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秘色

跟初相见的人自报名号,还真是有点难为情呀。

可是不知名号的话,讲起话来也不方便,所以在下这厢有礼啦,我乃五位是也。

你说这名号少见又响亮?哎呀,唐草,我跟你一样都不是人嘛!用江户人的讲法来说……是,我们正是付丧神,也就是妖怪啦。

如你所见,我是上头绘有五位鹭的雅致烟斗,可是个高级品!是吧,所以收藏家一直都对我备加爱护,等我发觉时,都已经过了百年,正是器物获得魂魄的年纪了,所以呢,我就成了付丧神。

付丧神这种存在跟人不太一样,但在江户可不算少见唷,像我现在跟你待的这家古道具店兼出租店的出云屋里,不就有很多同伴吗?

小兄弟,你身为付丧神却被送来了出租店,一开始一定很担心吧?哎,被借出门还真可怕呢,出租店的生意就是出租商品赚租金,所以嘛,多少有点风险。因为万一被借到什么乱七八糟的地方去,弄伤损坏的话可不得了。

我们待的这家出云屋就只有一对年轻姐弟在经营,店舖小得很呢!如果不把我们给借出门,他们每天要吃什么呢?所以,我们如果不满而出走,他们也太可怜了。

这两人都没爹没娘了,也没其他亲人,清次跟阿红都跟亲人没缘呐。

出云屋这家店是阿红的叔叔创立的,但他没有子嗣,所以从朋友那儿带了清次回来。是呀,清次是养子啊。

因为这缘分,清次变成阿红亲戚家的小孩,偶尔会到他们在日本桥的家里面走动,这两人从小就认识了。

四年前,阿红成了孤儿。她父亲在火灾时走了,母亲也老早不在,所以她就来依靠出云屋。之后,清次就称阿红为阿姐,在一起生活。

还没看见收养这两人的出云屋店主?嗳,因为店主之前因病过世啦,所以这两姐弟也失去了养父。

两人当然很伤心啊,但为了要撑起店舖跟谋生可是拼了命地工作,没时间沉浸在悲伤里呀。

有天啊,我们随兴谈起这两姐弟的事,结果……竟被他们给听见了。

两姐弟大吃一惊呢!不过,这也很正常啦。只是,重要的商品就算有点古怪,他们也没本事丢掉商品,出云屋的情况就是糟到这种地步呀。

所以我们也只好认命地承认彼此的存在喽,而我们这些善心的付丧神……也就认命地被借来借去地出门赚钱。

付丧神跟一般道具的层次不同,我们肯这么委屈自己,实在是很够义气吧?简直要让人感动到掉泪啦!付丧神实在是很了不起!

咦?清次在帐房里苦笑呢,这家伙一定在偷听我们讲话,怠慢了作帐的工作。不认真做事可不行呐,真是的!年轻人啊,你只要稍为同情他们一下、帮上一点忙,他们就变这样。

唐草,你才刚来,可别学清次那样喔!首先得先把出云屋里其他付丧神的名字给好好记牢,讲话的态度也要温文有礼……咦?你已经记住了大伙的名字?嗯,那倒是件好事。

啥?接下来还想多听一点大家口中那「苏芳」的事?哎呀,你还真是个刚满百岁,喜欢八卦的小伙子呐,真拿你没办法。关于这件事啊,想说的人可多喽……你看,这会不已经有人开口了吗?

一定能听到很多消息吧!

「五位,你在跟最近刚来店里的那个金唐革(注十三)钱包讲话吗?」

「嗯,它叫唐草啦,之前也被借去鹤屋家了。」

跟五位搭话的付丧神是月夜见,五位告诉唐草,月夜见是个高级挂轴,接着它又补了句:「同时也是出云屋里最自傲的家伙。」月夜见听了后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坦然而笑。

「唐草啊,你刚说想多听点『苏芳』的事,是吗?」

唐草点点头,于是月夜见便故弄玄虚地缓缓道来:

「出云屋的姐姐阿红一直在找个名为苏芳的香炉……或者说,她是在找拥有苏芳这名号的人,但这苏芳却一直下落不明。」

最近,两姐弟的友人,也就是鹤屋料理店的老板嘴中却传出了苏芳这名字。

「鹤屋里来了位名为苏芳的客人唷!这两姐弟一听这消息后啊,马上因为可能找得着苏芳而一直心神不宁呢。」

姐弟好像正在调查去鹤屋的客人是否就是他们要找的苏芳,月夜见以此作结。但此时有人从旁插话——是阿兔。

「哎呀,月夜见,你说得是没错啦,但就是太无聊了,根本就没讲到最有趣的重点呐!唐草,你听好了。」

苏芳这名字啊,是阿红认识的一名男子的俳号(注十四)。阿红一直对这名字念念不忘,结果,连清次也无法将这名字忘怀了。

「唐草,你听得懂我话中之意吧!」

「嗯,这……嗄?」

唐草摸不着头绪,于是身为梳子的付丧神就直率地说了:

「真受不了你耶,就是阿红心上一直挂念着苏芳,而清次心上一直挂念着阿红嘛!所以,苏芳下落的重点就在这儿呀!」

此时出现了两个笑声,声音较高的是来自被称为人形姬的豪华公主人形,另一个则是野铁,它是个蝙蝠形状的坠饰。话题持续下去:

「清次想确认苏芳终于现身姐弟面前的事是真是假,倘若是真,他也得做好准备嘛。前些时候,他就故意挑了些付丧神便宜地租给鹤屋了。」

因为苏芳或许还会再去鹤屋,而付丧神也许能听见苏芳的消息。

「清次期待我们能听见点什么消息,回来出云屋说,一定是这样子啦。」

付丧神似乎一致同意这说法,开始此起彼落地嚷着清次打的算盘一望便知。从付丧神的眼光来看,清次不过是个毛头小子罢了。

「嗳,我也知道清次很认真呐。」

五位这么说。因为它是个精巧的烟管,所以被放在绘有莳绘的烟灰盆上,拿去装饰鹤屋的高级客房。也就是说,能第一手听见客人谈话中最有趣部分的正是这位五位。

「咦?你听见了什么趣事了?听见的话,就赶快说来听听呀!」

「人形姬,我知道的可还真不得了呢,但……真的该说吗?还是不该说?我也很犹豫呢,因为清次正在一旁听着呀。」

五位说,如果这么干脆就说出来,不就顺了清次的意吗?这样一点都不好玩呀!

