闹钟铃声响了。这款水桶造型的闹钟,是婶婶在他国中入学时送的贺礼。设定的时间一到,槌子造型的手就会从旁边伸出来,用力敲着白铁闹钟,发出热闹的声音。婶婶和父亲任职于同一所医院的小儿科,是个风趣健谈的人,豪都十三岁了,婶婶直到现在还是半开玩笑地叫他小豪。
昨晚听到母亲和这位婶婶通电话。
——对呀……嗯,实在很难……咦?嗯……真的,什么都不讲,不知道在想什么……对呀对呀,好像很烦躁,之前还捶墙壁……咦?不管他?不管他行吗?咦?正常?是吗?可是现在发生好多事……不要笑啦……不是我特别神经质……
豪马上知道是在谈自己的事,当下有种想把电话线拔掉的冲动。他勉强将它压抑下来、回到自己房间、钻进被窝。不过,还是在接近无意识的状态下设定闹钟。
上午七点二十分,槌子一敲,发出尖锐的声音。
今天是星期日,没有必要早起,不过却设定了这个时间,看来是觉得非用功不行。
豪望着桌上的题库本。每周上两天的补习班与每周一次的家教都出了很多作业。期中考和校内测验,已经迫在眉睫。
他把窗子打开,迎面而来是整片的晨光和刺骨的寒气。在结霜的田地对面可以看到县道,大型卡车正一台台地经过。
那是巧平日跑步的路线。
他试着凝神注视,不过太远了,无法确切捕捉到人的身影。
「啪滋」,有种类似肉身焚烧的声音。每次只要想到巧、见到他的身影,思绪就会连结到那场比赛,听到肉身焚烧的声音。
觉得受不了,觉得真是够了。
不过是场不起眼的比赛。在小小城市的市营公园运动场,连比赛都称不上,而且还虎头蛇尾地结束。是啊,不过是场棒球比赛,数十种运动的其中一种,甚至还只是追着软式橡胶球跑而已。只要笑着、享受着、随便努力一下,也就足够。
——只会痛苦地被公主要得团团转而已,还尝不到棒球宝贵的乐趣就玩完了……嘿嘿,你啊,当公主的投手不行啦……你们会互扯后腿、牵扯不清……找个人来替换吧。
瑞垣用带着笑意的声音这么说。豪握紧拳头捶着墙壁。
可恶,可恶,可恶!
接到了。在门脇的那个打席,确实有将那个球接住。巧的捕手是我,非我不可。找人替换?开什么玩笑。
豪睡倒在床上,闭起眼睛。
用手套捕捉到那一球时的瞬间快感,该如何形容?不单单是棒球、也不单单是软式、橡胶球而已。而是觉得打棒球真好,当捕手真好,能够出生、活着、在这里举起手套真好,和这家伙组成搭档真好。他打从心底这么想,不过这种感觉想必谁也不会明白,说不定还会被人嘲笑夸张、愚蠢。然而,那时自己体内确实有着快感。
居然要人替换我、说我不行……
手上传来一阵痛楚,用来捶打墙壁的小指指根处破了皮,渗出血来。
豪起身、换衣服、面对桌子坐好,将题库本摊开。
英文作文、长篇文章读解、元素符号、数学公式、地名、汉字、单字——
感觉眼前是个安稳的世界。豪拿出自动铅笔开始答题,有看得懂的,也有解不开的。
「最近有没有好好复习?我想在今年内教完国二上学期的范围,会有点辛苦要加油哦。」
家教曾经这么说过,但豪并没有回话。或许是被当成反抗,三十出头的老师略微加重了语气继续说道:
「现在加油,之后就轻松了。我希望你把国立医学院当作目标,现在开始加油绝对没问题,未来是光明的。」
想要活得轻松,豪被轻松两个字吸引。若英文作文与数学公式等另一边的将来,是与不必听到肉身焚烧声、没有无处可去的不安和叫人头皮发麻的焦虑感全都无缘的将来,那要加油还不容易。
在右图的点A、B、C之中,和点E、F、G位在同一圆周上的是……
种子植物分为裸子植物和被子植物,请从以下的植物群之中……
「豪。」
巧喊着豪名字的同时,把球丢了过来,是昨天星期六的事。在叫着自己的巧身后,就是投手丘。要是点个头就好了、要是「啪」地敲着手套、蹲到本垒后方就好了。正如投手丘是巧的地方,那里绝对也是自己应该存在的地方,但是自己却摇头。巧倒吸了一口气,视线不知该往哪儿摆才好,于是望向天空。并不是被这时候高声呜叫的伯劳鸟声音所吸引,而是无法直视豪拒绝的脸孔。巧很难得像这样挪开视线,一直都是用强悍到不行的眼神盯着对手。
「你啊,稍微放轻松点啦。」
豪曾经用认真但开玩笑的口气说过。对巧过于锐利的直视眼神感到担心,担心他绷成这样,迟早有一天会断掉。豪忍不住失笑,自己是在白担什么心。
与其不知视线往哪儿摆、四处游移,还不如直视过来,比较像巧的作风。
豪回想与横手比赛时,第二局上半,投手丘上那张不知该往哪儿瞧、抹着汗水的脸孔。
啪滋的一声,然后是低低的笑声。
——要是来了更厉害的球,你接得到吗?
