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撒旦审判 第六章 神与恶魔的舌

1

罗贝多大致办完事时,平贺已经睡着。他看看时钟,超过凌晨两点,怪不得友人休息了。避免吵醒平贺,罗贝多蹑手蹑脚到桌前开灯开电脑。他读的是《Leternité et la renaissance de l'ême》,他这几天已经将内容输进电脑中,尝试了好几种密码解读技术,终于晓得书是由移项式密码来加密。书库书种繁多,他之所以特别在意这三本是因为这些书和嘉布遣会(注:Capuchins,方济会的三个独立分支之一。嘉布遣会的名称是指行乞修士所戴的尖帽。方济会草创时不置产业,双手工作为生,有需要时则行乞,故为托钵派。后来方济会日盆兴旺,获准拥有产业,内部因而分裂为守规派、住院派和嘉布遣派三支派。)有关。

罗贝多试着推论教会和嘉布遣会的关系。

虽然圣加尔墨罗教会目前隶属方济会,但会不会其实是隶属于嘉布遣会?

不,嘉布遣会是在一五三血年正式创立,受教宗克来蒙七世(Clemens Ⅶ)认可。从书籍年代来看,这间教会最初可能隶属衍生出嘉布遣会的教会组织。一五三六年时,教宗保罗三世(Paulus Ⅲ)限制嘉布遣会仅能在意大利国内活动,一五七四年才由额我略十三世(Gregorius Ⅷ)解除禁令,活动才延伸到世界各地。既然圣加尔墨罗教会是在这段期间创立,它可能是为了在意大利以外的国家活动,表面上改信方济会。

不过,在这里出现嘉布遣会的书,也提高约翰·乔丹的尸体经过人工改造的可能性。

嘉布遣会是一五二五年从方济会分枝出来的托钵修会(注:托钵修会是完全依捐助生存的宗教修会,他们不积蓄财产(个人和团体),须发贫穷誓愿,将所有时间和精力投身于宗教工作。因他们以乞食为生,所以称之为托钵修会,又称为乞食僧团、托钵僧团。)。托钵修会以追求极端赤贫生活所闻名,因为加入的修士都戴着尖帽「Cappucio(意大利文的头巾)」,因而称为「嘉布遣会(Capuchins)」。嘉布遣会在十六世纪末成为一股庞大势力,死后无人领回的死者数量亦逐渐增加,因此他们建造了埋葬死亡成员的地下纳骨场(Catacombe)。嘉布遣会埋葬死者的方式独特,会让死者暴露在变成木乃伊的环境之中。

也就是说,嘉布遣会成员过世时,他会被抽干血液送至地下室的小房间安置八个月。依气温和干燥程度的不同会出现些微差异,但死者离开房间时已呈干瘪状态。接着人们会用醋擦拭全身,在室外空气下曝晒至完全干燥,再用稻草裹住尸体,调整姿势,穿上生前的衣服,最后放入地下室的墙中。

因此,位在帕勒摩的地下纳骨堂中,沉睡着八千具身穿破衣服的木乃伊。当时木乃伊技术尚不纯熟,保存条件很差,至今几乎所有尸体都成白骨,但也有像罗莎丽亚·隆巴洛这样成功的例子。仔细想想,天主教不承认死后的肉身复生,却出现嘉布遣会这种怀异端思想的组织,衍生出死后肉身仍活着的「戏码」,实在令人玩味。

平贺既然用科学解谜,自己说不定能从古文书的角度推断真相。因为这个念头,罗贝多拼命解读这三本书。他将移项式密码灌入置换文章的程式。如此一来,原本《Leternité et la renaissance de l'ême》没意义的内容在解密后化为另一篇文章出现在荧幕上。罗贝多专心阅读文字。如他所想,里头尽是魔术仪式和活体实验。他专心和原文比对地读着字句,发现从神秘墨水撰写的段落可以摘录出一则新讯息,他将第一句到最后一句拣选出来重新排列,结果诞生出一篇不可思议的文章。

黄金尸体的制造方法——

原住民流传下来埋葬圣人的方法,即将人体制作成不灭的黄金肉身,方法如下:

当圣人长年久病,面临死亡深渊时。首先,旧历年的十月之际,新月到满月的那天,为了地上与天上所有的灵,为祖灵建立祭坛,献上花、酒与动物作为贡品,予以敬拜。接着用e, gens és nid le argent,每晚连续在双手掌心与双脚脚底划切十字。

如此一来,身体会变黄金,死后更可保持原貌。

这是获得永恒生命的第一步。

e是祷告文或音乐的E调。gens és nid在法文中是「巢穴中的人群」,le argent是「银币」。这整段内容乍看毫无意义。罗贝多苦思着,走向平贺桌旁。油灯的光线照亮了桌上无数照片,其中也有刻在约翰手脚上的十字架圣痕照。这张照片令他联想到「每晚连续在双手掌心与双脚脚底划切十字」这一段话。尸体不会腐朽的谜底就藏在里头。他回到桌前努力破解「e, gens és nid le argent」。

他首先想到的是文字重组,《dianoia》就是用同套方式破解。若这三本书同时期出版,藏匿秘密的方式可能相同,而他已经成功用这种方式解开《aioon》的秘密讯息。罗贝多于是费了一点时间重组文字。他将「e, gens és nid le argent」排列成有意义的段落「sangéterneldesinge」,接着再区隔开每一个单词,最后出现在眼前的是——sang étemel de singe(猴子的不死之血)。

罗贝多惊愕不已,他记得平贺提过参孙家中的天花板上挂着三具猴子尸体——这些猴子的尸体藏着秘密。虽然想立刻叫醒平贺讲这件事,但罗贝多压抑激动的心情争取短暂休息地躺在床上,就这样睡着了。