此时清次扬扬单边眉头又摇摇头,他那态度……根本就不认为五位可能知道什么重要的情报。五位大喊:

「清次不知道我是真的知道很重要的情报呢,所以他才会那种态度!我在鹤屋里听见的,可是苏芳的消息哦!」

此话一出,众付丧神立刻骚动了起来。

「苏芳?五位你看见了本人吗?他真的来鹤屋啦?哎呀,是怎样的男人呀?」

「一定是个很棒的男子吧!」

「说了些什么?」

长得像哪个戏角儿?说了些什么话?快说呀!众口齐声地这么要求五位,月夜见、人形姬跟阿兔,全口径一致地兴奋喧闹着。

这么一来,五位马上说:「既然大家这么关心这事儿,那自己不说也不成。」唐草揶揄五位,说它嘴角的笑容实在是得意得太明显了。五位正色回道,自己是个慎小谦卑的付丧神,才不会这样呢。不过,它讲话的态度还是掩不住得意。

「苏芳啊……是跟清次年纪差不多的商人唷。」

长得挺结实的,算是相貌不错的男子。人形姬听后,立刻洋溢着开心的笑容,房内笑声四起,笑它喜欢美男子。

苏芳那时带着重要的生意对象一起过去,对方是名年约五十,名为浅川屋的男人,脸上时常挂着笑容。

「两人因为有要紧的生意事要谈,所以叫店家先把菜全送上来,之后留他们两人静静地谈话。鹤屋可能是因为从阿红那儿听过苏芳这名字,所以对这男子有点在意。不过,他毕竟是店主,总不能站在走廊上偷听吧。」

所以听见苏芳谈话的,除了名为浅川屋的深川商人以外,就只有五位了。

「然后啊……」

五位暂停一下,它现在正要把众人不知情的故事娓娓道出,所以想先停顿一下以提升期待感,然后再煞有其事地说出。此时,大家都把焦点聚在了它身上。

「苏芳跟浅川屋在客房里不知为何竟讲起了香炉,这时才发现,『苏芳』这名字果然是俳号,他的本名是……」

五位呼了一口气,再次暂停,接着它以大家都听得见的声音说道。

「苏芳说他本名叫梅岛屋。」

清次听到这儿,眼睛已经张得骨碌碌地,都忘了要假装自己没在偷听付丧神说话了。野铁觉得很好笑,五位也低声笑了出来,接着又继续说:

「关于鹤屋的宴席,我从一开始说明起吧。年轻的梅岛屋跟年长的浅川屋一开始愉快地相互敬酒,谈着两人接下来的生意,而浅川屋好像是经营唐物屋(注十五)的商人。」

就这么谈了一会儿后,生意的话题告了一个段落,浅川屋的目光落在用来装饰床之间的香炉上。

鹤屋里的香炉就是先前幽灵里叶柳附身的那个青瓷,不知是否因为里叶柳

已经往生了,青瓷转成带青的色彩,只是个平凡的物品而已。但现今仍是一项佳品,因此浅川屋将它拿在手上把玩,脸上露出愉悦的笑容,

「这香炉似乎挺不错的呢,不知是不是青瓷?」

梅岛屋点头赞同。

「形体圆润,而且色泽相当漂亮,青色柔婉,有如秘色一般。」

梅岛屋说道,所谓的秘色,指的是献给大唐天子的青瓷,一般平民不可使用。同时,秘色也指以职人高超技艺所做出的绝美青瓷的色泽,浅绿而青碧。

「《源氏物语》里也曾提过这种秘色瓷呢,在『末摘花』的章节里。」

「秘色……这种触碰难及的青瓷色泽,居然曾存在这世界上,真令人神往啊。」

浅川屋以一种跳脱外表印象的口吻说道,这就好像是被禁止的男女之情一般。

「色泽愈美,让人愈想入手啊,结果怀抱思慕而无法死心呐。」

浅川屋望着香炉,一道浓眉霍然一挑,脸上出现一抹可怖的神色,但他随即恢复了亲切的笑容,问梅岛屋说:

「梅岛屋大爷似乎对香炉颇有研究,香炉的色泽除了青瓷外还有许多种类,不知梅岛屋大爷的偏好是……」

「说是喜欢嘛……其实,我的俳号苏芳也是取自色泽之名呢。从前,有个品号苏芳的香炉,是以乳白作底,染上了些许绛紫虾红的苏芳色,上头绘着草花。」

因为太喜爱这个香炉了,所以梅岛屋便以苏芳来作为自己的俳号。

「嗯……苏芳啊,原来如此,居然是个与俳号有因缘的香炉呢。哪天有机会,请务必让在下拜见一下,不,绝对请您在近期内让我欣赏把玩呀。」

浅川屋热衷地这么说道,但梅岛屋却有点困惑地将头一偏。

「我也很想让大爷过目浏览,但香炉并不在我手上。说来不可思议,但苏芳这香炉已消失无踪了。」

「唉呀!这、这……」

这事听来离奇,因此浅川屋倏地将身子往前一探说道,既然如此,请务必将头尾说给自己听听,他态度柔软地数度要求着梅岛屋。

「这,跟生意没关系呢……」

「无妨无妨,请说来听听。」

此时,浅川屋的眼中射出一道利光,五位似乎吓了一跳,差点就要从烟灰盆上跌到榻榻米去。

梅岛屋神情为难地持续了一阵子,但他似乎不想得罪浅川屋这位生意伙伴,惹他不悦。五位说,在这种时候,人与人之间的权力关系明了可见。人与妖怪不同,是一种受利益驱使的可怜生物。最后,梅岛屋吞了口酒,踌躇着说了起来。

话题当然是围绕着苏芳这香炉啰。

「好几年前,某户商家有个继承家业的儿子。如果直接点出名号来,恐怕会引发种种问题,因此我就以太郎来称呼他好了。」

梅岛屋在鹤屋的某间房内,这么跟浅川屋说。

太郎是个爽快的男子,喜欢陶瓷跟俳句。在陶瓷上,他特别钟爱收集香炉。他虽然是大商舖的儿子,但因为还没继承家业,没那么多钱可以投入香炉的收藏上。

所以他就时常跑去家里附近的古道具店寻宝。邻居都说,他搞不好是去见那间店的招牌姑娘呢,因为那小小古道具店的千金长得很漂亮。

但太郎的父母却希望要继承家业的儿子能娶个门当户对的媳妇进门,也就是说,要能带着丰厚的嫁妆进来才行。因此,他们跟儿子提议相亲。

对方是位大商舖的千金小姐,她跟双方的父母都有意结成这门亲事。太郎容貌俊俏,女孩子家看了他都要心动。

可是,却只有太郎一人对这门亲事无论如何下不了决心,毕竟他身旁有个那么美丽的女子,所以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于是提亲的千金为了吸引太郎的注意力,便送了他一个香炉,说这香炉与太郎也算有缘。

「那香炉的品名与太郎的俳号一样,都叫『苏芳』。」

「哎呀,梅岛屋大爷的俳号也跟太郎一样呢!」

梅岛屋轻轻点头,继续说了下去。

那香炉是个优美的高价品,木盒上题着潇洒的题字。太郎虽然看来对苏芳很中意,但他心中清楚,如果收下这香炉就非得答应亲事不可了。

「因此,他便斩断了对香炉的喜爱,想送还回去。但对方却不想要这么把缘分给切断,直说不然香炉就先寄放在太郎那儿吧。」

所以香炉便暂时安放在太郎的房里,就在这段时间内,附近发生火灾,烧毁了好些民房。

「啊啊,那是……」

浅川屋惊呼。

「太郎家的店舖逃过了一劫,但有着美丽女儿的古道具店却遭火焚毁了。」

古道具店的店主逃离火灾,却负了伤,因此在避难的寺里很快地往生了。店主的妻子早已经过世,店内商品又全数焚毁,只剩孑然一身的美丽女儿,看来是没办法再将店舖重新开张了。

