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五、宿命之缐的引导

埋葬了夕颜,第四十九天的法会(注12)也已经结束。

眼泪与心灵似乎都已经干涸的光,发着烧一直待在二条宅邸里。

从二条宅邸仰望出去,天空挂着薄薄的云层,冰凉的风吹拂着光的脸颊。

暮空飘浮云 若为故人尸骨化 此景亦怜爱

光有如对着天空说话般喃喃念着。

(她火葬之后升起的烟莫非已化成了那片云吗?我眺望着那片云,就连夕阳西下的天空也让人觉得亲近、觉得怜爱……)

光心里不断这么想着,不禁又落下泪来。

新的一年来临,虽然春天已经到了,但光在夕颜过世后得了疟疾(注13),所以一直待在宅邸里。

他不只看了医生,也请人进行祈福,但病情却一直都没好转,每天照样发烧。

有人看不下去,对光说:「据说北山有一位上人能立刻治好这种病,您要不要见见他呢?」

光便请上人过来,但是因为上人非常年迈,所以无法外出。

光心想,既然如此他就自己过去吧!于是趁着天色还很暗,带了几名随从就悄悄出门。

那里位在北山的深处,现在正好是山樱花盛开的时候。

「来到这种地方真是辛苦您了,让我诚心为您祈福吧。」

爬上陡峭岩壁的最高处后有一个岩洞,上人就在那里迎接光的到来。

「看来,您身体不适的原因也和妖魔有关,今晚我会彻夜为您祈福。」

上人这么说,所以光就照着他的意思做。

到夜晚来临前还有一点时间,所以光在外面散了一会步,他沐浴着北山春天的阳光,山间的芬芳气息也让他觉得很舒服。

当他眺望着眼前那片淡红色云雾:心想不知道那是樱花还是晚霞时,他忽然发觉自己不是第一次看到这片景色。

(不,我确实第一次来这里,那又为什么会觉得我曾经来过呢?对了,我在梦里见到的景色不就是这里吗……!)

虽然记忆不太清楚,但他想起来了,就在他爱上一个不可以喜欢的对象时,他曾经在梦中来过这里。

当时他非常烦恼,最后还偷偷进入那位女性的帘幕后面对她倾诉心意,可是从那之后,那位女性就一直躲着光。

对方越躲着他,他的思念就越深,痛苦得几乎无法呼吸。每个晚上他都会梦到那位女性,而醒过来时,枕头一定都会被眼泪整片濡湿,他记得那就是当时的事情。

(在梦中,樱花也像彩霞般绽放着,夜色已经来到山的另一端,散发着白色光芒的月亮浮在空中,正好吹来一阵风,山樱花像雪一般飘落……)

他甚至还记得,当时在似雪花瓣的包围之下,他还曾心想不如一死。

那片景色很不可思议,让人不晓得是梦幻或现实。

(而我也是在这里见到那位名叫紫姬的少女,难道我从梦到这片景色开始,就命中注定要来到这里吗……?)

他怀着奇妙的心情走了一会儿,接着发现一泓清澈的泉水。

泉水就像池塘般平静无波,不过这应该是从山上某处涌出来的水吧。

位在山坡下方,有栋由竹篱笆围起来的房舍,里面似乎住着不像山里出身的侍女们,以及一位头发齐肩、看起来很有气质的尼姑。

(那是谁呢?)

光走下山,来到房子旁边。

他询问正好经过这里的村人,才知道这是一位德高望重的僧都住的地方。

(那么,那位尼姑应该是与僧都有血缘关系的人吧?)

他一边思考一边眺望着房舍里的女性们,这时有个女孩子跑了过去。

像打开的扇子般飞散的头发非常浓密,脸则是有点红,看起来像是刚哭过一样。

「怎么了?跟人吵架了吗?」

尼君询问。

「小麻雀逃走了,我明明把笼子盖在上面的。」

「唉呀,你又做这种事情。你听好喔,不可以捕捉有生命的动物。来,过来这里,我帮你把头发梳好。」

尼君说道。

小女孩听话地坐在尼君身边,光看见她的脸不禁倒吸一口气。

(紫姬……!)

