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进入新学期,学园祭的准备就正式起跑了。
准备阶段前半段所举办的好几场说明会,已在暑假期间圆满结束。
说明会是由执行委员会所筹办,毫不偷工减料地聘请了校外讲师,为预计表演话剧的班级讲解舞台表演的基础知识、为预计摆摊的班级灌输食品卫生方面的基础知识等,以期一切能尽善尽美。身为班级代表者皆有义务参加暑假期间的说明会。
开学典礼之后,紧接着就地在大礼堂召开全校集会,学园祭执行委员长早川佳树宣布,考虑到主题订在战国时代,为了更加活用历史知识,开学之后仍会追加举办说明会。
这番宣布让所有人真切感受到学园经营者的支援。如果这是上课,学生们肯定会意兴阑珊,但如果是为了更加活络学园祭的气氛,纵使占用六日的时间也不以为苦。解散后的班会时间,各班便兴致高昂地开起作战会议。
申请设摊位的一年C班也不例外。
由于战国主题和咖啡厅不甚搭配,所以要用创意一决高下,同时这也要和其他摊位竞争。但即使大家踊跃提供意见,却都不怎么有新意。
「只要名字前面加上战国,不管是什么都有战国风情吧!像是战国馒头、战国炒面。」
「其他班级绝对会采用战国大名豪华宴会这个主题,所以我反对!必须更有特色才行!」
「干脆设定在野外吧?」
「像是开在山顶的茶馆?」
「能在山顶开设茶馆的是江户时代。你给我去参加历史说明会!」
「总之,菜单该怎么办?真的要考据战国时代的食物吗?」
全班同学争执不休时,既是C班的执行委员、也参加了食品卫生说明会的长谷川花梨为了打破僵局开口道:
「看来大家一起讨论也想不出好主意,现在先决定工作分配吧。请所有人分成菜单及烹饪组和会场设计及杂务组吧。然后大家再分别讨论自己想做的事情。」
长谷川是能够准确掌握住领导权的人物,有着像是女子柔道选手一样的体格和浑厚的嗓音,所以连男生们也都不敢违逆她。
在她的指示下,全班同学分别往教室前后两侧移动,分出组别。
(呃……我该参加哪一边呢……)
泉水子直到离开座位前都犹疑不决,迷惘地起身。
一早起她就觉得身体莫名沉重,脑袋也昏昏沉沉的,思绪无法统整。现在光是听到食物的名字此起彼落,就觉得有点想吐。
明明打算提起精神面对新学期开始,但在班上所有同学都到齐了的开学第一天,她却没有预期的兴奋雀跃。
(……不该是这样的。我应该已经融入这个班级里了……教室内也不再感觉到式神那种奇怪的东西。不仅如此,我明明也觉得整栋校舍那种奇异的气息变微弱了啊。)
坐在附近的波多野美优笑着朝举棋不定的泉水子搭话:
「啊,铃原也还在犹豫吧?要从中选择真是困难呢,毕竟煮东西好像也很好玩。」
是啊。泉水子想回以微笑,嘴角却动也不动。
「铃原——?」
波多野问了什么问题,泉水子却听不见。四周响起了类似敲打音叉般的金属音,让她听不清楚。全身冒冷汗,视野急遽褪色。泉水子只记得感到站不稳而急忙蹲下,之后就没了记忆。
泉水子感到正置身在有如台风一般强劲的狂风中。
肌肤当然理解到了这并不是无常的天气而刮起的风。这阵呼啸不止的暴风卷着巨大的漩涡,内含的能量并非常理能计算,甚至超越了人类的喜怒哀乐。
泉水子孤身一人,这是椎心刺骨般的心情真切感受。狂风不断迎面吹来,她无法睁开眼睛。
(没有事物会为我挡下这阵暴风,只能选择我要不要倒下……)
泉水子安静地承受了一会儿后,轰隆作响的风鸣中开始依稀夹杂着人声,泉水子竭力想确认声音的方向,却一点也无法确定。
才以为接近自己,声音又掠过身畔远去,仿佛话语正乘着风的漩涡来回旋转,也仿佛正漫无目的四处飘移。
但是,听起来有好几个人,而且应该是女性。
「殿下。」
「殿下。」
「殿下,快……」
泉水子感到不解,她们在呼唤谁呢?似乎是顾虑身分而避提名字。她们在呼唤谁呢?
(……话说回来,我又叫什么名字……)
她想不起来自己的名字,突然感到悲伤,主动叫唤掠过的说话声。
「嗳,你们在呼唤谁?说出名字吧。不说出名字的话——」
从古至今,他人用过太多的名字叫我了,我连自己是谁也分不清楚。
也不晓得自己身在哪个时代,甚至也远离了自己本身……
呼唤我真正的名字吧。
「泉水子。」
隐隐含笑的男性声音响起。是魅惑人心的声音,似乎在亲眼见到前,就明白对方充满魅力。
泉水子发觉自己躺在床垫不厚又格外坚硬的床铺上。由于记忆中断,她无法掌握眼前情况。
张开双眼后,以雪白的天花板为背景的相乐雪政,正低头看着她。染成栗色、显得蓬松柔软的发丝,温柔和蔼的双眼,鼻梁挺直的俊美五官,肌肤光滑,完全看不出他已过三十岁了。
泉水子眨眨眼睛望向四周,看见了围起床铺的素色隔帘,才发现这里是保健室。她怱然间想起了自己是在波多野的陪同下来到这里,迷迷糊糊地躺下后,似乎就那样睡着了。薄薄的被单底下,她依然穿着制服衬衫和裙子。
「你醒了吗?放心,没有什么大碍。」
雪政的语气中有着安抚的关怀音色。
「相乐……老师。」
在泉水子重新意识到他同时也是约聘的英语讲师时,保健老师上前察看。
「看来脸色恢复了呢。这不是中暑,单纯的贫血而已。试着慢慢坐起来,还会头晕吗?」
泉水子坐了起来,摇摇头后,保健老师将宝特瓶装的运动饮料塞给她。
「为了以防万一,还是喝吧,要是有脱水症状就麻烦了。」
泉水子听话地喝起运动饮料,身材微胖的保健老师又说了:
「铃原同学,你有好好吃三餐、好好睡觉吗?该不会是想要减肥吧?这阵子晕倒的女生增加了不少,不好好吃饭导致体力下降是不行的喔。」
「我是因为天气热,不太有食欲……」
「也就是热衰竭吧?由于离开父母身边,没有人留意你的饮食起居,就无法自己管理身体健康了,毕竟我和舍监能顾及的范围都有限喔。」
说教持续了好一阵子,但雪政始终没有插嘴安静地等候着。随后,保健老师与雪政简短交谈了几句后,便走出保健室。从两人的对话中,可以感觉出她相当信任雪政。
雪政边走向泉水子躺着的床铺,边说明似地开口:
「榊叶沙耶香老师要一个人照顾你们所有人,负担实在太大了。我愿意担任免费助手,她相当高兴喔,因为我刚好也拥有护士执照。」
泉水子大感佩服地心想:雪政究竟拥有几张执照啊?相较起来,她更觉得挨骂的自己真是没用,低着头问:
「……我除了晕倒以外,还有做出奇怪的事吗?」
「不,没有发生其他事情。你也只睡了二、三十分钟而已。」
雪政搬了一张圆椅坐下。
「你暑假期间太卖力了。环境变化太大,对至今什么也没做过的你来说,一切都太突然了。所以我之前就提过了吧,不要去外地,在玉仓山静养比较好。」
「对不起。」
泉水子小声道歉。
「我早该知道妈妈会跑来户隐,就表示事态有多么严重……」
「我或多或少也察觉到,为什么你最近什么都不跟我说喔。」
雪政的口吻并非责怪,但泉水子的胸口仍是刺痛了一下。
「我并不是不想告诉你……」
「你一点也不相信我吗?」
「不,不是的。」
「还是说,你相信深行说的话?」
「……不,不是的。」
泉水子在被单底下环抱住弯起的双脚,将小脸埋向膝盖。
「我不知道。我还是一点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自己。」
雪政停顿了好一会儿,接着更是温柔地开口:
「泉水子,把脸抬起来,我并不想让你困扰。其实我这次去美国,还受托带了东西回来,是你爸爸先前答应你的东西。」
「爸爸吗?」
「大成应该说过吧,他会做一台你专用的电脑。」
泉水子忙不迭抬起头。在泉水子进入凤城学园就读时,大成确实说过这件事。但由于那是他同时叮嘱的众多内容之一,泉水子几乎忘得一干二净。
雪政把一台又薄又轻的笔记型电脑放在泉水子的腿上,外壳是金属红色。泉水子轻轻打开,液晶荧幕和键盘看起来都与一般电脑相差无几。
