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卷 少女低语着 这就是我的命运 第二章 阴天的访客

「这附近啊,不论何时来都空荡荡的,实在是有够可悲。」

远峰秋一从车窗往外看,强忍着呵欠。

窗外只有整片的黑暗。那片浓度不时改变的阴暗看起来有点摇晃,海应该就在附近。由远峰部下所开的车,沿着这条路已经足足开了三十分钟,中途却没看到半盏路灯。路边既没商店也没住家,就连红绿灯都没有。半夜一点钟。不但没有行人,就连对向车辆都没见到半辆,在黑暗中前进的,就只有远峰这辆白色的车子。

「似乎长久以来都没变。」

坐在车子后座,远峰旁边的中年女医生这么回答。她合拢的膝盖上面铺着大开本的道路地图,翻开的页面是虹原市的隔壁小镇。这个镇又小又荒凉,跟虹原不相上下,唯一值得自豪之处就是面海。在沿着左手边可以看到海平面的道路上,车子笔直往南方开去。在地图中正好进入狭长的海角。

「没有人来就不会繁荣,不繁荣交通就不方便,然后还是没有人来,就是这样子的循环。」

女医生看着地图说道。海角周遭距离私铁电车车站很远,也不在巴士路线的范围内。

「要是想泡海水浴或钓鱼,海角对岸有一大堆导览书报导的地点。就算有想挖宝的观光客不小心绕到这里,在抵达海角尾端之前就会倒转回头。这点计程车司机也知道,加上路况又差,很少会绕到这边来……啊,就是这边。到了。」

有一堵墙蓦然在前方出现,车子在前面停了下来。高度大约三、四公尺的黑色墙壁,像要阻断去路似地,长长地向左右两端延伸。远峰下了车。熄了引擎的部下和女医生也陆续下车。各自吐出的气息,在黑暗中染成白色再缓缓散去。车外的寒冷空气,夹杂着轰然的风声与海浪声。

远峰将两手插在西装口袋,抬起头来。仰望着墙壁,视线再往上方挪移。墙壁另一边是白色圆筒状的高耸建筑物。

站在远峰身旁的部下打开手电筒。在微弱的灯光照耀下,墙壁有某一部份模糊地在眼前浮现。墙上有扇宽度足以让人通过的大门。铁门的正面挂着一面牌子,上面简单写着「前方为私人土地,禁止进入」的文字。所有权者自然是光流脉统括管理本局。位在前方的这幢建筑,就是本家相关人士称之为「灯塔」的特殊设施。

「可以开始了吧?」

远峰这么一说,部下就花了一会时间把门锁打开。一行人穿过大门,朝着白色建筑物方向开始移动。

「对了。」

远峰回过头,对女医生这么问道:

「正在住院的矫正术者状况如何?」

「您指的是一条丰花?」

女医生将单手提着的手提箱换手,然后回答:

「今早有哭声从病房传来,不过看来已经大致稳定。晚餐也吃光了,据说在熄灯之前就已经入睡。」

「那就好。」

灯塔入口有一名身兼看守与管理工作的术者,不过术者正悠闲地靠着墙壁打瞌睡。虽然是特殊设施,不过夜里几乎不会有人来访。不论白天还是黑夜,收容者都不可能从内部来到外头。从包围着这一带的墙壁到建筑物,唯一用来提防他人闯入的就是门上的锁,并没有设下结界术。万一有外人闯入,灯塔内部也没有任何值钱的物件。至于成套的设备,对不相干的人而言根本没有任何意义。

远峰一行人默默从打瞌睡的术者身边穿过,来到建筑物里。外观虽然是座名副其实的灯塔,从入口处往前却只看到一条古老单调的走廊,内部可说是没什么特色。一行人就由远峰的部下带头,朝楼梯方向走去。路上经过一扇门,门上挂着写有处理室字眼的牌子。在这地方所谓的处理,是指对术者能力与记忆进行封印、删除。这是灯塔这个特殊设施的功能之一。处理室的职员虽然醒着,不过却在专心打电动玩具,并没留意到远峰他们的存在。

一行人沿着楼梯来到十三楼。在长长的走廊上,单边排列着一扇扇的木门。顶楼是二十楼,每层楼各有五间单人房,整幢建筑总共可以收容上百个人。目前的收容人数大约是三分之一。至于所收容的人,可以用前术者这名词来形容。在本家决定惩处,能力与记忆经处理之后,不时会有人产生后遗症,在日常生活中出现障碍。灯塔的另一个功能,就是对这些前术者进行收容。

走廊天花板的日光灯冷漠而持续地闪烁着。不知道从哪间收容室传来的声音,有听起来像是有人在啜泣,夹杂着愤怒的呻吟声、尖锐的笑声,正络绎不绝地响起。

「睡不着是吧?」

远峰自顾自地低语着。在部下的催促下,远峰踏上了走廊。女医生的嘴角浮现一丝紧张,跟在远峰的斜后方。

收容室的门上有个小窗,可以从外头往里面窥看。某间房里没有人,某间房里有个不停敲击墙壁的男子,某间房里的人则是整个趴伏在地面上。灯塔是以收容前术者为目的,随时提供餐点与衣物,并不具治疗与照护功能。在这幢位于海边的建筑物当中,前术者失去能力与记忆,度过淡而无味、充满封闭感的时光,一直到生命结束为止。

「在这边。」

远峰的部下在某间收容室前面停下脚步。部下用钥匙开了门。远峰向女医生使了个眼色,然后走进收容室。女医生跟了进去,部下则在门口附近待命。

房里被成片的寂静所包围。大大的窗边有个年轻的女人。女人倚着窗玻璃,面无表情地眺望外面的景色。既无月亮也没有星星的黑暗天空,暗沉的海洋。能够看得到的就只有这些。

「晚安,华奈。你好吗?」

远峰在和女人有几步距离的地方站定,用轻松的口吻攀谈。女人没有反应。披在灰色睡衣后方的发丝,见不到一丝摇曳的迹象。

「大半夜的来访是有点失礼,不过我实在抽不出时间。最近的事有点棘手,忙得很,不好意思。」

远峰继续和毫无回应的女人对话,眼睛望着地面。收容室的角落有叠好的棉被,室内的用品就只有这些。不论是棉被还是地面,上面都薄薄地蒙上一层灰尘。

「这里的人好像都不会睡眠不足。」

远峰干咳了两声,这么说道:

「真想请教他们是不是有什么秘诀。我老是没时间睡觉,一回神才发现自己在会议途中打瞌睡。害我被石田念了半天,可是越念却越想睡。下次我用录音带录来给你听。说不定会很好睡。」

女人一言不发。

女医生从远峰身旁穿过,快步走往女人的方向。在女人旁边单膝跪下,打开带来的手提箱。箱里整齐排列着装有液体的小瓶子、各种颜色的药片、还有几支针筒。

女医生选了一支针筒拿在手里。远峰静静地将视线转到女医生手边,自顾自地点头。

「录音带的事,说不定是个好主意。」

女医生动作俐落地将好几种药片放到小瓶子里混合,将混合后的浓浊液体吸进针筒里头。远峰望着女医生的动作,再度忍住呵欠。

「毕竟除了你和灯塔的人之外,还有一堆人睡不着。尤其是那桩正在发生中的事件当事者。」

女医生举起女人的一只手臂,卷起衣袖。露出的手臂很苍白,女医生将针筒的针刺入手臂内侧。女人薄薄的皮肤很快就浮现紫色的痕迹。

「等我回去再来积极讨论。不过呢,就算把他的话录下来,石田也只会念得更厉害。」

女人依旧带着同样的表情,视线盯着窗外。针筒内的液体已经全部移转到女人体内,女医生抬起头,对远峰急促地说着:

「虽然是暂时的,不过我想这样应该可以找回被删除的记忆。只是不晓得她能不能回答问题……」

「辛苦你了。不论行不行,我们都来了,就先问问看吧。」

远峰对女医生这么回答,往女人的方向靠近一步。

「事情就是这么回事,还是先说声晚安。术研究部分室前室长,深廉寺华奈小姐。」

远峰叫着纹风不动的女人。

「你在六月闹出的事件,还想得起来吗?那时你为了达成自己的目的,强迫某位术者使用古代术。」

女子无言,缓缓地眨动着眼睛。不过雾蒙蒙的眼珠,还是盯着窗外的景色没有移开。

「为了让那位术者进入催眠状态,你还使用了药物——记不记得?」

远峰抱着双臂继续说道。女医生夹在远峰和女人之间,视线不安地挪移着。

「本家目前正在试着调配出那种药物,不过却很不顺利。虽然参考了你留下来的资料,还是无法成功。啊,顺便为你介绍,这位医生就是调配小组的负责人。根据她的报告,似乎还需要某种资料当中没有记载的材料。问题是究竟缺了什么,却怎么找都找不到。所以我们才来拜访,希望你能把正式的做法告诉我们。」

女人并没有回答,远峰一住嘴,室内就陷入深深的沉默。女医生用力叹了一口气,伸手到手提箱里去拿新的器具。

「我现在所做的事,或许跟当初的你有点类似。」

远峰用眼神制止女医生,再向女人靠近一步。脚边的尘埃轻轻飞起,女人的发丝也

无声地摇曳着。

「不过跟当时相比,敌人和情势都不一样。就算没有进入完整催眠状态,只要想办法说服,说不定还是能让一条京介有攻击意愿。我就这样下过一次命令。问题是在这种状态下派他出去,有可能让精神崩溃得比肉体还快。虽然是颗迟早会保不住的棋子,不过还是要想办法把他留着。至于敌人,当然不会只有砂岛礼子这个成员。」

女人并没有反应。女医生拿起另一支针筒,将新的药品注入女人的手臂。确认女人的表情还是没有变化,女医生又打开了其他药品。

「我希望能在留住一条京介不死的前提下,将这事件做个结束。」

远峰盯着紫色痕迹在女人皮肤上头持续增加的模样,然后说道:

「重要的不是当事人幸不幸运,我有话想要问你。古代术是由巫女子嗣所开发的,才经过一代就被禁止使用。禁止的原因,纯粹只是因为危险吗?如果真是这样,为什么志在世界和平的光流脉,要创造出这样的法术?」

女人什么话也没说。女医生脸上露出一丝焦躁,操作的动作变得生硬起来。针筒的针断了,女医生微微啧了一声。

远峰用鞋尖将滚过来的针轻轻踢开。

「虽然过了一千八百年,不过直到现在,虽然人数少,却还是持续出现具有古代术才能的术者,这是什么原因?本家以外的人对术者监视、遴选、试图歼灭,又是为了什么原因?根据解决的方式,一切有可能就此成谜,也有可能完全获得解答。要是可以得到所有解答,我总觉得会有某种转机。」

手提箱里的用品已经用尽。女人的一只手臂内侧几乎整个变色,不过还是没有要开口的意思。女医生用力垂下肩膀,然后起身。

「抱歉。看来语言中枢还是没有办法恢复。」

「你不需要道歉。」

远峰对女医生笑着说道,然后往后方倒退一步。

「你打从一开始就说没办法,是我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给一条京介的药物,试着想想其他调配方式吧。我想你也很辛苦。」

「我想请问,能不能请当事人协助?」

「要是当事人注射了错误药物,把身体搞垮,这下可就麻烦了。他还有别的任务。身体毕竟只有一个,总有不方便的时候。他妹妹的脸虽然跟他长得一样,不过内容物可是完全不同。」