他以为是错觉所以仔细凝视,不过这次他真的看清楚了。

果然很像紫姬。不,这个小女孩跟藤壶也长得很像,像到几乎让人认为藤壶小的时候一定也是这般模样。

「那个孩子是紫姬啊,她跟那位女性简直……简直长得一模一样……!」

光只不过想到这里,眼泪就快掉下来了。

尼君一边摸着紫姬的头发,一边对她说道:「你的头发真是漂亮。你都已经长这么大,不要一直做些孩子气的事情,要更乖巧一点啊。」

「你的母亲才十岁的时候,父亲就过世了,不过她在那个年纪就已经很懂事罗。比起来呀,你总是说一些做梦似的话……你要仔细听好喔,我生了很重的病,虽然上人的祈福让症状稍微减轻了一点,可是我的身体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撑不下去,如果我离开这个世界的话,你年纪还这么小,要怎么独自生活呢?」

大概因为太悲伤,所以尼君边说边拿袖子擦眼泪。

看到尼君这样,紫姬也感到难过,所以低下头晈着嘴唇。

「可是……外祖母大人,我还有那位男性……」

紫姬抬起头。

「你又说这种梦话了。」

尼君斥责她。

「那不是梦话嘛……」

紫姬说到一半,有个很像僧都的人过来了。

「啊,你们在这里啊,不过,从外面可以很清楚看到这里喔,听说在都城很有名的光之君正在山上的上人那边作客。」

僧都说完之后,尼君就立刻说道:「唉呀,糟糕,该不会被看到什么了吧!」连忙放下帘子。

「话说回来,就算是已经舍弃了这个世界的我,也觉得看到他俊美的容貌似乎能让人延长寿命一般,尼君你应该也见一见他才是。嗯,首先我应该先去打个招呼……」

光听见僧都在帘子另一头这么说后,就悄悄离开屋舍。

虽然光返回到上人的弟子居住着的寺庙「不动院」,可是紫姬的身影已经深深烙印在他心里、无法消除。

(啊~~就算偶尔也好,只要能让我见到那个女孩就是一种安慰了……)

藤壶是父亲最爱的人,也是光的继母,但在他爱着藤壶的悠长岁月里,这份心意不只无法压抑,甚至越来越深厚。

光心里的黑暗洞穴就连他自己也无法消除,不过他满心认为那个女孩子或许可以填补他心里的洞。

他想将紫姬当成妹妹般带在身边养育她。

这时,好像是刚才那位僧都的弟子来了,光听见对方向他的侍从说有事要帮僧都传话。

传话的内容很长也很有礼貌,大意是说僧都想要来拜访光。

不久之后,僧都亲自过来了,他再次说道:「寒舍虽然是一间围着竹篱笆的简陋房屋,但若您方便的话,要不要来欣赏一下屋里澄净的泉水呢?」

光想起刚刚僧都对尼君说的话,觉得有点不好意思,但他又想再次见到紫姬,所以就决定傍晚造访僧都的屋舍。

他一来到僧都的屋舍才了解,僧都虽然只提到泉水,但这间屋舍确实值得自傲。

庭园里的草木好像都精心挑选过,无论姿态或形状都很优美,围绕四周的泉水就像山上的小河,旁边还燃着篝火,形状雅致的灯笼里也点上了灯火。

房舍里整理得相当整洁,其中一边还点着薰香。

僧都迎接光进来之后,就与他讨论这个世界的无常,还聊了人过世后的世界以及来生,光想到他那份感情的业障如此之深,不禁思考假如他干脆出家的话,是不是就能逃离这些痛苦。

尽管如此,他依旧忍不住询问紫姬的事情。

僧都讲起了住在房舍里的尼君和紫姬。

「光之君您或许不知道.那孩子的母亲是已经过世的大纳言(注14)的女儿,她的父亲是前任皇帝的皇子兵部卿。那孩子的母亲好像在兵部卿的宅邸遇到令她难受的事情,所以身心俱疲,生下那孩子就立刻过世了。之后那孩子就由外祖母扶养。她的外祖母是我的妹妹,现在已经出家为尼,所以住在这间屋舍里。」

