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学典礼郑重开始。
我将连忙准备的白纸拿在手中登上演讲台,背诵刚才读过的新生发言。我眼角看到的教导主任心满意足,可见我的演讲内容应该和交给我的东西没有丝毫龃龉。从结果来说,还不算糟。
可是……这只是高中生活的第一步。
原因是那个将发言稿死的稀巴烂的少女。波澜万丈的开幕,令我刚刚开始便筋疲力竭。
但正如文字所述,这不过是『开幕』。
*
回到教室后,最开始是早班会。
用稍有些低的声音做过自我介绍的班主任千川真琴传达了一些联络事项之后,「好了,按学号顺序依次进行自我介绍吧」如此说道,坐到了讲桌旁的管椅上。
「名字和毕业初中……其他的就由个人裁量。不妨随便说」
与长黑发的清秀外表形成对照,千川的语气十分雄浑。
毕业初中、么。真会指定多余的项目。如果可以,我不想说出初中的名字。我勉强忍住,差点咋舌。
于是,自我介绍火速开始。学号1号的第一棒是个名叫安达的男生,或许是招架不住班主任的迫力,结结巴巴的做着自我介绍,最后以「兴趣是足球,希望能进足球部」这种司空见惯的话收尾。微弱的掌声惯例式的响起。怎么说呢,很有日本风格的情景。
不知千川听了没有,她的眉毛纹丝不动,只是说了句「下一位」。
想要语出惊人而玩脱的人,因为怯场而满脸通红的人等等,虽然多少有些不规则,但总体上都是中规中矩的自我介绍,接着轮到我了。
「新木场高志。从圣托马斯学园初中部毕业。没有特长和兴趣。就这么多」
我的声音——不,正确的说是「圣托马斯学园」这个词,引起教室一片哗然。
果然会变成这样……我若无其事的回到座位。
同学们的脑中浮现的,无疑是「位于九州边缘的有名全宿制初高中连读制名门男子学校」「东大·医学部录取率全国第1位」「政治家、管理者、官员、学者等名人辈出」等定式的字句。换我站在他们的立场也会如此。
然后可想而知。
「为什么那种家伙会在这里?」
我感受到全班的视线。不过,我没什么好说的。我只是垂着头,一味的凝视着桌子。
不久后,或许是对没反应的我感到腻味,吵闹如退潮般平息。我本以为是这样,可教室里又炸开了锅。
「啊,是小千」
「真的是小千!?」
我抬起视线,只见一位矮个子女生正好站了起来。可能是习惯了受人瞩目,她的表情十分坦荡。这家伙是何许人也。
「我是月岛千景。呃……大家说的没错,是在『布奇蕾』干过杂志模特的小千。现在有很多工作,可能有很多时候不能和大家在一起,实在对不起」
似乎是一位很出名的艺人。我听过那个叫『布奇蕾』的杂志。是面向少年少女的时尚杂志。
经这么一说,感觉月岛和普通人的气场确实不一样。
身体虽然娇小,但胸部将不严实的制服撑得满满当当。那种萝莉系的可爱面庞,再加上齐颈的淡栗色卷发,确实有种吸引眼球的魔性。
「今后的1年里,还请多多关照」
她行礼之后,对偶然视线相交的我笑了一下。真是堪称铁壁的笑容。嘴角怎么扬得那么厉害?我不由感到佩服。
月岛维持着可爱的表情,静静地回到座位上。然而,教室里喧嚣依旧。这也无可厚非。对于从今天开始的高中生活,「艺人」是一种刺激。虽然和我没关系就是了。
「大伙,你们自己的语言都到哪儿去了!?」
突然,一个熟悉的声音仿佛将喧闹撕开一般,响彻教室。
我转移视线,只见一根大红丝带和马尾辫。
我想忘也忘不了的那个将发言稿粉身碎骨的少女正两手插腰,快速扫视教室。她就如同今天早上对我那般,露出认真的眼神。
……这造的是什么孽。竟然和那个要命的家伙分到同一个班。
「我是向原玲。请多关照」
环视周围,只见同学们在与方才不同的含义上吵闹起来。
自我介绍的顺序还没轮到她吧。向原自报家门鞠了一躬之后,接着说道
「那么,难得得到同意可以随便说,就不搞那种空架子的问候了。今后的1年里,我们将是同在一个班级上学的同伴,为了能够深入的了解彼此,用自己的语言讲述自己吧!」
伤不起。
这个词将我直观的感想一语概括。
我说,怎么又是「自己的语言」啊。这是哪门子的自我启发研讨会?