将以下文章画线的部分翻成现代文。将本文作者名以汉字……
豪把题库本扔向墙壁。
这种东西全是骗人的。
这种东西,再怎么努力也得不到轻松。教不了自己什么、派不上用场、拯救不了自己。
豪站起身来想跑一下,然后吃个早饭。擦汗、喝水……然后、然后该怎么办?
他思了一声,自己点头。
知道了,去见巧不就得了。带了手套和球,豪骑着单车过去。在庭院的梅树附近停下单车,走向玄关。青波可能会很开心,或许会说:「豪,好久不见,真的好久不见。」然后飞奔而来。那就把他抱起来,然后对巧这么说:
「哪,去练习传球吧。」
豪坐在床上,调整呼吸。
可以明显察觉到自己正在害怕。
我害怕巧。虽然现在还接得到,还可以担任那家伙的捕手,然而已经到了极限。
觉得门脇身体的强健度很有存在感。
两年,才两年,正值成长期的身体就会抽高、变壮,增加存在感。到时候,巧会投出什么样的球,实在难以想像。
已经使尽全力。
光是要用手套接住投给门脇的那一球,就已经使尽全力。我也会成长,变得高壮,变得厉害,变得强悍。不可能就此打住。
自己告诉自己,想自己说给自己听,但是豪却没办法相信自己,抓不住自己和巧一起成长的模样。确实是最棒的球,然而才接他一球,集中力就彻底绷断。在这球之前,自己十分紧张。这份紧张放松下来的结果,连比赛都无法继续,更无法用捕手的身分继续。
——原田,你抛下比赛,知不知道自己有多丢脸?门脇抓着巧的胸口,愤怒到脸孔扭曲。
做了难看的事。身为一名球员,做了丢脸的事。
巧会重新站起来吧。那家伙会跨越难得被人痛击出去的经验、呆站原地的经验,然后站上投手丘。瑞垣说过。
——要是他还能投球,那可真是了不起啊。
可以投球。只要有人能够接球,那家伙就可以投球。将对自己的不安击溃、啃噬,转化为信任。
「豪,你还是不相信?」
巧曾经这么问过,在弥漫着草莓香气的温室里。
你还是不相信自己?他问的并不是这个意思。他问的是,你还是不相信我?被他这样问到豪觉得有点吃惊。吃惊的是,居然会有人一本正经地这么问别人,所以才会受到吸引。心里扑通扑通地跳,自我中心、傲慢自大、自尊心高,比之前所认识的任何人都要来得难搞、难以相处。只要和他在一起就觉得担心,但还是受到吸引。彻底品尝到难以对外人提及的欢喜、兴奋与澎湃的情绪。
光是在同个场所拥有同样的时间,就要感谢奇迹般的偶然。不过,现在却对悠哉感谢的自己感到古怪。
「我讨厌那家伙。」
试着出声低语。
我讨厌巧,讨厌那家伙。
巧总是问些无法简单回答的问题,将人逼到无路可退;只顾相信自己、跨越自己,没有受到严重的伤,就这样成长下去。就像魔鬼教练所说的一样,招惹、混淆他人,却没有支持、鼓励的能力。
讨厌,讨厌,不想被他耍得团团转。
有敲门声,豪的门锁上了。
「什么事?」
豪发出不悦的声音:心里知道母亲在门外「唉」地叹了口气。
「有电话喔。」
是巧?
窗外有鸟啼鸣,叫声悲鸣似地拉长、然后消失。是伯劳鸟。
「哥哥,电话。」
青波递出无线电话,巧咽下嘴里的土司。才刚结束慢跑坐上餐桌而已,时钟的指针是八点刚过一会儿。
在这种时候打电话?
有种预感。
是豪?