听到这里,光想到一件事。

兵部卿就是藤壶的哥哥。

既然她拥有这层血缘,会长得与藤壶很像也不奇怪。

「那么,那位女尼就是您的妹妹,也就是那位小女孩的外祖母罗。向您提出这个要求或许太过突然,您大概会觉得奇怪,不过,您是否愿意让我当那个孩子的监护人?她的年纪还很小,或许还不需要监护人,但请您不要觉得我的提议太过无礼,我只是想成为那个孩子的力量。」

光下定决心地说道。

僧都好像非常惊讶。

「不……您这么说实在让人高兴,但她的年纪毕竟还很小,陪在您身边很可能会给您添麻烦。请让我与那孩子的外耝母商量之后再回复您。」

僧都的回答感觉很拘谨。

后来

尼君回答的内容也并不亲切。

「您的想法让人非常高兴,但我觉得可能我们有什么地方误会了,那个孩子还小,年纪上也不适合陪伴您,恕无法答应您的要求。」这段回答的感觉就像被用力关上格子门一样。

光也知道紫姬还很年幼,他只是想成为她的哥哥,但这份心情没有一个人了解。

这个无法入睡的夜晚已到尽头,上人的祈福也结束了。

慢慢转亮的天空挂着淡淡云彩。

从山上吹下来的风,让山樱花的花瓣一片一片飞舞起来。

这天早上,皇帝因为担心光,所以派了侍从们来接他。

终于到了要分别的时候,僧都为了即将分离而有些难过,但光笑着说道:

「虽然我心系着这里的山林与流水,但我不能让父皇担忧。在这片樱花都落尽之前,我希望能再次造访这里。」

光也吟了一首歌,请人当成临别赠礼送给待在屋舍深处的尼君。

昨日薄暮时 朦胧探得花娇容 朝云不忍去

我在黄昏的时候,曾隐约看见了花朵的颜色,今天早上却不得不出发。

这首歌是将花朵的颜色比喻为可爱的紫姬。

尼君的回复很快就送来了。

心系花娇容 朝云变换不停留 静静细思量

这首歌的意思是说,您真的是为了小姐着想吗?请让我再观察一下。

当光坐上接他的牛车时,由左大臣家派来迎接光的人也到了。他们对光说:「您竟然没告诉我们要去哪里就外出,这实在太过分啦!」

「光,我也来罗。」说这句话的人是头中将。

在前来迎接光的俊秀公子们当中,除了头中将之外还有年轻弁官(注15),他们说道:「您明明前来这片充满春意的山野,却又丢下我们独自外出。对我们而言,没办法在这美丽的花丛下稍微休息再出发,真是非常可惜啊!」

