豪按着鼻子下面,低垂着头。不是因为流鼻血,而是因为没办法回答巧的问题。
「去洗脸吧!角落有洗手台,毛巾就挂在水龙头上面。」
泽口刻意用放慢的语气说道。
「嗯,我这就去。谢了。」
心里有种得救的感觉。豪像是要逃开巧的视线似的爬起身子,快速走向温室角落的洗手台。
洗手台就只有赤裸的水龙头加上水管,一边抖动一边流出水来。豪仔细将整张脸洗过。泛黄的毛巾带着汗水和泥土的气味。
回来一看,东谷正在对巧说教。
「原田,你也太暴躁了。为什么出手打豪?你也稍微反省一下。」
「是怎样?昨天你就没对豪说半个字,为什么只对我一个人抱怨?」
「豪不用人家讲,他五十年才发一次脾气。」
「哪有这种事。」
「有,当然有。」
东谷用手肘顶着巧。泽口拿出水煮蛋说:
「肚子饿了就容易发脾气,趁热吃吧。」
巧抬起脸,与豪的视线相对。豪装成在拿水煮蛋,故意错开视线。蛋很好吃,热呼呼的蛋黄像高级点心般带有微微的甜味。
「哇!好吃。」
巧吃了一口,惊讶地直盯着蛋。
「对吧!刚生出来的蛋哦!还是我们家土鸡的受精卵呢。」
「什么叫受精卵?」
东谷嘴角沾着蛋黄这么说道:
「泽口他们家的公鸡、母鸡办完事后生出来的蛋。」
「东谷,你怎么这么变态。」
「不就是这样子嘛!总之就是有精子、孵得出小鸡的蛋。嗯,还是有公鸡奋斗过的好吃。」
「是啊,也许有办过事的才好吃。啊,好羡慕。」
泽口和东谷相视暧昧地笑着。
「你们怎么老是在想这种事?鸡有什么好羡慕的。」
巧伸手向泽口再要一个。
「原田好好哦!那么受女生欢迎。美女、矢岛和玛丽都喜欢你。」
泽口把两个茶色蛋壳的蛋放到巧的手心上。
「别闹了,连玛丽都扯进来。」
「哎呀,玛丽是只听话、乖巧的羊。今天却过度兴奋,害我忙了半天。一定是对原田一见钟情啦。」
「噢,原田,加油!现在不是讨论受精卵的时候。」
东谷比出加油的姿势。巧和泽口同时噗嗤笑了出来。
豪默默把蛋放进嘴里,没有跟着他们三人一起笑。他还没回答巧刚才所提出的问题。
「豪。」
巧叫了他的名字,脸上已经没有笑意。
被人质问的感觉很痛苦,在回答之前还需要一点时间。
「还痛不痛?」
巧用手指按着自己的鼻子问道。
「咦?哦,还好……这下子昨天的帐就一笔勾消了。」
「也对。」
巧缓缓地眨了一下眼睛,把脸转向一旁。
雨势可能转小了,透过塑胶布传来的雨声变得非常微弱,听起来稀稀疏疏。
敲门声传来,豪从床上爬起来应了一声。约过了一个呼吸的时间门被打开了,妈妈节子走了进来,手上抱着学生服。
「来,制服。血迹和泥土都洗掉了。」
「嗯,谢谢。」
妈妈仔细洗过、烫过的制服还带着微微的湿气,感觉比平常来得重。
「豪,我问你,那个血迹真的不是因为打架的关系?」
「不是啦,是球打到鼻子。我不是说过了吗?」
「可是你会穿着制服传接球吗?」
「偶尔会啦!闹着玩嘛。」
豪讨厌说谎。因为担心前言不搭后语,所以一边讲一边觉得焦虑,但是也没那个心情把实话告诉妈妈。
「豪,要是有什么问题,别自己烦恼要说出来。现在同侪之间欺负、排挤之类的问题频传,我实在很担心。」
「我知道,没什么好担心的。」
豪爬下床、坐在书桌前,打算使出能让妈妈走出房门的最有效方式。
「我要准备明天的预习……」
「啊,也对。马上就要考试了,加油。」
