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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天早上,连恩在贝克街三二号B座二楼的起居室醒来,从长椅上坐起身子,大大地伸了个懒腰。
——明天之内我就会让案件真相大白。
脑中浮现昨天敬爱侦探的宣言,连恩的心情蓦地雀跃起来。他掀开毯子,从椅子上精神饱满地跳下来,发出了很大的声响,然后突然屏气凝神地?着隔壁房间——福尔摩斯的寝室。寝室悄然无声,没有人在的气息。他问了端着早餐过来的哈德森夫人,她说侦探在天亮前就出门了。
「他说有重要的事要跟你说,要你在这里等喔。」
「可是我想先回家一趟——」
「他好像已经跟你家人连络过了。你就好好听话,不要随便跑出去!」
哈德森夫人严肃又干脆俐落地告知。
有话跟他说,把他叫起来就好了啊。这样的想法一闪而过。而且已经跟家人联络,就是福尔摩斯见到麦可的意思吧。连恩歪着头想。尽管如此,他脑中没有违背福尔摩斯指示的选择。他一边匆忙地把早餐往嘴里扒,并在一旁摊开了昨天的晚报和今天早上的报纸,看了一下查尔斯,费林托什遇害的报导。
大部分的报导都是以警察厅的见解断定此为黑蔷薇大盗的犯行,其中还有些报导迅速地在昨天的晚报就揭露了哈代家在「维纳斯之冠」上所引发的纠纷。这就是雷斯垂德警采昨天说的吧?连恩继续看下去。这篇报导以肯定的口吻记载了包括「维纳斯之冠」上的蛋白石是赝品、费林托什夫人将真正的「邱比特之泪」让给姐姐,以及她姐姐是著名歌剧女伶——艾琳·艾德勒的侍女等等消息。
这些对连恩来说都不是什么新情报,觉得有些意犹未尽。当他咕嘟咕嘟地灌下红茶,大大地伸懒腰的时候,窗边传来叩的一声。他回过头,又听到了那个声音,那是碎石打在窗上的声响。
连恩跑向窗户往下一看,高大的杰克正要投出另一颗小石子。他一看到连恩就摆出笑容,拿下猎帽握在手中轻轻挥了挥。
当连恩要打开窗户时,杰克伸出两手,做出阻止他的动作,然后将食指抵在嘴上,表示要他偷偷溜出来。
连恩心里想着什么啊,双手叉腰,摆出一副苦瓜脸,但他脑中突然想到了一个主意,而既然想到了就立刻采取行动。他避开哈德森夫人和贝琪的注意迅速来到门口,为了不要被抓到而挨骂,他拉着杰克的手臂跑过街头,拐了个弯来到马里波恩路。
他一停下脚步,就感到刚才待在室内里有多温暖,以及外面晚秋冷飕飕的凉意有多刺骨。他抬头望着灰色天空,薄云彼方微微泛出阳光:心想偶尔就不能有些阳光普照的日子吗?连恩伸了伸懒腰,重新面对杰克,说:
「你来干什么?」
「我来找你。」
「少骗人了。你怎么知道我在福尔摩斯先生这里啊?」
「顺风耳杰克大人有超能力。」
「哦——」
看到连恩这么有气无力的回答,杰克大笑了起来。
「谜底揭晓,是卡莱特啦。他很担心你喔。他说,是你老爸跟他说你在这里的。那个少爷很适合交涉呢。他以老妈身体好的时候让我借住一个礼拜左右作交换,要我帮你调查艾德勒的侍女,还附带条件说不要让你乱来,所以我才来找你啊。」
连恩在嘴里小声抱怨着,卡莱特这鸡婆的家伙。其实他很高兴卡莱特这么关心自己,就算闭紧了嘴巴还是忍不住微笑。
「不说这个了,连恩。我比较好奇你怎么会待在福尔摩斯先生家?」
「他说有话要跟我说。」
「只是这样就让你过夜吗?」
「不行吗?」
「不,没什么不行,只是觉得很稀奇呢。」
杰克用和蔼可亲的微笑掩饰锐利的眼神,这让连恩焦躁了起来。
「什么嘛,还会有什么理由?」
「你说呢?那件事我虽然好奇,不过算了。话说回来,连恩。」
杰克摆出来的笑容没变,但眼中的锐利光芒增加了少许温暖,轻轻拍了拍连恩的头说:
「你不是因为我叫你老爸糟老头而生气吗?快点跟他和好吧。」
「你什么意思啊!」
连恩生气地鼓起脸颊,突然撇开了视线。他和奥莱利神父谈过之后,已经有了觉悟,现在能不能和好就看父亲了。所以刚才从窗户往下看到杰克时,他决定接受昨天杰克提出的交易。他认为,如果调查麦可卷入的事情,掌握到他意图前往美国的理由一角,他们的协商或许能朝着对自己有利的方向进行也说不定。他仍摆着一张臭脸,粗声粗气地开口道:
「我说啊,你上次说,你想知道我跟派克见面的事对吧?」
「我现在也想知道。」
杰克干脆地回答,甚至干脆到让人失望的程度,但连恩也因此比较好开口。
「如果你告诉我我想知道的事,我就说。」
「可以啊,你想知道什么?」
「你听过威瑟福德伯爵家吗?」
「我可以大致跟你说一下。」
于是,连恩对杰克描述起大约半年前,他与那个惹人厌的专栏作家间发生的事。
杰克专注地聆听,打从心底觉得这个话题很愉快,也很吸引人。他脸上的笑容并非装出来的,眼里有热情的光辉,就连插嘴附和的声音也很起劲,但他平常就是如此。连恩偷偷地想着,如果杰克对没兴趣的话题也一样回应的话,还真是个难缠的家伙。
从头到尾听完之后,杰克不由得喜形于色。
「真有趣。你居然跟派克先生有这种交情。」
「那种家伙!谁跟他有交情!」
「我知道,我知道了。你不必每次都为了这种小事跟我杠上吧?所以呢?你真的一张照片也没有?」
「没有。」
连恩干脆地答道,杰克眯起眼睛,扬起嘴角,那是莞尔的表情。
在这张虚伪笑脸的背后,杰克似乎看穿了连恩并没有说谎。
「那真可惜。」
杰克温和地低喃,叹了口气,接着张开左手,把右手的食指当作笔,有如速记般地在左手上快速写着,这是他惯用的记忆法。将听来的话存进脑中之后,这次则是把大拇指抵在眉间,闭了闭眼作出沉思的表情。仅仅数秒后他突然睁开眼睛,把抵在眉间的手指放到嘴唇上。他一拿开手指,便用几乎缺乏感情的声音流利地说道:
「威瑟福德伯爵,汉米尔顿家是在肯特拥有广大领地的大贵族。也是家世可以上溯到金雀花王室的名门。关于现任伯爵有些有趣的故事。他在继承爵位前陷入身分悬殊的恋情,私奔般地结婚了。对方是爱尔兰的贫穷女工,还是个天主教徒,虽然已改信国教,但他们两人的婚姻仍然受到双方家庭的激烈反对。当时的伯爵是陆军少校,只不过是伯爵家的次男罢了。然而,后来本该继承的兄长及兄长的儿子得了流行病而去世,才会由现任伯爵继承。族里吵得不可开交,他们无法承认一个来历不明的爱尔兰女人为伯爵之妻。不,当伯爵之妻还无所谓,但他们绝不允许伯爵家的血脉混入卑贱女人的血。对他们的婚姻是否有效百般刁难的也大有人在。」
「他们有小孩吗?」
「十三年前,他们的儿子出生了,是勒内子爵。」