远峰的话停顿了一下,然后对着女人的侧脸说道:

「既然你无法回答,那就算了。毕竟你的房间和玻璃对面原本就是两个世界,」

远峰转往门的方向,和女医生一起往外走。

「不好意思,大半夜的要你陪我来这种地方。那间医院有没有深夜加给?」

远峰和女医生从收容室走出来,门从外头上了锁。

女人被留在房里,对着玻璃窗持续眨了两次眼睛。

在玻璃对面,海面被风吹拂得摇摇晃晃。白色的海浪飞溅起来,瞬间坠入了黑暗。

女人远远盯着这幕黑漆漆的风景,静静地微笑。像在缅怀过去,又像在嘲弄未来似地浮现暧昧的笑意。

眼前的少女,身高既不高也不矮。如果有所谓十五岁少女的平均身高,那就差不多是这个高度。体重应该也是标准值。五官长得很端正,不过她本人似乎并不满意,常说「要是再漂亮一点就好了」。就连这句话也不稀奇,只是很一般的看法。

周遭的人在笑的时候她会笑,看电影看到悲伤的情节也会哭泣。在任何场所都有办法融入,和谁都能正常对话,拥有恰恰好的人际关系。她就是这样子的少女。朋友虽然多,不过在群体之中并不算是领导者的类型。性格爽朗,不过也不是会带头让人追随的类型。有很多人都说她是「平凡人」,事实上,就连她自己也这么说。

不知道究竟过了几秒、还是几分钟。有那么一会,京介连眨眼都忘了,就这样盯着眼前的少女。礼子还活着。她还活着,现在就在眼前。就在猛然察觉时,不知道为什么既是无法呼吸。

对方的外套下摆溅到了类似泥水的污渍。因为布料是白色的,所以特别显目。最近几天都没下雨,会是什么样的污渍?这样的疑问让京介再度思索起来。自己明明知道,那污渍是在攻击丰花时溅到的血。

砂岛礼子在京介前方完全停下脚步。她表情平静,肩膀和手脚看上去也没有特别使力。长度大约和身高等长的武器,前端就停留在不知是否碰触到地面的位置。这样的姿势跟在等红绿灯的人没什么差别。目前也还没有杀气。

京介正要开口,却又闭上了嘴。明明是为了见她才拼命奔跑,现在对方来到眼前,却反而不知道该说什么,该从哪里说起。看到对方的发丝和外套下摆不再翻飞,这才发现风已经停了。

「……你不会冷吗?」

砂岛礼子率先开口,说了这么一句。就跟她的站姿一样,声音并不特别用力,听起来是近乎柔和的嗓音。京介眨了眨眼睛。过了几秒,才好不容易咀嚼出话中的意义。不知何时已经遗忘了寒冷。风虽然停了,不过的确很冷。大半夜的穿得这么少在外面走,看在旁人眼里想必是很古怪。

才刚留意到气温,身体就坦率地开始对寒气产生反应。京介抱着快颤抖起来的双臂,觉得有种加倍不协调的感觉。为什么礼子会留意到这种事?意图杀害的对象究竟是冷是热,对成员来讲应该无所谓吧。京介回望着礼子的脸。礼子接触到京介的视线,微微皱起眉头。

「你气色很差……我只是想确认你是死还是活。对方如果是个死人,那就怎么砍都没意义。」

礼子低着头,像要掩饰莫名不悦的阴沉表情。

不过就从这个瞬间开始,礼子全身散发出一股看不见的力道。礼子重新握紧铁棍状的武器,白手套底下的金属发出坚硬的声音。铁棍前端磨碎了许多砂砾。礼子拨开拂在脸颊上的发丝,拾起头来,用沉稳的眼神凝视着京介。

「你的武器呢?」

礼子简短地问道。语气还是像之前那么冷静,不过语尾已经开始透出明显的杀意。京介沉默不语,礼子轻轻啧了一声,从嘴角挤出这句话。

「是玲洗树树枝对吧?你好像没带武器。」

「我把它摆在家里。」

京介坦白回答,直直地看着对方。暌违两年的对话,遗憾的是并没有带来任何感动。这点对方似乎也一样,礼子叹着气「喔」了一声,挺直了背脊。

「好吧,那我就当成你已经下定决心。」

「什么决心……?」

「赴死的决心,死在我手里的决心。」

礼子说着已然跨出脚步,朝京介这边飞奔而来。靴子不断阳开砂砾,瞬间就缩短了数公尺距离。

礼子来到京介正前方,举起铁棍。凶器发出的微弱光芒立即化作残影。京介从凉椅上站起,身体往左挪移避开攻击。碎裂的声音从耳边传来,沙尘飞扬。前一秒还是凉椅,这时已经变成了一堆木片的残骸。

「别想逃!」

礼子看着被自己劈成碎片的凉椅,低声说道。沙尘飞舞,瞬间遮掩了礼子的侧脸。

靴底使劲一踩。礼子冲出尘雾,扬起了铁棍。第一挥,原本拉开的距离缩短了一半。第二挥,凶器逼近肩膀,不过在千钧一发之际被京介闪开。第三次,礼子再度将铁棍举到头顶。就在这一瞬间,礼子失去了踪影。这是成员的一种特殊能力,对方会名副其实,当场消失得无影无踪。

京介迅速环视周遭,寻找消失的对手。虽然没有动静也没有脚步声,不过耳边微微可以听到紊乱的呼吸声。就在避开同时,京介原本所站的地面,被挖开了一个大洞。

「你不是想死吗?」

礼子的声音随着身影同时出现。或许是没办法再隐身下去,礼子白皙的额头微微冒出汗水。

「不带武器就外出,将应该保护你的术者打倒,来到毫无人烟之处……我原本还以为是陷阱,没想到这里真的就只有你一个人。虽然相当多余,不过这样让我工作起来更加容易。」

「不对。」

「那又为什么?」

礼子转往自己的方向,靠近了一步。和京介之间的距离只剩下短短几十公分。

「你想徒手将我打倒?我记得你很擅长打架。」

「不是的。」

「不然你有何打算?」

京介迎着锐利的视线,倒吸了一口气。礼子的呼吸似乎微微加快。

就在伸手可及的距离,可以感受到礼子的轮廓与体温。然而礼子的身躯却笼罩着类似电流的杀气,传达出百分之百的抗拒意念。脑中有某处产生混乱,他心想为什么不能伸手?这是两年前突然消失的对象。如果不是这样的情形,一定会坦诚地为再度重逢而欣喜。问题是,如果不是在这种情况下,彼此之间也就没有再度重逢的可能。

「我…」

感受到那层看不见的墙,京介对着墙这么说道:

「我不打算跟你打。」

礼子的眼睛闪过锐利的光芒。第一次见到这样的表情,喉咙有种梗住的感觉。京介强忍着这种感觉,继续说道:

所以没带武器。我来不是为了被杀,也不是为了把你当成敌人攻击。这种事我无法想像。我想说的就是这些。」

礼子一言不发,将京介的视线顶了回去。礼子没有回答,京介也无话可说,于是就只剩下沉默。

公园已久弥漫着一片深沉的寂静。国道那边不时远远传来车辆经过的声音。就在声音重复了大约十次时,礼子朝着地面的砂砾开口。

「我……」

礼子瞪视着脚尖,久久才说出这么一句。

「我要杀了你。」

礼子抬起头来,眼神又恢复冷静。额头渗出的汗已经干了,呼吸似乎也回到自然的频率。礼子用带着一丝哀感的表情看着京介。

「这是我被交付的任务。你以为像这样靠近我、毫不抵抗,我就会放弃任务?就算你用那种眼神看我,或是向我说了什么,一切都不会改变。」

「音无浩一说过,任务失败了会遭到处分。」

「是啊。我在将他处分的时候,你也亲眼看到了。」

「所以,礼子你也是因为……」

「你别搞错了。」

礼子将京介的话打断,缓缓说道:

「只要是成员,谁都不想遭到处分。不过话说回来,我并不是为了要活命,于是勉强自己完成任务。从前你确实是我的朋友,现在纯粹只是杀害对象。所以我要将你消灭,就这么简单。」

礼子说完后,深深地吐了一口气。

对方抛出的答案,京介花上许久的时间才得以理解。现在纯粹只是杀害对象。听到这句话,身体从内部开始结冻。人的语言居然会有硬度与温度,让京介感到非常不可思议。

「那么……」

京介有种内心被击溃的感觉,再不说话似乎就会心碎,于是勉强挤出句子。

「那么,现在为什么不动手?」

「现在要是动手,你又会闪开。」

礼子微微扬起下巴,这么回答:

「对一直闪躲的对象穷追不舍,满头大汗地挥着武器,像这些做法,团体都不是很鼓励。」

鼓励这两个字,让礼子显得更为疏远。礼子用指尖轻轻敲着铁棍侧面,继续说道:

「他们并不喜欢靠斗争心与杀气来行动。那会成为大地闭塞的原因,矫正术者都很敏感吧?除此之外还有其他限制。基本上是用暗杀方式,像音无浩一拿丰花当人质把你引出来,那种做法就不高明。」

「所以……」

他们鼓励的是什么样的杀人方式?京介正要这么间,礼子就开口了。

「要等对方出现破绽。」

礼子看着京介的眸子,微微眯起眼睛。

「虽然你看起来身心俱疲,不过此时你还没有决定性的破绽。就算在近距离之内出手,现在的你还是有办法闪开。不过不论再如何警戒,只要还在呼吸、还有生命的人类,一定会有破绽。即使只是短短一瞬间。所以要等到那个瞬间,然后出手。」

礼子这么说着,紧紧握住铁棍。

国道那边已经听不到车声。

传到耳中的有两种声音。对方呼吸的声音,还有京介自己苦涩的心跳声。

凶器前端跟刚开始时一样指向地面。明明没指向自己,京介感受到的危机感却没有减低。京介和礼子目前的距离是几十公分。不论武器前端是指向任何方位,根据这个距离再加上礼子的动作,确实能在露出破绽的瞬间出手。要是想稍微拉开距离而倒退,这动作想必会被对方当成破绽。

换句话说,目前的状况不允许有任何动作上的疏忽。虽然身心都疲累至极,还是不能形之于色。被礼子近距离紧盯的混乱,渐渐地转变成紧迫。京介维持着同样的位置与姿势,无声地叹了口气。

难道就没有什么办法?要怎样才能避开战斗?就算对方拒绝,还是一股脑地诉说自己的心情,这样行吗?不过要不擅长表达的自己一直说话,接下来又该说些什么?

