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第四章

风虽然寒冷有如冬天,但是阳光已经带着春天的温度,照在身上暖洋洋的。

风停止吹动的瞬间,甚至为了笼罩全身的光线带来的热度和明亮感到惊讶。

包围球场的樱花树,树上的花苞也染上颜色。电视的气象报告表示这是今年最后一波寒流,所以这些花苞说不定在下个星期就会绽放了。

春天的脚步走进山里的新田市,马上就要到了。

「迫不及待了吗?」

在绕着球场轻松跑步和练习前的会议之间的短暂空档,豪对着巧如此问道。

「什么迫不及待?」

「樱花开花。」

「少蠢了,我为什么会迫不及待想看樱花。」

「因为你最近时常望着它。」

「你说樱花树?」

「嗯。」

是吗——巧在口中念念有词。自己根本没有发现,而且巧一点也不在意樱花开不开。话说新田是附近的赏樱名胜,尤其是被几千株樱花树覆盖的旧城墙附近,据说远远望去就像一座樱花色的巨蛋球场。从现在开始到四月中旬,这座入口不足六万人的城镇仿佛是要充分享受迟来的春天,大街小巷都染上樱花的颜色。

巧从不觉得樱花美丽。随风飘散的花瓣,甚至只会让巧感到厌烦。自己真的正如豪所说的一样,时常抬头仰望樱花树吗?

「不管什么花,都跟我没关系。」

「我想也是。」

正当豪窃笑不已之时,海音寺的声音响起:

「集合。」

一道声音响彻刮着风的明亮球场,社员纷纷动了起来。

毕业典礼之后,实际指挥练习的人变成海音寺,野野村和魔鬼教练几乎没有过问。野野村仿佛是要将这一幕牢牢记住,和一言不发的魔鬼教练站在海音寺后面一步,视线越过海音寺的背后凝视整个球场。

已经毕业的三年级学生几乎全员到齐,以实战形式不断练习。这当然是为了几天之后即将到来的,与横手比赛的准备。虽然说为了非正式比赛每天练习,或是以毕业生为主要成员的练习都很不寻常,但是队伍里没有出现不满的声音。

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球场上的气氛也越来越紧张。紧张的感觉就像瞄准目标、逐渐拉满的弓弦一样,一点一点逼近。每个社员都能感受到紧张的气氛,而且就像要呼应这种气氛,自己也变得更加紧张。这种不是强迫营造,而是由球员本身酝酿的紧张感,甚至给人一种爽快又舒服的感觉。

「喂——开始吧。」

东谷正在挥手,像是要叫人过来。

在最近的练习里,东谷的守备动作又变得更加精采,可以看出原本就很俐落的动作经过磨练之后更上一层楼。由海音寺直接教他游击的守备,更让他高兴得不得了。至于海音寺——

「我想要让新田东这支球队,在最佳状态迎接这场比赛。」

他对着在本垒板后方防护网集合的社员如此说道:

「能够和横手这种队伍比赛,对我们来说可是梦寐以求的机会。我想就算说是一生当中难忘的比赛也不夸张……不对,应该说要让它变成我们无法忘怀的比赛。但是这不是一场正式的比赛,形式上只是练习赛而已。而且因为我们已经毕业了,只能算是喜欢打球的人集合起来,自己举办的比赛而已。但这也是我自己期盼已久的比赛,不经由别人决定、不靠别人帮忙,而是我们自己决定、我们自己准备,完全属于我们的比赛。」

海音寺稍微停了一下,视线落在球场的土上,吸了一口气后又以有点低沉的声音说下去:

「这是第一次有这种比赛。最后还可以打一场像这样,可以说是完全属于我们的比赛,我真的很兴奋,也很期待。所以我才会希望以最佳状态打这场比赛……但这也是我们三年级的一种任性。对一、二年级所造成的困扰,真是不好意思,也很感谢你们的协助。其实应该更早一点向你们道谢才对。」

海音寺脱下帽子,朝着学弟深深鞠躬,其他三年级学生也同样低下头。接受鞠躬的一、二年级行列起了一阵骚动,但是谁也没有说话,只是有点僵硬地安静回礼而已。唯有在笔记本上写些什么的野野村,视线稍微瞄了海音寺的脸一眼。

「我觉得各位学长可以不用太在意——」

忽然有个唐突的声音从后面响起——发出声音的人是吉贞。他高举右手不停摇晃:

「现在跟一般练习不一样,相当有趣,所以我个人可是相当高兴地在练习——」

站在海音寺后面的魔鬼教练第一次开口:

「吉贞,现在跟一般练习哪里不一样?」

「嗯——现在是自由参加,而且练习内容也是大家讨论之后才决定,这样不是很自由吗?至今为止的社团活动,说起来都有种被人逼着去做的感觉,现在没有那种被逼的感觉,真的很轻松。啊啊啊、教练,我们之后都这样练习吧?教练也不用多说什么,很轻松吧?轻轻松松,工作也会减少。」

泽口和东谷一左一右同时伸手遮住吉贞的嘴。

「哇……做什么……没办法呼吸了……」

「你就这么死了算了,笨蛋。」

泽口把手绕在吉贞的脖子上,东谷也在视线集中在他们身上的社员面前长叹一口气:

「对不起。这家伙很容易得意忘形……但是吉贞说的也有一半是对的,现在的练习真的很快乐。队长……海音寺学长说这是我们的比赛,不过我感觉这也是我们的练习。真的觉得……很快乐。」

与野野村的视线交会,东谷的脸红了:

「对不起,我也有点得意忘形。」

野野村的嘴角绽出笑容:

「没关系,这是你们真心的想法。海音寺学长,正如同他们所说的,我们会一边享受练习的乐趣,一边协助你们。」

阖上打开的笔记本,野野村面对社员说道:

「事情就是这样,之后的练习也会配合与横手的比赛安排内容。至于练习的日子,之前发给你们的单子上面就有,不过这些练习全部都是自由参加。大家有空的日子再来参加也没关系,对练习的方法有任何的意见,也欢迎大家向我反应。我想把这些意见当成四月开始的社团活动参考。拜托了……泽口。」

「是。」

「够了,把吉贞放开。他又不是野猴子,不用那么用力压住也不会逃走。」

听到这句话的众人响起一片笑声,会议也到此结束。

「海音寺学长算是军师型的人物。」

一天的练习内容消化得差不多时,豪在巧的身边喃喃说道。现在正是在收拾道具和整理场地的时候。

「军师?」

巧一边收集滚落在外野的球,一边转头面向豪。似乎和野野村说些什么的海音寺,在逐渐下山的太阳照射下,在地面留下长长的影子,背对太阳的豪正看着海音寺。

「豪。」

「嗯?」

「海音寺学长做了什么事,让你这么认为?」

「做了什么事……这个嘛,应该就是刚才开会时的那场表演。」

「表演?你是说在大家的面前低头吗?」

「嗯,我原本以为他不是那种会装模作样的人。不过这就表示他真的很想赢。」

「是吗?」

「什么是吗,你一点都不感兴趣吗?」

「嗯。」

巧把球捡起来。在练习当中,笼罩整个球场的紧张感,以及以全国屈指可数的强队横手为假想敌的实战练习,都让人感到新鲜、刺激又爽快。如果这些感觉就是海音寺说的「为了属于我们的比赛,属于我们的练习」的证据、就是吉贞和东谷所说的「快乐」,巧并不反对。

他对于海音寺等人能在这个必须习惯被管理、教导、强制的学校球场里,创造新鲜、刺激又舒适的空间感到很佩服。自己根本办不到的事,海音寺和野野村轻松轻松就能完成。

他们的确很了不起。

巧是这么认为的。刚刚的练习的确很充实,可是总有股奇怪的感觉。这种奇怪的感觉究竟从何而来,巧也说不上来,应该是对有效率又正确指挥整支球队的海音寺他们,有种奇怪的感觉。设计战术、思考、对谈、纪录、收集资料、预设对方的作战方式、练习——从这些手段可以感受海音寺一希的优越资质,也可以理解野野村拼命想要继承海音寺训练方法的努力。但是这种隔阂感是怎么回事?如果这就是他们所谓的棒球,那么这种棒球不会让人对它有强烈的渴望。至少巧是这么想。

他们不会感到渴望吗?不会有所需求吗?不曾有过被一颗球、一根球棒、一个手套搞得心思紊乱、被呼唤、被迷惑的感觉吗?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想法,也都有自己的处事方式。十个人有十种,一百个人就有一百种不同的棒球。巧的脑里虽然知道这个道理,但是心里就是有种奇怪的感觉。

巧把视线往下移,握紧手中的球,感受从皮肤沿着血液流动,由指尖扩展全身的触感。

时间已经接近傍晚,身体虽然有点疲倦,但是还没有满足。不满足、张大嘴巴的饥饿欲望,

不是只靠发出呻吟就能平息。那不是理论、不是理想,也不是创造我们的比赛、我们练习的意志力和想法,只是最纯粹的欲望。因为饿了所以想要吃;因为渴了所以想要喝:因为想得到所以去争取——就是如此狂暴又单纯的欲望。但是这一切都是属于自己的感觉。是从自我内心不断涌出,完全属于自己的欲望。这种嘶吼、呻吟、发自内心的声音,难道海音寺他们听不见吗?

