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八、哀伤的怨灵

光的父亲桐壶帝退位之后,弘徽殿女御生的第一皇子,也就是东宫便继承了帝位,成为朱雀帝。

然后,藤壶生的皇子当上了东宫。

光这边也产生了很大的变化。

葵之上怀孕了。

(葵怀了我的孩子……?)

尽管两人是一对貌合神离的夫妻,但光只要想到葵之上怀着他的小孩,心中对她的爱情也就更加深厚。

另一方面,六条御息所的女儿成为新的斋宫,决定前往伊势。

斋宫就是代理天皇进入伊势神宫侍奉神明的皇女。

六条御息所正在考虑是否要以斋宫母亲的身分一起前往伊势。

与光之间的恋情让她打从心底觉得疲倦。

(不管再怎么爱着光之君,我对他来说也只是众多恋人里的一个,更别说他的妻子已经怀孕,这里已经没有我立足之地了。以前我是东宫的妃子,现在却这样被随便对待,不晓得世人会如何嘲笑我啊……)

御息所一想到这里,就连晚上也睡不着了。

夜晚难以成眠的人不只有御息所。

紫姬听说葵之上怀了光的孩子以后,也开始失眠。

因为光经常前往葵之上住的左大臣宅邸就没有回来,这种日子一直持续着。

「我想回北山。」

紫姬缠着奶娘要求。

「小姐,您已经不能回北山了,当您被接来光之君的宅邸,就已经嫁给光之君了喔。小姐您的丈夫已经决定是光之君了,您既无法回北山,也不能再嫁给其他男性。」

奶娘说的话让紫姬愣住。

「光是我的丈夫?」

紫姬完全没有实际的感觉。

因为,光现在也只像哥哥一样对待她。

「那么,我被光带到这里的时候,就已经成为他的妻子了吗?」

「是的。」

「可是,光的妻子是葵之上呀。」

「您说的没有错,正式来说葵之上是光之君的妻子,但是小姐您是被接到光之君住的宅邸里喔,这样你不仅没有输给葵之上,不,应该说您是受到光之君喜爱的妻子。」

「是吗?」

就算听到这些话,紫姬也一点感觉都没有。

(葵之上就要生下孩子了,那我到底算什么?)

紫姬这时已经十四岁了。

她已经长高,也留着亮丽的长发,不管从哪个角度来看都是一位正值青春年华的少女,但不知为何,光好像依旧将她当成小孩。直到现在,他还会带着娃娃回来,当礼物送给紫姬。

「真是无聊。」

紫姬忍不住开口。

「这一阵子的确很无聊啊。」说这句话的是水鬼。

无论紫姬,或是光找来当紫姬玩伴的女孩子们,大家都长大了,却只有水鬼仍然是个顽皮小鬼的模样。

尽管如此,女孩们也不觉得奇怪,大概是因为她们长大之后,就开始渐渐看不见水鬼了吧。

像紫姬与光这种就算长大依然能看见水鬼的人类,算是很稀奇。

「对了,不久之后会举行葵祭,听说那个弘徽殿女御生的第三个女儿当上了贺茂斋院喔,就跟之前御息所的女儿变成伊势神宫的斋宫一样,贺茂斋院的工作就是要去侍奉贺茂神社的神明。虽然是皇女,不过女人还真辛苦啊,幸好紫姬你不是皇女。」

水鬼躺在地上说道。

「不,我觉得如果我也当上斋宫之类的话就好了,因为这么一来,不管光去其他女性身边或妻子怀了小孩,我都不用再去思考了。只要成为斋宫,就不必与任何人结婚。」

紫姬说完之后,水鬼坐了起来。

「那么,紫姬你讨厌光了吗?」

听到他这么问,紫姬低下头。

「我并不讨厌他……」

(不对,应该说我非常喜欢他!)就在她这么想的时候,眼泪跟着掉下来。

她很喜欢光。

可是,光却……

她每一天、每一晚都忍耐着痛苦。

当她年纪还小的时候,她只要知道自己喜欢光就足够了,但现在只要想到自己喜欢他,就觉得很难过。如果心想自己讨厌他,又会更痛苦。

水鬼盯着紫姬看。

「我啊,小时候被妈妈抛弃了,因为我家很穷,没有办法养小孩,所以我就被卖给人口贩子。可是我很想、很想回妈妈身边,所以有一天我就逃跑,但是被出来追我的人追上,最后没有地方可逃只好跳进河里,结果就淹死了。等我回过神来,就变成了水鬼。」