节子微微笑着、推了推眼镜。
「豪,之前我曾提过的家教老师的事……你觉得星期六晚上怎么样?七点到九点,当然包括休息时间。还有,如果因为棒球比赛实在没办法,那就停课……老师很有名,教过的孩子全都考上一流高中跟大学。」
豪决定不去补习班的时候,节子出奇地惊慌失措。然后大约在三天前,她提出一周一次就好,能不能请专门的家教老师来上课的提议。
「一周一次、每次两小时,月薪五万日币。太贵了吧?」
「钱不是问题,老师好像真有那样的价值,一周一次对你也不会造成负担。豪,你听我说,妈妈不是要你一天到晚用功,你可以做自己喜欢的事。不过若是考虑到将来,现在就要趁早好好学习读书的方式。」
节子用看来有点稚气的笑容继续说道:
「要进高中、大学,现在是重要时期,不能只做喜欢的事,现实是残酷的,妈妈觉得有必要努力。但如果你实在不想,我也不会勉强……」
豪也知道妈妈并不会勉强自己。如果强调自己实在不想,让步的人会是妈妈。节子的个性并没有那种强迫性与激烈性,能将自己的期望不分青红皂白地强加到别人身上,她只会神色哀戚地陷入思索。这样的妈妈看了教人难过。
「好啊!就照妈妈的话做。」
稚气的笑脸更加添了一分柔和,宛如少女一般。
「是吗?太好了,我还以为会遭到拒绝呢。那家教就从下周开始,你要加油。真是太好了,总不能一辈子都靠着棒球过活。」
豪握着自动铅笔,在笔记本上抄下英文单字。
「时间已经晚了,别太勉强哦。好了,晚安。」
「晚安。」
节子走出房门,豪把自动铅笔扔在抄写的单字上头,站起来打开窗户。四月中旬的夜晚,感觉算是暖和。雨已经停了,天空上残留着云朵,既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只有黝黑成块的黑暗。
一周一次,月薪五万日币的家教老师;性格温柔,二十四小时都在为孩子着想的妈妈;对将来有帮助的读书;小册子《学生手册》;不可能打一辈子的棒球;无法只做自己喜欢事情的人生;要是忤逆魔鬼教练,很可能就无法参与比赛。这些便是现实,就是节子所说的残酷「现实」。就算有时会觉得忧郁、有时会感到烦闷,不过并不是无法忍耐。如果能够和众多现实折衷、借此实现梦想,那也不坏。
想要和巧一起出赛、面对打者交换暗号、用自己的棒球手套接住巧的球,那就是梦想。如果巧能不那么坚持自我、稍微忍耐一下,梦想就可以实现。
(为什么连这点小事都办不到?)
豪朝着黑暗低语,鼻子里微微刺痛。
——难道你不相信?
脑中响起在草莓田里被问到的话。
——豪,难道你不相信我?在雨声与香气之中,豪被当面如此问道。
豪并不是质疑巧的能力。只要有那个能力,就可以在地区预赛、县大会甚至全国大会一直赢下去。能在不被击出任何一支安打、不投出任何四坏球的状况下,听到比赛结束的声音。豪是这么相信着,但巧问的并不是这个问题。
这时有一只小小的虫飞了进来,撞到台灯灯座,掉到笔记本上。黑色细小的虫,体积约有逗点大小,在单字上爬来爬去,如果用指尖一拨,不晓得会消失在什么地方。
小虫斗不过人类的指尖。豪突然间想到这个,连自己都觉得奇怪。原本想笑,结果发出来的却是叹息。
巧相信自己不会输?不论遇到任何事、任何人,他真的相信自己不会输?
