第三卷 第一章 沙上的记忆

网译版 翻译 wuling@轻之国度

(译注:日语里有[砂上の楼阁]的说法,意指“空中楼阁”,“海市蜃楼”)

越来越冰冷的寒风开始由石壁的缝隙中渗入室内。某天早上,施疗院(译注:免费照顾和治疗穷苦病人的设施)的修女们比平时更忙碌地操劳:为病床更换上已经洗得雪白的被褥,帮皮肤病病人重新包扎绷带。而使用过的绷带在大锅中彻底煮沸消毒后被晾在狭窄的庭院中,在风中摇曳。

被这里收容的那些久治不好的患者们都非常清楚这种日子将会发生什么事——“歌姬”会过来唱歌祈祷。

平时绷紧着脸,一声不吭地像拔田间杂草一样帮他们撤换绷带的修女们只有在这一天,会摆出一副认真的样子,摇身一变成为他们的护士。不过,她们的手势依然没变。不,是比平时更糟糕。因为修女们要尽快干完这些活,病人们溃烂的皮肤随着绷带被她们毫不介意地扯了下来。于是他们甚至会想,“歌姬”什么的不来就好了。

但是,这是没可能的。从王家派遣“歌姬”过来视察设施的做法一早就有,因此为了不想被看到自己冷漠地对待病人的修女们才这样拼命干活。因为如果被王室发现问题,施疗院就会受到他们的监管,休闲的日子就会从此一去不复返。因为不想出现这种情况,于是在“歌姬”来的时候,修女们才会把这里打扫得一尘不染,甚至见到病人新包扎上的绷带有血迹都会重新去包扎。于是便非常忙碌。

修女们忙碌地走来走去,而病人们则都聚集在一楼的大厅里。腿不方便无法自行走动的就被担架抬到塞着稻草的坐垫或椅子上坐好或者躺着,而自己能走动的病人们也都坐在此。

从通往大厅回廊的方向,传来了院长那比以往都要尖锐,响亮的说话声。声音逐渐接近,病人们只见院长被两个年轻的女孩小心地搀扶着走了进来。

病人们都只觉眼前一亮。这两位女孩,都是新面孔。

只见其中一个女孩一头鲜亮夺目的蔷薇色的头发。她把头发卷成环状扎在一侧,剩下的秀发则垂到胸前。那双大大的,与嫩叶一样颜色的眼睛虽然非常可爱,但双眉却凛然地向上吊起,给人一种强气的感觉。

而另一位女孩,则是一头淡淡金黄色头发垂到腰间。而她微微望向地面的双眸就如同丁香花一样的紫色,清澈明亮,非常少见。她们两人站在一起时所散发出来的那种华丽,简直能使人产生仿佛置身于皇宫的错觉。

蔷薇色头发的女孩穿着的是一件深红色的衣服,而金发的那位女孩则是一身和她那双瞳相称的薄紫色衣裳。她们两人身上的花纹刺绣都是和布料相同的颜色,既不华丽也不简陋,和其他的“歌姬”没什么区别,一点都不显眼。可能是被嘱咐过,她们身上的饰物都只是一般女子的戒指,项链,耳环之类,并没有什么其他精巧的东西。而那位蔷薇色头发的女孩身上更是连一个装饰物都没有。

正因如此,金发女孩的胸前挂着的那块奇异的圆形石头就异常显眼。

那是一块半透明的石头,摇晃的时候可以看见内侧浮现出青色的光芒。

石头用质朴的麻绳缠着挂在胸前。虽这石头作为首饰未免大了一点,但却闪耀着令人沉醉的柔和的光泽。

只要歌声够动听的话,谁也可以成为“歌姬”。但不可否认的是从小就接受良师教育的那些贵族或富商的女儿们更容易成为“歌姬”。只要从她们手上的一枚纯金或纯银的戒指就可以看出,她们所处的世界是完全不同。

不过,这位歌姬是用麻绳捆着的饰物,就跟农民的手工艺品一样。

难道是少有的农民出身的“歌姬”么?病人们都开始了互相交头接耳。不过,在听到院长咳嗽了一声后,他们还是安静了下来。

“大家好。请保持安静。今天祈祷的‘歌姬’乃是奥莉比娅?弥诗奥和艾玛波拉?特内雷萨小姐。她们是专门过来为你们歌唱祈祷的,请你们不要擅自私语。”

粗糙的头发已经开始有点花白的院长用一如既往低沉而又严厉的声音边说着,边居高临下地瞪着众人。然后,才转过身去用响亮清晰的声音对那两位歌姬微笑道。

“歌姬大人,之后就劳烦你们了。”

等院长说完,两位女孩便翻开了抱在胸前那记录着诗歌和乐谱的书本。歌似乎已经事先决定好并加了书签,两人很快就停下手来。

两位“歌姬”相互打了个照面,协调了一下呼吸节奏后,深深地吸了口气,一起点了点头,便开始演唱起了祝福之歌。

苍穹之上,星海悬挂;神居于此,明月为窗;御座之下,白银天使;驱除灾厄,守护大地。

魂兮归去,星海化鱼;无暇之魂,光洒大地;污垢之灵,兽饵食之。

这是住着病人的施疗院。“歌姬”所唱的歌,乃是乞求神明慈悲,缓和他们痛苦的歌谣。病人们也熟练地十指互扣,为这首歌能传达到神明之处,赐予他们加护而开始祈祷。

不过很快,几个病人却抬起了头。以往这样做的话,院长就会用锐利的目光盯着他们,但现在院长也完全没发现到病人们的异状。她自己也是完全忘记了祈祷,只是呆呆的看着那两位歌姬。

如此清澈无垢的歌声。尤其是那位胸前挂着圆石坠饰的金发女孩。另一位歌姬唱得绝不能说差,但犹如在初下的白雪映衬下才最能衬托出百合花花瓣之美同样道理,这位熟练的“歌姬”唱出来的歌和名家所演奏出来音符正衬托出那金发女孩的歌声是那么的无法比拟。

哑然抬起头看着那女孩的病人们,终于再次合手祈祷。他们的手,比刚才握得都用力。

祈祷对疾病的治疗一点作用都没有。而本来早已放弃,至今一直装着聆听着“歌姬”的歌声装出一副在祈祷的样子的病人们,现在则是紧扣双手地祈祷。

有的希望能消除疾病的痛苦,有的希望病情能得到治愈,等等。还有就是——。

“啪”,不知什么声音响起。众人不由都看过去。只见一个平常都要人扶着才能走动的瘦弱老人,自己扶着拐杖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他的身体都包扎着绷带。体力的衰退再加上皮肤的衰弱,全身都长满湿疹,并已经出现化脓。

看到这位平是只能靠着修女搀扶才能走动的老人抓着拐杖自己站了起来,众人都非常吃惊。本来看着乐谱的歌姬们也停了下来,望向这边看是怎么回事。

众人哑然地看着那个老人颤颤巍巍地扶着拐杖走出人群。

老人不知在想着什么,他单手握紧拐杖,往前方——歌姬们的方向伸出另一只手。不过,他很快就失去了平衡。

眨眼之间,老人的身体便在众人眼前向前倒去。而周围的都是那些体弱多病的病人,根本没有人能迅速站起来去扶他。

地上虽铺有草席,但摔倒的话也有可能会造成骨折。就在如同枯木掉落在地板上的声音已经在众人脑海中响起的时候,忽然一头金色的秀发在众人眼前掠过,只见一位年轻的女孩撩起自己的裙摆,不理会自己雪白的小腿裸露在外,飞快地跑了过去,把老人倒地之前把他扶住了。

“您没事吧?”

面对“歌姬”的询问,老人只顾着不断点头。不过他还是无法站起来,身体摇摇欲坠就要倒在对方的身上。老人虽然身体瘦弱,不过怎么说也是个成年男子,女孩想用她那纤细的手臂把他扶起来还是相当困难。就在两人就要一起摔倒的时候,另一位蔷薇色头发的女孩终于快步赶了过来将两人扶住。

在场众人见此,吊起的心也放下来了,安心地松了一口气。也有人发出赞叹的声音。但是此时不知是谁却尖锐地悲鸣起来。

“啊,不!歌姬大人,您不用这么做的,这会弄脏您一身的衣裳!”

