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五章 她是我的女仆兼妹妹兼青梅竹马兼魔鬼教官兼同班同学兼学生会会长兼×××

嗯,来聊点往事吧。

聊点我之前几乎没提到的,我孩提时代的故事。

在此先声明,我会尽可能简明扼要地带过那故事。一方面我想优先讲刚才暂且卖个关子,发生在澡堂之后的事情。更重要的是对我而言,所谓「往事」不管配上什么言词修饰,都很难归类为愉快的回忆。

以上便是背景提要。

现在进入正题——

*

首先我想澄清一下,我绝对不讨厌我的母亲。

我母亲确实是很自由奔放,有时甚至夸张到破天荒,或者是支离破碎的地步。而且总是以自我为中心,我行我素,惹麻烦对她而言就像呼吸一般的自然——仿佛就是一团活生生的暴风雨。

但她永远都是一副无止境的开朗模样,从不意志消沉。拥有财团血统的同时又像杂草一般坚韧,是个遇到什么事都能够释放出耀眼生命力的人——只看优点的话,她简直就和生父平和岛源一郎如出一辙,是个不辱平和岛继子这名字的人。

实际上,家母是个过分才华洋溢的人物。这一点不只能从我和她十六年来的母子相处看出,听说当年外公也对她寄予厚望。她没什么念书便考上大学,并以第一名的优秀成绩毕业的事实,至今仍证据确凿地留存着。

但总归来说,家母都太过有个性了。这是优点,也是缺点。

对于继承家业这种大家族的观念,被她视为毫无价值的概念。有如一瓶已经喝完的保特瓶的瓶盖一般。她潇洒地坚持着她的座右铭:「开心且好笑地活着,但一定要自己决定怎么活」。至今,她仍以任何人都无法模仿的速度,奔驰在独属于她一人的人生轨道上。

无法喜欢,却也无法讨厌。

没办法尊敬,却得保持敬意。

要请大家事先理解,我母亲就是这样的一个人。

被这样的母亲带离平和岛家后,我们的生活变得十分诡谲。

平和岛继子这个人不喜欢名为「定居」的文化。

她的个性本来就是三分钟热度,又充满无法在同一个地方定居的行动力和活力,或许又是因为她的血液中夹杂着蒙古人之类的游牧民族血统。总之我母亲就像蒲公英花一般轻飘飘地到处飘飞,活动范围还不局限于日本,而是世界各国。

时而飘向让人汗如雨下的热带雨林国家。

时而飞去连骨头也为之冻结的极寒之国。

时而跑到干燥无比,皮肤皲裂的砂漠之国。

她到过有着千年文化底蕴的优雅国度,却也曾造访于贫困中苟延残喘,仿佛没有明天的国家;甚至住过毫无特色,让人觉得缺少眼睛鼻子的国家。

全程——都带着我。

我的感想只有一句:「好歹想一下,会不会造成对方的困扰好吗?」对于六岁之前几乎可算是在温室长大的我而言,,那些彻底艰苦的日子,在某种意义上已经算是斯巴达教育了。甚至可说是某种刑罚、拷问。被平和岛继子这个台风翻弄于股掌间的一片枯叶,指的就是我。

哎呀,那段日子真的是很辛苦啊。

当时的我有如不停翻转点数的骰子。在如此变化环境中活过的每一天,都让我累得气喘吁吁。

老实说,我其实不太愿意回想这段回忆。不过当年仍然稚幼的我,没有离开母亲独自活下去的自信,只能死命地紧抓住她不放。我不为小事动摇的韧性,或许就是这样培养出来的吧。不过这种人生当然无法向别人推荐。毕竟这种生活和心灵创伤的根源,往往只有一线之隔,也有相当大的机率培养出一个性格扭曲的孩子。

而被那样的母亲养育长大的我,可以的话,并不想接近「平和岛家」这样一个地方。

别的不谈,基本上栖息在平和岛家的全是类似于我母亲的存在。光是被母亲一个人耍弄就很辛苦,谁会想出现在那种家伙成群栖息的巢穴啊?我想大家应该很容易理解,在这段像是被丢进洗衣机又洗又转的人生中,学得大量教训的我,会立下「避免和平和岛产生交集」这样的方针,是很自然正常的现象。