紫姬第一次听到水鬼以前的事情,心里不禁一阵难过。

「所以啊,紫姬你变成大人之后的心情我不太懂,因为我一直都是个小孩嘛。但是我稍微可以理解光的心情。那家伙没当过小孩,而且从出生开始就被迫背负着某些东西,所以我觉得他一直都装成大人的模样。也因为这样,她才会喜欢上很像妈妈的女性、喜欢上还是小孩子的你,那家伙真是一个奇怪的人。不过,我很喜欢这样的他喔,紫姬你也一样吧?既然如此,你就再陪他一起玩吧,我们可以穿越梦境过去喔。」

水鬼的眼睛闪耀着光芒。紫姬看到之后稍微放下心来。

虽然水鬼以前是个有着悲伤回忆的小孩,不过现在或许很幸福。

「总之我们先去葵祭吧,叫人准备牛车啦。」

因为水鬼这么说,所以紫姬就准备好牛车,前往观赏葵祭。

参与葵祭的行列之中,光应该也在里面。

他一定会比谁都耀眼,并且夺去众人的目光。

(这么出众的光,是我的丈夫……)紫姬想到这里不禁有点自满。

然而,去了之后才知道,祭典行列会经过的大通道已经挤满了牛车,根本无法动弹。都城里的人们都因为想目睹华丽的祭典行列而聚集到这里。

「让开!还不让开!这边可是左大臣家的牛车喔!」

有一排牛车逼退着周围的牛车,那正是左大臣家的牛车,位在中间的似乎是葵之上坐的车。

由于无法赢过左大臣的气势,所以大家纷纷退让,但只有一辆牛车不肯动。

「太无礼了,不准碰!」

那辆牛车旁的侍从这么说着,不过,葵之上牛车的侍从凭着人数的优势,用力将那辆车挤到后面。

不只被挤到后面,牛车还有一部分因此被折断。而这辆车的主人正是悄悄来看光的六条御息所。

「这样下去不太妙啊……」

水鬼坐在紫姬的牛车里这么说着。

水鬼的鼻子可以闻到人类心灵的气味,这时他闻到御息所的牛车里传来非同小可的味道。

那是熊熊燃烧、充满愤怒,几乎让人窒息的黑暗嫉妒的味道。

另一方面,葵之上的牛车间不到任何气味,或许她并不知道对方是御息所。

左大臣家的侍从们似乎也没有发现,他们竟然对前东宫的妃子做出如此失礼的举动。

刚好在这时,以斋院为中心,华丽的一行人来到这里。

在人群当中,就属仿佛集阳光于一身的光最引人注意。

光非常耀眼,连平常已经看他看习惯的紫姬也忍不住盯着他看。

光走过了葵之上的牛车前方。那时他似乎轻轻点了个头,但他却没发现被挤到后面的御息所的牛车,就这样走了过去。

他也没发现跟御息所一样悄悄过来的紫姬,不过紫姬对此反而松了一口气。

她一想到高贵的御息所会如何不甘心,胸中就感到难受。

葵之上正大光明地将牛车排在前面、威吓其他的牛车,仿佛在说:「我是光唯一的正室妻子」,这样的葵之上也令紫姬觉得伤心。

「紫姬,这样说不定很危险喔。」

水鬼一脸严肃地说道。

在那之后发生了一些事。

听说葵之上受到妖魔的折磨。

因为葵之上很痛苦,所以光一直待在左大臣的宅邸,没有回到紫姬身边。

传闻说左大臣家找来了修行者每天晚上进行护摩火供的仪式,希望能驱逐妖魔。

「我们要跨越梦境罗。」

葵之上已经要生产了,今天晚上可能就会生下小孩。水鬼在今天这个日子说道。

「再这样下去,不只葵之上,光搞不好也会有危险,我不能置之不理啊。虽然我已经在左大臣家的泉水里放了梦境的碎片,但这次的妖魔似乎不是那种单靠水之结界就能封印的弱小妖魔。紫姬你也要小心一点,因为很危险。」

水鬼本来应该维持着小孩的模样没有长大,不过他现在看起来却有点成熟,这是错觉吗?