青波仰望哥哥的
脸,就这样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
「呃,好像是个大忙人。」
「大忙人?什么跟什么啊……」
才说了喂喂,耳边就响起吉贞的声音:
「啊!原田,是我、是我。喂喂,原田?」
「你是哪位?」
「你又在装蒜。这种令人感受到男性魅力的美声,难道你还认不出来?」
「你是哪位?」
「真是够了,我很忙,不要浪费我的时间。我是吉贞啦,又帅、又酷、超有人缘的吉贞。」
「啊——是吉贞啊,你还活着。」
「活得可有精神啦,引擎全开。新田东的棒球社就靠我在撑,当然得加油罗!」
「也是啦。」
「嗅!原田你多少也了解嘛。之前不是有人家送的饼干,对方一定是要送我的啦。」
「嗯。」
「哪!哪!你也这么想对吧。你知道家政社社长吧?就是二年级的井伊,可爱的咧。眼睛圆圆、睫毛长长的。嗯,超可爱。」
「太好了,那就保重。下回见。」
「噢,再见,拜拜……喂,不对吧。开什么玩笑,你少给我装蒜。一点也不像,不要一脸正经地装蒜。」
「你怎么知道我一脸正经,这是视讯电话吗?」
「我就是知道。你啊,老是同一张表情,什——么都跟自己无关的表情。之前我就想讲,这样不好啦,应该要把喜怒哀乐好好表达在脸上。报纸有写过,说感受性不强的人不能成为好选手。跟我多学学啦!」
「是、是。再见。」
「再见……不是叫你别装蒜嘛!」
青波咯咯笑着,跟巧四目相对。和外公极为相似、带有茶色的瞳孔也在笑。
「吉贞,我早饭正吃到一半耶。」
「啊!真的。不用在意,我已经吃过了。」
「要是没事,我要挂电话了。」
「呜哇!你好过分。好吧,就这样,拜拜。」
「再见。」
「啊!原田。」
「干嘛啦,还有事吗?你也差不多一点——」
「我马上就过去你家,再见。」
巧盯着无线电话看了半晌,通话结束后制式而无意义的声音响了起来。青波噗嗤一笑。
「有什么好笑?」
明明应该听不到自己和吉贞的对话,青波却还是抖着细细的肩笑个不停。
「看到哥哥的脸就觉得好笑。打电话来的人是个很有趣的人?」
「只是一个麻烦的人啦。说现在要过来,不知道那家伙在想什么。」
巧将冰红茶喝干,舌尖留下淡淡的苦味。
「豪呢?」
「咦?」
「豪不来吗?」
青波已经停住笑意,两手轻轻端起装汤的杯子——处处都见得到的白色马克杯,被青波当成贵重工艺品看待。
巧答道不会来,青波嗯了一声。之前还在笑的瞳孔暗沉了,不过只是如此,就变成了十分悲伤的神情。
喜怒哀乐是吗?
巧将视线从青波直接变化、反应出内心世界的表情移开,讨厌把自己心里的东西暴露出来,再者也不想让别人看到泄气、悲哀与迷惑的那一面。巧知道廉价的同情言语派不上任何用场,与其接受那样的东西,还不如被打耳光。
不想被人怜悯、不想被人同情、不想听到自以为是的慰问,而且不论在任何时候都不想失去自己。
有苦涩的东西自喉咙深处翻涌而上,和红茶的味道不同更加黏稠苦涩。巧将桌上的柿子连皮咬了下去。
和横手之间的比赛,是有生以来初次尝到在投手丘上束手无策的滋味。看不到十八·四四公尺对面、始终都在的豪的手套。不,是明明在,却感觉不到那是豪的手套。之前全力将自己的球接住的东西已经不在,变成有个人偶蹲在那里的感觉。
投不出去。
束手无策,不知该怎么办才好。试着叫豪的名字。
举起手套,看着我,接球。
冷风从背后吹来,汗水逐渐转凉。巧不自觉地转头看后面。
游击手海音寺、二垒手逗子、一垒手高槻、外野……新田东的野手各自守着自己的位置。单就守备方面而言,新田东比横手高明,是魔鬼教练曾经如此肯定过的阵容。并非言过其实,尤其内野绝对是守得滴水不漏,一般的球飞不过去。眼光再转回到前面,打者似乎跟豪说了些什么,感觉到豪的姿势一阵动摇。
往那边投不要紧吗?