原来尖叫起来的人是院长。

她一边发出刮玻璃般的尖叫,一边弯起腰把乐谱从地上捡了起来。众人才注意到,蔷薇色头发的女孩乐谱依然还夹在胁间,而金发的那位歌姬手上的就已经不见踪影。看来,刚才地板处响起的那声音是歌姬冲过去扶老人之时把书扔在地上而发出来的。

院长手拿着那乐谱,慌慌张张地走到“歌姬”们的身边。修道女们围上来用自己的蓝色头巾将沾在乐谱上的灰尘擦干净,然后把乐谱递了过来,但两位歌姬并没有理会她们。

想到老人恐怕自己回不了座位上,蔷薇色头发的歌姬扶着老人,另一个歌姬则去搬了一张椅子,两人一起扶着老人坐了下来,关心向老人询问他的身体情况。

老人双肩抖动,不禁哭了起来。金发的那位“歌姬”见此便蹲了下来,双手握着老人缠满绷带的手,问道。

“怎么回事啊?”

虽看来最多只有十六岁,但她就像母亲抚慰着发噩梦而惊醒的孩子一样,用平静温柔的目光注视着老人。

老人再也忍不住,声泪俱下地说道。

“……在我年轻的时候,这个国家一直遭受着天灾。虽明知是恶事,但我还是去抢那些比我弱小的那些孩子们手里的食物。他们哭喊着,死死缠着我不肯放手的

声音依然不时在我耳中响起。我归去星海的话,肯定是会被神祗手下的野兽所吞食的…我对如此报应都已经早有觉悟了……但现在,我却发现,如果用歌姬大人您的声音帮我许愿的话,我或许会被拯救…”

在拉托雷亚发生连续灾害已经是五十年之前的事了。因此当时的王非常烦恼。那个可谓是以繁荣著称的拉托雷亚的黑暗时代。

拥有类似记忆的那些老人们都不禁低下头,咬紧自己的嘴唇。

那些被抢去一小块面包的人,之后会怎么样呢?看到身材相似的人时,这些记忆就会苏醒。就算此时再没有人在揪住他们肩膀哭喊着“还给我”,他们依然会冷汗直流。一直想去抹消这些记忆。

对于年轻的“歌姬”来说这些只不过是古老的故事而已。不过那位金发的“歌姬”却用她那双如同紫丁香一样的双眸注视着老人,说道。

“没错,谁也不能…去褒奖那些抢夺别人赖以为生的食粮的行为。不过,不这样做的话,可能我就没有机会和你这样说话了。怎么做才是正确的,像我这样的人是无法知道的。因此,重要的是,这是无法忘却的记忆。不要去忘记,自己做过的一切。就算在现世没有被律法裁决,就算被人宽恕了自己的过去,自己也要面对自身的罪孽。从心底里忏悔自己的罪过,抱着真诚的心灵前往星海的话,神一定会保护他的灵魂。如果连自己的罪孽都忘记了的话……”

她轻抚着手中老人的手,滔滔不绝地说道。不过,她那双紫丁香之瞳却逐渐变得黯淡,声音也越来越小,最后终于无法再听得到。

“没错,不能忘掉的东西……不可以忘记……”

眨眼之间,她脸上失去了表情,说话的样子也变得异常。她的样子就如同真人大小的陶瓷人偶,刚才还在里面的魂魄被一下抽走了。

听着她说话的老人也察觉到她的异样,看着她的样子,摇了摇握着他的双手。几乎在同时,刚才一直守在旁边的那位歌姬马上用力地抓住了她的肩膀。

“艾玛波拉,没事了。之后的交给我吧,你去把扔掉的乐谱取回来。刚就一直给院长添麻烦呢。”

听到这句话后,金发歌姬才像回魂一般猛然抬起头来,黯淡的瞳孔也恢复了水灵灵的光泽。她慌张地回答道。

“失礼了,院长大人。谢谢您替我捡起乐谱。”

“不,这,这没什么。”

艾玛波拉站起来向院长行了个礼,伸手去拿乐谱。院长僵硬地摆出微笑将乐谱递了过去。这是当然的了。因为“歌姬”和病人发生接触,是她至今从未考虑过的事。

这里并没有传染病人。这一点每天在这里健康地照顾着病人的修道女们就是证明。

但是,对不懂病理的人来说疾病乃是可怕的灾厄。就算怀着侍奉的心情去为病人唱歌的“歌姬”们,想到可能会被传染,也会微笑着掩藏起自己不想靠近病人的想法,远离病人。院长很明白这一点,所以事前就向病人们提过,不要去碰歌姬,也不要给她们带来麻烦。

但是,这两位“歌姬”却是毫不犹豫地跑过来扶住了将要跌倒的老人。握着手,在感觉到对方气息的距离,平静地阐述着星海的事情。

和那些只是过来唱唱祈祷之歌,一结束就马上离开的“歌姬”不同。而且,她们也没有那种居高临下或怜悯的神态。她们看向病人的,是直面对方,敞开自己的心扉与其交流的真挚的目光。

老人又一次像要紧紧抓住什么似的伸出手。这次,是那一位蔷薇色头发的“歌姬”握住了他的手。

“没问题的。你真诚的忏悔,我会负责传达到神那里去。——不,神现在已经听到了,所以,请放心吧。”

她那嫩绿色的双眼坚定地望着老人,说道。

她话里的意思,就是自己的歌就能把老人的忏悔之情传达到神那里。从她那闪耀着的嫩绿色的目光中,仿佛隐隐看到那一侧的神明。

老人也被她迷住了。一会才忽然回过神来,慌忙合手再摆出祈祷的姿势。其他的病人也跟着他开始祈祷。这两位“歌姬”的歌声,能给予他们保护和救赎。虽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想,但在场的所有人都对此确信不疑,都在诚心地祈祷。

看着双手紧握祈祷着的病人们,两位“歌姬”再次打开乐谱,开始唱歌。如同一开始一样,清澈无垢的歌声。

很快,大厅角落坐着的病人,目光就被两位歌姬的身姿所夺去了,完全忘记帮自己祈祷寻求救赎的事了。

那蔷薇色头发的歌姬,就如同一头身材修长的人型猎犬,用呵护的目光注视着,守护着另一位“歌姬”,在她的肩旁支撑着她。

金发歌姬那紫丁香似的双眸,又一次像丢失了方向一般变得虚无飘渺。现在的她,是如此地娇小脆弱,完全无法让人觉得她刚才能撩起裙摆迅速地跑到老人身边扶住老人。病人们都不禁松开了双手。

用歌声将人们的祈祷传递给神明,是“歌姬”的工作。

但是,本来必须被救赎的,不应该是这位庄严地唱着歌的女孩么?

如此一想,就觉得再也难以再为自己祈祷了。

从施疗院驶出来的马车的车身上可以看到刻着拉托雷亚王家的徽章。

王都的人都用崇敬的目光注视着这辆马车。因为他们都知道里面坐着的是“歌姬”。“歌姬”所乘坐的马车,垂着做工精细的银饰乃是惯例。听见那“丁零丁零”的银饰碰撞之声,人们就会合手祈祷。他们相信,即使没听到“歌姬”的歌声,这样做的话他们也能得到一些祝福。

马车缓缓地驶上石砌的坡道,穿过正面摆放着两座装饰塔的大门。在守在铁门前的两个持枪守卫的敬礼迎接下驶了进去。

马车进了内城后就停了下来。车夫恭敬地打开了车门。

奥莉比娅从马车上一下来,便马上用力地尽情地挥动自己的双臂。看到她这如同少年一样的举止,跟在她后面下来的艾玛波拉不禁轻轻地笑了出来。

等艾玛波拉走出马车后,车夫关上车门,向她们行了礼,才回到车夫座上,扬鞭赶马。马车便往中庭的一处侧门处扬长而去。那边的最里面边是马厩。

艾玛波拉抬起头,看着那从大门延伸开去,建造成和城墙浑然一体的半圆形石塔。那是国王给她临时居住的地方。这个只有外面楼梯一个入口的半圆形的石塔,看起来更应该是监狱或者是宝库。

本来,“歌姬”的话在王都科努是专门有地方,给她们和家人一起居住的。但是,艾玛波拉现在却是住在这里。

这一点她完全不觉得奇怪。因为要说的话她自己只是临时的“歌姬”而已。

原本她就不是想成为“歌姬”。要辞去这头衔的话随时都可以。

听说,将艾玛波拉带到这里的那个人不知所踪,而在他的本家也没有了他的行迹。不过在这个越来越寒冷的日子里,就是他再出现,那里已经不是他的容身之所。原来任命他管理的庄园,现在王室已经再次派遣了新的监管者,并劝告帕修恩特侯爵准备好没有血缘关系的新的代理人人选。而现在王室正严格审查那位新的代理人有没血缘关系。

很快就要入冬了。虽然她觉得自己可能完全帮不上忙,但艾玛波拉还是很想快一点回到庄园,去帮那对之前照顾她的老夫妇。艾玛波拉是这么打算的,但是王室却打算先观察一下那继任人的情况再说。