(现实是残酷的啊!巧。)
巧站在投手丘上,可以看到他扬起手臂、直直往前投出。因为是从正面的方向看到巧,因此可以确定自己是位在平常的捕手位置。可是手上却没有触感,没有球飞进来的触感。
巧似乎说了什么。
「咦?你说什么?」
豪望着空空如也的手套,抬头一看,投手丘上已经没有人影。周围一片阴暗,只有投手丘浮现在白光之中。
「巧!」
豪一睁开眼就看到天花板,鼻子潮热、呼吸困难有种窒息感。作了一个讨厌的梦。
豪来到走廊,四周一片黑暗。他打开客厅的灯,寻找无线电话。约十个杨杨米大小的客厅整理得整整齐齐,青磁色的电话就在同色花瓶的旁边。他压低脚步声走回房间。接着用力吸着鼻子让空气流通,调整呼吸后按下数字键。拨号声在耳朵深处响起,眼睛瞄到挂在墙上的时钟。
「十二点半?咦?不会吧?」
豪吓了一跳心想:「糟糕!」难怪客厅会一片黑暗。他必须把电话挂断,然而响了好几次的电话拨通声竟突然停止。
「喂?」
是巧的声音,豪吐了一口气。
「豪吗?」
「嗯,我睡糊涂了。」
「声音听起来是这样。」
可以听得到电话那头的窃笑声。
(这家伙还满爱笑的嘛。)
豪一边躺在床上,一边无声地笑着问:
「你还没睡?」
「在准备明天的预习。」
「你又在开玩笑了。」
「谁跟你开玩笑,明天有地理课耶!」
「地理……原来你喜欢地理?」
「怎么可能!法国、德国跟我有什么关系?超头痛的。」
那就问他是什么原因好了。
「也不知是什么原因,现在变成是我的擅长科目,还备受老师的期待,还说等着看我下回考试的成绩。」
「哎,听不太懂,你还是早点睡吧。」
「嗯,就这么办。」
发现巧有放下话筒的意思,豪有点慌了。
十二点半。会在这个时间打电话的事情,连一个字都还没讲。然而巧并没有挂上电话,只是沉默不语。
记得巧家里的电话位于厨房角落,旁边摆着贝壳手工艺的台灯。感觉好像看到巧站在微光之中。
「巧。」
「嗯。」
「你可别从投手丘上逃走哦!」
说完之后豪开始慌张。如果不是讲电话,也许又要挨揍,因为自己说了就算挨揍也没得抱怨的话。
「抱歉,我作了有点奇怪的梦。」
「什么样的梦?」
「你突然从投手丘上消失,球好像也消失了,和平常一样的模式,但球却到不了我这里,让我觉得很紧张。」
「真是可怕的梦。」
「的确是可怕的梦。」
豪支起身子,挺直背脊坐了起来。
「我只能相信你,因为我是你的捕手。只要你待在投手丘上,我就只能相信你。」
耳边传来巧的呼吸声,然后变成说话的声音,骂着「笨蛋」。
「别讲得好像慷慨赴义一样。你就不能轻松一点,坦率地说『我相信你』吗?」
「这种事哪轻松得起来?不过我相信你,只要我在捕手的位置,我绝对相信你。所以你别从投手丘上消失。」
「那是你作的梦吧。」
「嗯……算了,无所谓,反正现在松了一口气。抱歉,这么晚打电话给你。明天见。」
「豪。」
电话那头传来了短促细微的笑声。
「你说说看,荷比卢三国是哪三国?」
「荷比卢三国……记得是荷兰、比利时、卢森堡。」
电话那头传来「啧」的一声。
「随随便便就猜中,你实在是个讨厌的家伙。」
「是吗?那也无所谓,当好孩子可是很辛苦的。好了,晚安。」
「嗯,谢啦。」
巧挂断了电话。
豪突然感觉到一阵冷风吹来,原来窗户是开着的。风中传来微微的甜香,是沉丁花的缘故?豪关上窗户前先大口深呼吸了一下。
既不是晚安,也不是再见,巧说的是「谢谢」。是在谢什么呢?
豪摇摇头,爱困得不得了。再也没有想东想西的力气和必要了。
他轻轻抚摸架上的棒球手套,然后钻进被窝。
就在巧咬了一口早餐土司的时候,电话响了。
青波去接了电话。
「喂,这里是原田家。咦?啊,早安……嗯,哥哥在家。」
巧和转身过来的青波视线相对。
「豪吗?」
「不是,是女的,声音很好听。」
说到声音很好听,巧的眼前浮现出美女的脸——
「喂,我是矢岛。抱歉,一大早就打电话来打扰。」
话筒那边传来矢岛茧的声音。
「矢岛,有事吗?」
「嗯……刚才接电话的是你妹妹?」
「是我弟弟。」
「咦?是吗?声音好轻好柔呢。」
话筒那边的矢岛好像在笑。
「和你差真多。」
「找我有什么事?我早餐正吃到一半。」
「啊,抱歉,我讲正事。呃,就是携带物品检查的事——」
携带物品检查?早就忘得一干二净了。
「那个检查,老师说过是自行进行,所以我想在班上采用自行报备的制度。」
「自行报备制度?」
「嗯,认为自己带了多余物品的人,自己来向风纪委员,也就是我报备。」