巧感到迷惑:心里知道这份迷惑直接显露在表情与动作上,而豪也察觉到了,动摇得更加厉害。害怕,不过还是没有理由倒下。
直到现在都还想着,要是当时能喊暂停就好了。要是能喊暂停,争取时间冷静下来,或许就不会被对手打击出去。要是、要是……不,还是会被人挥击出去,结果是一样的。虽然只是一场半途结束、不分胜负的比赛,不过至少巧和豪的搭档输了,这点是可以肯定的。
没有任何人提出指责,既没有鼓励也没有安慰。只有高槻——
「你啊,什么都没跟我说。」
高槻这么低声嘀咕,巧听不懂他的意思,回头看看高槻细长的眼睛。
「换人的时候,你连『抱歉』、『麻烦了』都没说,然后在比赛之后也没说『谢谢』。像这种话,一般都会说吧。你沉默着、把球递给我……啊,垂着头。我对你并不是很欣赏,不过却喜欢你这点。」
「啊?」
「因为投手丘是属于站在那里投球的投手,包含跑垒者、打者在内,全是属于投手的。我不认为是你把投手丘交给我,要是你认为是自己把投手丘让给我,我会很火大。并没有这样,所以我想,好吧、也好。」
大概是讲话有点笨拙,高槻的声音嘀嘀咕咕地细小到听不清楚。不过可以理解低语的内容,于是巧点点头、接着低下头。
——巧,不只是你一个人喜欢棒球。
曾经被豪这么说过。当时虽然不能理解,不过现在在高槻面前却有种稍微理解的感觉。大家是用各自不同的方式在表达喜欢棒球这种单纯的想法,用投球、击球、守备、做记录、擦拭棒球、整理球场来表达。怀着各自不同的想法与骄傲,投手站上投手丘、打者站上打击区,是这么回事,就是这么回事。豪很清楚这件事,然后传达给自己。理解到这件事的时候,巧想站上投手丘投球,想和豪组成搭档再度和横手比赛。想在彻底体会到投手丘这地方有多恐怖之后,再度从那里向豪的方向投球。
原以为豪会马上回应,像平常一样点头——来吧,巧。原以为他会回应:这回绝对不让他们踏上本垒。然而这一个月,豪却完全没有要帮巧接球的意思。有来练习,也有参与练习项目。但是却对巧看也不看,甚至连话都不说。
巧根本不在意别人对自己怎么想。没有想要被谁喜欢、被谁欣赏的念头。但是被豪拒绝、佯装没看见却很难忍受。比在投手丘见不到豪的手套还要狼狈,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被野野村告知从秋季大赛参赛名单除名的那天,在练习之后,巧被魔鬼教练给叫住。
「原田,我想你已经听野野村说过,你们俩将在大赛时休息。」
「是的。」
「我啊,没野野村那么有耐性。那,你怎么打算?原田,彼此无法理解,是没办法组成搭档的。」
运动场已经有点微暗,夕阳的红光只有西边天空的角落还留下一些。
彼此无法理解……被魔鬼教练说得这么白,感觉十分不悦,很想回嘴说不是这样。
「没关系,只要再多点时间……」
「再多点时间就怎样?你和永仓就可以组成搭档?」
「是的。」
在微暗天色之中,魔鬼教练叹了口气。是静悄悄而深沉的叹气方式。
「原田,你是……当真、真的这么认为?」
魔鬼教练的语气听起来不安且寂寥,巧「嗯?」地回了一声。
「你认为只要再等一阵子,等永仓从比赛的打击中恢复,就会回来当你的捕手……你想得这么简单……」
魔鬼教练的话说到一半,就只听到静悄悄的叹息声。
「我懂了。总而言之,基本上你们的搭档就先保留。」
「教练,为什么豪会——」
「你不用操心,那家伙我会好好跟他谈。」
魔鬼教练的语调陡然一变,然后开始怒斥了起来:
「有件事我先说在前面。原田,你是想依赖永仓到什么时候?你要稍微用自己的双脚稳稳地站住。又不是笨蛋,为什么会被横手打爆,你冷静想想。」
因为不想让人以为是遭到怒斥才会低头,于是巧仰起脸来,越过魔鬼教练的肩膀可以看到远处的漆黑与山峦。季节正毫不留情地改变。
「豪不来,我好无聊。」
青波喝着汤,小小声地说道。巧佯装没听到。
「哥,豪他——」
「少罗唆。」
巧粗声说道,青波缩起了身子。
「开口闭口都是豪,很罗
唆耶。你老哥明明是我才对,豪是个不相干的外人。你啊——」
