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安斯沃思城杀人案 第五幕 旅行袋之谜

1

换乘特别列车的约翰·H·华生在二十三日,星期日的下午三点抵达约克车站,此时还有一位脸上覆着面纱的黑衣女子与他同行。

这位前军医是侦探夏洛克·福尔摩斯的好友,同时也是他之前在贝克街二二一号B座的公寓的室友,于四天前从伦敦前往南安普敦。他原本应该准备出发前往纽约,现在却在旅馆待命。

他接受在阿富汗从军时的长官委托,将当初的预定——在美国的诊所工作一事延后,为了等待从纽约经大西洋航路入港的大型客船利维坦号。

利维坦号于二十一日的傍晚入港了。

在利维坦号七天的航程中,有个作息奇特的女士在船上乘客及船员之间多次造成了话题。她在乘客名单上登记的名字是玛丽·史密斯,独自一人旅行,住在头等舱房内。这个用面纱遮住脸搭上船的黑衣女士,自从船出港之后就一次也没有离开过房间。三餐用自己带上船的干面包和罐头解决,也不回应戏谵地前来敲门的绅士淑女们的邀请。知道内情的人似乎只有船长,但他对任何人都不曾透露。

华生在乘客几乎全都下船之后登船。女士的客房房门依然紧闭着。他让带路的一等航海士退下后,从怀里拿出一封白色信笺,接着弯下身子,依照指示,将既没有收件人也没有寄信人姓名的信封从门和地板的缝隙问滑进房间里。

信封里有一张卡片。名片大小的白色卡片上没有文字,只画着一只白色的猫。

门的对面传来了衣物摩擦的声音,接着是捡起信封、拆信的声音,不久那个女士轻声问道:

「目的地在哪里?」

听到包含在指示里的问答,华生绅色紧张地说出背好的答案:

「在领受了白蔷薇的北方之地,受诅咒的黑蔷薇沉睡之城。」

传来了开锁的声音。从门的隙缝间露出的脸被一顶大帽子和两层黑面纱遮盖。黑色衣服上尽管没什么装饰,剪裁仍然典雅。她是一位黑发,身材娇小纤细的女性,声音既柔和又温柔,听起来不年轻也不苍老。她以没有口音的纯正英语开口道:

「您是华生医生吧。」

「——是的。」

「我由衷感谢您能助我一臂之力。因为我想保护某位先生不受可怕的敌人伤害,无论如何都想陪在他身边。」

从她真挚的语气中,可以感受到她为了守护所爱之人而不惜冒生命危险的决心。

华生问她:

「我能向您请教原因吗?您的敌人究竟是——」

「请您现在先别问我。希望您能送我到城堡,为了不使我成为吞食苦恼的蔷薇诅咒的饵食——不,我还是别说得这么抽象吧。我们要警戒的并非魔术,也不是咒术,请您提防子弹、利刃,或是毒药。敌人是会为了达到目的不择手段的。」

女士朝他伸出了戴着手套的手。

「平克顿侦探社和英国第一的侦探向我介绍了您。如今跟您见面,我个人的直觉告诉我,他们的判断不会有错。」

「我会竭尽所能,不辜负您的期待。」

华生诚心诚意地回答,执起她伸出的手轻轻一吻:心里则是叹了口气。听到英国第一的侦探,浮现在他脑中的就只有贝克街的那位至交了。

——路上要多加小心。希望你平安无事抵达目的地。

分别时虽然对他兜着圈子的话语有些在意……原来如此,那时他已经知道了。

他被叮嘱过这件事极为机密,因此他连福尔摩斯都没说。虽然对好友有所隐瞒让他于心不安,不过看来福尔摩斯一定是将自己视为他最拿手的观察行动的对象了。

之后,他们并未遇上那位女士所恐惧的任何危险,当他们在伦敦搭上指定的火车时,华生总算松了口气。特别列车一路不靠站地行驶,不到四个钟头就抵达了约克车站。

华生从位子上站了起来想打开单间车厢的门时,月台上突然出现一个人,站在他们的门前。

那是一位身披漆黑斗篷的高大绅士,丝质礼帽戴得低低的,一言不发地进了车厢。华生认识他那张脸。这时,绅士的斗篷大大翻腾了起来,他拿下帽子,单膝跪在妇人脚边,执起洋装裙摆亲吻了一下。

那名女子将手伸向绅士,而绅士——威瑟福德伯爵执起她的手起身。女子拿下面纱,露出的美丽脸庞让华生不由得看呆了。伯爵也以赞赏的目光凝视着她,但最后仍像个英国绅士般发挥了自制力。

伯爵面向华生,两人有些拘谨地相互致意后,伯爵便对他介绍那位美丽的女性。

他说,她是威瑟福德伯爵夫人。

2

星期日,连恩迎接了在安斯沃思城的第一个早晨,醒来的时间是八点半过后。他被斯特拉顿夫人叫醒,并为自己和绅士大爷一样睡过头的行为感到有点慌张。

昨晚,爱德华回到他自己的寝室后,连恩悄悄地溜出了房间,想去看到光点出现的城墙那边瞧瞧。他因为爱德华说他想睡昏了头瞧不起他而不甘心,干劲十足地想查清楚那个可疑的光点到底是什么,后来却被韦尔内先生逮个正着,带回了寝室。

「老师这种人果然烂透了。」

他迁怒似地抱怨着,但经过这么手忙脚乱的一天,他也确实累了。虽然下定决心待会儿要再溜出去,而且这次一定要把信看完,结果一躺进暖呼呼的羽毛被里,打了个呵欠后,便闭上眼睛坠入了梦乡。

为了挽回昨晚的失败,他今天早上打定主意去调查城墙,于是把早餐吃了个精光。

夏洛克·福尔摩斯一旦沉迷于调查案件,就连耗费能量消化食物都觉得浪费。但对连恩来说,多摄取一分营养都能让脑袋和身体运作得更好。准备好之后,他一边小心地不被爱德华或家庭教师发现,一边仍压抑不住亢奋的心情,冲出了馆邸。

然而他又遭遇了挫折。通往城墙的门全都锁得滴水不漏。他想用别针开锁却碰到挫折,门锁上好像有些特别的机关,文风不动。他在城馆周围走来走去,想找找看有没有门路时,碰上了爱德华的爱犬。