教会的晨祷钟声敲响,罗贝多醒来,看到平贺已经起床着好正式服装。

「怎么没叫我起来?」他缓缓爬起来。

「你睡得很熟,又还没从蛇毒中复原,可以多睡一点还是比较好。」

「真体贴,谢谢你。」

罗贝多换上衣服,两人一同前往礼拜堂。

盈满彩虹般光芒的礼拜堂中,神父与基德已正座在位,朱利安主教站上祭坛,一副准备主持礼拜的态势。平贺与罗贝多在两个空位入座。晨祷完,朱利安望着每位神父的脸说:

「前几天参孙神父遭到杀害,欧里拉也下落不明。不过请各位千万别害怕或沮丧。大家请一一回想,传道的路本就充满荆棘,耶稣的一生又是如何?救世主耶稣为了救赎我们的罪,在耶路撒冷受到残酷对待,饱受耻辱,背着十字架爬上骷髅山,衣服被剥开钉上十字架,和另外两名被钉在十字架上的盗贼一同死去。我们就像是参拜这条苦刑之路、行走在染血之路的使徒。正因如此,我们愚钝的心体悟到主深切的爱,深深感激他的一切。此外也了解主受苦难是因为我们罪孽深重,我们应当深感后悔。我们希望能获得祝福,以记念的方式走完这十字架的道路。如今,圣加尔墨罗教会受到神试炼的时刻来临,这种时候更要团结一致,贯彻信仰的道路。」

接着朱利安主教弹起管风琴,同时朗诵诗句。

若有幸蒙主恩,与其心中产生爱与痛悔的感情,

愿我心能深刻感受到主所受的苦难。

愿昔日恋慕圣母玛利亚与主足迹的人们内心所洋溢的悲痛,也能渗透我心。

尽弃过往那些深重的罪孽,诚心回报主的慈爱,我愿为主甘心承受苦难。

并且恳求以慈悲的人走在这条十字架路上,为众人所赎的罪,也能临到我以及仍在炼狱中痛苦的灵魂上。

圣母啊,愿那被钉在十字架上称宝贵的儿子的伤,深深刻印在我心里。

这是两位调查官从未听过的旋律,也许是朱利安即兴的弹奏。

这是悲怆、庄严又美丽的旋律,渗透进每个人的心灵。

「传道的道路本就充满荆棘。」对如今的罗贝多而言,这段话充满深意。自己也深悟非横渡这段荆棘的路不可,即便带来多么可怕的后果……

早晨的礼拜结束后,罗贝多从萨谬尔口中间出参孙家的地址便独自前往。解开谜团的时机俞未成熟,但所有证据都到手就须行动。这两天能搜集证据到什么地步,攸关最后的成败。

他立刻找到参孙的家,住家四周没半个人影,警察也没禁止别人进入。但就算警察要阻止也挡不住他。他走上楼梯进到屋里,果然如平贺所说,天花板的家具下垂吊着三具猴子死尸。墙壁挂着血迹变成黑色的十字架。矮桌上还留着汤盘。罗贝多嗅着味道,看看四周,将衣橱之类的抽屉全都打开。当他打开竹制陈列架上的抽屉时,一道光闪过罗贝多的眼底。

是参孙神父平时挂在脖子上的十字架。

「果然……」

罗贝多轻轻关上抽屉,解开其中一具尸体的绳子,捧住死去的动物。

——e, gens és nid le argent

约翰尸体没腐烂的谜底肯定就在这里。

「我们又见面了,神父。」

背后忽然传来声音,回头一看,FBI的探员——比尔·萨斯金

站在那里。

「吓我一跳……你为何会在这个地方?」

「我在调查艾美·波士尼的案子。她成为帕兹拿仪式的牺牲者遭到杀害,几天后,圣加尔墨罗教会的神父也成为仪式贡品。照常理来说,两人的死可能有关连,犯人说不定是同一位。」

比尔用流畅的拉丁语说出见解,出乎罗贝多的意料。

「上次说过了,我是信仰虔诚的天主教徒。虽然不懂意大利文,但会拉丁文和法文。」

一名当地男性忽然走到比尔身后。他年约五十,体格壮硕,下巴及嘴巴蓄着胡子,打扮奇特。头缠着红色缠头布,身穿有奇异图案的长贯头衣,腰间挂着笼子。

「他的名字是卡鲁鲁·彼特尼,是帕兹拿教的主教。」比尔说。

「帕兹拿教的主教?」罗目多惊讶地望着对方。

「是的,我是帕兹拿教的主教。」卡鲁鲁沉稳地用法文解释,「我的组织有超过一百八十位魔术师,我是为了洗刷帕兹拿教的污名希望协助调查。」

「你是说犯人不是你们组织的魔术师?」

「当然不是。杀害白人女人和教会神父的凶手绝对不是我们,是古利帕基做的。」

「古利帕基?」罗贝多反问,可是卡鲁鲁闷不吭声。

「很不好意思,神父,」比尔开口,「卡鲁鲁不太清楚教会或神父的事,所以由我回答。古利帕基是『黑暗使者』的意思,这里的人用这个名字称呼进行黑魔术的魔术师组织。」

「黑魔术指的是用咒术杀人或是改变胎儿性别的这类魔法吗?」罗贝多问。

比尔点点头,「对,传说他们会抢夺孕妇体内的胎儿。」

「抢夺胎儿?」

「是的,如跟您一起来的神父判断,我们的验尸报告中也发现艾美,波士尼是临盆的孕妇,但关键的胎儿尸骨或组织都不见了,她整个子宫都消失了。此外还有奇怪之处,凶手好像切掉她的心脏。」