连恩吃了一惊。在芬奇利路遇到的那个神秘少年该不会是——
「普通的、跟我们一样的名字呢?杰克啊、连恩之类的——」
——我的名字是爱德华。
脑中掠过了他冰冷又美丽的声音。而杰克的声音仿佛照着描绘般说出了同样的名字——爱德华,余音响彻连恩的耳膜。
连恩怀疑他们是黑蔷薇大盗的想法从脑海中消失了,也明白福尔摩斯忠告自己不要深入追究的理由。
「这对年轻夫妻不只被亲戚,还让整个贵族社会和社交界欺负得很惨。事实上,夫人不被允许出入社交界。后来就发生了某个案件。现任伯爵继位一年后,孩子生下来不久,人们在肯特的伯爵家领地内发现了夫人的遗体,她是遭杀害的,而且遗体被切得七零八落,还有部分成了野狗们的饲料。」
听到这么凄惨的事,连恩失去了说话的能力。他吞了一口唾沫,用嘶哑的嗓音问道:
「抓到犯人了吗?」
「抓到了。犯人是过去虐杀多位女性、遭到通缉的杀人魔。这个男人被逮捕前,也有报纸大肆渲染地报导,说是某个伯爵家的人雇用了杀手,杀掉出身卑微的伯爵夫人,最后还被告诽谤之类的,闹得沸沸扬扬。」
连恩想起了那个贴着「安斯沃思城杀人案」标签的红色档案。
「肯特郡的伯爵城堡是安斯沃思城吗?」
「不,肯特的伯爵邸是威瑟福德邸。安斯沃思城在约克郡。威瑟福德伯爵的家族原本是约克出身,在当地拥有城堡和领地。先不说新兴贵族,那些历史悠久的贵族一般都有好几个爵位。威瑟福德伯爵同时也是安斯沃思男爵,而勒内子爵则是汉米尔顿从男爵。长男会继承父亲拥有的爵位中,第二高位的头衔,所以威瑟福德伯爵的儿子就是勒内子爵。
」
连恩对杰克卖弄知识的部分充耳不闻,问了个最基本的问题:
「约克是在哪里啊?伦敦北方?南方?很远吗?」
「在北边喔。搭特快车要四个小时多一点。对了,过去将英格兰王室一分为二的玫瑰战争,互相争夺王位的约克家族以白蔷薇为家徽,而兰开斯特家族则是红蔷薇,所以约克和白蔷薇有很密切的关系喔。北方的城堡、白蔷薇,和依芙的预书一样呢。」
「那样就不算预言了吧?依芙这家伙,该不会是从谁那里听到城堡的故事吧?」
连恩回嘴,哼的一声扭过头去,但心里仍默默想着,就算是碰巧说中,如果接下来真的和那座城堡扯上关系,还真有点不舒服呢。
杰克好像觉得很有趣似地眯起眼,看着表情变化多端的连恩,以极为若无其事的口气问道:
「你是从哪听到安斯沃思城堡的?」
连恩迟疑了一下。哈德森夫人不准他把福尔摩斯先生房间遭人侵入的事说出去,但他还是忍不住,先说了句「要保密喔」接着说:
「福尔摩斯先生的房间昨天遭小偷了。他们逃走的时候,把案件的备忘录扔得满地都是,里面有份关于安斯沃思城杀人案的档案。那些家伙就是查尔斯被杀当晚出现在附近的人啊。」
杰克津津有味地听着,也想知道安斯沃思城杀人案的详情。
「我倒没听过那个城堡发生过杀人案。你知道是什么时候的事吗?被害者——」
「我没看到档案的内容啦,因为哈德森夫人马上就过来了,还露出可怕的表情,叫我们不要碰房里的东西!」
「啊啊,那的确很可怕。」
侦探公寓的房东向来以她的严厉及压迫感而受到「游击队」少年们的敬畏。杰克苦笑着改变了话题:
「对了,你跟艾力克斯提出要潜入朗廷酒店的计划还是放弃吧。就算借了他的制服也行不通。我最近稍微潜入了一下,他们的员工不是那些三流旅馆可以比的。如果你半吊子地在里面晃来晃去遭到质问,立刻就会露出马脚了。他要是因此被解雇的话,最难过的不就是你吗?」
「我知道,我已经放弃了。可是,你说你潜入酒店是怎么——」
连恩话问到一半,杰克就皱起眉,按住连恩的肩膀往前探出身子。连恩也皱眉看了看四周,在书店前有几个穿着双排扣长礼服的男人正在聊天,他们对面,连恩看到威金斯与安迪正朝这里过来。
看到威金斯抱着一个破旧的背包,连恩和杰克一样歪了歪头。那是辗转于各个窝的杰克装了全部家当的包包。
「喂,这里!」
杰克朝他们喊了一声。威金斯和安迪虽然跟他们会合了,神色却显得很难为情。那个背包果然是杰克的,威金斯交给他之后,便跟他说了事情经过。他得到杰克同意,从吵吵闹闹的弟弟妹妹们身边逃开,在轮船上打个盹的时候,想扒走别人钱包却失手的安迪被警察追着跑了进来,结果连杰克的阿姨都被卷了进去,变成一场大混乱。安迪虽然顺利逃脱,但受牵连的阿姨却因为被迫接受调查而大为光火,决定暂时禁止丈夫的侄子留宿。
杰克没想到有这场横祸,但仍对担心地跟他说今晚可以住他家的威金斯露出宽大的笑容。
「哎,也好。反正差不多到了该搬出去的时候。喂,安迪。」
他对好友的笑容一变而成坏心眼的表情,俯视着矮胖少年说道:
「元凶可是你,算你欠我一次。」
安迪啧了一声咂舌,大概是承认自己错了,没有回嘴。
连恩很介意杰克刚刚说到一半的话。
「喂,你刚才说你潜入朗廷酒店,那是怎么回事?」
「你潜入酒店吗?」
被威金斯这么一责问,杰克只轻轻耸了耸肩。
「我没跟你说吗?我在那间酒店当了半年左右的服务生。那边有很多外国的客人嘛,稍微懂一点法语或德语就会受重用。虽然最后还是没得到艾琳·艾德勒的丑闻就是了。」
连恩打从心底感到佩服。
「你会说外国话啊?」
「只要会打招呼和算钱就能胜任了啊。」
「可是能说到用在工作上的程度还是很厉害啊!」
「因为记忆是我的特技。你不也是很厉害的扒手吗?」
「我已经金盆洗手,不会再做了。」
安迪不满地哼了哼。
杰克斜眼瞥了他一下,又对着连恩道:
「太可惜了。而且,你那是为了不让手指变钝的训练吧?」
像平常一样叠起手来绕着十指的连恩一下放开了双手。
「只是习惯啦。」
「你就继续下去嘛,总有一天,当你权衡手段与目的的时候也用得到吧?」
「我不干!我已经和华生医生约定好了。」
连恩坚定地挺胸,把手背在背后。
杰克苦笑着继续说道:
「对了,因为艾力克斯拜托,我来这是要跟你说我在酒店听到的消息。就在查尔斯遇害的三天前,发生了件很奇怪的事。我趁艾德勒去音乐会表演的时候潜入她房间,结果还不到半小时休伊特就回来了,还带着她妹妹——也就是费林托什夫人。我躲在和起居室相连的寝室里听到她们谈话——」
凭着自豪的记忆力,杰克就像大声朗诵戏剧台词一样,重现了费林托什夫人与维多利亚·休伊特夫人的对话:
——维多利亚,我很怕,怕得不得了。我不想再做这种事了。
——你就乖乖听他的,照他说的做。你做的是正确的事喔,因为那颗蛋白石本来就是我该继承的呀。外婆也说过要给我,不是吗?而且,你现在放弃的话也会给他添麻烦,他不会替我们保密的,不是吗?
——可是,你将那颗蛋白石让给别人了吧?