漆黑的西班牙猎犬轻轻地摇着短尾巴,高高兴兴地走在走廊上,大概想去哪里吧。连恩这么想着,于是便跟在它后面。

猎犬的目的地是有女管家和管家房间所在的东翼。它停在最里面的房间门前,用前脚咯吱咯吱地搔抓门板。

门打开了。

何瑞修直挺挺地坐了下来。像敬礼的士兵一样,但它圆圆屁股上的短尾巴仍摇个不停。

门缝中出现了凯蒂的脸。她弯下腰摸摸何瑞修,给了它一块大概是早餐留下来的面包。对西班牙猎犬露出满脸笑容的少女一发现连恩就急急忙忙地站起来,对他恭敬地打了招呼。

「您早,连恩先生。」

「早。那个啊,叫我连恩就好了。」

「可是——」

「叫什么先生的不好说话吧?」

「我明白了。连恩,请问现在可以跟您说句话吗?」

凯蒂眼中带着毫不掩饰的尊敬之色这么问他,让连恩百思不得其解。他从昨天开始就不明白这个少女为什么总是用如此憧憬的眼神看着自己,但她接下来所说的话解开了谜底。

「您是侦探夏洛克·福尔摩斯先生的弟子对吧?」

「我不是弟子,但我和伙伴们会帮忙搜查。」

连恩挺起胸膛。自己所属的「贝克街游击队」在名侦探手下工作,帮忙解决案件,令他觉得非常自豪。

「是这样啊。那么您也实际参与过案件调查罗?」

凯蒂眼底的尊敬之色更深了。似乎将连恩所说的「帮忙搜查」解释为比「游击队」实际上负责的搜查活动更加高难度的工作,并把他们看作侦探的左右手一样的存在了。

连恩急忙想解开误会,但少女笑容满面地以一句「您太谦虚了。」带过之后,用认真的眼神开口道:

「昨晚我将母亲的信送过去给您。您看过了吗?我反对母亲的意见,她为什么要写那种信呢?这是对伯爵阁下忘恩负义的行为,还扰乱了爱德华少爷的心情……」

凯蒂似乎不是夸大,而是真的对母亲写的信感到很生气。她涨红了白皙脸颊拼命说着:

「已故的夫人也许是很优秀的人,可是伯爵阁下也很温柔。他给了我们兄妹俩受教育的机会。我们兄妹俩能有今天,都是多亏了伯爵阁下。伯爵阁下只要一回城堡,就会在塔里住上几天,我想他是在怀念已逝的夫人。」

「我听到管家说的话了喔。他说伯爵有个情人,好像就是他今天要带回来的客人。」

「我认为不是的。艾咪她也——啊,艾咪是客房女仆。她说如果被大家知道他带情人回来就糟了,那才会变成自夫人被杀以来的丑闻。」

「搞不好他想结婚。」

连恩将突然想到的事脱口而出,让凯蒂沉默了下来。她往上瞅的眼神带着一丝反抗,大力主张那是不可能的。连恩不想跟她在这一点上展开长篇大论,于是改变了问题的方向。

「城里没有十三年前发生案件时也在这里工作的家伙吗?我想问他们一些事——」

「没有

。」

凯蒂明确地回答。

「最早在这里工作的是女管家斯特拉顿夫人。她是伯爵阁下的奶妈,以前住在肯特郡的宅邸那儿,但自从发生夫人那件事后,她没过多久就搬到城里来了。她的儿子罗伊·斯特拉顿原本也在,但他两年前得了肝炎去世了。」

「就是那家伙在侍女自杀的晚上看到塔之贵妇人的幽灵?」

「是的。虽然罗伊说他有看到,但一定是看错了。如果不是这样,那个,我是这么想的……」

凯蒂停了下来,微握起的手掩住嘴,目不转睛地盯着连恩的脸,看来很紧张地红着脸颊,摇了摇头。

「什么啊?」

「不……没有,没事。呃,您说在城里工作的人是吗?有些人就住在村子里喔。爱德华少爷和哥哥从他们那里听说了很多事。他们说伯爵阁下非常担心夫人。因为发生恐吓事件,所以他无论如何都想保护夫人,还禁止商人进入城堡。听说城里的人因此吃了一番苦头呢,到现在提起这件事还会有人抱怨,蔬菜或肉那些食材都要在吊桥上交易,然后再让仆役把那些货物用货车推到厨房去。」

「怀疑那些商人想杀掉夫人吗?」

「总之,阁下非常小心。自从夫人来了以后就很少放下吊桥,大家都被关在城里。每次放下吊桥的钟声响起,有事要办的人就会手忙脚乱地冲过去。这么说是有点奇怪,不过吊桥降下时人来人往的事在当时好像还成了大新闻,让大家议论纷纷的喔。对了,我母亲认为是您父亲将尸体运出去的,但这也不对。有个在城里当过仆役的人说他和麦坎先生一起搭马车出城,马车里没有多余的空间藏东西。马车上载了那个人自己的货物,而且货架上也是满的。」

「真的吗?」

「是的。在村里打听之后确认过了。那是罗兰自焚的隔天对吧?所以他说记得很清楚,绝对是那天没有错。」

也就是说,即使奶妈的推理大多是正确的,但关于麦可搬运尸体的说法却不是事实。连恩在心底松了口气,放松了肩膀,听着她继续说。

「当时那座塔的迷宫也比现在更为复杂,听说途中还有捕捉野兽的陷阱,陷阱和树木的位置经常变换,还有人因此受伤。伯爵阁下就是这么担心夫人。」

「肖像画呢?有人把脸涂掉,还烧掉了画吧?」

「您说得没错,但涂掉脸的不一定是伯爵阁下。而阁下会烧画,我想是因为那幅画受到如此损坏,即使能修复他也不想挂上去了。什么诅咒的文字!那不过是我母亲发烧时看到的幻觉。」

「你啊,不相信幽灵吗?」

「那种东西不存在喔。」

凯蒂爽快地回答:

「这座城堡虽然被称作幽灵城堡,但我从出生以来就一直住在这里,从来没看过幽灵。我哥哥也是。虽然母亲在信上说塔之贵妇人想将夫人的悲剧告诉大家,但这是不可能的。还有人说罗兰是因为看到亡灵而精神错乱,那也不对,根据我所听到的,我不认为她是那么纤细的人。那个叫罗兰的侍女,风评不怎么好喔。也有谣言说她跟厌恶夫人的亲戚拿了钱,想让夫人喝下堕胎药,最后是因为证据不足才没开除她。那一位奥伍德老夫人——她非常恐怖,家族中没有人敢忤逆她,有传闻说就是她留下了罗兰。其他还有罗兰自己看上了黑蔷薇,想偷走宝石之类的传言。她引诱来城里帮忙的艾伦,凯立跟她订婚,试图让他帮忙偷东西,然而事态发展却在她自杀的前几天变得很诡异,听说最后婚约还取消了。以前曾是女仆的杂货店大婶也说她好几次看到他们两人吵架。

罗兰自杀当晚,伯爵阁下把她关在礼拜堂里,对她严加斥责的事似乎也是真的。阁下大发雷霆,怒吼着要她自首,还有再给她一天考虑之类的。是的,伯爵阁下一旦发怒是非常有魄力的喔,简直就像狮子一样。那天晚上有几个人听见伯爵阁下的声音,因为罗兰偷东西的谣言在佣人间传了开来,还有人去看热闹,却被走出礼拜堂的伯爵阁下发现而痛骂一顿,之后就不清楚到罗兰自杀之前的那段时间发生什么事了。还有,有好几个人都说过,罗兰自杀之后,那个叫凯立的人看起来好像很开心的样子。」

「很开心?」

「会不会是因为缠着他不放的女人终于消失了呢?话虽如此,该说他冷血吗?反正就是让人感到很不舒服。也有人说即使婚约取消,但过去的恋人死得那么惨也让他精神错乱了。啊,还有罗兰那件事,听说让威瑟福德的牧师气得跳脚。因为她没有家人,跟亲戚的关系也很疏远,找不到遗体的合法处理人,所以伯爵阁下就让她葬在威瑟福德的墓园里了。牧师虽然极力反对,说自杀者不能葬在墓园,但因为法律也改变了,最后连夫人的遗体也决定用火葬。这也没办法,因为她死得那么惨嘛。」

连恩皱起眉。若是被烧成灰,在最后审判日不就得不到永生了吗?

「呐,爱德华他以前跟伯爵感情好吗?」

「爱德华以前很尊敬伯爵阁下。即使很少见面,但他认为伯爵阁下的士官时代,以及他与夫人结婚的事既诚实又有勇气,让他很自豪。」

「这样的话,他为什么——」

「哥哥说……」

凯蒂停了一会儿,歪着头一边思考,一边回答说:

「他说人只要被背叛一次就够了。我总觉得哥哥说的话很难懂,或许爱德华少爷他想否定自己推论的心情也跟他的疑心一样强烈,所以我和哥哥也跟村子里的人问了很多事……」

「你哥哥不是跟爱德华一样怀疑着伯爵吗?」

「哥哥的工作是支持爱德华少爷。如果他感到怀疑、烦恼,或是痛苦的话,哥哥也会一起怀疑、烦恼、痛苦。」

「这样不是很怪吗?」

「是吗?可是他们一直都是这样。当然,如果少爷即将身陷危险,哥哥就算揍他也还是会阻止他吧。」

接着,凯蒂用充满了憧憬与期待的眼眸凝视着连恩说:

「连恩,你会来城里,就表示福尔摩斯先生也一定会大驾光临对吧?啊,不要紧的。这是秘密吧?我不会多嘴的。呐,如果是福尔摩斯先生,一定就能查明真相、拯救少爷对吧?」

原来凯蒂仰慕侦探是想拯救爱德华。先不说这个,少女这么执著让连恩有点受不了。虽然她好像还有很多话想说,但当女管家出现并斥责她不去帮忙工作时,高个子少女就在连恩还来不及解释误会以前慌慌张张地下楼去了。

「福尔摩斯先生吗?」

连恩轻轻地叹了口气。

「要是福尔摩斯先生能够到城里来,我当然也很高兴啊。」

3

午餐是在爱德华的房间跟他一起吃的。由瓦伦泰服侍。

清汤和沙拉、填了鼠尾草的鸭肉和煮豆子,点心则是苹果果冻。餐点很美味,但连恩渐渐想念起路边摊贩的油炸食物、炖鳝鱼汤,以及牡蛎!

爱德华开口说:

「你读了我奶妈的信,对我父亲一点都不感到怀疑吗?」

「与其说怀疑,我倒是觉得有件事很奇怪。比如说肖像画,也不用烧掉嘛,总觉得那样有点讨厌。」

「我在想是因为他很厌恶我母亲的关系吧。在我家,不管是母亲的肖像或照片都没有留下来,只有一张奶妈偷偷带在身上的照片,而她给了我。」

那么,连恩气昏头时扒来的照片,对爱德华来说就像母亲唯一的遗物了。连恩因受到罪恶感刺激而动摇,他故作镇定地快速问道:

「劝你奶妈写信的那位绅士是谁?」

「瓦伦泰认为可能是新闻记者。他装得一脸亲切的样子骗了奶妈。如果能挖出肯特开膛手和威瑟福德伯爵夫人杀害事件的新真相,就能吸引大众的好奇心。威瑟福德伯爵家的权力斗争还在持续,亲戚们想剥夺我的继承权,他们还收买佣人,拼命地搜集我品行不端的证据呢。光是奶妈这封信的内容被他们知道,就会造成无法挽回的骚动吧。」

「但你的奶妈没有把信寄出去吧?那个人怎样了呢?」

「谁知道?世上的事件可是多得很呐!」

爱德华好像不是特别在意的样子,将话题转到那只怀表上。

「我跟你说过我需要父亲怀表的原因了吧。那只表是打开保管黑蔷薇的秘密保险箱的部分钥匙,我打算利用它对父亲提出条件,如果他不答应我的要求就破坏它。」

爱德华像在谈论天气一样地平铺直叙,但这让连恩大吃了一惊。

「欸,等一下啦。你把那个弄坏的话,对你来说也很困扰吧?搞不好以后就拿不出传家之宝了耶?」

「对我而言,母亲死亡的真相比较重要。」

「你这样说也没错,不过还有别的方法吧?」

「案件发生后过了十三年,没有留下多少证据了。如今要查什么都为时已晚。我们也尽量向村人和当时的关系人打听过了。」

「等我爸回来以后问他——」

「我不认为你父亲会说实话。恐怕他还曾在我父亲的命令之下帮忙处理掉遗体。」

连恩用鼻子哼了一声。嘴里塞着鸭肉回嘴道:

「我可不觉得伯爵是犯人啊。」

「如果父亲有个多年的情人呢?」

是管家提过的女人吗?爱情纠葛有可能成为杀人的动机。跟为了维护名誉或面子而杀人比起来,连恩更容易接受这种说法。

爱德华接着说:

「他也瞒着家族里的人,或许又是个身分低下的女人吧?那个女人住在美国。我调查过父亲的信件往来,知道父亲在母亲死后,每年都会在美国的宝石店订购高价珠宝。像手镯、项链、发饰,或装饰品等等,虽然每年都不一样,上面总是有相同的讯息。宝石是按照以下顺序排列:祖母绿、电气石、组母绿、红宝石、软玉、海蓝宝石、青金石、青金石、蛋白石、绿电气石,最后是祖母绿。在其他地方则镶了祖母绿及水晶。」

「宝石有什么意义吗?」

「如果是REGARDS或DEAREST的话你就明白了吧?」

看见愣在那里的连恩,爱德华为他进一步说明。

那是传统的珠宝样式。会取各种宝石名称的第一个字母,拼成如「REGARD(守护之爱)」或者「DEAREST(挚爱)」。

连恩在脑中复诵宝石的名字,并将第一个字母排在一起。

「是ETERNAL LOVE(永恒之爱)!」

他不禁呜喔的大叫一声,拍了拍手。

「宝石的情书!太厉害了。」

爱德华锐利地瞪了他一眼,连恩急忙送了一口煮豆子到嘴里去。

「水晶代表女人的名字,或许是字母C;祖母绿是父亲的名字,爱德华。确实没有比这更奢侈的情书了。C开头的名字有很多,但我和瓦伦泰都称这个女人为猫(CAT)。」

连恩哦地附和道,然后突然问:

「你妈妈叫什么名字?」

「康妮·葛楚。」

「是C开头。」

「你是说给死者情书吗?」

「可能想捐赠到哪里去之类的。」

「捐赠永恒之爱吗?」

连恩斜眼瞟了尖锐地反问他的爱德华一眼,嘴里叼着汤匙垂下视线。

他脑中浮现出福尔摩斯叼着爱用的烟斗吞云吐雾的样子,轻轻摩搓双手,觉得有种像是名侦探的智慧渐渐涌了上来。

连恩一吐出汤匙就开始列举出伯爵是犯人一说的反论。

「你说伯爵在城里杀了他夫人之后,派人把遗体运到肯特郡,假装是连续杀人犯下的手,可是肯特郡的连续杀人事件是在伯爵夫人被杀的三年前发生。虽然后来肯特开膛手落网,于是就当成是那家伙犯的罪解决了,但这并不能保证他们可以马上抓到人顶罪。而且伯爵夫人和她的双胞胎妹妹互换身分也是个问题,奶妈也没说清楚她们是怎么办到的吧?凯蒂跟我说城里的人对放下吊桥这件事非常关心,也就是说要偷偷进出城堡是不可能的。运送遗体的风险也很高。万一在途中被发现,对威瑟福德伯爵家来说可是无法挽回的丑闻耶。你之前说伯爵因为讨厌丑闻,所以不愿离婚而选择了杀人,这样的说法互相矛盾,是你错了。」

连恩作出满意的结论,得意地笑了。

爱德华微微皱起了眉,似乎在脑中验证连恩的意见。

而连恩在这段期间专心吃饭。刚要开始享用点心时突然想到一件事。

「对了,是你拿走罗兰验尸报告的简报吗?」

没有,爱德华否定了。

「弄丢了吗?」

正准备回答的时候,城馆内外忽然骚动起来。

连恩离开座位,往窗边跑去。

城门塔的钟声响起,城门的吊桥要放下来了。

不久,一辆华丽气派的四驾马车驶过林荫道,出现在眼前。连恩打开窗户将身子探了出去,俯视着城馆的正面玄关。

仆人们在门廊前站成一列迎接。马车一停下,仆役就迅速打开车门。

威瑟福德伯爵走下马车,以骄傲而又优雅的举止伸出手扶了同乘的女士一把。

那是位娇小的黑发女性,穿着淡紫罗兰色的大衣,同色系的面纱将脸完全遮住。她仰望城馆,像在找什么似地张望。当连恩看到她右手手指突然移到额头附近时,还以为她要画天主教的十字,但她立刻放下手,两手交叠按住胸口。

接着另一位客人下了马车。是一位穿着斜纹软呢西装、中等身材的绅士。虽然不知道长相,但他似曾相识的身形让连恩歪了歪脑袋,但接着下一瞬间啊的大叫一声。因为那名绅士抬起头来,令连恩清楚看见他的脸。

他不由得大喊:

「华生医生!」

4

「怎么了?何瑞修。」

提问的爱德华人在连恩的寝室里。威瑟福德伯爵回来之后,连恩就去华生的房间找他了。而爱德华在向父亲请安问候-——非常冷淡且形式上的问候——之后,便带着何瑞修到此。他很在意连恩弄丢了罗兰的报导。

瓦伦泰也跟他在一起,找到那篇报导的是何瑞修。它把头钻到床底下,摇着圆圆的尾巴,然后叼起一张贴在底纸上的报导。

爱德华褒奖了狗儿,拿起报导盯着瞧。那是十二月四日的地方新闻。

十二月二日,于安斯沃思村公民会馆进行珍妮·罗兰的验尸手续。警方的负责人是奥斯汀警探,并由鲁斯医生执行验尸。

本案发生于十一月三十日的晚间。珍妮·罗兰于安斯沃思城礼拜堂中自焚身亡。死者为二十五岁的法国女性,为日前于肯特郡惨死的威瑟福德伯爵夫人的侍女。

其自杀的原因据传与安靳沃思城城主威瑟福德伯爵家的秘宝,素有「黑蔷薇」之称的黑钻石项链有关。罗兰很久以前便意图染指这颗宝石,自杀当天,她正想以不正当的手段打开存放钻石的保险箱,却被威瑟福德伯爵当场发现。尽管伯爵宽大为怀,认为若侍女能反省自己的过错,便饶恕她这种不可原谅的行为。然而,据传她因恶行曝光而心神不定,陷入半疯狂状态。