和平和岛家断绝关系,过着远离一生活的人生——我再次强化了上述的想法。

现在的我很清楚,过得富不富裕其实端看我们的心态。就算吃不到豪华全餐,一个十圆的小点心还是能让人感到幸福。

有句话说:「人无法只靠面包活下去,但是没有面包,人也无法活下去」。说穿了,就是人只要有面包就能够活下去。

平和岛财团这个巨大的组织,便是一个一心追求面包以外的事物,换言之仅以赘肉构成的组织。打死我都不希望自己的生活和那种组织有任何瓜葛。

当然就更别提成为财团的继承人了,开什么玩笑。

比起每天沉浸在与财团纠缠不清的权利或是心机诡计,让自己的怪咖母亲一对一耍得团团转的生活还是好上一些——这便是我毫无矫饰的真正想法。

这既是我的真实心声,恐怕应该也是一个最佳解释。

然而,人们往往无法随心所欲地活着。我也不意外,现在便选择了成为平和岛财团候选继承人的这么一个人生。

如果有人对我说:「你是白痴啊?」我也只能回答他:「是的,我就是。」

我自己也完全这么认为。因为我明明很透彻地知道接近他们不是什么好事,还是心甘情愿地靠上去了。而且其实并没有任何人强迫我接受现在这样的身分,是我自己主动选择走这条路。真的是无药可救的白痴一个。

话说回来,我早就猜到事情迟早有一天会变成这样。

所谓「避免和平和岛产生交集」这么一个结论,对我而言只是一种纸上谈兵。我早就清楚明白,自己总有一天会和平和岛恢复亲缘,以平和岛一族其中一员的身分面对我今后的人生。

为什么?

因为我有一个理由,和一个目的。

*

处理完纷纷扰扰的「松之汤」骚动后,我和鸠子肩并肩走在夜里的回家路上。

「哎呀,你果然动用了非正当手段。」

「是的,一点也没错。」

我料想得没错,松之汤一样被她买通了。先前入场客人会少到不自然的地步一女汤的騒动没有引起柜台值班的警戒,其实都是因为她事先的安排。

「原本想利用这个机会对凤杏奈用强硬手段一从而取得压倒性的优势地位。结果一切计划都因为少爷的多管闲事而功亏一簧,不然只差一步,我就能真正掌控她了。」

鸠子带着一如往常的冷漠表情,语出惊人地说着。

正常来说,那番话只会被一笑置之。但从这名女仆口中说出来,就会带有一种真实感,让人不寒而栗。

不,她大概是百分之一百,认真得不带一丝犹豫吧。

话说回来,她到底是在何时、什么样的时机买通松之汤的啊?如果她打从一开始便策划今天的一切,未免也准备得太过周到;只是临时起意的话,反应又太机灵,动作也过于迅速。况且杏奈会来到松之汤,应该只是偶然吧?难道杏奈家的浴室故障,其实也是她动的手脚?不可能吧?

真相仿佛在云雾之中。就算问了,她大概也会设法转移焦点。总而言之,这件事怎么想都很恐怖。

「嗯,这样不就好了吗?」

「你所谓的这样不就好了,是指什么?」

「换个方式想,至少你达成了临场传授我帝王学的目的对吧?虽然你想对杏奈做的那些事失败了,另一个目的却成功了,这样不就好了吗?」

「那可不行。」

鸠子喝着咖啡牛奶:瓶装,刚才在松之汤买的。当场否定我的看法:

「我不喜欢只要成功一半就行了的想法。虽然从棒球的角度来说,打击率超过五成就很厉害了,从人生的角度来看却未必如此。反倒是在能够胜利时赢得最大限度的胜利,才是自然的法则。你不这么认为吗?」

「那是平和岛的帝王学?」

「不,是我个人的哲学。」

「是吗,你那样的想法非常好,只是就这次来说,我认为幸好你没有实现你个人的哲学。毕竟杏奈是我很重要的朋友,我也无法默不作声,看着自己的朋友被带往一条奇怪的道路。」

「是吗?好吧,既然少爷这么说,暂且就先这样吧。只不过我今后还是会贯彻这种与少爷完全相反的想法。」

「意思是,今后只要有机会,你还是会和杏奈吵架?」

「是的,因为她是危险人物。」

鸠子一脸冷漠地断定。

看样子,她对杏奈的友好度参数依然低得惊人。我似乎得找个机会改善一下这种状况……毕竟我们三个人都是学生会的成员,今后彼此还是得相处融洽才行。

「嗯,差不多可以了吧?」

「……?差不多?」

「我说的是刚才中途被人打断的问题。请少爷再次告诉我……你之所以答应成为平和岛财团候选继承人的理由。」

「嗯……」

这个问题,我当然不能不回答。

话说回来,用脚指头想也知道,这八成也是鸠

子对我的一个测试。测试我有多大的能力,或是从一个帝王学实践者的角度来说,我的器量有多大。

另外,此时此刻也非得照事实陈述才行。随便蒙混将会造成反效果,而且日后八成会被揭穿。何况听我讲话的人是鸠子,若试图蒙混,最后也只会落得被识破的下场。

换句话说,我只能呈现自己不加掩饰的原形,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这可说是自鸠子开始传授我帝王学以来,最大的一个难关。