——我需要钱啊,但你放心,我会全部拿回来的。当某个可爱的笨蛋发现的时候,蛋白石和头冠都会是我的了。我假装被利用,其实是我在利用对方呢。我就是这样一路赢过来的。
安迪用瞧不起的语气插了进来:
「明明有那么有趣的题材,为什么还要辞掉酒店的工作?搞砸了吗?」
「哎,我是做了蠢事,但可不是因为像你这么迟钝,是对方略胜一筹啊。」
「搞砸就是搞砸了吧?歪理混蛋,专捡小道消息。」
「那么,你就是捡破烂的罗,青蛙脸。」
感情不睦的两个人互相瞪着彼此,威金斯说了声「住手」便带过去了。
威金斯一问发生了什么事,杰克就老实地说出了答案:
「虽然经理对我的表现挑三拣四,不过他只是在找碴。真正让我丢了饭碗的是艾琳·艾德勒。那个女人发现我在探听消息。」
连恩提出了不同意见:
「是休伊特搞的鬼吧!她不是很可疑吗?她想得到头冠就代表这女的果然就是犯人。啊!被她强迫买下蛋白石的人搞不好就是艾德勒小姐喔,如果真的是这样,艾德勒小姐就是被害者了。她那么漂亮,又温柔——」
「你啊,最好小心女人喔。」
杰克语带叹息地回道。
「热血又躁进,马上就被女人迷得晕头转向,还不明白自己成了冤大头,贡献全部财产,朝毁灭之路笔直前进——很有可能变成这样。」
「别把我当笨蛋!我会对女人亲切是——」
「不,等等。我从来没说过你对女人亲切。」
「为什么啊?我对女人很亲切啊。就算是爱说大话的家伙,如果是女的我就不会揍她,而且也不会说她们是丑女之类的坏话,也不说谎!」
他回头看向比自己年长的同伴们,想寻求他们的同意,但威金斯只是浮现苦笑,而安迪则是挂着瞧不起人的表情。杰克一脸忍着爆笑的样子,手指搔着脸颊。
连恩哼了一声转过脸去。
「女人怎样都无所谓,我只对案件有兴趣啦。」
「我想也是。」安迪小声嘀咕着。
怎样啦?连恩眼神锐利地瞪了回去,威金斯大概是为了避免两人吵起来,巧妙地把话题转换到查尔斯遇害的案件上,而一群少年们开始互相拿出手头的情报,针对案件讨论了起来。
连恩对从杰克那里听来的消息在意得不得了。
休伊特说的对方是什么人?她不是和那家伙合作,打算偷走头冠吗?啊,对了,这件事也要好好——」
他一看杰克,情报通在带着恶作剧般的笑容同时,给了他答案:
「放心吧。我已经跟福尔摩斯先生报告过了。」
威金斯神色慎重地说出他的看法:
「那个叫亚当斯的侍女也很可疑。查尔斯对她来说算是杀妹仇人。如果是侍女,应该也有空打一把夫人寝室的备份钥匙吧?」
「啊,嗯,这也有可能啦。」
杰克同意了,连恩则是挑毛病。
「但是,她特地选在夫人的房间不是很奇怪吗?」
「不,那是要引诱查尔斯进去的吧?呐?」
安迪讨人厌地冷笑着。
「整理
床铺也是侍女的工作嘛,才不会曝光啊。哎,小鬼大概不懂吧。」
连恩慢了一拍才明白过来,一下子满脸通红。就在这时——
汪、汪。
他听到了浑厚低沉的吠叫声。那只脖子上戴着红色皮项圈,毛色漆黑、美丽的西班牙猎犬正在马路的转角,很明显地是对着连恩叫。
那是神秘少年唤做何瑞修的狗。
它一成功吸引连恩的注意力,就转身从马里波恩路弯到了贝克街上。连恩甚至没空向叫住他的同伴们解释就追了上去,在人行道树下看见爱德华与他的随从。
他们两人皆是一副接下来要去郊外的打扮。褐肤的随从穿着披肩外套,爱德华则身穿剪裁合身的呢料西装,戴着帽子,浆得笔挺的白衬衫上宽松地系着红色领结。金发少年那仿佛集月光于宝石身上的冰冷美貌,不论在黑夜,或是白天的阳光底下都没变。不变的还有他高傲的态度。
「啊,连恩,看到你这么有精神真是太好了。」
连恩提高了警戒,瞪着对方美丽的脸庞。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你从一开始就知道我是谁了吗?」
「那天晚上我们找到你家了。靠何瑞修追着你鞋子的味道。」
少年高兴地笑了,那是非常美丽的微笑,可是他像蓝宝石一般的蓝眼却是冰冷的。
不知不觉中被人调查了身家背景让连恩感到不快,但他又马上调整好心情。他也大致上摸清了对方的底细。
「你是勒内子爵吧?」
连恩打算一语道破他的神分,心里期待着让他吓一跳,看到那张端丽的扑克脸垮下来的样子。但爱德华只是微微挑起了眉爽快地承认,反问他:
「你从福尔摩斯先生那里听来的吗?」
「不是。」
「那你怎么会知道?」
「想要我告诉你的话就回答我,你潜入福尔摩斯先生的事务所是怎么回事?还有,威瑟福德伯爵家和我老爸又有什么关系?」
「这两个问题我都有答案,只不过我现在没有时间。我是为了带个口信给福尔摩斯先生,才会顺路到这里来的,不过既然遇到了你,对你说比较好。」
「什么啊,装模作样的!」
连恩语气粗野地抱怨,只是心里怎么也无法冷静。对他这种下城的少年来说,像这样跟贵族少年面对面地说话原本是不可能的事。
担任少年随从的年轻人很明显地不耐烦。他不耐烦才是正常的,也就是说,子爵大人才是奇怪的那一个。虽然奇怪,他仍美丽高尚地站在那里,态度令人生气,但他的脸非常美丽。连恩惋惜地想着,要是他再笑得开朗一点就好了。这么一想,心中便充满一种令人怀念的温柔心情,好像想起一张熟悉的脸庞似的,令他感到焦躁。
爱德华静静地对他提出问题:
「你解开查尔斯·费林托什被杀的谜了吗?」
「比如说是你们干的好事啊。」
连恩故意挖苦他,爱德华微微皱眉,轻叹了口气说:
「真可怜,你是笨蛋吧?但你无须介意,你只不过是个扒手,即使脑袋只是装饰品也不会有影响。」
「我的脑袋才不是装饰品!而且我已经不是扒手了!」
「那么,你再锻链一下脑袋不是比较好吗?」
愤怒让连恩气得满脸通红,不禁握紧了拳头。在这瞬间,一直待在爱德华背后,像影子一样守候的年轻人动了起来,戴得低低的帽子下闪出锐利的目光。连恩知道他披风外套下的手正探向武器。连恩不禁退后了几步,皱着眉心想他们真是群怪人。
如果是因雇用而产生的主从关系他还能明白。比如说商店主人和员工、工厂长和底下的工人,雇用仆役的一方以及受雇用的一方等等。表面上,劳工会服从雇主的命令,但他们私底下抱怨连连,为了赚钱才会听令行事。可是,这个年轻人不一样。他没有丝毫不服或迷惑,服侍着比他还小的少年。与其说是服从,更像是献身。他们之间散发出连恩至今为止从未见过的氛围,对他来说既异常又怪异。
——你将与王子殿下一集他的随从,还有黑色的野兽相遇,并接受招待前往城堡。
依芙的预言从他脑中一角闪过。爱德华的确像是从绘本中走出来的王子殿下,但连恩把这想法从脑中挥开,他才不相信什么预言。
爱德华大概没有口出恶言的自觉,一副没有恶意的表情,而且因为他滔滔不绝地开始说起重要的事,让连恩失去了挥拳的机会。
「大约半小时前,费林托什夫人悄悄地离开了宅邸,听说去了圣约翰伍德蛇形大道上的伯尼别墅。夫人似乎不敢让人瞧见,所以搭的是出租马车而不是私人马车。她在别墅前的玄关和出来迎接的人起了争执。她宣称是对方杀了查尔斯。」
「你怎么知道?」
「我让瓦伦泰去调查费林托什家的事了。他觉得夫人外出很可疑而跟踪她。他说他已经在伯尼别墅后院的铁门上绑了一根白色丝线,应该很好认才对。」
「等一下,这件事你没跟警察说吗?」
「我们不想和警察有所牵扯。话虽如此,这件案子还是让人很不愉快,我希望能尽快了结。你去告诉福尔摩斯先生,让他快点解决。」
「福尔摩斯先生早就解决了!」
连恩对他这么嚷道。
爱德华稍微耸了耸肩。
「那他应该快点公布结果,平息社会上的骚动。」
「你凭什么命令他!」
「我没有命令,只是说出我的期望而已。我可是很看好你喔,连恩。与这次的案件无关,我需要你所拥有的技术,身为扒手的技术。我不介意你是不是现役扒手,只希望你能帮助我。像你这种人,偶尔贡献一己之长帮助别人不也很好吗?希望你不要拒绝,答应我的要求。」
什么意思啊——!