为了让她反省,伯爵将其关进礼拜堂后并为了防止逃亡而锁上门。钥匙在伯爵身上,其后并没有人进出礼拜堂。经过约一个钟头之后,伯爵带着罗兰的前婚约者回来想再次说服她自首,却看见她在精神亢奋的状态下,将照明用灯油当头浇下,并用烛火靠近自己,想阻止她时已为时已晚。

即使全身烧得溃烂,或许是在临死前的瞬间神志清醒过来了,抑或是想请求神的宽恕,她倒向圣水钵并将右手浸入水中,因此右手只有轻度烧伤,而手上的痣可证明尸体是伯爵夫人的女侍无疑。

据罗兰的前婚约者,名叫凯立的青年证词,她平日就对黑蔷薇相当执著,好几次教唆他下手偷窃,而自己是因为受不了才解除婚约。凯立吐露自己痛苦的心境,他说或许正因如此而影响了罗兰的心情,把她逼上绝路也说不定。

亦有人提及城堡的幽灵传说。在罗兰死亡的当天夜晚,有目击者在城门塔附近看见罗兰,她因目睹了

有塔之贵妇人之称的幽灵而显得很害怕的样子。因此也有人认为她是因恐惧而发狂。可以肯定的是,当时

她承受着巨大的心理负担。最后陪审团裁定,罗兰是在一时的精神错乱之下选择了自杀。

爱德华过去曾反复看过好几次这则报导,说出了他研究之后得出的结果。

「凯蒂她虽然怀疑杀了母亲的人是罗兰,但那个侍女即使被杀人的罪恶感逼到精神崩溃,也不至于会以自焚来结束生命。这种女人,她们满脑子只想被人称作贵妇人,只对打扮自己感兴趣,就算自杀也会将保有完整的尸体摆在第一位吧。看了那些聚集到我家的亲戚、贵族淑女和她们的侍女们就知道了。如果不是自杀,唯一能杀害罗兰的就是父亲。他把罗兰监禁在礼拜堂,而钥匙是父亲持有。那么,父亲为什么要杀罗兰?因为他知道罗兰杀了母亲,想对她报仇?不,父亲是个冷静的人。只要把罪人交给警察就能解决了。那么下一个能想到的动机是什么?是杀人灭口。他烧掉尸体是为了掩饰犯人造成的外伤,因为从那些外伤可以查出谁是犯人。听了我这样推理,连恩也会心服口服了吧?」

「连恩·麦坎不认为伯爵阁下是犯人。那并非理论,而是他不想认为替伯爵阁下工作的父亲是罪人吧。」

爱德华的脸上出现觉得无趣的表情。

「你怎么看?」

「我会遵从您的看法。」

爱德华将瓦伦泰毫不犹豫的回答视为理所当然,但又突然歪着头说:

「如果我的看法错了怎么办?」

「您曾说过世上没有绝对的真实。而我已经决定,我的真实就是您了。」

「但确实有某个人杀了母亲,我得查个水落石出才行。」

「是。」

低声回答之后,瓦伦泰眉清目秀的脸上露出担忧的神情问道:

「拂晓少女和蓝宝石戒指您打算怎么办呢?」

「这下不是省了麻烦吗?让那个侦探随意去做就会一切顺利了吧?」

「——侦探是指?」

「假冒家庭教师之名进入城里的男人。」

爱德华端正美丽的脸

上浮现冷笑。

「他是夏洛克·福尔摩斯。我问候过父亲之后在走廊上跟他擦身而过。他似乎无意再隐瞒身分,不仅换下变装,还若无其事地跟我打招呼。」

爱德华没有理会大惊失色的随从,将剪报、乳母的信及其他报导一起放进了信封里。

5

连恩跑到华生的房间,为意料之外的再会感到惊讶又高兴。

约翰·H·华生与个性古怪的侦探相反,是位通晓人情世故的英国绅士。年纪大概三十五岁左右,曾短时间担任军医,参与第二次阿富汗战争,却因伤归国。他的脚虽然因后遗症而有些毛病,但还不致于影响到他的日常生活。留着胡子的嘴角到下巴线条流露出顽固的气质,看了他的眼睛就知道他拥有柔软的感性与诚实心灵。而他的为人也使他成为「游击队」少年们信赖、仰慕的对象。

「医生,你不是去美国了吗?」

「发生了一些事啊。有人拜托我,希望我能护送一位从美国来的女士到这里来。」

「是跟你一起来的女人吧。她是伯爵的情人吗?虽然她用面纱遮住脸,应该是美女吧?」

「揭穿女士想藏起来的东西可不像个绅士啊。」

「我不是绅士喔,不过我的口风很紧,我不会跟任何人说啦——」

面对连恩的死缠烂打,华生坚决地打断了他。

「我不能告诉你,因为这不是我的秘密啊。对了,你为什么在这里?」

「我爸好像接了伯爵所委托的工作,结果就发生了很多事啦。」

连恩隐瞒了他跟伯爵家或许有亲戚关系的事。而有件事他一直很在意。

「福尔摩斯先生知道医生到这里来了吗?」

「——不。」

连恩听出了他简短否定中的苦涩,直眨着眼,觉得很奇怪.

华生本人似乎对自己的丰富表情没有自觉。他那浪漫而富戏剧性的想像,经常不是惹恼欠缺那方面想像力的福尔摩斯,就是被福尔摩斯捉弄,不论哪一边都会让自己陷入被挖苦的窘境。

连恩见状偷偷心想,医生现在很生气呢。

是气福尔摩斯吗?该不会出发前吵架了吧?