嗯。

如此状况果然会让人紧张呢。

不过就算再紧张,我的回答还是不会有所改变就是了。

「好了,少爷,请说吧。」

「嗯,说得直白一点,我其实没有多伟大的理由喔。所以对于我的答案能不能让你感到满意,我并没有自信。或者说,在最糟糕的情况下,我甚至可能会在这里丧失作为平和岛继承人的资格——」

「你不需要做前提说明,快点说。」

「啊,好,抱歉抱歉。嗯……我之所以希望成为平和岛的继承人,是因为……」

说到这里,我停顿了。

因为我知道迟早有一天会被问到这个问题,所以早就先准备好了回答。只是这样回答真的好吗?我至今仍然存疑。

就没有别的回答了吗?又或者,能否做出相同回答,但以另外一种方式表述?然而这也是我已经自问自答无数次的问题。那回答事到如今根本无从改变,也无法施加什么无聊技俩。我只能用自己的语言,率直地陈述我的答案而已。

因此我说了。

不带任何激情,极其自然地说了。

以一种像是在询问今天晚餐吃什么一般的口气。

「因为山就在那里。」

说出这个极简风的答案。

鸠子听了这个回答后,表情没有特别的变化。

她只是短短注视我两秒钟,漠然的脸庞没有一丝动静。接着,回复一个和我的回答同样都是极简风的问题:

「因为山就在那里——思是?」

「不,这句话没什么太深的含意,完全如同字面所述。平和岛财团的掌权人,这原本是我过去完全伸手不及,甚至连想瞻仰都没有机会的身分和地位。然而,因为一些因果滚落到我面前的不远之处。所以我伸出我的手,想要抓住它——就是这样,没有其他任何理由。」

「换句话说,就是天上掉下一块大馅饼,于是你开心又兴奋地将它拾起,是这个意思吗?」

「完全没错。」

我大力点一个头。

她的理解完全正确,看似没有需要补足的地方。

「一旦成为平和岛财团的掌权人,在财政两界就能拥有莫大的影响力。想要撤换这个国家的元首根本就是小事一桩,要完整买下一个小国也不成问题。少爷获得这样的力量后,打算做些什么事?」

「不,我没有什么想做的事啊。」

「没有吗?」

「嗯,没有。」

鸠子没有停下脚步,同时眨也不眨地盯着我,重新确认了一次。我的答案则无从改变,只能率直地照实回答。

「所以说,少爷现在正为了一个不晓得如何使用的东西,费尽千辛万苦向我学习帝王学,是吗?」

「是啊,可以这么推论。」

「换句话说,就像是将核武交到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婴儿手上?」

「或许真的能这么说。不过一种力量该如何运用,等到获得之后再去思考也不迟,不是吗?毕竟有的没有的想一大堆,导致行动迟缓,原本能到手的东西也会飞走。再者,我并不是婴儿,拥有思考的能力与意志。」

「嗯,你说得也有道理。只是少爷这样的做法说好听一点,可以称为做亊果断,但讲得难听一点,不就是毫无规划,只是听天由命吗?」

「嗯,可以这么推论。不过我现在虽然仍是一个虏浅的小孩一称不上什么人物,但有一个自己的原则。而在我今后的人生里,也打算尽最大努力遵守那个原则。」

「你所谓的原则是什么?」

「就是『不放过任何一个机会』。」

缓缓走在夜晚的街道上,我尽可能慎重、斟酌地一字一句陈述。

话说回来,我已经尽量按照平常的方式在说话了,但还是好紧张喔。一般人求职时参加面试的最后一关,都是这样的心情吗?

「我曾经去过、看过世界上许多国家。根据那经验,我可以说,机会这码子事真的不是随手可得。我所遭遇过的许多场面,都告诉我当机会就在眼前的时候,越是犹豫不决的人就越早输掉胜负。当然也得确认一下,掉到眼前的机会是真是假……不过说得极端点,即便那是假机会,人还是应该毫不犹豫地扑上去。因为错失机会而后悔,与遭遇失败而后悔相比,后者还是好上一些。而且至少那个失败,是因为我们想做某件事,最后才遭遇的失败;和因为害怕失败而什么事都不做的人生相比,我认为那样好多了……你觉得呢?」

「原来如此,那样子也算一种想法。只不过能不能获得认同就另当别论了。」

「是啊,我也觉得。」

可是,大家不也是这样想吗?