连恩瞪着贵族少年美丽的脸庞。虽然他才刚听说了他复杂的成长经历,但不知人间疾苦的大少爷还这么嚣张,实在让他忍不下这口气,连同刚才的份,再也忍受不了强烈的怒意。在连恩无声地怒吼少要人了的瞬间,他的身体——手先动了。
他挥出右拳,并趁着爱德华和想保护他而站在他背后的瓦伦泰注意力集中在自己右手的一瞬间,左手怱地闪过。瓦伦泰虽然变了脸色,但连恩的左手这时已经放到脑后了。他做出搔头的动作把摸来的东西塞进衣领,再假装拉了拉裤子,把滑下衣服的东西拿到手里,最后放进裤子的口袋。在这一连串的动作中,他的右拳好像忍住不出手打人似地停在半空中,接着夸张地擦擦鼻子,完成了作为诱饵的任务。
他扒手的技巧并没有退步,但他却高兴不起来。他刚刚才跟杰克顶嘴,说他绝对不再犯了。现在他觉得好像有股冰水泼到背上,在心里痛骂自己。一阵强烈的后悔袭来,让他甚至想找机会把偷来的东西放回去。
可是瓦伦泰走到主人前面,挡在他和连恩之间。
「没有时间了。」
青年低声提醒。少年浅浅点了个头,转向连恩对他说:
「那么,我们就在城堡见了。」
「——城堡?」
「我必须解决杀人案。」
「你说杀人?什么时候?在哪?」
爱德华微笑着。连恩无法从他宛如月光般,没有温度却美丽的笑脸上移开目光,听他说着让人摸不着头绪的话。
「是十三年前在城堡里发生的杀人案。近期内你也会接到邀请,我们会再次碰面吧。」
2
威金斯听了连恩的话之后,决定以后再去探究详情,并立刻对事态作出应对。
他让杰克去探听费林托什家的情形,派连恩和安迪前往圣约翰伍德的方向。威金斯自己则是要找到侦探,并向他报告这件事。依至今为止的经验来看,要找出侦探人在什么地方,他是四个人当中最合适的。
连恩不停地催促,跟他相比,安迪则毫不隐藏兴趣缺缺的样子,因为他对赚不到钱的差事不感兴趣。正因为如此,威金斯认为他不必担心这个扒手少年做出什么多余的事,经常把他与连恩这种血气方刚、有勇无谋的伙伴搭配在一起。
圣约翰伍德位在摄政公园西北边,是个闲静的住宅区,与芬奇利路相距不远。从贝克街徒步前往约二十分钟左右的路程。他们在公园附近碰巧遇见了以卖火柴为名来乞讨的迪与丹,双胞胎问也不问地跟了上来,一叫他们去找绑着白丝线的门,两人就干劲十足地加入了。
「白丝线!」
「找到线了!」
他们来到蛇行大道,才刚分头开始找没多久,这两个人就高兴地大叫起来。连恩和安迪听到他们的声音急忙跑了过去。一辆双轮出租马车突然从他们面前跑过,差点撞上安迪,让他破口大骂。
伯尼别墅是一栋与相邻的房舍彼此协调、优美的郊区住宅。有两层楼高,正面的玄关紧临大马路,屋后有座花园。虽然有马车小屋,里面却没看到马车,花园由砖墙围绕,有道黑色的铁们。在铁门最上方绑着白色丝线。
「听我说,连恩。」
「安
迪,听我说。」
双胞胎叽叽喳喳地吵着,令年长的少年们感到厌烦。
「等一下再说。」
「等一下是什么时候?」
「等一下就是等一下啦。」
双胞胎发出了咦——的抗议和声,安迪一瞪,他们就鼓起脸颊,闭上了嘴巴。
连恩现在也没时间陪小不点们闲扯淡,小心翼翼地环视周遭情况。
「虽然有点荒废,但这屋子还不错嘛。」
安迪吹了声口哨。说到锱铢必较、贪得无厌,他和杰克两个人不分上下。只不过杰克是运用他的脑袋,在勉强合法的范围内获得利益,更实事求是,不用担心他违法。连恩看到安迪脸上一闪而过的狡猾表情,警告他说:
「你不要做蠢事喔。」
「什么啊,装乖孩子。」
「我们现在是为了福尔摩斯先生行动。要是做了坏事,会给福尔摩斯先生添麻烦。这样绝对不行。」
「游击队是份好差事。我不会做出那种被踢出去的蠢事啦。但是你最好小心你说话的态度喔。前不久跟我搭档摸走别人钱包的,可是你的手指喔。」
被他指出过去的恶行,连恩连唔的声音都发不出来。就算他洗心革面,曾经犯的错也不可能一笔勾销,而且他刚刚才不小心用了本来应该封印起来的技术。然而,安迪说这些话并不是想责怪他。
「喂,你回来吧。听说你老爸要去美国?这样正好。你就留在这边跟我搭档啦。住的地方就由我来说服——」
「不行啦,安迪。我已经决定了。我不回去。」
似乎开始下雨了,路上到处都湿答答地布满了水洼。连恩不想弄脏新鞋子,于是一边跳着避开石板路上的水洼,一边绕进了别墅正面的玄关。当他注意着脚下前进时,眼光被路肩泥泞上留下的鞋印吸引过去。鞋底上的泥巴在铺了石板的人行道上留下痕迹,一直延续到伯尼别墅的玄关上。
自从连恩立志要成为侦探后,他就一直尽可能努力地学习夏洛克,福尔摩斯的侦探技术。他也知道脚印这种东西,在破案上占有重要的一席之地。
还有,不能忘了另一个重要的教导。
不光是看而已,更要仔细地观察!
连恩专注地开始观察了起来。鞋印有两种,分别属于女人和男人的鞋印。他在心中提醒自己,为了这种时候能派上用场,平常应该随身携带卷尺才对。只要测量鞋子的尺寸和脚步距离,就能在追查鞋子的主人时派上用场吧。
连恩一脸认真地思考着,一抬起视线,就看到安迪不怀好意地笑着俯视他。两人四目交接后,安迪瞧不起人似地说:
「你在学大侦探吗?」
连恩哼的一声,扭过头去。
他还不曾对伙伴们说过想成为侦探的梦想。正因为这是他重要的梦想,才不想被人瞧不起,也不想被人否定。他希望借由不断的努力,累积一定的成果,获得不愧于一心向往的梦想的力量。他认真地思考着,当他说出这个梦想时,至少得被大家承认,如果是他——连恩·麦坎的话,就有可能才行。
连恩心想,现在或许就是个好机会,绿色眼眸散发出光彩。
「我进去偷看一下。」
「喂,等等啦。威金斯他——」
「谁管威金斯啊!我又不是那家伙的跟班。」
连恩丢下这句话转身就走。他绕到花园后方,越过门跳到里面。踩过枯萎的花坛往前跑,看到法式窗户里的煤气灯亮着。他正要跑过去的时候,肩膀被人一把抓住了。他吓了一跳回过头去,原来是安迪。明明外表看起来很迟钝,却能不声不响地敏捷行动。连恩完全没发现安迪跟在自己身后。
「什么啦?你阻止我也没用喔。」
「我不会阻止啦。我今天带了好东西,就助你一臂之力吧。」
安迪不怀好意地笑了一下,从怀里拿出了斑驳的左轮手枪。亲眼看见那把看起来沉甸甸的手枪,连恩吞了口口水。
「是真枪吗?」
「还用问吗?嗯,不过里面没子弹啦。」
「又不能用!」
「你想用吗?」
「我不是那个意思!这能威胁别人吗?」
当他伸出手想摸看看的时候,门边传来一声匡当的声响,迪和丹几乎滚着似地冲了过来。
「枪!」
「砰、砰!」
双胞胎兴奋地红着脸颊大声嚷嚷,安迪毫不留情地骂道:「闭嘴。」敲了他们的脑袋。
连恩打出信号,叫安迪和双胞胎跟上。安迪一手拿着枪跟在他后面。迪与丹则按着挨打的头,眼眶含泪地殿后。
他们靠近法式窗户往里面瞧,在高级家具一应俱全的大厅里,有位穿着丧服的女士坐在扶手椅上。
那是费林托什夫人。不知道她是不是在睡觉,只见她筋疲力尽、动也不动地瘫在椅背上。
安迪越过连恩的肩膀往里面窥视,眯起小眼睛,敏锐地低语:
「喂,情况不妙喔。那个女的割腕了。」
连恩瞪大了眼。费林托什夫人从椅子上无力垂下的手腕被染得一片通红。
「那个借我。」
连恩一把夺走安迪手里的枪,敲打法式窗户的玻璃。他从发出尖锐声响的碎玻璃缝隙中把手伸进去,卸下栓子,打开窗户跳进屋子里。
费林托什夫人没有动静。她紧闭着眼睛,苍白的脸无力地歪向右边。血从左手手腕流了下来,而被裙子遮住的右手则是软软地垂下,紧握着一把沾满血的剃刀。一个串珠的手提包掉在她脚下。
「安迪!这屋子里有没有人?没有的话就去通知附近邻居,请他们叫医生来!」
连恩大声嚷着,连回头去看身后朋友的余力都没有。他从地上的手提包里摸索着掏出一条手帕。一边回想以前住家附近有人受伤的时候,麦可所做的紧急处置,一边把手帕压到夫人手腕的伤口上。瞟着立刻就被染红的白手帕,连恩有些急躁地探了探自己的口袋,掏出一条皱巴巴的手帕,以它代替绷带紧紧地缠在压住伤口的手帕上。
「请振作点,费林托什夫人!喂,振作点!」
连恩叫唤着,轻轻摇着夫人的身体。但她紧闭双眼,没有恢复意识的迹象。只是微微张开的嘴巴还在呼吸,脉搏也微弱地跳动着。
连恩回过头,看到安迪慢吞吞地回到了房间。
「这个家已经是个空壳了。」
「那就到隔壁去!总之快点叫医生过来!」
「你凭什么命令我啊?算了,救人一命总会有谢礼吧。」
安迪喃喃自语着,拔出了连恩插在口袋里的手枪,放回自己的外套内袋里。略微加快了脚步从大开的法式窗户跳了出去。
「为什么要自杀——」
连恩皱起眉头,这时左右两边冒出一模一样的脸凑了过来。
「这个人没事吧?」
「能得救吗?」
迪与丹很担心似地问道,但连恩自己也不知道会怎么样。他掩饰着不安,冷淡地回答:「大概吧。」接着,为了探查情形,将夫人交给双胞胎——还吩咐他们有什么事就大叫,开始在屋子里搜索了起来。
一楼光是夫人所在的大厅就占了一整个房间,另外还有一间餐室。二楼有两问与起居室相连的寝室以及书房。每间房间的家具摆设上都盖着白布。
只有主卧房里衣柜上的布掀了开来,每个抽屉都被人打开,里面几乎全空了。费林托什夫人似乎相信这间屋子的主人就是杀害查尔斯的真凶。犯人是害怕夫人报警而逃走了吗?
