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过后的星期一,天气晴朗。
时间是早上八点四十九分。
根据快递送到家里的说明书内容来看,私立椛祢学园特别练士高等学校的开学典礼是从早上九点开始。
用来作为开学典礼会场的体育馆出入口前,聚集了一小群人。在那里把说明书交给柜台人员之后,换来名牌和今天的行程表。
「一年……五班啊。」
确认从信封袋里拿出来的说明书上清楚注明自己的班级,孝晴感觉松了一口气。
父亲是在上星期五的深夜,才用电子邮件帮自己申请转学手续,看来学校方面的对应速度十分迅速。虽说孝晴已经是其他高中的学生,所以能够免除入学考试的程序直接转学,但是学校会如此简单接受自己的转入,一定有某种理由吧。
自从母亲早逝之后,十五年来一直父兼母职把儿子抚养长大的父亲,对于儿子想从市内数一数二的升学名校转到椛祢学园这件事,没有表示明显的反对。
「椛祢啊。你知道那里有点奇怪吗?」
「那也是理所当然的,毕竟是个会让僵尸入学的地方。」
「好吧,既然知道这件事还是这么决定的话,就依照你的意思吧。」
一手拿着罐装啤酒一手翻阅晚报,父亲异常干脆地点头答应孝晴的请求,这反而让他感到有些惊讶。
「而且你和真子的感情那么好,想跟青梅竹马的女孩子在同一所高中卿卿我我,老人家也不是不能理解这种年轻人的想法。」
「理解什么!哪里感情好了?你该去看眼科,不,去看脑神经外科吧!」
别人也就算了,谁会想和那个虐待狂(而且现在还成了僵尸)卿卿我我。自己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报仇。
成了僵尸倒也刚好,这样一来就算用比较粗暴的手段对付她,也不用担心她会痛,更不用担心不小心把她弄死。而且她的记忆似乎有些模糊不清,以前那种暴躁的性格似乎遗忘在某个地方。
长年以来匍匐于真子脚下的屈辱与失败历史就此结束,彻底的胜利可以说是唾手可得。
不可以觉得自己太孩子气。没错,孩子气是事实,但是孝晴会选择这种冲动到极点的行动,正是因为真子过去对他的对待实在太过分,现在的孝晴只是要亲自代替法律给予她正义的制裁。
「嘿嘿……还好教学旅行时买了这个。等着瞧吧,这个邪魔歪道!」
孝晴轻抚在京都土产店买来的木刀,带着嗜血的眼神走进当成入学典礼会场的体育馆。
「不过我也不是铁石心肠,要是她肯为过去的种种恶行乖乖道歉,我也不想对女孩子用这种东西……」
一边喃喃自语一边拿着木刀露出诡异笑容的男学生,照理来说应该会在入口被老师拦下,接着被警卫给赶出去才对,然而柜台那几个看起来像是高年级生的女学生完全没有提到那把木刀,而是用爽朗的笑容欢迎孝晴。
「恭喜你入学,你是五班的……指宿同学吧。来,名牌和行程表,还有小心后面。」
「咦?……嘿。」
转身的孝晴立刻把身体往后缩,几乎在同一时间,一个巨大的浴桶从入口冲来。
「那边的一年级不要挡路!」
「让开让开!嘿,借过一下。」
所谓的浴桶不是现代那种立方体或椭圆形浴缸,而是只会出现在时代剧里的巨大木桶。几个身穿制服的男学生正在合力搬运那个浴桶。
「……这是什么?」
「不行,不可以碰!那个要是掉了会发生不得了的事!」
孝晴无意识地把手伸向贴在浴桶盖子上的符咒,柜台小姐立刻拉住他的袖子,把他的手拉回来。
「还有其他东西要过,把路让出来!」
戴着学生会臂章,负责开路的男学生高声喊叫,把聚集在入口附近的新生赶到左右两侧。过了一会儿,学生推来几台装着滑轮的台车,从走廊冲进铺着塑胶布的出入口。
「台车要小心阶梯喔?就算只弄坏一个也不是补考就能了事。」
以浴桶为首,以端正的姿势站立的人体模型、泡在装满福马林的玻璃瓶里的大脑、放在银盘上的心脏、在水槽中像浮萍一样漂浮的植物……各式各样的物品发出喀啦喀啦的声响经过。在一旁目睹这个景象的孝晴还有其他众多的一年级新生,感觉简直像是第一次到京城见到贵族出巡的乡巴佬。
「大脑还有木乃伊……那个不是心脏吗?该不会是真的……」
「不不不,应该是模型吧?」
孝晴忍不住皱起眉头自言自语,一旁传来的声音否定他的想法。
是个身穿灰白色水手服——也就是椛祢学园的制服,外面套着罩衫的女学生。从校徽的颜色来判断似乎是新生,但是这名女学生长得很高,往这里看来的视线高度几乎和孝晴的眼睛一样高。她似乎正在听音乐,刚从头上拿下的耳机挂在脖子上。
「因为还在动。」
「啥?」
「我说那个心脏!它在盘子上跳动!噗通噗通的,如果不是模型,单单只有一颗心脏不可能会动吧?」
「刚用手术取出来的心脏不是还会跳动一阵子吗?」
「饶了我吧!」
女学生摆出露骨的不悦神情,用手拨动被耳机压住的头发,让头发垂在肩上。接近奶油色的金发轻柔晃动,散发好闻的香气。
「你倒是说说看,真正的心脏要用来做什么?要在入学典礼举行什么黑暗仪式吗?就算这个学校的奇怪传闻再怎么多,也不至于这样吧。」
孝晴也不认为有人刚才在保健室切开学生的胸膛,打算把新鲜的心脏献给恶魔,但是他对女学生提到的奇怪传闻很有兴趣。比起三天前才决定转学的孝晴,她应该更加熟悉这所学园的事。
「呃,你说的传闻是……」
孝晴的询问被刺耳的车轮摩擦声和撞击声打断。
「喂,小心一点!」
载着水槽的台车似乎拦腰撞上一名背对这里的高大男学生。
剃得很短的平头,几乎一根不剩的眉毛,还有卷起袖子的双臂上显眼的刺青。要不是身穿高中制服,这个人看起来不是黑道帮派的成员,就是专门抓黑道的刑警。
推台车的高年级生似乎早已习惯这种小意外,自顾自地往前方的舞台移动。男学生也只是骂了一两句,这次的小意外应该到此结束。
然而那个男学生没有注意到在他刚才被台车撞到时,冲击力道让他把刚好经过的另一个学生撞飞了。
对方是体重不到他的一半的娇小女学生。她像朵棉絮摇晃后退,把排在三男的铁椅子撞倒之后跪下。
「……真子!」
孝晴忍不住大叫,同时把周围的学生推开。但是当他紧握木刀往前走了几步,立刻发现自己搞错了。
真子的身材确实比高中生的平均水准还要纤细,然而如今趴在地上的女学生更加娇小。小小的手紧抓皮箱的把手,箱子里可能装着乐器之类的东西,看起来非常沉重。
「……没事吧?」
虽说是认错人,但也不能就此不管。面对孝晴伸出的右手,对方只是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孝晴无法看清她的表情,因为炭灰色的连衣帽把她的脸笼罩在阴影下。披在水手服外面,盖住少女肩膀的外套看起来异常朴素,简直像是修女的打扮。
「嘿,振作一点。」
「……!」
孝晴拉住显得很疑惑的女学生的手,硬是把她拉起来。在这个瞬间,孝晴的手变成电极,她的四肢一阵痉挛,苍白的嘴唇微微颤抖,背部的肌肉也变得僵硬。
「喂、喂……」
女学生有如保龄球瓶站在原地,即使孝晴在她眼前挥手,对方依然毫无反应。隐藏在连衣帽下的脸变得有如煮过的章鱼一样红,但是孝晴没有发现。
算了,既然能够自己站立,不用管她也没关系吧……做出如此结论之后,孝晴再度寻找真子的身影。
「喂喂喂,那边那个小鬼,你在装模作样什么啊?」
混杂烦躁与揶揄的声音来自背后,刺激他的听觉。回头一看,从周围学生的表情就能看出刚才那个粗鲁的声音来自于谁。
果不其然,说话的是刚才撞倒女学生的平头男学生。看来自己撞倒的人被其他人抢先扶起来这件事,让他很不高兴。虽说要是这么觉得,自己伸手帮她就好了,但是期待这种家伙有那样的好心肠,当然是不切实际的事。
「就是有这种喜欢在大家面前装模作样的人。竟然出手去帮个女人,你当自己是好学生啊?」
「你才是因为今天是入学典礼所以特别有干劲吧?你心里一定在想今天要让大家看看老子有多可怕吧,大家都看得出来啦。」
「你、你这家伙……」
平头的表情扭曲,眼中射出凶光。
孝晴用木刀敲敲肩膀,双眼凝视对手。不过是个长相凶恶的不良少年,跟真子相比根本不算什么。这个光头的身体应该经过相当程度的锻炼,从粗壮的拳头看来,要是两人打起来,孝晴难有胜算。但是如果是
真子,根本不会浪费时间恐吓对方,而是一开始就用美工刀砍过来。从这个男子身上感觉不到真子那种一不小心就会被杀的恐怖感,既然对方想动手,孝晴决定堂堂正正应战。
然而状况马上改变。
「你好,西泽大哥!东西买来了。」
「喔,真慢啊,阿明。」
平头口中的阿明是个看起来瘦瘦高高的男学生,一头像是刚从火灾现场逃出来的爆炸头,还有嘴巴外面的一圈胡子十分引人侧目。除了他之外,接着又出现烫着短卷发的人、理着染白平头的人,还有留着飞机头的人,一共七、八个人分开人墙现身。