如今在我眼前,我触手可及的地方,可是有个有点难以想像,同时更加难以控制的庞大力量耶。我有点无法理解为什么会有人不愿意去争取那力量。如果要我选择,我个人会全力支持「魔戒」中,受到「至尊魔戒」吸引的那些人。

而且我刚才也提到了。一个东西都还没到手,怎么有办法去思考要如何使用它?因为我们根本就不晓得那东西长什么样子啊!不管看到什么都别挑食,不要东挑西捡,总之先吃吃看。有些世界要尝试过才能有较清楚的了解,大家觉得呢?

「嗯,理论上还说得过去。」

听完后——

鸠子淡淡地说出她的感想:

「不得不说,你对强大权力的认知还太过天真。不过你没有对此感到莫名害怕和敬而远之,这一点值得称赞。另外,你太没有目的意识,这一点不管怎么样都无法得到正面评价。但一方面从你的谈话中可窥见你的进攻态度,至少你并未采取守势,这个部份能获得我一些好感。」

「喔?那我算是过关罗?」

「请别太早下判断。」

鸠子毫不留情地摇头,喝了一口咖啡牛奶:

「没被淘汰并不代表你过关了。目前我先保留我的结论,我决定改天再找机会进行补考。期望到时候,你能给出一个好一点的答案。」

「这样啊,你好严格喔。」

「那是当然,我想你应该很早就知道,不可能简简单单便获得我的认同。」

「嗯,也是,说得没错。不过,我可以把你的回答当作还算OK的意思吗?」

「嗯,这有点违背我的本意,但先算你还可以吧。毕竟这样就撤销少爷的候选继承人地位,明显有欠公平。」

她的回答有些不情愿,但还是认同我了。

所以我算是克服了这个难关,可以稍微喘一口气。

不过鸠子,你有点搞错了。

对我而言,「回答」才正要开始。

「话说回来,我有一个请求,希望你能够答应。」

「咖啡牛奶吗?它是我的,我一口也不会分给你。」:

「呃,不,我并没有要和你抢的意思。基本上,我在家庭代工的部分依然没赚几文钱,泡完汤后喝咖啡牛奶的想法未免也太过奢侈。」

「是吗?你能知道这点就好。」

她再次将瓶子移向嘴巴:

「那么,你所谓的请求究竟是?」

「嗯,我希望你能嫁给我。」

噗!

鸠子以一个夸张的音量,喷出口中的咖啡牛奶。

嗯。

即便冷静如她,这个发言似乎还是过于出乎意料。

「…………」

她低头看了一眼染上淡咖啡色的女仆服,接着拿出手帕,擦拭脸上的咖啡牛奶。然后才看向我这边。

「你要怎么赔偿?」

「呃,嗯,抱歉。我讲那句话多少是有挑准时机,只不过没想到致命一击的效果会那么强,我在反省了。」

「既然负责教授你帝王学,我的地位当然比少爷还要高,而你却以这种方式开我玩笑,实在是罪该万死。你现在应该已经有接受惩罚的觉悟了吧?」

「不,我没有那种觉悟,因为我刚才说的那句话,并没有开玩笑的意思。」

「…………」

鸠子笔直地盯着我。

夜晚路上的住宅区没有行人,笼罩在一片沉默之中,只有路灯照耀着停下脚步的我们。

我们就那样彼此注视了一会。

「……请提出说明。」

「嗯,也是。我刚才那样讲也实在太突然了。」

我露出苦笑,点点头说:

「首先第一,我觉得你非常有魅力。你既可爱又聪明,煮饭一类的家事也能够两三下就解决,还是平和岛财团的候选继承人,所以觉得你有魅力是很正常的吧?不过,不只

是这些能够口头描述的事情,包括你这个人所有的一切在内,我真的都很喜欢。首先这是一个大前提。」

「…………」

鸠子维持一贯漠然的表情,倾听我的告白。

是我的错觉吗?她的唇角看似微微颤动着。话说,她要是连那么一点反应也没有我才要头疼,毕竟现在是我这一生中最重要的场面。

「我可以继续讲下去吗?」

「……嗯,请说。」

「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第二个理由,是因为你很珍惜我。」

「喔?」

「你很珍惜我,或者说穿了,我甚至猜你大概是喜欢我吧。你说呢?」

「……什么我说呢。我只能说,我现在傻眼到无话可说。到底是透过什么方式产生的奇妙误解,让你得到那样的结论?」鸠子毫不留情地当场表示:

「我和少爷同样是平和岛财团的继承人之一。换言之,我们同时是彼此的竞争对手。而且我一开始就提过,我的目的是将少爷从候选继承人的位子上拉下来。我实在很难理解,在这样的情况下,你要如何才能自作多情地做出那样的诠释?」

「这一点在证据方面的确很薄弱……」

我老实地承认:

「不过你的言行举止,我是这样来理解的——我在猜,你会不会是为了保护我,才会试圈采取与我为敌的立场。」

「我越来越听不懂了。与你为敌和保护你,要怎么样才能连结在一起?」

「因为只要有个人明显敌视我,就可以提升其他敌视我的人,始终保持观望的可能性。」

讲得直白些,我是一个凭空冒出来的候选继承人。

而且从身分立场来说,也有许多以平和岛财团龙头宝座为目标的人一直对我保持警戒,随时随地探察我的一举一动。

他们这么做也很正常。谁能接受一个十年前脱离家族的流鼻涕小鬼,莫名其妙跑了回来,还一举成为候选继承人的有力候补?他们当然会对我抱持敌意,实际上我也真的在很短的时间内便强烈感受到那样的征兆。对很多人来说,我就是一个地位高于他们的眼中钉,应该刻不容缓地将我排除掉才对。

但是,基于危险这个理由便马上采取行动也不是太聪明的做法。毕竟为数众多的候选继承人们大家都彼此牵制着。明显暴露心里的不良意图,将可能断送自己的前程。

此时,鸠子登场了。

她也是候选继承人之一,而且还是与平和岛源一郎走得最近,最有力的一名候选人。

拥有这样地位的她被任命为我的教育专员兼女仆……这是个说得难听点,有辱她身分的职位。而她对这样的身分感到不满,甚至公开表示「要摧毁平和岛隼人」——如此一来,众多的候选继承人们会怎么想?

我什么都不要做,一切都丢给平和岛鸠子去执行,这样既可以排除掉平和岛隼人,

又不用弄脏自己的手,一切实在太美好了——他们大概会这么想吧。

话说回来,我甚至觉得,当初说不定是「鸠子自己主动提出要成为我的教育专员兼女仆」的。因为这么做,她便能帮我挡掉一些风风雨雨。当然我还没确认是否真的是这样,想确认八成也会被转移话题焦点吧。

「原来如此,这番话至少让我了解到,少爷的想像力真的很丰富。」

听完我的说明,鸠子脸上却仍未露出一丝动摇。

「你的推论听起来确实有些道理,但那一切其实都仅止于你的想像,不是吗?」

「是吗?我觉得并非如此。」

「基本上,你只是把一切事情都兜起来诠释,这实在太过自作多情。说得好听点是正向思考,但正向到这地步,就算被人嗤笑你是少根筋的梦想家,你也无从辩解。」

「哈哈,是啊,如果我的想像大错特错,或许就会像你讲的吧。」

「不管怎么说,少爷想将自己刚才提的理由当作我很在乎你的证据,实在有点难消除我认为你思虑轻率的感觉。」

「或许吧,可是我深信不疑喔。」

「意思是你还有其他的证据?」

「是啊。比方说好了,你曾说过我们彼此是竞争对手,应该将我排除掉之类的话。可是从这角度来说,你教导我帝王学的态度似乎又太认真了,不是吗?如果你真的把我当作敌人,应该可以随便一些,或是偷懒摸鱼吧。」

「因为那是大家主的旨意。我很尊敬大家主,而大家主又再三拜托我要照顾你,我何来理由拒绝?因此我排除个人感情,全力以赴、尽最大努力执行我的任务,也是很正常的不是吗?」

「但话说回来,如果你真的有那意愿,也能够将我排除吧?实际上,我现在仍然很稚嫩,一点也没有成为平和岛继承人的资格,所以你只要如实窠报就行了。如此一来,

我便会立刻被踢下候补的位子。而且你的判断力本来就比现在的我还高出许多,所以你可以更大力强调这一点吧?我想就算是外公,也觉得你比我更加优秀才对。」

「大家主有大家主的考量,浅薄如我不该妄下论断。再者,正是因为大家主很看好少爷,少爷才能成为候选继承人。在这样的情况下,以个人的能力将少爷排除掉,不是一个聪明的做法吧?这么简单的事情还想不清楚,少爷你真的有待加强。」

「这么说是没错。只不过,如果你是打从心底认真地想坐上财团的龙头宝座,你可以更积极地和我交易才对。既然我这个人在你眼中是根眼中钉,可是又有些考量因素让你无法排除我,你大可放出一些诱饵来拢络我。这样对你今后的争权之路应该有正面的助益才对,但你完全没有那样做不是吗?」

「有必要的话我会那么做,但现在没必要,所以我没那么做,就是这样而已。你个人想多方揣测当然是你的自由,但请你发言之前再多斟酌一些。我不得不说……你以那种程度的事情当根据,认为我对你抱持好意,实在是让人超越所谓的傻眼,直达喷饭的地步。」

鸠子全盘否定我的发言。

哎呀哎呀,她在这部分依然是毫不留情呢。

不过这同样是鸠子的魅力就是了。

「你想明白了吗?」

对着搔头苦笑的我,鸠子报以一道她很擅长的冰冷目光:

「我既没有想保护少爷的想法,对少爷也不抱任何的倾慕之心。当然也无须你再次确认,向我求婚的举动,实在是自以为是到一个极点。请你针对自己的思虑浅薄,重重地反省一番。」

「是吗?真的是这样?」

「就是如此,这是无从怀疑一也没有任何怀疑余地,完全彻底百分之百明显的事实。」

「嗯——你这么说的话,或许真的是那样吧。嗯,但话说回来……」

「没有什么话说回来,你就别再痴心妄想,认清事实吧。并在认清事实的基础上,重重地反省一番。将这次的教训铭记在心,确保今后不会再有类似的事情发生,并且赔偿我所损失的咖啡牛奶。」

「嗯,这一点我很抱歉,总有一天我一定会用自己的零用钱赔给你的。不过啊……嗯——」

「你还有想说的话吗?」

「嗯。」

依旧搔着头的我,视线开始游移,带着短短一厘米的不安,以及百倍的确信,有些难为情地说出自己之所以唐突地向她求婚的最大一个根据:

「有可能、说不定你已经忘掉了。但我们小时候,曾经约好将来要结婚对吧?」

「————」

沉默降临。

自重逢以来,脸上始终有如挂着铁面具的鸠子,首次出现明显的惊讶色彩。

她的眼睛睁得圆圆的,小嘴微开,仿佛时间静止一般呈现定格状态。

……嗯。

真可爱。

由于她平常完全不会露出这样的表情,感觉更是深刻。这样的鸠子我也好喜欢。

「……你真的还记得?」

隔了一会,鸠子才低声说了这么一句。

这么一句有些委婉,却没有任何搪塞或辩解,实实在在的肯定——便是一个明确的证据。证实我和她彼此交换的誓言,并非我的妄想或是记忆错误。

「太好了,你也清楚记得这件事。」

「我记得,嗯,我当然记得。」

这次,则是一个绝对不会让人误解的肯定答覆。

没错,我们曾经彼此约定——

当年内向害羞的女生,和仍是鼻涕小鬼的我,两人在平和岛的宅邸相识、成为好友,历经一番曲折后发展为互定终生的关系。然而两人却因为一些事由被拆散——最后,稚嫩的誓言变得虚无飘渺。

我在变化快速到让人目不暇给的生活中载浮载沉,为了活过每一天而精疲力尽。我当然没有忘记鸠子,不过也就只有这样。我只不过是没忘记她,除此之外的一切都无能为力。即便后来我能够打理自己的生活,开始可以定居于这个国家,那样的状况还是没有改变。

然而很幸运地,我们两人有缘能再次重逢。至于之后的故事发展,就如同大家知道的那样。

……我太心

急了吗?

她若那么认为的话,我也无话可说。因为我也这么觉得。

不过我并非不管结果为何,只是抱着姑且一试的心情在告白的。

我不觉得自己有任何一丁点的可能会失败。别看我现在这么紧张,其实我是自认有十成十的把握才发起挑战。我的把握无它,便是我刚才说给鸠子听的那番话。

再者,「绝对不放过任何机会」可是我个人的原则。既然我已经认定此时此刻的发展、状况是个难得的机会。发起了这个行动,我就非达成目的不可。更何况,这可是一个不容许我失败的任务。

「——我是还记得这件事,但是……」

鸠子迅速恢复冷静,重新戴上冷漠的面具表示:

「事到如今,你说这些还有什么用?是,我确实记得,当然记得。即便那是孩提时期发生的事,我仍清楚记得彼此的约定、誓言,我记得的。但隼人——不,是少爷,你这十年来音信全无……不,我们别提这件事了。这些真的都是些为时已晚的事情,重新拿出来讨论也于事无补。」

「嗯,我能了解你想表达的。」

我认为我了解。是的,我很清楚。

可是,可是,即便了解了,我还是完全没有打算改变我的想法。

关键时刻来了——

「我刚才提起了过去的那件事,但我们小时候的约定其实不是重点。我们先不谈那些,只谈此刻在这里的我们两个——平和岛鸠子和平和岛隼人的将来,好吗?」

「……请。」

「那我就继续说了。和你重逢后,我就一直在考虑一件事。这件事刚才我也才提过,不过我还是再提一次吧。鸠子,你愿意嫁给我吗?」

「…………」

「当然以我们现在的年纪想结婚是不可能的,不过我希望将来能和你结婚,也就是所谓的希望能以结婚为前提来交往。」

「……我一直以为,少爷不是那种对女人会非常积极的人。」

「是啊,实际上我没有女朋友的资历完全等同于我的年纪,不过该积极的时候还是会积极的。要是连在自己一生最关键的时刻都不能好好表现的家伙,就不配当男人了不是吗?」

「……我记得少爷针对如今的处境,平常不是一直都碎碎念说:『想找个人和我交换身分立场』吗?」

「嗯,对啊,我有说过,而且几乎每天都一直这么想。不过那也只是想想而已,只是说说丧气话罢了,实际上我才不想和任何人交换呢。这很正常吧?这种天上掉下馅饼的状况,谁会主动放弃啊?」