好好的一个美少女就被这样糟蹋了。我又重新观察了周围的情况,只见大伙对向原的麻烦说教一个个都不以为然。除了一人,除了千川之外……
千川露出别有深意的笑容,静观事情的发展。
「特别是新木场君!」
向原的音量突然放大。我冷不丁的被点到,吓得一颤。向原在面前咻地竖起食指,视线仿佛要将我击穿一般盯着我。
「新木场君除了圣托马斯学园就没有别的了?」
「……诶?」
「你最后说了就这么多,对吧?就这么多是指,对自己没有什么其他能够介绍的东西,对吧?除了出身圣托马斯学园之外,你对自己没什么要说的么?」
这种怪胎,当然是别扯上比为好。
不过。
对进入圣托马斯学园感到自豪的自己,以及不再被那里所需要的悲惨的自己,我感到这样的过去仿佛被她看穿,无法保持沉默。
我要蚕食过往的人生——蚕食我过去的拼搏,今后静静地独自过上座山空的生活。在脑中明明打算斩尽一切,可心底对过去的情念却仍旧纠缠不休。
「没关系吧?」
……明明什么都不知道——我在内心咒骂。
回过神来,我们已经变成了互瞪的状态。
「新木场君的语言在哪里?」
「那种玩意,鬼才知道」
「刚才的新生代表发言也是这样。难得给了你机会去说自己的语言」
「你说的,是把发言稿碎尸万段那件事?真是劳您照顾了」
「两位,能不能到此为止呢」
千川用安静但又充满威严的声音插了进来。
「……可是」
向原就像还没说够一般张开嘴。可是在千川锐利的视线面前,还是勉为其难的回到了座位上。而说到我,则是为自己得到解放而松了口气。
对这样的我,千川嘟嚷了小声
「向原说的没错。新木场的自我介绍不行呢」
无视受到来自出乎意料的方向的攻击而茫然自失的我,「接下来,继续进行自我介绍吧」千川如此说道,嘴角露出别有深意的笑容。看来她在自得其乐。
……这么一来,我不就好像是个让人伤不起的家伙了么。
我瞥了眼向原,只见她那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般,清爽的背影。大红丝带和摇摆垂下的马尾辫,就好像在嘲笑我。
我一时间,视线无法从她的背影上移开。
*
顺便一说,之后向原做过了自我介绍,她对别人的自我介绍吹毛求疵,她自己的自我介绍想必非常了得,大概吧。不过,我完全没有听进去。因为,有件事让我在意的不得了。那就是「全力」这个词。
「我想全力度过高中生活」
「我想在任何地方都全力以赴」
「必须全力生存」
总之「全力」这个词多得爆表,掐指一算,合计19次。因为太在意这件事,所以讲话的内容根本没去听。
而事实上,再看看校园生活开始后的向原,无疑是一位「全力少女」。
「男女结为连理的『连理』是什么?请详细说明!」
这是古典课的一个场景。向原不论对什么学科都很认真。只要有不明白的地方,就会当即举手提问。……话说,别对「连理」这种部分太过深究好不好。老师有些迟疑,男生坏笑起来。
「绝对不能输!」
到了体育课,她发挥本领。无关乎是不是那种朴实的体力测定,她卯足干劲蹬起体育馆的地板,一边激烈的摆动马尾辫,一边进行反复横跃。可是,她在中途脚滑了,夸张的摔了下去,测定结果非常遗憾的掉在了平均值以下。
「所谓扫除,就是让心灵也变得干干净净!」
到了扫除环节,「全力以赴」依然健在。她从走廊一头擦到另一头,擅自翻出窗框,独自拿着抹布气势汹汹的擦玻璃。然后,轰,势头过猛而脑袋撞到墙上。本人极其认真。
全力倒是全力,但全力的方向存在微妙的偏差。还是别和那家伙扯上关系为好。这是我得出的结论。
而另一方面,班上的同学们对向原的评价似乎不那么糟。
「小玲真厉害呢」
「我么?为什么?」
「不论做什么都要全力以赴么?」
「不全力的我,就不是我了呢。正因为全力,所以我存在,应该是……『我全力,故我在』的感觉吧?」
「……虽然不太明白,不过好有意思哦,小玲」
就我所听到的,多数都是这种满怀好意的声音。当然,这种事与我无关。
虽然向原引人注目的形式很诡异,让我不自觉的向她看去,但也仅此而已。我可不会幼稚到在第一天的争吵之后一直耿耿于怀。
也就只是单纯「别管我」。