「这不是触控式荧幕。大成说这种比
较适合你。」
泉水子吸一口气问:
「真的是我专用的吗?就算我碰了这台电脑,它也绝对不会故障吗?」
「不可以怀疑你爸爸这天才程式设计师说的话喔,他还说这么晚才做好,很对不起你呢。」
听到雪政这么说,泉水子反而想怀疑他,略微皱起脸庞问:
「……难不成这段话是在对我施加暗示?」
「谁知道呢。但就算单纯是暗示,如果你因此而能随心所欲操作电脑,也很值得感激吧?」
「话是没有错啦……」
雪政直爽地温柔微笑。
「如果不用再拜托他人帮忙做电脑方面的作业,不再为此而自卑的话,你也会更有自信吧?今后还能寄信和上网查资料,你应该也想过如果能和朋友通信就好了吧?」
泉水子用力颔首。她昨晚正巧一直在想这个问题:就算自己交到了男朋友,但她既没有手机也没有电脑,该怎么和对方联络才好呢?——但是太难为情了,所以泉水子对雪政说不出口。
「既然如此,我以后也可以常和爸爸聊天吗?难不成也可以跟妈妈聊天?」
「他们两个人都很忙,所以平常还是别抱太大的期望比较好吧?不过,有必要的时候,你一定联络得上他们。是真的有必要的时候喔。」
雪政的语气变得较为严肃,接着又说:
「当你被逼得走投无路、束手无策,想要寻求协助的时候,就关闭这台电脑的电源使用它吧。平日以一般的方式使用它没关系,但是,真正需要使用这台电脑时,就要关掉电源。」
泉水子怔怔地看向雪政。
「可是关掉电源的话,电脑就不能动了吧?」
「我也说不上来这是怎么一回事,但大成都这么说了,一定有其意义。只是,许多事情都要在发生之后才会了解。」
泉水子沉默地注视着红色笔电后,雪政平静开口:
「你应该稍微察觉到了吧?这所学园接下来将会展开大规模的比试。表面上虽然只是普通国高中生的学园祭,但背地里却是一个非三言两语能带过的竞技。」
现在连雪政也没有半点笑容。
泉水子心想,雪政的厉害之处就在于他面带笑容的时候,不会让内心的肃穆出现在眼底,可以完完全全地掩藏起来。
「我也能明白还未知世事的你举棋不定的心情。可是,今后会发生的事情,很有可能不太安全,你必须相信大成和我才行——我们都是为了保护你而存在,我们这个组织从古至今,始终不分世代地守护着你。」
泉水子带着喉咙仿佛梗了东西的心情轻轻点头。雪政接着说:
「同时,你也必须承认自己的存在才行。也要认清对山伏而言,你是多么重要的存在。你的本性就是逃跑,想要逃离每一个人类,我们也明白这一点,因此始终不让当代的权力者知道你的存在。最了解你的人就是我们喔。」
泉水子好不容易才用沙哑的声音问:
「相乐先生说的『你』,指的是我?还是姬神?」
「这两者都一样喔。」
「我认为不一样。」
泉水子认为非澄清不可,鼓起勇气说:
「我们才不一样,在户隐的时候也是。」
「现状是紫子小姐还在,所以确实不一样。但是,竭尽所能保护你,也是紫子小姐的指示。我们必须让你平安无事地成为她的下一代。」
雪政字斟句酌地说:
「恐怕姬神将会在你这一代揭开面纱,你母亲也是如此认为的。此外,一旦掀开了面纱,姬神也许就会成为最后的姬神。」
「最后的……」
「这下子你能明白,你将会成为多么重要的公主殿下吧?」
雪政的话语声中有着恳求的音色。但对泉水子而言,她实在觉得怪异至极。
「就算你对我这种人这么说……」
泉水子忽然觉得难以忍受。至今总是一味感到自卑的各种面貌的自己浮现在脑海中,她用双手捣住脸庞,声音不由自主地变得尖锐。
「相乐先生根本不明白!像我这种人——像我这种人,明明至今还得不到深行的认同!」
「那么,深行是你的瓶颈吗?」
「不是的。我只是想像一般人一样……」
泉水子倏地噤口,就此陷入静默。
她突然明白了这是怎么一回事。自己为何一直钻牛角尖——为何无法马上认同雪政说的话。
原因很单纯,因为她希望深行认同自己是普通的女孩子。
如果深行下定决心成为山伏,他会和雪政一样,主动接下侍奉姬神一职吧。可是,那并不是泉水子由衷期望的结果。
她也知道,就状况而言那样一来各方面都会比较顺利,也会促使相乐父子修复关系。可是,一旦深行决定服从姬神,泉水子就只能将自己视为姬神的容器了,她对此有确切的预感。
明白泉水子不会再说下去后,雪政说:
「虽然是自己的儿子,但这个侍童真教人困扰呢。看来那家伙没有为你带来什么好影响。」
泉水子摇摇头,但也不晓得该说什么才好。
「可以的话,我不想后悔让深行跟在你身边。不过,既然还不确定会发生什么问题的话,我想再观察一阵子看看吧。」
听到雪政这么说,泉水子的心跳赫然加快。她支吾迟疑地问:
「相乐先生……可以解除深行的任务吗?」
「不,我没办法。」
「没办法吗?」
「山伏的人才也不多。况且,深行现在也该领悟到自己早被姬神选上了吧。」
泉水子吃惊地倒抽口气后,雪政双臂抱胸看向她。
「你的反应真是不可思议呢,明明知道所有发生的事情,却毫无自觉吗?还是说,是深行不让你察觉到呢?毕竟他是个非常好强的家伙。」
「那个,深行是什么时候被姬神选上了?」
泉水子连忙询问,但雪政没有回答。他只是俊逸地笑着,仿佛在说泉水子应该知道才对。
「所以若真有力量能够解除那家伙的任务,那也只能存在于你的体内吧。」
泉水子还无法回话时,对话就此宣告结束,因为保健老师回到了保健室。
雪政自圆椅上起身,榊叶沙耶香向他道谢后,他极其干脆地离开了。他的态度非常淡漠,泉水子甚至觉得冷酷。而且他还带走了大成的电脑。
当然,泉水子无法抱怨。她既不是他教课的学生,表面上也是彻头彻尾的陌生人。
榊叶回头看向紧盯着雪政离开的门口瞧的泉水子,打趣地笑道:
「你一定觉得很幸运吧?我明白喔,如果他的长相没那么俊美,我会更感激他的协助。因为要是知道相乐老师在保健室,突然身体不舒服的女学生肯定会接二连三出现,真教人伤脑筋。」
这倒是真的——泉水子也点点头。
精神上平静下来后,体力也恢复了,泉水子回到教室。
C班学生已经分成两组开始讨论。泉水子畏畏缩缩地走进教室,但并未成为众人的注目焦点,仅有身旁的几个人关心地向她攀谈。
泉水子向带自己去保健室的波多野道谢,顺势加入她所在的烹饪组,这也是因为布置会场的那一组已有近十人了。但烹饪组出乎意料地不只有女生,十一名成员中有五名男生。
真夏也是选择烹饪组的男生之一。泉水子早在先前宗田家举办烤肉派对时见过他担任烤肉员,所以不怎么感到惊讶。执行委员长谷川也在这一组,想当然耳,主导讨论的人也是她。
正当讨论菜单和预算的时候,真夏叫住泉水子。
「你没事吧?铃原同学真是体弱多病呢。我也常常对真响说,你们明明是室友,应该要多注意你一点。」
泉水子否定地挥手。
「我才不是体弱多病呢,而且也很少贫血,这次只是没吃东西才这样。」
「就算是这样,你跟活蹦乱跳的真响还是差太多了。因为你平常老是文文静静不说话,我们也看不出来你在勉强自己。」
真夏讲话并不带任何弦外之音,但泉水子仍是感到惭愧。
「果然要说出来才行呢……在那之前,也得先自己管理好身体健康。」
「你连这种时候都不会回嘴呢,跟真响真是天差地别。」
真夏轻声笑了起来,说:
「你是有原因的吧?不用特别说出来也没关系,只要你自己知道是怎么回事就好了。」
由于组员正热烈讨论着,两人的对话就此结束。泉水子感慨地想,自己真是个不擅长向他人表达想法的人。
(……不敢问该问的事情,也不敢彻底厘清事物。刚才也是,明明相乐先生看起来知道学园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我却不敢深入追问。因为我不想听到更多关于自己的事,因为可能会因此察觉自己做错了……)
泉水子怎么样也无法与自己和平共处,而这都是因为她无法和自己体内的姬神好好相处——她内心感到苦涩。
