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亡者呻吟着 彷徨吧,我的躯壳 往生与今世的初步准备

这个某个秋天,在某所学校内交谈的对话。

「放学时间早就过了。」

「无所谓,反正回到家也只是一样冷清。」

「抱歉,听说前阵子你的家人都过世了。」

「没错,所以无所谓。」

「可是,天色已经很晚了,连星星都出来了。」

「我不太清楚星星的名字。」

「虽然我也不懂,但在秋季的天空里,我大概还知道英仙座之类的。」

「它在什么地方?」

「就是看起来像人形的星座,在距离电塔不远的上空。」

「柏修斯是什么样的人?」

「我记得他是个消灭怪物的人。」

「原来是这样。」

「这座城市是观星的好地方。」

「因为什么都没有的关系,不仅建筑物不高,连末班车都很早收班。」

「你从出生开始,就一直是虹原市民?」

「在念小学之前我是住在其他地方,是比这里还要乡下的地方。因为父母去世,才会被住在虹原的婶婶带来,但婶婶也在前些日子去世了。」

「就这样?」

「就这样,你呢?」

「直到国中之前,我是住在其他地方,是比这里还要繁华的都市。因为父母离婚,所以才和父亲一样搬到虹原来。但父亲也没活多久。」

「我完全不知道。」

「因为我根本没说过。」

「你进这所高中的理由呢?」

「因为看起来很普通。你呢?」

「一样。」

「将来的梦想呢?」

「没什么特别的想法。你呢?」

「算是跟你一样吧。」

「在电塔上可以看见的人形星座是英仙座,我记住了。」

「随着时间的变化,它会从电塔上移动。」

「啊,是吗?」

「要是季节转变,隔没多久就看不见了。」

「真是寂寞啊。」

「才不是呢。对吧?」

「什么?」

「一起回家吧。」

这是好几年前,他和她交谈的内容。

然而现在。

从她所在的地方,看不见任何星光。

「出现了,出现了。」

「是人,是人。」

「是可疑人物。」

「是变态。」

喧闹声和嘈杂的脚步从耳边掠过。当自己察觉到不知在何时睡着的事实时,一条京介微微张开眼睛。

映入眼帘的天空,是一整片延展开来的卷积云。虽然发出淡淡光芒的太阳微微向西方倾斜,但却呈现出要称作夕阳还言之过早的角度。现在应该是下午两点过后,自己大概睡了一个小时左右吧。京介从闲躺下来的堤防撑起上半身,并伴随着呵欠扭动脖子,还发出奇怪的声音。

风强势地吹拂着。沾在高中指定的白衬衫上的杂草碎屑,被吹散到河堤下方。强风吹动在斜面上生长茂盛的芒草穗梢,在轻柔地拨动虹原川的睡眠后,朝着对岸逝去。

在河滩上有一群背着硬壳书包的小学生,不知是因为学生帽被吹走还是其他原因而乱成一团。刚刚的声音和脚步声来源似乎就是他们。京介又再次倒卧在堤防上。

这几天的天气预报,频繁地告知飓风的形成。今天所吹起的强风,大概就是前几天出现的什么第十几号飓风的影响吧。可是在今年秋天形成的飓风,即使登陆了日本列岛,却都一律避开虹原市而行,简直就像是在嫌弃这个位于关东外围的小城镇。

京介嘴里喃喃念着「真是和平啊」,闭起了双眼,他想再多睡一会儿。他心想,只要在日落之前返回学校应该就可以吧。

「石蒜花盛开咯。」

在头顶上,传来这样的声音。虽然不明白那是谁的声音,但因为有种听过的感觉,所以京介睁开了双眼。

堤防上站着一个黑色的人影。称为黑色的人影并不是比喻,而是这名男子的皮肤从头到脚完全漆黑一片。无论是T恤还是裤子,都带着看不出原来颜色的轻微脏污,早已近乎黑色。而男子单手拿着的一朵红花,制造出微妙的点缀。