要去扯上那种麻烦事,还是饶了我吧。幸好从那天之后我就没有和向原有过接触。不如开门见山的说,向原自当不论,我对班上的任何人都不感兴趣。
当然,我和所有同学之间都不存在任何对话,充其量只会和老师说话,那也只是觉得上课无聊要去保健室的必要之举。
选择性的孤独——与当初预定一致,我的校园生活是平静的。
今天也要如此。
「我不舒服,要去保健室」
「新木场君。你似乎经常去保健室呢?我从其他老师那里听说了哦」
上日本史的中途打算退场,可是被老师留了下来。我知道,一入学就不停的做这种事,迟早会变成这种结果,不过……
「你这么优秀,的确不需要上课……顺便问一下,镰仓幕府第五代掌权者的名字是?」
尽管对突如其来的问题有些困惑,我还是将想到的答案原原本本的回答出来
「应该是……北条时赖」
「他消灭三浦泰村一族的会战名称呢?年份呢?」
「宝治会战。1247年。也是宝治元年」
「似乎现在就能去高考了呢」
老师显得非常吃惊,无奈的叹了口气。然后告诫似的讲道
「不过呢,现在或许如此,但抱着这种目空一切的态度总有一天会自讨苦吃的哦。你不会永远都是第1,你顷刻间就会被别人超越。因为大家都在拼命努力。基本上,在这所以县内第一传统而得名的进学学校……」
「那不是挺好么」
老师的似乎还要唠叨很久,我嫌麻烦,插嘴说道
「再说了,并不仅仅是日本史,数学也好,地理也罢,都无所谓。你说拼命努力……那努力的尽头,又有什么呢?」
小学也好,圣托马斯学园也好,努力的话,我已经做得够多了。
而结果,我手边还剩下什么?总之,就只有在这世间的评价还算过得去的,名为知识的存款。
失去的东西远比那些要多得多,简直太滑稽了。
于是,要说连那些也终有一日会蚕食殆尽,我也无所谓。
我已经什么都不想做了。说实话,连生存都嫌麻烦。
只要能够独自静静地度过余生——度过座山空的生活,就足够了。
「我可以去保健室了么?」
「……随你便」
老师给出敷衍了事的回答。
*
醒来之后,床边的花边隔帘,在微微西斜的阳光中摇曳。
我看了看手机,时间已过下午4点。时间不错。我缓缓从床上起身,披上制服的上衣。
此时,我突然察觉到有人。
从隔帘的微微缝隙中漏出的身影,很纤细,头发很长……是女孩子。可能因为我在这里,她不好出来。
「新木场君?」
「谁?」
隔帘被微微打开。出现在那里的,是一位展露着柔弱笑容的美少女。是熟悉的大红丝带已经解开,头发放下来的——向原。
她为什么会在这里?
面对惊讶的我,向原「啊,我有点累了」好像寻找借口一般说道。
仔细一看,她的脸色不太好。平时炯炯有神的眼睛,现在也缺乏生气。还应该再睡一会儿吧……不过,我不担心这种事。
最关键的是,和她扯上很麻烦。我选择战略性撤退。
「我要回教室了」
我打算过而不停地从向原面前走过去,
「新木场君,不可思议呢」
而向原全然不顾我的无视,「入学典礼的那一天……」继续说道
「那份新生代表的发言稿,看上去完全没有去看哦」
「……于是呢?」
「而且只是走走形式的去读,散发着一种很厌恶的感觉」
「谁会高兴去读那玩意?再说了,我是拜谁所赐才要去背那东西的啊」
「那么,为什么要读呢?不愿意的话,不读不就好了」
「因为很麻烦啊。如果去读完全不同的稿子也很麻烦,而且准备别的稿子也很麻烦。仅此而已」
「新木场君,这样子,你觉得好么?」
「什么?又是那个自己的语言?我讨厌那种东西」
我摆摆手,摆出藐视一般的态度。
向原的眼神好像很悲伤,注视着这样的我。
然后,嘀咕起来
「……因为,没有自己的语言?」
被她一说,我在短短一瞬间理屈词穷。
没有,自己的语言。……或许说的没错。
入学典礼,然后是自我介绍。就算让我说我也不想说,也没什么好说的。越是去想要说什么,我越觉得空虚的自己会被一清二楚的暴露人前。
但这种事,应该和这家伙无关。
「……那又如何?」
我强作冷静,扬嘴而笑。我在逞强,而对于这一点,我自己最清楚。
向原的视线依旧直勾勾的向我投来。她或许在等待我的回答。嘴角浮出的点点笑容,看起来比平时更加柔和。
我留下向原,逃也似的独自回到了教室。
*
「又见面了呢」
「……你光顾的究竟多频繁啊」
「彼此彼此吧?」