回到女生宿
舍后,红色笔电和配件已经一同被送到柜台。
泉水子在大厅被舍监西条叫住,收下盒子后,试着在房间里接上电源。
她忐忑不安地打开电源,毫无阻碍地开了机。新电脑令泉水子入迷,忘了时间的流逝,她已经有一年以上不曾触碰电脑了。
她敲打键盘的动作也变得迟钝许多。虽然她经常在一旁看真响打电脑,还不至于忘记使用方式,但各种个人资料登录仍相当耗工夫。
「咦?泉水子,你不躺着没关系吗?」
听见走进房间的真响这么说,泉水子才恍然回神。她甚至忘了去执行部,忘我地坐在桌前。
「对不起,没想到已经这么晚了!」
「你还好吗?我听说你在C班晕倒了,现在应该躺下来休息才对吧?」
「不,我没什么大碍。只是因为收到了电脑……」
「电脑?」
真响眨眨眼睛,端详泉水子的脸庞,似乎是确认了她的气色确实不算糟。
「听真夏说完,执行部所有人都很担心喔,如月学姐和秋之川学姐也来探望你了。」
正如真响所言,仄香和玲奈紧接着走进房内,泉水子整个人不知所措。
「唰!对不起,还让你们特地过来……」
「你好好休息,幸好不是什么大病。」
如月·金·仄香用天生的恬静嗓音说:
「接下来这段时间会很忙,所以你要好好保重身体。执行部的工作很累吧,但如果少了你的话,我也会很伤脑筋喔,因为你是主要成员。」
「别这么说,像我这种人……」
泉水子缩起身体。她至今始终痛切地感到自己一无是处。从加入起就这么认为,也一直觉得自己仅是坐着听别人说话。
「……我只是坐在那里而已。」
秋之川玲奈以意外体贴的语气开口:
「铃原同学,你不能这么说。你比我还常跑执行部吧?而且也认真地参加了集训。听我说,你光是在那里,就一定会产生某些作用。现在,你已经确实成为仄香率领的执行部一员喔。」
这番话让泉水子深受感动。她完全没想过学姐会对她这么说。
「那个,我想今后在实务方面,我也能够帮上更多的忙。因为我爸爸寄了电脑来。」
执行部成员都知道泉水子无法使用电脑,所以不能丢给她表格计算类的工作,因此自然都露出了新奇的表情。
「铃原同学只要有心,也可以使用电脑吗?」
「嗯……虽然只会一点。」
当然,同寝室的真响最感意外。她兴味盎然地打量放在泉水子桌上的笔电。
「这台电脑还真可爱呢,是你爸爸的喜好吗?」
「但不是最新型号啦。」
泉水子谦虚地回答后,真响往前倾身。
「才不会呢,看起来性能很好。我可以试试看吗?」
真响的手指驾轻就熟地在键盘上飞舞,画面旋即切换,但突然停止不动。接下来真响不论按几次键盘,电脑都毫无动静。
「不会吧,当机了吗?是我的关系吗?」
真响惊慌失措。但泉水子直觉知道,当他人触碰这台电脑时,反应会与泉水子相反。
「你别担心,只是因为这台电脑是做给我用的。」
在三艿注视的仄香两人以此为契机告辞。
「我们回去继续工作了,铃原同学好好休息吧。」
泉水子向她们低头致意。
「我明天会出席。其实真的不用劳烦你们来一趟,我没有那么虚弱的。」
仄香扬起微笑,点一点头。
「我也会向执行部的大家转达,你没有什么大碍。」
再次一个人独处后,泉水子静静思索。
(只要自己再多一点自信的话……)
只要办得到的事情变多,应该也能鼓起勇气去触碰她明明想知道、却因害怕而退缩的事。
为此,她不能再没用得让别人说自己耐不住炎热了。
(为自己的行为负起责任吧。不要依赖别人,也不要坐等别人替自己动手,不论身心,我都要努力自己掌控管理自己,慢慢增加自信……)
二
——爸爸,我很想知道阴阳师究竟是什么?——
泉水子寄给大成的第一封信写着这样的内容。
当然,她也为电脑一事道谢并写了简单的近况,然后才鼓起勇气发问。
获得了新的邮件信箱后,泉水子一在电话上告诉佐和,她马上用自己的邮件信箱寄了信来。泉水子顺利打开了收件匣,一看内容,里头还并排写着大成和雪政的邮件信箱。
紫子的信箱有归有,但不晓得这个邮件信箱会有效到什么时候——佐和还附上了这则注解。看样子别抱太大的期望比较好。
泉水子截至目前为止,几乎不曾问过大成这类危险的问题。可能是因为在小时候,就理解到了哪些是父亲不希望她问的问题。但是,如今她非常兴奋,很好奇大成会有什么反应。
泉水子至今一次也没有自己成功寄过信。以往就算荧幕上显示着邮件已寄,也并未送达到对方那里。但是,这次她成功回信给佐和,所以应该也能寄达父亲处。
不久,大成回信了。看向寄信时间,在美国加州是凌晨三点。迫不及待的泉水子屏住气息打开信件,里头却几乎没有说明文字,只是列出了好几个网址。
(……意思是既然能自己上网,就自己找资料了解详情吗……)
泉水子有些失望,但大成工作繁忙之余仍然愿意回信,也许该高兴才对。这下子她可以轻易预见到,就算问大成「修验道是什么」、「山伏是什么」,他也会回以类似的答覆。
总之,她先试着浏览大成介绍的网页。
泉水子现在按下滑鼠之后,依然会不自觉地绷紧身子,因为她无法相信电脑会跳出下一个画面。这也是因为之前打开高柳一条的网页时,诅咒飞窜而出一事让她留下了根深柢固的恐惧。
(阴阳师高柳同学拥有可以在网页上施加那种诅咒的法术,我必须更加了解高柳同学他们办得到什么事情才行……)
为了今后将在学园发生的事情——
泉水子如此心想,但花了大把时间浏览后,她只了解到从前阴阳道的发展历史。她看了许多关于平安时代实际存在的阴阳师安倍晴明之文献,但现代的阴阳师和他们的术法,却到处都找不到资料。不过,纵然只有获得历史知识,还是比一无所知好吧。
泉水子每天紧黏在电脑前,某晚真响还取笑道:
「泉水子真是极端耶,突然没日没夜地一直用电脑。」
「因为我还不太会查资料。」
真响带着调侃的眼神说:
「最好不要以为网路上会有正确答案喔。我爸爸常说,我们必须具备能一边怀疑其可信度,一边广泛搜集资讯的判断力。」
泉水子乖巧颔首。
「嗯,现在我也许是在确认没有答案这件事吧。」
「既然如此,也问问我吧。最近晚上突然变得好寂寞喔,你也不陪我一起看电视,我都要嫉妒那台红色笔电了。」
泉水子很佩服真响总能有话直说。
「对不起,因为我想早一点追上真响同学。」
真响左边的太阳穴还留有暑假前缝合的伤疤。平常都以头发掩盖住,并不醒目,但住在同一间房里的泉水子时常有机会看见,而且每一次看到那个伤疤,她都在心里坚定地许愿,绝不让真响再遇到同样的事情。
泉水子下定决心开口:
「其实有某个人告诉过我,学园祭期间可能会发生不太安全的事情。关于高柳同学说会在学园祭上一决胜负,你有什么想法呢?」
真响面不改色地微笑。
「我才想告诉他,之前的对决不过是小试牛刀呢。何况我当时还不在现场。」
泉水子回想那夜的情景。
「当时真澄压倒性大获全胜喔,你根本不需要在场。」
「也难怪高柳会吓得站不起来。谁教那家伙老是看不起其他学生。」
真响志得意满地说完,微微蹙起眉。
「高柳肯定知道我的老家在户隐,才完全没预料到会出现真澄那样的存在吧。虽然这样一来,我们三胞胎也会变得特异至极。」
「确实是特异没错。」
泉水子小声同意,冷汗涔涔地忆起了在户隐深层次元中,岩户后头蠢蠢欲动的大蛇们。而真响和真夏的弟弟真澄,同时也是沉睡在户隐山深处九头龙大神的其中一头龙作的梦境,在屈指可数的日本灵山中,可以说又是更加特殊的存在。
真响耸肩。
「你也知道我父母和爷爷都是『看不到的人』吧。我们家是特别钻研忍法体术的流派,就代代传承古武道研究这方面而言,确实比其他一般武道特别,但几乎很少能看见灵方面的事物,所以我和真夏显得很奇特,是连亲人也难以理解的存在——更不用说返回人世的真澄了。」
真响叹一口气又接着说,语气变得有些笼统模糊。
「反过来说……正因为我们是如此特异的存在,我身边也有人积极地想推举我们,认为我们这个体系也许能再一次开拓拥有宗教领袖的道路。」