「会不会是用黑魔术夺取胎儿,再切除心脏?」

「应该不是这样……但如果是这样的话……」比尔自己也陷入了迷惘。

「白人不会了解我们的世界。古利帕基是一群很可怕的家伙。」卡鲁鲁低声说。

「那你们又是如何?」

听到罗贝多无礼的反问,卡鲁鲁板起脸看他。

「我们为了万物的和谐而祷告,引导死者灵魂前往他们的归宿,替出生的孩子寻找适合他们命运的名字,我们只做良善的事。」

「原来是这样……」罗贝多明白了。

卡鲁鲁一把推开他,「这里充满邪恶的秽气,我们来进行洁净秽气的祷告吧?」

他打开腰间的笼子,居然不慌不忙地从中取出一只黄色雨伞节。他将蛇缠绕在双手上,在房里来回走动,并用罗贝多听不懂的当地语言吟唱咒语。罗贝多注意到他的左手食指戴着一只特殊的戒指,从质感来看应该是银制的,宽度足以遮住手指的第二和第三关节,上头刻着浮雕——是蛇,而且是七颗头的蛇,外围一圈写着似乎是古时在当地使用的语言。

是军坷跋的图腾……

看到罗贝多检视卡鲁鲁的戒指,比尔心虚地咳几声,「神父,请别误会,这都是为了调查,我是虔诚的天主教徒。」他用拉丁文说,避免卡鲁鲁听懂。

「我知道。我没在怀疑你。」

「太好了。不过你打算怎么处理猴子,随意带走被害者或加害者的遗物对我们来讲非常困扰。」

罗贝多装模作样地重重叹一口气。

「为了奇迹调查,我们非带走尸体不可。」

「可是……」

「拜托了。我们是梵蒂冈的代理人,是以神的代理身分来到此地,我们的调查需要这样东西。」

「但我也是代表FBI在进行调查。」

「你是替FBI的上司工作,还是替我们共同的天父工作?」

比尔一脸为难,「这个……当然是天父。」

「真的吗?」

「真的。」

「请务必让我带走这具尸体。」

看到比尔头痛地按着太阳穴,罗贝多趁胜追击。

「拜托了。」

「可是……」

「听我说,四天前,不知道是谁在我床上放了一条黄色雨伞节,我因此在鬼门关走了一遭。」

「等等……这是真的吗?」

「真的。你信任的这位男人正好带着黄色雨伞节,他非常可疑。这件事我对教会其他人守口如瓶,但会向你坦白,提供情报给身为主的代理人的你……你可以为主提供什么情报呢?」

罗贝多露出人畜无害的笑脸,比尔挣扎半晌后无奈回说:

「我知道了,但请务必归还。」

「当然。谢谢,相信主也会很高兴。」

比尔默默点头,「神父居然也做探员的工作,还真令人惊讶。」

「我们的确是探员没错,只是职位叫『奇迹调查官』,调查神迹是我们的工作。」

「调查神迹吗?」

「是的,但这次的神迹背后藏着邪恶的秘密,我们会视情况向你提出需求,相对的,我也会给你情报。你愿意协助我吗?」

「没问题,那我现在要做什么?」

「希望你随传随到。」

「我给你手机和电子信箱。」

「好的,我的也给你。」

两人交换联络方式,罗贝多带着尸体回到寝室,但没看到平贺,他只好用布盖住,放到桌子底下并留下纸条,自己又拿着电脑前往电话室。梵蒂冈情报部差不多该回复他问的事了。此外,还要检查为这件事安排的行程能否毫无窒碍地进行。

2

这夜晚餐结束后,平贺到朱利安的办公室。他敲敲门,等门后传来「请进」的声音才打开门。朱利安正在写日志。

「抱歉打扰了,我有个不情之请……」

朱利安停下笔望着站在门口的平贺。

「怎么了,遇到什么困难了吗?」

「难以启齿,能否让我进房再说?」

「好,请进。」

朱利安打开办公室深处通往寝室的门扉。两人一进房,朱利安倒了一杯花草茶放在桌上。平贺对自己接下来要出口的话有些心神不宁,他抬头仰望窗外的南十字星划下圣号。

朱利安望着平贺,优雅地坐下来。

「怎么了?事情很严重的样子。」

平贺喝一口花草茶,缓缓开口,「关于约翰·乔丹册封圣人一事,罗贝多神父和我的意见有些不同。」

朱利安露出好奇的眼神,身体向前倾,「怎样不同?」

「罗贝多神父认为约翰的预言诗有讨论的价值,但坚决反对册封他为圣人。」

「是吗?那你的意见呢?」

「找不到遗体不会腐烂的科学根据,只能判定为神迹了,所以想推荐他册封圣人,但罗贝多神父坚持已见,我们争吵不休,因此我有点在考虑关于同住一间寝室的事……」

朱利安侧着头专注聆听平贺的话。

「既然见解不同,气氛很尴尬,最好不要住在一起。想问问是否还有空房?我想搬过去。」

「原来是意见相左啊。」

「可想而知再这样下去会和罗贝多神父产生更深的嫌隙,我不希望变成这样。」

朱利安闭着眼思考半晌。

「宿舍二楼刚好有空房,你觉得搬到那间如何?」

「可以的话就太幸运了。」

「我吩咐彼得打扫房间。」

「感激不尽。」

「不过罗贝多神父既然认同约翰的预言能力,为什么判断他不足以册封为圣人?」

「我也不清楚。罗贝多神父有时很冥顽不灵,他自从来到这里后就不太对劲。」

「唉……我就觉得是这样。」

「基德说,罗贝多神父从书库拿出来的是被诅咒的书。」

「基德让这件事曝光了吗……我明明就叮嘱他别说出去。」

「罗贝多神父自从拿了这些书后就变得很奇怪,简直像被恶魔附身。」

朱利安深深叹口气。

「读了这些书的人会被恶魔附身,夺走心智——这种传说在这边流传很久了。我从没读过内容,但听说这些书上写着大量的背德行为,施行那些古怪的法术时,还要用到非常多亵渎神的咒语,因此没人主动读这些书。当我知道罗贝多神父从多达三千六百二十本藏书中选出这三本书时,我非常担心。」