所以,光就让大家在花丛边、飞龙瀑布的岩石下方休息,临时举办起一场宴会。

年轻弁官拍响扇子来打拍子,头中将吹着横笛。

这两人都是风采迷人的贵公了,非常出众俊美,但谁都无法将视线从倚着岩石、一副佣懒模样的光身上移开。

光看起来似乎不太舒服,但是他这副模样别有一番风情,所以很引人注目。

有人吹笔篥,有人吹笙,甚至连僧都也拿了一架七弦琴过来。

平时很安静的山林,今天仿佛将都城搬过来似地,洋溢着既典雅又华丽的气氛。

宴会的优雅乐声也传到了身在屋舍另一头的紫姬耳里。

她想去凑热闹,但尼君和侍女不知为何却阻止她。

「真无聊,我也想去看呀。」

就在紫姬一脸不高兴的时候,她听见一道声音说:「我想办法让你去吧。」

「是水鬼吗?」

紫姬兴奋地跑进庭园。

「你在哪里?」

「这里。」

一只狐狸从走廊下面钻出来。

「你今天是狐狸呀,那我应该变成什么才好?」

紫姬问道。

「现在不是在梦里,所以紫姬你维持本来的模样就好。我会往那个地方冲,想办法引开尼君跟侍女的注意力,紫姬你找机会出去。」

「好,我知道了。」

一会儿之后,在稍远一点的地方传来一阵骚动。

「狐、狐狸!」

「别跑!」

「糟糕,狐狸把尼君供奉神明的糯米丸子偷走了!」

「哇!」

「那边!逃去那边了!」

紫姬趁机悄悄出门,前往正在举办宴会的飞龙瀑布。

飞龙瀑布就在上人的岩洞正下方。

可是,她过去的时候,宴会已经结束了。

「再多留一下就好了。」每个人都觉得很可惜,不过光已经坐进牛车里了。

紫姬很沮丧,虽然能在梦中相见,在现实生活中却很难见到他。

「怎么搞的,没赶上啊。」

狐狸来到她身边。

「嗯……」

紫姬的眼泪都快掉下来了。

「你以后还能见到他的啦,我会让你们见面的,况且,我还想再去光那边一次,因为我很在意那个恶灵。」

「恶灵还附在光之君身上吗?」

「这你就要去问上人了,光应该是来请上人驱逐恶灵的。」

紫姬一个人前往岩洞。

因为狐狸对她说:「饶了我的小命吧,我才不想去见上人咧。」

「喔~~紫姬啊,后来怎么样了?」

上人询问她,所以她就把梦里看见的事情告诉上人。

「……是吗,你也看见那个恶灵了啊。」

「上人您也看到了吗?」

「是啊,恶灵附在光之君身上。」

「恶灵已经消失了吗?」

「如果那是死灵,我就会把它送到另外一个世界,不过……」

「那不是死灵呀?」

「那个呀,是个可怜的生灵。会被生灵附身,是因为光之君自己也有罪过。」

「罪过是指什么?」

「就算解释了,紫姬你应该还是不懂吧,所以你不用知道也没关系。你是个纯真的孩子,继续保持这个样子就好。总而言之,我先驱逐了生灵,但如果光之君回到都城,生灵的力量就会变强大。」

「那要怎样才能救光之君呢?」

「应该要靠……真爱吧。」

「真爱?若是这样的话,光之君身边已经有一位名为葵之上的妻子了。」

「喔~~这样啊,如果是的话就好了……唯有不管遇到什么事情都不会动摇的爱情,才有办法战胜那个生灵。如果心里稍微有坏念头或犹豫,就无法赢过那个生灵。说到那个生灵啊,是个深深陷入爱情里的女性,最后被妖魔给附身了。不过,光之君如此英俊,会想要独占他的女性不在少数,但我不认为这世上有女性能对他怀有真正的爱情……」

上人叹了口气。

「假如有这种女性存在,那应该会是个像孩童般率直、没有欲望的人。」

「像孩童一样?请问……小孩子不行吗?」

紫姬不禁脱口询问。

上人用泛着灰色色彩的眼睛凝视紫姬一会儿。

「原来如此啊,如果是小孩子的话……」

上人说完之后笑了出来。

光回到都城之后,第一件事就是前去父皇居住的内殿。

「你好像瘦了很多啊。」皇帝担心地说道。

「非常抱歉让您担心了。」

(我既没有母亲,也没有强大的后盾,只有父亲深深爱护着我、保护着我。)

光抬头看皇帝,心里再度这么想着。

左大臣也在他身边,他对光说道:「请到我的宅邸里好好休息一下吧。」

尽管光不想去,可是无法拒绝左大臣的好意,于是只好前往他的宅邸。

为了迎接光的到来,宅邸似乎重新布置得美仑美奂。虽然所有事物都准备得很齐全,但只有一个人待在屋子里没出来,那就是光的妻子葵之上。

「真是的,葵在做什么啊。」

左大臣去呼唤之后她才出来,可是她却一脸冷淡地坐在位子上,就像画像里的千金小姐一样动也不动,也没打招呼。

(啊~~就算诉说北山的美丽风景,我跟这个人之间的对话也没办法愉快。)