从前的礼子,就算没说出口,她还是能猜到自己在想什么。要是现在还有这个能力,然后又被拒绝——

「看你的表情好像有什么烦恼。」

礼子看着京介的脸说道:

「最好小心点。我对于利用心灵破绽,比身体破绽更拿手。」

她从容的讲法中,口气依旧是冷淡的。礼子每叫自己一次,京介就有一种体温逐渐下降的错觉。京介吐出快要窒息的呼吸,然后回答:

「你把话说穿了,不会对你不利?」

「我想是不会。我在训练中从没失败过。」

「……真优秀。」

「京介你也很优秀啊。」

礼子嘴角露出淡淡的一抹笑意。在今晚所看到的神情之中,那是京介唯一认得的表情。

「团体将你的能力视为一种威胁,虽然由我来讲是有点怪,不过算是了不起的一件事。」

「那也只是碰巧。」

听到京介的回答,礼子只是眯起眼睛。被对方叫到名字而产生的一丝不安,很幸运地,对对方而言还不算「破绽」。京介隐约可以猜到,礼子接下来会透过对话来引诱自己露出破绽。至于自己撑不撑得住,那就猜不到了。

「你要是没办法冷静,可以抽根烟。」

礼子突然开口。

「我可以给你一点时间。从前你总是避免让烟雾薰到我,现在用不着介意了。」

「我已经戒了。」

「是吗?说到这个,你身上似乎没有香烟味。不过有血的味道。」

礼子的双眼移到京介腹部附近。

「这是那天晚上被音无浩一的朋友刺伤的?」

「嗯。」

「治不好?」

「嗯。」

京介简短回答。不约而同地,一场没有动作的战斗已经展开。京介既没有武器也没有防具,更不像丰花那样拥有足以滔滔不绝讲到对方难以回嘴的能力,于是对应之道只有一种。就是把自己对礼子的感情埋藏起来。对眼前这个人,既没有敌意也没有善意。这样就不会像正常情形那样出现破绽。在对方陷入焦躁的瞬间,反过来抓住她的破绽,夺走她的武器。接下来要怎么做,那就到时再想。顾虑太多只会让自己落败。京介先深呼吸,然后回望着礼子。

「为什么治不好?」

礼子微微侧着头说道:

「光流脉使者不是有针对伤势与疾病的治愈术?那天晚上丰花就是这样得救的,既然如此……」

礼子再度和京介四目相对,继续说道:

「你在两年前也救过我。」

「我这样的体质,治愈术不太管用。」

京介漠然地听着自己的声音如此回答。强迫性行为正在一点一滴地伤害到自己。这样的痛楚,现在也只能强迫自己加以忽视。

「治愈术的效果会越来越差,之后会完全失效。像这种程度的伤,打从一开始我就放着不管。」

「是吗?」

礼子的睫毛微微颤动着。

「这我还是第一次听说。」

「上高中以后才变成这样。」

「你是说虹原高中?」

「嗯。」

「在两年前,那也是我的志愿学校。你还说要跟我一起去考试。」

「所以我就去考了。要换志愿也很麻烦。」

京介机械性地回答。光是事不关己地谈着自己,对话就变得如此冷漠。不论对方的表情,还是令人怀念的嗓音,全都事不关己。

这样的对手,绝对不能让她看穿自己。

这样的对手。

礼子凝望京介的模样,无声地反覆呼吸。接下来该说什么?在看似冷静的面孔底下,对方似乎也在想着同样的问题。礼子也很清楚,要是应对不当,自己就会陷入危机。

「上学开心吗?」

礼子问道。这是个没有压力的问题。或许她是打算透过轻松的提问,逐渐打破自己的心防。京介正准备用没有压力的态度回应,不过却突然转念,这么说道:

「最近有人问过我同样的问题。」

「嗯。」

「我接到你家打来的电话。说这个月月底有法事,间我要不要去。」

「……是吗?」

礼子的回答,和之前相比大约慢了一秒。不过礼子的表情并没有变化。没有出现足以利用的破绽。

「然后呢?」

礼子仰望着京介。

「京介,你会去吗?」

「我还没想。」

「不过,你就算想去也去不成。」

「为什么?」

「因为今晚就要死在这里的人,没办法参加别人的法事。」

「前提是真的死掉吧。」

「不过仔细想想实在可笑。我明明还活得好好的,居然会有法事。埋在坟里的是团体制造的复制体……对了,京介,两年前的葬礼,你有看到我的复制体吧?」

礼子迅速说完,像是想起什么似地发出短促的笑声。

「满脸都是伤痕对吧?负责制作的是制作组的新手,还不熟练。脸做得不像,只好弄出伤痕来掩饰。不过我好歹也是在乎外表的年纪,

真是让我吓了一跳。」

礼子的口吻与表情就跟两年前一模一样。平和地说着话的一般少女。这是一种下意识的行为还是作战?京介无法判断,只能在埋藏着感情的状态下点头。要发出冷漠的反应竟是如此艰难,这是有生以来第一遭。

「打电话的是我妈?」

礼子用空下来的手摸着颈边的发丝,这么问道:

「她好吗?」

「你不考虑去看看她?」

「不考虑。完全不考虑。」

礼子把手放下,缓缓耸了耸肩。

「不过我不在了,妈妈应该会比较放心吧。我的气喘打从上国中开始就没好过,从小就让她十分操心。」

「没有人会因为女儿不在而感到放心的。」

「可是,我只是个毫无专长的平凡女儿。」

「这……」

「我也知道自己没什么好值得骄傲,不过我不认为这是种不幸。」

礼子将京介的话打断,用平板的声音说道:

「我相信自己将来一定能得到幸福。我的人生会一直持续下去,这点我从来没怀疑过。我相信,自己一定会一直和某人在一起。」

「……嗯。」

就在出声附和的时候,京介感受到一丝不悦。对于对话的方向开始有点不安的感觉。

「所以啰。」

礼子似乎对京介的变化不以为意,继续说道:

「在遇到车祸,觉得自己会死掉的时候,真的很苦恼。」

礼子抬起头,视线从正对面直射过来。不安确实在增加,京介忍不住想把视线从礼子脸上挪开,不过还是咬紧牙根撑着。耳鸣了。现在并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两年前的回忆还能勉强事不关己地拿来谈。至于彼此目前的情形,那就纯粹当成近况报告。不过夹在两者之间的那个事件,让礼子从此转变的起点,京介还不知道该怎样面对,所以他不想听。

「我正在苦恼,劝导人员就出现了。」

礼子的视线固定在京介身上,这么说道。她的口音和表情,都默默回复为「成员砂岛礼子」的模样。

「什么团体、什么成员,刚开始完全搞不懂是怎么回事。不过我想只要能够得救,其他都无所谓。我还不想死。」

「是吗?」

「我想到自己还有很多事情要做。全都是自己一个人办不到的。我想要是自己在这里死了,我很苦恼,还有某人也会很苦恼。」

「是吗?」

京介拼命吐出简短的回应,这么交代自己。要冷静。不论她说什么,通通当成不相干的事情。明明这样就行了,却耳鸣个没完。要是再动感情,被抓到破绽,到时候可就——

「不论用哪种方式,只要有办法活下来,说不定哪天就能和他重逢。京介,我……」

礼子弯起嘴角,微笑了起来。那是到目前为止最自然、最柔和的笑脸。

「那时候,我想为了你活下来。」

京介心里一紧,再度交代自己要冷静。

「要是没有你,现在的我铁定静静在坟里长眠。要是没有你,我就不会选择『杀手』的人生。」

礼子脚底的砂砾喀啦一响。

耳鸣停止了。京介半个字都答不出来。眼睛完全避开礼子,对着脚底吐出不规则的呼吸。心脏和全身血管都在骚动,脑子里却是莫名的安静。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京介又再度问着自己。因为自己正好会使古代术。因为两年前遇到交通意外的朋友正好被团体捡走。就这么简单。事情却不是那么简单。

因为有我在。要是没有我,答案就很简单了。

一阵强烈的冲击从胸口传到腰部。当意会过来的时候,京介已经倒在地面。

礼子俯看京介,紧皱着眉头。京介在迷茫的脑海中想着,自己的姿势是不是悲惨到难以入目。明明全身都在痛,痛到快爬不起来,却没有半点真实感。即使不想承认,腹部渗出的血还是在视野一角抹上淡淡的色彩。

「你不要误会。」

礼子沉稳地说着。铁棍前端往前一探,用力压住京介的胸口。一阵湿润的声音传来,

「我不是在怪你。我反而要感谢你。因为我喜欢在团体中的生活。」

「为什么……」

京介仰望着礼子,用不自觉沙哑的声音问道:

「为什么你要那么听团体的话?」

铁棍使劲刺向京介的胸口。京介像要抵抗痛楚似地挤出声音。

「你待的究竟是什么样的组织?」

「你是马上要死的人,没必要知道。」

铁棍一阵使劲。身体吱嘎作响,胸口就像要被刺穿。京介忍住想要呐喊的欲望,继续问道:

「是不是有什么非听话不可的理由?」

「我说过,你没必要知道。」

「那天晚上你不是说过。说你只能活在那里?音无也很痛苦,因为除了团体之外他无处可去。」

「那又怎样?」

礼子用尖锐的声音打断京介的话。

「难道你能击溃团体,让成员得到自由?然后我就可以回到你和丰花的世界?别开玩笑了!」

礼子的吼声传遍整座公园。

「音无浩一是唯一的傻瓜,像那种事,其他成员和我都不敢奢望。对我而言你曾经是个契机,不过如今你在不在这世上都无所谓。我只想早点完成这个任务!」

礼子举起铁棍。血花飞溅,被击中的肋骨发出悲鸣。礼子的发丝与脸颊沾着喷出的血,不断重复同样的动作。不论怎么呼叫,礼子都不再回应。

「很冷吧,京介。」

在扭曲的视野对面,礼子突然停下攻击的动作,沉稳地说道:

「我会让你不再受冻。」

礼子的铁棍拉着血丝,举得特别高。虽然没有真实感,京介还是想闪躲。闪躲可以活命,就是这样。手脚使力。他心里还在想着可以让双方都不用死的方法,非想不可。手脚没办法真的使力,只能用指尖抓着砂砾。最先涌出的感觉不是焦躁也不是痛苦,而是哀叹。

可是就算不用死,礼子也已经不需要我了。京介吐出白色的气息,望着逼近的凶器,察觉到自己心里的悲伤。

「住手!」

一个高亢的声音跃入听觉,京介像被牵引似地移动视线。可以看到穿着水手服的少女正从公园入口跑过来。那是丰花。礼子的铁棍就停在京介正上方,低声啧了一下,同时回头转往丰花的方向。

很快地,丰花身边就出现其他人影。那个人影带着玲洗树树枝,是被京介打昏的警护术者。警护术者举起术具,诵唱着咒语。下个瞬间,光弹与爆炸声就包围了礼子。

在烟雾另一端可以看到礼子因为不甘心而扭曲的表情。白色外套衣角翻飞,背影在刹那间就已消失。京介撑起疼痛的上半身,正想追过去时,有人从旁用力抓住他的肩膀。

「你需要治愈。」

警护术者看着伤口这么说道。京介想把他的手挥开,手臂却没有力气。

「在此之前,第三次警告。」

警护术者抓着京介的手腕,面色严肃地说着:

「当场击昏,直接拖回房里。」

京介似乎被使了法术,迅速失去意识。一阵如坠落般的感觉沉沉袭来,京介心里想的是不想回房。

明明就已经无处可去。

十一月七日。上午七点零五分。

虽然连续好几天都是阴天,看不到早上的太阳,不过今早的天空却是秋高气爽、晴空万里。既没有刮风,太阳升起之后光线也很柔和,空气透明清新,冻疮也乖乖听话。这样的早晨会让人误以为秋天和冬天早已过去,春天已经来临。盐原友子带着浅浅的笑意穿过虹原高中正门。她总觉得似乎会发生什么好事。