泉水子犹豫了一会儿后问:
「这和被选为世界遗产候补有关系吗?」
「大有关系,因为我们需要认可啊。可作为无可撼动的证据,证明我们就是这样的存在。」
真响再度微笑,但这回看来像是苦笑:
「但是,碍事的家伙就是那个高柳一条。他具备熟知灵异事物的背景,就这方面而言,恐怕对方比较有利吧。正因如此,我才希望泉水子你们站在我这一边。」
泉水子消化了真响的话好一半晌,之后谨慎地说:
「阴阳师体系也称不上是宗教吧?我稍微调查过了,阴阳道是奈良时代左右从中国大陆传来的知识,再加以吸收学习而成。像是掌握天体运行的宿曜、操控物质流动的阴阳五行……但基本上阴阳师也供奉神明,咏唱和密教相同的真言。」
「是啊。可是照你这么说,密教或许也可以声称知识就是力量。因为从前古人都理所当然地认为世间万物中宿有神佛的灵力。」
「阴阳道只要继承了秘密知识,不论是谁都能运用吗?不用修行也没关系?」
泉水子问出自己调查时感到困惑的问题,真响也歪过头。
「我也不晓得。但应该不是谁都可以,我想关乎天分吧,高柳大概从小就接受菁英教育。」
泉水子想起了现在都收声敛息的式神们。
「所以可以说,不论学园内外都有阴阳师们站在高柳同学那边,形成庞大组织吗?」
真响抿起嘴唇,点了点头。
「就算不像宗教法人一样有着肉眼可见的团体,但也一定存在那种组织,在现今的政界和财经界中,成为这个国家的掌权者暗中利用的团体,纯粹为了现世利益而行动……毕竟也与从前曾身为官僚的过去有密切关联嘛。」
真响的语气突然变得很不甘心:
「高柳会如此狂妄自大,一定有原因吧。但因为我太生气了,很少深入思考这件事。」
泉水子无法克制地与雪政所说的山伏组织进行比较。
「我听说山伏是远离俗世权力,躲在深山里的组织。」
「可能就是这部分和高柳及我不一样吧。就仰赖国家权力的组织而言,我们的背景和高柳十分相似。虽然和历史上最为知名的伊贺流忍者体系有些不同……伊贺流指的是服部半藏率领的忍者,成为德川家康的手下后便迁居至江户城城下。也因此成了半藏门的名称由来。
那些忍者的子孙也有力量,但现在伊贺流远比户隐还要积极革新,已经脱离了与阴阳师互相竞争的范畴。但是,工作都是接受重要人士的委托这一点大家都一样。大家都与政界及财经界的大人物有密不可分的关系。我与高柳的竞争,说是个人的竞争,更可以说是整个组织的客源竞争。能否获得大人物和顾客的青睐,取决于谁是能被认可的世界遗产。」
真响语气平淡,但内容沉重。泉水子感慨地想,不论怎么上网查,也无从得知这些事。
「我可能从来都不明白真响同学的心情有多么迫切吧……」
真响勾起嘴角微笑:
「明知道你不了解,还将你卷进来的人是我喔,所以我们是彼此彼此。因此,现在我决定也让你看看这样东西。」
真响站起身,从经常随身携带的手提袋里拿出一个小型精密仪器。泉水子始终懵懂地以为那是真响拥有的众多手机之一。
「为了预防万一,让你先知道它的使用方法可能比较保险。这是AED喔。」
「AED?」
「就是自动体外心脏去颤器。」
真响流畅地讲出一长串名词,但泉水子还是不明白。看她双眼圆睁,真响叹了一口气。
「也就是急救仪器。为引发心室颤动的心脏施予电击,促使心脏恢复心跳。近来外型变小后十分普及,我想保健室里也有。」
泉水子倒抽口气。
「难道……是为了真夏同学……」
「我不敢告诉他我随身携带这种东西。也不敢让他发现我每天都在想,与过世真澄同卵生的真夏有多高的风险会突然猝死。毕竟那家伙精力充沛,从来没有晕倒过,我也不敢当面叫他不许做激烈运动。但就算这样,只要待在他身边,我就会不由自主想随身携带着它。」
泉水子深受震撼,出神地紧盯着AED瞧。相信真夏健康的心情是另外一回事,但她真切感受到了真响有多么担心,自己完全无法与之比拟。
真响用像在说服自己的口吻说:
「要是心脏病发作,能让那家伙活下来的方法就只有心脏移植一途。可是,你认为国内有多少患者可以马上接受心脏移植手术?所以我才想接近有权势的人,也必须在凤城学园得到认可,成为世界遗产候补。」
就在学生会执行部忙得不可开交的某一天,早川委员长走进执行部室。
自从暑假明确划分出学生会和执行委员会的职责范围后,他虽不是首度出现,但仍很罕见。
参选委员长时早川佳树原本隶属于棒球社,这样的人选相当少见。听说他也参加了夏季的棒球比赛,虽是预赛阶段就迅速落败的弱小社团,但身负委员长的繁杂公务又身兼棒球选手之职,可以说非常了不起。
因为是运动选手吧,早川的个性不拘小节。他的头发剪得极短,但偶尔也会用发蜡将头发往上抓,所以似乎不是为了打棒球才剪短。他的逻辑能力很好,也擅长指派工作给他人,听说也具有相当的人望,很少有人对他心生不满。
「这次的着装说明会很重要呢。」
早川坐在执行部室的椅子上,在执行部员面前如此起头:
「所有学生都会穿上各种战国服装,既然租了高价的服装,就算是学生也不能穿得不成体统,所以必须要有更多的工作人员可以指导学生着装。」
学生会长和秋之川也点点头。穿和服对两人而言皆易如反掌,所以表情也显得游刃有余。
「我们会帮忙喔。用不着你开口,我本来就打算从执行部多派几个人手去说明会帮忙。」
「真是帮了大忙。话说回来,我偶然听说学园祭那两天执行部所有成员都会打扮成幕后黑衣人,是真的吗?」
早川环顾众人。由于这项提案在策划全校活动时就提出了,在场所有人都不意外,仄香一脸再认真不过地回答:
「我们有扮成幕后黑衣人的需要。毕竟执行部负责担任活动的裁判,既然要管理当天的活动,身穿厚重的衣服也不方便行动。」
「也打算遮住脸吗?垂下那块黑色的布?」
「我们可不想因为担任裁判而被丢石头,毕竟届时所有学生的情绪都会很激动。」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可是,总觉得很可惜呢……」
早川将手臂靠在桌上嘀咕说道。
今井立即吐嘈:
「你这句话指的只有女生吧?」
「那还用说吗?」
早川一本正经地肯定。
「我觉得执行部策划的会战活动虽然基本上已经很完美了,可是整体看起来,又觉得少了一些看头。如果赢得会战的武将能得到全学园最美的公主,然后再由学生会长扮演公主炒热气氛的话,你们不觉得更精彩吗?」
星野露出一副全然没想过这点的表情低声说:
「……听来不错耶。」
「我反对。」
仄香用冰冷至极的声音一口回绝:
「想推举出公主的话,请学生会以外的女生担任吧。只要把脸涂白再穿上锦衣华服,不论是谁都能扮演形同广告招牌一般的公主殿下吧。」
「我倒不这么认为。」
早川接着又说:
「其实国中部的学弟妹提出了第一天想举办美女选拔和游行的要求。由于国中部有合唱比赛,很少有机会穿到战国服装吧。况且在国高中合办的活动里,受欢迎武将的盔甲会轮到他们手上的可能性也很低。所以,我正考虑答应他们。」
真响露出厌烦的表情,悄声咕哝:
「呜哇,真是不知记取教训。今年也有学生提议举办美女选拔吗……」
「他们似乎想推举出国中部的公主殿下,再举办迎亲游行。这样一来,我虽然不至于提议高中部也办美女选拔,但即使是靠美女的水准,也还是想对他们展现一下高中部的威信。」
「真是无聊~」
玲奈语气轻蔑地说,但早川大摇其头。
「这种事情看似渺小,其实很重要喔。」
「我也觉得需要建立威信。」
深行开口说。
「考虑到整个学园祭的平衡,我觉得委员长的提议非常恰当。」
早川像是发现了同志般,脸庞顿时变得明亮。
「对吧!问题就在于平衡啊!」
星野和大河内也突然纷纷表示赞同。
「我也明白相乐的意思。」
「我也是。」
看样子两人与深
行的关系很快就恢复原样了,称呼已经变回相乐。深行想必也圆滑周到地努力修补关系吧,不论怎么说,他是最有能力的学弟这项事实终究无法轻易动摇吧。