「罗贝多神父可能着了异端思想的魔。我希望暂时离他远一点。」

「我懂了,我赶紧吩咐彼得准备你的房间。」

「准备好请通知我,行李我自己来就好了。」

「好的。谢谢你愿意告诉我让你这么为难的事。」

「我才抱歉,提出这么无理的要求。」

「不会,无所谓。老实说,平贺神父,我很喜欢你,你是受神宠爱的人,你的双眼一定能够看穿神展现在这个世界上的真理……就算这里的调查结束,我们总有一天还会再见面。」

「谢谢您的美言。」

两人离开房间到教会二楼的房前。彼得一出来,朱利安就吩咐他整理一间空房。彼得答应要求,「整理完毕会通知您。」他到二楼角落的寝室,花一小时打扫和更新床单。平贺回到原来的房间时,罗贝多正好回来。平贺将实验工具和资料收进旅行箱。

「你终于决定要换房了?」罗贝多坐在桌前望着他。

「朱利安主教同意我搬到二楼的房间。」

「朱利安主教应该很高兴我们关系破裂,」罗贝多转动手里的钢笔,「毕竟你信仰深厚,而我罪孽深重啊。」

平贺口里说着「是啊」地将东西装箱,离开房间。

3

房内不见友人身影而略显寂寥,但现在不是感伤的时候,反而是要真相大白的关键时刻。他做好心理准备面对这一刻的到来,罗贝多睡前淋了浴,包着浴巾躺在床上。他回想来这里的种种经过并沉沉入睡。

他做了一个长长的恶梦。

巨大的高墙耸立在面前,受惊的女人惊恐地高声尖叫,罗贝多吓得心脏要裂开了,他想逃到墙的另一侧,但见不到像出口的地方。投在墙面上的灯光忽左忽右地不断摇晃,他焦躁不已,顿时,光线中出现一道人影,不祥的预感霸占他的脑海。人影如跳舞般摇晃,愈变愈大,正在靠近他。他起了鸡皮疙瘩。

有人在他的背后。

是恶魔。

他的直觉这么说。

厌恶……焦躁……呕吐……负面的感受一口气涌上胸口。

「Perché non guardila mia faccia?(为何避开我的脸?)」

他耳边响起毛骨悚然的声音。

罗贝多怕得差点尖叫,干哑的喉咙却发不出声音。

「Robelto, tu sei mio figlio. Guarda la mia faccia senza avere parura.(罗贝多,你是我的儿子。不要害怕,看着我。)」

「Quali sono a Tu mi deridi?(你瞧不起我吗?)」

他听见恐怖浑浊的声音。

「Chi sei?(你是谁?)」

「Io sono Giovanni. E il sostituto di Dio.(我是约翰,你的神的代理人。)」

罗贝多摇头大喊,「Lasci il cattivo spirto.(恶魔滚出去)!」

背后传来可怕的声音,东西碰撞的巨响。蛇信到处舔舐。

「Hai lasciato tuo padre. Non sei degno di vivere.(竟然抛弃你的父亲,这样你就没有活下去的意义了!)」

如毒药一般毛骨悚然的话语流入耳中。罗贝多晓得这道声音。他鼓起勇气回头看,那里站着满脸通红,面如恶鬼的高大男人。

男人逐步逼近罗贝多。

他刹那睁开眼。

他满身湿淋淋地都是汗。罗贝多重重叹一口气。这时,房门缓慢打开。罗贝多开了灯。门口站着行踪不明的欧里拉。对方一看到罗贝多便慢慢走近。

4

两天后午餐结束,支持约翰的民众搭乘四辆巴士浩浩荡荡到教会,还有八名抬着摄影机和灯光器材的工作人员以及一名主持人。其他约两百名约翰的信仰者。

「连摄影机都准备了,好正式啊。」平贺感慨。

「毕竟是很多人的大型团体,通常都要纪录活动吧。」罗贝多回答。

教会努力招呼民众。他们打开贵宾室的门,这似乎是贵族、政治家或教会有力人士来教会时使用的房间。空无一物的宽阔空间几乎没家具,镶着拱门形彩绘玻璃的墙壁上描绘着天使脸庞的浮雕,天花板垂下几盏吊灯,脚踩波斯地毯。在朱利安的指挥下,神父将礼拜堂的椅子搬到大厅。

一共十排二十列,共两百人的位置。接着隔开一些距离,在前方摆上四张椅子。这应该是平贺、基德、罗贝多和主持人的位子。平贺茫然地看着眼前的景象。电视台的工作人员接着进来架设灯光器材、麦克风和摄影机。下午雨点准备完毕,工作人员带领观众入场,大家都很引颈期盼这场公听会。人们吵杂的话声如海浪一般响彻会场。基德拿着厚厚一堆原稿站在大厅对面,他身后竖立着几幅约翰的作品。坐在平贺隔壁的罗贝多也准备了一本笔记本。

过一会,管理会场秩序的男性干部提醒观众安静。观众安静下来后,灯光一打下来,摄影机运作起来。主持人与基德首先走出来坐在位子上,台下登时响起热烈的掌声。主持人介绍了基德,而基德装模作样地看着摄影机自我介绍。主持人接着拿出他的著作《十字架约翰的末日预言》,朗读其中几首诗,接着向基德请教预言的意思。基德口沫横飞解读着厚厚的原稿。

在这本书中,他详实描违了预言诗的准确性和已经成真的预言,也介绍了平贺与罗贝多看过的〈狮子的痛苦〉与〈头戴荆冠的娜欧蜜沉睡河中〉。基德热烈的演说将近一小时,观众也很亢奋。接着主持人以贵宾的身分介绍平贺与罗贝多。主持人一介绍他们是梵蒂冈的使者,观众便热情鼓掌。

「两人为了调查约翰·乔丹是否册封圣人而特地来本教会……」

主持人用征询的口吻说完,观众之间就传来一声声惊叹。

「是的。」罗贝多轻松答复,平贺则默默点头。

「关于册封圣人一事,两位是怎么想?」

「若约翰真如基德·高曼所说的是一名伟大的预言家,他册封圣人的可能性就很高。」

「也就是说,梵蒂冈这边可能册封他为圣人……」

「前提是——约翰·乔丹是伟大的预言家。」

「什么意思?l」

弓约翰的预言诗和预言画中存在疑点。」

罗贝多在镜头前大方表示。基德脸色骤变地瞪着他说:

「有什么疑点?你不是说约翰的预言诗很有意思,有讨论的价值吗?」

「我是这么说过,但我只说了很有意思,没说预言很准。」

「现在才玩这种文字游戏,太卑鄙了!」基德大喊。

「这不是文字游戏,而且我有些事想请教基德先生……你在开始写约翰预言集的两年前,在美国出版过《强纳森·怀特的预言集》。你在这本书上写强纳森·怀特是世界第一的预言家,可是这本书卖得不是很好。对你而言,强纳森·怀特与约翰·乔丹,哪位才是世界第一的预言家?」

基德的脸愈来愈红。因为他没想到罗贝多竟会调查自己过去出版的书。

「当……当然是约翰。强纳森也很准,但约翰才是真正的预言家……」

罗贝多嘴角微微上扬。

「那真是太好了。基德先生,您知道吗?强纳森·怀特是名罪犯,他今年二月以诈欺和恐吓罪在洛杉矶被警察逮捕。」

基德惊讶又尴尬地抓着头。观众窃窃私语,看得出他们产生疑虑。但基德立刻调整自己的态度,大胆直视罗贝多。

「这是强纳森对自己预言能力过于骄傲招致的恶果,但约翰不是。约翰的预言货真价实。」

「但事实上到底是怎么样呢。」

抓住罗贝多的语尾,主持人进一步问:

「神父,你是说约翰,乔丹的预吾诗不准吗?」

罗贝多嗤之以鼻地笑说,「是的,就我来看,没任何一则是准的。」

基德从椅子上跳起来,「你说哪里不准!」

罗贝多慢条斯理地跷起脚,手交叠在大腿上。

「好比说基德先生刚刚说到最近命中的预言画——〈狮子的痛苦〉,还有相对这幅画的诗,五六一七号诗。『痛苦和灾厄袭上帝王,两条河川处,狮腹被剖开,内脏流淌。』你是怎么解释的?」

「这首诗预知了去年八月中国的大地震,以及之后民族独立产生的纷争;帝王是中国,狮子是中国的象征,图中的ω文字代表最大数。由于东洋以前是八进位,八是最大数,是暗示八月。图中的奇怪形状是震源地一带的地形。两条河川行经的地方也一模一样。」

基德露出「没话说了吧」的表情,但罗贝多冷冷看着他。

「先从最简单的疑问说起,为何狮子会联想到中国?」

「哪有为什么,中国不是被称为『沉睡的狮子』吗?」

「确实是这样,但其他几个国家地区也跟狮子有关,甚至国旗上就是狮子。譬如苏格兰、斯里兰卡、克罗地亚、西藏……还有很多国家都跟狮子有关。光用这首诗就将地点定在中国,不会太鲁莽了吗?说ω是最大数又代表东洋的八进位,因此就是八月……如果西方的芬兰同时间也出事了,你会不会也拿这幅画与诗说出同样的预言?况且ω还有其他解释,好比说,事情若发生在十二月,这就是西洋月份中最大的月数,十月就是十进位的最大数,又或是最大震度……不是吗?」

「你在说什么,怎么可能有那种事?再说,不是画了地图吗?地图和实际地形完全一

致,你要如何解释?」

罗贝多从容地对激动提高音量的基德说:

「说起来,那真的是地图吗?就算是好了,要找出类似地形又有震源地的城市也不是什么难事。而且不只是地图的问题,我甚至可以说这可能是省、城,或是附近的湖泊形状。」

「你究竟想说什么!」

侧目看着音量愈来愈大的基德,罗贝多取出笔记本翻开。

「针对你说的预言诗,我提提自己的意见。第一首是预言诗五二二号。『英雄在尼罗河旁诞生。他让邻国付出高额代价,独裁统治国民。人们口中的君王,更似杀戮魔。』关于这首诗,你是这么解释的:『这是指建立捷洛比新政权的阿当大总统。他出生在尼罗河附近的咯啦嘎村,生日是诗作的号码,五月二十二日。捷洛比是伊斯兰国家,周边常发生战争,强行对国民进行军事性的独裁政治。』

但我是这么想的。阿当大总统的确出生在尼罗河附近的村落,但符合『尼罗河附近』的地区应该不只这里?只要出生在埃及或苏丹,都能说在尼罗河附近。此外,捷洛比是伊斯兰教国家,邻近诸国常发生战争,诗中提到各国付出高额代价,但据我的调查,这个时间并未发生付出高额代价的战争,只有炸掉公车这类小型恐怖行动。而且你说在国际上强行对国民进行军事独裁政治,但事实上,总统支持度高达百分之七十,这应该不至于称得上是『强迫国民』?换言之,如果要根据这首诗推论到底预言什么,只要有人跟五二二这数字有关,出生在尼罗河这片广大又不特定的区域,然后成为国家的代表,后来又出一些问题,就能符合条件?」

「这根本是胡扯!住口!住口!住口!」

基德大声咆哮,但罗贝多的发言反而引起大家的兴趣。主持人劝基德息怒,要他听到最后,并且请罗贝多继续说。

罗贝多清了清喉咙:

「我就继续下去,接下来是三一七号的诗作:『十字金星。从诸岛到国家,招惹波塞冬的愤怒。彼时家园全毁,人们不断哭嚎。救济人民的时间拉长。』关于这首诗,基德先生是这么解释的:『支配金星的天秤座十度。诗作描写了十月八日的事件。十月八日所罗门诸岛发生大海啸,此次的救援活动引发国际政治间的冲突,导致救援进度缓慢。』

然而,我是这么解读的,占星术中,支配金星的星座不只天秤座,还有金牛座。换言之,事件不仅可以发生在十月八日,也可以发生在五月八日。更进一步来说,金星在占星术中,无论在哪个星座,只要位在十度的位置,都可以代表金星十度。(注:12个星座围绕在圆周360度的星盘上,平均一个星座有30度。)根据这项规律来计算,符合金星十度的日子一年有八次。