「说不定那个人今天会来学校,既不会迟到也不会缺席。」

盐原毫无根据地自言自语,然后因为自言自语的内容羞红了脸,「呀~」地一声边叫边跑。辫子和及膝的裙摆摇来晃去,停在校门旁边地面的麻雀飞着逃向天空。盐原兴高采烈地跑着,离开水泥路面,踏上光秃秃的地面。鞋底的坚硬触感让盐原停下脚步。

有霜柱。虽然天空与光线仿佛春天,还是明确潜伏着冬天的气息。盐原想起来了。昨天白天也是舒适的晴天,不过在傍晚之后就转凉。校内加强警戒的巡逻才进行到一半,寒气就随之而来。环视周遭,校内树木的叶子还是枯黄一片。一察觉到正确的季节,盐原兴高采烈的心情就迅速消失。盐原在嘴里嘀咕,气冲冲地踩着脚底的霜柱。

「可恶的家伙,我才不会上当。我可是清廉正直的风纪委员,才不会为了这种事就激动。」

盐原脚底的霜柱在喀啦声中碎裂。听起来像是一声叹息。

盐原手脚俐落地整理好辫子发尾还有裙摆,直接往楼梯口开始走去。清晨的校舍十分安静。盐原要在七点三十分之前到风纪委员休息室集合。和长谷说好了,要在上课前先将没处理好的迟到缺席数字做统计。

「结果昨天的巡逻也没发现谣传中的校外人士……」

盐原

一如往常地自言自语,穿过无人的楼梯口。将地上的空罐丢进垃圾箱,重新贴好墙上掉了一半的布告,朝着一年六班的鞋柜走去。在换室内鞋的时候,盐原看着其他学生的鞋柜。

一条京介的鞋柜位置和盐原所在位置有几排的距离。盐原像受到吸引一般,把手伸向橱柜式的门。没有附锁的门,不论是不是本人都能任意开启。所以像是将别人的室内鞋藏起来之类的小学生恶作剧,在虹原高中却十分普遍。有的学生会将情书放到心上人的鞋柜。盐原自然不曾有过这样的行为,想都没想过。不过——

「那我是在干嘛?」

盐原回过神来,下意识地嘀咕。偷窥他人的鞋柜是有什么企图?风纪委员进行持有物检查。啊,对啊,就是这样。我是为了将鞋柜里藏有违规物品的学生给揪出来。「好!」盐原击掌,不过还是没办法打开那扇门。

「算了,想必没有什么了不起的东西。」

盐原低下头,对着地面嘀咕。一条京介的鞋柜铁定只有坏学生扔进去的挑战书啦、图钉啦、垃圾啦,扔着一堆这类的东西。里面想必还塞了鞋跟快被踩烂的室内鞋,这种东西有什么好看?我对男生的室内鞋…不,管它男生还是女生,我对室内鞋就是没兴趣。风纪委员也不用管人家的脚是什么尺寸。盐原拼命左右摇头。

「不过,要是室内鞋不符合校规规定,那就有问题了。」

盐原的头摇着摇着,在某个角落突然产生疑问。那就有问题。而且还很有问题。盐原猛然抬头,扶在门边的手指开始用力。不过过了好几分钟却还是开不了门,于是盐原把手放开。

盐原的手臂悬在身体两边,垂下肩膀。虽然只是把手搭在门上,让肌肉颤抖了几分钟,却累到全身瘫软无力。盐原向疲劳感伸手投降,想着之前是不是也有过同样的情形。自己站在京介面前既想做点什么,却又什么事都做不了的模样重新在脑中苏醒。不过那是在何时何地发生的事,盐原却怎么想都想不起来。难道是梦?自甘堕落的同班同学在梦中出现,究竟该觉得快乐还是悲哀?

盐原重新抱紧沉重的书包,离开了鞋柜。已经有好几个月——从梅雨时期开始,自己就是这个模样。每天都只想着特定的对象,没有一天不想。要是有人问自己这样快不快乐,盐原没办法断言是百分之百快乐。最近对成绩和委员活动也产生了影响。

冬天—到,迟到缺席的人就会增加,委员活动必需更努力才行。还得烦恼冻疮的事。我哪有时间想东想西,真是白痴。盐原嘀咕着,脑壳持续撞向走廊的墙壁。这样不行。盐原继续撞着墙壁。这样不行,问题是究竟该怎么样才行。

走廊前端突然有声音传来。盐原的意识一口气被拉回现实。

时间还这么早,会是谁在那里?盐原揣测着。如果是长谷,他会直接前往休息室。还是昨天长谷有提到过的,为了自习而清晨到校的勤勉学生?盐原紧贴着墙壁,往转角方向偷瞄。走廊的前面有楼梯,上去就只有一间空教室。声音应该是从那里传来。

那间空教室离楼梯口很近,窗口望出去又是敦职员室,坏学生很少在那里逗留。是个堆了老旧教材与用品的地方。盐原翻出风纪委员的知识,凝视着楼梯。观察了一会,不过没人走下楼来。

「这该不会是现行犯吧……」

校规禁止学生擅自使用空教室。盐原对着飘散在走廊的冷空气低声嘀咕,然后踏步往前。她放轻脚步声,爬上楼梯。可以看到教室的门就在前面。就在距离大门只剩三步的时候,盐原猛然想起「神秘空教室」的传言。为什么没有马上想到?近在眼前的,说不定就是那个传闻中的校外人士。

要是在这里逮到校外人士——盐原的眼睛为之一亮。不但会被委员长褒奖,自己的英勇传说还会受到全校学生的歌颂。风纪委员万岁、万万岁。盐原听着耳边传来的幻听,露出微笑。说不定还会被派任为下一任风纪委员长。不不不,说不定大家会希望自己兼任学生会长。这么一来可就很忙,根本没空天天想着怠惰的同班同学。虽然也是有点寂寞,不过我可是代表正义的风纪委员。崇尚秩序与规律,以名誉为重的风纪委员。盐原伸手用力拉开空教室的门,然后呐喊起来:

「我是风纪委员,不准动!」

教室中满溢着白色的光。大量的晨光从设在东边的窗口流泻进来。加上摆在窗边的大型空水槽,玻璃侧面汇集了光产生乱反射。盐原皱着眉头,在狭窄的视野中拼命朝室内张望。不出所料,地上只有蒙着灰尘的作废胶带和长条形木材,根本就是空无一物的教室。不过窗边却有个人影。盐原把视野整个推开来。

那是个身穿黑色外套、个子矮小的少年。还在成长中的体格,看起来比盐原小或顶多同龄,不过视线望过来却莫名有种大人的味道。头发带着微微的波浪,不过看那不规则的卷度,不是发卷所造成的人工波浪。皮肤没有日晒的痕迹,上面带着雀斑。眼角细长的眼睛。盐原身为风纪委员,全校学生的脸和名字通通记得,在五秒之内就认出他不是这间学校的学生。

「你是什么人?」

盐原对一脸冷静地望着自己的少年提出质问。室内空气中并没有香烟的气味,只有一丝霉味。少年将双臂靠在窗框上。手上没拿东西,不过右边腋下夹了像电话簿一般成叠厚厚的纸张。外表看来是个勤勉的考生,这副模样十分相符。

外面光线的强度让盐原再度皱起眉头,她在等着对方的回答。既然在昨天、今天连续闯入,想必有种确切的理由。还是像长谷所猜测的,纯粹只是菜鸟级的变态,

等了十秒。等他回答等了三十秒。然而少年却只是盯着盐原的脸,没有要回答的意思。

就在盐原已经等不及,又要大叫起来的时候,少年徐徐地开口:

「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离开了窗边,这么问道。嗓音和表情都很沉稳。

「是我要问你才对!」

盐原吼了回去,将书包重重扔在地上。盐原天天将所有课程的所有教材带在身上,书包有相当的份量。一阵类似地震的震动传遍了教室。

「你骗得过其他学生,骗不过我这个风纪委员。你既不是虹原高中的学生,也不是神,对吧?」

盐原朝着对方用力踏出一步,大声提出质问:

「你现在就老实说,你的姓名,住址还有目的。」

「我是不介意啦,你要叫做『女高中生A』也行。」

少年这么说道,没有半点受到盐原威胁的模样。

「不过我待的组织可是很注意细节的。要写报告,清楚记载本名会比匿名或代号多得到一些分数。这就是组织的方针。真受不了,那些干部难道是想搞懂所有人的本名?叫我们这些人,却是用号码在叫……啊,不好意思。跟你讲了你也听不懂。」

少年笑着耸了耸肩。虽然用语很客气,不过少年的话中却带了一丝轻蔑。那笑容对无法理解内容的盐原有种瞧不起的意味。盐原一阵火大,正从丹田运气,准备嚷嚷得比之前还要大声。

「我叫盐原友子——」

咦?盐原嘀咕了一声。屏住呼吸,眨动着眼睛。刚刚吐出的声音还有句子,跟心里所想的完全不同。

奇怪,怎么会这样?盐原板起脸孔。嘴巴讲出来的话不听使唤,怎么想都很古怪,盐原却没有半点不悦的感觉。就像刚刚入学,向今后要当朋友的人互相自我介绍的时候一样,不觉得紧张,只有安稳的心情。这点很奇怪。

「轻松多了吧,这是我的干涉法。」

有脚步声传来。少年背对着白光,走到盐原面前。少年嘴角浮现笑意,将单手拿着的成叠厚纸拿来翻阅。

「我一直觉得,其他成员所用的自白能力有点没品。算了,我的独门工夫也是有些缺点。呃,话说回来……」

少年用机械性的速度翻着纸张,搅动周围的空气,灰尘从盐原的鼻尖飘过。

「你叫盐原友子是吧。不知道有没有,虹原高中……『ー』、『ー』……找到了。」

足足有好几百张的纸,在少年的指尖底下停住了动作。少年看着纸面,嘴角一弯,笑意变得更深。

「哎呀,你是镇定对象的同班同学。之前还没碰到过这样的人。嗯,说不定是件好事……我很高兴。」

少年从外套口袋取出原子笔,在纸上划了一个大大的圈。少年正在说些什么高兴些什么,盐原完全搞不懂状况。纸上密密麻麻排列着比米粒还要细小的字,根本看不到上面写些什么。

你是想怎样?盐原还没来得及开口,少年就抬起头来。用比盐原要来得低的视线,挺起胸膛说道:。

「我先声明,我不付协助费。团体并不鼓励我们向他人求助。所以拿不到经费。」

「你在说什么?」

「我会帮你消除一项烦恼,用来当成协助费。不过我也只会消除。你有什么烦恼?应该有吧。高中生看起来悠哉,其实每个人都很苦恼。」

少年用鼻尖发出讪笑。我跟你素不相识,为什么非得向你坦承自己的烦恼?盐原正要这么回嘴,却用

力吸了一口气。

「我……」

原本是想大叫,可是又开始讲起毫不相干的事情。她结结巴巴、老老实实地叙述起之前存在于心中的烦恼。

盐原一回神,原本近在眼前的少年已经坐在窗边水槽的边缘。厚厚的纸卷就摆在膝盖上,少年缓缓地翻着纸张。

「请问……」

盐原的喉咙干涩,声音听起来怪怪的。是一口气讲了太多的缘故。室内依旧溢满着阳光,感觉像是过了很长的时间,又像实际上只有短短数秒。

「烦恼消除了吗?」

少年抬起头问道。盐原将冒着汗的两手手心来回摩擦,侧着头思考。烦恼……烦恼。刚刚才在楼梯口叫人心情低落的事。就是那个。除此之外没有别的事。

这回盐原把头侧向另外一边,低声说着。同班同学的鞋柜。一条京介的鞋柜。怠惰的同年级学生。在梅雨时期曾经帮忙处理过一次委员会的工作。只是这样。就只是这样的同年级学生,