「哥,你都不寂寞吗?」
话卡在喉咙里头。巧俯看青波,门钤声响起。
「早安。」
吉贞的声音传来,真纪子似乎回应了几句,接着是欢乐的笑声,喧闹的声音直接传到附有厨房的餐厅。耳边传来咚咚作响、爬着楼梯的声音。
「巧,我让大家进房去喽。」
「大家?」
「泽口、东谷还有——呃、吉贞是吗?」
真纪子将手里的塑胶袋递出来,里面满满都是沾了泥土的地瓜。
「泽口拿过来的,说是才刚挖出来。青波,把外公跟爸爸叫来,我们在院子里烤地瓜。再拿地瓜片去给大家。」
「好啊,我马上回来。」
二楼房间传来脚步声。巧站起身子,不想让人毫无顾忌地进到自己房间。并不是因为有什么东西,但还是不想让自己私人的空间毫无防备地暴露在外。
进到房间,只见横躺在床上的吉贞「早哇——」地挥手,泽口和东谷则抱膝坐在地毯上面。
「吉贞,不像话,要睡去睡自己的床。」
「哎呀——伸弘我喜欢这里。在巧的床上睡觉,永远都不要离开。」
吉贞抱着枕头。
「泽口,捉着这家伙的脚。东谷,把窗户打开。」
泽口干脆地起身,将吉贞的双脚捉住。
「原田,要怎么处理?」
「从窗户扔出去。」
「啊!赞成。」
东谷将窗户全部打开,天空的蓝飞了进来,是经常笼罩着厚厚冬云的新田所罕见的清澈蓝天。霜很快就要开始融化。
「慢着,笨蛋,你敢让我受伤就试试看。不单单是新田东,这可是棒球界的损失。慢着,原田,今天有重要事情要发表啦。」
「那就长话短说,不要躺在床上。」
吉贞刻意耸了耸肩,然后举起双手不断点头。
「算了算了,原田,不要让我在发表之前这么亢奋。今天大家之所以集合在一起,不是为了别的,正是为了我吉贞伸弘华丽的变身——」
「大家才不是集合咧。」
东谷这么插嘴。
「是被阿吉用电话叫出来的吧,要我们带着手套和球棒过来。我还被老妈骂,说考试周至少也读点书。泽,你也是吧。」
「嗯,我说要到原田家开读书会。啊!我真的有带课本过来,等会要不要来读书?我上学期成绩烂透了,老妈说要是再退步就把我埋进后面的田里。看,英文和数学的课本。」
泽口文人的家是大型农家,庭院有着枝繁叶茂,朝天而长,树龄百年的美丽大树。
「哎哟——不要在我发表重大事件的时候谈读书的事,好吗?原田,做好心理准备了吗?你冷静听我说。」
「我是很冷静啊,就算听到你要转往家政社的消息。我也绝对不会吃惊。还会用笑脸把你送走。」
「少在那里装蒜,和家政社有什么关系。队长跟我说,要我担任捕手。」
正要伸手去将打开的窗户关起来的东谷,维持着那个姿势不动;泽口的数学课本掉在地上。巧透过窗户望着既不像春天那么柔和,也不像夏天那么明亮,呈现平滑而冰冷色调的天空。
「那……吉贞你怎么回答?」
「我说我不要。」
东谷关上窗户,泽口呼地吐了口气。
「我说我绝对不要。我想应该是野野村和魔鬼教练讨论,认为捕手非我不可,哎呀,你看看肩膀的强度、棒球的品味就明白非我不可啦。」
「我不明白。」
泽口噘起嘴来。
「这样很怪。原田的捕手就只有豪一个人,干嘛又找阿吉。」
「你是对我有什么意见,我可不想当原田的对手。第一,当捕手很没趣,忙着或蹲或站或跑,总觉得很逊。还有像我这么漂亮的脸蛋,用面罩盖住也很可惜。」
东谷眨着眼睛。
「你对野野村队长这么说?」
「队长还有总教练。在他们两人面前阿沙力地回绝。」
泽口绕到后面,装出痉挛的动作。
「像这种蠢事,你对魔鬼教练说得那么冠冕堂皇?就某种意义而书真了不起,阿吉。」
巧按着泽口的手臂。被人要求担任捕手,不过拒绝了。就这样,事情不会就这么简单,至少野野村和魔鬼教练绝对不是用玩笑或胡闹的态度要吉贞戴上面罩。在秋季大赛时担任捕手,让野野村的肩膀不堪负荷发出了抗议声。捕手是迫切需要的当务之急,这是新田东的现况。巧忆起在大赛之后自然规避起远投及传接球练习的野野村。
那人并没有开口。没有开口说痛、说苦、说生气或是说要人节制一点。没有责备,没有怪罪,只是要人等候,等候到最后一刻。
不知何时巧握住了球,球的触感自手心传来,又硬又冷。再也等候不下去了吗?