「巧。」

听到有人呼唤自己的名字,抬起头来与豪四眼相对。原本朝着远方本垒板后方防护网看去的眼神,现在正从近距离看着巧。

「请海音寺学长上吧。」

接受豪的注视,巧慢慢眨了眼睛:

「请他站上打击区?」

「当然。」

豪捡起掉在脚边的球,轻轻抛给巧:

「你为什么要忍耐?」

巧无法回答,因为他听不懂豪的问题。

「你今天一直在喂球吧?」

「嗯。」

横手的王牌投手复本,投球内容是以远球为主。一般认为有尾劲的直球是他的威力所在。

「原田,你就投到全部的打者都觉得满意为止。球速只要比复本快一点就可以,让打者的身体习惯打速球的感觉。」

巧完全按照海音寺的指示投球,现在他们就是在捡几颗当时被打出去的球。

「在没有全力投球的情况下结束练习,你真的没关系吗?你已经把答案写在脸上了。」

「写什么?」

「写着我很饥渴。」

说到这里,豪第一次露出笑容:

「其实你还满好懂的。你的眼睛现在就流露出我已经饿到受不了的讯息。」

巧起身拍拍膝盖的泥土。

「走吧,现在去拜托海音寺学长当你的对手,应该没关系吧?我去跟他说说看。」

豪拉着有轮子的塑胶箱往前走,一旁的巧用指尖轻压眼睑。

从这里表现出来的欲望,竟然这么容易就被看穿。为什么豪会这么容易察觉这个饥饿、这个渴望、这个需求?

豪,你又怎么样?

看着夕阳照在豪的背上,巧忽然有了这个疑问。

你难道就不饥渴吗?没有渴到喉咙发疼的感觉吗?不会听见内心因为得不到满足,紧绷到了极限的声音吗?

真想从后面抓住他的肩膀,问清楚他的想法。

怎么样?怎么样?你又是怎么样,豪?

你到底在追求什么?你要的究竟是什么?

豪停下来转了半圈,对着巧说道:

「我觉得你可以不用这么忍耐。」

「咦?」

「如果你想全力投球,就老实说想全力投球就好了。为什么默默在那里捡球呢……巧。」

「嗯?」

「你最近真不像以前的你。」

「是吗?」

「嗯。」

「哪边不像?」

「就觉得更像小孩子一点也没关系。任性又自我中心,把满足自己当成最重要的事……像这样也不错啊?别想当个好孩子。」

听到这番话,巧不禁有些生气:

「豪,我说你……」

「我一直在等。」

「咦?」

「我一直在等,看你什么时候才会对我说:『我想投球,你去接。』你为什么没有说?」

转过身的豪像要挡住巧的去路,站在他的面前:

「这样不像你,巧。」

说完之后又转回去,快步往海音寺的方向走去。

不像我自己吗?

巧握住豪刚才抛过来的球。

我想要投球,你去接。过去那边蹲捕,摆好捕手手套。

没错,只要简单几句话就够了。这样就能获得满足。饥饿与口渴的感觉应该都会烟消云散才对……

现在手中这个东西的大小,自己比任何人都要清楚。虽然一点也不相信神和命运,但是能够遇上那个捕手手套,只能说是幸运而已。奇迹似地降临在自己身上的幸运,现在正掌握在自己的手中。

但是我为什么没有开口?