盐原感到不可思议,之前为什么会对一条京介那么在意。不过是个违反校规的人嘛。就算想到他的脸,脑子里还是有种莫名的安稳。别管一条京介的脸,还是想想他所犯下的无数违反校规的事项,重新检讨更冷静、严格的指导方式。甚至还反省到之前的做法太温吞了。会那么温吞,自然是因为对违反者抱有无谓的感情。不知道是觉得羞耻还是没出息,盐原的脸突然泛红。

「盐原友子,你可以走了。」

少年这么说着,从水槽边缘站起身来。

「最近说不定还会找你协助。到时我会来拜托你。」

「你指的是……什么事?」

「你不用在意。不要在意,今天就带着清爽的头脑,将心思放在读书和委员会活动上吧。」

「可是……」

是该问他为什么烦恼会消失,还是该向他道谢,就在盐原感到困惑的时候,走廊那边传来嘈杂的声音。声音听起来像是长谷的学生呐喊着:「我听到讲话的声音,校外人士马上给我滚出来」。

盐原转往少年的方向,迅速说道:

「其实这样是不对的,不过今天就特别放你一马。你快逃吧。要是被委员长逮到就麻烦了……」

盐原闭上了嘴。少年的身影已经从眼前消失,只有水槽还在闪动着不稳定的光芒。

没有烦恼。没有问题。什么都没有。砂岛礼子这么告诉自己,将浴室莲蓬头的开关扭开。

冷水哗啦啦地从头顶淋了下来。礼子闭起眼睛,让水喷洒在脸上。「虹原庄」是团体分配给礼子的公寓,既狭窄又老旧,在任务完成之前就住在这里。房里虽然有浴室,不过老旧的莲蓬头连温水都没有。成员原本就能对皮肤的感觉稍微加以控制,所以对水温不是那么在意。只要有水可以冲掉身上的脏污,其实也就够了。

礼子心里明白失败的原因。她在冷水底下睁开眼睛。是装备没调整好,加上随之而来的少许焦躁。这些纯粹只是失误。之前在击退妨碍者时,自己也犯了同样的错。只要调整好装备就不会再发生,所以用不着烦恼。等到下次有机会,一定要成功。礼子扭着水龙头,让莲蓬头的水量变大。几乎射穿皮肤的水滴敲打着全身。洗掉了沾在头发和脸上属于他人的血。

礼子把水关了,走出浴室。三坪大的单位并没有专属的换衣地点。她捡起扔在浴室入口的毛巾,擦拭着身体。这时礼子突然察觉。室内还有别人的气息。

「既然来了,就出来吧?不过可没有茶水可以招待。」

礼子对着榻榻米起毛边的和室这么说道。室内只有一台前住户所留下的手提电视,除此之外就没有任何家具。榻榻米上面扔着礼子脱掉的衣服,铁棍状的特殊装备就丢在房间角落。四处都没有人影。

像在回应礼子的招呼,一抹人影突然出现在衣柜拉门的前面。那是个穿着黑色外套的年轻女子。看样子是想无声无息地隐匿行迹,不过同样身为成员,礼子三两下就识破了她的存在。

「你好,出任务辛苦了。」

成员一见到礼子就露出笑容。涂着鲜红色口红的嘴唇不以为意地撇了撇嘴。

「团体那边最近没事?」

礼子对成员的笑容不予理会,面不改色地说着:

「昨天有人不请自来地跑来激励我们。」

「噢,铁定又是那小鬼。那家伙只要自己的专业遇到瓶颈,就去干涉别人的任务。大概是种解闷方式。话说回来,这间房间别说茶水,根本什么都没有。」

成员拨着浏海,用狐疑的视线将房间整个看过一遍。卷着大波浪的头发披在穿着外套背部,在昏暗的室内闪着茶金色的光芒。成员不经意地踏步往前,将礼子的外套和衣服踩得一团乱。

之前听人说过,虽然她的年纪看起来差不多二十岁,事实上却只比礼子大上一岁。登录号码是403000002。在礼子加入团体时,她就已经身为成员了。

「我不打算住太久,没带什么额外的东西。」

礼子这么回答,捡起内衣穿在半干的身上。成员的脸随着视线转了回来,见到礼子,笑意又加深了一层。不过却没有要从礼子衣服上头把脚挪开的意思。

「重点是这回的任务。你未免花了太多时间。整整失败了两次……对吧?」

听到这样不友善到接近露骨的语气,礼子回瞪着成员。

「你该不会……」

虽然都是成员,女子和礼子并不是什么友好关系,不过倒也算不上敌对。仅仅只是彼此认得的伙伴,交谈次数也是少得可怜。

这样的她再怎么闲,也不可能在礼子出任务的时候前来探望。礼子察觉成员来到房里的意义,低声说道:

「是来监视我吧?」

「你要加把劲啊……呃,你叫——啊,对了对了,砂岛礼子。」

成员在礼子的外套上头坐下,开玩笑似地笑了起来。

「那家伙叫什么名字?登录号码403000029……哎呀,都被处分了,不重要。你原本负责监视他,在将他处分之后接下任务。要是你被处分,我就是派来的第三人。干部也在叹气,说为了消灭一个人耗掉太多人力。」

成员用指尖敲着礼子的铁棍,打了个呵欠。水滴从礼子的发尾滴落,滑到脸颊。说到最先被派来的音无浩一,干部打一开始就没期待他能完成任务。礼子是为了对音无进行监视及处分,并接下任务,才会跟那个无能的家伙同时被派到这个小镇。

眼前的女子会现身来监视礼子,理由就像她所说的,是因为礼子连续失败了两次。第一次是在和对象接触之前,受到对象妹妹的阻挠。第二次是虽然可以直接对对象展开攻击,不过却无法让他毙命。要是第三次再失败——礼子皱起眉头。礼子将音无浩一处分是在不久前的事。他被伙伴用武器杀害,尸体就丢在那里。后来被光流脉使者的组织接收,进行脑内探索。

不过自己没必要担心。在冲澡时就已经想出败因了,所以下次绝对会成功。礼子低头看着榻榻米上的成员。

「你放心,不会有你出场的机会。如果不想马上回干部身边,要不要去观光杀点时间?镇上没什么好看倒是真的。」

「事情会搞砸,你认为是装备没调整好,对吧?」

那名成员轻抚着铁棍,这么说道。她那双边缘有一圈长睫毛的眼睛,瞬间闪烁着锐利的光芒。

「这个特殊装备会遵照使用者的意志,从硬度到破坏力都能自由自在地调整。甚至能让对方一击毙命,不,原本就该期待在一击之后结束。砂岛礼子,你三两下就把403000029处分掉,那个男的不懂得使用装备,但是你不同,你是优秀的成员。为什么反而无法杀死那个对象?」

「是装备没调整好。」

「真是这样?」

成员站了起来。黑色外套的衣角剧烈摇晃。

「你应该知道吧?要是对杀害对象抱有亲密感情,成员的装备和特殊能力就会违背本人意愿,难以发挥作用。」

听到对方的话,礼子发出短促的笑声。

「我是知道,不过那又怎样?你是说我的情况就像这样?」

「瞧你的表情,根本就没搞懂。」

成员轻轻敲着窗户上的雾面玻璃,听着清脆的回音,百无聊赖地说着:

「我是都无所谓啦。不论你对那个光流脉使者是喜欢还是讨厌,或是面对昔日好友会下意识手下留情的愚蠢成员,还是纯粹再三失误的无能成员,对我而言都一样。」

「你错了,我不是那样。」

礼子坚决否定,成员给她一个柔和的笑容。

「那你还在犹豫什么?快点把他处理掉。要是在你后面被派来,老实讲,还真伤脑筋。在这么寒冷的季节要到这么荒凉的小镇,实在很麻烦。」

「我刚刚已经说过。你放心,不会有你出场的机会。」

「那就快动手吧。我只是有点担心,心想你是不是还抱着指望,希望能和那个光流脉使者一起得到幸福之类的。」

成员就说了这么一句,然后开始往房间出口方

向走。从礼子身边穿过时,成员脸上露出明显的嘲笑。

听到玄关大门关上的声音,礼子对着榻榻米呼了一口大气。在临去之际,成员注视的是礼子下腹部的伤痕。两年前在事故现场被劝导人员救出时,礼子抛下这里的伤势,优先选择让负伤的手臂彻底获得治疗。或许是延迟处理的关系,凭着劝导人员的能力,还是在下腹部留下丑陋的伤痕。

不过礼子可是从死亡深渊被拉回来的成员,这样的伤其实算不上什么。礼子用力呼出一口气,拿起被踩扁的外套。沾了水滴的手指不听使唤地停在空中。

「我哪可能得到幸福?」

礼子呆呆地盯着自己的手指,低声说道。只要还活着,就绝对无法得到幸福。不过没关系,是自己决定要这样活着,要在团体之中存活。礼子这样下定决心。

要是真有死后的世界,能不能在那里得到幸福?礼子突然问想到。要是一切都结束了,在死后的世界遇到那个人,自己一定要向他道歉。然后——礼子摇了摇头。觉得坦承一切就会得到原谅,说不定还愿意让自己陪在身边,这样的期待未免也太过自私。

礼子抓不住外套,就这样在榻榻米上面蹲了下来。老旧的榻榻米,根本吸附不了滴下的水滴。

会作梦,是因为脑部在运作。脑部的工作是不受意志控制的。不知道是累到极点,还是单纯跟主人一样嫌麻烦,在那天,一条京介的脑部所提供的梦,找不出什么新的花样。漫长的梦就只有真实地描绘出过去的记忆。单调而平凡,安稳的日常生活。每天都充满了寂静。

在梦里头,自己打从一开始就知道是梦。虽然是幸福的梦,不过心里明白终究要回到现实。所以才梦到一半就开口说道:够了,用不着再看下去我也知道结局。现在就落幕吧,我不在意。

想归想,不过还是醒了。

虽然这么想,阳光还是那么轻柔。

陌生的天花板,身体还不熟悉的毛毯。不熟悉的这一幕让京介困惑了一会,不过很快就回想起来。这是才刚搬来不久的本家高阶人士专用集体住宅。十楼边间的单位,这间是京介拿来当成卧房的房间。

他维持着横躺在床的姿势,移动着视线。床上堆着自己从家里带来的行李。室内的空气清洁干燥,外头的声音还是一样,半点都透不进来。

透过窗户可以看到亮蓝色的天空。那是比早晨更接近中午的色泽。京介用还带着点迟钝的脑子,确认云层已经散去。就在眨眼时,迟钝的脑中有某个部位淡淡回想起在云层散去之前,黑夜中发生过什么事,自己又是在哪里失去意识。京介用依旧残留着痛楚的心,确认自己还活着。

「原来我还活着?」京介低声说着,然后叹气。血压低体温低加上心情低落,原本以为是不是睡太多,后来才想到之前曾经失眠。这是无法治愈体质的第四阶段。受了那么严重的伤,那么痛苦,体内充塞着湿答答的空虚感。结果却还是活着。