巧吸口气。吉贞在巧的眼前将手指头按得瞬啪响。
「原田,我讲的话你有没有在听?」
「我在听。那魔鬼教练怎么说?」
「对了对了,不愧是总教练。他看着我的脸笑了一下说:『也对,这脸用面罩遮起来确实可惜。』非常了解我,真是伟大的总教练。」
巧忍不住盯着吉贞。
「别盯着我,会害羞咧。我还想去参加下回JUNON BOY的选拔(注:由JUNON杂志举办的美男子选拔赛,柏原崇及小池彻平皆从此比赛出身)呢,不然就去加入小杰尼斯好了。」
东谷叹了口气,巧皱起眉头。
「继续说吧,魔鬼教练的事不可能就这样没了。」
「是啊。后来魔鬼教练就要我戴上面罩蹲到后面,魔鬼教练当投手,我当捕手。魔鬼教练投出捕手上方高飞球,由我来接。哎呀,不是我在说,我真是厉害。于是魔鬼教练就说:『吉贞,很酷喔,拿下面罩的瞬间会看到漂亮的脸孔,比一直露在外面看起来还酷。』我嗯——地同意。心想确实像这样扔掉面罩、追着高飞球也不错。后来我拿着面罩回家,做了各种练习与研究,观赏职棒比赛的录影带,终于可以慢慢地接受——捕手也是很酷的,有种『城岛算什么』的感觉。」
泽口在巧和东谷的脸上来回张望。
「阿吉,你练习研究的并不是如何接捕球,而是面罩的取下方式?」
「是啊,因为这才是最重要的。原田你放心,我会成为你的捕手,让你觉得可喜可贺。相对的,你要让他们好好击出捕手上方高飞球。」
「原田,对吗?这样子对吗?乱七八糟。豪跟他可是有着天与地、鸟与虫、松茸与毒蘑菇的差别啊。」
泽口把手放在巧的膝盖上摇晃。不论对方是谁,巧都讨厌别人随便碰触他的身体。换作平日,大概会狠狠地挥开,然而今天却没有产生那种刺刺的嫌恶感。泽口那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豪而混乱焦躁的手并不惹人讨厌。
为什么魔鬼教练会任命吉贞担任捕手?面罩的取下方式?有够蠢。为什么吉贞还做出那种行径。
答案就只有一个:魔鬼教练认为吉贞可以取代豪,判断他可以担任捕手。
「吉贞。」
「嗯?」
「你为什么要打棒球?」
巧试着问问看。原以为突然发问,对方可能需要稍微想一想,结果他却是立即回答。
「为什么?不就是因为打棒球很受欢迎嘛。」
东谷哎呀——了一声,双手掩脸。
「足球跟篮球也不错,不过我想棒球是最受欢迎的,棒球选手个个都和美女主播之类的结婚。喂、喂,原田你受欢迎吗?」
「我是完全不行。」
「没人在问泽口。喂,原田你有被人告白过吗?有收到信吗?」
「为什么不问我?」
泽口探出身子,吉贞把他的身子推了回去。东谷也将手指头弹得劈啪作响。
「说到这个,高槻和野野村都有女朋友。高槻的女朋友超可爱的,还会送饼干过来。」
吉贞吞了吞口水。
「什么什么什么,什么意思。东谷,高槻的女朋友该不会是家政社的……」
「啊!就是那个,名字像武士的,啊!井伊,井伊纱月。野野村的女朋友比他年长,新田高中一年级。前阵子有看到他们走在一起。」
巧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吉贞嘴巴开开的表情叫人忍不住想笑。
「为什么?高槻和野野村一个长得像马铃薯、一个长得像地瓜。井伊?高中生?就算是棒球社,为什么井伊她会……」
「我想那两个人应该很受欢迎。」
巧轻轻地将球往正上方扔去。
野野村和高槻要说的话想必都堆积如山。但是面对没办法投、没办法接的一年级投捕搭档,却没有半点愤怒、焦躁、轻蔑与嘲讽。高槻只是默默在自己的地方投球,野野村则是等候。然后就在研判无法再等下去的时候,将吉贞给抓了出来。
换作是我,我办不到。
巧这么想着。
在别人安排的地点,自己大概连奋斗、等候都办不到。
对巧而言,投手丘并不是被人安排、被人指示而站的地方。就只有那个地方,只有往那边一站,才能知道自己存在的意义。除了那个地方之外,或许都没办法。对于其他地方、其他事情,巧既不关心也没有想法。