但这之中藏着一个巨大的盲点,在占星术中,从天体观测的实际经验来看,每一星座的第一天不一定在每月的二十二日(注:由于每年春分点都会退1度左右,因此每年星座划分的日数都会出现些微差异。)。所罗门诸岛发生大海啸的那一年,天秤座的起始日在九月二十日,因此实际发生灾难的那天,金星在天秤座十二度。因此,金星十度的说法,从时间来看是完全不准的;最重要的是,世上很多岛屿形成的国家,但诗中完全没明确指名是所罗门诸岛;况且也完全无法给诗作号码一个合理解释,你怎么看这些问题?诗的地点不明,日期不对,诗作号码的意义你也得过且过,解释得不清不楚。」

罗贝多修长的手指翻着笔记本,接着说下去。

「然后是诗篇号码七二二号:『巴比伦诞生新的帝王罗迪。他在八月十一炎热的日子,确定胜利在握,受到贫困民众的爱戴。结果,金变成铜。』你是如此解释的:『巴比伦指的是众人皆知的美国。帝王指的一定是美国新任总统罗杰·威尔顿。罗迪与罗杰的发音很像,仅一字之差。这首诗想必是预言罗杰·威尔顿在八月十一日明尼苏达州的选举中大获全胜,步上总统之路。选举完因对美元高度的期待,黄金的市场明显下滑。』

我不明白的是,你为何能斩钉截铁说巴比伦就是美国。美国连一个字都没出现在诗作中。还有,罗迪与罗杰发音很像,这种解释未免太牵强,如果说这是预言美国总统的选举,罗杰·威尔顿也不是八月十一日在明尼苏达州的选举中确定总统之位,而是九月六日开票完后在亚利桑那州选举上获胜。基德先生扭曲了事实。那么是下一首诗,九三〇号的诗作:

『广大的大陆北侧,乌拉诺斯(Ouranos)放声大喊。阿波罗往天上奔去而听到这喊叫声。蝗虫虫害肆虐当地,人们生不如死。』基德先生的解释是这样的:『这是九月三十日芬兰发生的核电爆炸意外。九三〇号正是代表那天的日期。Ouranos中有urano的字母,暗示核电里的铀出问题导致爆炸。意外发生时,正是阿波罗号冲向天际的大白天。蝗虫虫害指的是放射性污染,该地区出现大量的核爆受害者,人们活得生不如死。』

我不得不说这是相当随便的解释。『广大的大陆北侧』根本没特定指定哪个区域。而且约翰·乔丹喜欢将希腊文中、属于神的名字用在其他诗作,因此Ouranos这名字常出现在诗作中。就我来看,共四十多首诗出现乌拉诺斯、宙斯或阿波罗等的名字,但没适合的事件,因此你没给解释。你只挑一首出来解释,因为这篇诗作的编号意外地和芬兰的核爆时间相同,加上里面出现的Ouranos有urano的字母,所以就被采用了。」

罗贝多继续指出预言诗的缺漏,最后他对满脸通红地瞪着自己的基德说:

「基德先生,根据我的调查,约翰的预言诗实际多达四千二百六十篇,但你公开出来的只有六十二篇。你只是有意图地在众多诗作中选出与事实相符的诗出来吧?

听好,地球上存在无数语言,发音相似的音素实在太多了,将这些语言套上另一种语言,随自己的喜好解释,怎样都能解释出一番道理来。况且世上每天都发生各种事情,这种暧昧的诗当然能与某些事件牵强附会在一起。不过,我们的神对约定与规则是很严厉的,祂难道会玩这么无聊的文字游戏吗?祂不会,神的启示有一定规则,也就是密码。你这种解释方式,不是在解读有规则的密码,只是随意乱凑内容,写出连佛洛依德都会脸色发白、天马行空的妄想,如果要用这种解读方法,几乎所有诗篇都可以套用在任何事件上吧?」

「你是在指责我胡乱解释约翰的诗吗!」

基德气得怒吼,但罗贝多回答得很干脆:

「正是如此。」

「那些送到各国手上的预言诗,你要如何解释?」

罗贝多长长叹一口气。

「如果那些连日期及事件都准确说中的文章,真是由约翰,乔丹亲笔写下且作出备份送至各国,你能证明哪个国家公布过这些内容吗?只有一部分也行……很不巧,完全没任何国家可以证实他们确实收到你说的这些信。光靠你手上小心翼翼保管的资料,根本不能证明约翰本人发表过这些预言,你在书中写到,你将预言疯狂杀人犯的诗寄给警方,于是我向警方——也就是意大利市的警方询问了,但他们说没收到信件。」

「这是市警忘了,或为了面子而淹灭证据!那这件事你怎么说,神灵祭那天会有神父丧命,预言诗就说中了这件事,约翰也预言了教宗的死亡。在教宗逝世前,我就在当地电视上说教宗会死,这不容反驳!」

基德得意洋洋地说。

「请问约翰多常梦到神灵祭当天会有神父死亡,又多常梦到教宗逝世?」

「什么意思?」

「抱歉,我偷看你藏起来的日记了,约翰说,他在教宗过世的一星期前就梦到了他。」

「你……你竟然没经过我的同意就擅自偷看日记!」

「抱歉,检查这些是奇迹调查官的任务。而且向梵蒂冈申报的那刻,他的日记就不是你的私人物品了。回归正题,约翰在那天梦见教宗,听到『蒙主宠召』应该是真的,但你胆敢在电视上公开这件事的原因,我仔细思考过了,你很聪明,你只阐述约翰的梦,并没提到任何教宗会死的讯息,只说了『梦见教宗和听见蒙主宠召的声音』。事实上,死的是谁根本无所谓。世上很多名人,没几天就死一、两个,到时只要举出那个人,说是教宗在梦中告知约翰这件事就好了。而且教宗老了,健康不佳,什么时候过世都不奇怪。但教宗如果真的死了,你就真的中了头彩——你是打着这样的如意算盘吧?」