京介用后脑勺使力压着柔软的枕头,闭上眼睛。就这样隔着眼皮,稍微感受一下阳光。然后瞬间出现疑问。为什么自己会这样挣扎着活下来?答案显而易见。因为下定决心要在没有礼子的世界活下去。既然礼子无法活下来,那就连她的份一起,自己一个人活下去。因为这样下定决心,所以身体才会拼命求生。

虽然决心要独自活下去,不过听到对方说没有你也无所谓,心里还是会难过。京介睁开眼睛,望着壁纸细腻的花纹,心里非常矛盾。说不定自己还没有从失去礼子的事件中彻底站起来。自己自以为是地想着,要是告诉她自己的心情还是跟两年前一样,或许会有转机。虽然之前已经看过许多事件,证明光凭当事人的感情是无济于事,不过还是隐然认为,自己会不一样。他心里希望是这样。

「我太脆弱了。」京介低声说着。没有任何回应。只有体内传来的呼吸声与心跳声单调地响起。

虽然不知道能不能动弹,不过京介还是先试着从床上坐起身子。崭新床单的触感毫不眷恋地离开了背部。身体的各部位都有一点痛,不过并不是很严重,身体很干脆的听从了命令。

身上穿的是从家里带来的睡衣。完全没有自己换过衣服的印象,看来是有人替自己换了衣服。大概是那位警护术者吧。京介皱着眉,卷起衣服下摆,确认上半身的伤势。从心窝到腹部全都裹着厚厚一层绷带。绷带下面传来的是浓浓的消毒药水气味。往地上一看,盖子开开的急救箱乱糟糟地摆在那里。消毒药水的瓶子昨天看到时还是新的,现在差不多已经空了。

轻度治愈术对京介的身体已经无效。为了不让无法治愈的体质加重层级,负责替自己处理伤势的那个人,就只用了绷带和消毒药水做了暂时性的处理。虽然身边有人这么机灵,不过真正叫京介感到意外的,反而是光凭这样的急救处理就有办法得救。既然得救了——那就表示在公园中被礼子殴打的伤,根本算不上是致命伤,伤势远比京介所想的要来得轻。

为什么?京介由绷带上方抚摸着腹部。为什么明明受到那样的攻击,却还没有被杀?难道是礼子手下留情——不可能,京介自己摇头。

空白的脑部缓缓开始转动。除此之外,还有其他值得思考的事。完成任务、受到鼓励的战斗方式。就因为被人救了一命,被赋予像成员这样子的存活方式,你就非得那么听话?虽然礼子并没有回答,不过团体究竟是什么?

就在再度产生疑问的时候,有人从外边微微打开了房间的门。京介皱着眉头,望向门的方向。从门的缝隙偷偷探出头来的那个人,正是丰花。

「京介……太好了,你醒了。」

丰花确认过京介的模样,原本担忧的神情一口气转为明朗。丰花将门整个打开,穿着拖鞋啪嚏啪嚏地走进房里。

「你不是应该待在医院?」

京介眨着眼睛,仰望穿着水手服的丰花。这时好不容易才想起丰花在夜间公园奔跑而来的模样。丰花在京介身旁坐下,微微挑起眉毛。

「废话。当然是溜出来的。我也要住在这里。」

「住在这里……?」

「那个担任警护术者的大叔说,到了早上你就会醒。」

丰花在床上使劲晃动着双脚,然后出声抱怨:

「可是你老是没醒,都快中午了。害我一直担心。」

「嗯……」

「太好了。副家长说他傍晚要过来。」

「副家长?」

「今天清晨他有来过一次,不过对睡着的人说教也没用,所以先回去了。原本也想对我发脾气,不过因为没时间,就说他还会再来。既然那么忙,那就不要说教了嘛。」

丰花不开心地皱起眉头。深夜发生的那件事,警护术者想必已经向本家方面提出报告。所以石田才会跑来「说教」。京介叹了口气。虽然事前就被交代过不能擅自行动,不过京介还是没遵守。不单单是说教,看来自己还得做好受到严重处罚的心理准备。

「……京介。」

丰花突然眼神朝上瞥着,出声叫他。

「说到礼子……」

丰花的表情紧绷。嘴唇无声地动了一下,过了一会才整个身躯面向京介,这么说道:

「其实我可以理解,为什么你要半夜外出。」

丰花的嘴角动了一下,拉着膝盖上的裙摆。

「我也想跟礼子好好谈谈。在什么都还没搞清楚之前,我实在没办法这么干脆,因为受到攻击就把她当成敌人。虽然被交代过不能插手事件,可是总不能放着不管。会从医院那边跑来这里,就是为了这个目的。京介,你也是这样吧?」

丰花的浏海晃动着,抓住京介的手腕。或许是没怎么睡,靠近一看,丰花的眼睛微微充血。

「负责杀人的成员,这身分跟礼子实在太不搭了。音无曾经说过,成员如果想抽手就会遭到处分,自己还没办法解决自己的性命。既然如此,礼子就是在被迫执行工作。对了,说不定是被人洗脑,才会把我们给忘了……绝对是有什么原因啦。」

「丰花。」

「干嘛啦。」

「手会痛。」

丰花微微鼓起脸颊,不过还是缓缓放开了京介的手。

「所以……我们还是要追踪这个事件。只要我们两个好好努力,说不定就能让礼子脱离组织,你不要再自己一个人行动。对了,你和礼子在公园里说了什么?是不是什么话也没说,单方面遭到攻击?」

丰花的一边耳朵上有个耳环,在阳光中微微发亮。京介盯着丰花颓丧的表情,不知道过了几秒,这才随着一声叹息挪开视线。

「抱歉。」

「啊?」

「现在能不能让我独处一下?」

「啊……」

「我累了。要是副家长一来,就算再不甘愿也得听他讲话。所以在他来之前我想先休息一会。」

「啊……那……」

丰花的脸上闪过一丝畏怯,不过还是双手一拍。

「那我来帮你弄午餐。警护的大叔说你要是醒了,就要给你吃些营养的东西。」

丰花

裙摆摇呀摇地使劲站了起来。京介正想说自己没食欲,丰花已经抢先开口,皱着鼻头说道:

「不能不吃。看看你的气色,接下来是要怎样正常行动?我可是费尽心思做了早餐。因为你没醒,害我吃了两人份。」

丰花用力点头,快步走出房间。很快地,厨房那边就开始传来慌慌张张的声音。

京介再度叹气,刚手抵着额头。头痛,还得留意伤势,不过还是有办法活动。京介这样自行判断,离开了床铺。将换洗衣物从背包里抽出来,稍微想了一想,又放回背包。连其他乱糟糟的东西也一起塞进背包,拿起脱下之后就丢在那里的制服。一阵不知名的香味,透过半开的门从厨房那边传了过来。

杀人的成员,这身分跟礼子实在不搭。就算丰花不说京介也这么觉得。说不定就能让礼子脱离组织,京介也这么觉得。就是这么觉得,才会在深夜里奔跑。不过礼子却回绝了,说她并没有那个意愿。她说,她并不想回到京介与丰花的世界。看起来不像被迫接下任务,也不像遭到洗脑。带着冷静到叫人心痛的杀意。

丰花要是知道了,也会跟着烦恼。烦恼之后会怎么做?是希望昔日好友不要杀人?还是选择将她当成敌人?依照丰花的性格,毫无疑问会选择前者,然而不论如何选择,京介都不想让丰花再继续受到伤害。自己这么虚弱,要保护丰花,实在是没半点把握。要是从京介身边离开,丰花就不会被卷入事件。既不会被当成妨碍者杀害,礼子遵循的是团体所鼓励的方式,也不至于绑架丰花,让京介陷于不利。

京介将手臂穿过制服的袖子,低声说了句抱歉。在不知不觉当中,空气里的香味已经变成烧焦的气味。

在超大型的冰箱里头找到鲑鱼切片时,丰花脑中就决定了午餐的菜单。奶油煎鲑鱼是丰花的拿手菜。在第一学期的料理实习课曾经拿到过最高分的成绩。做法大约都还记得,心想一定能成功。

可是怎么会变成这样?丰花直盯着眼前的平底锅瞧。原本应该用奶油将鲑鱼切片煎熟,不知道为什么,却有一整面是焦黑的。丰花这才想到,在料理实习课所得到的分数并不是丰花个人,而是包含丰花在内由全班所得到的成绩。而且丰花当时是班上的试吃组。

瓦斯炉的火力太强了。丰花嘟着嘴关掉瓦斯。外表看起来很美的厨房,火力设定却做得乱七八糟。不及格的住宅。要是在自己家里做,一定会成功得多,丰花自己点着头,将冒着烟的鱼片挪到盘中。其实她没什么做菜的心情,不过要是不找点事情来做,怕自己会胡思乱想。礼子果真对京介说了什么,说不定礼子已经没把京介和自己当一回事。丰花摇了摇头,紧紧握住盘子。不能有这种念头。不能有这种念头,要为了今后的行动好好储备体力。丰花重新打起精神,决定要弄出一顿很棒的午餐。

丰花盯着盘子,继而想起京介憔悴的神色,嘀咕了一会。这些烧焦的东西,真的有办法转成营养?也许该烫点青菜来当成配菜。丰花拿出马铃薯和胡萝卜,切成适当大小,丢到锅里。水滚了,正要取出蔬菜,手却在这时候滑了一下。锅子一翻,滚水溅了出来,丰花在闪躲时手去撞到平底锅,所有东西掉了一地。厨房里满是惊人的噪音。

依照平常的习惯,丰花会想逃离现场。不过就算像平常那样溜走,一向都是京介在帮忙收拾残局,现在的他却十分虚弱。这里也没有其他家人。丰花深深地叹了口气。没办法了,只好用抹布擦着地板,捡起掉落的蔬菜。她心里决定掉到地面的就放到京介盘里。刚刚的噪音想必已经传到走廊的另一端,京介不知道是不是睡着了,并没有在厨房里出现。

擦好地板时,一个高亢而轻快的电子声音在某处响起。声音和家里不同,丰花一下子难以分辨,不过似乎是玄关的门铃声。过了几秒,电子声音再度响起。副家长已经到了?丰花虽然有点害怕,不过还是抛下抹布摆出架式,急急地跑向玄关。从走廊经过时看到京介睡的房间门开了一条缝,马上把它关好。

玄关的门一开,站在门外的是家长远峰。远峰一见到丰花的脸,就用爽朗的表情这么—说道:

「嗨,从医院里开溜的少女丰花小姐。我早料到你会有这么一招。」

远峰背后站着一名看似部下的男子,没见到石田的身影。丰花思索着:

「要来说教的不是副家长吗?」

「你说石田啊,刚刚还看到他在站前的立食面店唏哩呼噜地吃着山菜拉面。丰花你要准备吃午餐?有股怪味。你在烤肉?」

远峰的鼻子皱了两、三下这么说道。丰花用手握住玄关大门的门把,好让自己随时可以关门,然后回答:

「请问家长有什么事?」

「你不要一副那么警戒的表情嘛。」

远峰苦笑着,用手扶住大门。丰花用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将他的手甩开。

「你一定也是来说教的。就算叫你出去,你也不可能听我的。这里是你们擅自帮京介准备的家,京介的家就是我家。打出生以来就是这样。」

「丰花,你好凶喔。简直就像野生动物在抢地盘。」

远峰带着「干嘛那么凶」的表情,抚摩着被人甩开的手背。

「你好像误会了,我不是来说教的。那种事我不太擅长。双方都会很累。」

「那你是想干嘛?我现在很忙。」

「我要找的不是你,京介在不在?我有些事要跟他讲。」

远峰这么说着,视线飘往丰花背后的方向。远峰的部下挺直了腰杆,一份淡淡的紧张感漂浮到丰花的鼻尖。

丰花用两手握住门把,使劲鼓起脸颊。还不是要来说教。不然就是要来转达高阶人士会议的决定事项。不论是哪种一概拒绝。我们不会接受任何人的命令,因为要两个人自己来对事件进行调查。丰花挑起眉头这么回答:

「他在睡觉。现在不能跟你讲话。」

「哦,这样啊?」

远峰皱着鼻子,视线再度飘往玄关前端的方向。看他的眼神,似乎早就知道京介是待在哪个房间。

「根据警护术者报告,伤势听说没那么严重。」

「身体的伤或许是这样,不过心很痛。」

「噢,原来如此。那他很沮丧啰?」

「你问这种事是有什么目的?这真是家长的坏习惯。」

丰花把头探到远峰面前,露出门牙。

「快回去吧。他说暂时不想要我待在他身边,哪有那个心情去听别人讲话。高阶人士对这种事真是迟钝。」

「我真的只讲一下就好。」

「我管你是一下还是很多下,通通不行。暂时禁止会面。那位副家长大叔你也这么告诉他。」

丰花用力把门关上,从里面上锁。不过才不到几秒锁就被人自行转开,门从外面被打开来。

远峰再度出现,对哑口无言的丰花露出疲惫的笑意。

「丰花,这可是高阶人士的专用住宅。拥有所有单位通用钥匙的人,除了我之外还会有谁?」

担任部下的男子从远峰背后走出来,将丰花推开踏进玄关。丰花慌张地跟在男子后面,就差没往他身上直扑过去。

男子将京介所待房间的门打开,停下动作,然后手脚俐落地避开丰花,迅速打开其他房间的门。接着啧了一声。男子陆续打开浴室和厕所的门,最后快步走向空气中还飘散着烧焦味的起居室。

丰花对他那副模样感到不解,眼睛望向男子最先开启的那扇门。京介并没有躺在床上。不但没在床上,房里完全找不到他的影子,就连扔在床上的行李也跟着一并消失。直到这时,丰花才想起玄关就只剩下自己的鞋子。

丰花正要往玄关方向跑,从起居室绕回来的男子却挡在她的面前。走廊太过狭窄,丰花无法从男子身边穿过。男子看着远峰,向他报告「四处都找不到人」。

屋外是暖暖的阳光,让人觉得前几天的寒意简直跟假的一样。路上没有风,穿着薄衫的主妇骑着自行车轻快地穿过。叶片快要枯萎的行道树因为迎着阳光,再度显得闪闪发亮。

反正只要天黑,晚秋的寒意就会再度袭来。京介重新提起行李,从树后站起身。枯叶在沙沙声中,从制服下摆飘向地面。一只莫名随着京介躲在植栽底下的野猫追着枯叶,跟着跑远,

在几十秒前,京介从公寓正面玄关走出来时,前方马路正好停了一辆车。虽然是辆没—什么特征的白色轿车,不过京介却认得那辆车。在盛夏时期追查某事件的关键时刻,丰花曾经自行搭乘而闹出问题的就是这辆家长的车。事实上,京介正亲眼看到远峰秋一从车上走下来,于是反射性地躲到树后。对目前的京介而言,不单是现在,暂时都不想和本家的人碰面。

野猫在远处叫了一声。京介拿着背包以及用布裹起的玲洗树树枝,朝马路的方向走去。才走了几步,后面就有他人的气息跟随而来。京介在心底对警护术者发出事务性的感谢,多谢他在深夜里的帮忙。在走了十几步的时候,确认绷带底下的伤口并不怎么痛。虽然漫无目标,不过和晚上相反,决定先选行人众多的路线。

礼子说过,基本上是用暗杀方式。那么石田的预测就是正确的,只要待在人多的地方,受到攻击的可能性就会降低。

明明是平常日的白天,站前的路上却挤满人潮与车潮。看来似乎是哪间百货公司正在进行特卖,红砖路上头掉了好些传单。

眼里看到的就只有传单还有枯叶,京介这才发现自己正低垂着头。抬头一看,整条路活力十足,只有自己是用这种姿势在走路。正要思考接下来该往哪里去的时候,一个被母亲牵着的小朋友和京介错身而过,用手指着京介开心地叫了起来:「离家出走、离家出走,妈妈你看,那个哥哥一定是离家出走。」妈妈一脸尴尬,只说了一句「别闹了」。

京介茫然目送着母子俩的背影,真的很像离家出走啊,他说着叹了口气。接下来要找的地点除了必须是丰花、警护术者和本家的人都不晓得的地方,还得是礼子不会察觉之处。既然不想死在路边,起码得是个足以抵挡夜间寒冷、可以休息的地方。目前手上几乎没钱,希望是个能够免费使用的地方。

自己究竟能不能找到这样的地方,虽然心里非常怀疑,不过还是不停地往前走。必需把那里当成据点,再靠自己的力量去追查事件。要找到彼此都能不死的方法,是比找出条件多多的住处还要困难,不过反正也没其他的事好做。京介重新扛起背包。

彼此都能不死的方法,就算找到又能如何?京介停下脚步。眼前的红绿灯换了灯号,周遭大批行人也停下脚步。就算方法找到了,一起生活的日子也不会再回来。因为礼子已经不需要我了。京介偷偷观察自己的泪腺,不过眼睛是干涩的。车道吹来的风,让脸上的皮肤微微发疼。

京介把脸从车流的方向转开,闭上眼睛。会想知道团体的细节,自己追查事件,说不定就只是为了得知礼子在团体里是否真的开心。是不是只要知道礼子在无法触及的地方过得幸福,让她走上杀手之路的自己,就能多少感到安心?京介闭着眼睛,微微垂下头。届时也只能烦恼,不知该如何是好吧。礼子要是想继续待在团体,就得完成这次任务。

车声渐渐停了,杂音转为凌乱的脚步声。京介睁开眼睛,仰望行人专用的讯号灯。只有京介一个人停在绿灯前面。警护术者的气息夹杂在前后左右的行人之间,无法辨识。

讯号灯开始闪烁,京介走往十字路口。如果为了礼子甘心受死,或许这一切就能轻松结束。不过那样却是在自欺。即使被拒绝,心情却还是没变,身体虽然糟透了,却还是想活着。虽然狼狈,不过却是自己真实的心意。所以有种这时候必须走下去的感觉。即使没有目标,即使无力,即使心里明白想要的幸福并不存在于未来。

路在十字路口前出现分岐。一条是行人稀少的小径,一条是通往嘈杂商店街的道路。沿着那条小路往前走就会抵达虹原川的河堤。那是两年前经常和礼子一起散步的路。

商店街拱顶的扩音器正播放着略嫌过早的圣诞歌曲。京介缓缓朝着可以听到热闹音乐的方向。往人声鼎沸,不过却没有礼子的道路前进。

京介最想获得的是关于团体的情报。那是什么样的组织,为什么会将古代术使用者视为危险人物?目前唯一能想到的情报来源就是成员,不过要从礼子那边问出来是有困难,又不知道该到哪去找其他同伙。本家特派组想必也在调查同一件事,问题是不能等他们提出结果。

就在反覆思索之际,京介来到虹原高中的正门前面。就在边走边想之间,双脚下意识地踏上通学的路线。时间是正午过后大约一个小时,整间学校正在午休。笑声从校舍那边响起,就连站在校门前的京介都听得清清楚楚。

京介漫无目的地仰望干巴巴的校舍外墙。想起石田所说的,学校里应该是安全范围。正在犹豫不决,大门内侧洗手台方向传来学生讲话的声音。有几个女学生正在清洗水槽。水槽似乎是某种教材,体积大到足以容纳整个人的身躯。

有个女学生发现了京介,用手肘顶了顶隔壁的学生。「你看那个人。」「什么啊?」「好像是离家出走。」「应该是吧,你看脸色那么难看。」女学生们大声嬉笑,扛着水槽走往校舍的方向。

京介叹了口气。要是继续在外头走动,迟早会被当成离家少年抓去辅导。在放学之前还是先待在校内,趁机休息并好好考虑,然后转往下个移动地点。京介决定暂时就这样子过,穿越校门。警护术者的气息就停在校门外头,没再跟过来。

一走到楼梯口,校内的喧嚣就直接袭来。往学生餐厅方向狂奔的学生。朝着体育馆方向快跑的运动社团社员。聚集在走廊高声闲聊的人群。京介远远眺望这一幕,打开自己的鞋柜。鞋柜里头还是塞满了被人故意扔进来的垃圾,还有坏学生的决斗信。虽然一直想着哪天要把它们通通丢到垃圾箱,不过今天没那个力气。京介换上室内鞋,然后将鞋柜的门关上。

因为不是来上课,京介没打算前往教室。正想随便找间空教室,眼睛突然瞄到楼梯口的布告栏。在贴出的布告中,冒出了京介所想的「空教室」这个字眼。

那张布告就在写着「不要在走廊上奔跑」「招募社员」之类的印刷品上方,用胶带随随便便地贴着。不是正式布告,应该是有人擅自贴上的。纸张远远看去像是大尺寸海报,事实上却是由好几张活页纸随便拼贴出来的。

京介看着那张布告,坦率地蹙起眉头。「烦恼多多的学生非看不可!」上面是这么写的。

「烦恼多多的学生非看不可!大家来找『神秘空教室』!