仆役们将旅行袋和皮箱搬了进来,接下来当仆役想整理行李时,被连恩拒绝说不必了,他会帮忙。他有好多话想跟医生说,不想被那些讨厌的佣人打扰。连恩兴高采烈地对医生说起前几天的事件,还有他和父亲吵架之后又和好的事。

他不只动嘴,也和华生一起动手整理行李。等他们把衣物都收进衣柜里之后,就只剩下房间角落里的一个茶色旅行袋了。

连恩正想拿起袋子,却忍不住欺的一声歪了歪头。提起来感觉上除了袋子本身的重量之外,里面好像几乎没装什么东西,拿起来非常轻。外表看起来并不老旧,但以皮带系住的盖子却不是很牢靠,系得很松。

华生的眼神锐利了起来。

「连恩,快放下它。」

连恩没问为什么就马上退开了,前军医的语气里有种平常听不到的冷静魄力。

华生取而代之向前,一脸严肃地俯视袋子,接着将耳朵靠在盖子上。他从怀里拿出折叠刀迅速割断皮带,没有上锁的盖子很轻易地就被打开了,里面——

里面是空的。

连恩觉得扫兴。不过相对于华生警觉的反应,他慢了一拍才发现大事不妙,大叫:

「遭小偷了吗?医生,你在里面放了什么?」

「这不是我的旅行袋。」

「那是跟你一起来的女人的吗?」

「不。她的行李之前已经全部检查过了,但我没看到这个袋子。」

就在华生摇头的时候,从房门口传来了某人愉快的声音。

「华生,你好像带了什么有趣的东西进来了呢。」

那是他们俩都很熟悉的声音。

连恩跳了起来,转过身去。

华生的反应较为冷静,对于这样预料之中的情况,好像觉得有些厌烦的样子。

出现在他们眼前的是夏洛克·福尔摩斯。他就像个英国绅士,穿着一身低调却很有品味的花呢西装。他低头一看到空空如也的旅行袋,灰色眼眸就绽放出光彩。

「福尔摩斯先生!什么时候……?您和华生医生一起搭马车来的吗?」

福尔摩斯对混乱且惊讶得目瞪口呆的少年微微一笑,从外套内侧拿出一副玳瑁眼镜。连恩认出那是家庭教师韦尔内的眼镜,呆呆地张大嘴巴,接着听到侦探的背后传来爱德华的声音。

「韦尔内先生是侦探变装的。」

等连恩搞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涨红了脸,惊慌失措地说:

「呜哇。怎么办?我……我的态度那么差,真对不起。」

「你不必道歉。变装欺骗别人的是他。」

爱德华不打算掩饰他的不悦,用充满敌意的眼神抬头看着高大的侦探。

「失礼了。」

福尔摩斯回头看向爱德华,表面上恭敬地低下头。

「伯爵阁下委托我保护您的人身安全。」

「是和监视搞错了吧?」

「您言重了。先不说这个,寻宝游戏让我玩得很愉快。」

「有成果了吗?」

「我已经向伯爵阁下报告过了。对了,关于这件事,伯爵阁下想跟您谈谈——」

福尔摩斯和爱德华彼此对看了一眼,脸上都没有显露感情。虽然两人之间简直就像比试剑术似地紧张感满溢,侦探依然游刃有余地摆脱了贵族少年激动的眼神。

爱德华懊悔不已、表情扭曲,瞬间转开了视线。

「请你告诉我父亲,我没什么好说的。」

贵族少年反抗地说道,接着转身背过福尔摩斯,踏着满怀怒意的步伐离开了房间。

连恩犹豫了一下,但还是觉得自己实在不能不管他——还有,虽然说是福尔摩斯变装骗了他,但一想到自己的无礼态度就觉得无地自容。他急忙对侦探和医生点了点头,追着爱德华出了房间。

连恩在大楼梯追上他,两人肩并肩地下楼,他问:

「等一下啦。刚才你们在说什么?寻宝游戏是——」

在他问问题的时候,有阵轻盈的脚步声啪搭啪搭地接近了。

「福尔摩斯先生!果然来了呢!」

来者是凯蒂。她一脸兴奋地来回巡视着一同长大的少爷和仰慕的侦探助手,她对这两人的敬慕之情,让她的眼睛闪闪发光。

「太厉害了,是名侦探本人呀。没想到他就是那个家庭教师!变装也非常出色。他刚才和伦敦那边通了电话唷,跟电话那头聊了有关下棋的事,表情非常认真,但他是不是有点生气?他经常下棋吗?」

「哎,我是不知道啦……」

少女兴奋的样子让连恩有点退缩。

爱德华则冷静地指出:

「你偷听吗?」

「对不起!」

凯蒂飞红了脸颊低下头。爱德华打断她的道歉,说:

「正好。你跟连恩说说你对十三年前那件事的假设吧。」

「假设?没有那么了不起啦!我本来正想跟他说的,但这只是我突如其来的想法,所以——」

少女迟疑了一会儿,但爱德华又催她,于是她很迅速地说道:

「我是听园丁罗伊说,那天晚上他在城门塔看见塔之贵妇人的幽灵才想到的。罗伊其实是看到了浑身是血的女人吧?我觉得那可能是罗兰。比如说,罗兰失手杀了夫人,跑到礼拜堂想寻求帮助,却精神错乱而自杀了。伯爵阁下认为如果夫人是在城里被杀,而且还是亲戚硬塞给她的侍女下的手,会传出不必要的丑闻,所以才假装是肯特开膛手杀了夫人的吧。」

「为什么侍女要杀伯爵夫人?」.

「被家族……」凯蒂话说到一半暂停了一会儿,然后放低音量快速地接着说:

「一定是有人花钱雇用她啦,但她实际动手杀人之后就害怕起来了!所以才会发疯。爱德华说那个侍女不可能自焚,但不管是谁都不想自焚呀。可是!她既杀了人又浑身是血,感到极度不安。你想想,她死的时候把手浸到圣水钵里,就是精神错乱、想向上帝寻求救赎——」

凯蒂虽然谦虚地说自己只是突如其来的想法,却说得慷慨激昂。爱德华冷眼看着仿佛要重现当时罗兰的样子而扭动身体的少女,坏心眼地说:

「凯蒂,比起老师,你好像更适合当女演员。」

「对……对不起!」

「你差不多该去帮忙斯特拉顿夫人了吧?」

连恩目送满脸通红,慌得不知所措的少女转身离开,然后轻轻吐了口气。

「真是个爱凑热闹的家伙啊。她哥哥如果可以向妹妹看齐,稍微亲切一点就好了。」

「凯蒂才应该学学瓦伦泰的稳重。不说这个了,你明白将父亲以外的人假设为犯人有多么愚蠢了吧?」

「是吗?跟你的意见比起来,我觉得她的说法更令人能够接受喔。」

「意思是你的脑袋和凯蒂水平一样吗?」

爱德华没有停下脚步,冷淡地喃喃自语,在连恩回嘴前就

用断定的口吻告知:

「父亲终于回到城里了。你最好早点动手。」

「我不是说不干吗?」

真不死心啊,连恩噘起嘴。

「我听凯蒂说了喔。你对奶妈信里的内容照单全收,说把尸体运到肯特郡的人是我爸爸,不过老爸他搭马车出城时——」

「嘘!小声点。」

爱德华锐利地盯着连恩,说了句:「跟我来。」拉着他的手来到庭园。

连恩察觉他是在提防仆人偷听,啪地拍了一下手。

「啊,喂。我们去昨天看到光的城墙那里吧。到那里就能好好谈了吧?你去借钥匙啦。」

「钥匙我带着。」

爱德华冷淡地说,接着迅速迈开步伐。两人从城门塔登上了城墙。连恩的房间面对南边城墙。他们穿过武器库之塔,走到可以俯视马厩的地方。连恩小心翼翼地找寻线索,从这里看得到他在城馆房间的窗户,所以昨天亮着灯火的地方大概在这附近吧,不过这里只有单调的石造走廊和扶手,石地板上到处都是崩裂的痕迹,让人寸步难行,而走廊的其他部分也一样。

目前城里好像也没什么异状,昨晚看到的光果然只是他的错觉吗?爱德华等连恩垂头丧气地放弃调查后,开口道:

「关于刚才那件事,那是因为遗体藏在别的地方。有个农夫说他那天看到麦坎从村郊的教会旧址运出一个很大的旅行袋。问他在做什么,不仅被岔开话题,还被狠狠瞪了一眼,所以他也没再追问下去。我认为,尸体就装在那个袋子里。」

连恩难以接受地皱起眉头。

「不管怎样,都要把尸体搬出城对吧?我就说那不可能啊。难道你想说他趁着罗兰自杀而引发的混乱,把尸体搬出去的吗?」

「父亲把村子里的巡警叫来后,不论是在郡警跟医生到达之前或是到达后,都命令他守在城门那里,严格监视出入的人。」

「也就是说,要把尸体运出城是不可能的吧?」

「你不推理的吗?」

「有啊。我正在推理!我是说根据推理的结果,那是不可能的!」

「如果是我要把尸体运出城,就会在尸体上加重物扔进护城河,再让共犯去回收。」

「可是,那不可能吧。他杀了罗兰以后,警察也会来调查啊。」

「我说的是可能性的问题。我母亲的案子是另外一回事。你也稍微动动脑筋。」

连恩横眉竖眼地瞪着爱德华。

「难不成你想说妈……呃,艾希琳小姐也跟杀人有关吗?她可是你妈妈的妹妹喔。」

「我母亲结婚和改变信仰想必让艾希琳姨母心里也很不痛快,不能说她完全没有动机。因为母亲和支持镇压爱尔兰的父亲结婚丁,或许她憎恨着母亲这个背叛者。」

「这只是你的想像吧?我老爸啊,虽然他是个一无是处的醉鬼、扒手,但不管对方是伯爵还是公爵,他都不可能去讨好会杀人的坏蛋。」

连恩斩钉截铁地说:

「所以就是这样。如果老爸替伯爵做事,那伯爵就是清白的。」

「你被个人感情左右了。」

爱德华冰冷地无视他,提出自己的推论。

「骚扰母亲的人很熟悉爱尔兰的风俗习惯。竖琴是爱尔兰国旗上的图样。另外,爱尔兰的圣人以酢浆草解释三位一体,没错吧?(注10)我们家族很厌恶信天主教的爱尔兰人,不会特地调查他们的风俗,可是我父亲应该知道。他待在军队里的时候也曾经参与对抗爱尔兰的策略。」

「就算这样——」

「你听我说。我在看奶妈的信时,发现如果是父亲杀了母亲,就能解释我一直不明白的事了。父亲既不会去母亲墓前凭吊,还想消除母亲曾经存在的证据。他烧掉肖像画、丢掉照片,都是因为他心怀愧意。那些文字也——」

「诅咒文字吗?那只是病人的幻觉吧?你可别跟我说伯爵诅咒了他夫人喔。」

「我不会这么说。」

爱德华眼神冰冷地继续道:

「将怀有身孕的妻子关在有幽灵传说的塔里,只能认为他是有恶意的。另外,父亲并没有试图查出谁是骚扰的犯人,奶妈的信里也有写吧?他不但没有报警,甚至还想隐瞒。虽然奶妈说事关颜面问题,但我不相信。说起来,若想摆脱家族控制,看是要在毫无关系的地方租一栋别墅,或是住进旅馆应该都办得到。」

「他可能有什么理由吧?因为这次叫福尔摩斯先生来的不也是伯爵吗?这是为了保护你吧?让你不受那些令人火大的亲戚伤害吧?喂,你就和伯爵谈一谈嘛。」

「没有必要。」

「什么嘛!」

连恩心中的焦躁感逐渐升高。

「你干嘛那么坚持伯爵是犯人啊?像我,前几天我把不可能的嫌疑套到老爸身上的时候可是讨厌得要命耶!一直想说服自己绝对不可能。不就是这样吗?你却擅自认定你父亲是犯人,就算我说要抓出真正的犯人你也不要。居然想让自己的父亲当杀人犯,你有点奇怪喔。」

连恩激动地冲着他发泄闷在心里的情绪,只见爱德华好像为之语塞并且有些喘不过气来,但依然维持着面无表情的冷静,沉着地反击:

「他是我父亲,亦是历代伯爵的子孙。如果祖先之中有残暴的人,那么子孙里出现同样个性的人也不足为奇,这就是犯罪者潜质的遗传。没错,我指的就是第三代伯爵,我们家族里出现那种人也不奇怪。父亲年轻的时候也做过相当残忍的事,他在军人时代压迫非法组织成员,听说还曾拷问人到半身不遂。虽然大家说得好像什么英雄故事一样,但这不就是他性情残暴的表现吗?」

