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洒进窗口。
千鸟要睡醒时已经七点四十一分。离上学不剩多少时间,再躺下去就会迟到。
然而她还是又赖床五分钟才从床上爬起来。
「呜……」
因为昨晚一泡完澡就躺上床睡着了,身上只穿着廉价内裤,并披着衬衫而已。
自从开始一个人生活已经过了一年半。
最近生活变得愈来愈散漫。反正没人管。每天早上对她喊着:「起床罗,小要」的母亲也已经不在了。
晨浴与早餐全放弃,直接换衣、洗脸、梳头。在这种时候,自负的长发就变得讨人厌。时钟指针已经走到八点零一分,最近的车站的电车是六分抵达。得加快动作。
小要右手提书包,左手拎起不可燃垃圾的袋子冲出房门。
当小要打算前往公寓的垃圾集中场时,与一名住户错身而过。那是一名穿西装制服的国中男生。
「早安~」
她简单地打声招呼,少年却毫无反应,连点头致意都没有。
态度差劲,却不稀奇。东京公寓的生活差不多就这样。其他住户倒的垃圾已经在垃圾集中场堆积成山。她将自己的垃圾也叠上去,正想迅速冲往车站时——
「啊,等等!给我等一下!」
小要停步回头一看,发现清洁阿姨从墙柱后走出来。
她的身高比小要矮小许多,穿着绿运动衫,套着橡胶制的围裙、手套与长靴。这脸孔并不陌生。她是平时白天都会出来整理垃圾,或打扫公寓公共区域的阿姨。
「是?」
「这样很让人伤脑筋喔!怎么可以将不可燃垃圾与厨余一起拿过来!」
阿姨指向小山般的垃圾袋之一,只见都政府要求使用的半透明垃圾袋里有一个装着湿软厨余的袋子。那不是小要倒的垃圾。
「啊,那个不是我倒的垃圾。」
「你说谎!我刚刚看见了!」
「怎么会,你搞错了。我的垃圾是那个——」
「不要找藉口!拿去拿去!」
阿姨一把抓起那袋垃圾,不由分说地塞给小要。
「不是,那个,我说……请等一下,我现在很赶——」
「啊,不行不行,不可以啦!请你做好分类,把厨余带回家!」
黑溜溜的长夹猛然送上小要的鼻尖。无法光用一个「臭」字就能形容的经年累月气味,直冲进小要的鼻腔中。
清洁阿姨从头到尾都是一脸险恶的表情。感觉就好像被某侗开发中国家的国民兵用步枪枪口指着的心情。
「我…我说……那个……」
小要低头看表。秒针继续前进,再三分钟电车即将到站。现在没时间争辩了,自然也没时间回家。
「呃……!」
实在无可奈何。小要只得一咬牙,抱着阿姨塞过来的垃圾袋冲往车站。
「啊~气死我了!那个死老太婆!」
在勉勉强强赶上的第一节课下课后,小要放声大骂。
「……都不听别人解释……多亏她让我大大丢脸……碎碎念……以为自己是绝对正确的……碎碎念……」
小要一面充满怨恨地埋怨,一面在教室后方打开随手带来的垃圾袋,俐落地将垃圾分类。整整五十分钟一直恼于臭气的同学们也都神情不悦。同班同学常盘恭子在一旁看着小要做事,提出了疑问。
「你带着这包垃圾坐上满载乘客的电车?」
「没办法啊!如果在路上乱扔的话,我就会跟丢这包垃圾的家伙变成同一种人,也就是说等于承认一半那个老太婆的说法耶!我才不接受这种侮辱!」
「自尊心在奇怪的地方很强呢……」
「在聊公寓清洁人员吗?」
在捣着鼻子的恭子旁边,相良宗介一副安然自在的模样,开口搭话。
「没错!就是那死老太婆,是个不听别人解释,性格扭曲超级恶劣的家伙!」
听小要形容得恶形恶状,宗介抱臂板起脸。
「那位清洁员是名认真勤奋的人,你也许犯了什么错吧。」
「开什么玩笑!我有好好分类耶!却被那老太婆……耶,你为什么认识她?」
「每天早上我都在附近慢跑,偶尔会跟她打招呼。」
「喔,这样啊。」
「没错。」
「不管是怎样,反正那个老太婆就是超级差劲。因为她毫不留情地把清白无罪的我当作犯人,绝~对不能原谅她!」