「……我曾对少爷说过,如果你敢对我出手,就要以结婚为前提和我交往。我还记得少爷当时的言行,对于和我结婚这件事是持否定态度的。为何事到如今又突然改变你的心意?」

「我并未改变心意,只是依当时那样的发展,我怎么可能和你谈这件事?而且你当时有做出『要代替我全权掌握平和岛』之类的发言吧?」

「……有,我有说。」

「所以我当时心想:那样可就伤脑筋了。毕竟你的态度是说到做到。可是若那么简单就拜倒在你石榴裙下的男人,你也不会想要吧?啊,倒是我如果想成为平和岛的继承人,还是和你这个对手化敌为友比较好。如果不只是能化敌为友,还能娶到你,那就更好了——我也不是没有这样想过,尽管这只占了我求婚理由的百分之一左右。而且拿这种想法与平和岛帝王学相对照,八成能获得支持。」

「……对了,我想你应该不可能忘掉才对。我现在从户籍上来看,算是你的姻亲妹一妹。」

「这一点我当然没忘记,但这也不算什么大问题。因为我们从实际血缘来看是表兄妹,所以这部分不管怎样都能搞定。」

「……即便只有不到万分之一的机率,我还是确认一下。你说要和我结婚,该不会是为了得到我的身体吧?」

「不,你的身体也是我的目标之一,这很正常吧?这种情况和看见电视上的偶像,结果一见钟情陷入爱河可是完全不同的情形。只要两人结婚,当然会组织家庭生小孩罗。啊,不过不可以有婚前性行为对吧?我们就遵行这个原则!虽然压抑邪念是很辛苦的一件事,但我会加油的。所以请你尽量不要诱惑我,好吗?」

针对鸠子提出的每个问题,我都仔细谨慎地回答。

如果我有那个能力,此时或许应该多说点甜言蜜语……但毕竟这是我第一次向女生求爱。我也不是没事先预想过各种台词,只是那些话语在我开始求婚的瞬间,早就全被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接下来只能尽量让自己冷静一点,以我个人最诚实的态度来撑过眼前的难关了。

「……是吗?我明白了。」

说了这么一句话后,鸠子闭口不再提问。

她此时的闭口不语,看起来并非是已经从我这边获得充分的回答,只是极为单纯地,再也找不到其他问题来问我。

这大概是我们重逢以来第一次这样。

总是辩才无碍的她,第一次因为找不到话语而保持缄默。

「嗯,你的问题差不多都问完了吗?」

确认鸠子暂时没有话说后,我调整一下呼吸,开口说:

「既然这样,你能给我一个答覆吗?啊,因为我这件事提得有点突然,你当然可以暂时保留你的答覆。毕竟要你现在就给出结论,实在有些强人所难。」

「……嗯,是啊。」

鸠子回了一句后,再次恢复缄默。

她的表情只有在我告白前后的短短期间出现大幅波动。此刻的她如同往常一般,有如杳无人烟的高原湖泊般保持宁静,让人无法轻易推测她内心的想法。

但是我很清楚。

毕竟我们已经两人独处好一阵子了,还如假包换地寝食全部都在一起。

我很清楚她此刻的情绪虽然看似波澜不兴,但那张漠然的脸孔下却刮起了剧烈的暴风雨。

警讶。喜悦。放弃。愤怒。安心。

或者是困惑。焦躁。放空。

仿佛一杯随便加了一大堆材料的调酒。她的心情此刻正胡乱搅和、乱七八糟又糊成一团。很明显不能够做出决定的样子。

静静看着她纠结的我,尽管表面装得一脸平静模样,实际上也是拼命压抑着心臓的鼓躁。哎呀,原来等待求婚的回应会让人的心情七上八下到这样的地步。我打从心底尊敬世上所有的已婚男子,原来大家都是历经过如此残酷考验还活下来的勇者啊……这种滋味我已经不想再尝第二次了。

所以,鸠子。

希望你能接受我的求婚。

我一定会成为比现在优秀一百倍一千倍的男人,好好回应你的期待——

「最后……」

此刻——

鸠子突然打破沉默。

「可以再问你一个问题吗?」

然后这么一问。

鸠子说这句话时,脸上带着和先前没有任何区别的漠然。

只不过,她的内在和刚才已经截然不同,情绪的风暴消失得无影无踪。

换句话说,她已经做出决定。

顿时一阵紧张流窜过我全身。

「……当然,要问什么都行。」

「那么我就问了。」

她终于要回答了吗?