坐在床上,向原无力的微笑起来。从窗户送入的风,让垂下的黑发微微摇曳。
自那天以来,我和向原就经常在保健室见面了。
翘课的我就不提了,向原看来身子很弱。
我经常不在教室所以不太了解,不过在某个时候无心听到同学们的谈话之后,得知向原似乎有时会在教室里东倒西歪。自我介绍的时候也提到过这件事。她说「我的身体非常虚弱」「最近好多了」。
然后本人似乎称之为「电量耗尽」。
然而,全力少女。……是个不可思议的家伙。
「入学还不到一周……新木场君就只顾着往保健室跑,这样开心么?」
「没什么」
「待在教室里绝对更开心哦」
「能不能别来这种强买强卖的幸福论?」
向原总是这个样子。缠上来的当然是向原,不过我会「安静点,我要睡了」「我先走了」打断话题。竟然还被保健老师「既然有精神拌嘴就给我回教室啊」数落了。
于是最近她在教室里也会经常向我搭话了。她说着「又要逃课么?只顾着睡觉脑子会烂掉的哦」之类的话,与在保健室里的样子截然不同,教室里的她生龙活虎,一边让大红丝带和马尾轻快地跃动起来,一边缠着我。
我现在的心情,正是NO MORE向原。
「你在听么?新木场」
放学前的班会。或许因为向原的关系,我十分疲惫。冷飕飕的声音将我拉回现实。只见班主任千川在讲台上正俯视着我。我左右张望了一番,发现全班的视线都集中在了我身上。
「新木场,入部申请的期限是什么时候?」
「啊……咦?入部申请?」
「对哦。你跟前也有吧」
听她这么一说,我看到似乎从前面发过来了一张纸,放在桌子上。是入部申请书。
「不,我对社团活动完全没兴趣,我就免了」
「很遗憾,这可不行。本校自创设以来,作为传统性的原则,所有学生都有参加社团活动的义务。藉由社团活动来讴歌青春」
「这种事……」
「你想说没听过?可入学指南上明确写了哦?没读过么?」
……如您所言。本来找个离家近的学校就好,所以根本就不知道还有什么入学指南。然而千川犹如执行枪决的刽子手,在她的视线之下我无言以对。
话说,这种近现代式的制度是闹哪样啊。
讴歌青春?去你的青春!这种青春我才不要。
既然如此,我换所学校就好。话虽如此,如今说什么都于事无补。我「对不起」谦逊地道了声歉。
「坦率就好」
千川说完后「我只说一次」缓缓扫视全班。
「下下周将在体育馆进行社团介绍。在此之前不管是通过走廊上张贴的海报去参观学习来决定,还是看过介绍之后决定都可以。总之不管怎样都好,提交入部申请书的期限是4月底。别忘了。要严守期限」
入部申请书摆在面前,我陷入深思。
如果可以,我想加入回家部。干脆就这么写吧?
这是不行的。
一想到刚才千川的锐利视线,就不觉这种机智过人的玩笑不会行得通。话虽如此,
我可没心思去玩什么艹蛋的社团。
结论:寻找能当幽灵部员的社团。
实在太那麻烦了,不论怎么像,也找不到其他答案。
放学后,我无可奈何的望着张贴在走廊上的社团海报。
仅仅一球就被俘获的灵魂,还真贱呢。
我不传递,也不想和大家一起开开心心。另外,我不玩乐器。
为什么是平假名?亲切的表演?超可疑呢。(注:押忍是打招呼,念osu。からて是空手道)
不行。
不论哪张海报都闻不到欢迎幽灵部员的气味。反倒只有认真劲散发出来。……我服了。既然如此,我只能退而求其次了。加入能发挥自己特长的社团,打打酱油……怎么样?我的视线瞟到了窗边海报。
且不论这口号抄得风生水起,我能玩的只有这个了。(注:友情、努力、胜利是周刊JUMP的口号)
虽然没怎么练过,但我在小学挺喜欢打篮球的,在体育课上是「得分王」。篮球,到了这个时代竟然依旧存在,怀念之情不禁油然而生。尽管现在想来蠢得要死,不过……那个时候我不管做什么都手到擒来,似乎被周围称作神童。
而且,我自己也对此也深信不疑。
不管什么我都手到擒来,今后应该还会更加更加的能干。
……那个时候,就是我人生的顶点了。
「要加入哪个社团?」
听到突如其来的声音,我转身一看,是向原。
「你干嘛」
「所以说,我在问你要加入哪个社团啊」
向原微微倾首,大红丝轻飘飘的摆动起来。
「……没什么」
「我知道了。你都不想加入吧?」
被她说中了,我该怎么办?