「对不起,福利社还没有开,只好到外面的便利商店……请用,草莓牛奶和奶油面包,还有蓝莓口味的嗨啾。」
「笨、笨蛋!谁叫你喊得那么大声!什么……草莓牛奶还有奶油面包……」
「对、对不起!」
一把抢过塑胶袋,西泽一巴掌狠狠打在阿明的头上,然后用非常不自在的表情看向孝晴还有周围的学生。
「你、你们这些蠢蛋,那是什么眼神……这、这可不是我迟到的早餐,是那个……是妈咪,对,是妈咪拜托我买的!」
「咦?是这样吗?西泽大哥,妈妈不是从昨天就和社区的人去温泉旅行……」
「你、你给我闭嘴,阿明!蠢蛋!」
「对、对不起!对不起!」
遭到西泽怒骂的阿明像个节拍器不停鞠躬,周围的新生之间传出笑声。
但是孝晴笑不出来。对手要是只有一个人也就罢了,现在增加到这么多人,他的表情越来越僵硬。
「可恶,老是成群结队行动,这种家伙就是这样才讨人厌……」
孝晴把挂在左肩的运动背包放到地上,用双手握住木刀。他原本不打算使用武器,不过在战力差距如此悬殊的状况下,没有人会说他卑鄙。反正自己势单力薄,最后结局肯定是自己被痛宰。既然如此,至少也要让对手吃点苦头。
面对指向自己的刀尖,西泽没有责怪对手。
「随便你,反正我们也打算动家伙。」
西泽粗壮的右手伸进前面敞开的制服内侧,拿出一根木棒。不,那不是木棒。西泽伸手
一拔,中间立刻露出闪闪发亮的白刃——那是一把白木短刀。
再定睛一看,不只是西泽,阿明双手戴上忍者钩爪,飞机头拿出古代捕快用的刺叉,短卷发手持三尺长刀,除此之外还可以看到非洲的投斧、中国的三节棍,甚至还有火绳式火枪,孝晴见状忍不住眼前发黑。
「……等等!等、等一下!」
孝晴不由得拉高声音,不过遇到这种状况也是情有可原。
「那是什么东西啊!你们应该用些……像是金属球棒还是脚踏车炼条之类的东西,才像高中生吧!」
「啥?你这家伙,进来椛祢还说这种梦话?用这些杀人工具互相残杀,本来就是我们的目的吧?」
「你、你在说什么……」
从西泽一脸听不下去的表情看来,他的说法似乎不是恐吓自己。周围的新生也是如此,即使现场快从伤害事件升级为杀人事件,也没有人表现出过度惊讶的模样。
「要打架到外面去——」
「以多欺少太难看了!要就单挑,单挑!」
有几个人对西泽和他的同伙发出谴责,不过全都是针对他们的挑衅行为,对于他们手持武器这个最重要的事,没有人提出异议。
孝晴感到十分震撼。
不单是这群不良少年,在三男围观的新生也有些奇怪。至少他们不是孝晴熟悉的那种与自己同辈的少年少女。
西泽让短刀白刃反射透过窗户射来的阳光,用舌头在上面舔了一下
「好吧,我也没打算要你的命。这样吧,你就在那里跪下来向我磕头道歉吧?记得头要低一点,像是用头帮地板打蜡那样。」
「哎呀,西泽大哥度量真大,真不愧是『菩萨西泽』。」
「哼,别说了,阿明。我也不想在今天这种日子见血。」
在手下的奉承之下,西泽的表情变得和缓,仿佛自己已经打赢了。不,打从一开始他就没有动手的打算。这只不过是一场表演,目的是靠着人数和凶器让不听话的同学屈服,藉此夸耀自己的力量。
「谁要向你低头啊……」
孝晴忿忿地开口。自己没有做错什么,根本没有理由认错。
但是他的内心不禁为之动摇。
自己准备对真子做的事,与这些家伙做的事不是一样吗……?
当然,要说真子没有做错什么,那是彻底的胡说八道。但是她几乎把过去的事全都忘记了,要是自己用木刀威胁这样的她,强逼她道歉,在旁人看来肯定是恶劣至极的行为吧。
发现孝晴的声音变得软弱,西泽似乎认为再吓吓他就能让他屈服:
「喂,动作快一点!典礼就要开始啦。你也不想这种丑事被太多人看到吧?只要干脆一点跪下来——」
「老师~~这里这里!你看,就是这些人!他们好像要打架了~~!」
突然传来的大叫声,让西泽缩了一下身体。
围观群众的另一侧,有个长得很高的女学生正在用力挥动双手,舞台附近的教职员席坐着以校长为首的几个老师。
「……有人告密啊。走了,阿明。」
「是、是!」
把短刀收回鞘内,西泽就此转身离开。以阿明为首的手下们也各自把武器收回怀中或包包里,连忙跟上西泽的脚步。
看着他们推开周围的学生,朝着座位的方向走去,孝晴把木刀刀尖垂向地面。围观者也在半是安心,半是意犹未尽的气氛当中逐渐散去。
一只柔软的手伸来,放在孝晴好不容易放松的肩膀上。
「哎呀哎呀,真是无妄之灾啊,同学。」
先前那名金发少女用爽朗的语气安慰孝晴。刚才就是她演了一场叫老师过来的戏。
「多亏你的帮忙……要是继续僵持下去,我应该会挺凄惨的。」
「好了,别在意别在意,同班同学本来就应该互相帮助。」
「同班同学?」
「没错!你是五班吧?我叫宫川琉佳,请多指教啰。」
孝晴把木刀移到左手,用右手回握对方伸来的右手。她的手指十分柔软,同时又带有适度的力道。
「是啊,请多指教。我叫……」
「YUBIYADO?」
「IBUSUKI!」
三天前同样看了胸口的名牌,也同样把姓念错的人(应该说原本是人?)就在这座体育馆里的某处,必须找到她才行。
但是把她找出来之后又如何?直到刚才为止还熊熊燃烧的复仇心,此时此刻只剩下一点微弱的火苗。
「呐,这个女生是你的朋友吗?」
「啊?不,我不认识她。」
琉佳指的是那个头戴连衣帽,手提乐器箱的娇小女学生。
她周围的时间好像就此冻结,直到现在还维持孝晴拉她起来时的姿势——也就是右手往前伸,满脸通红咬紧牙关,全身僵硬地呆立在原地。
「这个人怎么了?」
「我也想问啊。」
「嗯……喂喂——典礼要开始啰——?」
琉佳伸手在女学生面前挥了几下,发现对方一点反应也没有,于是往她瘦小的肩膀一推,没想到她的身体竟然直接往旁边倾斜。
「哇,什么?等一下!」
「危险!」
她的身体有如砍断的枯木缓缓倾倒,孝晴和琉佳连忙从两旁撑住她。虽然避开撞击地板的惨事,出手救人的两人还是跪倒在地大口喘气。
「呼……这家伙是怎么回事啊?指宿,你做了什么吗?」
「我哪知道!看起来好像有点神智不清……也许是身体不舒服吧。」
「难道是女生的那个日子来了?」
「你……怎么在男生面前……说那种话……」
「哎呀呀,失礼了。同学比外表看起来还要绅士呢。」
琉佳对脸红的孝晴咧嘴一笑,看起来就像猫一般天真无邪。英气凛然的脸孔隐约给人善变的感觉,这点也和猫很相似。
「就这样放着不管也不好吧。」
「是啊。总之别挡在这里,找个地方让她躺下吧?」
「也好,之后再跟老师或学长姊说一声,带她去保陡室就好。」
两人把少女和她的乐器箱一起移动到体育馆墙边,让她横躺在地上。因为不忍心让少女就这么躺在冰冷的地板上,孝晴脱下制服的外衣盖在她的身上。
「总比什么都没有好一点。」
「你为人不错嘛。既然这样,床垫就交给我吧。」
琉佳用自己的罩衫裹住少女的身体,从罩衫的口袋里掉出许多牛奶糖和糖果,琉佳蹲下来一一捡起,同时抬头看着孝晴:
「我还有制服倒是还好,你只穿一件衬衫不会冷吗?」
「还好,一点点。早知道就应该多穿件外套。」
孝晴打开运动背包,想
看看里面有没有刚好塞着防风夹克之类的。翻着翻着,他的手从背包里拿出一个大布包。那是个长约40公分,中间有点弯曲的棒状物体。
「那是什么?」
「老爸送的入学礼物。我都忘记了。」
这是今早出门之前,父亲硬塞给自己的东西。虽说因为赶时间的缘故,没有确认里面包着什么,但是孝晴还记得刚拿到时,曾经惊讶于这个东西的沉重。虽说自己比较想要新的行动电话取代之前坏掉的那台,只是他也不能要求太多。家里的经济并不宽裕,自己又让父亲得多花一笔钱(没有一间高中会让学生免费入学),所以不管父亲送什么,他都只能心存感激地收下。
「入学礼物啊……是千岁糖吗?」
「哪有这么大的千岁糖?话说那是小孩参加七五三仪式时送的东西吧。」
不管是什么,只要打开布包就知道了。一口气打开包在外面的旧毛巾布,里面出现黑色物体,叩的一声掉在地上。一看到这个「入学礼物」,孝晴忍不住倒抽一口气。
光泽黯淡的金属圆筒,加上曾经长期使用的木柄。那是一般家庭绝对用不到,形状相当吓人的工具——简单来说,这是一把枪。
从外观看来,是把通常当成猎枪使用的水平双管散弹枪的枪身与枪托切短,变得比较轻便灵活的改造枪。枪身有着前后两个扳机,看来是分别用来击发近距离与远距离的两个枪身。黄褐色的枪托和护木看起来是核桃木。
「这是……」
「……!」
在琉佳说下去之前,孝晴扑上去压在枪上,急忙用布把枪紧紧包住然后塞进背包里。冷汗让他感到背脊发冷。不知道其他学生有没有看到?