太郎一定很想帮忙,但他自己尚未继承家业,就算把他整个人倒过来,也掉不出几个铜板。

就在此时——

「放在太郎房里的香炉居然不见了。」

「不见了?是太郎拿去变卖了吗?」

「不,是突然在某日从房里消失了。太郎房中只有柳条编制的箱盒跟书桌,根本就没有藏匿的场所,但那高三寸、宽三寸、造型浑圆的瓷器,却凭空不见了。」

那天,亲事对象的女子带着奶妈来到了太郎家。她似乎是真的很喜欢太郎,已经来过了店里好几次。太郎双亲很希望这门婚事能谈成,因此太郎还在店头工作时,便先让女子到他房里等候他。

「太郎没法子之下,只好回房间会客,就在他进房时,奶妈也离开去了厨房,大概是在顾虑什么吧。」

可是,就算把太郎跟那女子留在房里,两人也无话可说,于是太郎只好提起两人的共同话题,也就是香炉。那香炉自从被送给了太郎后,一直放在桐箱里,摆在房里书桌上。但当太郎伸手拿起箱子时,箱子却……轻得叫人一惊。

太郎慌张地解开了绳子,可是桐箱里啥也没有!之后一阵人仰马翻,太郎本人说,他根本就不知道香炉到底是什么时候不见的。

「怎么找也找不着,这时,就像浅川屋大爷您刚说的,有人怀疑会不会是太郎为了救古道具店的女儿,而把香炉拿去变卖了。」

在太郎房间的,只剩下寄放香炉的那位婚事对象,但她也坚称不知。

「据说一看就知道那千金跟奶妈的身上不可能藏着香炉,她们穿着夏日的薄织和服跟腰带,如果把那么一个香炉藏进去,一看就知道了。」

而且,她们那天来时两人连个布囊都没带,不可能把香炉藏在布囊里带走。一般人在外面走动时,很多人都不带布囊,因为若漫不经心地把放着钱财的布囊提在手上,恐怕会被盗贼连手都给砍下来抢走吧。

「据侍女所言,她早上打扫时,桐箱仍沉甸甸地,那个苏芳香炉是真的一瞬间就不见了。」

太郎的双亲叫来了认识的捕吏,请他私下调查。他们其实并不想要张扬,只不过身为香炉主人的千金都已经知道香炉不见了,所以不查也没办法。

被捕吏查问得最详细的人自然是太郎,但即便如此,还是找不着遗失的物品。搞丢了香炉的太郎家人,真是担忧又烦愁。

结果,太郎双亲跟对方的父母便紧急见了面,将太郎撇在一边,自行谈起了婚事的细节。双方决议将香炉当成是那千金的一部分嫁妆,事情就这么谈定了。

「也就是说,原本停滞不前的婚事也因此决定了?」

不愿意的,只有太郎一人。但苏芳这香炉一直找不着,他根本无从反对。于是,婚事便这样进行下去。

结果,过没多久,某天的清晨又出事了。

「这回,是太郎从店里消失了。」

家人全都慌慌张张地找了起来,但哪儿也不见他踪影,等想起因火灾而避难他处的古道具店的美丽女儿时,她也已不在寄居的寺里。因此乡里传言,太郎已经跟那美丽的女儿一起私奔了。

「难道……是拿着能变卖的苏芳香炉,一起逃往了京都一带吗?」

浅川屋低吟道,而梅岛屋也神情沉重。

「谣言这么传说……结果,听说被太郎抛下的家人相当困扰呢。」

「太郎家人得付那香炉的钱吧……」

「不只如此,婚事对象的千金小姐也自此郁郁寡欢,这可不是钱解决得了的事,因此相当恼人呀!」

这事的影响到现在还没散去,梅岛屋不停地摇头。婚事虽然已经吹了,但太郎家人听说至今还在寻找他的下落。

「那么,已经找着那继承家业的长子跟那美丽的女儿了吗?」

「不,还没寻获,而香炉也依旧杳无踪影。」

但听说过那美丽女儿的消息,据说她人在深川,只是,这也不过是个不实的传闻而已。如果那两人当真偷走了香炉,携手私奔,怎么可能会落脚在这么近的地方呢?

这么一来,行踪马上会被家人发现的。此时浅川屋似乎窥探着梅岛屋的神情,静静问道:

「那继承家业的儿子,当真带着苏芳逃走了吗?」

「……听说太郎否认他偷走了香炉,但可以确定的是,香炉、太郎跟古道具店的美丽女儿都不见了。如果能找着太郎或那女儿,不、就算是只找到苏芳那香炉也好,或许,就能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吧。」

「太郎现今搞不好已经改名换姓,也许有点难找呢。」

梅岛屋点头同意浅川屋的看法。

「我因为认识太郎,结果对苏芳这香炉的事也变得难以忘怀了。」

因此,自己也试着把苏芳这名字拿来当成俳号,梅岛屋以此终结。

「所以呀,在鹤屋里的谈话就此结束。咦,阿红走进了店里呢,她该不会已经听见我说的话了吧?」

清次一听五位这么说,转头一看,阿红不知从何时起一直站在那儿。她绷着一张脸,一跟清次双眼对视便明确地说:

「我对香炉的事,什么都不知道。」

阿红立刻走出店内,清次的目光直追她的背影……但仍旧坐在帐房内文风不动,无意起身,看来就好像是老僧入定了一般。之后,付丧神又继续说起八卦了。

隔天,清次想多采查点以苏芳为俳号的梅岛屋之事,因此去了鹤屋。他想,与其去询问啥也不说的阿红,还不如自己调查比较快。

此外,不待在店里的话,至少不用听那些付丧神故作姿态地啰哩巴嗦。

(呐,梅岛屋会不会就是阿红在找的那『苏芳』呀?呐,阿兔?)

(是呀,月夜见,我也觉得很有可能呢,我看,不管是谁都会这么想吧。清次为何还不快点去确认一下呢?)