在判断出新的代理人是否值得信任之前,艾玛波拉就由王室保护。因此,艾玛波拉现在是不能回去庄园。不过对次她并没有表示“让自己回去就好”之类的话,而是努力地做好“歌姬”这份工作。

“很累了吧,马上去休息吧。”

奥莉比娅回过头来见到艾玛波拉呆呆地看着石塔的样子,不禁担心起来,催促道。

奥莉比娅?弥诗奥,是担任艾玛波拉指导,陪在她身边的一位王家“歌姬”。

在艾玛波拉被承认成为“歌姬”,暂住的地方被决定以后她就因过度疲劳而晕倒了。这时一直照顾艾玛波拉的就是她奥莉比娅。

她那一头蔷薇色的秀发,如同沁透朝露一样充满光泽,非常的艳丽夺目。但是她笑起来的时候却像一个轻浮的男子。虽是个有点奇怪的人,但却意外地让艾玛波拉感到容易亲近。艾玛波拉和她说话的时候,不时会回想起自己的故乡。虽然艾玛波拉因为不敢说出自己的出身来历,所以就没去问奥莉比娅,但拉托雷亚是一个宽容接受各种移民而发展起来的国家,奥莉比娅也是从遥远的国家而来,说不定因此会有什么共同点的缘故。

在奥莉比娅的催促下,艾玛波拉走向石塔。已经是秋末了,风吹在肌肤上已经能微微感到寒意。强风吹乱了她的头发,抱着乐谱的艾玛波拉不由得稍微蜷缩起自己的身体。

不过,看到马车刚才驶入的城门方向飞奔而来,口中呼唤着艾玛波拉名字的一位年幼少女后,她立刻就抬起头。

“艾伦。”

她微笑着呼唤着这位小女孩的名字,一只手拿着乐谱,弯低腰张开双臂,将飞奔过来的小女孩紧紧地抱在怀里。

艾伦似乎是见

到那辆挂有银饰的马车后,便知道了艾玛波拉回来了。在艾玛波拉作为“歌姬”出去工作期间,从庄园过来照顾艾伦的丽萨以及王室的侍女们也追在艾伦的身后小步跑了过来。

“您辛苦了,歌姬大人。”

丽萨提着裙摆向艾玛波拉行了个礼。她原本是庄园的代理人雇佣的仆人,当时是作为现在成了“歌姬”的艾玛波拉的侍女跟随过来的。在新的代理人决定之前,也是暂时不能回去。

虽然艾玛波拉对丽萨说过,自己也只是个牧羊女而已,两人并不是主从关系,要她不要以侍女自居。但丽萨却笑着回答说,自己不习惯被当作客人一样啊,而且我也想找些事做。于是现在她就成了“歌姬”的女儿,艾伦的侍女。

“艾伦,今天有没好好听丽萨的话?”

艾伦的用力地点了点头,小麦色的金发轻轻地摇摆。艾玛波拉见艾伦身上那件从王家公主那里借来的旧衣服沾上了不少泥尘,就知道她肯定又顽皮了,但脑海中却浮现起她充满活力地玩耍的身影,心情不禁开朗起来。衣服弄脏了洗洗就行了,只要不给丽萨和其他侍女添麻烦就好。

“波拉,看看这个。”

艾伦的那一双原本握着放在胸前的小手,递到了艾玛波拉的面前,张开手掌。

只见她手中的是数枚小小的草莓。这种草莓除了冬季以外都会开花结果。因为不需要花多少工夫打理它的枝藤也能很好地蔓延生长,所以在宅第和菜园也会种植这种植物。

艾伦的小手上有三枚小小的草莓,非常可爱。故艾伦特意摘下来给艾玛波拉看的吧。

不过,情形似乎不是这样。艾伦双手继续伸着,在期待什么似地定定地看着艾玛波拉,似乎在对艾玛波拉说“再仔细看看啊~”。不过艾玛波拉虽然感受到艾伦那殷切期待的心情,但实在不知道艾伦想要自己说什么。

“这是从菜园那里摘来的。虽只是小小的谢礼,但却是感谢帮忙照料菜园而送给小姐的。本来表达谢意的话,准备其他更好的东西也都可以的……但这次是小姐第一次主动跟我说她想要什么,我惶恐之极。”

帮忙说话的是王家派遣过来,刚跟着艾伦和丽萨一起走过来的佣人。她腰间卷着的围裙上还沾着泥土,恐怕是中断了自己手上的作业过来迎接艾玛波拉。

在庄园住的时候,艾伦也是这样有样学样地帮忙打理田地,因此在艾伦的眼中那是她熟悉的玩耍之处。对方没有责怪艾伦,还把自己收获的东西分给她,艾玛波拉低下头说道。

“谢谢啊。艾伦,你刚才有没有好好给人家道谢啊?”

艾伦不住地点头。丽萨和女佣人都微笑着看着她。看来艾伦的确是好好道谢过了。

艾玛波拉从艾伦那高高举起的小手中拿起一枚草莓,心想艾伦自己很少自己想要什么东西的。可能是因为她从小就被自己的亲生母亲所抛弃,太过想去做一个好孩子,反而把作为小孩子理所当然的那些要求都闷在自己的心里。虽只是很小的一件事,但见到艾伦能主动表达出自己心里的话,艾玛波拉很欣慰。眼中那小小的草莓就如同红宝石一样,就这样吃了的话实在太浪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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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小草莓,很可爱呢。专程过来让我看,谢谢你啦,艾伦。”

虽然不是什么珍贵之物,但这赤红的果实在艾伦眼中应该是她的宝物吧。艾玛波拉心想艾伦刚才用期待的目光把这红果子给自己,是想得到自己对她发现宝物的褒奖吧。

不过,听到艾玛波拉这样说后,艾伦的表情变得黯淡了。看来这并不是她想要的回答。艾玛波拉一面为自己没有回答出艾伦想要的回答而感到内疚,一面头痛地思考着接着应该怎么回答艾伦才好。

“……一起吃这个。波拉,还有西奥……”

艾伦低下头小声地说道。艾伦的声音很小,艾玛波拉没听清最后她说什么,于是便低下头凑过去想要艾伦再说一次。但艾伦还未说话,她那纤幼的身体便飘了起来。原来是旁边一直看着她们的奥莉比娅把艾伦抱了起来。

“艾伦,艾玛波拉工作回来很累了哦。好好让她休息一下吧。有空的话和我一起去玩,好不好?”

奥莉比娅眯起她那好胜的双眼温柔地笑道。艾伦虽用留恋的眼光看着手中剩下的草莓,但最后终于点了点头。奥莉比娅见此便轻轻抚摸着艾伦的背部,转眼望向艾玛波拉。

“就这样吧,你先回去房间休息吧。”

“但是……”

艾玛波拉还是想问清楚艾伦拿草莓过来想要的是什么。她正想追问下去,但奥莉比娅双眉凛然一树,打断了她的话。

“不行。你刚才在施疗院里不是几乎晕倒过么?再不休息的话可是又会倒下的——丽萨,扶艾玛波拉回去。”

奥莉比娅抱着艾伦,吩咐道。丽萨看了两人一眼,和女仆人一起扶着艾玛波拉往塔里的房间走去。

艾玛波拉只好服从,但她还是回过头,观察艾伦的表情。只见她被奥莉比娅抱在手中,旁边的女仆人在安慰着她,但她却一直定眼看着手里的草莓。

见此,艾玛波拉也张开手掌,看着自己手中的草莓。

这颗艾伦给自己的草莓,是一向比较听话的艾伦,硬是要过来拿给自己看的宝物。

“一起吃吧~”艾伦是这样说的。艾玛波拉在自己的记忆中不断搜寻着,觉得的确是曾经和艾伦一起吃过草莓。那是在自己从故乡逃亡出来的半路上。

一记起来,艾玛波拉似乎又闻到了记忆中那满满的一箩筐草莓的清香。潺潺的流水声也似乎在耳中响起。

原来如此,没错了。自己和艾伦一起摘过草莓。想把草莓带回去那间简陋的小屋。因为那里有人在等着她。

记忆中的自己,推开了那间好像将要倒塌的小屋的门。日光照入小屋,她清楚地看到了一个人影——

就在她要看清楚的瞬间,眼前忽然出现银色的光华,将她记忆里的情景消去了。艾玛波拉不禁一阵头晕目眩,双膝一软颓然坐下。虽然马上就被丽萨紧紧扶着,但那银色的光华好像在惩罚她搜寻自己的记忆深处,依然灼烧着艾玛波拉的双眼。在这强光下,在艾玛波拉的意识逐渐稀薄的时候,她看到了奥莉比娅抱着艾伦走到了她的身边。