「真是太冤枉了!」

「是吗?约翰每年都会预言神灵祭当天有神父丧命,而且当地一直都流传着精灵会攻击神父的传说,这两者结合了……因而触发神灵祭当天神父受攻击而死亡的想像吧?」

基德的眼角抽动,「那这个又怎么解释,关于艾美·波士尼的死亡预告!」

「啊,荣获死亡预告的人不只是她而已,我也包含在其中,不过艾美死了,我活着。换句话说,针对我的预言不准,而艾美的预言是你知道她死了之后才写出来的,没错吧?」

「你只是在

耍嘴皮子,〈头戴荆冠的娜欧蜜沉睡河中〉的画怎么说?光用巧合无法解释得通,因为的确出现头戴荆冠、被绞杀的少女,衣服颜色和花纹也一模一样,这绝对无法用偶然来说明,你要如何解释?」

罗贝多的表情变得严肃。

「那幅画的确不能用偶然来解释,因此,我想到的理由只有一个,约翰·乔丹之所以画出杀害少女的手法、知道她头戴荆冠和衣服的颜色及花纹,是因为他正是杀害少女的凶手。换言之,那幅画不是预言画,是犯罪预告画。」

「这……这是什么意思……」

基德一脸惊愕,这席话也在观众群中掀起一阵剧烈骚动。平贺也对罗贝多唐突的说词十分讶异。

「为了证明这件事,请帮我拿那幅画来。」

听到罗贝多的指示,助理连忙拿来约翰的画,罗贝多指着画中少女脖子上的手印:

「请仔细看。手印不是用画的,是将颜料涂在手上印上去的。是谁的手呢?请看手印中间,看得出淡淡的十字形状吧?没错,这是约翰·乔丹的圣痕。约翰画完少女后,在自己手掌上涂上颜料印在少女脖子。这是有犯罪倾向的人会出现的行为。换言之,他会画这幅画是因为他想杀死这名少女。少女的衣服也不特别,是常见的款式。约翰找出这种服装的少女,掐死她,戴上荆冠,将尸体放进河里……」

罗贝多宛如亲眼目睹一般栩栩如生地描绘着。

「你、你还真会幻想!哪来的证据这么说!拿出证据啊!」

基德步步逼近罗贝多。罗贝多很快地瞥了一眼平贺后转向摄影机。

「证据十分充分。我很清楚约翰·乔丹的背景,因为约翰·乔丹是我的父亲。」

观众群发出一阵惊讶声,连平贺都震惊不已。

「我的全名是罗贝多·尼可拉斯·普契尼。各位,我一直很痛恨自己的姓氏,因为约翰·乔丹的本名是布鲁诺·普契尼。这男人在二十一年前杀害我的母亲娜欧蜜,之后被通缉而四处藏匿。这幅画的名称来自我的母亲,约翰亲手杀死的妻子之名。我已经将约翰·乔丹的指纹送交意大利警方,确认和布鲁诺·普契尼的指纹一致。我的父亲布鲁诺·普契尼不仅杀了我的母亲,甚至意图杀死我,这种凶残的杀人犯绝不可能是预言家,也绝不可能是圣人。这才合乎常理!」

基德的嘴巴宛如缺氧的金鱼一般开开合合地始终吐不出一个字。

「约翰……不对,因为布鲁诺的预言而想逃离约巴非的各位。请放心,布鲁诺的预书不会发生。基德先生应该很清楚他为何会预言约巴非将发生大地震。」

基德惊愕地将原稿抱在胸前。

「怎……怎么这么说?我怎么可能知道约翰会预言这种事,罗贝多神父,你果然不相信神!你干脆跟约翰预言的一样死了算了!」

基德气愤地从椅子上起身离开会堂。这场唇枪舌战的胜利者毫无疑问是罗贝多,但这并非是值得庆贺的胜利。嗜血的摄影机贪婪地捕捉下观众安静不语的严肃神情,以及罗贝多感慨万分的叹息。平贺在一旁完全不知该说些什么,然后罗贝多娓娓道出自己和父亲的过去。

那是一段极为悲惨又血淋淋的往事。

罗贝多说出自己的过去时,一幕幕关于父亲布鲁诺的记忆从脑中浮现。他是恶劣的男人。虽然自称自己是画家,绘制许多作品,但从未贩售画作。绘画以外的时间,他都在喝廉价红酒,喝醉就发酒疯缠着母亲不放,最后对她拳打脚踢,脾气极为恶劣。罗贝多晚上睡觉时,会被父亲的怒吼和摔东西的巨响吓醒。母亲受不了这样的生活,在罗贝多三岁时,趁父亲不在,带他离家出走。之后半年安然无恙,罗贝多和母亲渡过平和的日子。

那阵子是罗贝多第一次知道什么是安稳的生活。然而,这种平静骤然被暴力粉碎,布鲁诺查到他们的落脚处找上门来。

醉醺醺的他浑身散发酒味,好言好语地劝母亲回家,但母亲严厉拒绝,她已经看透布鲁诺的本性。罗贝多从隔壁房间偷看他们。

「滚出去!我跟你无话可说!再不出去我就要报警了!」

母亲的话令对方瞬间翻脸。

他抓起手边每样东西砸上地面,掀起桌子,打破盘子。

「你不跟我回去就等着后悔莫及!」布鲁诺怒吼。

「不管你怎么做,我都不会回家!」母亲一边说,拿起电话准备报警,「喂喂……」母亲正准备讲话,布鲁诺却高声威胁:「给我挂掉!不挂掉我就杀了你!」布鲁诺从母亲手中抢走电话用力摔到地上,母亲被他扑倒在地,他跨在她身上猛力揍她,母亲拼命反抗,但布鲁诺往母亲脸上揍好几拳。