出现了、是人、是可疑份子、是变态。一想起小学生口中所说的话,京介撑起了上半身。小孩子往往口不择言,但是不会挑话讲的大人也不在少数。因此,对于做选择嫌麻烦的京介,决定不要太常说话。

但以为这个怎么看都像可疑人物的对象是他认识的人,所以京介开口说道:

「胜田先生,你回日本了?」

对方露出一大排白牙笑开来。他转动花朵,踩着轻快的步伐走下堤防。

「因为是在往生时盛开的花朵,所以又叫彼岸花。日本的花名真是容易理解。」

看似从花茎中间折断的那朵花,一味展露单一的鲜红,而描绘出弧线的花瓣前端则死命直指天际。虽然是秋天时节在堤防或路边随处可见的花朵,但京介却连花的名字都想不起来。

当胜田将不知达哪儿找来,类似瓦楞纸般的褐色物体拖过来后,就在京介的身旁铺开那样东西,并屈身坐下。

「好久不见啦,小老弟。」

「是啊。」

「有个叫噗噗可波的国家,也有和石蒜花相似的花朵哦。」

「咦?」

「以那个国家的语言来说,是快要死掉的意思喔。」

「嗯。」

胜田在赤道下小国的教会里,担任美索达拉西教这个京介不太懂的宗教神官。胜田的国籍姑且算是日本,话虽是如此,但据说他待在日本的时间,一整年中只有极短暂的期间。虽然不知道他有什么计划,但因为经常穿着类似现在这样的服装,所以听说遭到白眼的情况是没完没了。京介是在几年前和这名神官相识的,而最后一次见面则是在今年的四月。

从那时起到今天为止约莫半年的时间,胜田大概在遥远的国度里对着遥远的天空,献上各式各样的祈祷吧。而京介在这半年里,包括高中生活及光流脉矫正术者的工作在内,也发生了相当多的事情。

京介稍微重新思索一遍,并将掉落在脚边的黄色学生帽,朝着小学生的方向丢过去。

「九月二十一日,星期二,下午两点十四分——」

从口袋里取出手表,胜田直视着手表的面板。在除了时刻之外还显示日期形式的面板上,有十二颗小小的钻石发出光芒。虽然京介对高级手表没有兴趣,但那种光芒对正处于减薪期的矫正术者来说,却是会让人开始无意义地叹息的东西。

「如果是下午两点,我记得是普通科的高中学生正在用功读书的时间。」

胜田将手表放回口袋,取而代之的是抽出火柴及菸盒。

「你又翘课了?」

「从前天开始就没上课了。」

「那真是糟糕。」

胜田划开火柴并点燃香菸,说道:

「应该学习的人要是放弃学习,会造到美索达拉西神惩罚的。从右边的鼻孔里,会长出十种颜色的鼻毛。」

「文化祭快到了,所以才会像这样浪费上课时间,一整天都只用来进行准备工作。」

「如果是这样就不是天谴对象了。那么小老弟,你是翘掉了准备工作吗?」

「正确来说并不是如此,但或许很接近吧。」

京介远望着对岸,伸了个懒腰。可以看见在对岸的提防上,有个上班族模样的男子正和京介一样闲躺着。

因为三天后就要面临开幕的文化祭,所以京介就读的县立虹原高中,现在正笼罩在热闹的气氛里。无论哪个班级的学生放学后都在学校待到很晚,或是夜宿学校,似乎正努力进行节目的准备工作。

京介所属的一年六班也为了将教室改装成鬼屋,学生们因而忙得不可开交。虽然准备活动是从暑假前就开始进行,但对学校活动不怎么关心的京介,却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迎接了第二学期。