仄香斜眼?向男生们:
「听起来高中部也想举办美女选拔呢。」
早川加重语气:
「都说不是了,我们的提案才没那么肤浅。只不过,高中部也需要优雅高贵的公主殿下,但如果要推举,我希望能选出不只是外表漂亮,而是所有人都能接受、适合担任学园祭象征的公主,这样大家明白吗?」
玲奈提议道:
「公开招募这个角色如何?重要的是本人的意愿吧?会战上男生可以表演好几项具可看性的节目,却少有焦点放在女生身上,这点也让我有些在意。」
「不,在过去受欢迎的游戏角色中,加入会战的女性也相当大放异彩地……」
大河内说着,但因玲奈脸上明显地写着「御宅族看法」,所以他话说到一半就闭上嘴。
「如果公开招募,报名人数超过限制的话,要用投票的方式来决定吗?」
岛本一脸期待地发问。玲奈摇了摇头。
「不可能投票吧,由她们自己讨论决定吧。」
「那样不会反而产生纠纷吗?」
「成为公主殿下有什么好处?」
众人提出了好几个问题,眼见无法马上统整出意见,早川便开口:
「这件事还有时间可以讨论,就交给你们了。但当务之急是星期六的着装说明会。如果执行部打算学园祭当天都扮演幕后黑衣人的话,至少在说明会上担任模特儿吧,武将和公主的着装展示都需要模特儿。」
由于早川边说边注视着仄香,她紧拧起眉。
「你为什么那么想让学生会的成员换装?」
「那当然是因为领导人亲自上阵的话,可以提升大家的士气啊。」
早川似乎不打算强人所难。这点正突显出了他很会拿捏分寸。
「当然不是会长也没关系。如果是宗田同学担任模特儿,大家也会非常开心吧。人选就交给你们了,实际上在场的每一位女生若只能扮成黑衣人就太可惜了。」
执行委员长爽快地撤退后,执行部成员面面相?。
「怎么觉得他又不着痕迹地把多余的工作推给我们?」
「会长,你有意愿担任公主模特儿吗?」
「完全没有。」
仄香的语气非常冷淡。
「蠢毙了。领导人穿上华服就能提升士气?我可不是为了做这种事才成为学生会长。」
星野打岔:
「不过一想起去年,我也明白为何早川说很可惜,因为会长今年也不打算表演日本舞吧?」
这次仄香寻思了一会儿,也说:
「关于被说没有看头这件事,也许还有讨论的余地。但是,这跟着装说明会是两码子事,既然已经说了会帮忙,我们就不能撒手不管。宗田同学,你有意愿当模特儿吗?」
见问题忽然丢向自己,真响眨了眨眼。
「咦……怎么办呢……虽然我完全没想过这件事……」
「不用勉强接受也没关系。只不过,我希望所有一年级生都参加说明会,因为没有一点知识的话,当其他学生没有穿好时也无法指正。」
大河内不知想到了什么,无预警地说:
「铃原同学也可以吧?感觉她不用戴上假发,就能轻轻松松作出公主殿下的发型。」
泉水子慌忙举起双手连连摇晃。
「我不行啦!」
「不不不,铃原同学这样的女孩子扮成公主时,也许会意外地判若两人到认不出是谁喔。」
「不行啦,像我这种人……」
泉水子自觉无法胜任而慌张。她已好久不曾在执行部室里冒冷汗,完全不敢朝深行方向看。
星野当然也兴高采烈。
「有可能喔!这就是所谓的落差萌,说不定是个好主意!」
但这个话题并未持续。因为学生会长继续讨论起被早川打断的议题,泉水子暗自松了口气,好一阵子她还提心吊胆,但所幸执行部向来不会强人所难,所以她想暂时可以放心吧。
一到这个时期,各班的活动准备也全面开跑,着手进行可说是临时抱佛脚的工作,所以执行部和执行委员会的学生们也倾巢出动。
他们一方面必须协助各班,另一方面也要完成装饰正门和操场的吉祥物。他们在大礼堂摊开零件,努力组装吉祥物,但由于分配好了各班使用的时间,所以五点就必须暂停收工,该做的事情仍然无穷无尽,可以预见到之后将会忙得连回宿舍睡觉的时间也没有。
回到各自班级的途中,深行小声叫住泉水子。
「铃原,我有话跟你说。」
泉水子点点头。她也心想深行差不多要找自己谈话了。
尽管几乎每天都会见面,但开学后一直没有机会深入详谈,泉水子也心想该告诉深行电脑等事情,一直都苦无机会。
深行在大礼堂旁的暗处停下脚步,环顾左右,确认有没有人偷听。泉水子率先发问:
「和宫同学对你说了什么吗?」
「不是。我这阵子也很忙,没时间和那家伙说话。」
深行不仅有执行部和一A的企画,还得帮忙日本史研究会(背地里的名称是SMF,宗田真响粉丝俱乐部),也难怪忙得分身乏术。SMF会长两国瑞彦认为不能让难能可贵的女孩子处理杂务,所以泉水子不须做任何工作,但深行就没有同等待遇了。
连泉水子都没机会了,乌鸦可能也没有时间接近深行。话虽如此,她还是觉得大失所望。
「和宫同学果然力量太薄弱了呢……」
「问题不在和宫,而是你吧。」
深行回过头来,指责似地说。
「学园祭扮装你打算如何蒙混?战国时代的人绝不会绑麻花辫喔,一般都会把头发解开。」
可见深行也很在意大河内刚才的发言。泉水子回答:
「如果是扮成幕后黑衣人,头上会盖东西,所以我想只要把辫子缠起来就没问题了吧。」
「那么,我应该可以相信你不论发生什么事都不会解开辫子吧?」
「谁知道。」
一不留神这句话就脱口而出。一被如此叮嘱,她突然不想乖乖听话。
深行皱眉。
「什么叫作谁知道?」
「因为前阵子已经知道就算把头发解开,我也不一定会变成姬神啊。」
「就算是这样,辫子是封印仍是事实吧?」
「也许只是妈妈的暗示啊。不过是佐和那么说而已,谁晓得真相是什么。」
深行的嗓音无比错愕。
「你该不会真的想当着装说明会的模特儿吧?」
「才没有呢!」
泉水子气鼓鼓地反驳。
「只是,可以使用电脑搜寻资料后,我开始在想,至今为止是不是有很多事情都是我自己擅加认定,或是别人让我那么认定?是不是因为我老是百依百顺,才会这么没用?」
「所以你就觉得可以解开头发吗?」
泉水子握紧身侧的两只拳头。
「我也不想一辈子都绑着麻花辫呀。我将来一定要解开这个发型,也必须慢慢了解解开时会发生什么事。」
深行混着叹息说:
「你讲这种话简直像是迟来的叛逆期耶,那样会给人带来极大的困扰,所以别想在学园祭上测试喔。而且就算不是学园祭,你应该也知道现在的气氛很不寻常。」
「和之前相比,我调查了很多关于阴阳师的资料喔。修验者也是。」
泉水子大力吸一口气后,说:
「我比之前更了解真响同学家的忍者是怎样的存在了。所以,我好像也稍微明白了阴阳师和忍者为何会立场对立,以及山伏为何会与两者保持距离。我不会永远都一无所知的,从今以后,我会努力靠自己去判断怎么做才对自己有利。」
「喔……你的努力很值得表扬,但有件事你压根没有察觉吧?」
深行将手塞进学生制服的口袋,仿佛在统整思绪般来回踱了几步。
「真要说的话,阴阳师法术的基本就是除魔,也就是消灭降临而来的灾难——即是抹除邪恶的祸害,这方面修验者也是一样的。而忍法体术基本上也是为了避免危害而存在的。不论哪个体系,『护身』必定都是基本。锻链『护身』的技巧以后,不仅能保护他人,还能反弹回去成为攻击的力量,仅此而已。」
泉水子怔怔地注视深行后,他接着说:
「你完全不具备的就是护身之力。我想,原本姬神这类的存在都有从属神跟在身边保护她。如果是修验者,会称呼自己的从属神为『护法』,阴阳师则称作『式神』。但是,你放出了和宫后始终没有收回,未拥有任何东西,所以完全没有事物在保护你,在这种状态下还只会说这些任性的话,你在想什么啊。」
泉水子默不作声。因为深行的说教非常正确,她无法反驳。可是,近来盘踞在自己胸口的情绪
就这么被指责为「任性」,她又觉得很难咽下这口气。
「……就算这是我的任性,你也不需要感到困扰吧?相乐同学又不是山伏。」
她起先很小声,但出乎预料说得很果决。
「相乐先生说过有山伏会保护我。我无法自己保护自己的话,请山伏保护我就好了嘛。」