这天深夜,左大臣宅邸里飘散着护摩火供的气味。

但是葵之上却很痛苦,就像被眼睛看不到的某种存在打到一样。

「啊~~再这样下去,葵就要……!已经没有办法了吗?」

光片刻都没有离开,一直握着葵的手、整理她乱掉的秀发、摸着她的脸颊,当葵偶尔发狂扭动的时候还会抱住她,所以他已经好几天没睡觉了。

深夜的时候,葵的状况稍微稳定下来,光

就这样坐着打起瞌睡。

他惊醒过来后立刻睁开眼睛,但却又觉得头晕。

「光之君,请你稍微休息一下吧。」

尽管左大臣也这么说,不过光怎样也不愿意离开葵的身边。

他十二岁就举行婚礼,但长久以来,一直维持着彼此仅以夫妻互相称呼,但心意却无法相通的状况。光对此感到很懊悔。

自从被妖魔附身以后,葵的冷淡态度就消失无踪,纯粹以不知所措的无助眼神看着光,那双眼睛非常惹人怜惜,感觉非常可爱。

但是,光的身体状况也已经到极限了。

「那么,就请你在连接着的隔壁房间里稍微休息一下。如果连光之君都出了什么事,最伤心的人会是葵啊。」

左大臣非常担忧,所以光就在隔壁房间稍稍休息。

虽然他本来不想睡觉,却在不知不觉间倒下去睡着了。

「啊~~这里是……」光在梦里眯细眼睛。

他正在水里仰望水面。

穿过水面看见的景色,是春天的风景。

山樱花如同彩霞般绽放,夕阳中的山樱花一齐摇晃着,白色花瓣就像下雪般飘落,接着,他眼前的水面铺满了樱花花瓣。

光拖着沉重的身体,从水里爬了出去。

但因为实在太冷,所以身体抖个不停。

「这里是我第一次见到紫姬的地方。」

光躺在泉水边的地上,像雪一样掉落的花瓣沾在他身上,有如纯白的寿衣。

这时某个黑色水草般的东西从泉水伸出来,卷住光的身体。

「……你抛弃了我……抛弃了我……你说过你不惜一切爱着我……那全部都是谎话吗?」

声音不知道是从哪里传来的。

樱花花瓣就像冷冰冰的寿衣一样包住光的身体,而他的身体不知何时无法动弹了,缠绕住他的不是水草,而是女性的黑发。

在光身上爬行的黑发,就像女性的指尖般抚摸他的脸颊、触碰形状漂亮的鼻子与嘴巴,接着更卷住了他的脖子。

「不如,请你跟我一起死吧……」

不停蠕动着的黑发紧勒住光的脖子,一张苍白的美丽女性脸孔从黑发里出现。

「你是……!」

光瞪大眼睛、挣扎不已。

「你不愿意吗……?你讨厌我吗……?」

女子的头发更加用力地缠住光的脖子。

「……只要我死的话,你就不会夺走葵的生命了吗?」

光开口时,女子的头发全部倒竖起来,美丽的脸孔因为愤怒与悲伤而扭曲。

「唔唔……!」

缠住脖子的黑发让光无法呼吸。

这时,一只狐狸不知从哪里出现,朝着她跳过去。

狐狸与黑发女性扭打着掉进泉水中,然后有一只白色蝴蝶飞过来,停在光的胸前。蝴蝶在光的胸口拍着薄薄的翅膀,接着,本来黏在光全身的花瓣都化成无数的蝴蝶,一齐飞走了。

「白色蝴蝶啊,这究竟是……?」

光将手轻轻伸向蝴蝶。

这时,依旧怨恨地飘在水面的黑发,像卷起来的蛇一样忽然揪住光的脖子。

「啊……!」

光在瞬间被拉进水里,拖到了水底。

但是,这座泉水没有水底,甚至没有上下之分。

虽然看到水底,但那其实还是水面,而看起来像水底的水面上,映照着有如朦胧月亮般散发出光芒的梦之长廊。

光把手伸往长廊的栏杆,碰到了栏杆上方的圆珠装饰。

「光!这边!」男孩模样的水鬼从长廊朝他伸出手。

「青砥!」光也伸长了手,可是黑发缠住了他的脚,把他往回拉。

「啊……」光用尽力气,手从栏杆松开。

「光!」

水鬼追着光跳进水里,再度变成狐狸的模样。

一回神,光发现自己站在开满花朵的美丽长廊上。

(这里是……六条御息所的宅邸吗?)

光茫然地走在长廊上。

「你终于来了。」

站在眼前的御息所,有着毫无缺点的美丽容貌。

「御息所,我为什么在这里?」

「是我呼唤你过来的。我心爱的人……同时也是我最恨的人……」

御息所抱住光。

「怎么回事……?」

原本梳理整齐的黑发突然狂乱地散开,缠住了光。

「不如,请你跟我一起死吧……」

这句话让光吓得全身僵硬。

「御息所……你果然……!」

「光之君,错的人是你。我希望和你一起得到幸福,也相信你才是能带给我幸福的人……但是你却抛弃我,去跟夕颜还有葵之上在一起……我在你心中到底是什么?是你玩爱情游戏的对象吗?不可原谅……无论如何我都不原谅你,我明明很希望获得幸福啊……」