征求情报!有任何线索的人,请尽量在此留言。」

纸张最上方用红色粗线条字体这么写着。下面接着写的有许多种字体,颜色和笔迹全都不同,有横着写、直着写、斜着写,像是集体书写似地形形色色。京介从中间地方开始看。

「有人说在第一校舍的三楼后面看到过。(二年级。男生)

不对啦,是第二校舍的四楼啦。(二年级。男生)

在很多空教室都有出现。(希望匿名)

帮我消除了烦恼。咻地一下,跟魔法一样。(二年级。女生)

听说是身高大约一百五十五公分的男生。(一年级。女生)

头发是卷发,还有,雀斑很多。(一年级。男生)

眼睛细细长长的。(二年级。男生)

刚开始还以为是个嚣张的家伙。不过是个很好的人。(一年级。男生)

听说穿着黑色外套耶。(二年级。女生)

那个人根本就是神。(三年级。女生)

好像拿着厚厚的纸卷。(二年级。男生)

是不是升学调查的调查人员?听说每年这个时候都会出现。(三年级。男生)

就是神嘛。(秘密)

他在哪里啦——我已经找了两天了}(二年级。女生)

禁止自行张贴没有许可章的布告!马上撤掉!(风纪委员会。委员长)

最后这行字体写得特别大,纸张接下来就没有空间了。京介默默思索。虽然不是很清楚,不过学生之间似乎又在流传什么八卦。将纸上所写的内容归纳一下,就是有个像神的人出现在某间空教室,为学生消除烦恼,大概就这样。在纸边画着类似漫画的插图。汇集了「情报」上的特征,不知道是谁画的。一个卷发、眼睛细细长长,穿着黑色衣服的少年的图案。

伤脑筋啊,京介忍不住低语。就像举办大型球赛的体育馆和学校操场待起来会不舒服一样,在这个八卦流传的时期,要想一个人在空教室里静静度过,恐怕也有困难。

有几个男学生从走廊方向笑闹着跑了过来。有个学生撞到布告栏,胶带就这样掉落,满满都是文字的布告落到地面。学生完全没发现,吵吵闹闹地从楼梯口跑了出去。随着人声与脚步声远离,京介用手撑住脑袋。不知道是不是从公寓到这里的途中听了太多噪音,头痛和耳鸣又开始了。还是先找到可以独处的地方再说。

仰望天花板,突然想起。既然空教室不行,那么屋顶呢?要在屋顶睡午觉是太冷,不过今天算是十一月之中比较温暖的日子。如果还是太冷,那就披上术者专用的黑斗篷,京介往楼梯方向移动。在二、三楼的楼梯转角还是有学生聚集,不过往屋顶的楼梯就见不到半个人影,下面楼层的喧闹声也完全传不过来。

一拉开屋顶的门,寒风就吹了进来。仰望天空,有整片乌云在不知不觉之间笼罩过来,太阳失去了踪影。虽然云层没有要散开的意思,不过回到校舍也很麻烦,京介还是来到屋顶。铁门没办法关紧,在半开状态下被风吹得喀喀作响。

京介走到屋顶中央,正要找个吹不到风的地点,这才发现已经有人先到。前方是包围着屋顶的围墙,有个人正站在围墙前面。那是一名矮个子的少年。

头发和黑色外套的下摆在风中剧烈抖动。右边手臂下面夹着像电话簿一般厚厚的册子,纸张的边缘也在风中翻飞。少年用背脊抵着围墙,一看到京介,脸上就浮现笑容。虽然气氛看似友善,不过京介总觉得那笑容有点古怪。

虽然是素不相

识的对象,却有一种在哪里见过的错觉。卷发、细细长长的眼睛、矮个子的身材——就在依序打量少年长相时,京介这才发现。眼前的这个人,跟楼梯口布告上的肖像画长得很像。

不过叫人更有印象的却是少年所穿的黑色外套。跟遭到处分的成员——音无浩一所穿的款式十分相似。跟礼子所穿的外套看起来则是同款,但不同颜色。

「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突然开口。那是带点沙哑,似乎还没脱离童音的嗓音。

「名字。你的名字。」

少年又说了一逼。京介沉默不语,少年就从鼻尖哼了一声,发出短促的笑声。

「搞什么嘛。我的干涉法对隶属团体的人和光流脉使者派不上用场。所以用不着问,我也知道你的名字……」

少年拿起手里的册子,将它打开。

「我就在想,你一定会来屋顶。目前校舍内的空教室都有学生在监看。真是,这里的学生个个都单纯直接到像个傻瓜。说到空教室,就只晓得往那边找。就是这样才会产生死角,我也才碰得到你。」

用绳子绑着,看似资料的东西被风一吹,再度发出了声响。少年望着陆续翻动的页面,这么说道:

「你好,一条京介。我们组织目前所锁定的杀害对象。」

少年抬起头来,笑意又加深了一层。黑色外套下摆发出类似鸟类翅膀的声音。说不定是成员的制服,不过下摆很长的外套,对少年的身材而言并不合身。京介无言地回望着少年。

「我和砂岛一样是成员,我叫泉见顺也。不过不是本名。加入团体之后,我就向敬重的干部借用了姓氏。年纪比砂岛小一岁,不过论资历,则是我比她梢长一些。」

少年用自豪的口吻单方面地自我介绍。这人话好多,京介最先想到的是这个。正要问他那又如何,叫泉见的少年就已经抢先说了下去:

「你正如传言,是个喜怒不形于色的人,不过我大致可以掌握。目前的你,肉体和精神都相当疲惫。上半身有消毒药水的味道,虽然伤势不重,不过应该多少有些伤口。听说你很擅长打架,不过现在的你,应该连我这个文弱的对于都有办法将你打倒……啊,不行。要是你使用古代术,三两下就能把我收拾得干干净净。」

「你……」

「开玩笑的。我讨厌暴力,连战斗行为也包括在内。不过呢,至少可以让我展现一下身为成员的能力吧?」

少年用近乎刻意的慢动作,让背脊离开了围墙。背脊挺直,将足足有数百页的纸卷用单手指尖合上。

「一条京介。」

少年停下动作,就在这时收起笑意,眯起眼睛。

整片围墙都在震动。晃动的铁丝网瞬间往空中发出类似闪电的白光。铁门在京介身后发出超乎预期的巨大声响,自己关了起来。

「别想逃。」

笑意又回到泉见的嘴角。

头顶的云层显得更加阴暗。

丰花仰望开始转阴的天空,停下了脚步。红砖道上的枯叶和传单绕着丰花脚边忙乱地飞舞。

丰花想起早上为了杀时间,在起居室看到的天气预报。今天深夜到明天清晨会变天,明天是降雨机率百分之百的雨天。要留意带有闪电的大雨,冷冰冰的气象预报员这么宣布。丰花头顶的云层,似乎正要落下寒冷的雨滴。

是要下雨了吗?丰花再度抬头瞪视着天空,严格下令,要它还不准下雨。在把京介找到带回公寓之前,尽可能不要下雨。丰花重新抱紧手上的东西,在红砖道上面跑了起来。

丰花带在身上的东西,是用和纸包裹的长形棒状物体。里面是玲洗树的树枝。看到它被丢在起居室的角落,远峰就要丰花把它给带着。这术具似乎是古代术的专用物件,远峰说要交给京介。京介明明就是不想带才会丢在那里,丰花却连拒绝都来不及,只好直接带着来到街上。家长真是白痴,丰花在心里一直骂个不停。

对于京介失踪的事,远峰似乎不怎么担心。不但没什么出门寻找的意愿,还说接下来有会议非走不可,然后就回去了。他嘴里嘀咕着一些莫名其妙的话,说什么还有办法外出,代表内心还没有完全崩溃。

对本家方面而言,京介这个「诱饵」来到外面,再度和礼子相遇的情形可以说是正中下陵,百分之百值得鼓励。所以才有警护术者跟着他,要是京介能将用来迎战的古代术专用术具给带着,事情就能按照计划加速进行。远峰确实没必要担心。丰花被十字路口的红绿灯拦下脚步,瞪视着红灯。我不会乖乖听你们的,我已经下定决心了。明明就已经下定决心——丰花垂下了肩。为什么京介还是要自己离开?

为了抵抗寒冷与焦躁,丰花原地踏步,等着红绿灯变色。京介会在哪里?河堤、河滨还有空地,凡是双胞胎哥哥有可能去的地方,丰花几乎都找遍了。不过却到处都找不到京介。因为受伤的缘故,京介现在身上有消毒药水的气味。原本以为沿途寻找或许会找得到,不过镇上的空气却充塞着枯叶的气味与下雨的前兆。红绿灯变色了,丰花停止思考,朝斑马线跑了过去。没做准备运动就开始跑,脚痛到让人想哭。该不会礼子在哪边逮到他,现在已经——丰花脑中闪过一丝不安,将自己的头摇得跟波浪鼓一样。

猛然回神,丰花已经站在熟悉的建筑物前面。那是高中正门前方。正好是休息时间,校内传来学生喧闹的声音。丰花停下脚步,吸着鼻涕仰望着校舍。或许是一直在没有人影,只有冷风的地方绕来绕去,一旦看到学校,心里涌起一股安心的感觉。

丰花发现正门底下有个人,和自己一样正在仰望着校舍。男子用蹲低的姿势,盯着虹原高中。丰花认得那个一脸怀疑的男子。那是深夜才刚刚见过,京介的警护术者。

「警护大叔。」

看到丰花出声招呼跑了过来,警护术者的表情绷得更紧。

「你在做什么?」

「警护对象在几分钟前进入校内……」

警护术者回头望着校舍的方向,这么说道:

「刚刚却突然失去动静。」

「失去动静?什么意思啊?」

在拉高了嗓门的丰花面前,警护术者毫无声息地站了起来。

「有可能是进入类似结界的地方,不然就是死了,可能性就只有这两种。我正要去确认……」

丰花将警护术者推开,飞奔起来。

她穿过大门,在楼梯口脱下鞋子,直接穿着袜子在走廊上狂奔。不过才刚跑了几公尺,就被某人从背后抓住手臂,硬是拖着丰花停下脚步。如果是哪个朋友,很抱歉现在没空。丰花回过头来,大声嚷嚷似地出声恳求:

「抱歉,我在赶时间,放开我!」

「喔,今天还是活力充沛啊。魔女的同伙一条丰花小姐。」

站在丰花身后的是戴着眼镜的男学生,风纪委员长长谷常彦。将丰花和京介称为魔女,认为术具是违反校规,是个伤脑筋的三年级学生。不过委员长常常紧盯着两人——丰花把头采到长谷面前,用最快的速度出声问道:

「喂,你有没有看到京介?」

「哎唷,真巧。我正好也在寻找我的好朋友。」

长谷用指尖迅速地推着眼镜。

「其实是魔女的一条兄妹,我有件事想找你们商量。针对出现在空教室的校外人士,咱们风纪委员会这阵子实施了逮捕与放逐校外的作战。」

「没找到就算了,放开我。」

「不过不论在校内怎样巡逻,就是找不到那名校外人士。」

长谷根本没把丰花的话当一回事,还是自顾自地继续说着:

「今天早上,连盐原都说『那个少年是可以帮人消除烦恼的好人』,突然开始表示支持。我一个人根本忙不过来。一条兄妹啊,你们是我的好朋友,能不能助我一臂之力,一起来驱逐校外人士?」

「我不是说过了,现在很忙啦。」

「你是不是要说依照惯例,必需收取委托费用。」

长谷嘴角露出天不怕地不怕的笑容,然后点头:

「你放心,就我的立场我是拿不出现金,不过我准备了好东西。气风纪委员会特制,有了它就再也不会迟到的闹钟气你觉得怎样?很想要吧。」

丰花朝长谷的小腿用力一踢。长谷哀声惨叫,丰花甩开了风纪委员长的手臂,沿着走廊往前跑。长谷在背后大叫「为什么拒绝我,这可是限定版耶」。

楼梯前面有好几个女学生正立在那里闲聊。是丰花的同班同学。丰花问她们有没有看到京介,同学却只是异口同声地说着「丰花,昨天为什么请假?」「放学后去特卖会吧。最后一天喔。」「我跟你讲,你请假没来学校的时候,出现有趣的八卦喔。」之类的话。丰花一阵惊慌,最后一个同学好不容易才告诉她「对了,刚刚看到你哥哥往屋顶那边走。」丰花道了谢,不知道是不是紧张的关系,舌头有点僵硬。

她一步跨过四层阶梯,直接冲过通往屋顶的楼梯转角。眼前就是屋顶大门,丰花像要整个人撞过去似地狂推着大门。不过门却打不开。

丰花皱起眉头。手握着门把,粗暴地用力推门。门把在手中可以转动,感觉并没有上锁。不过却怎么样也打不开。一阵淡淡的消毒药水气味,从像是结冰般纹风不动的大门周围飘了进来。

「糟糕……开门啊。」

丰花整个人靠在门上,拼命敲门。额头渗出的冷汗流到了眼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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