(哎呀,这家伙屁股挺沉的呀。)

「这种事我当然也知道,那些付丧神也太过分了,不停念念念地,真多嘴。」

清次有一会儿时间把不悦之情全写在脸上,所以当鹤屋料理店的店主带着和善的微笑进房来时,清次有些害臊地瞬时低下头去。

清次跟鹤屋因为先前的那件事,两人开始熟稔了起来。所以虽然今天店内有很多客人,鹤屋还是请清次到店内的里房去,表示有话想跟他说。可惜,清次并没听到自己想知道的事。

「清次大爷,真不好意思,梅岛屋大爷还不是我们店里的常客,所以我也不知道他的店在哪儿。」

「这样啊,那太可惜了。」

清次不由得叹了口气。此时鹤屋忽然抬起头来,望着敞开的格子窗外,视线停在了廊道另一头的客人身上。

「运气太好了,哎呀,对了!今天正好是浅川屋大爷上门的日子,那大爷认识梅岛屋大爷呢!」

那客人,就是先前跟梅岛屋一起吃饭的浅川屋。

(也就是五位看见的那男人。)

鹤屋过去说明了一会儿后,浅川屋便快快地请清次过去。清次坐在鹤屋旁边,头深深地俯低,报上了名号,说自己是深川的古道具店兼出租店的出云屋清次。房内还有另一名看来三十出头的男子,清次向两人打过招呼。那男子是浅川屋的亲友,在他亲戚家当掌柜,自称权平。

「刚来店里就来打扰,实在很失礼。」

「鹤屋大爷您别客气,那么,这位出云屋的清次大爷,您想要谈谈梅岛屋大爷的事吗?」

浅川屋看来敦厚和善,脸上不时挂着笑意,他以笑脸对清次问道:

「那么,你想知道些什么呢?」

「是的,请问大爷您可知道梅岛屋大爷的住处?如果知道名字,可否也一并告知在下呢?」

「知道啊,我跟他有生意往来嘛,不过,你为什么要问这些?」

浅川屋想先听理由。

「是……我听人说梅岛屋大爷的俳号是苏芳。」

清次不能透露这消息是从付丧神的八卦听来的,所以就随口敷衍过去。浅川屋深深点头。

「你知道得还挺详细,是啊,梅岛屋是这么说,怎么了吗?」

清次说,若是如此,那梅岛屋搞不好是自己的旧识呢,因为旧识的俳号也叫苏芳。

「可是旧识的名字并不是梅岛屋,所以我想确认一下,梅岛屋与旧识之间有没有什么关系。」

浅川屋听清次这么说后凝视着他,平静地问道。

「你在找的那男子大名是?」

「饭田屋佐太郎。」

清次才刚讲完,浅川屋便瞠圆了双眼,他的眼睛深处似乎闪过了一道亮光。他站起身来,走到清次的跟前坐下。

「咦?浅川屋大爷……」

清次的眼前,浅川屋仍旧带着微笑,但全身散发一股气魄,使得清次不由得往后退了退。浅川屋则像是要窥探清次般地朝他逼近,将脸凑了上来。

「出云屋大爷,为何您要找这位饭田屋佐太郎呢?」

对方说话的方式很委婉,但是眼神坚定、直盯着清次,好像要射穿他一般。

(为、为什么?)

清次差点儿把事情全盘托出,但因为这事还牵扯上了阿红,不能就这样告诉初见面的人。

「因为……因为好久没见到饭田屋佐太郎了。」

「哎呀,原来是在找儿时的玩伴啊,原来如此。其实,梅岛屋大爷的店就在深川里,但他的名字……似乎是叫又五郎呢。」

「又五郎?嗳,那不一样呢。」

苏芳既是色泽之名,其他人当然也可能把这拿来当作俳号。清次稍显失望神色,浅川屋特意亲切地补了句:

「现在似乎是叫这名字。」

「咦?现在?那是说……」

「又五郎大爷最近才刚从日本桥入赘到深川来,这种时候,有时会更改名号嘛。」

「哎呀,原来如此……」

浅川屋详细地跟清次说明梅岛屋的所在。

(太好了!这么一来,就能知道梅岛屋是不是苏芳……是不是佐太郎了。)

但就在可能见得着苏芳时,清次却烦恼起自己是否真的该去对方的店里,他想得都忘了眼前还有别人在场。

(去了梅岛屋后,如果又五郎真是佐太郎……那我该怎么办呢?)

该告知阿红吗?说梅岛屋刚入赘来深川?也就是说,他已经娶妻了。这时如果佐太郎跟阿红重逢,事情将变成如何呢?

(但阿红一直惦念着佐太郎啊……)

如果能再见上一面,阿红心里也会好过些吧……

(嗳,到底该怎么办呢?)

各种念头在脑中团团转着,清次凝重地望着榻榻米,此时仍坐在清次身旁的浅川屋,轻轻地朝他肩头「啪」地拍了一下。

「喂,听说了清次的新闻了吗?」

「什么新闻啊,野铁?」

古道具店兼出租店的店内,响起了疑问声。今天,店门才刚关上,付丧神就开始在店里头随意地聊了起来。

「每天都吵死了!」

清次在帐房内停住了手中的笔,决定明天就先把付丧神给优先出借,这么一来,既能落得一阵子清静,又能赚钱。

付丧神虽然照旧不回应清次的话,但似乎是听见了他的抱怨,野铁有点不悦地把嗓子扯得更开了:

「清次承蒙浅川屋帮忙,去了苏芳那家梅岛屋,因为可能见着梅岛屋本人,所以他就把在下野铁这坠饰别在身上,好让自己看起来体面点。拜此所赐,我也看了桩好戏呢。」

浅川屋请一起去鹤屋的远亲权平陪清次同去梅岛屋,介绍他给店家认识。权平的脑子似乎挺好的,已经事先想好去了梅岛屋之后该怎么做,才能探听出想知道的事情。

「若从店头进去,说是浅川屋大爷介绍我们过来,对方一定会谨慎恭维,根本就听不见真话。你统统交给我来办吧!」

他这么说,然后带着清次走进了梅岛屋的土砌房(注十六)里,跟在里房工作的仆役介绍说清次是他熟识的出租商,清次也因此轻松过了这一关。众付丧神此时意见一致地说道:

「权平脑筋好。」

月夜见点头赞赏,此时野铁却叹了一口气:

「我在店内还真听见不少消息呢。」

问题是,关于赘婿又五郎曾改名的事,却完全没人提起。

「又五郎似乎真的不是饭岛屋佐太郎哩,清次很失望呢。」

话虽如此,野铁又故意叹口气说:

「事情的走向出乎预料之外呢。」

众付丧神此时大气不吭一声地全将注意力摆在野铁身上,野铁高兴地继续说下去:

「同去梅岛屋的权平从往来的叫卖郎口里听见了好消息呢,那叫卖郎知道又五郎的老家在哪儿喔。」

「咦?在哪?」

店内哄然一片。

「喂!别故作神秘了,快说啊,野铁!」

「该不会不知道吧!」

野铁正欣喜地想说时,出现了吭哝一声闷响,从架上掉下来一个木箱盖。

「住手啦,月夜见!我知道了,别生气嘛!」

野铁有点害怕地说:

「饭田屋呀!梅岛屋又五郎的老家就是『苏芳』佐太郎他家,就是饭田屋呀!」

「所以,又五郎是

佐太郎的家人?」

「他弟!」

喔喔,众声四起。

「嗯,这样好歹跟饭岛屋扯上了边了。」

「哇,有趣有趣,兄弟同用一个俳号啊?不,弟弟搞不好是故意拿已经失踪的兄长的俳号来用呢,这么做的话,别人或许会说:嗳,我在哪儿见到有个跟你用同样俳号的人呢。」

「是啊是啊,又五郎一定也在找他失踪的兄长吧。」

众付丧神忍不住直呼:哇,这下可有趣了。野铁因为带回了这大好消息,正得意洋洋呢。

「看来,清次不住在日本桥,所以他也不认识佐太郎他弟,更不晓得他入赘去了哪里。」

「饭田屋家里不知担不担心失踪的佐太郎呢?还是很气儿子带着香炉跑了呢?」

付丧神随便胡乱猜测,而清次在听到权平这么说的当下,便已经蹲了下来,在梅岛屋的角落蹲了许久。

(佐太郎不在这儿,没回来呀,我又见不到他了!)