光这么想着,对话也是有一搭没一搭。

明明年纪很小就举行婚礼,但葵之上似乎随着年岁增长而越来越疏远光。

夫妻俩已经很久没见面却是这样,光忍不住抱怨。

「我已经病了很久,你却完全没有关心病情或来探望我,而且见了面也像这样不说话,为什么你与我不能像一般的夫妻一样和乐相处呢?」

光如此说道。

结果,葵之上瞄了光一眼并说道:「你也知道没有去拜访会使人难过吗?」她的表情依旧十分美丽且高傲。

「你偶尔对我开口说话,结果却说这种话。什么『拜访』、『不拜访』,我们的关系有这么淡薄吗?我们是举行了婚礼的夫妻耶。」

虽然光这么说,可是葵之上冷淡的态度照样没有改变,所以他带着自暴自弃的心情独自走进卧室。

葵之上并没有跟过来。

「真是的。」光叹了口气。

这个时候,藤壶因为感冒所以从宫里回到老家。

她要调养身体一阵子。

皇帝虽然担心,可是光听到之后也感到担忧。

光的母亲桐壶也是因为生病离开皇宫,后来在老家过世了。

一想到这里,光就很希望能见到她,就算只能看一眼也好。

在宫里的时候,就连想从远处看她的脸都很困难。

「只有现在能去她身边看她了吧!」光不顾一切地前去藤壶的老家探望她。

「请让我见她一面。」光虽然拜托贴身服侍藤壶的侍女帮忙,侍女却为难地说:「不行,正因为替两位着想,才不可以这么做。」对方坚持拒绝。

可是,光并没有放弃。

对光来说,放弃就等于死亡。

她是光唯一一位从小开始便仰慕不已的女性……他甚至认为如果能单独与她见面,就算失去这高贵的身分与往后的人生,他也无所谓。

光的感情深重到有这种念头,侍女也很清楚他的心意。

但是,侍女铁着心不断拒绝。

藤壶是皇帝最爱的女性,而光也是皇帝最关心的皇子。

假如光还是个小孩,那么两人的身分就是继母与孩子,要见面不会有任何问题,但是光已经长大成人,而且变成一位让世人如此倾慕的男性,要是让他悄悄与藤壶见面、事情传出去的话,光、藤壶以及让他们见面的侍女都不会被轻易饶恕。

似乎已经预见到所有人都会被逼上几乎只能一死的崩毁道路一般。

「光之君,不可以,请您死心。」

侍女边哭边劝说,光对她说道:

「好吧……被拜托做这种事,我想你应该也吓得要命,我不会再请你帮忙了。那么,请你把这朵花拿给藤壶,然后一定要将花放进水桶里摆在她睡觉的枕头边。就算不说出是我送的也没关系,只要这么做就好了。」

说完之后,光就将一串紫藤花拿给侍女。

「如果只有这样就没问题。」侍女接过花。

刚入夜之后,光也同样在自己的卧室里摆了放有紫藤花的水盆。

就像与夕颜在梦里见面一样,他心想或许有可能见到藤壶。

(在梦里见面?这样无所谓吗?只靠着梦境般的幻象就能安抚我这悲伤的心情吗……?)

「在梦里见面根本于事无补!」

光忍不住叫了出来。

只要醒来,梦就会消失。

(又不可能像夕颜那时一样,梦醒之后再去探望她,既然如此为何要在梦里见面!)

光将放了紫藤花的水盆整个扔向庭园,但又狠不下心,于是单单拾起了花朵。

他只在枕边放了紫藤花并入睡。

大概因为时间才刚入夜,所以他的睡眠很浅。

他梦境的舞台似乎在宫廷里。

在这个浅眠的梦里,光爬上位于弘徽殿庭园里的紫藤花架。他想摘一串同时开着紫色与白色两种颜色花朵、很稀奇的紫藤花,然后送给一位美丽的女性。

若说到紫藤,那位被称为藤壶的女性居住的宫殿里也种着漂亮的紫藤,但光想送的是特别的紫藤花,而不是随处可见的普通花朵。

就在他伸手碰到那串长着双色花朵的紫藤花时,一阵说话声从弘徽殿帘幕的后方传来。

「……光之君无论是汉学或诗歌都很优秀,成就简直超越了他的年龄,而且既会弹七弦琴又会吹笛子,聆听的人全部都为他陶醉,再加上他用那清亮的嗓音唱歌并跳舞,听说大家都感动得流下泪来。」