不要让艾伦看到自己这虚弱的样子。艾玛波拉的身体却没有听从自己的话,能做的,只是握住胸前那块如同自己的救命稻草一样圆形石子。

自己唯一能做到的,只是如此。

在一个明月当空的夜晚,一颗流星,拖曳着明亮的尾巴,落在地上。

如果地上有人看到的话,他眼中的情景就应该是这样的吧。不过,飞舞而下的并不是流星,而是一头展开双翼的巨兽——银龙。这条银龙在围住拉托雷亚的王都科努的运河附近着陆后,开始四处张望,确认是否有人看到自己。

在河边,虽为了养殖贝壳或处理织物,在每隔一段距离都设有了水车,但夜晚这些地方都没有人。不过即使如此银龙还是压低了自己庞大的身躯,谨慎的观察着周围。

它钢铁一样颜色的双眼射出锐利的光芒。在确认周围确实无人后才昂起修长的脖子,仰望夜空。

明月之下,银龙的龙鳞在月光的照耀下闪闪发光。接着,只见银龙身上的鳞片犹如被风吹散的花瓣一般飞散开来。空中飞舞着的龙鳞化为光的微粒,在掉落到地面之前失去光芒,无影无踪。

在银龙的身影消失后,在那里站着的是一个青年。

漆黑的头发,深绿的瞳孔。他看着城墙内的科努,开始沿着运河快步走了过去。

在远离大陆的一个岛上,他过去被人称为王子。不过别人这样叫他时是绝对不会怀着什么敬意的,只是单纯地这样称呼他而已。

唯一,眷恋地叫着他哥哥的,是和他同父异母的公主妹妹。比谁都重要,作为自己的妹妹,他深深地爱着她。

不过,妹妹疯了。为了绝对无法实现的爱恋,她的灵魂一直在被燃烧着,直到被烧成灰烬——她被恶魔吞噬了。

她被夺去的不仅仅是影子,还有她的肉体,她的灵魂,一切都被恶魔的始祖康蒂所蚕食殆尽了。不过,她是自愿地把这些奉献给恶魔的。

她的愿望只有一个,就是向背叛了自己的哥哥——西奥博尔德以及夺取了哥哥的心,敌国的王女复仇。就算追到天涯海角,她也要将逃往遥远大陆去的王女以及变成了银龙的哥哥扯进无边的黑暗。于是,公主将自己的所有悉数卖给了恶魔。

妹妹对自己作为哥哥的仰慕之情到底是什么时候扭曲成爱情的?西奥博尔德自己并不知道。不过,对妹妹许下无法实现的诺言,让她抱有期待,使她堕入这种疯狂的爱里面的,是自己。因此,自己必须亲手去向洛莎莉丽了结这一切。

西奥博尔德沿着运河一直往前,走到了通往城内的水门之前。和城内的铁门一样,这里的带有铁窗的水门在夜间也是锁着的,不过旁边设有可以让人通过的侧门。 通过铁窗可以看到里面那张简朴的椅子上坐着一位看门的老人家。不知是不是视力不怎么好,他在铁

窗里盯着西奥博尔德的脸好一阵子。

西奥博尔德将他腰间挂着的剑拔了出来,摆在老人的眼前。长剑的剑刃完全没有任何装饰。不过,剑刃上闪现的光芒很奇特。即使月光无法照到此处,剑身依然闪着银色的磷光。很明显这把剑不是用金属制成。看到这把剑的样子,老人本来眯着的双眼马上睁得圆圆的,并连忙站了起来。

虽他看上去一脸胆怯的神色,但他并没有走向挂在水门旁边的那个警钟,而是走向了侧门。他手忙脚乱地提起门闩,打开门迎接西奥博尔德进来。

“因为我眼睛不太好…实在失礼了,天使大人。”

他双膝一跪,当场就摆出一副祈祷的姿势。

天使,是拉托雷亚等大陆诸国对银龙的称呼。甚少出现在人间,闪耀着白银光华的天之使者。这些模糊的描述似乎在大陆很广泛地流传着。而在岛上的奥库托斯和其邻国艾赛维纳还是称之为银龙,则是因为这两个地方出现过不少实现了愿望,被赐予银翼的人,而且神殿的壁画也画着银龙本身的姿态。

看到老人合手向下低着头的样子,西奥博尔德觉得很惊讶。

在他还是王子的时候,被侍候时也有人这样做。但只是做个样子出来被他看而已,西奥博尔德很清楚对方心里其实在暗中嗤笑着他。而现在老人对自己表达出来的,则是真心的崇敬之情。被人如此尊敬地叫天使,西奥博尔德实在不习惯。而且看着面前跪着低头不动的老人,他实在不知如何是好。

“……我这么晚过来,很抱歉。没给您添麻烦吧?”

西奥博尔德隔了一小会说道。老人依然保持着祈祷的姿势,抬起头看着西奥博尔德,得意地笑道。

“红蔷薇天使大人对我指示过,会有年轻的天使大人过来的。为了能报答五十年前的大恩,这点小事完全不算什么。这个水门的守门人都知道的,您随时都可以通过。”

老人眯着双眼,似乎看着遥远的,五十年前的拉托雷亚的情景——国王被恶魔夺取了影子,王国走向衰落的时代。他们口中所说的那红蔷薇天使,就是千年之前在奥库托斯为了救身为国王的弟弟而奉献自己,至今仍被传说着的白银之圣女的王女——蕾切尔?梅尔?普伦塔尼尔。五十年前伪装成国王的恶魔,也是被她的利爪所撕碎。

老人正是当年的见证人之一,大概和西奥博尔德一样年轻吧。当今的国王,也是现在极少见过天使蕾切尔的人之一。甚至是未见过蕾切尔的王室成员,也都知道她的存在,并且非常崇拜她。现在老人如此敬重西奥博尔德,正是因为蕾切尔过去拯救王国的恩情。而且如果不是蕾切尔,西奥博尔德早已死去,永远地抛下那个与他约定,等他回来的人了。

向老人回了个礼后,西奥博尔德穿过了侧门。在月色下,走向那城墙如绝壁的拉托雷亚王家的居住之地。

她,就在里面。那位有着罂粟花名字的女孩。

西奥博尔德这样叫她,曾经带着侮辱之意这样叫她。不过,她现在却真的如同罂粟花一样,纤弱而又顽强地绽放着。

是自己不让她被任何人夺去,是自己把她带到这个完全陌生之地,是自己在此把她舍弃而去。但是,她却接受了自己,许下诺言等待自己——将被恶魔盯上将要消失的自己,救了回来——以她心中,和西奥博尔德相关的记忆,作为代价。

以她的记忆为材料,本已成为银龙的西奥博尔德取回了自己人类的姿态。在月光下,他可以切换龙和人两种姿态。蕾切尔也是一样。替她取回人类的姿态的,是她的弟弟,当了国王的少年。这个年轻的国王传说中也因此完全忘记了他的姐姐。蕾切尔知道这个结果依然让艾玛波拉这样去做。因为她知道除此之外再没有救活西奥博尔德的办法了。

西奥博尔德走过河上的桥,登上低缓的斜坡。斜坡的尽头就是紧闭着的大门。松明火把照耀下,两边的卫兵持枪肃然而立。他们发现了走上来的西奥博尔德,马上把枪尖相向下,低头相迎。

西奥博尔德满腹疑惑地走了过去,正想拿起手中的剑让卫兵们看,卫兵却打了个手势制止了他。

“受命在此恭候多时了。请稍等一下。”

其中一个卫兵说道。另一个卫兵则走进了大门旁边的门卫室。很快他又走了出来,而他的背后跟着一位老妇人。她的头发并没有扎起来,一直垂到腰间。她右手手腕处夹着木条,垂在身侧,左手当胸,向西奥博尔德优雅地行了个礼。

“让您久等了。里面请。”

说完之后老妇人就让西奥博尔德跟着她。门卫看他们走远后才再次返回大门处。

西奥博尔德目光落到了前面带路老妇人垂着的右手上。

在被恶魔唆摆的“亏月之龙”向拉托雷亚国王复仇的时候,好几个人受了伤,这个老妇人便是其中一位。曾经是“歌姬”的她叫菲德里卡,现在负责“歌姬”们的指导以及“歌姬”志愿者的甄选。要不是自己中了恶魔的陷阱,她也不会受伤。

两人穿过门卫室的门,走进室内。室内点着蜡烛,一片昏黄之色。里面只有简朴的桌椅,上面放着笔墨纸砚。为了防风保暖,墙壁上都挂上了布幕。因此虽然马上就要进入冬天,但屋内依然觉得很温暖。而最里面还有一张小小的床。

菲德里卡走到屋子里的一角,掀起了墙壁上的其中一块布幕。

于是,西奥博尔德见到布下面的墙壁上有一个可让成年人屈身而过的门。这是夜晚出入以及必要时使用的通道。通道的出口选在这种偏僻的地方,而且做得这么小,恐怕是为了非常时期时方便用土将其堵住。

“从这里就可以进入城中。天使蕾切尔大人那里我已经将您到了的消息派了人传话过去了。她应该在礼拜堂等着您,请由这边走。”

菲德里卡边淡淡地说着,边想用依然绑着木架的右手为西奥博尔德打开了通道的门。她也是在年轻时被蕾切尔所救,现在非常虔诚地信奉着天使——作为银龙的蕾切尔和西奥博尔德,为他们尽心尽力,毫无怨言。西奥博尔德连忙自己走过去自己把门打开。

“请不要勉强。你的伤还痛么?”