「……千岁糖。」
「嘿?」
「你刚才看到的东西是千岁糖吧?」
「呃,可是……」
「拜托……就当它是千岁糖吧。」
一只手把背包紧紧抱在胸前,孝晴的另一只手抓住琉佳的肩膀如此请求。看着孝晴脸色发青的模样,琉佳一脸不可思议地眨眨眼睛:
「呃,这是没关系,可是那种东西用不着特地藏起来吧?」
「我可不想再与警察扯上关系了!——那个混蛋老爸!想把没出息的儿子送进监狱吗?竟然设下这种陷阱。」
一阵金属声在体育馆里响起。那是音响发出的回音。
『呃——典礼即将开始,请各位新生还有来宾赶快就座。』
听到舞台上担任司仪的男老师如此说道,站着聊天的新生,以及为数不少的监护人纷纷往座位移动。孝晴也和琉佳一起来到五班的座位,不过一只手小心翼翼抱着运动背包,一只手紧握木刀,紧张地东张西望的模样,看起来简直是个刚抢劫银行运钞车的犯人。
典礼的内容当然完全没有听进去,校长的致词和在校生代表的祝贺全都是左耳进右耳出,他只是依照司仪的口令,不断重复起立敬礼坐下的动作。
孝晴的意识从背包里的散弹枪移到舞台上,是在学生会长说完祝贺,换成一名年轻校医上台说话之后的事。
『嗨嗨,大家好。首先恭喜各位新生来到我们学校,我是校医庄司丈。』
到处乱翘的灰白色头发,嘴唇上发光的唇环,黑色皮裤加上麂皮胶鞋,这个人的外表看起来实在不像个从事教育之人。只有穿在外面的白袍勉强显示他的校医身份。
『严肃的话题就到此为止吧?你们是为了认识再活性者——也就是俗称的僵尸这种东西而来到这间学校,所以我们来谈谈僵尸的话题吧。』
僵尸。
没错,僵尸。
孝晴抬头对着舞台送出热切的视线。
自己会来到这里,都是因为僵尸的关系。如果与真子重逢时,自己和对方都是健康的普通人,那么现在他们两个应该都是平凡的公立高中学生。
『首先从基本知识开始。僵尸的正式名称是再活性者,也可以称为二次活性者,大家都应该知道吧?』
「……你知道吗?」
「嗯——?大致上吧——」
坐在一旁椅子上的琉佳稍微拿起头上的耳机点头。典礼似乎让她觉得很无聊,此刻正在把剥开包装纸的牛奶糖往嘴里送。
『再活性者正如其名,是已经死去的人类,有时也可能是动物,在死去之后重新活化而成的东西,简单来说就是复活的尸体。不过既然是尸体,这种东西当然不能算是活着,要说它有生命活动是很困难的……虽说这方面在学者之间也很有争议。总之这个国家的法律把这种东西视为死人,所以我们也只能遵从法律的规定。』
「啊——庄司老师,那方面是比较敏感的问题。」
『啊,不好意思,我好像接触到敏感话题了。』
在担任司仪的男老师提醒下,庄司抓了抓头:
『回到正题,使再活性者停止活动的行为称为「重杀」,在国家的认可下有资格执行这项处置的人称为公认重杀士,也就是击退僵尸的专家。你们的目标就是取得重杀士的执照,所以接下来三年的时间,各位将在本校接受相关训练……大家都经过入学考试,这些事应该都很清楚吧?』
庄司耸耸肩膀,视线扫过排列坐在眼前的新生,台下响起微微的笑声。
只有一个人脸上没有半点笑容,那个人就是孝晴。
「击退僵尸……?击退是指……我们?打僵尸?」
「是啊。你连这种事都不知道就进入这间学校?」
坐在隔壁的琉佳忍不住莞尔,同时又显得有些担心。
「都特地准备了千岁糖,我还以为你很有干劲。」
「怎么可能!高中生有枪会被警察抓吧。」
「重杀士候补生就算是未成年,也可以携带在市公所或警察局登录的武器。对再活性者检疫条例还有枪炮刀械法上面写得很清楚吧?而且考试题目里也有。」
「呃,我没有参加考试……」
但是孝晴终于明白,为什么木刀没有被柜台的人没收,为什么西泽等不良少年会携带那些可怕的刀剑和枪炮在身上,原来对这所学园的学生来说,这些都是被允许的。
现在列队在体育馆里,超过百人的新生,还有今天没有现身的众多高年级生,全都是为了杀死——所谓的重杀——僵尸而聚集在这里。
在这种情况下,被杀的僵尸又是谁……?
孝晴的手心渗出冷汗。被送上戒护车前,真子的亲切笑容异常鲜明地浮现在脑海里。
「——啊,讨厌啦!啊哈哈,不要那么容易当真嘛!」
凝视孝晴侧脸的琉佳突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看着她一边哈哈大笑一边拍打自己肩膀的模样,孝晴忍不住目瞪口呆。
「僵尸什么的只是传说!就算这个都市把僵尸当成卖点发展观光,现代也不可能有僵尸可以击退——」
「可、可是刚才说的什么重杀士是……?」
「重杀士从很久以前就成了徒具形式的工作。虽然我的妈妈也从事这一行,但是谁知道她是不是真的有击退过僵尸……就连身在这里的人,也只有不到一半相信这种事吧?」
琉佳擦拭眼角的泪水,用带着笑意的表情望向四周。被突如其来的笑声吸引注意力的男女学生,全都用讶异的眼神看着她。
『嘿,那边的同学——现在不是笑的时候喔——』
「是——对不起——」
大声回应来自讲台的斥责,琉佳压低音量说道:
「会进入这间学校的人,有的单纯只是觉得有趣而入学,有人只是为了拿到执照帮助就业,其他就是像我这样,从父母或是亲戚那里继承资格的人吧。」
孝晴终于懂了,琉佳根本没把僵尸的存在当真。不只是她,大部分的新生也是如此。
孝晴出身的日继市与周边地区有着奇特的风俗,从其他县市移居过来的人以及旅客,第一次肯定会被JR日继站前公车站所设的看板给吓一跳。
那是市公所观光课在经过公开募集之后决定的吉祥物「僵尸君」与「腐烂妹」,用苍白的表情表示「欢迎来到僵尸的故乡」迎接访客的看板。
日继市是全日本唯一主张自己是僵尸起源的地区。与电影或是海地的咒术无关,这个人口仅有二十万左右的小城市,就是有名的活死人——也就是僵尸的诞生地。这样的说法在不熟悉日继市的外县市人们看来,自然只是个玩笑。
事实上,就连在这片土地上土生土长的孝晴也不相信这种事。
只不过因为当地从古到今有很多人类尸体复活之后害人,或是反过来帮助人的传说,加上当地方言的发音刚好与英文「ZOMBIE」一样,于是当地人便自称这里是僵尸的发祥地。
每年由站前商店街主办的夏日祭典「僵尸盂兰盆舞」,食堂里的僵尸定食,还有小学公民与道德课教导的「僵尸报恩」故事,全都只是虚构的产物。偶尔当地的新闻节目会出现某个火葬场或是医院收留僵尸的新闻,多半也是类似置入性行销的观光宣传活动(毕竟就连地方电视台制作的低成本连续剧「僵尸侦探芙兰」的赞
助者里也有日继市公所观光课的名字)。
但是孝晴知道并非如此。
真正的僵尸确实存在于这座城市里,而且还是那个小鸟游真子变成的。
只是琉佳他们不认识真子,只在报纸和电视新闻上看过僵尸这种东西,要他们相信僵尸真的存在,当然是不可能的事。
讲台上的庄司老师,对于新生们的想法显然十分了解。
『虽说有志成为重杀士,但是你们之中大多数的人都没有见过真正的僵尸吧?所以现在就要让大家实际看一下。』
因为刚才琉佳的爆笑变得有些吵杂的体育馆恢复沉默。
『所谓的僵尸其实分成许多种类,举几个比较具代表性的例子,有病毒感染造成的罗米罗型、化学物质造成的特罗马型和赖奥辛型、真菌寄生形成的赫吉森型、植物寄生形成的芬利型、动物寄生形成的坎贝尔型、怨念再生而成的福尔希斯型、科学再生而成的福尔塔型、咒术再生而成的巫毒型等等。』
在庄司说明的期间,从舞台侧面的布幕后搬出好几样东西。首先是几个高年级生合力把浴桶放到地板上,接着陆续出现的台车分别运来由铜板裹得密不透风的人体、水槽,还有泡在福马林里的大脑,全都是先前从出入口搬进来的东西。