「大家都在说,他真是一位稀世的皇子。」

那是女官们的声音。

「罗唆,不要再讲了!我越听越生气。独占皇帝的那个藤壶很可恶,但是光那个讨人厌的小鬼更让人受不了!」

这道烦躁的声音是弘徽殿女御。

「母亲大人,您不必吃醋,就算光再怎么俊美聪颖,也是身分低下的桐壶生的孩子,除了皇帝之外也没有任何后盾,您何必在意呢?」

说话安抚的人是身为东宫的第一皇子。

「嗯,是没错啦……对了……」

弘徽殿女御好像想起一件事。

「说到后盾,你也不能再松懈下去了。身为东宫,你必须娶一位比任何人都高贵的千金当妻子。那个左大臣的女儿后来怎样了?」

「那边一直没有令人满意的回复。」

「什么!区区一个左大臣,竟然不愿意把女儿嫁给东宫!」

「不,对方并没有拒绝,可是也没有说得很清楚……不过,到时候就会传来好消息吧。」

东宫虽然是弘徽殿女御的孩子,但并不是个恶劣的人,他嘴上虽然这么说,内心其实很不安。

光为了不让他们发现,悄悄爬下紫藤花架。

他紧紧握着冒险摘来的紫藤花。

「唉呀,真是美丽,你还这么小,到底是去哪里摘来的呢?我虽然很高兴,可是你绝对不能做什么危险的事情喔。」

他脑中浮现说这句话的藤壶。

藤壶的地位非常高贵,就算是光,也只能透过女官传达才能见到她,但也因为光年纪还小,所以藤壶会把光叫进帘幕里,然后用灿烂无比的笑容迎接他。

有的时候,甚至还会疼爱地抱住他。

光觉得很高兴,所以不惜偷偷跑进弘徽殿也要摘花。

他想把花送给藤壶、讨她欢心,他只是想看看那美丽的笑脸。

如果可以的话,还希望能被她拥在怀中。

到这里为止的场景,教人不清楚究竟是梦或现实。

「奇怪?」只是,当光跑进藤壶住的宫殿时,疑惑地叫了一声。

「藤壶夫人,这花送给您……」

他把说到一半的话吞了回去。

不晓得是不是梦魔来捣乱,这里并不是宫殿。

(这里是……!)

这里是左大臣的宅邸。

端坐在帘幕另一头的不是藤壶,而是葵之上。

「光之君……您总是待在来历不明的女人身边吗?」

像人偶一样美丽,也像人偶一样面无表情的葵之上说着。

不,在葵之上的脸上重叠着另一个美丽女性的容貌。

「光……光之之君君君……您总是待在来历不明女人的身边边边吗吗吗……」

相叠的女性容貌,回音般地不断变换着。

这时,光手里拿的紫藤花慢慢枯萎,接着发黑腐烂并长出霉斑,最后一片片腐朽掉落。那些黑色的腐烂部分就像染料般扩散到光的指尖与手背。

「哇……!」

光发出尖叫。

这时,一只白色蝴蝶轻飘飘地飞来,停在光腐烂了的指尖,蝴蝶拍着翅膀,一次、两次,白色光芒随着翅膀拍动扩散开来,蝴蝶停驻着的指尖慢慢恢复成原本光滑美丽的模样。

就在光睁开眼睛的一瞬间,他不禁思考这里究竟是哪里?

起身一看,略显枯萎的紫藤花就在他的枕边。

(这里是我的宅邸,这样的话,我现在已经醒来了吗?)

这里毫无疑问是光的宅邸,是位于二条的房子。

(梦里的那只蝴蝶,就是当我在荒凉宅邸里遭受恶灵袭击的时候,救了我的蝴蝶,而它今晚也在我梦中……)

梦里出现了两名女性。

一个是葵之上,另一个女性的容貌与葵之上重叠在一起,所以他想不太起来。

那名女性的容貌有如映照在雾上一样苍白,他总觉得在哪里看过。

(那么,那只白色蝴蝶难道也是女性的化身吗……?要是这样的话,那会是谁?难道是藤壶?毕竟藤壶睡觉的时候应该有把我送的紫藤花放在枕边才对……)

或许,这是光所期望的真相吧!