西奥博尔德之前就是因自己的疏忽,令对方受伤,现在赶忙问菲德里卡的情况。不过菲德里卡依然面不改色,摇了摇头。

“我这只是小小的扭伤而已。实际上已经不痛了,但因为我年纪大,大夫还要说观察一阵子而已。虽然是有点不方便,但日常生活并没有什么问题。”

菲德里卡说话的时候表情没任何的变化,故西奥博尔德无法知道她所说的是否是实话。不过既然她本人都这样说了也只好相信她了。他向菲德里卡低头行了一个礼,便弯腰走进了通道。

他反手关上门后,抬头往前一看。眼前是茂盛生长着重重叠叠地的蔷薇。在这里种蔷薇,恐怕是为了遮掩这个出口。城墙的蔷薇藤蔓之间的空间仅容一个人通过。西奥博尔德走了出去,穿过中庭,向着内城的大门走了过去。

穿过中庭的时候,他的目光不由落在了城墙上的石塔上。只见塔上的窗户虽然闭着,但依然从窗隙中透出了柔和的灯光。

打开那扇窗,不就可以能见到里面的人了么?期待之情从西奥博尔德心中涌起,他一瞬间就不由停下脚步。不过,他马上又收起心绪,继续往前行。现在,自己是不能和她见面的。

穿过一道内门,就见到里面分成一块块的菜田,以及礼拜堂。礼拜堂的门口虽矗立着卫兵,但他们一见到西奥博尔德后,便好像被吩咐过一样,帮他打开了礼拜堂的大门。

卫兵们都把手放在胸前,对着天使祈祷。虽然西奥博尔德遇到好几次,但依然心中不解。他轻轻地点了点头回了个礼,便快步走进了礼拜堂。

在高高的半圆形屋顶下,一排排长椅整整齐齐地排列在祭坛下。月光从祭坛之上那个大大的圆形窗口照进来,洒在了一个站着的女子身上。

她把蔷薇色的头发都扎了起来。她那双嫩绿色的倔强的瞳孔望向西奥博尔德,然后一脸严肃地迎了过来。

蕾切尔?梅尔?普伦塔尼尔,千年之前古代奥库托斯为救弟弟而成为银龙的王女。

“有什么动静么?”

匆匆打了个招呼,蕾切尔便问道。她似乎从西奥博尔德身上已经看出了些什么了。

“杀掉的恶魔越来越多了。虽都是一些只是和野兽类似没有思考能力的对手,没遇到什么麻烦,但吉雷萨说,恶魔的数目如此增长,非常奇怪”

三条银龙之中,侍奉神的时间最长的就是吉雷萨。西奥博尔德将前辈的话转告给蕾切尔。蕾切尔不能离开这里自己去追踪恶魔,故只能依靠西奥博尔德带回来的情报。虽然作为银龙的主人,月神可以将话传给她,但现在月神却要在这非常时期和他们产生什么隔阂似的,什么都不说。据吉雷萨的说法,月神是对她最初的朋友,现在已经变成恶魔的康蒂的暴走绝望了,所以现在哪怕是对着自己下仆的银龙,也害怕去敞开自己的心扉。

不过她还是回应着世间人们祈祷。无法在地上污秽的空气中生活的她,只能在天上

俯视着自己故乡,被吉雷萨慈爱地称为“公主”。

听到了西奥博尔德的话,蕾切尔的眉头紧皱。自己的双眼所见,双耳所闻,就譬如现在两人的对话,月神都应该知晓的。但现在月神的这种情况,即使对已经侍奉月神上千年的的她来说,仍然是百思不得其解。吉雷萨只说过,如果想要听月神的指示的话就去月神所住的“月之御园”见她。看来,月神对侍奉了自己两千年,帮自己解开过心结的吉雷萨比较放心。

“真是爱哭的恶魔呢,是为你的妹妹悲伤而流泪,还是为自己悲伤而流泪呢?”

蕾切尔说完,叹了口气。

憎恨着月神以及银龙的恶魔始祖康蒂将西奥博尔德的妹妹洛纱丽的灵魂吞食了。 然而洛纱丽的灵魂却没有消失,而是怀着仇恨,在康蒂的身体里与她共生。康蒂深深地同情着这位怨恨着背叛的哥哥的她,把她的仇当作自己的仇一样追杀着西奥博尔德。还有,将西奥博尔德抢走的那位女孩。

恶魔是由康蒂的眼泪所诞生。她接触到洛纱丽的内心世界后,为她那类似自己过去相同的遭遇而流泪。西奥博尔德想到吉雷萨说过恶魔比以前更多了,不会错的,原因就在洛纱丽身上。

如果自己能纠正洛纱丽的话,事情就不会弄成这样子了。他心里恼恨地责备着自己,紧握双拳,指甲深深地陷入了肉中。不过悔恨和自责并无意义。他毅然抬起头。

“我必定要亲手将洛纱丽了断。这边有没什么异常之事么?”

蕾切尔并没有觉察到恶魔异变的气息。也就是说,这里应该没有恶魔出现。蕾切尔果然轻轻点了点头。

“恩,现在还没问题。虽然力量弱小的恶魔的数目一直在增加,但似乎都没有接近这边。应该是康蒂还未恢复到能统率它们的状态吧。反而重要的是你,她最执着的目标就是你,要将你杀死,毁灭。总之最应该小心的是你。”

虽是预料之内的回答,西奥博尔德听到后还是安心地松了一口气。蕾切尔留在这里就是为了保护一个人——帮西奥博尔德取回人形的罂粟花,艾玛波拉。

洛纱丽非常憎恨这个夺走自己哥哥的女人。她的仇恨跟康蒂对自己的憎恨合而为一,也将艾玛波拉看成复仇的对象。即使自己让康蒂负了伤,但消失之前说过,她必将为洛纱丽雪清仇恨。

蕾切尔要保护为自己而奉献出记忆的艾玛波拉,因此就留在她的身边。身为银龙的她,经验丰富,艾玛波拉交给她可谓是相当安全。而且,对失去了西奥博尔德的记忆的艾玛波拉来说,西奥博尔德就只是一个陌生的男子,无论自己以什么理由留在她身边,都会很不自然,并且应该会让她感到相当的不安。因此,保护的任务就交给了看上去和她同样年纪的女孩子蕾切尔身上。

忘记了西奥博尔德的艾玛波拉,对银龙相关的记忆也变得模糊不清,不再记得古代奥库托斯王女蕾切尔成为银龙一事。现在艾玛波拉大概认为蕾切尔只是一个普通的女孩子而已。于是蕾切尔趁机换了名字,装成一个在这个时代出生的女孩。

西奥博尔德其实还是想由自己的手,去守护艾玛波拉,以及让两人和好的艾伦。不过,他明白到自己现在的实力不足,只好放弃这个念头。现在最优先的不是自己的满足,而是艾玛波拉的安全。

有蕾切尔在身边的话,恶魔们会惧怕她而不敢靠近。就算是出现那些有实力和智慧挑战她的恶魔,她也能嗅知它们的气味。

而且更幸运的是,为了报答天使蕾切尔的恩情,拉托雷亚王家不仅协力相助,还对蕾切尔言听计从。虽然艾玛波拉想回到之前照顾她的牧羊人夫妇那里,但在庄园的话蕾切尔就无法时常跟在她身边,也无法限制艾玛波拉与其他人的接触。而在城内的话,蕾切尔就可以非常自然地待在艾玛波拉的身边,也可以某种程度上控制城内出入的人。这样蕾切尔的负担就会大大减轻,非常适合。现在就是在艾玛波拉自己没察觉的情况下软禁着她。不过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艾玛波拉由蕾切尔保护,康蒂则还未完全复原。西奥博尔德想趁现在,结束这神与恶魔之争,然后恢复自由之身回到艾玛波拉的身边。即使她忘记了自己,即使她无法与自己长相厮守,只要能在她身边看着她,就足够了。