连恩脑中掠过了刚才在屋前与他们擦身而过的那辆出租马车。他因为搞不好放走了犯人而焦急,冲出寝室看了一下隔壁房间,那里是书房。窗边的书桌上有台打字机,上面还留着一张打到一半而没有取下的便笺。连恩抽出来看了一下,便笺上印有费林托什的家徽。
杀了查尔斯的人是我。他知道头冠上的宝石是赝品——还有我将「邱比特之泪」偷偷让给姐姐的事,于是不断恐吓我。我受不了他一而再、再而三地勒索,便雇人扮成黑蔷薇大盗杀了他。可是我逃不开良心的苛责,于是——
信写到一半就中断了。里面的内容虽然看起来像费林托什夫人的遗书,但连恩觉得在写完遗书前就企图自杀很奇怪而皱起了眉。他疑惑地倾头,正要离开书桌时,在脚边发现一个掉在地上的相框。他拿起来一看,上面是管家布莱安与一个年轻女人。女性穿着华丽的礼服,长相有些丰腴却很甜美,算是个美人。这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人与管家这样稳重的职业不怎么相衬,连恩凭直觉断定她是管家的情人,并坚信这里就是管家的住处。
「这样啊,让人以为这是夫人的信,其实是那家伙打的字。可是他为什么打到一半就扔下不管了?」
他一抬起头,紧邻马路的窗户映入眼里。或许是管家看到连恩他们的身影而贸然断定福尔摩斯揭露了自己的罪行?这么说来,杀了查尔斯的人是管家吗?
连恩将整个案子大致在脑中整理了一下。
管家和侍女一起在费林托什夫人的寝室发现了
查尔斯的遗体,而他在十分钟左右前也曾经过夫人的寝室,据说他那时候感到房里有人的气息。而在一个半小时左右以前,费林托什夫妇的孩子也坚持说房里有人。那孩子去夫人寝室应该是在晚餐时间。
「查尔斯好像没去吃晚餐吧?难道——」
九点左右,在夫人房间里的人是不是查尔斯呢?或许他是因此才没去吃晚餐的吧?因为他很缺钱,才想撬开保险箱偷走宝石吗?然后——
「福尔摩斯先生好像也说过,查尔斯该不会想偷宝石吧。那么,休伊特说的『对方』,是指查尔斯吗?这样啊,想偷头冠的人跟杀人凶手不一定是同一个人。」
连恩嘴里一边咕哝,一边回到了一楼的大厅。
「如果九点的时候查尔斯还在夫人的寝室,那么,十点半管家起疑时,他也还在那间房间吧?所以,管家该不会是在那时候打开了门,然后和查尔斯起了争执,不小心杀了他。准备离开房间的时候佣人正好经过——啊,可是之后唤人钤响了,果然还是不对啊!」
说到唤人钤,当他想起福尔摩斯好像特别在意唤人铃的编织绳丝线时……
「连恩。」
「连恩,这个可以给我们吗?」
连恩听到迪与丹叫他的声音,皱着眉回过头去。
迪胸前抱着一本厚重的书,那是一本布雷德肖的铁路旅行导览。里面不只有铁路路线图和时刻表,还登满了地图,双胞胎似乎是因此感到好奇。
「不行!放回去!」
虽然挨连恩骂了,迪与丹仍然噘着嘴,轮流回嘴道:
「可是掉下来了喔。」
「有人在上面涂鸦喔。」
「我想当火车驾驶员。」
「我当客人!」
迪与丹对彼此说着,大概是担心着手腕上绑着染血手帕的美丽女性吧,两人的声音比平常来得小。
连恩本想从双胞胎手中拿走书,迪却不肯放手,涨红了脸,叉开双脚抵着地和他拉锯了起来。结果书咚沙地一声掉到地上,被连恩抢先一步捡了起来。他若无其事地翻开边角折起来的那一页,看到从查令十字车站往多佛的火车时刻下方被人用铅笔画了线。
「啊,是刚才那个人要去的地方呢。」
「嗯,他有说要去查令十字车站。」
听到双胞胎说的话,连恩吃了一惊。
「怎么回事?什么叫刚才那个人?」
他往前探出身子问道,迪与丹被他的气势吓了一跳,直眨着眼睛。
「找到绑着丝线的门的时候。」
「从这间房子里出来的男人喔。」
「他慌慌张张地,像小偷一样,因为看起来很可疑……」
「我们就追上去了。」
「结果他坐上马车。」
你说什么?连恩张开嘴巴。扯开嗓门对他们两人嚷道:
「为什么不早说啊!」
「我们本来要说的,你们说很吵。」
「连恩和安迪说等一下。」
「已经等一下了吗?」
迪往右歪着头,而丹也朝同一个方向歪头,等着连恩的回答。
这让连恩觉得更加烦躁,搔搔头。他很想骂你们两个笨蛋,但他明白这不能怪双胞胎。他们年纪还小,而且太过于服从长辈的命令,是他自己对待他们的方式错了。
「抱歉。那家伙长什么样子?」
连恩难掩急躁地快速问道,双胞胎便结结巴巴地开始描述那个男人的特征。
栗色头发,身材高大的男人,大概四十五岁左右,姿势很优雅,戴着毡帽,穿着一件灰色系的粗呢西装,手上拿着两个旅行袋等等——
连恩一听他们说完,便从法式窗户跳了出去。并回头对双胞胎留下话,要他们陪着费林托什夫人直到安迪带医生回来为止。
连恩一离开伯尼别墅,因为事态紧急,本来想豁出去搭出租马车。然而,他们不是看不起连恩穷酸的外表,就是提防着坐车不付钱的客人,没有一个马车夫愿意停下来。查令十字车站离这里大约有三哩。连恩靠着平日锻链出来的飞毛腿,一心三思地跑个不停。
「唤人铃的谜团还没解开,不过他会逃走表示那家伙是犯人。他去多佛,是打算渡过海峡逃到法国去吗?可恶!我才不会让你逃走!不但杀了人,居然还想杀了女人把罪名赖到她身上,下三滥的家伙!」
查令十字车站是位于伦敦中心地带的交通枢纽。巨大的车站内部挤满了乘客与送行、迎接的人。连恩靠着以前还在当扒手时学会的敏捷动作,在女士们的裙子与裙子间,持手杖来来往往的绅士们之间,小心避开抱着行李的红帽子(注5)们,灵巧地前进,敏捷地穿过剪票口。
多亏事先查好了目的地以及发车时刻,连恩毫不迟疑地在数个月台之中发现了他的目标。那辆火车的汽笛响起,冒出了黑烟蒸气。距离出发已经没剩多少时间了。
连恩压抑不住急躁,挤开越过窗户道别的人们一个一个地往车厢里窥看。即使别人对他生气怒骂,甚至被撞开,也没有放弃。
最后,他终于找到了。他打开门走了进去,六人座的车厢里还有另外三位乘客,一对中年男女与幼小的孩子——父母亲带着孩子的一家人,似乎与布莱安没有关系。
布莱安看到闯进来的连恩,神色动摇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然而一看到追来的只有他一个人,便认定对方只是个孩子而小看他。
「怎么了!你有车票吗?」
「吵死了,杀人凶手!」
连恩大叫道。
那对带着孩子的父母看到这种异常状况,害怕得离开了车厢。留下来的管家笑了起来,那张面无表情又发青的脸,丑陋地扭曲。他把手伸进怀里,取出一把左轮手枪,扳起击铁,将枪口对准了连恩。他把少年逼进车厢尽头后,一步步地往靠近月台的门边后退,走下月台。这时——
管家的背后传来了粗鲁的说话声:
「不要动喔,大叔。你要是扣下扳机,我就在你心脏上开个洞。要命的话就把子弹从枪里拿出来。」
那是安迪。他拿着那把左轮手枪抵住布莱安的背。
连恩睁大了眼。
「为什么!你是怎么来的啊?」
「马车啊。我正好有朋友在那附近的马厩。」