『这些都是本校的收藏品,其中还包含只有大英博物馆和本校才有的贵重东西。举例来说,这个!乍看之下只是中国唐代的宦官遗体,但是他每年有几天的时间会动起来,还可以与人说话……现在不会动就是了。然后这个是在南美的阿兹提克文明中,用来奉献给太阳神维齐洛的活人祭品心脏。大家看,它还在动吧?这种叫限定部位型僵尸。呃,再来看个奇特一点的,这个是原产于俄罗斯的食人树亚种。如果就这样放着,只是无害的水草——』
「庄司老师,时间有限,这些事之后再说。」
『唉,那就等到再活性者分类学的课堂上……』
兴奋介绍各种思心物品的庄司遗憾叹气,然后重新振作起精神,对着麦克风说道:
『呃,那么最后再提一些有关僵尸分类的事。刚才提到的罗米罗型、特罗马型这些称为要素范型,是根据僵尸形成的原因所做的分类。另外还有一种,对僵尸而言是很重要的区别法,那就是危险或是无害,我们把这种区别法称作威胁基准。』
庄司拿起笔在背后的白板写字。
甲乙丙丁……十个天干文字由上到下写在白板上,丙和丁之间还画了一条线。
『威胁基准是根据感染力、攻击性、智能还有特殊能力等项目加以判定,从上到下分成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十个等级,老实说下面几个等级完全不必在意。那只是根据性别还有死亡时的年龄还有身高之类的东西进行区分,没有什么意义……问题在于甲乙丙三种。这三种对人类有攻击性,在法律上是必须加以驱除的特定有害非生物。也就
是说,你们将来的敌人就是这三种僵尸。』
「……」
孝晴发现琉佳的表情变得凝重,对于不相信僵尸存在的人来说,这个表情太过认真。
事实上周围其他的新生,或多或少也露出这样的表情。在听见一大堆艰深的专业术语之后,又被告知要与僵尸战斗,就算一切都是虚构的,也难免让人感到紧张。
新生的紧张模样似乎让庄司很满意,他用左手手指轻轻拨弄他的唇环,然后再次拿起麦克风。
『好了,那么接下来就让大家实际看看吧。我说的不是排在这里的标本,而是实际能够活动的僵尸。』
庄司举起右手,像是要向观众们介绍特别来宾一般,用手恭敬画出弧线。
『——请出场,可爱的小姐!』
就在下一刻。
布幕的后方出现一个少女的身影。
她似乎被人从背后轻轻推了一把,用有些前倾的姿势往前跨了几步,然后才把脸朝向台下的新生。
「啊……」
在众目睽睽之下,少女像是被看不见的箭射中一般,僵立在台上。
是真子。
和星期五早上在校门前最后一次看到她时一样,身上还是穿着深蓝色的水手服,脖子卷着深红色的围巾。断裂的袖子已经重新缝好,更不可思议的是应该已经断裂的手臂又重新回到原来的地方。
在现场众人的注视之中,真子羞涩地把两手的手指交叠在胸前。
「那个……大家好……」
她大概觉得自己必须说些什么,在涨红的脸上努力挤出笑容,向台下鞠躬。
没有反应。
少数的杂音是新生疑惑的声音。
这就是僵尸?
相较之下,陈列在舞台上的木乃伊还有大脑之类的东西还比较可信。那些东西虽然有点像是人工制造的模型,至少难得一见而且有些可怕。但是现在出现在眼前的少女呢?怎么看都是随处可见的普通女高中生。
『啊——如同各位所见,她是………』
巨大的声音响起,一张铁椅倒下。
「真子!」
『没错,按照资料来看,她的名字是小鸟游真子,属于可以适应社会生活的庚种……你是哪一位?』
庄司用责备的眼神看着突然站起来呼唤少女名字的新生,琉佳也惊讶抬头看向孝晴。此外还有坐在前面的女学生、左右两边的男学生,再加上前面后面……简单来说,孝晴吸引了体育馆里所有人的注意。
就连唯一不是人类的那个人也是。
「孝晴!」
真子用令人难以置信的高兴声音呼唤孝晴的名字,笑容会发亮这种古典的表现方式,似乎并非夸张的说法。
或许因为如此,此时的孝晴无法决定自己的下一步行动。
他虽然抓住木刀站起来,可是接下来呢?
『啊,你该不会认识生前的小鸟游同学吧?原来如此,我可以理解,你一定不相信她是僵尸吧?很好,我就证明给大家看。』
庄司慎重地点点头,把手伸进白袍之中。当他的手再次出现,手中多了一个冷硬的塑胶器具。那是一把用来对付动物的大型空气枪。
「咦?那个……」
还来不及意识到危险,在真子看着指向自己胸膛的枪口发出疑惑的声音时,嘶!的一声,圆筒里的压缩空气就此解放。
「呀啊?」
「真、真子……!」
向后倒下的真子被打飞,身体沿着舞台飞过孝晴眼前,直到头撞到那个浴桶才停下。琉佳看得倒抽一口气,学生们发出阵阵惊叫声,有人吓得从椅子上站起来。
「你、你这家伙在干什么!」
孝晴压下坐在前面的男学生肩膀,整个人像是要朝庄司冲过去。假如对方身在他的前方几公尺,肯定不是大骂几声就能了事。然而被木刀的刀尖指着的校医不耐烦地扳起脸孔:
『不要那么冲动,其他新生也冷静一点。你们看,她一点事也没有。』
「唉……吓死我了。」
真子若无其事地坐起来,证明庄司所雷无误。接近漆黑的水手服中央,也就是心脏所在的位置插着一个闪亮的银色圆筒,金属桩贯穿人体最重要的内脏,背后露出锐利的尖刺。
就算是再不熟悉医学的人,也看得出这是致命伤。
然而少女却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般整理裙摆,打算重新站起来。
「喂,真子!你没事吗?」
「啊,是的。谢谢你,孝晴。」
「不……」
孝晴撇开目光。自己是在担心什么?那家伙是僵尸,就算放着不管也不会死。
学生之间的耳语越来越大声,最后化成喧闹。
「僵尸……是真的吗?」
「骗人的吧?爸爸说那都是电视台捏造的……」
「可是我爷爷说看过僵尸……」
「而且那个女生被刺穿心脏都没事喔?」
「僵尸……」
「真的?」
「真正的僵尸!」
混杂恐惧与好奇的视线。数百道目光。数百种情感。
真子有些难为情地搔头,同时伸展膝盖。虽然脚步有些不稳,还是用手撑着一旁的浴桶站起来。
「嘿嘿……大、大家好,我是真的。」
真子大概觉得自己有义务回应大家的期待,用右手比个含蓄的V字手势,然而她的视线哭然望向紧张摸着头发的左手。
「哎呀?这是?」
一张纸片黏在她的手掌上,看来是她利用浴桶支撑身体时,把符咒给带下来了。
『啊,这下糟糕了?』
『——不好!所有人立刻疏散!』
担任司仪的中年老师从搔着脸颊的庄司手中抢过麦克风,用紧张的语气大喊。
为了帮忙而在舞台上待命的高年级生立刻有如鸟兽散去,只有新生们完全搞不清楚发生什么事。
「怎么了?这么突然……」
令空气震动的尖锐破碎声,回答琉佳的疑问。
「怎、怎么回事?」
孝晴惊讶地抬头看去,正好看见巨大的圆盘飞
起来砸中照明器具。那是浴桶的盖子。灯罩扭曲变形,盖子也化为碎片,木片与碎玻璃有如雨水洒落。所幸正下方没有设置座位,学生一面惊叫一面后退,到处响起铁椅子倒下的声音。
「那是……」
不知何时,真子的身旁出现另一道人影。
那是穿着经常在幽灵身上看到的白色服装,也就是丧服的壮年男性。蜡黄色的皮肤有多
处已经变色,剃光的前额与披散的头发下面,是闪着黯淡光泽的眼球。
怎么看都是死人。
他所站立的地方,是到刚才为止装着他的浴桶。事实很明显,那不是浴桶而是棺桶,不是让死者躺在里面的西式棺材,而是让死者屈膝坐在里面的东方棺桶。因为他猛然站起来的力道太大,不但外面的绳子被扯断,连盖子都被弹向天花板。
「原、原来如此,是这个意思啊……」
孝晴终于明白了。
——那个要是掉下来,会发生不得了的事!