「……别擅自读别人的心」
「真单纯呢,新木场君」
「那可真是对不住呢」
「而且明明是圣托马斯学园出身,却这么笨」
「啊!?」
「不要误解哦。我不是说成绩,只是说你脑子不好使」
「莫名其妙。话说,你这说法我反而更讨厌」
「也对呢」
向原乐呵呵的笑起来。
「……别笑了,解释一下啊」
「因为,自己是最看不到自己的呢」
我对她似懂非懂的话感到疲惫。问禅?我可不奉陪。
「找我没事的话,我回去了」
「虽然没有想加入的社团,但必须加入某个社团。新木场君准备怎么做?」
「与你无关吧?」
「有关系哦,其实……」
「为啥?哪里有?啥关系?」
「……因为我也没有想加入的社团」
「诶?」
我一瞬间陷入沉默。
没想到。
我觉得,全力少女的向原,应该马上就会加入社团,全力投入其中。或者兼入3个左右的社团什么的。我找不到什么话能够回答她,等待她的下一句话。
「不论哪一个……都不是我想做的事情呢」
「想做的事情?」
「对」
「向原想做的事,是什么?」
「这个嘛。怎么说才好呢……」
向原露出暧昧的笑容。……真不像她。
不过,我不想再深究下去。大概还是不知道为妙。一旦知道,就会惹上麻烦。
我是座山空。
不和任何人扯上关系,也这种想法都都没用。我要一个人静静的生活。
「啊,小玲。还没走啊」
正好这个时候,从走廊后头传来声音,对话被打断了。只见几名女生向向原招着手。我迅速地离开了这里。
*
只要是不想听到的话,就算不愿意还是会跑进耳朵。
我翘掉了第5节的体育课,钻进了保健室的床上。隔着花边隔帘透过来的春光,以及午饭刚刚吃过的小卖部咖喱面包……正适合睡觉的情况,于是我将脸埋进枕头,浅浅的进入梦乡。
「哎呀哎呀,又勉强自己了吧?」
「对哦。也请老师好好说说她吧」
传来保健老师,以及陪同而来的同班女生的声音。在她们之间「我只是容易累罢了……」能听到一个细微的声音,是向原。
同班的女生说,在上体育自创舞蹈课的时候,她和平时一样全力以赴,热力演出仿佛将御宅艺完全糅合一般的珍奇舞蹈,结果发生了眩晕。换句话说,再次电量耗尽了。那家伙真喜欢给人添麻烦。
「听说你从小就喜欢乱来,可你的病不是那么简单就能治好的。必须好好配合治疗哦」
「……和以前相比……身体,强多了」
她的语调如同懵懂的孩子。
「就算你这么说,可你总是倒下,可不带这样的吧?初中转来的通知事项中也写到,你在初中就喜欢乱来,对吧?」
「可是,我以前约好过的……」
「这种话以后再说。现在先在床上躺下。后面我要稍微外出一下,直到身体恢复为止,睡多久都没问题哦」
仿佛在地上拖拽的脚步声向我靠近。我感觉有人缓缓的躺在床上。我压低呼吸,紧阖眼睛。
全力少女,其实是个病弱少女。
完完全全的外强中干。与坚强拼搏的美少女产生共鸣……这种事情,我才不会。那又算什么?是自我管理的问题。
再说,向原怀着怎样的隐情,又关我何事。
我重新盖上被子,辗转反侧。
「要是有什么事,就跟邻居说一声哦。你俩总是一对呢」
我装睡对此充耳不闻。可碰巧这个时候,我口袋里的手机震动起来,吓得我不假思索地做出了身体反应。
「哎呀,醒了么?」
「嗯……啊……」
隔帘被拉开,我连忙装睡。悄悄睁开眼睛,只见向原疲惫不堪的脸。
「……你……在呢」
我与向原四目相交。
好尴尬。这样下去,就好像我在偷听似的。
我不知道自己在主张什么,以要确认刚才收件的形式,表现出感到口袋里正在蠢蠢欲动,不耐烦地取出手机的样子。
「那我走了」
留下这句话之后,保健老师关上了我们之间的隔帘,飞快的离开了。我们两人被留了下来,隔着布帘,甚至能听到彼此的呼吸。我好整以暇地将视线落在手机上。
只见收到一封邮件,是一个没有记录过的很长的邮箱发过来的。
不对。
并非没有记录,而是将记录删除了。
我明白这件事,是在看过正文之后。
「糟透了」
我不知不觉间咋舌起来。
发件人是我在圣托马斯学园时候的同班同学。
我来到这里——回到居住地之后立刻将托马斯学园的人的电话和邮箱全部删掉了。本以为不会再和那些人联络,也不会接到那些人的联络……
然而,事到如今……那时候的事。
对于除我之外的人来说,那一定是微不足道的小事吧。可是那件事对我来说,终生难忘。
那就是14岁的冬天——我人生结束时的那件事。
「我睡觉,吵醒你了?」
「啊,没有,不是的」
她似乎误会了我的咋舌的意思。
「……刚才的话,听到了?」
「你累了吧?快睡吧」
我粗鲁的说道,再次看向手中的手机。我想要删掉邮件,但手指停了下来。我紧紧地盯着屏幕上浮出的文字。
到头来,在圣托马斯学园度过的那段日子,究竟算什么呢?