仅有的一丝希望又一溜烟地消失,没有线索可循,而身体似乎也快失去了力气。此时——

「出云屋大爷,您怎么这么沮丧呀?」

权平这时又比清次早一步想出了对策,他要清次接下来跟他一起去日本桥的饭田屋。

「看来,梅岛屋里没什么人清楚佐太郎的事,但这家店的二掌柜跟又五郎老家那饭田屋的大伙计似乎挺有交情呢。」

看来因为彼此之间是亲戚,所以店员们也互有往来。权平这会儿已经跟二掌柜说过了话。

「到了饭田屋后,可以再介绍清次大爷给里头的伙计认识,那儿的员工一定知道很多消息。」

这一次,搞不好可以打听到佐太郎的消息呢。再怎么说,佐太郎毕竟是饭田屋的继承人呀。权平那老实的脸庞荡漾着笑容,催促清次快点从梅岛屋的土砌房里站起。清次差点想对权平说:好呀、走吧!但……他把话吞了回去。

因为他突然觉得,事情似乎有点蹊翘……

(为何权平大爷要如此帮忙呢?不,这应该是他的亲戚浅川屋大爷的意思吧。)

不管是谁的意思,他都不懂这理由何在。

(昨天在鹤屋相见之前,我对浅川屋或权平而言,不过是个素昧平生的陌生人而已。)

但一问起梅岛屋的事,对方便爽快地答应了,因此清次觉得这两人很亲切。但权平愿意陪自己前去又五郎的店,已经出乎他的意料之外,而这会儿,他居然还要陪自己同去饭田屋?说是想帮清次的忙。

清次愈来愈觉得有点不对劲。

(为什么要我去饭田屋呢?)

清次侧着头,再次打量着权平。

「权平大爷,我们去了饭田屋也见不到佐太郎,因为他家人也不知道他的下落呀。」

「嗯,但至少会知道为何两兄弟都用』苏芳』来作为俳号吧。」

(哎呀,他坚持要去呢,看来权平大爷也对饭田屋的事情很感兴趣。)

但是,权平大爷应该不是浅川屋的掌柜吧,他不过是受亲戚所托,就这样陪着自己东奔西跑的,不会被当家责怪吗?

(为何不早点应付了事,早点回店内去呢?)

清次还在疑惑的当头,权平已经丢下一句:「总之,先去看看吧。」便起身走了出去,清次慌慌张张地跟上,在走出梅岛屋的侧门时,他抓住了权平的袖子,在窄巷的边角上问:

「为什么呢?」

「咦,清次?怎么啦?」

「为何权平大爷跟浅川屋大爷那么想让我去饭田屋呢?」

「嗄?可是要找饭田屋佐太郎的不是清次大爷吗?」

权平靠在旁边的板墙上咧嘴一笑,他那一直让清次觉得亲切的年轻脸庞,忽然间显得难以捉摸。不,如果正视心中不安,再次瞧他一眼的话,就更觉得他正在打什么鬼主意。

「我觉得……权平大爷跟浅川屋大爷似乎也对苏芳,也就是对饭田屋佐太郎有点兴趣,敢问这是为何?」

权平被清次这么一问,只是淡淡地笑着直视清次。

「看来,您似乎不太想去呢。那咱们就别去饭田屋了吧?」

权平说自己也不想强人所难。他表现出一副已经打算回去的样子,清次反而更不安了。

(怎么有种被他牵着鼻子走的感觉?)

清次打不定主意,只是静静盯着自己的脚边。

(但阿红一直很在意苏芳的事,所以……)

所以,清次也很想走一趟饭田屋,问清楚事情到底变得怎么样了。但他毕竟是阿红的家人,而阿红又被认为与佐太郎的出走脱不了干系,因此总不能大大方方地前去饭田屋拜访。不,若不是像这次有人介绍,让自己得以借着某出租店主的身分混入对方家,自己恐怕进不了饭田屋,而以后应该也没有机会了。

(我到底该怎么办呢?权平大爷又想要我做什么呢?)

权平也不回家,只是站在一旁,看来有点不怀好意。自己到底该接受他那令人难以理解又诡谲的态度,把心一横,跟他去饭田屋吗?或者该考量情况太过诡异而住手不干呢?

清次的眼前出现了两条路,此时站在一旁的权平,正是他烦恼的源头,但权平却若无其事得令人生厌。清次看看他那样子,更觉得不痛快,一张嘴翘得顶高。

结果,清次还是去了饭田屋。

清次暂且将心中疑惑跟迷惘统统都收在心底,他决定要行动,要去找出昔日围绕在「苏芳」身上所发生的事情真相,

饭田屋位于日本桥北边,是家开在大马路旁的大型唐物屋,店内贩卖各种舶来商品,有精致的椅子、珊瑚、玻璃器皿、呢绒跟昂贵的宽盘等。总之,一般住在长屋里的普通百姓,是没机会接触这种商舖的。

而经营古道具店的出云屋虽然也有相当繁杂的货品,但店舖的格调完全不同。饭田屋的屋顶上有着气派的卯建(注十七),向世人宣告自家丰裕的财力。

清次离开了梅岛屋后,先回出云屋去把付丧神包在大布巾里,再跟权平到日本桥去。权平一到了饭田屋,就机灵地跟对方打着交道,拜他所赐,清次不需自曝出身,很快就被里头的员工接纳了一

清次这回也使用向来的招数,他先自我介绍是出租店的店主,初次见面,想把商品免费出借以作为见面礼。这么一说之后,饭田屋的员工果然欢喜雀跃。当伙计的人平常不能随便外出,因此有人愿意拿些便宜的东西出借,这种事不管走到哪儿都很受欢迎。

这回出借的当然也全是付丧神。不知是否因为心情不好,野铁发出了细微的声响,清次立刻「啪」地打了它,同时笑嘻嘻地把东西交到了饭田屋的员工手中。

「清次这白痴!」

「做事老是不想清楚,糊涂虫!」

「没办法啦,胡子没长长啦!」

「一直让我们付丧神工作的话,我们就拒绝出门啦!」

隔天的傍晚酉时,才刚结束了一天的营业,关上店门之后,出云屋店内立刻响遍了不满的声浪。清次在帐房内边做事边安静地听着。

说话的当然是野铁、月夜见、阿兔及五位等付丧神,清次刚刚才把它们从出借的饭田屋里收回,而它们一回到了店内架上,便立刻不停抱怨,说清次一点也不尊重它们。

「说来,佐太郎虽然是饭田屋的继承人,但他也已经失踪一阵子了,伙计们怎么可能会到现在还每天在店里说起他的事呢?」

「对、对、没错!」

「清次以为能听到什么消息,还把我们送去饭田屋,真的是大白痴!」

(今天居然比平常还吵啊……)