不只马厩,与黑社会的狐群狗党交情深厚的安迪,威吓起来也挺有模有样地充满了魄力。他把枪口嵌入管家背后,低声放话道:
「喂,给我快点。要是因为我们是小鬼就看轻我们,马上就会进坟墓里喔。」
「等……等等,我照做就是了,别开枪。」
布莱安连转过头去的余力也没有,他垂下枪口,转出弹仓,用微微颤抖的手取出了子弹。连恩立刻冲上前去夺走了他的枪。
「安迪,叫警察——」
连恩才刚开口说要叫警察,布莱安发出的惨叫声就盖过了他。
「拜托谁去叫警察!救救我!」
连恩眨着眼,以为这家伙大概脑袋坏掉了,不过他立刻发现了对方的策略。布莱安又夸张地放声大叫:
「有强盗!谁来救救我!抓住这些人。」
察觉了骚动的人群逐渐聚集过来。两个外表穷酸的流浪儿——拿着手枪,与戴着精心保养的帽子,穿着花呢西装的稳重男子相比,没有人看出哪一方才是真正的坏人。
安迪眼看情况不利,很快地隐藏了姿势。跑过来的站员强迫连恩放开手中的枪,他虽然给对方看了枪里没有子弹,并交出手枪,还是被抓着领子从火车上拖了下来。
「放开我!不,别管我了,别让那家伙逃了!他可是杀人犯啊!」
连恩被站员从腋下固定住身体的同时,指着布莱安,扯开嗓子大喊:
「他是芬奇利路杀人案的凶手!」
聚集而来看热闹的人们一下子躁动了起来,一齐看向布莱安。这时,钝重的金属音吱吱嘎嘎地响起,火车开动了,响起了尖锐的汽笛声。布莱安好像被那道声音打到似地走向前,冲破了围观的人群想跳上还没加速的火车。
连恩发挥全身的力量挣脱了站员的箝制,拨开人群伸手试图抓住管家。他前面倏地掠过一个穿着双排扣长礼服,头戴丝质礼帽的高大绅士。绅士的手臂伸向布莱安的方向,戴着皮手套的手碰到了他的肩膀。下一瞬间——
高大的布莱安飞了起来,摔了个大跟头仰躺在地上。绅士很快地直起身子俯视他,那是夏洛克·福尔摩斯。他将手杖抵着布莱安的喉咙,以机敏的声音宣告:
「放弃旅行吧,布莱安。你该去的地方已经决定好了。」
3
福尔摩斯使出的技巧,连恩以前曾经看过一次。那是叫做巴顿术的格斗术,据说起源于日本武术。
布莱安被逮捕到警察厅之后,福尔摩斯前往费林托什邸。连恩听说他终于要开始进行推理解谜,一再请求让他旁听,并以乖巧听话为附加条件而获得允许随行。
推理的场所则依福尔摩斯的指示选在宅邸地下室的仆役厅。单调的房间里女仆和佣人们排排站。每个人都微低着头,
一眼就能看出他们都希望侦探不要点到自己。
亨利,费林托什摆出了一张臭脸表示为什么要选在这种地方。爱丽丝夫人不在场,她陪着好不容易捡回一命的费林托什夫人去了医院。
房间里有个在案发隔日进行调查时没看到的年轻女孩。她穿着朴素的深蓝色衣服,有着褐色头发。亨利也没看过她,以怀疑的眼光望着她。福尔摩斯介绍道:
「这位是在哈代家担任女仆的葛拉迪斯·琼斯小姐。她就是遭大家以为是黑蔷薇大盗所袭击的小姐,接下来请让我问你两、三个问题。」
侦探站到来自威尔斯的年轻女孩面前,以平稳的声音对她说:
「十天前左右,你好像遇到了很可怕的事呢,可不可以跟我说说那个威胁你的男人?」
「那个……我记不太清楚了……」
女孩紧张地绷着脸,带着改不掉的口音回答:
「他戴着白色面具遮住眼睛,嘴上围着围巾。还有,呃……我闻到了柳橙的味道。傍晚的时候,我办完事回宅邸的路上被人从后面抱住。那家伙说自己是黑蔷薇大盗,然后说哈代家应该有一顶很棒的蛋白石头冠才对,但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他说了什么『维纳斯之冠』,我又说了一次不知道,他就推开我逃走了。」
「他从后面抱住你,即使如此你还是知道对方戴着面具吗?」
「我被他从背后紧紧抓住的时候抬头往上看了。」
女孩说着的同时抬起脸,福尔摩斯毫无预警地将一条手帕举到她眼前。
葛拉迪斯吃了一惊,端详着手帕。
』这个!有一样的气味。袭击我的家伙身上也有和这个一样的气味!」
一股柑橘类的香味甚至飘到了连恩那里,是记忆中闻过的好闻气味,他刚想起就啊地叫了一声,尔摩斯的话便盖过了他的声音。
「这是从查尔斯·费林托什先生的房间借来的古龙水。」
「你想说威胁那个女仆的人是查尔斯吗?」
与恶声恶气的亨利比起来,福尔摩斯若无其事地回答:「正是如此。」并用严厉的口吻继续说道:
「遇害当晚,查尔斯先生原本想偷出『维纳斯之冠』,并将头冠遭窃伪装成黑蔷薇大盗搞的鬼,借此混淆视听。他威胁哈代家的女仆,还有在家里四处散布黑蔷薇大盗的谣言都是为此演出的闹剧。」
「死者没办法帮自己辩驳。你不要趁机——」
亨利满脸怒容地逼问,但福尔摩斯仍不为所动。
这时,走廊上传来了急切的唤人铃声。
佣人们彼此面面相觑,福尔摩斯以手示意他们不必过去,反而看向警探和亨利,催促他们跟上。连恩也跟着板着脸的两人跑到走廊。抬头看墙壁,发现唤人铃板上有个铃吵闹地响着。那是「七号寝室」的唤人铃——有人在杀人现场费林托什夫人的寝室拉了唤人铃的绳子。
连恩将视线转向侦探,没有漏看他嘴角一闪而过的满足笑容。
刚才福尔摩斯窝在夫人的寝室里,宣称要做实验而动了某些手脚。不过在那之后他就锁上了寝室,将钥匙委由亨利保管,禁止出入了才对。
亨利挑起眉毛。
「那间房间又没有人使用,现在里面应该没有人。到底是谁搞的鬼?」
「您自己亲眼确认看看如何?」
福尔摩斯与警探、亨利·费林托什以及连恩迅速地爬上楼梯。直到二楼都没有人开口说话。在夫人以前的寝室门前站着穿着制服的巡警。
福尔摩斯不客气地走上前去。
「你能拍胸脯对长官报告说房里没有人吗?」
那名巡警与其说是拍胸脯,不如说是紧张得挺直了背脊,轮流看着侦探和警探的脸回答:
「是,没有任何人进出。」
「那么,是你拉响唤人铃的吗?」
面对警探的质问,巡警惊讶地摇头。
「不,怎么可能。我没有离开过这里,绝对没有。」
亨利不耐烦地看着警探确认门还是锁着的,然后将钥匙插进钥匙孔转了一圈。粗鲁地打开了门。他们急忙踏进房里,但里面一个人也没有。
床铺旁的猫角桌上有倒下的积木与虹吸式咖啡壶,与发现查尔斯遗体时一样。桌上散落着湿答答的纸屑,天秤式咖啡壶上连接两个容器的导管被拔了下来,滴滴答答地滴着水。
似乎与他所预料的结果相符,福尔摩斯满足地点头,走近桌子。打开放在旁边床铺上的医用包,拿出一条毛巾给连恩。
领会到他该做的事,连恩手脚俐落地整理起桌上的水和纸屑。
福尔摩斯又从医用包里拿出了一个严重发黄的纸箱,那是没有盖子的空箱子。接着,在擦得一干二净的桌上开始叠起积木。六个积木并排而成的长方形上叠了三层,而靠近床铺那一侧的积木则只有一层,形成了高低差。然后在积木上盖上纸箱遮住,又拿出一个贴着标签的褐色瓶子,将瓶内的白色粉末洒在箱子周围。
连恩一手拿着毛巾,目不转睛地看着侦探的动作,想认出标签上的字,却看到一排搞不懂是什么意思的字母,愁眉苦脸地放弃了。他仰望着福尔摩斯小声问道:
「那是什么?」
「硫酸铝。三十年前开始用在制纸上。」
亨利好像察觉了什么,「啊。」的嘀咕了一声。连恩虽然想到那就是哈德森夫人被派去买的药品,对它的效用却一无所知。他的心怦怦跳,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专注地看着侦探的一举一动。
福尔摩斯盖上瓶盖,放回包里,将虹吸式咖啡壶的管子接上,拿着水瓶,将水注入酒精灯那一边的容器里。迅速搓了搓双手,说:
「那么,我和布莱安谈过,证明他杀了查尔斯属正当防卫,我问出他在案发当晚从这间房间拿走的东西。因为他在案发后将东西丢到河里去了,所以实物不在我手上。」
侦探弯身到床铺底下,捡起一个拳头大小的银块。连恩也跟着探头去看,看到银块的旁边有个饰有珊瑚雕刻的胡桃木化妆箱。他想起发现遗体时,化妆箱也在床铺底下。
福尔摩斯拿在手上的是一颗狮子的头——那是靠在房间角落的手杖上的握柄——与查尔斯房中衣柜里握柄脱落的手杖互为对照。
「牛津街上的手杖店在上个月卖了一支同样形状握柄的手杖给查尔斯先生,并依照他的特别要求,在握柄的部分增加重量。」
连恩假装要帮忙,把福尔摩斯正要递给雷斯垂德警探的握柄拿了过来。虽然他马上就交给了瞪着他的警探,但沉甸甸的触感依然留在手上。为了将手杖用来当作武器,在握柄上增加重量是很常见的事。
「里面灌了铅——」
「是铁啊,警探。而设置在床铺下的化妆箱里装了磁石。」
福尔摩斯从警探手里拿回握柄,用丝线一圈圈地缠绕住狮子嘴部的凹洞。丝线的长度十足,另一端则系在唤人钤的饰穗上。福尔摩斯小心翼翼地将狮子的头摆在盖着积木的箱子上。
「如此一来,案发当时的情况就备齐了。」
福尔摩斯划了根火柴,点燃了虹吸式咖啡壶的酒精灯。
在充满了忍耐、怀疑、焦躁,以及期待的眼神关注下,侦探接着说道:
「这次的案子会显得如此神秘,原因出在密室与唤人铃,以及暗示有外人犯罪的小伎俩,这些要素彼此产生矛盾的关系。密室否定了外人犯罪的可能性,而唤人钤也是,若是犯人自己拉响了钤,就无法解释他是如何从密室逃出去了。这种半途而废的窃盗行为也更加深了谜团。事实上,立下杀人计划的犯人根本无意营造密室,甚至想让大家以为这是侵入者下的手。窗户旁的雨水管上挂着绳梯,以及外面路上发现的短剑,这些小动作原本可以保护立下计划的犯人,并将警方的注意力转移到外部。犯人缜密地构思出杀人计划,不过制定者并非布莱安。我刚才也说过,他杀害查尔斯先生属正当防卫。一开始制定这次计划的就是查尔斯本人,他想杀了布莱安。」
亨利勃然大怒,涨红了脸。
「为什么查尔斯要杀了管家?」
「因为他一直遭到恐吓,这一点已经得到管家本人的自白了。但我们还是按顺序来吧。这次的案子,有必要回溯到半年前的宝石失窃案来说明。一名叫做莉莉,亚克拉伍德的女仆遭人怀疑偷了宝石而被解雇了,但她并不是真正的犯人,真正的犯人是查尔斯先生。」
「你对死者不敬也要适可而止!」
「费林托什先生。」
福尔摩斯冷冷地回道:
「我借了失窃宝石的鉴定书及鉴别书,还有查尔斯先生的照片,在他生活范围内的当铺巡了一遍。有几间当铺的老板都还记得令弟的长相。」
「那个女仆偷东西的时候可是有两个目击者啊。查尔斯和布莱安他们——」
「他们就是这起案子里的犯人和被害者吧。」
连恩笑声嘟哝着。亨利不快地咳了两下,警探则是凶恶地瞪着他,但少年只是哼了一声转过脸去,假装没发现。
福尔摩斯不受他们的对话影响
,接着说道:
「失去工作的莉莉在数日后,遭人发现淹死在泰晤士河,认定是自杀。我确认过她的验尸报告,她当时怀孕了,而布莱安说孩子的父亲是查尔斯先生。他还说莉莉并非自杀,而是被查尔斯先生推下桥的。」
连恩愕然。把肚子里有小婴儿的女人——还是怀着自己孩子的女人给杀了吗?真是烂透了,他心中涨满了怒意。
弟弟的暴行被人揭发出来,就连亨利严厉的脸上也闪过一丝波动。
「你有证据吗?」
「没有,想对莉莉,亚克拉伍德的死提出起诉很困难。但事实就是管家对查尔斯先生狮子大开口,终于逼得他走投无路而订下杀人计划。查尔斯命案发生的当晚,管家依查尔斯先生所言来到夫人的寝室。查尔斯先生拜托他,希望他协助盗取头冠以支付勒索金额。布莱安将勒索来的钱拿去租下圣约翰伍德的房子,让他的情人住在里面,但那个女人被出手更阔绰的男人给拐跑了。因此,他为了抢回情人才需要更多钱,在欲望驱使下承诺帮助偷窃。另一方面,查尔斯先生不甘受一个仆役不断恐吓,想出了一个让他永远闭嘴的方法。在偷走头冠的同时杀了管家,并伪装成两者皆是黑蔷薇大盗所为的样子。」
亨利一只手掩着脸,已经说不出袒护不肖弟弟的话了。
「查尔斯先生要实施计划的时候得到了某个帮手,就是费林托什夫人。」
「我妻子知道这个杀人计划还协助查尔斯?」
「尊夫人只知道将头冠偷出来的计划,并将被迫协助一事,于今天被叫去圣约翰伍德时告诉布莱安了。」
杰克偷听费林托什夫人和休伊特夫人交谈时,她们对话中提到的果然是查尔斯。连恩因为自己的推测正确而沾沾自喜地点着头。
福尔摩斯淡然地将推理进行下去:
「正如各位所知,四年前夫人将『邱比特之泪』交给了她姐姐。夫人一直苦恼,若凯瑟琳小姐戴上头冠,发现蛋白石是仿造品后,爱丽丝夫人不但不会原谅她,她的丈夫也会因此知道她的姐姐品行不端。查尔斯知道此事后,就向夫人提出了假借怪盗之手偷走头冠的计划。」
接下来查尔斯先生用了几个小伎俩。除了阳才所说的唤人钤,还有黑蔷薇的卡片。窃贼留在犯案现场的卡片,是查尔斯先生仔细向迪亚兹伍德侯爵请教过后作出来的东西。他自己假装与怪盗搏斗,扮演目击者。然后由费林托什夫人将怪盗的遗留物品留在街上当作证据,并嘱咐她提出看到了可疑男子的证言。查尔斯先生跟她说在浓雾的夜里,把剑从马车上丢出去就没有人会知道了,让她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将染血的短剑丢到路上。我推测他为了在短剑上制造血迹,大概牺牲了狗或猫吧。夫人似乎收到嘱咐千万不能看报纸,说一旦看过,警察讯问的时候就没办法好好说谎了。」
染血的短剑之谜被解开,让连恩小小地松了口气,然后朝桌子的方向瞄过去。酒精灯加热的咖啡壶里,水已经开始沸腾了。
「结果已经很清楚。查尔斯先生想对布莱安报仇,却反遭杀害。讽刺的是,多亏了查尔斯先生所做的唤人铃伎俩,布莱安因此得到了不在场证明。然而侍女亚当斯的告发,加上莉莉被冤枉的事,让他害怕如此一来总有一天真相会曝光。他也察觉到费林托什夫人在协助查尔斯先生的计划了。既然是在夫人寝室里犯行,就需要她来协助唤人钤的伎俩,于是他不仅向夫人勒索逃亡资金,还企图让夫人伪装成自杀好灭口。他以协助查尔斯的计划为由勒索夫人,将她引诱到圣约翰伍德的家中,让她喝下安眠药后割了她的手腕,并将伪造的遗书和遗体搬到不同地方混淆调查,似乎打算争取时间做逃亡的准备,不过当他着手开始伪造遗书时,看到窗外的连恩,以为是我命令他过来的,也就是说他误以为事迹败露而逃亡。」