「你干嘛闹起别扭啊?」
深行一针见血地指出后,泉水子也这么认为,咬住嘴唇默然不语。
泉水子始终心想,深行就算对她耐心用尽,变成毫无关系的人也无所谓,反正他赶快交到女朋友就好了呀。
(……就算对象是如月会长。)
如月·金·仄香目前在众人面前仍叫深行「相乐」,但说不定两人独处的时候就改叫他「深行」了。虽然这与自己无关。
深行难以理解地注视着紧紧低着头的泉水子,最后认输似地说:
「既然你说你调查过了,那你应该知道阴阳道、修验道和忍法共通的术式是什么了吧?」
不知道。泉水子不由得不再绷着小脸,抬头看向深行:
「有那种术式吗?」
深行露出真受不了的表情,但这或许也是无可奈何。
「是九字真言。」
深行用两手手指比出了几个手印。
「临、兵、斗、者、皆、阵、列、在、前。」
说完,深行竖起食指和中指比出剑印,像从刀鞘拔剑一般,在空中划下格子形状的线条。
「像这样纵横比划,就是咏唱以上咒文的早九字护身法。密教僧侣和修验者的应用方式也都一样,阴阳师则称呼这个九宫格为九字用以除魔,忍者在统一精神时也会使用。当山伏入山修行时,这是最重要的护身咒文,听说这从前源自于道教。」
「我以前看过。」
泉水子大感意外地脱口说出。
「我有好几次见过佐和跟野野村先生比出这种手势,虽然他们一次也没有救过我。」
「没有教过你……吗?看来问题其实出在这里吧。」
深行显得若有所思。
「没有人教过你,我想这并不是代表别人会保护你,所以你本人用不着知道,而是你不知道这件事对周遭的人比较有利。」
「比较有利?」
泉水子皱起小脸。她不认为玉仓山上的人们会不为自己着想而做某些事情。但是,深行说话经常是直截了当,所以也不需要放在心上。
「你是指对山伏比较有利吗?」
「没错。假如面对姬神时需要护身,若对方也晓得护身法而使得自己的护身无效,那就伤脑筋了吧?」
这么一说,姬神就等同需要除魔、消灭的灾害了。泉水子正想开口,但又突然惊觉。
(……不对。没证据显示面对姬神时不需护身,我自己分明也数度感受到姬神的不祥……)
「那么,难道姬神其实是灾害,而山伏想阻止她吗?」
深行以极快的语速说道:
「我并没有说真相就是这样,只是说有这个可能性。我也不是所有事情都晓得,因为正如同你说的,我还不是山伏啊。」
深行别开视线,但赶在泉水子开口前又接着说:
「所以我可以教你怎么比九字真言手印。因为我打从一开始就不相信那群说会从旁保护你的家伙。既然你开始想自己照顾自己,至少记住一个危险时可以咏唱的护身法吧。」
泉水子仔细咀嚼深行说的话。回想起雪政曾追问自己是否比较相信深行。
(……也难怪相乐先生会那么问。我为什么会听从这么不温柔体贴的人说的话呢?)
泉水子想不出答案,仍是对深行说:
「请你教我吧,我也不想在学园祭上造成其他人的困扰。」
两人都不能太晚进教室,在意时间的深行教得匆促,但还是持续教到泉水子大略记住。
深行最后补充道:
「虽说这个咒文用途广泛,但能否发挥效果多半取决于你的力量,内心相信与否也会影响护身的强弱。我也不敢说自己做得很完美,可能只能起到安抚的作用,你要先了解这些前提。」
「我知道了。我会多多练习。」
匆忙道别后,泉水子奔往一C教室,然后在走廊途中蓦然惊觉。
(啊!我都忘了……本来想叫深行告诉我他的邮件信箱……)
想起一件事后,泉水子更接二连三想起了未向深行说的话。
(我也想问对于姬神已经选上他一事,他有什么想法。还有、还有……)
为什么会累积这么多事想说呢?泉水子既惊讶又不解,兀自呆站在昏暗的走廊上。
三
星期六早上,泉水子问真响:
「你决定担任今天说明会的模特儿了吗?」
「虽然我提不太起劲……」
真响依然穿着方才赖床时的睡衣,手伸进发丝间撩起头发。
「可是其他执行委员也来拜托我,我想就趁这机会做做外交吧。但我觉得自己一点也不适合打扮成公主呢:」
「才不会呢,一定有很多人想看喔,像我也想看。」
泉水子说完,真响露出无奈的苦笑。
「我是不怎么喜欢,但我猜真澄会非常开心吧,因为他最喜欢华丽又漂亮的衣服了。」
「啊,我能明白喔。」
「但相对地,真夏就很讨厌我打扮得花枝招展。」
「啊,这我也能明白。」
「真夏今天去练习流镝马了。所以反正他不会看到,而且他又无视了必须参加说明会的指示,我只好连同他的份一起努力工作了。」
真响像在照顾一个大麻烦似地说,但看来并不排斥。照顾弟弟似乎也成了活力泉源。
着装说明会于下午一点开始。大概是委员会的宣传奏效了吧,报名参加的人数多到必须临时将会场从原本预定的视听教室改为大礼堂,执行部成员不得不急急忙忙收起做到一半的吉祥物。
仄香可能是不想被早川委员长拉住吧,大礼堂里没有看到她,她好像也从一开始就没打算出席说明会,其余成员既已在场,便全面帮忙会场进行准备。
时近中午,今日说明会上将使用的服装和盔甲逐一送到,担任讲师的嘉宾也陆续抵达,泉水子一边帮忙排列折叠椅一边兴致盎然地观看。说明会的工作人员开始讨论,真响也被叫去。仔细一看,发现担任武将模特儿的正是早川自己,怪不得他在执行部里只招揽女生。
泉水子心想这个情况不晓得能不能与真响一起吃午餐,在原地等了一会儿。就在这时,一名疑似是今天担任校外讲师的男性往大礼堂走来,是个中等身高、细长瓜子脸的年轻男子。
(指导着装的讲师平常都做什么工作呢?美容院?摄影师?真是难以想像……)
泉水子虽然有些顾虑,但还是忍不住目不转睛地看着。对方穿着无花纹的衬衫和背心,戴着松软的褐色帽子,全身散发出明星风采,后面的头发较短,但前面的头发较长,搭配上时髦的有框眼镜,显得十分帅气优雅。
他察觉到站在角落的泉水子后,笑容可掬地朝她走近。
「你好啊,最近过得还好吗?」
「咦……」
泉水子呆若木鸡。自己应该不认识这样的人,对方认错人了吧。
「那个,我并不是工作人员……」
「你是铃原同学吧?」
泉水子更是不知所措。她环顾四周,但执行部的学生包括深行在内,都出去吃午餐了。
「哎呀呀,你已经忘记我了吗?」
对方微笑着说,摘下眼镜饶富深意地瞅着泉水子。
捉着镜框的手指又长又纤细,大手也白皙优雅,是双绝对负荷不了山伏修行的手。连雪政也没有如此纤细的手指。就在这么心想时,泉水子忽然想起了先前曾经看过这双手。
「那个……难道……你是穗高学长?」
「为什么是难道?」
「因为……你剪了头发吧?」
先前村上穗高是将长发束起,穿着深色和服。当时的仪态超凡脱俗,也难怪她认不出来。
见到泉水子张大双眼抬头看着自己,穗高噗哧一笑。
「不是不是,那不过是陪仄香一起戴假发罢了,你真的以为歌舞伎演员都会留长发吗?」
经他这么一说,在电视上看到的歌舞伎演员都是短发。泉水子恍然大悟,但也觉得非常可惜,穗高学长这样打扮后,完全就是时下的年轻人。
「对不起,我没认出来。但即使听你这么说,我还是看不出来是同一个人呢。」
「没关系,坦白说,我今天就是故意不让别人认出来。」
穗高重新戴上眼镜,说:
「虽说我的身分是学园学生,不该打扮成这副模样,但我打算装傻彻底假扮成讲师之一。」
泉水子也拍胸脯保证他看起来一点也不像学生,横看竖看都是社会人士,安静不说话的话,还显得比大学生老成。
「要对大家保密吗?」
「对仄香以外的
学生喔。因为被大家发现的话会很麻烦。」
穗高看向仍在商量讨论的委员会学生们。
「我想自己亲眼确认一下学园祭的准备进行得如何了。话虽如此,这个月我根本没时间来学校上课,今天也没有太多时间。」
泉水子战战兢兢地提议:
「如月学姐因为一些事情没有过来,要我去叫她吗?」
「不了,仄香早就知道了。」
穗高赫然想起似地看向泉水子。
「机会难得,不如一起吃午餐吧?我完全没料到会这么快又见到你呢。」