看来柜台小姐的警告是对的。
「呃,那个……你好,你睡觉的地方还真特别呢?」
不理会怯生生点头致意的真子,男性用僵硬的动作往前迈步——结果膝盖撞上棺桶,与棺桶一起往前倒下。
『啊——……各位新生,虽然与预定计划不太一样,但是机会难得,还是介绍一下吧。这就是僵尸。不,应该说这也是僵尸——哎呀?』
根本没有学生在听庄司的说明。
僵尸抓着地板撑起身体,同时露出口中发黄变色的牙齿。
「糟糕!果然是真的。」
「盐巴!快拿盐巴塞进嘴里!」
「谁会带盐巴在身上啊!快逃!」
所有人一哄而散,争先恐后挤向出入口。地板激烈震动,就连照明器具和天花板上的支架都开始摇晃。
众人的反应与看到真子时完全不同。这就是外观带来的说服力吧。
『啊——你们这样很危险的!大家不用慌张,那是丙种的僵尸,虽然有攻擎性还是相当安全的种类,而且也不是经口感染的类型,就算被咬到也没关系,虽说还是会有点痛。』
「庄司老师,这样下去典礼就要中断了。我们得先阻止『标本』失控才行。」
『可以拜托你吗?幸谷老师。』
「其实应该交给年轻的你才对……算了,好吧。」
被称为幸谷的老师兼司仪来到舞台中央,只剩下几根头发的头顶和眼镜银框反射光亮,交叉的双手伸进旧西装外套里,从里头拿出两把自动手枪。
右手是毛瑟M712,左手是阿斯特拉M902,乍看之下一模一样,然而两者的差异其实就像梵谷的真迹和仿造的赝品,不过在性能方面有着相同的水准。
「这是学校的财产,不能打头。那么先从脚开始吧。」
身穿丧服的僵尸移动像是生锈机器的关节缓缓站起,两个枪口瞄准僵尸的两膝——但是枪声没有响起。
「啊啊……怎么办!我该怎么办才好?艾玛·V!我该逃走吗?可是孝晴难得来了,至少该跟他说声谢谢……」
「让开!小鸟游同学!」
「哇、哇?不要开枪!我不会逃走的!」
真子一边自问自答一边走向两把手枪的弹道,高高举起双手。僵尸的鼓膜似乎还没有腐烂,真子的声音使他产生反应,身体转向这里。
幸谷啧了一声,暂时把双手的枪向上举起:
「好了,我没有要重杀你的意思。你不是财产,而是本校的学生。先到不会碍手碍脚的地方乖乖待着!」
「是、是……啊哇?」
真子决定乖乖听从老师的命令,然而当她转身时,眼前数公分的地方出现一张腐烂的脸,她吓得连忙后退。原来僵尸不知何时已经来到她的背后。
咚。
「啊呜?」
钝重的声音与令人晕眩的震动袭向真子。
那是完美的交叉反击。
往后退的真子与向前冲的幸谷,前者的后脑勺狠狠地撞上后者的鼻梁。
「呜噗……」
鼻血、断掉的门牙还有变形的眼镜飞在空中,幸谷的上半身往后倒。离开头皮的发丝仿佛柳叶优雅摇摆。
幸谷呈大宇形仰躺在地板上的同时,手中的双枪发出怒吼。幸运的是子弹只贯穿二楼的
窗户玻璃,但是玻璃破碎声和枪响更加重学生们的混乱。
「可恶。现在是什么情形!」
面对涌向出入口的学生们,孝晴努力分开人群往舞台的方向移动。
用手按住耳机,以防被人潮扯落的琉佳不禁目瞪口呆。
「等一下!你想去哪里?」
「前面,前面!」
「你在说什么!那里有僵尸啊?先逃再说吧!」
「可是真子她……」
「那个女生?她也是僵尸吧?」
孝晴瞬间无话可说,却也没有放弃往前进的努力。
「……这种事我也知道!可是不能这样放着她不管吧!」
「为什么?」
「我也不知道……反正我要过去!虽然时间很短还是谢谢你,宫川!」
「唔哇!这家伙是笨蛋!」
孝晴像是要逃避与琉佳的辩论,使尽全力向前冲,琉佳见状不禁发出绝望的声音。
从僵尸手中拯救僵尸,的确是矛盾的行动。
孝晴自己也是如此心想。但是聚集在这里的百来个少年少女,都是以成为重杀士为目标的候补生,与此刻背对僵尸逃跑的他们相比,选择前进的孝晴或许唯一拥有正确态度的人。
「……真是的!有行动力的笨蛋最麻烦了!」
琉佳说出有如怒骂的发言,但是采取的行动正好相反。背起随身携带的爱玛仕波士顿包,她伸手抓住孝晴的手。
「像你这样正面进攻,等到达舞台太阳都下山了。思考一下路线好不好?」
琉佳的右手从波士顿包里拉出一条银蛇。
沙——从她手中飞出的银蛇发出带有攻击性的声音,朝着斜上方撕裂空气,最后缠住体育馆二楼的栏杆。那是一条又长又坚固的锁炼,锁炼前端的铜坠看起来就像蛇的头。
弯曲的锐利刀刃在琉佳的手上闪耀寒光。
「锁、锁炼?」
「嗯,是妈妈的遗物。」
要不是刚才听她说过妈妈拥有重杀士资格,孝晴一定会以为她是忍者的子孙。
琉佳的身影突然从孝晴眼前消失。
「嘿哟。」
她跳了起来,利用锁炼把身体往上拉,用手牢牢抓住栏杆,接着双脚往混凝土墙突出的部分一踢,蜂蜜色的头发与裙子随风翻动,琉佳稳稳踏上二楼的座位区。
孝晴只能目瞪口呆抬头看着她。这样的身体能力完全不逊于体操选手。
「好厉害……宫川。」
「是吗?谢谢!你也快点上来吧。」
「好!」
话虽如此,孝晴实在无法做出琉佳那样的动作,看来只能用爬绳索的方式沿着锁炼移动到二楼。
孝晴用力拉扯锁炼几次,确定锁炼牢牢缠在栏杆上,然后背起运动背包用力往上爬。
不像琉佳那样优雅地在空中舞动,孝晴慢慢攀着锁炼爬过二楼的栏杆,喘了一口气之后,他转头看往舞台的方向。
「嗯……?那家伙在做什么!」
令孝晴为之皱眉的人不是真子,而是另一个朝舞台移动的人。
虽然是当地最有历史的传统学校,不过椛祢学园对学生的穿着采取宽容态度,男生的上衣和女生的水手服都有好几种细节各有不同的样式。那个人选择双扣的两件式水手服,看来是认为那种样式最能够衬托自己的容貌与威严吧。
总而言之,那个人的美貌即使距离这么遥远,也能看得很清楚。
身高比平均略高,不管是均匀的四肢还是眉目端正的侧脸,都给人超凡脱俗,只属于贵族的美感。浏海修剪得整整齐齐,在头部后方编成辫子的黑发有如羽毛一般柔顺光滑。蕴含黑曜石光彩的双眸透露强烈的使命感。在水手服上面还穿着护胸,带着弓道护腕的右手夹着两支竹箭,左手提着一把竹制和弓。
「她该不会想跟僵尸战斗吧!」
那个人似乎是从决定采取旁观态度的教职员席附近,学生会长、运动社团,以及文化社团代表等必须在典礼上发表演说的学生座位区域跑出来的。
不知道是因为早已经习惯僵尸的出现,还是有自信在遭遇危险时也能自保,不管是英俊小生型的学生会长、美貌的运动社团代表,还是一只手拿着扇子的文化社团代表,都和老师们一样,没有离开座位的意思。其中唯一一个空下来的座位用纸标示「新生代表」几个字,看来这就是她的头衔。
「那个笨蛋!在想什么……!」
琉佳啧了一声,抢在孝晴前头跑过二楼的通道。
「你认识那家伙吗?」
「以前……认识的人。是个爱出风头的大小姐!」
那个大小姐没有露出着急的样子,也没有畏畏缩缩的感觉,而是踩
着稳重的步伐一步一步走上阶梯来到舞台。舞台下的恐慌,还有舞台上的混乱似乎都与她无关,让她看起来就像是开在柏油路旁的百合花。
「老师,可否允许我重杀那两只再活性者?」
「你是……」
「新生代表,绪泽穗稀。」
用铃声一般清脆的声音说出的这个名字,似乎让庄司明白某件事。
「绪泽?原来如此,你是华柩流的……那就没有必要阻止你了。老实说,我实在不想就这样处分,但是幸谷老师变成那个样子,只好拜托你了。但是我不能允许你重杀小鸟游同学。她可是『赞助生』。」
「我明白了。」
绪泽穗稀把右手抓着的两支箭之一丢在地上,把剩下的一支箭搭上弓,箭镞朝下再次迈步前进。
「那边那个!」
「嘿?」
「对,就是你。请不要动,只要一秒就够了。」