「我说,向原……」
我突然想问一问。
隔着隔帘,我向她问道
「你为什么想要全力以赴的活着呢?」
*
我会在意向原的一举一动,或许是她与过去的我重叠在了一起。
我曾经也全力以赴过。
我为了一直扮演神童,对任何事都全力以赴,勇往直前。
这样的我在托马斯学园学到的,只有一件事。
天下间,存在着即便努力也无法跨越的高墙。
比方说,这封邮件的发件人,他在考试中总是跻身前5位。而我,在成绩上一次也没有超过他,反而一直都徘徊在最末尾的那一带。
如果云集全日本的神童,我不过就是个小鬼。从入学的时候开始,差距就是显而易见的。虽然在提升,但不论我如何拼命,周围的人总能轻而易举地获得比我更好的成绩。
成绩以外也是一样。不管运动还是什么,在那些得天独厚才华横溢的家伙面前,身无长物的我只有咬牙切齿的份。
我并不羡慕他们……不过说实话,我很不甘心。
总而言之,我在圣托马斯学园里,没有一件让我自豪的东西。
努力只是白费力气。所以我才不想去问吧。
问她全力以赴的意义。
「——我啊,身体以前比现在更虚弱。在我还是小宝宝的时候,医生似乎说过我活不下来。上小学过的基本是住院的生活。几乎不去学校」
向原一句一句的品味,一边确认,一边开始讲述。
我默默地倾听着。
「我就是这样的小孩子,活着也好像死了一样呢。身体是这个样子,内心也好不到哪儿去。反正会死,就算活着也无济于事,生存就好像是死亡之前的附属品一样,所以不管做什么都毫无意义。我曾这么想过」
向原的语气,很少见的伴着自嘲。
「于是,就在这个时候,我在医院里遇到了一个男孩子」
说完,向原吸了口气,然后呼出,再次缓缓讲述
「男孩子的名字是……高志(takashi)。护士是这么喊的,所以我觉得不会错。因为那时我在上小学六年级,所以Takashi君也是6年级。于是我偶尔会在医院的屋顶上和Takashi君说话,像平时一样吐露出活着也没有意义的那种话,于是,他这样对我说」
转瞬之间,向原轻轻地笑起来
「『这是真正的你的语言么?用自己的语言讲述自己啊』。我当时想『咦?他在说什么?』,但是在下一秒,我就『我也想活下去啊,我想全力的活下去啊!』大叫起来。我,不知不觉的哭了。然后Takashi君就对我说『那就全力以赴的活下去吧。一切都将从那一刻开始』对我微笑……那时我觉得,『啊,我能活着,真好』」
所以呢——向原接着说道
「从那以后,我就全力以赴了哦。只要全力以赴,我就能感受到自己是活着的。所以全力以赴……应该就像那种,活着的证据吧。相反,如果不是全力以赴的活着,我觉得就和死了没两样」
活着的证明、么。
这句话在胸口重重的回响。
因为向原一定是发自内心相信着这句话,所以才会讲述出来。
可是……我可不会好心到坦率的接受她的看法。
怎样去活是个人自由。「不是全力以赴的活着,就和死了没两样」,不要擅自杀死别人。你判我死刑么?