泉水子还没能回话,穗高故作滑稽地压低音量说:
「我邀你吃饭这件事要对仄香保密喔,那孩子闹起别扭来可是很可怕的。」
(……啊,对喔。)
研习小屋里仄香判若两人般的雀跃神情浮现脑海。当时泉水子无意识间也领悟到了。
(如月学姐已经有这个人了,我在想什么啊……)
心情突然豁然开朗。大概是这个缘故,泉水子爽快地对穗高点头。
而且她也死心放弃,看来这下子无法和真响一起吃午餐了。村上穗高是难得不会让泉水子紧张的男性,起初虽然有些仓皇无措,但熟稔的感觉又慢慢回来了,同桌吃饭似乎不成问题。
不过,泉水子本以为穗高会走向校内的自助餐厅,当看到他走向大门时吓了一跳。
「我们要去外面吃吗?」
「既然今天是周末,你应该也想在外面的店家吃饭吧?」
「时间来得及吗……」
「你放心,我有车。」
一辆银色房车停在停车场,泉水子虽分辨不出车种,但看起来大又高级,而且有司机坐在前面。透过两人互动的气氛,可以察觉对方和接送泉水子的野野村不同,是货真价实的专聘司机。
(……梨园的人根我们真是不一样呢……)
尽管感到退缩,但事到如今也无法拒绝,泉水子只好坐进宽敞的座椅。
不出一会儿光景,车辆驶抵高尾山山脚下。
「好不容易来到了这里,得吃好吃的荞麦面才行。」
登山口前的热闹街道上并排着几间荞麦面店。穗高下车后这么说完,泉水子发觉身边有好多人都喜欢吃荞麦面,不禁觉得有些莞尔。
「我前阵子也在户隐吃了有名的荞麦面喔。」
大概是泉水子的语气听来得意洋洋吧,穗高也笑了起来。
「那你就能比较哪边好吃了吧。」
穗高走进街上其中一间,点了山药竹筛荞麦面。泉水子没有犹豫太久,也点了相同的东西。
「听说从前山岳修验者待过的地方,现在仍然保有荞麦文化。」
穗高闲话家常地起头:
「因为在山里修行的人会断绝五谷,进行所谓的木食,修行期间不可以吃人类耕种的谷物。但是,荞麦不在五谷之列,而且光是把荞麦粉融进热汤里饮用就能让人获得营养,因此是旅行者非常宝贵的食粮。」
看着店家送上的餐盘,泉水子也说:
「那么以前……山药也是可以不用煮的食物喽?」
「没错,山药原本是野生的山芋。」
好一阵子两个人都专心品尝美食。随后,泉水子鼓起勇气问:
「学长会特地隐藏真面目来看看情况……是因为你是判定者吗?」
穗高抬起头,露出微笑。
「嗯,就是这么一回事。我想预先透过五感,明白他们在做什么事前准备。仄香虽然做得很好,但光听报告,所知仍然有限。」
「事前准备?」
「你一点也没有察觉到吗?」
听到反问,泉水子踟躏不决,因为她完全不晓得穗高指哪件事。于是穗高接着说:
「由于一整个夏天我都没有踏进学校,所以今天一来马上就发现了。校园内正一点一点地建立起结界。可能是每天接触,变化又很缓慢,你才没有察觉吧。」
「……你说的他们是指高柳同学他们吗?」
穗高没有明白肯定,但他的表情一目了然。他抿着嘴唇扬起微笑。
「宗田真响似乎非常卖力,所以我今天算是来看看他们之间的较量。当然,我也很好奇你最近过得如何,听说你要站在宗田同学那一边,这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决定吗?」
泉水子点点头。
「我仔细考虑过了,如今也听说了真响非那么做不可的苦衷。」
「宗田同学输赢的关键,也许就在于如何运用你吧,因为你这个人很深奥。」
穗高打趣地说,泉水子连连眨眼。
「我很深奥吗?」
「当然,就像秘密宝藏一样。」
穗高边以单手比着无意义的动作边说:
「找到你的人可能会获得无与伦比的财富,也有可能招来惊天动地的灾厄。毕竟通常对秘密黄金出手的人,都会遭到龙的攻击,或是受到法老王的诅咒嘛。」
他似乎是开玩笑,泉水子不知如何反应。她思索了一会儿后说:
「我知道真响同学拥有难以掌控的力量,但那不是我,而是她的亲人。所以我想为她出一分心力。」
「你跟之前不太一样了呢。」
穗高凝视着正面相对的泉水子,冷不防问:
「你的搭档还好吗?就是那个态度相当狂妄的……名字叫什么来着?」
泉水子不由得往后缩。
「为什么这时候会问起他?」
穗高噗哧大笑:
「呃,我不打算笑的。抱歉,我原本以为你是更迷糊的女生呢,这个转变真是不错。」
泉水子不想莫名其妙就被人取笑,抬起眼睨向对方:
「相乐同学的话,我想他现在也非常活蹦乱跳,相当狂妄自大喔。有什么问题吗?」
「一点问题也没有,只是觉得他好像隐藏不了财宝,无数光芒都从缝隙间流泻出来了,很有可能随时被人找到喔。」
穗高显得格外愉快。
「我可不会同情他。像他那种自不量力的小子,挫挫锐气才是为他好,你也被迫跟一个很不合适的对象结成搭档呢。」
泉水子暗暗倒抽口气。
她还以为会将深行贬得一文不值的人只有父亲雪政。因为在玉仓山,大家都称赞深行非常优秀。明明对此感到抗拒,但听到身为局外人的穗高这么说,泉水子不知怎地又有些不高兴。
「生气了吗?」
「没有。」
「骗人,你分明在生气。」
穗高的语调从容自若,可知他一点也不觉得伤脑筋:
「我的立场无法偏袒任何一方,也无意无视自己的立场做些什么。尽管如此,单纯以一个人来说,我还是忍不住想看看你在学园祭上会有怎样的表现,你可是一匹黑马喔。」
泉水子不晓得黑马的意思,但她总觉得不是好的意思,话声僵硬地问:
「穗高学长为什么要负责判定呢?担任判定者有什么好处吗?」
明明没有时间待在学校,看起来也没有那个必要,却以影子学生会长的身分君临凤城学园。泉水子真是搞不懂村上穗高这号人物。
「是因为我有那个资格吧。毕竟歌舞伎已被列为世界无形文化遗产。」
穗高按着眼镜,思忖了一阵说:
「身在传统艺能之家,就会不由自主思索『艺』的源头。从前『艺』和请神降临的技术是浑然一体的,我想知道真相究竟如何。为什么源于江户时代的歌舞伎,在士农工商的身分确立后,歌舞伎演员的地位却变得比士农工商还不如,世人不再认为歌舞伎是能与神只沟通的神圣职务,同时歌舞伎也被所有人遗忘。不是很教人不甘心吗?」
「因为学长是『看得到』的人……吗?」
泉水子小声轻问,脑中想起了执行部的试胆大会。
「那个,除了神灵以外,学长也看得见其他事物吗?好比说幽灵?」
穗高微笑颔首。
「我想可以看到许多非人事物的人就可称作『审神者』吧,而我是其中之一,但不为灵障所苦,观看的时候擅长保持距离,所以也能进行判定。」
「学校里头有幽灵吗?」
泉水子冷不防问。虽然突如其来,但穗高并未特别慌张。
「看起来待得比先前舒适喔。」
「比先前舒适——所以是有吗?」
泉水子大吃一惊,穗高却像在闲话家常一般。他瞥了一眼时钟,拿起帐单站起身来。
「我吃饱了。差不多该回去了,我还得担任讲师呢。」
再次回到大礼堂,已是着装说明会的大约二十分钟前。
会场的座位依然稀稀疏疏尚未坐满。穗高直接走向讲台后方的等候室,泉水子与他道别后,打算坐在比较看得见讲台的前方座位。
高柳一条已经到了。
由于他有着剪齐的独特浏海,所以很难认错。在四周都是穿着皱巴巴POLO衫或运动服的男生中,只有他穿着烫得整齐笔挺的短袖衬衫,系着领带。
他与和宫悟相似的地方除
了单眼皮的凤眼外,就是那副干净到有些奇异的打扮。泉水子心头一惊,故意绕到离高柳较远的另外一边,不需要特地坐在听得见彼此声音的范围里。
高柳参加说明会并不值得大惊小怪。听说一年A班的商店是由他负责,由于筹办主题相同,同学年间又激起了竞争意识,C班学生全都斗志旺盛地打算使出秘密计划先下手为强。
高柳与三、四名男生结伴参加,频频聊着天等待说明会开始,似乎没有注意到泉水子。
尽管坐在距离遥远的位置,泉水子仍是不停看向高柳,要她不在意委实太困难了。
(……我并不觉得他很帅。可是,和宫同学为什么会是那副姿态呢?)