不知是考量到京介对团体行动感到棘手的个性,还是只是单纯无余于他的存在,不管是文化祭执行委员或是同班同学,至今都不曾说过一句要他帮忙的话。因此为了心怀感激地接受这份盛情,在今天上午这段期间,京介都和从教室里搬出来的柜子一起待在阳台角落打瞌睡。虽然他心中真正希望的是在屋顶上睡觉,但却因为其他学生都在那里做东西而不得其门而入。

然而迎接正午时,大家才发觉事前准备用来布置鬼屋的三合板数量还少很多,而且也似乎没有重新采购的预算。因此,文化祭执行委员对班上所有同学下达「什么东西都可以,去捡些板子回来」的指令。因为执行委员杀气腾腾的集中力十分惊人,所以连待在阳台的京介也在转眼间被叫起来,赶出了教室。

之后,他不知不觉地走在路上,终于抵达了虹原川,他心想如果是散落野草或是垃圾的这道堤防,应该可以找到一些木版碎片。虽然他心里这么想,但却在寻找的途中出现睡意而一直躺到现在。京介自觉还是就这样一直翘下去算了,于是又再伸了个懒腰。

点燃第二根香菸的胜田,表现出想用的话就拿

去的样子,递出火柴盒。但京介因为没带菸,所以摇头婉拒。

胜田撑开黝黑的眼皮,张开双眼。

「你戒菸了?」

「虽然没有戒的理由,但却有很多因素。」

「能让我猜猜那个『很多因素』是什么吗?」

胜田用被太阳晒黑的手遮住京介的头顶,开口说道。嘴角叼着香菸的胜田闭起眼睛,露出愉快的笑容。

「是极度缺钱吧?」

持续一分钟左右沉默的胜田如是说。不知何时,小学生的身影从河滩上消失。只有一只红色的蜻蜓,像是与风竞速般地飞去。

「小老弟,你是极度缺钱吧?」

「你不需要再重复一遍。」

「你在梅雨时节住院了吧?因为那里是使用医术的地方,所以禁止制造烟雾。」

胜田连掉落在膝盖上的烟灰都不抖落,继续愉悦地说道:

「出院之后,这回是被上级处罚,才会断绝财源,因而形成极度缺钱的状态吧。我猜对了吗?」

取代京介回答的,是一声深深的叹息。事实上胜田所说出的,可是令人怀疑他是不是一直待在日本,从哪里观察自己的标准答案。

从统管所所有光流脉使者的组织「本家」手中,所收到的今夏惩罚是减薪十成,而减薪期的结束时刻是在十月份。之后还有要交给父母的生活费及修理道具的贷款等着他,所以目前还是持续处于不得不节省香菸费用的状态。

「你也用不着这么沮丧的表情。」

张开眼睛的胜田露出牙齿微笑。

「如果是真正需要的东西,一定会到你手中的。」

「是吗?」

「没错!无论是金钱、力量、梦想,还是生命,所有的东西都一样。只要一放手,就会在那个时间点消失。」

突然吹起的强风,将香菸的烟幕卷向天际。胜田吐出长长的气息,喃喃说着:

「今年秋天的风好象挺强劲的。」

「每年都是这样吧。」

「每年、每天都会吹着不一样的风。」

「嗯。」

「今年的风既强劲又寂寞,最好别发生什么怪事。」

抬头看着平凡的秋季晴朗天空,带着奇妙神情的胜田这么低语着。对于轻抚脸颊的清风,京介没有特别的感慨,但还是适当地作出回应。

「在冬天结束之前,我还是会住在之前的公园。」

当香菸抽到滤嘴附近时,胜田说道:

「要是有意愿的话,就过来玩吧。」

「等我有那个意思再说。」

「还有,你应该快乐地参与活动啊。」

「我没有那种意愿。」

神官在黑黝黝的脸上,露出苦笑起身。

「看到小老弟你还留在现世,我就放心了。」

胜田爬上堤防后,就在逆风中朝着市区的方向慢步离去。虽然京介对着那个漆黑的背部眺望一小段时间,但胜田却完全没有回过头来。因此京介又将背部贴回堤防上。

在胜田离去之后,留下红色的花朵及瓦楞纸。但强劲的风势又再度吹起,石蒜花因而被吹到不知名的远方。

抬头仰望的京介突然眉头深锁。

他一直深信是瓦楞纸的东西,仔细一看竟然是一块板子。

县立虹原高中文化祭执行委员会规则。在执行委员会准备室的角落,掉落了一本写着这个名称的手册。

虽然只是用订书机钉住影印纸的委员会手打制作的手册,但厚度却有好几公分,总页数超过一百页。

一看到版权页,就可以知道初次发行是距今的三十二年前。那也是第一届文化祭举行的年份。而从第二届以后开始,每当制定新规则,或是内容产生变动时,手册都会随之更新制作。

虽然夸张地说是「规则」,但内容却非常单纯,里面尽是些诸如下列的事项:

文化祭于每年九月下旬举行。

热烈欢迎来自校外的参观者,并藉此机会加深与地区人士及外校学生的交流。

但不可过度喧哗,亦不要太过加深与警方的往来。

对于拥有许多美少女的虹原圣女学园高中部及国中部学生,需事前分送招待卷。而直接前往该校的文化祭(每年九月上旬举办)更具有效果。

预算方面要平均分配给各社团。此时,执行委员不得有接受贿赂之类的行为,亦不得对落泪及威胁屈服。

文化祭结束之后,执行委员在短时间内还是不能放松心情。特别是对于在食品贩售上形成大热卖的团体要进行监视。在举办伴随饮酒的闭幕宴会之类的场合,须请求风纪委员会的协助及细心指导。

再者,从今年度起本项目中「请求风纪委员会的协助」一点予以删除。这是因为在规则修订会议上,「以本校情形来说,只要一和风纪委员有所牵扯,就会造成不必要的麻烦」这项意见,获得全场一致通过的关系。

在列出各式各样的规则之中,有一条从几年前起就追加的项目。但因为是用细小的字体书写,所以大部分的委员都忽略了。而那是下列这样的规定:

执行委员代表须在文化祭前进行祈福消灾仪式。

「学姊,我真的可以吗?」

被日落之前微弱阳光照射的二年级男学生,懦弱地垂下双眉。

在虹原高中校园的正中央,除了他之外,还聚集几名文化祭执行委员。每个人都在风势及气温下发抖,穿著换季前的夏季制服不停咋舌。

「可以啦,因为你家是开寺庙嘛。」

既是三年级女生又是执行委员长的佐久间,气势凌人地回答。而佐久间随便绑起的发束及意志力坚强的脸庞,正受到夕阳的照射渲染。

「唉,我家的确是开寺庙的。」

因为担任执行委员而被叫出来的二年级学生,对著在校舍背後逐渐下沉的落日大幅度歪著脖子思考。

「可是,因为这种理由就要我来祈福消灾,这样好吗?毕竟我没做过僧侣的修行,再加上因为我是老三,所以大概也不能继承寺庙。而我本身是想成为马拉松选手。」

「我可没问你这种事!」

佐久间用力跺著地面,发出很大的音量。不仅造成二年级生肩膀颤抖,连在背后的执行委员也全吓得直打哆嗦。

「想当马拉松选手,只要你自己喜欢就行。无论想到什么地方,只要飞奔而去就好啦!既然如此,你可以从现在开始绕著校园的跑道跑啊;水远跑下去!」

「对不起,只有现在我会以成为僧侣为目标!」

「明白就好。既然知道就快点动手吧,太阳都快下山了。」

佐久间押著二年级学生的肩膀下达命令。虽然二年级生在胸前交叠双臂,但却在夸张地歪著头十几秒后,不安地说道:

「我没读过经文耶。」

「随便念念就可以了。」

「那…我就随便开始罗。」

二年级学生双手合十,开始在现场转圈圈,以暧昧的口气开始念些无法理解的话语。可以听见杂乱之中大多是Na行的发音。

佐久间沉默地合掌,而从各学年推派各两名学生为代表,聚集而成的执行委员也模仿她的举动。

「学姊……」

在佐久问身旁的一年级女性委员,小声地询问:

「那样做真的没问题吧?」

「没什么不好啊。」

佐久间仍旧双掌合十,点了点头。

「只要叫继承僧侣血缘的人来做点什么,不就形成像样的祈福消灾仪式吗?」

「可是既然要做,请真正的僧侣来正式祈福一番,应该比较好吧?」

「你真笨耶,你以为叫真正的僧侣来要花多少钱?委员会的预算已经见底了。」

「可是,学姊……」

其他的委员也一样小声地插嘴说道:

「这场祈福消灾会,到底是为了什么而进行的仪式?」

「像是盖房子或拍电影之前,不是都会进行类似祈福的仪式?这不就和那种仪式一样吗?」

「那么,我们学校应该不会出现什么奇怪的东西吧?」

「这是当然的啊,像我们这种悠哉的学校里,哪会出现什么东西……」

佐久间突然把话头打住,将目光栘向校园的角落。

「刚刚,那里是不是有什么东西?」

「不知道……是不是你多心了?」

在校园的正中央,二年级学生还是持续绕圈子。针对文化祭制作出室外用巨大迷宫的田径队员正鼓掌喝彩。

直到前些日子为止,在太阳刚下山的短暂期间,天空还留有傍晚的亮度。所谓的夏季黄昏时刻就是这样的光景。

望著现在毫不犹豫就染满夜色的天空,京介打了一个大大的呵欠。因为在堤防上睡过头,所以当他清醒时太阳已经完全西下。就像在开始降低的气温下,自己会因为打喷嚏而清醒过来一样。

从虹原川返回高中的京介,在校门口停下脚步。他单手仍旧拖著杨杨米般大小的木板,对校门的周遭茫然地投注视线。白天离开学校时明明什么都没有,但现在却装

上十分华丽的装饰。

有五公尺高的大红色入场门。还有一堆原色文字跃动的看板,及萤光色的纸糊玩偶。

在纸糊人偶手中拿著的看板上,以吓人的粉红色文字写著「陶醉在虹高祭吧」,这似乎是今年文化祭的标语。京介的脑浆只眺望校门一带几秒钟,就对满满的色彩发出拒绝反应,且开始产生麻痹现象。

校门的周遭还有几名学生,正闹哄哄地持续进行作业。就京介的角度看来已经是过于华丽了,但对制作者而言似乎还不够。还有两天就要举行的文化祭,是校外人士都可以自由入场参观的。因此,正在赶工的学生把「大门就是生命」这句话,像是某种哲学般挂在嘴边。

「请问……」

在呆若木鸡的京介身旁,不知何时站著一名男学生。学生直指京介所拿的木板,浮现出瞹昧的笑容。

「那个…方便的话,不知道能不能让给我?」

面对不断眨眼的京介,对方以解释般的口吻迅速回答:

「哎呀…那个…你也是因为需要才会拿著的,这点我当然很清楚。不过,因为我这边突然有需要,所以可能的话,希望现在能马上拿到手……当然,只要你方便的话啦!」

学生以含糊的语调说著,但视线却老是在意校门口,让京介觉得他似乎非常著急。

这家伙大概也是被谁命令要去收集材料吧?在京介心想「不管身在何处都是一样啊」,默默地将木板交出来时,学生的眼睛瞪得圆圆地询问道:

「咦,可以吗?」

「可以。」

「咦,可是,你真的没关系吗?」

「没关系,反正也没人会对我有所期待。」

「是这样吗?谢谢,你帮了个大忙喔。」

迅速道完谢后,学生抱起木板,以飞快的速度跑开。因为这个关系造成还没有架设好的入场门摇晃,正在作业中的学生发出了怒吼。

身边的每个人,全都因为团体活动而来回移动。直到刚刚为止悠闲地打瞌睡的京介,全身上下感受到一股疏离感。

不管是电梯口还是走廊上,都散落著不知哪个班级带来的道具用品,呈现出无法笔直行走五步的状态。当京介回到一年六班的教室时,虽然时钟显示在六点三十分,但还是留下大部分的学生。

在教室的门口,担任文化祭执行委员的学生交叠双臂站著,嘴里还念著一分钟内约有六十次左右的「木板不够」。但当执行委员瞥见两手空空回来的京介时,却叹了口气说出「如果是一条,那就无可奈何了」。因为说明事情经过很麻烦,所以京介决定闭嘴。

几名女学生在地上摊开打版纸及布料,正在制作服装。那似乎是给鬼屋里的妖怪使用的东西。

在服装组里面,也包括风纪委员塩原友子,她正以灵巧的手势操控缝针及棉线。简朴的下垂发辫,配上制服裙子规矩地长及膝盖的塩原,总觉得和这样的工作十分相称。事实上,她的技巧似乎很不错,还获得其他学生的赞赏。

班上同学的私人物品,全都集中放置在教室的後面,京介的书包及用布包裹的玲洗树树枝也倒卧在塩原后方。京介思索著应该可以回去了,茫然地望著行李堆。

塩原突然拾起头来。当塩原和京介四目相接时,不知为何脸泛潮红、脸颊发僵。在塩原的手中缝针被折断,面对那道坚硬的声音,周遭的学生发出短促的悲鸣。

「你怎么了,塩原?」

「哇,针断成两截了!」

「要怎么做才能变成这样啊?」

「……该不会是不想被编入服装组吧?」

一名女子带著快哭的表情,对塩原说道:

「不好意思啦,因为塩原你对家政很拿手,所以我只是认为你应该很适合……对不起啦,你就原谅我吧!」

「不…不是,我完全没事,就跟平常一样。」

仍旧带著通红的脸庞,塩原以慌张的神情挥舞双手。

「我才是,让你们受到惊吓真是不好意思,继续吧,我最喜欢服装组了!我们要充满干劲地做下去!」

虽然塩原拿出新的缝针,但那根针也马上在手中折弯。女学生这回是真的哭出来了。京介叹了一口气,背对著女生团体。

塩原从入学开始,就是一个在风纪委员活动上拚命的奇怪学生。连京介自己也因为迟到、跷课、抽菸,及在校内携带违反校规的道具等行为,而三番两次被塩原四处追赶。

但进入第二学期后,京介感觉塩原的态度有些许改变。就像刚才那样,当她和京介四目相对,会很明显地改变脸色及表情。京介心想那应该是一种威吓吧?就连在课堂中及走在走廊上时,只要感受到令人毛骨悚然的视线进而追寻,就一定会发现塩原正在注视自己。当然,如果当场目光相接,还是会受到威胁。而刚刚展现出折断缝针的行为,也一定是某种挑衅。

这些行为比起直接指谪违反校规而被大声斥责,更有埋下某种伏笔的感觉,令人感到相当不舒服。但毕竟京介开始重新自觉到,自己似乎十分受到塩原厌恶。

「啊啊,没办法了,我只好自掏腰包罗。」

突然,在京介背后的文化祭执行委员放声大喊。

执行委员从制服口袋取出钱包后,就架式十足地抽出几张干圆纸钞。对于遭到本家传达减薪处分以来,过著与纸钞无缘日子的京介来说,这是多少能洗涤心灵的光景。

执行委员一把抓住京介的肩膀,随著金钱递送出认真的眼神。

「喂,一条。」

「什么事?」

「你知道距离校门口大约一百公尺的前方,有一家木材行吧?」

「知道啊。」

「你到那里,去买这些钱可以支付的三合板回来。」

「为什么要我去?」

面对皱起眉头的京介,执行委员将脸更加贴近地说道:

「你可别误会了。我可从没想过要让你跑腿这种不要命的事,只是不想在文化祭开始之前就累死。」

「嗯……」

「但是,这世上不是有句话叫做适才适用吗?一条你很适合这种采买的工作。好,你仔细听著!」

执行委员像是督促注意般伸出一根手指。京介则是将采买工作这个词汇反覆在口中咀嚼,眉头更加深锁。这是一个即使在家人之中,也会被频繁强加在他身上的职称。

「木材行的老爹是以顽固却又热情著称。因此,大概会被他说正因为是文化祭这两天所使用的木板,所以要用比较好的东西之类的说教吧。当然,好的木板价钱也很高,光是我拿出的几千块,是买不到几块的。但是——」

执行委员用千圆纸钞在京介的脸上拍打几下,目光更为闪耀了。

「但是,如果看到前来买东西的高中生,是个对学校生活疲乏且无法适应的人,他会怎么样?」

「什么都不做。」

「你安静地听我说,这种人只有在一年一度的文化祭时,才会这样率先采取行动。因为木材行的老爹最会被这种事情感动。」

「……感动?」

「再加上,你身上那股让人总觉得有金钱困扰的氛围,应该更能博得同情,一定可以拿到大折扣的,搞不好还可能免费奉送呢。」

「……是吗?」

京介打从心底感到吃惊,歪著头思索。执行委员做出「一定是这样」的断言后、就将纸钞塞进京介的手中。

「拜托你了!这并不需要什么演技。你只要默默地站著,就是个适当人才啊。我相信你有这种才能!」

不知是不是接近文化祭的关系,总觉得执行委员也陷入微妙的情绪之中。虽然不用多说,这是需要过剩的热情,但这种东西无论在何处寻找,都不可能在京介体内发现踪迹。

京介叹了口气,顺便无可奈何地点点头。但在他背後又响起缝针折断的声音。

走出教室步行在走廊上,在京介的前方有几名学生争论不休。拿著大型照相机的男学生,正被穿著奇装异服的三位女学生包围。

虽然那身奇怪的服装当然是文化祭用的服装,但却足以吸引人群的目光。从肩上以细绳来垂吊的高裸露度洋装,就像镜球正在行走般的金银交错。裙摆部分叉开一长条细缝,布料本身是以刚好包覆全身的方式来制作衣服。

对著男学生最为激动怒吼的女学生,京介是认识的。那就是他的双胞胎妹妹丰花。而和京介同样就读虹原高中的丰花,应该是在一年三班。京介猜想著做出这么奇怪的打扮,三班要表演的节目应该是人妖酒吧之类吧。

「啊,是京介。你听我说啦,他很过分耶!」

面对打算默默经过的京介,丰花察觉后出声呼唤。丰花就像平常那样将长发在两只耳朵上结成发束,但却比以往更加横眉竖眼。恐怕连应该做来产生刺激的服装,包覆在丰花平坦的身材上,看起来都会有那么一点抱歉。

察觉到京介的视线,丰花露出得意洋洋的笑容并挺起胸膛。

「这件衣服很可爱吧?是班上所有同学一起做的哟,才刚做好呢。」

「你不太适合穿这种衣服

啊。」

当京介不自觉地老实传达出感想时,丰花挥动双手,赏了他几记耳光。男学生发出欢呼声,按下手中相机的快门。在闪光灯的照射下,京介不由得闭起双眼。

「你又拍照了,我不是说过不要随便拍照?」

一张开眼睛,正好是丰花从男学生手中抢夺相机的时候。穿著织有金银绣线服装的两名女生分别从左右两边,将发出惨叫的男学生一脚踢开。那是一招完全不给予抵抗机会的漂亮联合攻击。京介心想,三班表演的节目或许不是人妖酒吧,而是暴力酒馆吧?