我想投球,所以你去接。

至今为止对着豪说得理所当然的一句话,竟然从脑袋里消失。

接球的对象一直都在自己的身边,自己也一直得不到满足,豪更是不停等待自己开口,但是我为什么没有如此要求?巧慢慢阖上眼睛。在夕阳底下忽然停下脚步。

「原田。」

海音寺在叫自己。听到声音的巧忽然惊醒,赶紧加快脚步。

「让我来当你的对手。」

海音寺一边脱下防风外套,一边轻吸一口气。重新戴好帽子之后,抓起两根球棒。

「守备怎么办?」

如此问道的野野村,视线看着夕阳照射之下的球场。

「你觉得呢?」

海音寺询问的对象不是巧,而是正在重绑钉鞋鞋带的豪。

「要他们上去守备吗?」

拿着面具的豪抬起头来,左右摇头:

「没有必要。」

「真敢说。」

海音寺没有露出笑容,也没有浮现不高兴的表情,只是双手用力握住球棒:

「永仓,这样会不会太自大了?」

「是的。」

「你是看不起我吗?」

「怎么可能。」

「说得也是,你的个性不是那样。」

「是的。」

野野村默默将手套递给巧,巧点点头接过手套。豪早已戴上捕手手套,于是海音寺扔开一根球棒:

「野野村。」

「是。」

「叫一、二年级的上去守备。用你想的新队伍阵容也没关系。」

「是。」

球场怱然一阵吵杂。魔鬼教练仍然一言不发,只是维持双手交叉抱胸的姿势,整个人靠在防护网上。

准备回到山里的鸟儿还是跟往常一样吵。

「巧。」

豪来到巧的身旁,拍拍他的背:

「去吧。」

巧眯着眼睛看向投手丘。不论是清晨、中午、傍晚,投手丘都在光芒下闪耀。不论是在正式球场或是运动场的角落都一样。投手丘总是散发光芒,显示它是一个特别的地方。

「怎么了?」

「嗯?」

「去吧。难得海音寺学长当你的对手,在练习的最后好好享受一下吧。」

豪用更强的力道拍了巧的背,接着回到自己的守备位置。海音寺还在重复挥棒练习。

拿着手套的选手在球场上散开。魔鬼教练在野野村的耳边说了什么,两个人交谈了几句话,野野村便让外野的守备位置稍微前进一点。

巧轻踢投手丘的土,细砂跟着飞舞起来。

接着转身面对豪,将球投出去。

一八·四四公尺,球笔直飞过仿佛是由巧制定的投捕距离,进入捕手手套。

热身投球八球。在豪接下第八球时,巧的身后传来一个声音:

「原田。」

东谷把手放在他的肩上:

「应该不用我说你也知道,不过还是要说小心一点。」

「你是指海音寺学长?」

「对。这次可不会像之前那样。」

高中学测结束的那一天,巧与站上打击区的海音寺展开对决。当时是因为魔鬼教练的指示,而且久未参加练习和比赛的海音寺也还没有熟悉球场的感觉。但是现在不一样,接下来要站上打击区的海音寺,应该早已经找到鲜明的击球感。而且在关于用球棒来击球的技巧方面,他本来就是一流的人才。虽然不认为真的会被打出去,但是巧可以理解东谷说的话。

「我知道。」

点点头的东谷表现出「我想也是」的态度,但是手依然没有离开巧的肩膀。

「豪应该也知道。」

「当然。」

东谷的手拍了一下巧的肩膀:

「这样啊,不过原田,你也用不着什么事都听豪的。」

「嗯?」

「那家伙真的很任性。」

「你说豪吗?」

「对啊,豪想要三振海音寺学长。不过你让他打成滚地球吧,滚到我的守备区域。」

「游击方向滚地球吗?」

「没错,别让海音寺学长抓住击球点,试试看你能不能让那个人的打击姿势变形。这么一来或许比三振还要有用。」

「或许吧。」

「我等着球过来。」

露出笑容的东谷转身走回去。

海音寺似乎在确认连结二垒与三垒的垒线后方,那个一直以来都是属于自己的守备位置,现在站在那里的人是东谷之后,终于站上打击区。

魔鬼教练将野野村叫过来,自己站上主审的位置。

巧深吸一口气,光线与泥土的气味在鼻子里扩散。握住球的手绕到背后,眼睛凝视豪的捕手手套。

豪没有打出暗号。

原来如此,用手指转了一下手里的球,双手高举过头。

视线前方是豪的捕手手套,在球出手的当下,世界上就

只剩下那只捕手手套。不动的捕手手套将球吸进去,发出撞击的声响之后,手套的主人才会静静呼出一口气。

好球带正中央的快速直球。

海音寺看着球飞过来,只有稍微动了身体。

下一球豪也没有做出任何的暗号。

东谷,看来你是白等了。

巧舔过嘴唇,点头之后抬起手臂。

怎么可能被打到,连打成滚地球都不可能,他的球棒连球皮都擦不到。

我要的就是这种球。

可以清楚听见豪的声音。

朝着自己飞来的球,是无论门脇还是海音寺,甚至比他们还厉害的打者都只能挥空的一球,而能够接住这种球的,就只有自己的手套——我就是想要这种快感。

任性、单纯又强烈的要求。

啊。

巧的心里响起一个微弱的声音。

没有控制住球,在球里注入过多的力量,球摆脱巧的控制。

大大偏离好球带的球打在捕手手套上,弹开之后滚落在地。接下来的一球同样也是外角偏高,但是豪的手套这次没有再让球逃走。往上伸的手套接住球,呼了一口气之后把球传给投手,捕手面具下的脸露出笑容。