小要动作粗鲁地将不同种类的垃圾分别丢进两个垃圾袋中。
数日后的傍晚时分。
小要穿着一身灰扑扑的制服回到家。主要是由于宗介又照往例轰隆一枪引起麻烦的骚动——不过这次倒不是那么重要。
冲澡之后换上家居眼,当她正研究起冰箱里的食材能做什么样的晚餐时,家里的对讲机响起了。
「是?」
『不好意思,我是警察。本人是泉川署凶案课的特命武装刑警若菜……我想请教您两三个问题。』
「凶…凶案课?特命武装刑警?」
是个熟悉的年轻女性声音。是说,日本警察中应该没有这种部门与职称。
『真是不好意思,我只是为了让市民大众容易理解才向您说明我的职位。总之,可以询问您一些事情吗?』
「那个……」
『如果您拒绝的话,我就会持正式文件,带上SWAT一起来打扰您……
「是是是!知道了,请等一下!」
小要走到玄关打开门。不出意料,站在公共走廊上的是认识的人——泉川署女警若菜阳子。是从以前便很有缘的人物。她是一名就某种意义上可与宗介相提并论的不良警官,都会造成他人麻烦且毫无常识。
不说话时倒是美女。她一身牛仔裤与棒球外套搭配的便服装扮,像电影里FBI调查员一样秀出警察手册的警徽。
看到小要的脸,若菜阳子面露狐疑地皱眉:
「哎呀,好久不见。对了,你怎么会在这里?」
「…………这里是我家,我住在这里。」
「原来是这样,真巧。」
阳子不怎么关心地应声,接着眼神严厉地仔细察看玄关。
「那个~所以你有什么事?」
「我要来查问。今天早上,这间公寓有人被闯空门。」
「闯空门?可是若菜不是在交通课……」
「地方课有个跑腿的巡警,我把那家伙负责的工作抢过来。」
「还真是硬来……」
泉川署放任这种以不按常理的做法,沉浸在刑警影集情节里来拜访市民的女警,实在很不妙吧?……小要身为善良的地方民众,为此感到担忧。
「没关系啦,由我这样的美女出面,查问才会顺利进行。对了,有个叫志茂○彦的剧作家被卷进真正的杀人案件,不但被总署的恐怖刑警怀疑是犯人,甚至好像还被采集了指纹喔。与那相比起来,我就可爱多了吧。」
「怎么突然提莫名其妙的事……」
「总之,就是有窃贼闯空门。是在一〇三室的山田夫妻早上出门打网球的时候闯入,时间是从七点到九点半之间的两个半小时。在这段时间内,柜子里存放的五万圆与价值十五万圆的珠宝被偷了。」
「是一楼住户吗?」
「对,从庭院入侵,打破玻璃门。有看到可疑人物吗?」
「这……我只是跟平常一样丢了垃圾去学校而已。」
「这期间有遇到什么人吗?譬如背着唐草图腾包巾,脸上包着头巾的男人,或者是一身晚礼服配上面具,一副怪盗风格的男子?」
「如果有这么容易辨认的可疑人物,我倒还真想见识一下……」
「没有看到任何人吗?」
「并没有看到奇怪的人,最多就是跟偶尔会遇到的上班族大叔一起搭电梯。」
「那个中年男人住在几号公寓?」
「不清楚,我想大概是五楼以上吧。」
「名字呢?」
「不晓得。」
「你是说他配戴棕色领带吗?」
「我从来没有说过这种话。」
警察经常会对疑点重重的对象提出刻意出错的质疑。若是有做亏心事的人,就很可能会马上「是…是,没错」地附和。这就是以这种效果为目标的初步诱导性询问。
「我说,为什么要怀疑我啊?」
「别不高兴,这也是搜查的一环……所以那男人是住在三〇二室的住户吧?」
「感觉愈来愈令人火大……」
「开玩笑的啦,开玩笑的。」
阳子一副美式作风地耸肩。
「无论如何,犯行似乎是内部人士的作为。」
「这又是为什么?」
「一楼住户庭院周围有防盗装置,如果要避开防盗装置闯入庭院,就只能在公寓内部从紧急逃生梯旁绕进去。」
虽然是治安良好的东京郊外住宅区,最近却相当不安稳。