「听说这个人呢,像这样偷拍许多学生,还在校内贩售那些照片,行情是一张五百圆。

当然,他连一毛钱都没付给被偷拍的人啦,这样很过分吧?」

以粗暴的动作打开相机,并抽出底片的丰花这么说道。在丰花的胸口上别著一张名牌,上面写著「丰凯萨琳」几个字。

「丰凯萨琳,这家伙的口袋里还藏著底片喔!」

双手揪住男学生领口的女学生说道。在她的名牌上写著「芹丽奴」的字样。看来她的本名应该是叫芹泽吧?京介打著呵欠,看著丰花用飞踢撂倒男学生的模样。

「为什么你们要这么生气?」

倒卧在地上的男学生好像很不甘心地抬头看著丰花等人,含糊地说著:

「虽然…刚刚是不小心才会在近距离按下快门,但我平常都是在对方毫不知情的情况下拍照。贩卖的时候,我也是进行得不让本人察觉,买家也很高兴。而且,我还会用买卖赚来的钱采购新机器,希望能拍出品质更好的照片。这样明明对全校学生都有贡献,到底有何不可?」

「这种事情你就自己好好想想吧……啊,这个!」

正在调查抢夺来的底片的丰花,睁大双眼地拍拍京介的肩膀。

「这个,不就是京介吗?你看,你在屋顶上睡觉的蠢样被人偷拍到了耶。该怎么办,这会成为流传後世的耻辱啊!」

(插图)

「啊,那张照片之前卖得挺好的。」

男学生愉快地放松脸部肌肉,插嘴说道:

「因为是用新式的望远镜头,所以才会拍得这么漂亮。因此,虽然我出价一千圆,但那个客人却付了我三千圆,她说这是对她前来购买的封口费。奸像是个挺一板一眼的女孩……啊,我说出来了。」

「不用『啊』了吧,你真的不适合做买卖啦!」

被丰花及两名女生包围,男学生又开始发出惨叫。京介心想这真是浪费时间,决定离开现场。虽然他对采买的工作依然没有意愿,但似乎会比观赏争执来得有意义。

就在此时,男学生突然「啊——」地大声喊叫。男学生站起来,拨开三名女生及京介,紧抓著走廊上的窗户不放。

「你们看到了吗?刚刚在那边的草丛里好像有东西!」

男学生频频拍打窗户的玻璃发出呼喊。窗户的另一侧面对著后花园,没有经人修剪的杂草堆逐渐沉入昏黄之中,只有这样的光景毫无危机感地蔓延开来。

「不是什么都没有吗?」

丰花在鼻头聚集皱纹,开口说道:

「你想岔开话题,那可不行哦。」

「才不是啦!有啊,真的有东西在移动。喂,你有没有看见啊?」

男学生也转向京介,想要寻求认同。但因为京介没注意到窗外的情况,所以只能沉默地摇头。

「或许是按下快门的好机会啊……」

男学生大感惋惜般地喃喃自语,垂下了头。丰花半感动地哼出鼻息。

「不管什么你都想拍啊。」

「那当然!」

男学生眼眸里闪耀著光辉,点头表示同意。

「这世界上有各式各样的人。从在屋顶上睡觉的不良少年身影到怪异的照片,只要有人想要,我就只能继续拍下去。因为还是会有人喜欢像一条丰花你这种没身材的女生照片……啊!」

虽然男学生用手捣住自己的嘴巴,但在京介看来只是无意义的举动。

丰花默默地拎著男学生的衣领,把他拖拉到走廊的阴暗处。相对于逐渐远离的悲哀哭泣声,可以听见从附近的教室里传来学生们欢乐的笑声。

被独留下来的京介对窗外投注目光。在昏暗的夜空中,细长的新月悄然浮现在其中。

只是闹哄哄的校内,从现在起的这几天,会被更多的喧闹所包围。

京介心想即使不可能到得了月亮,但他还是想去某个安静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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