想说的话有一大堆。
可是,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无法将这些话说出来。
「我的故事,很沉重么?」
不自然的沉默弥漫过后,向原问道。
「……话说,那个叫Takashi君对吧?明明就是个小学生竟然喜欢对人说教?太烦人了,换做我的话,一定会狠狠揍上去。明明就是个小鬼,烦死了啊」
取而代之,我咒骂起来。
「可是,很像呢」
「什么?」
「像Takashi君」
「谁?」
「新木场君」
「哈?」
我不由漏出木讷的声音。
「Takashi君没多久就出院了,结果从那一天之后,就再也没有见过他……我好想见他好想见他,想着有朝一日要见到他,于是在入学典礼那天,我看到独自待在教室里的新木场君的侧脸,感觉和我记忆中的Takashi君的面影很像。而且名字也一样,难道说……当时就是这样的感觉」
「才不对!再说,脸就算了,我名字可不是Takashi而是koushi,在自我介绍的时候说的很清楚了吧」
「我知道啦!基本上,Takashi君也不会长成你这样的笨蛋。那时候,只是一瞬间弄错了。话说新木场君,向我道歉啊。快对我道歉,『竟然有一瞬间让你觉得像,真是对不起』,那可是想要索要赔罪和赔偿的级别哦!!」
「你转变的速度也太离奇了吧,反咬一口么」
「啊,说起来!」
突然,向原大声喊起来。
「……又怎么啦?」
「我呢,必须用Takashi君的话对新木场君说」
「对我?说什么?」
「在此之前,还记得我们说过社团的事情么?」
「喂,这冷不丁的是怎么了。记得倒是记得」
我问的是,向原想做的事情是什么。
「那个时候没能顺利的说出来……」
在隔帘的对面,缓缓起身的感觉传了过来。不知道向原有什么想法,她虽然「可能会有些怪」有些困惑,可还是明确的说了出来
「我想创造一个能够用自己的语言畅所欲言的地方」
「……什么?」
向原对完全无法理解的我说
「这是我与Takashi君的约定。那天我对Takashi君说过『谢谢』之后,Takashi君对我笑着说『既然这么想,那下次你就去让别人也这么想吧』」
Takashi,真是个麻烦透顶的家伙……
「所以,我想报答给我语言的Takashi君,于是想要创造一个那样的地方。因为能够用自己的语言讲述自己,所以才有现在的我」
「……这不就是自我满足么」
「要说完全没有那种想法,我想大概是骗人的。创造出那样的地方之后,Takashi君或许会注意到我……这样的梦,也不能说没有做过。不过,我是真心希望,要是有那样一个地方就好了呢」
是说累了吧。向原「呼」做了次深呼吸。
「我的身体和初中入学的时候比起来强多了,似乎也能够正常的去上学了,可是一进教室我吓了一跳」
说到这里,向原又做了一次深呼吸。
「没有任何人去说自己想说的话。大家将自己的语言隐藏起来,伪装自己。因为此前没怎么上学,或许有些反应过剩,可我还是很受打击。感觉,『大家都是从前的我』」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可与之形成对照,语气越来越强。
「现在也是如此哦。明明是自我介绍,却没有任何说用自己的语言讲述自己。可是,其实大家不是更想用自己的语言来讲述自己么?然而却隐藏了起来。因为傲慢?因为虚荣?因为周围的目光?或许存在各种各样的理由……」
干咳了几声之后,向原下定决心一般,斩钉截铁的说道
「但我觉得,只要有一个可以不必顾虑地用自己的语言畅所欲言的地方就可以了」
「……是么」
我找不到应对的语句,姑且这样回答。说实话,我不擅长应付这样的话。
我的真心话是「您请便(只是,别扯上我)」。
「……果然很奇怪么?」
「反正你也是个怪胎,有什么不好的?」
「是么……」
我本以为向原还会更起劲,可她嘟嚷之后陷入沉默。
我们彼此一语不发,任时光缓缓流逝。
莫非……我伤害她了?
我是践踏病弱美少女梦想的座山空。
我不经意想象向原在隔帘另一头的表情。难道她哭了……这样下去,总觉得自己做了不好的事情似的。
我真是对不起这家伙啊。
在受到良心的苛责之前,我无可奈何,依心中所想排列出语言
「那么,不创建一个那样的社团么?」
「社团?」
「你不是说过么?你没有想加入的社团,但是想要创造一个用自己的语言畅所欲言的地方。既然如此,那创建一个社团不就行了么?一石二鸟吧」
「……咦?」
「你瞧,那个……『畅所欲言部』不挺好么?还可以用自己的语言畅所欲言。对啊,对啊!干脆就用『かたれ』的平假名,这不是很亲切么?『押忍!! かたれ部』的语感也挺好呢。去创建一个社团吧」
随便也得也得有个限度吧,这种社团,根本闻所未闻。
……话说,也不可能创建得了。
而且趁乱剽窃了刚才看到的空手道部——からて部的可疑海报标语。因为语感相似,不知不觉就剽窃了,我真是够了。
看来向原也很吃惊。
可能是再度躺了下去,只闻被子摩擦的声音。
我也在坦率地反省自己的失败。
必须说点什么……正当我准备开口的时候,隔帘哗地拉开了。
突如其来的情况令我非常吃惊,但与我形成对照,向原坐在床上,笑容满面。她微微倾首,垂下的头发轻轻摇曳。脸色虽然不太好,但有种说不出来的,虚无缥缈的感觉,看起来比平时更加成熟。
向原直勾勾的凝视着呆住的我,过了一会儿开口说道
「谢谢」
「谢谢?」
「那么……把手机号告诉我」
「啥?」
不顾全然不了解情况的我,向原的口气就好像理所当然一般。「那么」是闹哪样?你这接续词用得太差劲了吧。
「所以说,是电话号码啊。告诉我」
「……当然不会给啊」
「为什么?」
「为什么……我才要问你为什么啊。为什么你要我的手机号?」
「这个嘛……算是让我将你错当成Takashi君的道歉和赔偿吧?」
「啥?」
「不告诉我的话,我就要求你更多更多的道歉和赔偿咯」
竟然笑着来找茬,真是个不得了的家伙。
不过最后,向原疲惫不堪而发白的脸有了一些血色。
「……拜托了……好么?」
「我知道啦!告诉你还不行么!」
我放弃抵抗,将号码告诉她之后,匆匆忙忙的离开了保健室。
*
在第二天早场,打来了一通奇怪的电话。
尽管我有很长一段时间不曾和别人好好地说过话,但昨天我和向原说过的那么多的话,看来发挥了效果。一大早起来,身体很倦怠,很困。我在想是迟到还是翘课。总之再睡一觉吧……当在我房间的床上滚来滚去的时候,电话来了。
号码未显示。
是圣托马斯学园的家伙么?可是打电话的是一位女生。
「喂喂」
我以为是向原,但声音不同。可是……初中时代身边只有男生的我,不认识什么女生。小学时代多少有些朋友,但在进入九州边缘的那个学校的时间点上,那些都是过去式了。
打错了么?