高槻和野野村不同,他们并不会为了执著什么而无法动弹。他们是柔软、宽阔、自由地看待棒球,那应该是高槻和野野村原本就有的柔软与宽阔。虽然名为井伊纱月的女生和那位高中女生自己都没见过,不过想来应该是聪明的人。应该是拥有那份聪明,得以感受到位在人心深处那份柔软与宽阔的人。想到这里,巧联想到豪。
如果是豪,他就会懂得。我现在才察觉到的事,他一定早就明白。不论是高槻的事、野野村的事还是球队的现况,他全都知道。明明晓得,却还是拒绝担任捕手。
巧的身体倒下,瘫在床上。
「为什么会被人嫌成这样?」
一旦化为语言,就更难忍受。
「什么、什么、什么?原田,你被甩了?是谁、是谁,你有喜欢的人?」
吉贞过来逼问,巧把头靠在床上,盯着那张冒着雀斑的脸。吉贞脸颊微微发红。
「是、是怎样啦……不要用那么认真的表情盯着我啦,我会害羞。」
想要靠着打棒球而受欢迎……这人说不定是个自由到超乎想像的家伙。
吉贞用手指着巧,「啊」地一声。
「原田,你该不会看上我吧?我在男人眼中也很酷。不过不行啦,我还是喜欢女生。」
「东谷,把窗户打开。泽口。」
「是、是,我知道,把这个傻瓜从窗户扔出去。」
「笨蛋,我不是说了,我要是受伤可是棒球界的损失。别说这个了,还有那件事。」
「哪件事?」
「就是我要担任捕手,所以来练习吧。」
「现在?」
「现在,到公园的操场去。啊——才说这些就花掉不少时间,你们怎么不快点听懂啊。」
东谷说了句笨蛋。
「还不是因为你讲话拖泥带水,全是一堆废话。再说,考试周打棒球对吗?」
「可是我想等考试结束,就「啪」地变成超酷的捕手,所以得稍微练习接原田的球。好了,大家走吧。」
泽口从吉贞背后口袋抽出行动电话。
「我……要去也行,如果……先跟豪连络的话。」
「你说永仓?不用了啦,那种人不要去理他。」
「不能不理。」
泽口的嘴抿成一线,瞪视着吉贞。泽口那张残留着孩子气的圆脸露出大人般顽固的表情,然后就摆出那张脸按着号码键。
「喂喂……啊!伯母,嗯,是我,早安。请问豪他……」
对了,打电话不就得了。
望着泽口认真的侧脸,巧发觉到这件事。
打电话……不,到豪的家不就得了。之前曾有过一次从豪的家外面喊他,那是为了申请比赛,和门脇见面、一决胜负的那天晚上。满天星斗,巧被打了;豪说:「你瞧不起我。」于是巧被不留情地打了。心里觉得蠢,觉得自己真的是蠢——收起力道投球、对豪无法彻底信任、认为只要道歉就能得到原谅——这些全都很蠢。蠢归蠢,却不能再蠢下去。补偿豪的方法只有一个,就是让他接到自己所能投出的最棒的球。所以在和横手比赛时门脇的打席中全力投球,绝对不会错,但是为什么……
「豪……好久没讲到话了……嗯?咦?这、这个,现在能不能来公园……嗯,大家想打棒球……」
棒球好难,人也好难。原以为自己对豪什么都懂,当真认为那家伙是为了接自己的球而存在。和豪可以组成不会输给任何人,最棒的搭档,巧是这么相信着。然而棒球和人都没有这么单纯。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问号只是越来越多。
投球,接球。明明就只是那样,为什么会这么复杂.
突然间,巧觉得想睡觉,泽口对着行动电话讲话的身影变得模糊。
好麻烦。
为什么棒球会牵扯到这么多东西。
在今年夏天之前,棒球社是处于停止活动的状态。社员对单方面要求禁止的学校感到反感,为了让校方承认活动,和横手之间的练习赛也付诸实现。允许活动之后,练习结束还是得听教练的训示,并每个月交一次和社团活动有关的感想。
「取缔棒球社的法案。」
有人在社团教室一角苦笑着这么说,也有社员退社。不过留下来的都对能够打棒球感到开心,巧也是如此。觉得总算从被人夺走棒球的夏天、一寸寸焚烧身躯的焦躁感之中得到了解脱。然而自己现在却乱糟糟地瘫在床上、没办法投球,而且现在这样还比之前痛苦。来自外界的禁止还可以生气,可以反抗。但是对手是豪,该怎么办呢?
这回换我打人吗?要对他说教,叫他振作点吗?