西奥博尔德心想,既然这边没什么异常的话,久留无用。自己在这里,又不能去见艾玛波拉和艾伦,而另一边吉雷萨一个人还在狩猎恶魔。为了保护艾玛波拉,已经让蕾切尔无法行动了,自己不能再增加吉雷萨的负担。

“有事的话我会再来的。艾玛波拉和艾伦就拜托了。”

西奥博尔德低下头说完后,转身而去。必须在天亮前恢复银龙之身,去狩猎那些数目一直在增加的恶魔。虽说以人类的姿态去搜寻那些潜伏在村落里的恶魔更为适合,但要追踪这些不知会在哪里出现的猎物,还是依靠银翼进行大范围搜索和行动比较好。自己一会由水门出城,在一个偏僻的地方变回银龙姿态——

就在西奥博尔德心里想着正要迈出步子的时候,背后的蕾切尔忽然说道。

“等等。我有些话必须要先对你说。”

蕾切尔似乎是思量了很久才把话说出来。她的语气很沉重。西奥博尔德马上知道她要说的肯定不会是什么好的事了,心一下就被扯紧,连忙转过头来。

从窗口渗进来的月色掩映之下,蕾切尔那嫩绿色的双瞳也变得朦胧。似乎是为了平复自己的心情,蕾切尔深深地吸了口气。然后抬起头,看着西奥博尔德。

“西奥博尔德,有件事请你务必记住。将艾玛波拉托付给我,并不是最妥善之策。”

“这个…我是明白的。要是我没有被‘亏月之龙’夺去力量的话,就不会这样…”

艾玛波拉为救西奥博尔德而献祭了自己的记忆。西奥博尔德想起她之前告诉自己的情形,以及事后如同陌生人似的看着自己的眼神,他心里苦涩之极。不过,这也是西奥博尔德自己的失态而招致的恶果。蕾切尔和吉雷萨尽力施救依然无补于事。现在再怎么说也没用了。不过蕾切尔却摇了摇头,说道。

“不,我说的不是这个。我并不是要责怪你。当时的事是情非得已。不过…那个古代奥托库斯的少年国王,关于我弟弟的银龙传说之后的事情,你知道么?”

听到蕾切尔忽然提到这件事,西奥博尔德心里感到很奇怪,但只见蕾切尔脸上的表情却是非常的认真。 他实在不知道在作为这位少年国王的姐姐面前提这件事不合不合适,不过他脑海里不禁浮想起过去自己读过的,关于古奥库托斯的历史记载。

“少年国王…少年国王的确在银翼圣女呼唤出银龙之后几年,便娶了自己侍卫长的女儿。其他便没有什么特别的记载留了下来了…唔还有大概到了三十岁左右就逝世了之类的记载。”

这位少年国王很短命,但这在古时的国王之中并不稀奇。但是,虽然是她自己提起,但在这位舍去自己人的身躯去救弟弟的姐姐面前提到关于她弟弟夭折的事情时,西奥博尔德还是有点不安。

蕾切尔用力咬紧了自己的嘴唇,轻轻地点了点头。看来历史上记载的和不老不死的她亲眼所见的情形是一致的。

“唔,你说得没错。为了帮我取回人的姿态而献出了记忆的那个孩子,忘记了我的事后,就和侍卫长的女儿结婚了。——那个女子,和我是一起长大的。我们还有我弟弟三人,经常一起到处玩耍。所以,我就拜托她,陪在我弟弟身边,帮我照顾他。”

蕾切尔,沉浸在她千年前的记忆之中。眉头紧皱,一脸决绝的神色。

“我那记忆缺失的弟弟,之后很快就开始察觉到自己记忆中的过去有不合逻辑的地方了。‘有个人’不见了。但是那个人是谁自己却想不起来。每次想要回忆起那个人是谁的时候,被强行抹去的记忆中的那个人仿佛要呼之欲出,但到底是谁却始终说不出来。我已经吩咐过,把我的画都烧掉。因为万一又知道了真相的话,那孩子说不定真的会献出生命,让我恢复成人类的。所以我的存在绝对不能让他知道。他从来就没有姐姐,小时候和他一起玩的只有他的青梅竹马。这样让他信以为真,总有一天,那‘缺失掉的人’的感觉就会消失吧。但是…”

蕾切尔说到这里便住口不说了。她又咬紧了嘴唇。过了一会,才继续说道。

“那孩子不再提那‘缺失掉的人’,并不是因为把这段记忆舍弃了。他只是为了和大家统一口径而装着被骗了的样子而已。他心里,还是一直向往着那段缺失的记忆。他就这样一直独自地忍受着这痛苦……记忆这东西,就好像堆砌的积木一样,用完整的记忆堆砌起来,没有空隙的话完全没有什么问题,但一旦取走中间一部分,整座记忆的积木之塔就会变得摇摇欲坠。虽然慎重地堆砌的话可能会熬得过去,但我弟弟却坚持要窥探出积木中那缺失的部分。于是这堆砌的积木‘哗啦’一下就崩塌了。最终他连正常说话都做不到,因此最后才就好像着了魔一样,把自己一个人关在神殿里画起壁画。他唱着我所教给他的与神结下誓约的歌谣,把银龙的姿态画了下来。

虽然他并不知道那条龙就是他的姐姐,但是即使是一丝也好,他也要将自己的记忆残骸收集起来,他也要补全自己缺失的记忆。我看不下去,要把他从神殿里强行拉出来,他却将画笔都向我砸了过来,说着“你是谁!”……我就这样看着我弟弟断气,什么也做不到。

蕾切尔好像发泄一样,将她弟弟的情况一口气说了出来。

银龙传说的主角,圣女蕾切尔。但她所救下的弟弟,少年国王之后因为没有什么显眼的功绩,于是连详细点的记录都没有留下来。奥库托斯王家虽然很清楚银龙的真正身份,但却隐瞒了下来,只用那简单的记述就了结了这件事。而神殿的壁画得以保存下来可能是因为修葺困难,但最后也变成作者不详了。

过了好一会,西奥博尔德还是说不出话来。蕾切尔对自己再三叮嘱的这番话所代表的意义,他能够理解,却实在不能接受。

“……也就是说,艾玛波拉最后也会如此么?”

他终于挤出了这一句话,这一句他连想都不愿想的话。

艾玛波拉为了救西奥博尔德,跟蕾切尔的弟弟一样将自己的记忆献给了神。也就是说,她现在的记忆,就已经如同一堆不稳的积木,一旦崩溃的话……蕾切尔刚才所说的少年国王临死前的情形在他脑海中浮起,和艾玛波拉重叠了。终于有一天,她最终也会和那位疯狂地唱歌画画的年轻的国王一样的下场么?

“她是知道这个后,还是献出了记忆的?”

“没错。我什么都说了。因为只有那种程度的觉悟,神才会回应她的祈祷。当然了,她现在连我对她说过的这番话也忘记了……现在征兆已经出现了。她不时因去窥探那缺失的记忆而倒下晕倒多次。这样下去的话,也许已经离崩溃的那天不远了……为了要她忘记那已经忘掉的记忆,现在我才故意让她这么忙碌的。”

蕾切尔淡淡地说道。亲眼看到过自己弟弟的临终之时的样子,现在又要将他的末裔导向这种境遇,她肯定是非常之痛苦。所以当时她对艾玛波拉毫无保留,让她自己去选择。不过即使如此,艾玛波拉还是选择救西奥博尔德。

——相信我。就算我发生了什么事,我这份心情永远都不会改变。

在向神奉上记忆之前,艾玛波拉说的话又在耳边响起。

直到现在自己才强烈地感受到,自己活着的背后,是如此沉重的牺牲。西奥博尔德连牙关都要咬碎了。

“尽说些让你不安的事,抱歉啦。但是,这的确是最坏的结果。只要她不去寻找自己那缺失的记忆的话,她应该能安稳地生活下去。回到牧羊女的生活的话,她每天都会为了生计忙忙碌碌的吧。虽然让她回去是最好的选择,但是我们现在必须先保护她,免受康蒂的毒手。”

蕾切尔似乎也为现在的情况感到焦躁,她说话时的表情变得非常严肃。

艾玛波拉是奥库托斯王家最后的一位王女,更是继承了少年国王血脉的唯一后裔。蕾切尔似乎在艾玛波拉身上感觉到自己弟弟的面容,现在她担心艾玛波拉的样子就好像她就是艾玛波拉亲生姐姐一般。

让艾玛波拉恢复平静的生活。为了这个誓言,西奥博尔德要将康蒂,还有洛纱丽打倒。现在,他却更深刻的明白到缺失的记忆给艾玛波拉所带来的伤害。就如蕾切尔所说的,让她生活在不会勾起她缺失的记忆的环境里的话,她也许就能坚强的生活下去。不,自己正是要让她可以这样。