和幸谷撞上之后坐倒在地的真子用食指指着自己,穗稀点了点头,把手中弓箭举起来。距离真子只剩几步距离的僵尸转身改变方向。
像是腐败鸡蛋的双眼映照出刚出现的新鲜血肉。骨骼嶙峋的双手为了寻求人类的体温往前伸出。
穗稀没有移动,弓弦发出紧绷的声音。
「不、不行!」
真子违背穗稀的命令,为的是拯救毫无防备地任由僵尸靠近的穗稀。她抓住僵尸的衣摆,试图拉住僵尸。这虽是充满善意的行为,然而做出这个动作的时机却是糟到极点。
前一个瞬间从穗稀右手发射的箭,在空气中激起尖锐的悲鸣。
射出的箭精确穿过上个瞬间僵尸头部所在的空间,射在白板上。如果不是僵尸因为衣摆被拉住而往后仰,箭镞将会正中他的眉心,破坏他的脑部,使得那副肉体如同他该有的样子放弃一切行动。
穗稀脸上看不见惊讶也看不见狼狈,只是紧抿一下嘴唇,用凌厉的眼光质问:
「……你为什么要动?」
「咦?」
「我有叫你不要动吧?」
做了正确的事却没有得到想像的结果,那即是代表自己以外的某人犯了错。穗稀的表情像是在诉说这个结论。耍赖的孩子总是会露出这种表情。
逼近眼前的僵尸伸出右手,试图用残破的指甲撕裂穗稀的喉咙。穗稀看也不看僵尸,只是轻轻转身避开攻击。
「危、危险……!」
「不危险。只不过是过上一两只智能劣化的再活性者,就这样逃走的那些新生程度也不过如此。比起那个,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吧?」
相对于紧张万分的真子,穗稀对于自己遭到的攻击显得漫不经心。她用有如斗牛士的流畅动作不断让僵尸的攻击落空,同时继续质问她的被告。
「如果是听力障碍或是听不懂日语倒也没办法,可是你听得见我的声音也能理解我的意思,为什么还要动?把理由告诉我。」
「呃,那个,因为……因为那个人(僵尸)往你那里……」
「那有什么关系。」
僵尸往前一扑,却连穗稀的头发都碰不到。他转过身体改用左手袭击,新生代表移动半步便避开攻击,接着右脚在地板用力一踏,先前丢在地上的箭稍微弹起来,再用鞋尖往上一踢,箭便来到她的右手。
「近的靶子比远的靶子容易命中,这不是理所当然的事吗?不是吗?但是如果像刚刚那样第一箭没有射中,让敌人贴近自己是很麻烦的!」
「对、对不起……」
「是的,没错,我就是要听你说这句话。我也不是那么不讲道理的人,既然你乖乖道歉,我也不会继续责备你……不过我要提醒你一句,请不要再动了喔?」
不要再出现在我眼前——这样的台词更适合穗稀现在的语气。仿佛对默不作声的真子失去兴趣,穗稀把第二根箭搭在弓上,同时拉开与敌人之间的距离。僵尸像是永远学不乖似地继续发动攻击,她在僵尸的胸口一踢,借势跳了起来。
「——好厉害!」
在二楼通道朝着舞台跑来的孝晴看得瞠目结舌。他在中学时代曾经当过篮球社的候补队员,就连那些篮球名校的先发选手也没有一个能做出如此漂亮的动作。虽说如果在篮球比赛里做出踢计分板之类的动作,肯定会让裁判吹哨子就是了。
「那个叫绪泽的人敢站出来果然不简单!她是Ricky Rubio吗?」
「她是新生代表,笔试和术科考试都是第一名。」
「我看她根本用不着你担心吧?」
「我才不担心她!……只是很生气!像那样冲出去耍帅绝对会受伤的!」
那不就是在担心吗?孝晴心里这么想,不过看到琉佳的表情,他知道这句话无论如何也不可以说出口。事实上要说担心,真子才是需要担心的对象。再怎么说,手无寸铁地待在那个地方实在太危险了,谁知道僵尸何时会把矛头再次转向真子。
瞬间孝晴想起运动背包里的散弹枪。只是外行人若是从这个距离开枪,能不能命中会是大问题,而且散弹还有可能误伤附近的真子和穗稀。
要是真子赶快逃走就没事了,但是她却蹲在呈大字形昏倒在地上的幸谷老师身边,战战兢兢地对他说话。
「老、老师……您没事吧?哎呀,您的头发……这下不得了……」
真子小心翼翼地把从幸谷那颗水煮蛋头脱落的稀疏毛发重新排成条码的样子,看得孝晴哭笑不得,看来只能尽快赶到真子身边。要是穗稀能够早一步打倒僵尸自然一切没问题,但是现在至少要给真子一个可以保护自己的工具。
「——真子!接着!」
「啊,孝晴……咦?」
真子先是左右张望,然后抬起头来,脸上仿佛花开一般展露笑容。然而一看到孝晴从二楼丢过来的东西,她的笑容随即变成惊愕。
木刀一边旋转一边画出抛物线,穿过维持天花板构造的金属支架与缆绳空隙,避开台车上的各种展示品——木乃伊和福马林标本和水槽——顺利的话将会落在真子前方2公尺左右的地上。
如果顺利的话。
「哇、哇……喔!」
「笨、笨蛋!」
真子的行动假如出现在追逐高飞球的棒球选手身上,那种不肯放弃的精神或许值得赞赏,但是当她滑向掉落地点,「喝!」用力伸手时,木刀仿佛理所当然穿过她的双手之间。
「啊呀?」
叩!随着孝晴都能清楚听到的撞击声,击中真子头部的木刀改变方向,飞往别的地方。
木刀不断在空中画出圆圈,前进方向有新生代表的身影。
眼前是胸口被踢了一下之后跌倒的僵尸,穗稀翻动裙摆单膝跪地,同时拉动弓弦,像西洋弓一样横摆的弓随之紧绷,接着只要瞄准倒地的僵尸射箭就好——只是此时木刀却从可以说是死角的方向飞来。
「啊……」
真子不由得脸色发白,脑中浮现穗稀满身是血倒下的样子,但是她没有让这个情景变成现实。
穗稀像是背后长了眼睛身体一沉,凶器从她的头上飞过,把台车上的玻璃瓶击得粉碎,瓶内有如巨大花椰菜的灰白色物体掉在地上变形,令庄司看得抱头惊叫:
「啊啊,那是法国的食人魔吉尔·德·雷的管家艾蒂安·克里特的脑袋!全世界只有一
个的贵重标本啊……!都是因为你躲开……!」
「我、我吗?要追究责任应该找她吧!」
被有如烧热的针一般锐利的视线一瞥,真子忍不住缩缩脖子,但是她的表情马上变得紧张,举起右手说道:
「那、那个……」
「闭嘴!难道你想说事情跟自己没关系吗?」
「不是那样的。」
「你想说不对吗?」
「不,你说得对!一切都是我的错!比起这个,快看那边,只要一秒就好……」
穗稀不甘愿地朝真子右手指示的方向转动脖子,顿时忍不住瞪大眼睛。
「——!」
因为她的猛烈一踢倒地的僵尸,此刻正用缓慢的动作撑起上半身。任由身上的丧服滑落肩膀,半张的嘴巴发出没有意义的低吼,颤抖的右手则是握住黑色铁器……
从晕倒的幸谷老师手中掉落的两把手枪,其中由毛瑟公司制造的那把落入僵尸手中。
即使是丧失智能的僵尸也有可能会使用工具,这是从过去就为人所知的事实。除了反覆执行生前习惯的例子,在大部分的状况都是没有意义的行动,不过也有极少数情况是僵尸像动物一样对人类的动作产生兴趣并且加以学习。
没有人分得出是枪声还是弓弦声先响起。
枪口冒出硝烟,手枪掉落地板,后退的僵尸已被一根箭贯穿右手掌。汗水滑过穗稀的白皙肌肤,头发传来微微的烧焦味,不过本人平安无事。
擦过穗稀头发的子弹在她背后的台车支柱留下弹痕。那不是用来搬运纸箱之类东西的台车,外型看起来像是附有滑轮的高脚型展示台。此时其中一根支柱在受损之后,因为台车上的水槽与其中数十公升清水的质
量压迫下,发出不吉的扭曲声……然后折断。
「呀啊啊啊啊……?」
突然的豪雨,应该说是小规模的海啸把穗稀推倒在地板上,大量的水在地板铺上透明的地毯,于舞台边缘形成瀑布。
「什、什什……啊呜!」
全身湿透,双手撑在地上的穗稀转头一看,眼前是渐渐倾斜的台车还有从台车落下的巨大水槽。然后水槽(从看起来非常痛的角度)砸中她的脑袋,在洒落大量玻璃碎片的同时落到地面上。
「……哎呀?好多星星。」