「御息所……」

光只能发出嘶哑的声音。黑发勒住了他的脖子。

就在这时,狐狸拨开了盛开的花朵,从花间出现。

狐狸逼近过来后张开大大的嘴巴,一只白色蝴蝶从洁白尖牙的缝隙间飞出来。

才刚看见那只蝴蝶发出朦胧的光芒,它立刻化为紫姬的模样。

「你是什么人?为什么每次都来阻止我,阻止我获得幸福!」

御息所无瑕的美貌因为悲伤与怒气而扭曲。

「你说错了。」

紫姬开口。

「御息所,你错了。」

「紫姬……不行……你不可以过来!」

光只能发出沙哑的声音。

「喔,原来是你啊,你就是那个光之君藏起来的女人……」

御息所的黑发像黑色火焰般倒竖。

「等等,不是这样,御息所,那个女孩不是我的恋人!」

光拼命诉说。

「不,只是现在还不是,总有一天你也会让她成为你的恋人,我要在那之前……」

「住手!」

就在光大叫的时候,狐狸翻了个身落在紫姬前方。

狐狸幻化成男孩子的模样。

「御息所,这个孩子是我的朋友,我不会让你伤害她,不要看我这样,我可是水神的使者喔。」

水鬼说道。

「不管是谁,都不可以阻挠我的幸福。我想得到幸福,所以我爱着这个人,有哪个神明会为此而惩罚人呢?」

「我不是说你错了吗!」

紫姬毫不害怕,坚定地说着。

「因为想得到幸福而去爱上别人,这样不会幸福的……我的母亲跟你一样,因为想获得幸福而爱上兵部卿,可是却过着不幸的生活然后过世,我的母亲错了。」

这是紫姬从小开始就一直思考的事情。

「不管是哪个人,都会先考虑自己是否能得到幸福,但我的母亲没有发现这一点。如果只想着要得到幸福,那不过是希望别人能给你幸福罢了。但是,兵部卿也是认为只要他自己能得到幸福就好了,光也是一样,然后,你也一样。这样的两个人,只会为彼此带来不幸。」

「那应该要怎么去想才对?」

问这句话的人不是别人,正是水鬼。

「我自从与光住在一起后就发现了。当你能把心爱之人的幸福当成自己的幸福时,才有办法看清楚幸福真正的模样。如果爱着别人,那就只要祈祷自己能为那个人带来幸福就好。」

「心爱之人的幸福,就是自己的幸福……?」

御息所喃喃自语。

「是啊,不管是你,或那位成为斋宫的女性,应该都有着这样的心情,那就是爱。我的母亲与光的母亲一定也都是这样。你其实是个温柔的人,只因为拥有太深的爱情,所以才迷失了自己,请你清醒过来……」

紫姬的话语,让本来倒竖摆动的黑发恢复整齐美丽的姿态。

「御息所……我……」

光好像想说什么,御息所阻挡似地开口说道:

「再见了,我心爱的人……」

「等一下!」

光叫喊的声音让他自己醒了过来。

这个时候,他听见一道仿佛要划开周围的大叫。

「葵的产房!」

光冲向产房。

葵历经痛苦之后,生下了一名美丽的男孩。

「葵!」

葵气喘吁吁,光握住了她的手。

「葵,你辛苦了,是个健康的男孩喔。」

光对苍白瘦弱的葵说道。

「光之君……请原谅我。我……一直都不愿意打开心房,还请你……」

「你在说什么,要道歉的人是我。我没有考虑你的幸福,只追求自己的幸福,请你原谅我,以后让我们重新来过吧,你要赶快恢复健康……」

光用力握住葵的手。

但是,葵的手失去了血色,力气也越来越虚弱,最后变得冰冷。

「葵!振作点!」

光把葵抱起来的时候,她已经没有呼吸了。

「一切都是我的错,我让御息所痛苦到变成生灵,而且不只夕颜,就

连葵……你也被杀害了……是啊,这就等于是我杀的一样,夕颜与你都是我害死的。像我这种人哪有资格责怪御息所呢……!」

与光有如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美丽婴儿在一旁睡得香甜,不知母亲已离开人世。

另一方面,御息所在六条宅邸里醒过来。她感觉到身上沾满了护摩火供的气味,于是明白自己做了什么事。

「曾经贵为东宫妃子的我,怎么会做出这种卑劣的事……如果可以的话,我真希望自己立刻消失。」

御息所厌恶着这样的自己。

「……不过,我是斋宫的母亲,我不能留下那个孩子寻死。」

就在她这么想的时候,梦中那名少女的话浮现在脑中。

(……不管是你,或那位成为斋宫的女性,应该都有着这样的心情,那就是爱。我的母亲与光的母亲一定也都是这样。你其实是个温柔的人,只因为拥有太深的爱情,所以才迷失了自己……)

御息所的眼泪几乎要夺眶而出,她闭上了眼睛。

「那个女孩真是不得了……」

就在御息所如此喃喃自语的时候,脸上露出微笑。

泪水滑过那片高贵无比的脸颊,留下一道闪烁着美丽光芒的光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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