虽然讲得清次都快恼羞成怒了,但它们说的也没错,所以清次也只好压抑住想砸它们盒子的怒气,继续做帐。

今天阿红也来店面擦拭着古道具,可是付丧神才不管,依旧畅所欲言地大骂清次。

「跟这种做事不牢的清次相比,一起去饭田屋的权平有才能多了。」

「对啊、对啊,他真的很牢靠呐。」

「他不但巧妙地打进了里头伙计的圈子里,还套出了从前的事呢。」

「对呀,跟清次完全不同啦!把话题从出借的古道具巧妙地牵引到香炉身上的人也是权平呢!所以,话题才会扯到苏芳身上呀。」

幸好提起了苏芳这名字。饭田屋的厨房里有个打杂的男佣想起了一些佐太郎的事,当然,那时还在工作,他不能在那儿聊太久。

可是等清次一回去,店内也打烊之后,伙计们便在饭田屋里谈起佐太郎的事来,还聊了很久。付丧神们当然也竖起耳朵,一一地听进去了。

「据店里的伙计说,苏芳这件事最不可思议的,是香炉居然从佐太郎房里凭空消失不见了。」

野铁的声音在店头响起,据它的说法,饭田屋的员工至今仍觉得这件事情实在太奇怪了。苏芳这香炉是佐太郎的婚约对象加乃送他的名贵礼物,一直都放在箱子里,好好收藏在佐太郎房中。

「但香炉不见那天,女佣在加乃来访前不久才刚打扫过房间。她说,那时木箱还沉

沉地,不是空的。」

不过一会儿工夫,居然就变成了空箱,野铁如此说道。

「员工们虽然觉得,佐太郎偷走香炉跟女人一同跑掉并非不可能发生的事,但也有人认为,如果真要这么做,等逃跑时再带走香炉不就好了吗?」

对佐太郎而言,香炉随时都能拿走。更何况,他也清楚女佣天天都会进房打扫的事,而加乃那时也不时来找佐太郎,如果木箱一空,香炉不见的事很快就会被察觉了。

「但佐太郎却把香炉偷偷藏在哪儿,然后再若无其事地到店头露脸,这实在有点蹊跷哦。」

阿兔狐疑地说:

「盗走了香炉的人真是佐太郎吗?」

「佐太郎为了跟阿红一起私奔,需要用钱,所以他才想卖了苏芳,因此盗走香炉啊。」

「……野铁,这不是很奇怪嘛?阿红现在就在这间出云屋里,而店里头却没有佐太郎这号人物呐。」

更何况,佐太郎可是唐物屋的继承人,如果他真的需要私奔的费用,大可以偷偷侵占店中款项,或变卖店里的舶来品,方法多得是呢!五位这么说。

「更何况把他双亲钱财拿走的话,之后也比较好处理啊。如果把加乃卷了进来,才会引起骚动。」

五位这么说完后,店内陷入了沉静。野铁不太高兴地说:

「都是阿红不好啦!都是阿红把事情变得复杂!」

此时唐草从旁插话,它还是个新人,所以还没什么说话的机会,这会儿正闲得慌呢。这下子总算找到了插嘴的机会,它开心地把自己的推测倾囊相告:

「那么,会不会是店里的伙计把它偷去卖了呢?而不是佐太郎干的?搞不好是有人为钱所困,因此偷了店内的东西去卖,这种事不是常有?」

结果罪名却落到了讨厌婚事而离家出走的佐太郎身上,不过,这说法并没有被野铁接受。

「如果香炉是店内员工偷走,那苏芳这香炉到底是被卖到了哪里?因为饭田屋要考虑亲事对象加乃的感受,听说把家里都翻了一遍不是吗?」

可是香炉并未藏在家中,不只如此,深川一带的道具店里也都没买进名为苏芳的香炉。不只周边的道具店,饭田屋已经把所有想得到的地方都调查过了,但就是找不着香炉。

此时,野铁突然「啊」的一声叫了出来:

「……我想到了!我想到了一个可能的原因!」

店内静寂无声,都等着听它说是什么原因。

「我知道了,可能是这样哦,一定因为那是个很老的香炉了,所以已经幻化成付丧神,也就是说,它一定是自己从佐太郎的房里跑了!」

「嗯,嗯,有可能哦!」

付丧神全闹哄哄地,野铁听大家这么附和,讲起话来更有自信了。

「就像我们先前碰到的利休鼠一样嘛,如果是付丧神,就能自己跑走啦。哎呀,哎呀,果然是我才能想出的好理由啊。」

野铁开始自卖自夸起来。

但此时,一直静静在旁听着的清次,突然把脸转向阿红问道:

「阿姐,你还记得苏芳那香炉是何时的作品吗?」

阿红点头,清次跟阿红曾亲眼看见刚完成不久的苏芳被人买走那一幕。清次继续说道:

「据我从饭田屋听来的消息,制作香炉的名家今年似乎才五十多岁呢。」

对方仍存活在这世上,也就是说,他烧出香炉的时间就在这几十年中。

「因此苏芳还没变成付丧神哦,它的年岁还不到呢。」

清次这话虽然是对着阿红说的,但其实是说给付丧神听。而橱柜里的付丧神一听他这么说,似乎不太能接受自己的想法居然会被人类给否决,全都默不吭声地散发出阴险的气息来。

但沉默不了一会儿,付丧神就又陆续地聊起天来了。故事正朝有趣的方向发展呢,怎么忍得住不说呢。

「听见了吗?清次居然反驳我们耶,听见了吗?」

「喔喔,我听到了、我听到了。那个毛没长齐的小伙子居然敢摆架子教训我们付丧神?香炉……年岁还没到?」

「……是吗,野铁?」

「我不知道啦!」

「哎呀、哎呀、嗳、嗳!」

「清次这白痴!说什么废话啊!」

正听野铁这么一说,忽然间从店里棚架上飞出了一把生意用的圆扇,虽然清次并不站在一旁,但圆扇还是滑顺地飞过了店内,巧妙地击中了清次的额头。

「……哎呀!」

清次脸色铁青地从帐房内站起,他大步走向放置生意用品的棚架旁,缓缓地拿起了木箱,然后……「唰」地用力上下摇晃。

「哇哇哇……」

正听见箱内传来了惊恐的呼喊声,却又马上停住。清次从鼻头哼了口气。

「怎样啊?没大脑的应该是你吧!」

话还没说完呢,棚架内就四处飞出了物品,直朝清次袭来,木箱盖、绳带、书……连砚台都有!清次慌慌忙忙地伸手去接以免砚台破碎,但结果连石墨跟抹茶的茶碗都飞了出来!店内掉满了商品,清次怒吼了:

「王八蛋!你再不规矩一点,我就把你丢到地上!如果受伤或碎了,你搞不好就当不成付丧神了!」

此时,金唐革的皮夹正朝他破口大骂的嘴巴袭来,接着又掉到了木板上,同时,清次的茶碗也破了。

「哇!你干嘛呀!这会儿非补碗不成了。」

清次火冒三丈地拿起了皮夹想砸回去,但后脑勺却突然被人用扫把打中。

「痛……」

「你要闹到几时呀!快给我住手!」

阿红打了清次。阿红那张脸在纸灯的光线下,仿佛阎王爷一样可怕,她手持扫把,直挺挺地站在清次跟付丧神面前。今天,她反常地对付丧神摆出了严厉的神色,恶狠狠地拿起扫把,往地上的野铁又拍又压。