过了几秒钟,眼神朦胧摇晃上半身的穗稀倒下,原本装在水槽里的水草落在她的头上。
「怎么会这样!」
校医庄司发出惨叫,然而不是为了失去意识的女学生。
「这样下去水草会枯掉!水!要快点……!」
身上白袍像是翅膀一样张开的庄司朝舞台旁边跑去,一个人被留在现场的真子只能傻傻地目送他离去。不,不对,不是只有她,还有另外一个和她一样的「活死人」也在。
「真子!够了,你快逃!」
「可、可是……」
真子望向倒地的穗稀和幸谷,脸上露出犹豫的神情。要是丢下失去意识的两人逃走,就像把新鲜的牛肉放在狮子面前。
「可恶,没办法了!快趴下!」
孝晴从背包里拿出用布包着的猎枪,拉开布包举枪瞄准。若是把高度差也算进去,这里
距离舞台上的真子大概有7、8公尺。眼前的僵尸背对着自己。
用拇指打开保险,把栏杆当成支撑,枪身前端对准僵尸的头部。虽然因为枪身缩短的关系没有准星,不过如果是散弹应该可以命中。
「等等指宿,你有开过枪吗?」
「交给我吧!」
「不,我是问你有没有开过枪!」
「祈祷我射中吧!」
「没有吗?要靠上天保佑?在这种状况下?」
将琉佳悲观的声音盖过的枪声——没有响起。
孝晴的食指已经扣下扳机。
「……喂!这是怎么样?」
把两个扳机分别按了几下,子弹就是射不出来,是哑弹。孝晴拉动拉柄,对折枪身打开枪膛,果不其然,里头空空如也。
「老爸啊啊啊……!」
如果老爸人在眼前,自己肯定会将这吧派不上用场的散弹枪当成棒子狠狠揍他,但是现在已经没有时间责备不在现场的人。真子呢?孝晴把视线投向舞台,只见真子捡起木刀,一边保护穗稀一边与僵尸对峙。
「再、再靠近的话就把你变成海里亡魂喔!」
她大概是想说刀下亡魂吧,总之看来真子是认真的,僵尸与僵尸的对决会有什么结果?只是孝晴并不打算傻傻等待结果出炉。
「宫川,帮我保管!」
「这是可以……可是你要做什么?」
怀中被塞进散弹枪和运动背包的琉佳还在怀疑自己的眼睛,孝晴已经抓住栏杆用力一蹬,把栏杆当成踏台跳向空中。
不用说,指宿孝晴的背上没有神赐给麦可乔登的无形羽翼,但是他以候补身份累积的篮球社经验并没有白费。在摆脱地球名为引力的手移动几公尺之后,孝晴抓住的东西不是篮框,而是舞台边缘的布幕。
天花板上的轨道发出尖锐的声音,钩子纷纷脱落,垂落的蓝紫色布幕一边用绣着金线的底部清扫地板一边摆动。突如其来的风吹乱真子的黑发和僵尸的一头乱发,抓住布幕的孝晴像个空中飞人划过天际。
「让开,真子!」
「呀……?」
真子之所以没被孝晴撞上,是因为她被强风吓了一眺而坐倒在地。擦身而过的同时,孝晴抓起真子手中的木刀,接着使尽全力一挥。
「成佛吧!这个落魄武士!」
噗!
像是坏掉的木鱼发出的声音。折断的木刀尖端飞向空中,头部侧面被狠狠击中的僵尸像是跳舞一般,翻动着丧服从舞台上跌落。
片刻之后,在舞台另一端坠地——实在不能用着地来形容——的孝晴一边撞倒白板和麦克风支架一边在地面滚动,布幕在压缩大量空气的同时散落在地。
「孝晴!你没事吧?」
「喔、喔……还、还好……」
面对跑来关心他的真子,孝晴勉强露出笑容。虽然全身看起来像是挑战瑜珈动作失败的样子,但是他不想让真子看见自己脆弱的一面。他压下全身关节的疼痛,勉强挪动身体。
真子正想出手帮忙,突然脸色苍白地说道:
「啊,出、出!」
「乳?你没有乳吧?」
「我有!不对!你在出血……!」
真子瞬间红着脸用手遮住自己小巧的胸部,但是她马上摇头,伸手指向孝晴的额头。顺着真子的动作把手放在额头上,手中传来湿润的触感,手指沾上红色的液体。
「有点割伤啊……中学社团活动时这个地方受过伤,所以就算撞得不是很用力也……喂,你在干什么?」
「止、止血!」
真子以惊人的力气撕开布幕,用厚重的布料把头一圈圈包起来。孝晴挥开她的手:
「你当我是印度人啊!大惊小怪!」
孝晴解开像是包头巾缠了好几圈的布条,让布条有如苹果皮垂在地上。真子的手指动个不停,满脸歉意地看着孝晴的额头。
「对、对不起,都是因为我……」
「这种程度死不了的……算了,不管怎么样,我们都没事就好了吧?虽说难得的入学典礼就这样泡汤了。」
「是啊……谢谢你,孝晴。」
看着一片狼籍的舞台,还有至今仍在出入口附近你推我挤的新生,真子先是苦笑,然后害羞地向孝晴表达谢意。
孝晴注意到注视自己的双眼带着异样的红色。在室外还没有那么明显,那个颜色就像红玉一般美丽,却又有如蛇眼令人不寒而栗。还有从双唇之间隐约露出鲨鱼一般锐利的牙齿,这一切都是活生生的人类没有的。
水手服的胸口有样东西正在闪闪发亮。那是贯穿心脏的金属桩。
小鸟游真子已经死了,现在的她不是人类。
不同于过去,现在的真子。
「那个……?」
「不,没事,我们走吧……啊,此外得先把倒在那边那个……是叫绪泽吧?得先把那家伙跟老师处理一下才行。」
「指宿!」
「喔!宫川!我做到了,怎么样啊?」
孝晴举手回应从二楼采出身体的琉佳,但是他马上发现对方的举动不是在称赞自己。
「后面!后面!」
「你是The Drifters的观众吗……唔喔?」
孝晴在琉佳的大叫和挥手示意之下回头一看,立刻吓得连连后退。
还在滴水的舞台边缘,冒出一个光秃秃的头顶。原来掉到舞台下方的僵尸还活着。头上的凹陷对于活人来说是重伤,但是如果要阻止僵尸的行动,这种程度的破坏似乎还不够。
僵尸的颈椎似乎受到损伤,脖子弯向奇妙的角度。他把身体转过来,用双手抓着地板,试图重新爬上舞台。
「这家伙!」
孝晴用篮球鞋往下巴重重一踢,僵尸再次掉下去。看来得尽快给他致命的一击才行,武器的话……穗稀的弓,不,有幸谷的枪可用。
孝晴的视线开始寻找刚才被僵尸捡起,之后被穗稀射落的毛瑟自动手枪。然而大部分的地板面积都被方才从天花板落下的布幕覆盖,还有倒下的台车和白板散落各处。而且穿着丧服的僵尸虽然不算敏捷,但也不会有太多的时间让孝晴寻找掉落的物品。此时他已经站起身来,开始试着爬上舞台。
「指宿,不是那边!再往右!不对是左边,你的左边!」
从二楼俯瞰舞台的琉佳发现孝晴的意图,连忙对孝晴做出指示,不过只是让下头的孝晴和真子更加手忙脚乱。
「啊,不对不对!过头了!再往这里一点!」
「这里吗?宫川!」
「完全不对!你在耍我吗!」
「那是我要说的话,白痴!」
「那个,孝晴……你在找什么吗?」
「你连这个都不知道,是在帮什么忙?」
「啊——看不下去了!」
再也看不下去的琉佳翻身跳上栏杆,把锁炼投向空中。当铜坠缠上布幕轨道的同时,琉佳跳了起来,利用离心力飞越一大段距离,在着地之前用巧妙的动作收回锁炼,最后像只猫科动物降临在舞台上。
「嘿,指宿,传球!」
琉佳的右脚以漂亮的前踢把黑色的自动手枪踢向孝晴。就在孝晴用双手好不容易接住飞来的手枪时,枪口突然发出巨响。
「喔哇!宫川,你这家伙!」
走火了。无论它的主人多么细心保养,毕竟这把枪在使用自动机构的手枪当中,也算是最古老的古董。
「真子!」
「是?」
「呃,没什么……」
自己竟然把确认真子的安危当成第一要
务,孝晴在心里好好地自我反省。接着他连忙四处张望,幸好琉佳和倒在地上的穗稀跟幸谷都没有受伤,四散奔逃的学生似乎也没有人流血受伤。不过很遗憾的是,僵尸也同样毫发无伤。
看来子弹射向毫无关连的方向。
不断用爪子抓地板,僵尸终于把身体拖上舞台。发黄的牙齿张开,露出里面紫色的口腔,一步又一步逼近,然而此时孝晴的枪口也已经对准僵尸的眉心。
「最后一击了……可别恨我啊?」
轻舔一下干燥的嘴唇,手指放上沉重的扳机。