可是下一句话,让我觉得未必如此。
「呐,你是Takashi君么?」
我想起昨天向原的话。
「又是Takashi啊。我是Koushi。不是Takashi」
我用没睡醒的声音如此回答。随后,电话挂断了。
真奇怪……话说,是谁?
除了向原之外,还有人将我错当成Takashi。
而且不知为何,她还知道我的号码。
我将手机捏在手中,一时间沉浸于大量的思考之中。可是如同理所当然一般,我找不到答案。睡意渐渐远去。这种情况……会不会太奇怪了?就在这个时候,手机又开始震动起来。号码依旧未显示。
「……喂喂」
我慎重的应答。
「哇,真的打通了!?」
是男人的声音。而且是同龄的男生,似乎还有几个人在周围,能听到「惨了啊,不愧是圣托马斯学园出身」「做法太反常了吧?」之类的声音。看来是学校里的那群家伙。
「有何贵干?」
我加强语气,问道。而后,电话另一头「糟糕,挂了吧」「自己做的宣传,结果反咬一口?」吵闹起来,不久电话被挂断了。
为什么学校的那群家伙会知道我的号码?
此时,我注意到了。
先不管Takashi君云云,刚才打电话的女生也是如此。今天连续接到了两通奇怪的电话。至少号码泄露这件事,已经很明显了。
我纵身跳下床,连忙换上制服,脸也不洗就赶到了学校。
然后,冲击性的事实摆在我面前,令我哑口无言。
在各社团张贴海报的走廊上,张贴数量超过所有社团的这张海报,如理所当然一般最为引人注目。不论愿不愿意,都会闯入视野。
畅所欲言部……果然是那家伙!
正巧第一节课结束的铃声响了,同学们开始零零总总的来到走廊上。我拖着颤抖不已的全身前往教室,我刚一发现熟悉的大红丝带,立刻鼓足气势冲了过去。
「你在想什么!?」
「什么想什么?」
向原佯装不知地对我反问。毋宁说,她很享受我惊慌失措的样子。
「畅所欲言部是闹哪样!?话说,我什么时候变成接待处了!?再说,我是部员么!?搞什么啊,我完全搞不懂啊!」
「因为,是你提议的吧?」
……我承认。可是,那只是一个点子……我拼命想要将混乱的头脑梳理清楚。可是,向原无视焦头烂额的我,「畅所欲言部,全力以赴吧」振奋起来。
「全力你妹啊!!」
「是你自己说的吧?」
「所以说,那是……」
「入部申请书也已经提交了」
「啥!?难道你伪造私文!?我要举报你!」
我感到愕然。稍有疏忽便酿成了这样的结果。不能和怪人发生瓜葛。我不由自主地大声怒吼
「听好了,我是座山空!我要一边吃空我原来积累的储蓄,一边独自静悄悄的生活下去!别管我!别纠缠我!」
「啊!!」
「啊?」
「这是……」
「什么啊!」
「总而言之,刚才是新木场君自己的语言吧?」
在满面笑容的向原面前,我转瞬间哑口无言。
我的……自己的语言。这种东西不可能存在。明明不可能存在才对……
「嘿嘿,听到了。新木场君语言!!」
向原的嘴唇,弯成恶作剧式的笑容。
这货为什么这么开心?和你无关吧!?
向原的视线,如同硬将我的皮扒掉一般扫过来。
「反正新木场君不喜欢任何社团,所以加入畅所欲言部也没问题吧?」
「喂……你……这和那不是……」
正当我准备反驳的时候,口袋里的手机开始震动。十有八九是看到海报来电咨询的。我将手伸进口袋,放任力量取出了手机。
「这么快就有新部员了?」
指着在我手中持续震动的手机,向原扑哧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