从未有过的焦躁感沉重地压在西奥博尔德的心头,麻痹了他的思考。艾玛波拉就近在咫尺。想见她。想听到她的声音。但是,自己见艾玛波拉时万一触及她那缺失的记忆的话——

自己怎么也要忍住去见她一面的心情。

蕾切尔似乎是觉察到了西奥博尔德的想法,紧张的表情缓和了下来。

“现在着急也没用的。而且,一般来说的话艾玛波拉身体现在还是非常不错的。和她一起从庄园那边过来的朋友,也似乎不怎么清楚天使和银龙的事情,但她也跟我们一起帮助艾玛波拉。现在她们应该已经是无所不谈了吧。对了,这次王都有大市哦。”

蕾切尔似乎忽然想到些什么,脸上表情也变得明朗起来。看到西奥博尔德一脸不知所云的样子,她又露出了顽皮少年似的笑容。

“异国珍稀商品云集的大集市哦。可以让她去逛逛散散心什么的。虽然到时人多混集,但恶魔一靠近我都能发觉。再加上我跟在她的身边,恶魔也应该不敢靠近的。不过慎重起见,有人帮我在远处看着就更好了。”

也就是说,蕾切尔带艾玛波拉出去,也让西奥博尔德可以见到她。这样既可以让如同被软禁着的艾玛波拉放松心情,也可以西奥博尔德看到她的样子,多少安心一点。

“我明白了。我会帮忙了。——谢谢你了。”

看到蕾切尔装出一副没察觉出自己对艾玛波拉的挂念的样子来要求自己协力相助,西奥博尔德实在不知怎么回答蕾切尔好了。稍微思考了一下,只能用这一句他以前不怎么说的话向她表示道谢。这句话在以前西奥博尔德疏远他人之时是绝对不会说出来。是艾玛波拉,改变了只会憎恨,怀疑他人的西奥博尔德。让他收起了责骂之话语,改变了轻蔑之心地,可以对人道出自己的和善之言,愉快之情。

蕾切尔微笑着轻轻点了点头。不过在她嫩绿色的瞳孔深处掩不住那哀痛之色。

其实,蕾切尔自己是最清楚明白的。默默地看着自己弟弟的心崩溃的她,很清楚艾玛波拉能安稳地了结一生的可能性是无限小。

不过即使如此,她还是想以她的经验,去找出能救艾玛波拉的方法。她并没有放弃。或许通过守护住艾玛波拉,来减轻一点当年没能拯救弟弟的悔恨之情。

“嘛,你该动身了。不能让吉雷萨一个人在外面啊。我那一份工作也拜托你了。我送你出去吧。”

蕾切尔催促着西奥博尔德,两人走出礼拜堂。沿着进来的道路走向内城,往大门走去。

路上,西奥博尔德抬头望向石塔。只见石塔里的房间依然透出着灯光。她还没睡么?就在他又想着艾玛波拉的时候,忽然传来了隐隐约约的歌声。他的心马上剧烈地跳动起来。

是摇篮曲。她是在哄艾伦入睡吧。以前他和艾玛波拉在一起的时候,她也是这样唱歌给艾伦听的。温柔地抚慰着心灵的歌声。

自己必须要守护她的歌声。就算艾伦长大成人,不再需要艾玛波拉的摇篮曲,西奥博尔德也要让这歌声响彻夜空。

西奥博尔德抬头看着从窗隙间露出来的灯光,用力地握紧拳头。忽然有人在背后拍了他一下。原来是蕾切尔。她向大门指了指,催促着西奥博尔德。唔,现在的确不是听她唱歌的时候。

西奥博尔德压下自己的不舍之情,点了点头,走向大门。

越来越遥远的歌声就犹如细线一般,依然绑住了他的心。

他走得越来越远,歌声终归将会听不到。但他心里的苦楚却比死更难受。他咬紧牙关,忍着用双手堵住耳朵的冲动,快步离开。

看到刚才一直不安地撒着娇的艾伦终于睡着了,艾玛波拉才停口不唱,歇一口气。刚才一直侍候在旁边的丽萨见此,便悄悄地走了过来。

“您口渴了吧。我帮您倒点水。”

她一边说着一边拿起桌面上的水壶和瓷杯,为艾玛波拉倒了一杯水。艾玛波拉说了声谢谢,便接了过来一饮而尽。丽萨也自己倒了杯水,在桌子旁边坐了下来。

在艾玛波拉来到王都成为“歌姬”以来,她的身体经常出大问题。经常头晕目眩,严重的时候甚至失去意识。今天也出现了这种情况。从施疗院回来是午后,但自己醒过来的时候发现已经是傍晚,并且已经被人扶到了房间的床上。

艾伦好像因此而变得不安,晚上睡觉时也不知在害怕什么。艾玛波拉只好握着她的手,唱着一向给她唱的歌谣,好不容易才让她入睡。

自己的身体出了什么问题,艾玛波拉自己也不清楚。拉托雷亚王家的御医们也没找到什么特别不对劲的地方。自己在从事“歌姬”工作的时候,和丽萨闲话家常,以及和艾伦一起玩耍的时候,身心都觉得很轻松愉快。但是却不时却没有任何征兆地出现头晕目眩。

御医和周围的人都说,这可能是没意识到自己的生活环境忽然发生如此大的变化而感到心神不安吧。从王女变成牧羊人的女儿,现在又成了“歌姬”。她之前是王女这件事她不能对任何人提起,御医们当然不知道了,但在外人眼中,一个在庄园生活的女孩忽然成了王都的“歌姬”,生活环境已经是发生了剧烈的改变。就应该如他们说的一样吧,自己心中的疲惫让身体出了问题。习惯了现在的生活环境之后,自己的身体应该会恢复的。然后,那段缺失的记忆也是。

艾玛波拉的记忆中的一部分,犹如被烧焦了一部分的地图,缺失了。特别是从故国逃往大陆时的那段记忆。她是在这路上遇到艾伦,两人都保住了性命。但自己是怎么从岛上逃到大陆的,自己又怎么到了牧羊人老夫妇家里的,就一点都想不起来。

玛波拉心想,这是自己未习惯环境的变化,身心都变得脆弱的缘故。自己作为艾伦的母亲,必须要坚强起来,不能像现在一样再让艾伦感到不安了。

艾玛波拉放开刚一直握着的艾伦的手,轻轻抚摸着艾伦那如同成熟金黄色麦穗一般的金发。自己怎么和艾伦相遇的,她自己都不记得了,但那份和艾伦相遇后心底里对这孩子所抱有的怜爱之情心里却记得清清楚楚。同样,在老夫妇家时和她像母子一样生活的那段经历也是如此。

只要艾伦在,再痛苦的事情自己也能忍受得住。只要保护着艾伦,将她抚养到独立成人,之后自己会变成怎样,艾玛波拉完全没放在心上。

艾玛波拉坐在床边,看着艾伦的睡颜,心中不禁如此想道。这也是自己软弱的地方吧,想到此,她不由得叹了口气,握住胸前挂着的那块圆形石子。

这个是什么时候放在身边的,她也记不起来了。但是只要自己握着它,就会不可思议地感到安心。雪白半透明的石头……月长石。她将手中的石头翻了过来,只见石头内侧散发出柔和的青光。这个样子就好像——

就在什么好像就要冲口而出的时候,忽然房间的门响起了轻轻的敲门声。丽萨马上站起来走到门边探问。一认出那把熟悉的声音,她就马上提起门闩打开门。

进来的是一位蔷薇色头发的少女——奥莉比娅。刚才艾伦还未睡下来时她本来在跟艾玛波拉一起说那些异国的故事的,就在那时忽然王家派了人过来把她叫走了。和被王家保护着当临时“歌姬”的艾玛波拉不同,奥莉比娅之前就是一直替王家工作的“歌姬”。被告知王室当中谁想要祈祷的话,她就要马上过去献唱。因为自己的身体不好而只担负上午的工作,实在已经是非常优厚的待遇了。艾玛波拉觉得,如果自己不是老是忽然头晕的话,就可以担负更多的工作的。

对奥莉比娅的歉疚之情,以及对自己软弱的自责之心,艾玛波拉不由得低下头。

看到艾玛波拉这个样子,奥莉比娅默默地走到艾玛波拉的身边,俯视着她。然后慢慢地用手指戳了戳艾玛波拉的脸。

艾玛波拉不由得吓了一跳,双眼也睁得圆圆的。见艾玛波拉这可爱的样子,奥莉比娅笑了起来。虽然为了不吵醒艾伦,奥莉比娅压低了声音,但她那双肩颤动笑着的样子着实就如一个顽皮的少年。