「嗯,然后咧?」
「就这样。」
「什么跟什么啊?这样根本不算检查嘛。」
「你反对吗?我想在班会上提议呢。」
茧的声音突然一沉,让人想起她那双紧张兮兮的大眼睛。
「我觉得不错,这主意挺好的。」
「真的吗?」
「是啊,我可不想在校门口被盯得半死,到了班上还得检查个没完。自行报备制度不错啊!可以展现百分之百的自主性,草薙那老头会高兴到飘泪吧。」
巧可以听到电话那头发出「呼」的吐气声。
「太好了,那么你赞成罗。」
「协调的工作很辛苦呢。」
「嗯,有种变成政治家的感觉。」
茧虽然在笑,声音听起来却很苦涩。
「为什么要这么拼命呢?」
不明白巧这么问的用意,茧发出「咦」的一声,屏住了呼吸。
「自行报备制度想必会有一堆麻烦事吧。不开你玩笑了,草薙铁定会罗哩八唆……直接进行携带物品检查不是会比较轻松?」
隔了一点时间,茧才给出答案。青波把红茶杯递了过来。
「我之前曾说过,奈美在服装检查的时候哭了。那样太奇怪了。啊,我不是说哭很奇怪,而是说严格到会把人弄哭的检查很奇怪。会把朋友弄哭的事我不做。」
「又是奈美?这位奈美还真是重要。」
「奈美……她在小学的时候告诉我『茧这个名字很不错』。」
「什么?」
「我的名字很奇怪吧?虫茧的『茧』。如果是『真』或『麻』字之后,再加个『由』的『mayu』就很普通。」(注:「茧」的发音为「mayu」,跟「真由」、「麻由」相同。)
为什么会提到名字,巧无法理解,于是啜了一口冷掉的红茶。
「我们家有两个堪称美女的姐姐,她们两个生来就超可爱的,看照片就知道。但我却是皮肤黑、头发少,是个有够丑的婴儿。」
话题走向越来越搞不明白。不过茧的声音的确好听,听起来并不觉得难受。
「后来我老爸……爸爸就把我取名为『茧』,意思是说虽然现在很丑,不过总有一天会变成漂亮的蝴蝶。很奇怪吧!变成蝴蝶的是蛹,从茧里面出来的是蛾。」
『他缺乏昆虫方面的知识。」
「我非常讨厌自己的名字……什么哪天会燮成蝴蝶,现在看也知道不行。感觉好像非得变成蝴蝶不可……大人真是没神经。」
巧把红茶喝光,青波伸手过来把茶杯接住。
「谢啦!」巧用嘴型这么一说,青波就笑着摇摇头。那是他独有的柔和笑脸。
「可是奈美说这个名字很好。奈美她家……现在没做了,不过以前她家是养蚕农家,专门养蚕。蚕茧是纯白的,非常漂亮。我去看遇取丝的遇程,亮晶晶的好美。听到奈美说茧这名字很好,她很喜欢,让我松了一口气。」
松了一口氯。昨晚豪在这支话筒的那头也是这么说。
「啊,抱歉,讲了些奇怪的话。要迟到了,抱歉。」
「矢岛,幸好你不是叫矢岛蛹,茧好听多了。」
茧蹦出了笑声。巧放下话筒,柱子上的音乐钟正指向八黠。
不知道是茧的协调工作奏效,还是提议本身不错,自行报备制度的检查方式在班会时间顺利地表决通过。
「可是这种作法会有效吗?」
草薙近乎烦人地叮嘱着。茧将双手交叠在膝盖上,小声回答:
「得先试试看才会知道。」
「喂,这样太不负责任了吧。」
「老师,请相信我们,我们会努力学习自主。」
杉本将双手大大地左右合击,发出鼓掌的声音。
「咦?什么?表决通过啦?」
杉本一边笑着一边坐下,茧站起来。
「老断,这是班上的决定,所以这学期就先这样……这个……」
从一旁看过去,茧的指尖正在发抖。
「可是,矢岛……」
「这是班上的决定,呃……我觉得很好。老师,请让我们执行。」
鼓掌的声音比之前还要大声,被黑板与墙壁弹了回来,形成回音。草薙匆匆忙忙地摇手说: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好了,总之就暂时先来试试自行报备,不过千万别让风纪委员会讲闲话。就靠你们了。」
「老师,不能带的东西也太多了。」
是女学生的声音。
「是啊,像是有卡通人物的尺、发夹,我觉得可以带啊。」
「有颜色的手帕也可以。」
「我觉得镜子也无所谓啊。」
每出现一个声音,鼓掌的声音就越变越大声。草薙的手摇了又摇。
「我知道,够了。现在讲这些,我可就伤脑筋,下次有长时间会议的时候再提。第一节就要开始了。」
草薙走了出去。茧坐在座位上,叹了一口气。
矢岛茧突破了第一道关卡,之后不晓得会变成怎样。巧深深吸了一口教室里骚动的空气。自己还没跨越最初的战役呢!巧握住口袋里的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