巧闭上眼睛。明明是坐着,却有种脚底摇晃的感觉。不要骗人了,巧出声说道。和横手之间的比赛,对豪无法理解而无法投球的是巧本身。脚底无法站稳,球使不出力道,于是感到恐惧。要是豪没有确切地待在那里、没有安定下来,自己就连传球都有问题。
巧为之哑然,这份软弱、脆弱是怎么回事。
不是豪的缘故,是巧无法自己一个人好好投球的缘故,才会被人打击出去。所以才想投球,想要和豪组成不是互相拉扯崩溃的搭档,而是站稳脚步、彼此互补的搭档。想要跨越偶然被人痛击的经验,让独一无二的永仓豪举起手套。
为什么那家伙就是不懂。
——巧,不只你一个人喜欢棒球。
你不是对我这么说过?不是教了我想都没想过的事?你懂得吧。明明懂得,却还是装作没发现。
好麻烦,好麻烦,好麻烦。
豪和自己都好麻烦。
「原田。」
巧睁开眼睛,泽口递出行动电话,还是一脸愤怒的表情。
「是豪。」
巧接了过来,按在耳朵上面,银灰色的小话机冰冰凉凉的。
「豪。」
「巧……听说是吉贞要接球——」
听筒传来略微沙哑,听起来完全是个大人的小小叹息声,巧沉默着然后挂断电话。
「笨蛋。」
泽口飞奔了过来,巧后脑杓被人用手刀一劈,手上的行动电话掉到地上。
「笨蛋,原田你这个笨蛋,怎么什么话都不说。」
「很痛耶,慢着,泽口。」
「笨蛋,你不会说话吗?叫他一起来打棒球不就得了,笨蛋!」
「赞啦,泽口,这可是海扁原田的难得机会,我也要来帮忙。原田,弯起你的身子,做好觉悟吧。」
吉贞跨骑在巧身上。
「很痛,住手啦,你们别太嚣张。」
「受不了,三个都是小鬼。没有烦恼的人是幸福的,真好。」
「东谷,你在干嘛?把这两个傻瓜弄走。吉贞,你很重耶,快下去啦,笨蛋。」
门打开来,甘甜的香味飘来。
真纪子端着一盘地瓜片,哎呀一声瞪大了眼睛。吉贞赶忙坐回到原地,青波在真纪子的后面偷看——
「好棒。」
然后正经地说道。
「我是第一次看到,哥哥在跟大家玩。」
「哪,好棒对吧,真该拍张纪念照才对。」
巧把弟弟和母亲往外推,关上房门。回头一看,吉贞、东谷都已经吞了满嘴的地瓜片。泽口面向一旁,噘着嘴正在咬嚼,吉贞舔着满是砂糖的手指直说好吃。
「原田的妈妈真好,很温柔的样子。我妈会把人给摔出去咧。」
东谷也舔着手指。
「阿吉,你被你妈摔过啊?」
「还不只我一个咧。每次我爸妈吵架,我妈就突然铺起棉被,然后说我饶不了你,把我爸过肩摔摔在棉被上面。真受不了,我好想说既然要铺棉被,夫妻还有其他事可做啊,只是不能说就是了。」
「为什么阿吉的话听起来意味深长啊。哪?原田。」
「怎样都无所谓啦。吉贞的妈妈……不过凭着过肩摔一决胜负的老婆,就某种角度而言也很厉害。」
「她是全国大赛的选手嘛。高中时期柔道二段,爸爸哪斗得过她。」
吉贞用看来坚固的牙齿卡滋卡滋地咬着地瓜片。
「这种事无所谓啦。」
泽口瞪视着巧的脸。
「你们难道都不担心豪?这样下去豪怎么办?原田真是个笨蛋,为什么不能够再——」
「豪不会有事的。」
东谷像要拦住泽口似地说道,泽口的眼睛瞪着东谷。
「阿东,为什么你说得这么肯定?」
「你不是跟豪说了,阿吉有可能会担任捕手?哪,原田,你们之间的事情太复杂,我实在不了解,豪和你为什么会搞成这样我也不清楚。不过你认为那家伙知道阿吉要变成你的捕手会忍得住吗?那家伙会打棒球就是为了要当你的捕
手。最重要的东西被阿吉拿走,我想不可能不会介意。不会有事的,他一定会带着手套过来。」
「我对原田可是没什么兴趣,我有兴趣的是捕手上方高飞球。」
东谷不理会吉贞,继续说道:
「要是他没来,那不是正好。要是豪认为你的捕手位置被阿吉取代无所谓,那家伙的棒球生涯也就到此为止了。」
泽口的嘴巴张得开开的,地瓜碎片从嘴角掉出来。
「阿东,话不要说得那么无情,我们难道不是朋友?」
「和朋友不朋友没关系。不过就只是棒球,不打也不会死。豪要是说了他不想打,那就这样,大家各自做自己喜欢的事。我们又不是为了棒球才做朋友。」
「话是没错……」
「原田会怎样我不知道……不过要是豪不打棒球,你不认为从此就毫不相干了吗?原田。」
东谷的黑眼珠骨溜溜地打转。
「这种事……我从来没想过。」
巧坦白回答。
「你也稍微想一想。去掉棒球之后再想一想,你和豪都煎熬得太过头了。」
「这个地瓜炸过头了。」
吉贞将留在盘子里的最后一片碎片放进嘴里。
「啊——好吃。来吧,乱糟糟的麻烦事就到此结束。走吧,朝着吉贞的华丽登场,大家都跟过来吧,来让自己变得受欢迎。」
吉贞一边吹着口哨一边走出房间。
「问题是,为什么魔鬼教练和队长要指名那个阿吉来担任捕手?」
东谷站起身来。
「原田,我对这个理由有兴趣。来试试吧。」
「……你是要我以吉贞为对手认真投球?」
「……要是有办法投球的话。」
巧和东谷四目相对,东谷并没有从巧的脸上挪开视线。泽口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