「清次!你是这家店的店主,你打算孩子气到什么时候?」

声色俱厉呀。

「别再这样搞得乱哄哄了!事情……事情都已经过了那么久,我还在意着苏芳,是我不好。」

野铁在扫把下转呀扭呀地想逃出去,但阿红的心情似乎比她外表跟谈话的姿态更不愉快,阿红使着扫把,将逃出去的野铁重新按住说:

「别再跟苏芳有牵扯了,我也会死心的。」

付丧神一听全都停止了动作,大概是因为好不容易才发展到这么有趣的阶段,却竟然要罢手了,它们一定觉得很无趣吧。

而清次只是紧咬嘴唇,站着不动。苏芳已经找了好久都找不到,现在连香炉在哪儿也不晓得,这些他都清楚,他也觉得就此罢手比较好,但……

(阿姐……真的忘得了吗?)

清次看来似乎一直瞪着自己的脚边一样,阿红将扫把往他一塞。

「你好好将店里回复成先前的模样。」

这么一说,她完全不打算帮忙,正要往店后头扬长而去。

此时。

「请问……似乎正在忙啊?」

(咦?刚刚说的话都被听见了吗?)

阿红停住了脚步,而清次也颜面抽搐,但他们很快改变想法,认为对方应该没看见付丧神的动作,顶多只听到声音而已,因此立刻接待来客。

站在那儿的,竟然是清次熟悉的身影。

「权平大爷?」

(昨天不是才刚见过面?怎么会跑来出云屋呢?)

权平这家伙果然难懂,有鬼。清次的眉头皱成了一团,阿红赶紧若无其事地在店门口附近坐下来掩护清次。

权平满脸陪笑地说:

「哎呀,昨天出云屋大爷不是把东西借给了饭田屋吗?我想,今天您去取东西时,搞不好能从饭田屋那儿听到点什么消息呢。」

所以权平就趁着出来办事时,顺道来出云屋探探。

「权平大爷,您还真清楚我们店的位置啊。」

「嗳,这个……昨天您跟饭田屋的伙计说明时,我正好听见了。」

权平昨天似乎留神着清次的谈话。此时阿红走近,一副对权平很不好意思的样子说:

「清次蒙您照顾了,我们……我们店里乱七八糟的,您别介意,请坐下吧。」

权平看着东倒西歪的店内,苦笑着说:

「看来,正在重新布置啊?」

不介意的话,自己就边帮忙整理大家边聊天吧,权平如此建议。

「不然明天可能来不及开店呢,老板娘?」

「哎呀,清次是我的弟弟,我是他姐阿红。」

阿红没多想的报上名号,此时看到店内一片狼借仍若无其事的权平,却忽然像被雷击中般地全身僵直。

「阿红?在深川开古道具店的阿红姑娘?」

似乎看见了什么难以置信的人一样,死盯着阿红瞧,清次立刻又皱起了眉头。

权平圆睁着双眼久久不动,清次抓住他的手,把他给拖到店头前去坐下。

然后认真地问:

「我姐怎么了吗?」

权平这会儿依旧一直盯着阿红,但很快便问起了一大

堆问题。

「请问是在哪儿出生的?」

「请问阿红姑娘从几时起,来到这出云屋的?」

「没人跟您同住吗?」

阿红一一回答初见面的权平所提的疑问。

「我原本住在日本桥,因为火灾逃了出来。家父那时往生了,所以之后我便搬到了深川。」

清次的养父正是阿红的叔叔,因此孤身一人的阿红,便来依靠出云屋。

「原来如此啊。」

权平边说边要落泪,没一会儿,他就大大地叹了口气。

清次正色对着权平问道:

「权平大爷,难道您也在找饭田屋佐太郎吗?」

清次刚开始只觉得权平一直帮他找人,是个很亲切的人,但难道,权平实际上只不过是利用清次,来找自己要找之人?

权平对清次这番谈话充耳不闻,只是对着阿红又问:

「那苏芳……也就是佐太郎的出走,跟阿红姑娘没有关系啰?佐太郎大爷人不在这儿吗?您不知道他的下落吗?」

阿红摇头。

「所以,清次大爷是为了阿红姑娘而去寻找佐太郎啰。」

「因为火灾后不久就听说佐太郎不见了,所以阿姐心头一直挂念着这事。」

权平大大吐了口气,清次面对权平。

「反正我们这间店也不大,您大可随便搜,走过之处也顺便收拾一下吧,这样我们可感激不尽啰。」

也可以问问左邻右舍,反正,佐太郎从没来过出云屋。

「哎,真是的……」

权平昨天才得知清次在深川的店舖所在,因为谣传阿红人就在深川,所以权平心想—令天来碰碰运气吧,看能不能找着应该是跟佐太郎私奔了的阿红住在哪儿?所以才过来这儿。

「线索又断了……」

「请问,权平大爷为何要找佐太郎呢?」

阿红如此间,权平却眼瞪着天花板,沉默不语……但因为阿红一直看着他,权平也只好开口:

「我家小姐……还没从那件事情解脱出来呢。」

权平说,他正是佐太郎的婚约对象加乃父亲所开的住吉屋掌柜。

「是加乃小姐店里的人?」

就是赠送香炉苏芳的那位千金,也就是佐太郎原本的未婚妻。阿红的惊讶之情溢于言表。

「我家小姐因为婚事就此喊停了,到现在还没出嫁呢。」

家长虽然也谈起了别的亲事,但她就是毫无兴致,而且愈来愈少说话,连习艺之事也荒废了。最近,浅川屋……也就是加乃父亲的堂弟,对她那样子很心疼。

「原来浅川屋大爷是加乃的亲戚呀。」

人与人间的缘分,在清次脑海中兜成了一块儿。当正在搜寻苏芳下落的清次出现在鹤屋时,浅川屋产生了兴趣,认为清次或许能找到佐太郎,而对他产生期待。因此,他才会那么亲切地帮清次。

「因为清次大爷您连佐太郎的俳号是苏芳的事都知道,所以他认为,您肯定是个有缘人吧。」

谁会料到清次居然是阿红的亲戚,权平如此说。看来,鹤屋对出云屋姐弟的事,完全没泄露半点风声。

此时,权平有气无力地笑了。

「我原本以为只要找到阿红小姐,就算你们两人没在一块儿,你应该也知道他的下落。」

但结果,阿红居然也很辛苦地在找寻佐太郎,真令人吃惊。权平完全没料到事情竟会如此。

「加乃小姐觉得是自己把香炉送给了佐太郎,所以才害他离家出走,因此一直闷闷不乐。我以为找到了当事人后,请他好好跟小姐说一说,可以让小姐宽心。」

权平如此泄露心声,而清次则从旁偷瞄着他。

(权平大爷说他是浅川屋的亲戚,照他这担心的模样看来,该不会……)