嗯,这样就对了。

从面具的缝隙可见的笑容,强烈表达这个讯息。

这样就对了,巧。

对,就是这样。与其压抑自己的力量把球投进好球带,不如试着用你的身体投出最棒、最快的一球。

海音寺的球棒划出近乎水平的轨迹后挥出,金属球棒的轨迹划破四散的夕阳光芒。

「好球。」

魔鬼教练的手举起来。

豪确认一下球飞进手套的感觉,无意识地叹了一口气。

这样就对了。

站在打击区的海音寺也吐出一口气,抬起头来像是要仰望天空。

这样就对了,巧。

不是之前那种被驯服、被压抑的球,而是像现在以强烈劲道笔直射来的球,才称得上是快速直球。

自从遇见巧之后,豪从巧的身上彻底了解这件事。不是从理论或道理上学到,而是以亲身体验了解这件事。

但是豪没有因此而感谢巧。他的心里不知道重复多少遍「如果没遇见他就好了」、「如果没有体验那种感觉就好了」之类的话。

虽然不断被迫检视自己的软弱、脆弱还有界限,还是得摆出手套蹲捕。到底能够撑到什么地步,还是已经到了极限。再一点,即使只有半步也好,我还可以再往前进吗?

如果没有遇见巧,就不会有所感受的不安与恐怖,有时会让自己感到无法呼吸。

这些负面情绪在豪的心中发芽、成长,可是巧根本没有兴趣知道。对巧来说这是没有办法理解的事。一边握着球一边感觉胆怯与恐惧,巧是不可能会懂的。

完全不打算理解别人的傲慢,以及无法体谅别人的迟钝,让人不禁在心里咒骂他。

真是一个最恶劣、最差劲的家伙。

但是也只有他可以满足我,为我带来没有任何人给得了的快感。有生以来第一次尝到这种直接冲击身体的快感,只有这家伙能够让我尝到这种感觉。这就是真实。是我所遇见、我所掌握的真实。

所以我绝不放手。

豪用拳头敲了手套之后,将它摆到定位——投到这里。

投手丘上的投手挥动手臂,球离开指尖直飞而来。海音寺迈出脚步,响起挥棒的声音。球一如豪所想,飞进手套里面,可是立即开始粗暴抵抗捉住自己的东西。

我会接住你,不会让你逃走,怎么可能让你逃走。

海音寺的额头冒出汗水,低头看着豪说道:

「永仓。」

「是。」

「你在笑。」

「咦?」

「我说你在笑,把嘴巴闭起来。」

「啊,是。对不起。」

海音寺把球棒扛在肩上,看着豪的脸:

「怎么样?」

「什么?什么怎么样?」

「刚才的那一球。」

「那是最棒的球。」

「是吗,最棒吗……」

海音寺用手指擦汗:

「永仓,我可以再问你一个问题吗?」

「是。」

「如果捕手不是你,也能接得住吗?」

豪不懂这个问题的意思,只能沉默不语单脚跪地,眼睛望着海音寺的脸。

「野野村。」

避开豪的视线,海音寺将球棒交给野野村:

「难得要他们上场守备,你就打几球给他们接。要是这样就结束,像吉贞那家伙一定又会开始抱怨了。」

「是。」

把打击区让给野野村,海音寺转身准备离开。

「海音寺学长。」

虽然听见有声音叫住自己,但是海音寺假装没听见。背后传来打击的声音,空气中也有骚动的气氛,球场特有的味道更加浓厚。

「海音寺学长,请等一下。」

豪将捕手手套与面具抛开,从海音寺的背后追上去:

「学长刚才的问题是什么意思?」

「等一下。」

海音寺在三年级的矶部耳边说些什么,矶部用力点头之后朝着三年级聚集的地方跑过去。海音寺的眼光一直跟着矶部,等到他停下来之后才转头看向豪:

「你不懂我的意思?」

「我不懂。请问学长是什么意思?」

「就是原本的意思。」

「原本的意思……」

「我问你原田的球,除了你之外还有人接得住吗?」

击球的声音响起。

「菊野,前进一点,视线不要离开球。」

野野村也在吼叫。清爽的风吹过脚边。

「例如说……吉贞吗?」

「谁都可以。除了你之外,你觉得还有人可以接住那种球吗?」

「没有。」

豪摇摇头补充一句:

「我想没有人接得住。」

「就算练习也接不住?」

「至少一定赶不上跟横手的比赛。」

海音寺双手叉腰,瞄了一下豪的脸:

「真是冷静。嗯,真是冷静的回答。」

「海音寺学长是想让我心慌吗?」

如果是的话,究竟是为什么?为了什么原因要让我心生动摇?豪转头将视线看向防护网,确认一下双手抱胸,站在原地不动的魔鬼教练身影。

是那个人吗?是那个人的指示吗?

——永仓,你要放弃吗?

冬天的球场上,正好就是在那个防护网前面,魔鬼教练用接近自言自语的声音如此说道。

你要逃避没关系,要转过身去也无所谓,这并不可耻,也不是你的失败。完全不用再跟原田有任何的瓜葛。你可以解脱了。

虽然教练没有将这些话说出口,但是从他的眼神和表情就可以知道他要说的话。

这种表现或许是教练的关怀与体谅,但是对豪来说一点帮助也没有。

如果拿下面具、放下手套、说声再见之后便能转身完全不理会,自己也不会陷在其中。

这是谁都无法了解的事,也没想过要让别人了解。

豪把视线移到自己的手心。

总之我选择留下来。虽然心里依然残留些许不安和恐惧,但是已经没有犹豫。

我要继续接下去。只要那家伙继续投,我就要继续接他的球。我决定了,我自己决定的。

在他人的眼里看来只是头脑不清,精神恍惚,或是因为焦躁而狂乱不安的时间里,豪其实不断扪心自问、寻找答案、伸手摸索,一路挣扎走过来。

我到底希望什么?

到底想要什么?

想要和谁一起、如何活下去?

我现在需要什么人、什么东西?

目标、理想、梦想,豪所面对的不是这种随便就能说出口的言语,而是潜藏在内心深处的欲望与想法。其实应该说是被迫面对。

然后他自己下了决定,只有他自己才能下的决定。他下定决心继续带着面具,继续摆出手套接球。

只要那家伙继续投,我就要继续接他的球。

「不是教练要我问的。」

海音寺说得很小声,把凝视自己手掌的视线向上移:

「教练不会做任何指示。那是我……我自己想要问你的问题。」

「为什么要问这种问题?」

海音寺的肩膀有点上下起伏。

「永仓,那个……」

「是。

「你就算投手不是原田,也可以担任捕手吗?」

海音寺以孩子气的偏头姿势,看着身高较高的豪:

「我不认为谁都接得住原田的球,他的球没有那么容易接得住。我问的不是技术层面,不是技术方面……应该说是心理方面……不只是接下来的这场比赛……永仓,由已经毕业的我来说虽然很懊悔,但是你不觉得现在这支队伍的实力很坚强吗?」

守备练习似乎已经结束,野野村将队员集合起来。豪没有回头

,只是用耳朵听着队友们的脚步声,一边慢慢点头:

「我也这么认为。」

「对吧?就算去掉你和原田,也是支实力不错的好队伍。不管是春季大赛、夏季大赛还是地方预赛都没问题,甚至有打进全国大赛的实力。」

「是的。」

「如果再加上原田……」

「是。」

海音寺闭上嘴巴,接着皱起眉毛。豪前进一步之后说道:

「海音寺学长,如果是这件事,你可以不用担心。」

「不用担心?」

「也不是每场比赛都是巧一个人投球,高榇学长也会上场投球……我想野野村学长应该想过其他投手的事。」

「说得也是。如果是野野村,像这种小事应该早就考虑到了。」

「所以就算不是巧投球,如果需要我蹲捕,我也会上场。这是理所当然的事。」

不知为何,讲话的速度变快了,好像舌头在嘴巴里空转,口中吐出的话语就像又软又薄的棉花糖,一点也不可靠。即使如此,豪还是继续说下去,甚至露出笑容:

「海音寺学长,你在担心这种事吗?我会好好蹲捕的,这本来就是捕手的工作,我也有想过整个球队的事。所以……」

海音寺在豪的面前竖起手指:

「你太多话了,永仓。」

豪咽下一口气,凝视那根手指。

「这样不像你。」

这样不像你——刚才对巧说过的话,现在竟然被人对自己说出同样的话。

困惑的时候、动摇的时候、想要逃避的时候,就会出现不像自己的言语和动作。

巧怎么样我不清楚,但是我的确是想要逃避,不想听海音寺学长问题里的真正含意,只是想要逃避。

「我不是在跟你说团队合作的事,你应该知道吧?」

我知道。就是因为知道,所以想要逃避。

「别把我当成笨蛋。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我没有……」

「什么叫我会好好蹲捕。好,永仓,那我再问你一次。」

尖锐的眼神直盯着豪:

「你能够跟原田之外的投手搭档吗?」

「关于这件事,所以我……」

「能够用跟接原田的球时同样的心情,来接别人的球吗?」

明明是自己提出的问题,但是海音寺马上摇头说道:

「应该办不到吧?」

「是的。」

「即使如此,你刚才却还说能够蹲捕。你不觉得这对投手丘上的投手很失礼吗?」

「那是……」

「无论你认为一般、平凡或普通,上了投手丘的投手,每个人都是认真的,都是用心在投球。你也可以拿出全力接他们的球吗?」

「队长……」

豪忍不住叫了海音寺一声。

不是的,不是的,队长你错了。不论投手是谁,我都不会看轻他们。

像这样傲慢的事,我是绝对做不出来——豪咬了一下干燥的嘴唇。

海音寺把视线移开豪的身上,看着别的地方低声说道:

「抱歉,我说的有点过火了。我自认还算了解你是什么样的人……所以才会认为你不是那种会把人当傻瓜,随随便便就答应蹲捕。」

海音寺绷着一张脸,像是有什么地方觉得痛。

「海音寺学长——」

巧是特别的,没有人可以像他一样。没有人可以跟他相比。

如果海音寺问的是自己能不能用对待巧的态度,来接其他投手的球,那么答案已经相当明显了。那是不可能的。即使如此,豪还是不认为这是对其他投手的侮辱。

斟酌配球、全力接球、刺杀跑者、死守在本垒板前面——自己依然会认真尽到捕手的责任,绝对不会轻视或侮辱其他的投手。

「我知道。」

海音寺的脸色更加难看,露出苦涩的表情说道:

「真的很抱歉,我这个人不太会说话,没办法好好表达我的意思……我真的很羡慕那些口才很好的人。如果是瑞垣,一定会说得比我更好。」

「瑞垣学长?」

「不,跟他没关系,你不用在意。嗯,我知道了,我当然知道你不论投手是谁,都会尽到自己的责任。不过你真的走火入魔了。不要再像刚才那样,接到球之后马上露出笑容。」

「啊……是,我没有注意到自己在笑……」

「你在笑,看起来似乎很高兴……真的有那么满足吗?」

豪握紧拳头回了一句:

「是。」

「是吗——你当捕手真是太好了。」

「是。」

「今天的练习到此结束,明天的练习只有上午而已。你有听说吧?」

「是,我听说明天下午有高中的说明会。」

「对对对,在拿完制服和教科书之后,好像非得去听他们游说学校的历史、校规、升学率一些有的没的。老实说,我现在根本没有心情理会高中的事,但是实际上又不能不理。」

海音寺也变得多话。即使如此,他还是没有看着豪的眼睛。

还有什么想说的事吗?但是……

豪的拳头握得更紧,稍微低下头说道:

「海音寺学长,我先走了。」

「永仓。」

海音寺抬起下巴,直视豪的脸庞:

「原田又是如何?」

「咦?」

「如果捕手不是你,他也可以投球吗?」

看着豪的海音寺后退一步:

「如果捕手不是你,原田也能够照样投球吗?」

「队长……」

「我希望他可以。」

海音寺低下头继续说道:

「真要说起来,我希望把原田变成无论谁是捕手,都能够站上投手丘投球的投手……我想让他成为一个真正的投手。」

「队长等一下,这是什么……」

「听我说。」

下达短暂命令的海音寺吸了一口气:

「我不会让他说出如果不是永仓当捕手,就没办法投球的话。不论对着谁的捕手手套都能投球,也只有这样还能投球的人……才算得上是真正的投手。」

「真是歪理。」

「你说什么?」

「这只不过是歪理。」

「是吗?」

「是的。」

「如果你这么认为,那就算是吧。不过你可别忘了之前跟横手比赛时发生的事,两个人互相依赖,结果却是一起崩溃。我可不允许这种丢脸的事再度发生。」

「我知道。」

为了不再崩溃、为了不再动摇,已经有过好长一段沉淀的时间,让自己可以从有生以来第一次尝到的焦躁感觉当中挣脱。绝对不可能再次发生一边接巧的球,内心一边感到疑惑这种事。万一再次发生,不要说海音寺与其他人,就连自己也没有办法原谅自己。

只要我没有丝毫犹豫,巧无论什么时候都能投球。

「永仓,你如果不让自己更加自由……可是会没办法继续打棒球。」

海音寺转身朝着矶部等人正在等待的球场角落走去。

「海音寺学长,请等一下。」

「豪。」

豪的手腕被人从后面拉了一下,想要追海音寺的脚没站稳,整个人不禁踉呛。

东谷拍了一下豪的背:

「喂、快点回家吧。大家早就回去了。」

转身才发现球场上没有半个人影。

「最后的守备练习算是临时加上去的,但是东谷很拼命,还表演飞扑接球,真是厉害。」

泽口皱起鼻子笑着说道,东谷则是竖起两根手指,摆出胜利的V字手势:

「那还用说,我可是认真的想要争取游击的守备位置,不好好在野野村队长和魔鬼教练面前表现一下怎么行。好了,豪,回家吧。」

开始变冷了。太阳下山之后,球场就会变冷,冬天的势力还没有完全消失。

「原田说他会等你。」

泽口说完之后打了个喷嚏。

「他刚才说会在脚踏车停车场等你。还说今天是骑脚踏车过来,顺便载你回去。」

把鼻涕吸进去之后,泽口又打了个喷嚏。

「我感冒该不会还没好吧?」

「会不会是花粉症之类的?」

「呜哇、花粉症很惨的。」

「泽口,如果感冒在跟横手的比赛之前还没好,鼻涕流个不停可是连捡球都不行。球上沾满眼泪和汗水是很帅没错……」

「嗯,但是沾满黏答答的鼻涕就很讨厌了。」

豪一边听着东谷和泽口的对话,一边思索海音寺所说的话。

——原田又是如何?

——如果捕手不是你,他也可以投球吗?

现在这个时间点,新田东这支球队里除了自己,没有人可以接得住巧的球。这种事海音寺应该很清楚才对。

在知道的情况下,选用认真的口气提出这种问题——

除了你之外,还有人可以接住那种球吗?

就算投手不是原田,也可以担

任捕手吗?

还有——

原田又是如何?

如果捕手不是你,原田也能够照样投球吗?

对我提出一连串的问题。在提出这几个问题的短暂时间,海音寺究竟想知道什么?

疑问就像一颗又一颗的石头袭向豪的内心。自己向来很尊敬身为队长的海音寺,虽然只大自己两岁,但是已经相当成熟而且深思熟虑。一直以来都对海音寺一希这个男人抱有好感的豪,第一次感觉有点厌恶。

罗哩罗唆了一大堆,为什么在快要比赛的现在,还要让我产生动摇呢?

脚踏车停车场已围上一层薄薄的暗幕。在这个总是挤满学生脚踏车的地方,有人躲在后面抽烟、有人的轮胎被戳破、有人在打架,总是成为各种骚乱事件的舞台,只不过现在一片寂静,只有黑暗随着时间加重。穿着防风外套配上围巾的巧就站在黑暗里,听到豪的脚步声之后抬起头来。

豪把手放在脚踏车的把手上说道:

「听说你要载我回去?」

「不对。」

连鼻子都埋在围巾里的巧摇头否定:

「是你骑,我坐在后面。」

「什么嘛,原来是叫我当司机。」

「我的体重比较轻。」

「是这个问题吗?」

「嗯。」

看来东谷也是骑车上学,他的脚踏车后面坐着泽口。泽口轻拍一下巧的手..

「明天练习结束之后,大家来我家吃草莓吧。」

「草莓?已经成熟了吗?」

「温室里的。蜜蜂没有好好工作,所以授粉不是很成功。草莓的外观虽然不漂亮,但是味道很不错。因为不能拿出去卖,家里说我们可以尽量吃,大家都来吧。那我先走了。」

打个喷嚏的泽口将鼻涕吸回去,再度对巧和豪露出笑容。

「要走罗。」

等到巧坐上后座,豪开始踩起脚踏车的踏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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