这个时候,远方闪过一道闪电,稍微过一会儿之后响起雷声。

「要下雷雨了……」

光在这么想的同时下定决心。

(只有今晚了,我要趁着雷雨大作声响的时候悄悄进入藤壶的卧室……)

天边窜过一道几乎要将天空劈开的闪电光芒,藤壶捂住耳朵。

就算把耳朵捂住,可是从天上落下的隆隆雷声依旧撼动着身体内部。

「唉呀!」

「哇啊啊!」

不知道藤壶老家的侍女们到底都躲在哪里,明明没看见半个人影,却隐约传来尖叫声。

激烈的雨声让人感觉有如置身瀑布下方。

雨势大得就像连房屋都要被冲走一样,微微发着烧、身体虚弱的藤壶仿佛独自被流放到海岛一般。

这时,某人的脚步声随着水滴滴落地板的声音往卧室靠近。

「是谁?」

藤壶回头看,站在那里的人好像是个男性。

对方的背后正好有灯火,他的身影融入了亮光与黑暗之中。

「藤壶……」

藤壶一听见他的声音,就将身体转了过来。

「这、这个声音是……!光、光之君……!」

藤壶在瞬间觉得这是幻觉。

光因为生病所以瘦了很多,阴影渗进了他耀眼的容貌,的确会让人觉得他不是这个世界的人。

可是,藤壶马上就发现这不是幻觉……

他湿漉漉的身体与手臂,不由分说地抱住藤壶。

被紧紧抱住的藤壶知道对方不是梦境或幻觉,而是个拥有热情心灵与冰冷身体的男性,所以试着逃跑。

但是,光不愿意放手。

「我不会放开你的,就算会被杀也一样。」

藤壶从光的声音里听出不肯动摇的决心,悲伤地在他怀里哭泣。

深深藏起来不让人知道、希望就此消逝的情意,并不只存在于光的心里……藤壶很想这么说。

然而,这是一句无论如

何都不可以说出口的话。

(……啊~~我犯了过错。)

但是,这也只能是她在半梦半醒间的想法罢了。

「……我心爱的人,今晚的你不是梦境或幻觉吧。」

光似乎也觉得晕眩,他呼吸急促地说道。

就算这样抱着藤壶,光也觉得现在仿佛是在梦里,大概因为如此,所以他的手臂使出非常大的力气。

藤壶的身体感到疼痛。

冰冷的水滴从光湿答答的直衣上滴落下来,甚至沾湿了藤壶身上的衣物。

「……你会感冒的。」

藤壶勉强挤出这句话。

「无所谓,就算我今晚就此离开人世也无妨。」

光连一瞬间也不愿放开藤壶。

光被水淋湿的头发垂落在额头上,藤壶近距离地看着他的眼睛,只见当中有着并非雨水的清澈水滴,而那水滴深深浸透了藤壶的心。

那一天,两人抛开了自己的立场、俗世与世间的人们。

在他们的生命还没到尽头时,唯一存在彼此心中的只有自己心爱的人。

尽管这是个让人祈祷黎明永远不要到来的夜晚,光却必须在天还没亮之前离开藤壶身边。

如果天色转亮、被人看见的话,不只光自己,也会让藤壶受到伤害。

他连自己怎么回到家都不记得了。

虽然人已经回来,但好像只有灵魂还放在另一边,而他的心灵明明就很空虚,却只有眼泪不停涌出来。

才刚稍微互相确认了心意,但无法见面的痛苦几乎让他没办法忍受。光有好几天都关在宅邸里,心情非常难过苦闷。

可是,他的痛苦并非到此为止。

这是在藤壶回到宫里之后的事情。

「真是太可喜可贺了。」

光从藤壶的侍女那里听到的时候,还以为自己的呼吸与心跳要停止了。不,他希望立刻被雷劈中而死。

「不晓得会是皇子或公主呢。」

「无论如何,毕竟要成为母亲的藤壶是一位与桐壶长得很像的美丽女性,所以应该会生下一位光彩耀眼的孩子,说不定会长得很像光之君喔。」

「唉呀,那真是太棒了!」

女官们全都在传这件事。

(藤壶怀孕了……!该不会……是那个时候……)

光的身、心与所有一切都已经冻结,但却无法对任何人诉说。

假如藤壶怀的孩子,就是那仅仅一晚的罪恶所带来的孩子,藤壶将会多么痛苦啊。一想到这里,光的胸口就仿佛要被撕裂。

虽然父皇不知情,但若这件事被发现的话,面对被最爱的女性与最爱的孩子背叛,不晓得皇帝会多悲伤。

尽管为时已晚,但光已经深深感受到自己犯的错有多么严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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