是YES?

还是No?

获得答案的时刻已迫在眉睫。

当然,依照我个人搜集的证据研判,我自认是有了十成把握才做出求婚这么一个挑战性的行为。但毕竟这件事来得过于突然,对象又是鸠子,最后徒留遗憾的机率应该也不算小。

不过没关系。

被拒绝了也不会怎么样。

呃,不,应该还是会怎么样。而且被甩之后,我应该会很失望吧,但也仅止于此。

我这么说应该没错吧?哪有人笨到只是被甩了一次,就会因此乖乖放弃啊?为了追到自己认定的终生伴侣,就算被甩一次……不,就算被甩个一百次,也没有什么一定得死心的道理。

即使这次被甩了,我还是会找机会不断地发起挑战。因为我是重要时刻打死都不懂得放弃的那种人,而且只被甩个一次就放弃的男人,从平和岛帝王学的角度来看,不,即便以极普通的价值标准来评判,都只是一个没出息的家伙吧——

「少爷,你知不知道,自己其实已经有一个未婚妻了?」

……

…………

……………………

「——啊?」

「我问少爷,你是否知道自己已经有一个未婚妻了。」

我不懂。

我算准自己今天会被甩,也做出某种程度的觉悟,但这回应根本不能称作意外,而是一个异想天开的劲爆消息。就像是小学生的考卷上,莫名出现流体力学的计算题一样。咦咦?等等,话说回来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的理解还是跟不上状况耶。

鸠子到底在说什么啊?

「……等一下,从已经互定终生这个角度来看,我的确是有你这么一个未婚妻,你指的是这件事吗?」

「不,不是。」

「……嗯,那是什么意思?是说对你而言,你从很久以前就认定我是你的未婚夫,这件事情明白了当、无庸置疑到无须如今重新确认一次,而你只是用很迂回的方式来表示这一点吗?」

「这件事情目前还没有正式敲定……」

鸠子直接无视我的询问,以相当平淡的口吻接着说下去:

「据说对方与大家主之间在大架构上已经达成了协议。这件事照理来说是最高机密,实在不该由我告诉少爷……不过既然现在遇到这种情况,我也只好告诉少爷了。我十分郑重地请求你,在这件事上请务必严加保密。」

「……等等。」

混乱到极点的我,此刻依旧压根儿无法理解。横亘在理应如此的常识与现实之间的差距是怎么回事?

在那样的混乱中,我费尽力气才问出口的是这么一个问题:

「等一下,你所谓的我的未婚妻,到底是谁?」

「对方是少爷很熟的一个人。」

鸠子漠然地回答。

那表情与我和她相隔十年后,再次重逢时的模样没有一点差异,丝毫感觉不到她刚才表现出来的动摇。彻彻底底的一如往常,看不见任何如发梢般微小的破绽。

「对方是一个大家族的千金,他们过去曾经打造出一个能和平和岛财团相提并论的巨大集团,最后却因为某些因素惨遭解体。她与少爷是多年的同窗。只有少爷所熟悉的那一位,才是命中注定将来与少爷结为连理的女性。」

看着我吃惊到嘴巴越张越大的模样,鸠子就像要补上最后一刀似的,抛出最关键的一句话:

「凤杏奈。那位天生少根筋,做事冒失却因此受到周遭众人宠爱——既吵死人又难打发的前大小姐,才是将来要与少爷结为连理的对象。」

*

……嗯。

以上便是我人生中第一次求婚的大致始末。

哎呀,剧情最后急转直下,我感到很抱歉。

我个人原本的期望,是过去和我互定终生的女孩能够现在就答应我的求婚,让我艰苦的修行日子变成甜美的新婚生活。结局却是一败涂地,其形式还完全超出我所能够预料的。

真是伤脑筋啊。为了让号称拥有铁壁般防御力的鸠子露出破绽,我自认已经使出全力发动奇袭了,最后却被她以另一记奇袭加倍奉还。真不愧是我的候补新娘,想到手实在没那么容易。

附带一提,关于我和鸠子小时候的往事,或是平和岛源一郎这个爱给人添麻烦的外公为什么擅自为我订下那门亲事等细节,我几乎都没什么讲到……看情况,这些故事必须容后待叙了。

没办法。

因为我的计划与现实之间出入太大,这个故事似乎会比我原先预想的还要长上许多许多。

但愿我能够缓慢而确实,不急不躁,每天按部就班地叙述以我、鸠子和杏奈为中心的纷扰骚动,直到这个故事的最后。

……那么,我们有缘再相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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