“艾伦终于睡了啊。”

望着床上熟睡的艾伦,奥莉比娅小声地说道。明明刚才那一副顽皮少年似的笑容,现在她那嫩绿色的双眸里却露出慈爱的目光。

她真是一个表情既丰富性格又风趣的人。艾玛波拉从未接触过向她这样的人,虽不时被她好像小孩子一样的捉弄,但艾玛波拉明白这都是她了解自己的心情而故意这样做的。艾玛波拉的心情也变得愉快,笑道。

“恩,刚睡着的……因为我身体没什么病痛却经常需要休息这事好像令到她不安了。半夜也试过醒来偷偷地哭。我要变得更坚强才行。”

白天在自己晕倒之前艾伦给自己看的那小草莓在自己醒过来后已经不见了。

艾伦是为什么要给自己看草莓呢?肯定是有什么特别的回忆。艾玛波拉却完全记不起来。对此她很后悔,也很自责。虽然问艾伦的话说不定能想出来,但是让艾伦知道自己把这么重要的事都忘记了,恐怕更让艾伦更伤心。虽然艾伦肯定已经察觉到当时自己奇怪的样子,但自己已经完全记不起来这一点,艾玛波拉实在无法说出口来。

自己在成为牧羊人之前的身份绝对不能对任何人说。所以自己那所缺失的记忆连丽萨都不能说,只能自己独自去找出来。如果自己的心疲倦的原因是这个的话,自己就应该去放松心情才是。但是一想到这样子的自己让艾伦如此伤心,艾玛波拉的心情就马上低落。于是就陷入恶循环之中。

“我要变得更坚强。”艾玛波拉小声嘟囔着,看着艾伦的睡颜。奥莉比娅则轻抚着艾玛波拉的头,不时温柔地拍一拍,好像艾玛波拉是她的小妹妹一般。

明明看起来和自己年龄差不多,笑起来更如少年一样,此时此刻艾玛波拉却深深觉得她比自己的年纪要大好多。艾玛波拉自己以前也有一个弟弟,不过她却无法当好姐姐这个角色。如果以前,她能这样对自己的弟弟就好了。艾玛波拉心中后悔,但同时,现在这样被奥莉比娅当成妹妹一样照顾,也让她心中觉得欣喜,心中不禁涌起“如果有这样一个姐姐的话多好啊”这种憧憬的念头。

一阵温暖之意从头顶奥莉比娅的手处传了过来,艾玛波拉只觉全身都变得暖洋洋的。刚才一直强自支撑而绷紧的精神也一并放松下来,身体随之也变得轻飘飘的。看到艾玛波拉这个样子,奥莉比娅才满意地点了点头,放开自己的手。

“感觉怎么样了?”

“感觉好多了……你的手,很暖和啊。”

“这是我一直以来的特技哦”

奥莉比娅边说着边张开手掌摆在艾玛波拉眼前。艾玛波拉看着这只被说有不可思议的力量的手,露出一副“相信了”的表情。说不定奥莉比娅也有弟弟或者妹妹,习惯经常这样做呢。

两人相互一笑。奥莉比娅也坐在了艾玛波拉的身边,和丽萨一起傍在艾玛波拉两旁。在丽萨和艾玛波拉的注视下,奥莉比娅道。

“不久,市内就会有大市哦。一起去逛逛吗?四个人,带上艾伦一起。”

为了不吵醒艾伦,她的声音很低。但语气却像在说什么秘密似的,微妙的相当兴奋。丽萨似乎也受到了感染,灰色的瞳孔也开始发光。

“去啊去啊。我一直想去看科努所谓的大市啊。艾玛波拉,一起去吧。”

她压低着声音,兴奋地扯着艾玛波拉的袖子。

艺术和学院都市,科努。在大市这个日子,不但有从异国而来的各种各样的商品,而且据说在这几天,在这里学习技术和手艺的学生们,也会在这盛会上展现自己一年来学习的成果。要想成为画家的人卖自己的画,而贵族和豪门商户也会让自己中意的画家帮他们画肖像。其他的还有诸如剑术比赛,骑马竞技等项目。这个盛会的繁华之名,已远渡重洋,风闻异国。

艾玛波拉当然也听说过这个盛会。在自己还是足不出宫,只去圣地巡礼或神殿参拜的时候,她眼中集市什么的只是平民的娱乐,自己国家的集市也没有去过。但那时的她也点想去看一看这个科努的大市了。于是就更没理由拒绝。

“恩,我一定去。我想,艾伦一定非常高兴的。”

艾伦也曾经去过庄园附近的安内洛市上的集市。不过她那时只是在艾玛波拉旁边一起摆卖自己的手织物,而且更有一段不好的回忆。艾玛波拉一直想下次去集市的时候能让艾伦好好的玩一番,现在去的是科努的大市,艾玛波拉更是求之不得。

“就这样决定咯!那里有许多许多的让你们目不暇接的东西哦,做好心理准备吧。”

奥莉比娅一副“我不是开玩笑”的语气。艾玛波拉忍不住大声笑了出来。身后的艾伦身子动了一下。她慌忙闭上嘴。奥莉比娅也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轻轻地从床边站起。

“什么时候去明天决定吧。再见啦,晚安~”

奥莉比娅小声说完后,便转身出了房间。“歌姬”在王都都有住处的,但听说她因为担任艾玛波拉的指导,因此便借住在内城。为自己过着不便的生活,却丝毫没有介意,更从未露过任何不满之情,而且整天依然无忧无虑的样子。艾玛波拉实在对这样的奥莉比娅感激之极。

奥莉比娅一离开,丽萨便静静地站了起来。她掩饰不住对大市的期待,嘴角微笑着,面色潮红。她轻轻地放下门闩,并关好了窗口。只见扎着的灰色辫子也随着她的动作摇晃着,就仿佛如兴奋不已的幼犬的尾巴。

确认锁好门窗之后,她向艾玛波拉道了晚安后便爬上通往阁楼的梯子。那里有侍女的房间。那里虽然很窄,屋顶也很低,但设有整洁的床褥,并不会不方便。

丽萨一关上阁楼的门,艾玛波拉就觉得房间的温度似乎马上就下降了。她明明想和丽萨谈话谈得更晚一点的。

这和她还是王女时候,和侍女一起的情况不同。她们眼中,艾玛波拉并不是“人”,而仅仅是“王女”。侍候她的话会有报酬,她们眼中的艾玛波拉就仅此而已。

艾玛波拉知道这些的,是在奥库托斯王家灭亡之后。和艾伦相遇时的记忆一样,她是怎么察觉到这些的经过完全记不起来。但她却依然清楚地记得自己对过去无知所抱有的那种后悔之情。这可谓是不幸中的大幸。要是她其余的记忆也都消失,剩下的只是自己还是王女时的记忆,恐怕就会回到那种时候的样子。艾玛波拉绝对不想再重蹈覆辙,再次做出那些让她害怕而又羞愧的行为。

从此以后自己就决意当艾伦的母亲活下去。不过,在庄园却因为干活太过碍手碍脚而被众人疏远,和她同龄的女孩们都不愿意理睬她。因此,不是主从关系,可以互相说笑出门逛街的丽萨和奥莉比娅对她来说可谓是非常新鲜。艾玛波拉心想,像她们一样的人就是自己所谓的朋友吧。

她吹灭烛台上的蜡烛,把挂在胸前的石坠饰放在枕头下,躺在艾伦的身边。

快到冬天了。房间里虽然寒冷,但艾玛波拉和艾伦两人紧紧地挨靠在一起,很是暖和。她将艾伦那小小的身体抱在胸前。袭来的暖意让她的睡意渐渐浓厚。

奥莉比娅叫她们一起逛大市。明天一起床就说给艾伦听。自己在当王女的时候认为这是与自己无缘的地方,但现在心里却忍不住非常期待。认真想想的话,自己过去的生活实在是太过浪费。

教会她这些的,就是那个人。

——他,是谁?

在朦胧半睡半醒,整个人飘飘然之间,艾玛波拉问自己道。

在意识中断之前,艾玛波拉脑海中浮起了一个人影。不过那人影就如同在重重的薄纱之后,她见到的只有模糊的轮廓。

我不知道他是谁。但是,为什么我想要哭出来呢?明明艾伦和丽萨她们已经在我的身边,我已经不感到寂寞才对啊。是什么,到底是什么非常重要的东西想不起来!

艾玛波拉脑海里尽是如此的念头。

——缺失的到底是什么?

她问自己脑海中出现的那个人影。但是在她听到回答之前,她就早一步失去了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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