罗贝多看见母亲的鼻子流出了鲜血。

他害怕得频频发抖,即使被打成这样,母亲还是没有停止抵抗。她尖声吼叫,挣扎着要推开布鲁诺。布鲁诺发现女人不听从自己的命令,愤怒又面红耳赤,表情因为愤怒和亢奋而扭曲。他双眼充血,向上吊起,像恶魔般骇人——那是罗贝多在「地狱之门」的梦中,从水晶球上看见的脸。

「够了没,你这臭女人!不听话就给你好看!」

布鲁诺的手放在母亲脖子上。

罗贝多怕得不敢看,一动也不动地躲在房间。房里没窗,没有可以逃走的地方。他听到母亲痛苦的尖叫。吓得心脏要裂开了,投在墙面上的灯光忽左忽右地不断摇晃,身影也不断晃动,罗贝多焦躁不已,顿时,光线中出现一道人影,一个巨大的人影,在三岁的罗贝多眼里看来,体格壮硕的布鲁诺宛如巨人。不祥的预感冲进了他的脑海。只见不远之处的人影宛如跳舞一般慢慢走近,愈变愈大。

布鲁诺想必是一面破坏着周遭的东西,一面大步走来。他发出好大的声响。罗贝多起了鸡皮疙瘩。对方的气息已在他的身后。

是恶魔。他的直觉这么说。

「Robelto, torna a casa con me.(罗贝多,我们一起回去吧。)」

背后传来絮乱的呼吸声。罗贝多光回头就花了好大力气。

「Perché non guardila mia faccia?(为何避开我的脸?)」

罗贝多几乎因为恐惧而尖叫出声,可是干哑的喉咙却无法发出声音。

「Robelto, tu sei mio figlio. Guarda la mia faccia senza avere parura.(罗贝多,你是我的儿子。不要害怕,看着我。)」

罗贝多虽然转过头了,但他不敢看布鲁诺。

「Quali sono a Tu mi deridi?(你瞧不起我吗?)」

他听见可怕又模糊的声音。

罗贝多抱着头大喊:

「Vattne, Satana.(恶魔滚出去)!」

「Hai lasciato tuo padre. Si perder? Una vita.(竟敢抛弃你父亲!这样你就没有活着的意义了!)」

如毒药般冰冷的话语流入耳中。布鲁诺的气息一步步逼近罗贝多,接着他的手抓住罗贝多的脖子——不行!没人会来救他。会被杀。罗贝多脑海中卷起恐怖的漩涡。此时,玻璃破裂的声音响起。布鲁诺的手一抖,离开罗贝多的脖子。

「我们是警察!有人在吗!」

听到警察的大喊。布鲁诺立刻离开罗贝多冲出去。罗贝多听见打斗的声音,等声音逐渐远去,两名警察到罗贝多身边。有个人头上在淌血,或许是被企图逃亡的布鲁诺打伤的。

「小弟弟,没事了,坏人不在了。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妈妈,妈妈……被打了,还被掐住脖子……」

两位警察面面相觑。他们在用眼神交谈,决定别告诉小男孩关于母亲过世的消息以免他受到更大的打击。

「你知道是谁打妈妈的吗?」

听到警察的问话,罗贝多边哭边点头。

「是爸爸。爸爸来了。」

「你爸爸叫什么?」

「布鲁诺。布鲁诺·普契尼。」

「你妈妈的名字叫什么?」

「娜欧蜜……」

警察温柔地摸罗贝多的头。

「好乖。你叫什么名字?」

「罗贝多……」

「罗贝多啊,叔叔带你去安全的地方,那里没有爸爸在。眼睛闭起来,直到我们说张开为止。」警察抱着罗贝多,穿过躺着女人尸体的厨房,将罗贝多带离房子,「好,睁开眼睛。」

罗贝多听话地睁开眼,眼前是公寓前的日常景象。孩子们在路上玩耍,老人带狗散步。一片祥和的光景。

罗贝多很安心。

他之后受到警察局保护,由母亲的哥哥一家收养,那时他才晓得母亲已经死亡。约两个月后,罗贝多住在伯父伯母家,但这对夫妇养育众多子女,无力负担他的养育费用,于是将他寄养在天主教的教育机构。然而,这些记忆不知何时开始断裂、远去、消失。上学后,他忘记这段期间的

记忆,也许太过悲伤和悲惨,让他下意识封印起这段回忆。

直到神的安排,罗贝多来到圣加尔墨罗教会,看到布鲁诺的遗体,回忆一幕幕浮出记忆底层。

苏醒的记忆,以及不愿想起这些的矛盾,对他的精神带来极大负荷,因此导致了过度换气的恐慌症状。

当罗贝多开始坦白自己的过去,底下的观众逐渐被一股沉重的气氛所笼罩。有些人表现出不信任的态度,也有人发出沮丧的叹息。不惯的言词只会伤害罗贝多,平贺只是默默守在旁边没有说话,而友人脸色凝重地离开会场。现场最兴奋的只剩下电视台工作人员。他们认为自己找到一则重大的独家新闻。

主持人双眼发亮发光地将麦克风递向平贺。

「唉呀,实在太惊人了,刚刚那番话是真的吗?」

「罗贝多神父不是会说谎的人。」平贺简短回答。

「那么,就如同罗贝多神父所说,约翰·乔丹不仅不是预言家,还是杀妻的杀人犯?」

「那并非我能评断的事。」

「抱歉。关于约翰·乔丹的遗体不会腐烂的谜团,调查目前有进展吗?」

「目前仍在调查中,无可奉告。梵蒂冈禁止我们谈论调查中的案件。」

「换句话说,你也不知道遗体为何没有腐烂?」

「随你怎么解读。」

「那时间到了,这次的公听会到此结束。感谢莅临的观众,还有基德先生、罗贝多神父、平贺神父,非常谢谢各位。」

主持人神采奕奕作结。灯光熄灭,摄影机关闭,平贺茫然目送观众一一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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