该不会是婚事成空的加乃与这位有亲戚关系的男子之间,也正在谈亲事吧?看来,权平的心思已经放在了加乃身上,所以才会这么努力寻找佐太郎。

可是加乃小姐现在对成亲之事毫无兴趣。

(权平大爷也是想把从前的事做个了结的人呐。)

几个人的姻缘线就这样纠成了一团,解也解不开。

(虽然不知道谁跟谁的绑成了一块,但只要找着佐太郎,至少这些缘分都会定下来吧。)

所以,现在大家才会找着佐太郎,清次叹气。

「哎,真是烦死了。我偶尔啊,会想要揍佐太郎那么几下呢。」

权平因为不小心说出了心底话而苦笑起来,阿红神色怪异地看着清次。

「那么,大家都互相了解对方的情况了,事情也算有个底……权平大爷,出云屋对佐太郎的事是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清次摇头把掉在地上的东西,从付丧神开始捡起。不管如何,明天如果想开店,就得先把这些东西给整理干净才行。

权平听清次这么说后却不打算回去,反而帮忙整理。结果阿红脸色通红地说:

「都是清次不好啦,明明就应该让他自己收拾才对。」

阿红边说边伸出手,开始不停将东西放回柜子上去。结果,从木箱盖下出现了清次的茶碗,破碎得还挺严重的。

「哎呀,真是的,不叫补碗的来帮忙补一下不行了。」

清次的脸皱成了一团,手拿着碎片这么抱怨。接着,他稍微侧头再次凝视着茶碗碎片。

「说来,不管是什么名品,陶瓷就是陶瓷,只要掉在地上就非碎不可。」

即便是苏芳也一样。

「什么意思?你是说,有人把苏芳给打破了?」

但是收藏苏芳的木盒里却连个碎片也没有啊,权平摇头。何况,如果真不小心打破了苏芳,只要清楚明说,事情也比较好解决呀。

但清次似乎并没留神权平的话,他只是一直凝神盯着破碎的茶碗猛瞧。

接着,他忽然看向权平,问他明早要不要一起出门。

「哎呀,找到了!」

光线微弱的仓库二楼传来了说话声。

隔天,清次跟权平去的地方正是加乃父亲的住吉屋。清次如果独自前往,当然进不了对方的仓库,所以他才会邀权平同往。

住吉屋一听说可能找得着苏芳,惊讶之情毫无掩藏。他又是另一个想做点什么事来帮加乃解开心结的人,只要任何有可能的办法,他都想姑且一试,所以清次也就顺利地进了住吉屋的仓库。

「我现在拿下去了。」

清次手持绢布包起的物品,快快步下了阶梯,回到一楼。权平跟住吉屋正在众多的库存商品中等着,连浅川屋也来了。

清次将青碧色的绢布放在了大木箱上,在三人面前解开结,从滑溜溜展开来的绢布上,出现了草花图案的苏芳色香炉。权平惊呼:

「是苏芳!没坏啊!」

「也没被卖掉啊!」

住吉屋也掩不住惊讶,原来苏芳这香炉早已经回到了住吉屋里。

「出云屋大爷,怎么会这样呢?能不能跟我们解释一下?」

清次被浅川屋这么一问,回说若是灵光乍现的想法,自己倒有。

「不过我没什么证据就是了。如果各位愿意将我现在在这间仓库里所讲的话收在心底,那我愿倾囊相告。」

众人一致点头,清次便在昏暗的库房中,将他对事情的来龙去脉所做的推测一一说出:

「事情也许是发生在加乃小姐开始谈婚事时,或者,是在她把香炉送给了佐太郎之后发生的。」

苏芳这香炉是个卓越之作,而且还跟佐太郎的俳号同名,因此加乃也许觉得冥冥之中两人有缘,所以将香炉送给了意中人。

但佐太郎并没有加乃想像中那么喜爱香炉,也就是说,光靠香炉并无法让亲事顺利进行。

「加乃小姐发现佐太郎不管是对香炉或对自己,都没有想像中地倾心,所以她便趁着去饭田屋找佐太郎时,趁在房中独处之际拿出了香炉,把它带回这仓库里。」

那时,她可能是带着布包之类的东西,将香炉放在里头带回。因为她在苏芳的木箱里放进了替代品,所以才没人察觉。

「应该是放了一些小物品进去。」

如果佐太郎很快就发现香炉被掉包而引起了骚动,不知加乃是否已经想好该如何对应,这部分旁人无从得知。也许,加乃是希望佐太郎能来问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心中在想什么?可是佐太郎却不曾再打开苏芳那木箱。

「加乃小姐大概也有些意气用事了,她心里大概也不喜欢自己被漠视吧,所以便故意常跑佐太郎家,乘机下手。」

为了要引起骚动,必须找个机会把替代品给砸了。只要把陶器砸成碎片,就能藏在腰带里,如此一来就算不拿袋子过去,也能全部带走。夏天的薄织和服里,也塞得进去。

「一定是进了佐太郎房里后,快手快脚地把这些小物件给弄碎,然后再让奶妈带出房间。一般人并不会留意奶妈的行动,所以不管是丢到外面的垃圾堆里,或是丢进河里,都很好解决。」

佐太郎不一会儿便发现香炉不见了,结果全家慌成一团。后来,没

想到两家协议将香炉当成是嫁妆的一部分。

「加乃小姐应该以为这下子,意中人的亲事应该是底定了,谁料到……」

之后便如大家所知,佐太郎从亲事与父母面前彻彻底底消失了。

当然,他也从阿红的面前消失了。

这便是清次所推论出来的,发生在香炉身上的故事。权平眉心纠结。

「是因为心里遗悬着那件事,所以小姐才至今挂念着佐太郎大爷吗?」

「加乃小姐心中……恐怕是觉得对佐太郎过意不去吧。」

「过意不去?」

住吉屋与浅川屋互看了一眼。

「佐太郎原本是唐物屋的继承人,却因为自己的所作所为而使他离家出走,离开了安逸的生活,远走他方。」

如果心里这么忧愁着,那事到如今更不敢跟双亲说出香炉的实情了,只因为自己意气用事,而害人……害人一生呐。

「加乃小姐如果刚好是个体贴的人,那她心里一定更难受了。」

清次如此作结。

谁也没否定他的话。清次又瞄了一眼优美的香炉,平静地说:

「之后,她也许时常会想起,事情原本不应该演变成这种情况的。」

清次说,若她再这么一个人烦恼下去:心情一定烦愁至极。现在既然已经知道了来龙去脉,还是好好跟饭田屋说明一下香炉的事,如此一来,加乃小姐心头的负担也会轻松点。

「再来,就请权平大爷多听听她说话吧。」

这么一说完后权平的表情豁然开朗,阳光也从外头斜洒进了仓房。

(嗯,这边应该不会有问题了……)

清次多少安心了些,但……他也想让阿红早日重展欢靥。他的视线轻轻扫过了优美的香炉,心头上浮现出一个人的脸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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