总觉得古老的记忆中应该存在着根据,但是一想深入采究,记忆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泉水子闭上双眼,试着回想国三班级里的和宫悟。
一个不起眼的学生如常地存在于班上,真不敢相信班级名册上没有他的名字。他的笑容让人觉得很舒服,每次一笑,突然就很吸引人的目光。
(……我可能是喜欢他的笑容吧,内心深处会想向他撒娇。当遭到威胁的时候他仍能强势面对吧,总之,有这种感觉。)
沉溺于思绪中时,泉水子听到有人呼唤自己的名字,吃惊地急忙抬起头,只见二年级的执行委员学姐正弯腰看着她。
「铃原同学,幸好你在这里。能麻烦你赶紧来等候室一趟吗?」
对方语速极快,看起来很着急。泉水子瞪大了双眼。
「咦?怎么了吗?」
「先别问这么多了,快点快点!」
泉水子在催促下跟在她身后。会是穗高拜托学姐传话这类的事情吗?
但是一走进等候室,里头清一色是女生,原来为了更衣,男女分成了两个房间。指导着装的讲师也是三名女性。
副委员长折口和数名委员神色凝重地众在一起,真响也站在其中。
「啊!泉水子,你跑去哪里了?」
「我稍微外出了一趟。怎么了吗?」
「听说国中部担任模特儿的女孩子不来了。」
真响说完,副委员长一脸疲惫无力地说明:
「好像是国中部的女生内部发生了纠纷。真是的,就是因为举办美女选拔才会这样。虽然不晓得起了怎样的纠纷,但原本预计当模特儿的女生哭了起来,其他候补的女生也都哭了,结果说明会上无法站到众人面前。」
「所——所以呢?」
泉水子仿佛预见到了事态发展,不由得向后退,折口则往她跨出一步。
「我们必须推派出国中部的公主才行。毕竟有很多人都来参加说明会,更何况也是计划要举办游行才会演变成这样。所以啊,虽然凡事都该先商量过才行,但我希望执行部临时再增派一个人帮忙,因为今天我方的工作人员都已经分配好职务了。」
「可是,你应该不会是叫我担任模特儿吧?」
「嗯,我不会这样要求铃原同学,模特儿就由我担任吧。」
折口一脸责任感地主动揽下这份工作,看起来是个正经八百的女生。泉水子松了口气地说:
「那么只要是模特儿以外的工作,我都愿意帮忙。」
折口点点头,将一大叠演讲稿放在泉水子手上。
「我是今天的主持人喔。既然铃原同学这么说了,我很乐意请你代替我。只要念念讲稿,应该没问题吧……啊,但有时要看主办人的暗号,主持人得不露声色地加快节目速度。相反地若有多余时间,就要随机应变,像是请讲师发表意见或是访问会场里学生的感想,只要适度地……」
听着折口的说明,泉水子越来越感到头晕目眩。到最后,她低垂着头问:
「……那个,模特儿不用说话吗?」
「当然,解说和回答问题是周遭旁人的工作喔。」
「……那请让我担任模特儿吧。」
折口嫣然微笑,爽快地抽回讲稿。
「说得也是,这么做才是最好的吧。」
泉水子总觉得自己陷进了对方设下的圈套里。真响走向她,小声问道:
「没问题吗?你完全没有心理准备吧?」
「嗯,我也不晓得该怎么办才好……」
真响眉头深锁,语气超乎泉水子想像地严肃。
「虽然整件事感觉不太可能是一开始就设计好的,但说不定还是有些内情,没想到现在连泉水子也被拉上台面。」
泉水子注视真响。
「有些内倩?例如什么?」
「就是搞不清楚谁是高柳的同伴、谁又是阴阳师这些事,就算执行委员中有他们的人也不奇怪,现在也不能肯定早川委员长不是他们的同伴。」
真响继续压低嗓音说:
「所以你也小心一点。虽然不是很确定,但我总有种不祥的预感。也许这是他们的阴谋,透过让我们暴露在众人面前,借此探查我们的实力。」
(……莫非这是穗高学长的阴谋?)
泉水子感到不安地心跳加快。可是,村上穗高说过他的立场无法偏袒任何一方,如果为了高柳一条而策划这件事就太奇怪了。
真响看向四周,变回平常的音量说:
「事前讨论时你不在场,现在一定很慌张吧。不过,我们好像不用一开始就出场喔。只要先在等候室着装好,快结束时再以完整的范例出场就好了,中场说明会从现场邀请想实际体验的学生,只不过一旦走出去,大家都会朝我们疯狂拍照吧,这一点最好先有心理准备。」
真响意识着他人似地接着说:
「两国学长兴高采烈到教人受不了呢。毕竟是难得可以公然拿出照相机的机会嘛,从昨天开始就格外激动,说数位单眼相机怎样又怎样,所以学长拍照的时候你就配合他吧。」
指导着装的女性走上前来,真响也无法继续聊天。说明会要开始了。折口、工作人员和一名讲师都正色走出等候室。
约莫三十岁上下的短发女性一看到泉水子就开心地说:
「哎呀,你头发好长喔!今天请多多指教了。」
泉水子没来由地打了个冷颤。
初见高柳时,他也是一开口就说她的头发很长。见泉水子露出僵硬的笑容后,女性接着说:
「肌肤也很漂亮,真是太好了。你们这年纪就算长痘子也不用觉得不好意思,但时代妆毕竟太浓了,所以事后肌肤不会有问题的人比较合适。你是个很好的模特儿喔,要对自己有自信。」
对方似乎试图安抚泉水子,但她只是更加戒慎畏缩。
(还要化妆……不只换衣服而已。)
之前在穗高学长那里,仄香为自己化妆后,附在自己身上的姬神就出现了。泉水子微微冒出冷汗,感到进退两难。
(这一切都是刻意想让姬神容易出现吗?可是,怎么可能……)
「你的头发很长,直接用原本的头发绑造型是也可以,但必须『剪齐鬓发』才行,所以还是戴假发吧。你知道什么是剪齐鬓发吗?就是只有下巴两侧的头发要剪短,会碰到和服前襟的鬓发也要。这是从平安时代流传至今的一种垂发造型。原本的头发越长越能与假发契合,所以我想呈现出的感觉会非常自然喔。」
「那个,我可以直接保持这个发型戴假发吗?」
「不行不行,得请你解开辫子才行。」
女性爽快回答,开始将化妆品排列在桌上。看不出来别有意图,但泉水子心情越来越沉重。
(怎么办……)
她认真地考虑起不管会不会为在场众人造成困扰,干脆逃离这里,真响也说了她有不祥的预感,一切不可能平安落幕。
「那么你先换上单衣,之后再化妆吧。」
指导着装的女性说,捧着折成长方形的贴身衬衣和有色单衣,以及将穿在单衣外的白色窄袖和服、几根束带和细带走来,泉水子甚至觉得丝绸质地的窄袖和服看起来也充满不祥。但是,心中有另一个自己正阻止着想冲出等候室的泉水子。
(……不行,我不能这么轻易就惊慌失措。我必须振作一点才行,必须靠自己的力量压抑自己才行。对了,护身!)
泉水子终于察觉,这种时候正需要护身的力量。保护自己远离看不见的人、看不见的姬神,甚至是看不见的自身软弱。
虽无法大动作比划,泉水子仍是姑且用右手手指比出九字真言。
临、兵、斗、者、皆、阵、列、在、前!
(我一定办得到。我对现在的自己有信心……)
泉水子施加暗示般说服自己后,稍微冷静了些。只是一味逃跑,她永远也无法相信自己。
镇定下来后她看向真响,发现另一头的她已穿上单衣。泉水子深吸一口气动手脱下制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