爱德华忽然闭上嘴。他的叙述自始至终都非常冷静,流畅的话语让连恩没办法插嘴。但他看到少年白皙脸上的血色逐渐褪去而变得苍白,突然不安了起来,不禁「喂」的一声叫住他,伸手去碰他的手臂。

正想问他还好吧的时候,爱德华一下子退开,并挥开了连恩的手。

「对,你说得没错。我可能也很奇怪,毕竟继承了那种祖先的血缘。」

「我不是那个意思——」

「以后我不会再请求你的帮助。全部由我一个人——」

他的声音依然很冷静。冰一般的美貌仿佛抹去了所有感情,但他冲着连恩说的话才说到一半,蓝眼就覆上一层雾气,突然一脸困惑地眨了眨眼,眼里落下清澈的水滴。

「这是什么……」

爱德华喃喃自语着,一手擦掉了眼泪,然后瞪着连恩,压抑不住激烈的情绪,扬言道:

「你已经没有用处了,不要再出现在我眼前!」

6

孩子们离开之后,福尔摩斯先是环顾了房间一圈,然后走近那个来历不明的旅行袋。跟调查案件的证据时一样,慎重且热心地看得入迷。华生看着他的背影,微微皱起眉。

福尔摩斯心情不好,而且他心情不好的对象不是别人,正是华生。当连恩他们在房里时也一样,故意看都不看他一眼。

被人出奇不意地暗算、扰乱新工作的计划,甚至还被牵扯进伯爵家问题的人是华生,他觉得要生气的人也应该是自己才对,现在却被挫了锐气。

他这位朋友旁若无人的样子并非现在才这样。他以自己独有的价值观优先采取他认为合理的行动。即使没有恶意,但他对别人只有最低限度的顾虑,因此三番两次和周围产生冲突,一直以来都是华生替他注意到这一点,并担任缓冲的角色。不过华生从未受到朋友的感谢就是了。

无论如何,他下定决心如果再遇到福尔摩斯的话,为了不让朋友自毁才能,该与朋友好好谈一谈自身的问题。但华生也已经有了徒劳无功的心理准备。

福尔摩斯一检查完旅行袋就站了起来,叼起一根烟点起火。他吐着细细的青烟,终于和华生对上眼,问道:

「到城里来的一路上平安吗?」

「算是吧。」

华生不客气地回答。

他离开伦敦的当天就抵达南安普敦,两天后,他等待的人所搭的船终于入港了。因为伯爵的安排,让他在港口城市多等了一天,而这期间依然完全没听说是怎么一回事。既没告诉他那位神秘女子的本名,连她的长相都没看到。

直到今天,他才掌握住大致的情况。在足以称为密室的火车包厢中,伯爵向他说明了详细情形。原本按照计划,直到将秘密公诸于世之前,连华生都会被蒙在鼓里,可是在伯爵泄漏出对女子的激烈爱意之后,束缚冲动的枷锁松动了。与其引起华生的不悦臆测,他选择说出事实真相再请他保守秘密。

华生故作严肃地问他:

「你知道了吧?威瑟福德阁下的事。」

「知道。我还去寻宝了。刚刚才撕掉当成报酬的五千镑支票。」

「——那是怎么回事?」

「我接受委托,并与对方做了交易,要求用金钱以外的东西当作报酬。」

「金钱以外?」

「就是情报啊。」

「那个什么寻宝也算在委托里吗?」

「对。在火

车上的。」

福尔摩斯给出神秘的答案,然后微微地笑了。他明知华生的理解力跟不上他还愚弄他,并以此为乐。这个人明明有颗清晰的脑袋,有时却会做些儿戏他人的恼人行为。

就算再询问一次也得不到答案,只是取悦了任性的天才而已,于是华生决定改变话题。他有些强硬地问道:

「这次的事是你搞的鬼吗?」

「华生,我很早以前就告诉你,你的坏习惯就是说话顺序——」

华生不想再被他嘲笑,打断了福尔摩斯又问了一次。这对他而言极其罕见。

「我在问你,把我送到这座城堡的是你吗?」

「如果是连恩那样的孩子我还能理解,但这听起来并不像虽说是合资经营,但好歹开了间诊所的绅士所说的话呢。你人在这里不是你自己选择的结果吗?哎,不论事情经过如何,既然你在这里,请你协助也没关系吧。」

就语法上来说他是在征求华生的同意,其实却是强迫。这样的对话在两人之间并不少见。华生以为自己在这三年内已经习惯了,心里还是经常觉得不太愉快,可是这些微的焦躁就在福尔摩斯说了下一句话之后烟消云散了。

「麦可·麦坎隐匿了行踪。」

「他不是去执行威瑟福德阁下的命令了吗?」

「那个谎言也只能再撑几天而已。」

华生因不祥的预感皱起了眉,听着福尔摩斯说下去。

「麦坎是伯爵陆军时代的部下。他们之间还有其他因缘,这之后再谈。你也知道公安部已经盯上他,正摩拳擦掌准备逮人,再加上过去与他有往来的黑社会也想要他的命。他很清楚自己的处境,因此暂时把连恩托付给伯爵,原本他也同意要跟我交易了。」

「交易进行得不顺利吗?」

福尔摩斯一边抽着烟,一边走到了窗边。

「他没来。」

麦可·麦坎投身爱尔兰独立运动组织,以包括安装火药炸弹在内等极端行动夺走许多人命。华生对那个男人没有认同感或同情心。不过,担心他儿子的心情要比对父亲的厌恶强多了。

「发生了什么事?」

「麦坎是个慎重且深谋远虑的男人,他也预期到会有妨碍,所以和伯爵互相约定。将连恩托付给伯爵之后,每天透过电报或电话以事先约好的暗号传达他平安的证明,可是他昨天没有联络,今天到目前也还没打电话来。啊啊,这座城堡里当然有电话设备。威瑟福德阁下实际上对最尖端的技术非常着迷,而麦坎那边——」

夏洛克·福尔摩斯离开窗边,随意地将烟蒂扔进壁炉,说出了无情的推测。

「我认为最好要有心理准备,近期内将会听到最糟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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