但是没有开枪的必要。
上方响起金属断裂的声音,下个瞬间,眼前的僵尸已经趴倒在地。从正上方坠落的黑色物体砸中他的头部。
「怎、怎么了……?」
先是反射性地退后保护真子,孝晴接着确认现场的状况。只见僵尸落到舞台下方。
把僵尸脑袋撞碎的物体,是天花板上众多灯具之一。当然那个东西不是那么容易就会损坏坠落,而是因为僵尸离开棺桶时,撞飞的桶盖击中天花板弄坏灯具,然后刚才的流弹又给摇摇欲坠的灯具最后一击,才使得它坠落在僵尸头上。
为了制造出足以照亮广大体育馆的强光,灯具的体积相当庞大,重量当然也与体积成正比。僵尸此刻的状态若是要上电视,可能得要打上马赛克。
「看样子……应该没必要确认了。」
孝晴皱起眉头的同时,一直保持沉默的教职员席终于有了动作。
「很好!确认重杀处理完毕。」
穿着家纹和服的老年男性——校长站了起来,白胡子下露出满意的微笑,双手鼓掌表示赞许。同座的教职员,还有学生会和高年级生代表也跟着拍手。
到了这时,逃走的学生也渐渐从混乱当中恢复平静,刚才所发生的事,很快就在群众之间传开。学生们停下跑向出入口的脚步,回头往舞台的方向望去。
「喂,看看那个!」
「……刚才的僵尸被解决了?」
「真的?谁做的?老师吗?」
「不对不对!是学生!是新生干的!」
已经成功逃到体育馆外面的半数学生和监护人,得知馆内状况只是时间的问题吧。由老师发起的鼓掌,渐渐吸引新生的加入,最后演变成热烈的喝采。真子的脸颊染成玫瑰色,双手拍得比现场任何人都用力。
「啐……那个小鬼,把风头都抢光了。」
刚才的西泽和他的小弟透过窗户从外面看到这一幕。他们嫉妒的表情上,也掩饰不住赞叹的神色。
「干得好啊,指宿!」
把锁炼卷起来挂在盾上的琉佳,一边避开散落一地的玻璃碎片和器材一边走来。
「情况乱成那样,我还以为完蛋了,结果一切0K!」
「——呜呃!」
「哎呀,对不起,我没发现你躺在那里。」
「耶……?」
穗稀背后被印上充满恶意的鞋印,用有如刚睡醒的视线环顾四周。
聪明如她,只花了几秒的时间就掌握周遭的状况。而在认清状况的同时,她也不由得自怨自艾。
「怎么会这样……」
穗稀茫然望着孝晴,看他一脸困惑地接受本来应该是献给她的掌声、指哨,以及善意的议论等代表赞赏的动作。琉佳轻拍她的肩膀说道:
「哎呀——真是遗感,新人代表小姐。如你所见,在你熟睡的期间,所——有的事都已经解决啰,辛苦你了!」
「宫、宫川!你这个人……!」
穗稀瞪了琉佳一眼,把自己肩上的手拍开。她的头发和裙子上不断有水滴落下,虽然在这个季节应该很冷,但是她似乎一点也不在乎。
「你从中学时代起一直都没变,总是在找我麻烦!不,对不起,我说错了,你从小学起就没有成长,宫川。不!再订正一次!你比幼稚园时还要恶劣了!尤其是你的脑袋!」
「不愧是县内第一望族——绪泽家的女儿,说话真是有气质~~可是你是不是忘记现在是什么状况啊?」
琉佳用右手拇指比向舞台下方,那里有超过百人的新生。新人代表刚才那番恶狠狠的发言,让他们和她们惊讶到忘记拍手和吹指哨。
穗稀的反应非常迅速确实。她用可爱的动作清清喉咙,毫不介意现场一片寂静,像是一阵春风走向孝晴,伸出右手:
「刚刚真是太厉害了。能否请教您的尊姓大名呢?」
她的微笑足以让所有同辈的异性,以及九成的同性陶醉,但是琉佳属于剩下的一成。
「什么刚刚真是太厉害了……你根本都在睡觉吧。」
「没那么夸张吧?我也没做什么,只是……」
孝晴即使推辞,还是回应对方握手的动作。然而说到一半的话突然中断,嘴巴半开停下动作。
真子、琉佳,还有台下的学生们也一齐凝视穗稀。
「那个……?」
穗稀显得十分不解,头发发亮。
不,不对,那头濡湿的黑发正在逐渐褪色。从黑色变棕色、棕色变灰褐色、灰褐色变淡绿色,再从淡绿色变黄绿色。
然后就在下一刻,穗稀意识到自己身体的异状。
砰!
据说莲花在开花时会发出灵动的声响,但是现在响起的却是有如爆米花爆开的声音,而且开出的花朵本身也与莲花回然不同。
但是撑破制服,把左胸饰有人造花的名牌弹开之后,出现的花朵是艳丽当中带着清纯,仿佛吸饱鲜血的鲜红色,与白底相映生色。
「那、那是什么啊,喂?」
「呀啊!这是什么?」
孝晴与穗稀的声音同样表现出惊讶的情绪。「那是花?话说它……在、在动!」
琉佳放声大叫,学生们则是与僵尸出现时一样,忍不住后退。
花朵不停扭动,从根部伸出好几条藤蔓,像是要寻找阳光,又像是记录植物生长的影片快速播放,几条藤蔓一面互相缠绕一面从穗稀的肩膀爬向手臂,朝另一边孝晴的手伸去。
「唔哇、哇。」
「什、什什什么?这是什么,好可怕!」
孝晴反射性想收回自己的手,但是穗稀不允许他这么做。惊讶的她用力抓紧孝晴的手。
「不行,快放开!」
真子上前想把孝晴的手从穗稀的指间拉开,但是晚了半秒。
由于孝晴把手往后拉,穗稀的身体向前倾倒。
真子的手挥空,没能抓住穗稀的手,而是抓住——应该是用最高级布料特别订制的——制服裙子,然后摔倒。不用说,穗稀因此发出的惊叫声比裙子撕裂的声音还大。
「不要啊啊啊啊!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我必须接受这种惩罚!我做了什么坏事吗?」
伴随着像是要诅咒命运还有神佛以及一切物理法则的悲鸣,穗稀当场蹲下。
「对、对、对不起!」
「不要碰我!你不管做什么都会让事情往不好的方向发展!」
此时攀爬在穗稀手上的藤蔓,仿佛在表达她的情绪,在痉挛之后逃进她胸前开着花的伤口里,但是注意到这件事的人并不多。若是裙子还在正常的位置,想必现场一百多名学生的视线就不会被蕾丝、刺绣,以及花边构成的纯白美景夺走。
少数注意到那件事的人之一,从布幕后面怯生生地冒出来。
「……在俄罗斯好不容易采集到的寄生植物……会钻进人类或动物的新鲜尸体,在血管中扎根,与神经网同化……维持身体组织造成再活性化……是植物共生型的少见僵尸……」
一边从戴得低低的连衣帽下传出阴暗的说明声,娇小的女学生一边来到孝晴身旁。她一脸害羞地低着头,把东西交了出来。
「那个……这个……」
那是孝晴的制服上衣和琉佳的罩衫,两者都折叠得整整齐齐。
「啊、啊啊。」
孝晴之所以有办法收下东西,是因为穗稀的手失去力气,滑落在地的缘故。
「……你说什么?」
她的声音和身体都在颤抖,就连想遮住内裤的想法,都被女学生的那番话给吹到九霄云外去了。
「植物共生……?什么意思……不,不可能!我现在不是还好好的……!」
「……那种植物……不会寄生在活人身上。」
「那么为什么!」
「……因为你已经死了。」
女学生纤细的手指直指穗稀的脸。
绪泽穗稀已经死了。
不过这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
最有可能是在倒下的水槽击中头部的刹那。人类失去生命往往就是这么容易的事。
这个事实——这个人一生最大而且最后的不幸,即使是好学生也难以承受。毕竟她从来没有死的经验。
「啊啊,这是作梦吧?一定是这样吧?……太好了,只是个梦。」
穗稀小心地用双手当成枕头躺下,就此失去意识。
「水、水来了……总之先放进这个水桶里……咦?你们聚集在这里干什么?」
右手提着不断溅出水花的水桶,庄司从舞台旁边跑来。数秒钟之后,目睹寄生在穗稀身上的植物时,他吓得把水桶打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