得知自己亲近的人一个接一个地背叛,亨利哑口无言,坐在椅子上动也不动。
福尔摩斯看不出对主人表现同情的样子,以散文般的语调接着道:
「根据检查夫人伤势的医生说,要是处理得再迟一些的话就没命了。比我早一步踏进那间屋子的连恩·麦坎,以及目前不在场的安迪·莫姆和双胞胎尼克森兄弟,可以说是夫人的救命恩人吧。」
突然听到自己的名字,还得到夸奖,让连恩的心怦怦直跳,高兴地双颊泛红,心想安迪他们如果听到了也会很开心吧。
虹吸式咖啡壶发出了咕噜咕噜的声音。水已经沸腾,几乎要流到另一边的容器里去了。不过此时没有装好的管子松了开来,冒出滚水,积水在桌上蔓延。硫酸铝逐渐溶入水里,这些液体逐渐渗入盖着积木的箱子里。
纸盒的表面噗噗地冒着泡,颜色也变了。这时,箱子微微地倾斜,在下一瞬间啪嚓地垮下来。叠了三层积木的部分维持原有的高度,但仅有一层的部分却被压得垮了下去。正好是放着银色狮子头的地方。
连恩惊讶得出不了声。每个人的视线都集中到桌上的咖啡壶上。
狮子头猛然掉落,朝着箱子被压扁的那边——也就是靠床铺的那边掉了下去,被丝线绑住的唤人钤也被拉了过去。狮子头虽然掉到了地上,仍没有停止滚动,一直滚到绑着桌脚与床脚的金属线对面。它被磁力吸引过去,撞到床底下的化妆箱后终于停了下来,丝线被金属线卡住,绷地一声断了。
「这是……也就是说,靠这个?」
在一片寂静当中,雷斯垂德警探语无伦次地问道。
福尔摩斯干脆地点头。
「这就是密室的唤人钤的真相。」
「可是,为什么?只碰到水就让盒子变得这么破破烂烂的——」
不知不觉中,纸箱已经崩解到看不出原来面目了。
「硫酸铝一旦与水起反应之后就会产生酸,使纸质受损。在制作刚才的纸箱时,我选用了会在高温潮湿的环境下快速酸性化的纸。后来加上的硫酸铝溶于水中,成为酸性水溶液,使纸迅速受损。」
「我不认为查尔斯那家伙有脑袋想出这种伎俩。」
亨利怀疑地自言自语着,福尔摩斯微微皱眉,答道:
「他会想出硫酸这个办法并不会不自然。你的染色工厂里,硫酸是不可或缺的药剂。」
「我弟弟对家业完全没有兴趣。该不会是有人帮他出主意吧?」
「用硫酸铝与水的化学反应来使纸张消失的诡计,也曾用在魔术表演上。我不否定有某个人教他这个方法的可能,但要将他作为共犯而起诉十分困难。查尔斯先生对费林托什夫人说,这是为了制造偷走头冠时的不在场证明而让她协助设下这个装置。侍女这半个月来听到的可疑唤人钤召唤,大概是他们在测试装置能不能顺利运作吧。查尔斯先生利用案发当晚的晚餐时间准备装置。当时令郎说有人在房间里,大概是因为听到了查尔斯先生发出的声响吧。查尔斯先生为了避免有人闯进来而锁上了房间的门,钥匙则是他从管家室里的钥匙串上拔下来的,那是当初打算协助偷窃的布莱安交给查尔斯先生的东西。」
连恩发现福尔摩斯的语气变得有几分苦涩。猜想大概是事情的发展令他看不顺眼吧,但他想不出理由,怀疑是不是自己的错觉。
「按照原定计划,查尔斯先生杀了布莱安之后,会将短剑从遗体上拔出,并擦掉血迹收进自己的房里,打算装出一副毫不知情的样子。费林托什夫人扔在路上的短剑才是凶器——窃贼用夫人寝室里的短剑,杀害管家之后扔掉凶器逃走,因为一旦让搜查的成员倾向入侵者犯罪的说法,就不会注意到他的所有物了。另外,将手杖握柄用在唤人钤的装置上,也是因为只要在犯罪后把它装回手杖上就能轻易隐藏起证物的缘故。
他对亨利先生说有事商量,也是为了制造不在场证明。先让大家知道唤人钤响起的时候自己与兄长在一起,再算准时间来到走廊,与回应唤人钤的召唤而来的仆役,或是回到家的费林托什夫人一起进入房间。并且计划打算趁乱将与唤人钤绑在一起的线与握柄等证物回收吧。然而,因为他自己遇害,真正的凶器就插在遗体上,与路上的短剑互相矛盾,使整件案子更加扑朔迷离。
另一方面,布莱安并不知道查尔斯先生的计谋,因此这个装置没有发挥完整的功能。他不知道房里设置了伪装成侵入者犯罪的机关,于是关上架了绳梯的窗子,并锁上门。布莱安当时只想拖延尸体做发观的时间。保罗于十点半左右在寝室前目击到管家,他虽然马上捏造出要进房间却进不去的谎言,其实他才刚走出房间,用从查尔斯先生那里拿回来的钥匙锁上门而已。」
连恩的脸一下子亮了。这部分跟他在伯尼别墅想像的过程几乎一样。虽然只是极小的胜利,他还是在心里大叫好耶,得意洋洋地握紧拳头。福尔摩斯注意到他的样子,瞄了他一眼,仿佛看穿他脑中想法似地,嘴角闪过一丝微笑。
光是这样就让连恩有种得到数百万夸奖的感觉。他绷起了险些笑得走样的脸,竖起耳朵准备把尊敬的侦探的推理听到最后。
「唤人钤响的时候,布莱安虽然惊讶,却立刻发现那
是查尔斯先生设下的某种装置。若查尔斯是在钤响之后,自己到达寝室前的这段时间内被杀的话,就能成立自己的不在场证明,于是他跟侍女一起进入房间,不只让她一起确认查尔斯先生已经死亡的事实,并在把她赶出去后尽可能地善后。捡起绑着丝线的手杖握柄回收——这个动作有一部分被侍女看到了,扯断绑在唤人钤饰穗上的丝线。他一眼就看出这是拉响唤人钤的装置,接着将拿回来的钥匙放进查尔斯先生的外套口袋里,这是为了让别人认为他没有办法进到这间房间,当下作出的行动。」
短暂的沉默后,亨利表情空洞地发出了笑声。
「多么愚蠢!不,失礼了。我从他生前就为这个笨蛋弟弟感叹,没想到他居然是个这么愚蠢又不要脸的男人!而我如此信赖的佣人还是个卑鄙的骗子,哎呀,我不就像个小丑吗?福尔摩斯先生,你给我们展现了非常出色的本事啊。不过,这对犯人来说还真是讽刺呢,你不是为了有人被杀,而是为了『邱比特之泪』而被雇用的。即使如此,宝石从一开始就不在这座宅邸里,甚至不是被偷走的。」
「——真是这样就好了。」
他低声细语的声音中还有疑虑。接着,仿佛在呼应他的声音似的,走廊传来脚步声,然后是有人敲门的声音。福尔摩斯迅速采取行动,打开门后,一位巡警对他敬了一礼。得到雷斯垂德警探的许可进来后便开始报告:
「我们在伦敦市东区的鸦片馆——『金条』发现了一具疑似休伊特夫人的女性遗体,死因疑似鸦片中毒。」
连恩瞪大了眼睛。为想都没想到的发展感到惊诧,转头看向福尔摩斯。
侦探的脸上没有惊讶。虽然没有喜悦,但看起来像是预料中的事态得到了证实。他一听完巡警的报告,就对警探说:
「查尔斯·费林托什的死已经真相大白了,接下来交给你也可以吧?我还答应了另一件案子。」
警探诧异的问他是什么案子,侦探没有回答,低头看着连恩说:
「跟我来。我先送你回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