小要的公寓之前也曾进行工程,安装了防盗装置。多亏如此,可疑人物想闯进来,远比以前困难
得多。
「……换句话说,犯人必须先不让人起疑地走进公寓公共区域。」
「原来如此。」
「懂了吧?对了……你最近财务上有困难吗?譬如说有跟学校朋友借钱,或者是迷上名牌之类。」
「有呀,我跟恭子借了五百圆……我说,你给我适可而止!」
阳子露出由衷遗憾的表情。
「哼,看来你好像跟事件没有关连。」
「废话!不过,我实在不觉得这栋公寓的住户会当这么小家子气的窃贼。」
事实上,这栋公寓算是比较高级的住宅。
屋龄十二年,但离车站近,设备充足。停车场的车也多为颇高级的车型。结论就是,住户大多是十分富裕的家庭。意外的是,阳子坦然接受小要的说法。
「这就是问题……就是因为这样,遗留在窃盗现场的这个首先受到怀疑。」
「?」
阳子递出照片。相片里拍到的是落在衣柜旁的肮脏长夹。
「这是……」
「就是证物之一。公寓清洁员所用的器具。」
「那位阿姨?不管怎么说,这种如此容易辨认的物证——」
「我也认为很奇怪。」
可是没有其他线索。因为并非重大凶案,并未进行正统现场搜证。因为诸多原因,今天早上在小要上学期间的上午时段,清洁阿姨被查问种种状况,并带去警局了。
「似乎也已经联络管理公司与保险公司,唉……好像要写什么公文的,还有两三个穿西装的人也到了局里。」
「她现在还在警察局吗?」
「谁知道。因为我没跟他们合作,是擅自出来调查的。因为我很想要立下功劳嘛……哼哼哼。」
阳子大无畏地笑了笑便离去。
即使很在意闯空门事件,但应该没有犯人会针对同一栋公寓二度下手。只是——清洁阿姨的状况令小要相当在意。她的确是让人生气的人,然而小要不知为何,就是不觉得她会偷东西。
(希望只是弄错就好了……)
不过这也是跟她没有直接关系的事情。
之后,小要将冰箱剩下的食物统统全部混在一起,做出了以辣椒与大蒜强制调味的义大利面当作晚餐。
有点做太多,因此小要打电话给宗介。
接电话的他说:「抱歉,我正在聚餐。」宗介他人,似乎是正跟某个老战友在横田基地附近会面。
小要说「那就算了,再见」挂下电话。
她一面看电视,一面独自用餐。
她心想,邀请若菜一起吃是不是比较好呢?
以随意拼凑的料理来说,味道还可以。但现在却没有对象能被她夸耀自身品味。
没办法,她只好试着低喃。
「嗯,好吃。」
当然,并没有人附和。
隔天早上。这天是收可燃垃圾的日子,可是却没看到清洁阿姨。伽五六只乌鸦成群攻击垃圾集中场上杂乱堆叠的垃圾袋,肆无忌惮地将里面的垃圾弄散到路面。
三名主妇停在电梯问前谈话,话题是闯空门事件。
(你们听说了吗?是那个清洁员耶。)
(还没确定吧?)
(如果是真的,还真让人受不了。)
小要听见如此对话。
(听说她好像在之前工作的地方,也是发生问题才辞职的。)
(你说的是真的吗?)
(嗯,我听说的。受不了,住户们真倒霉。)
身为话题中心、胡说八道的那个人,是一位年过四十、身材微胖的主妇。名字与面孔小要都晓得。她是当过好几次公寓住户组成的管理会理事的太太,看起来像是会参与扫荡不良读物运动之类活动的人,以前也曾到小要家要求连署。
(又来了……毫无根据的臆测……)
小要只是如此想着,便从主妇们身旁经过,赶着上学。
那天除了放学后宗介与椿一成大闹了一场,结果造成三片窗户玻璃与一扇教室门损坏之外,算是安然无恙的一天。
傍晚回家路上,小要对宗介说教一番后,邀请道:「要不要来我家吃晚餐?」他便摇着尾巴跟着走了。
从商店街的鱼店买完材料之后,两人回到公寓。这时发现垃圾集中场前有人正拿着水管对马路洒水。
是那位清洁阿姨。她是被释放了吗?不,根据若菜阳子所说,起初她好像就不是被逮捕,但——
「啊,你好……」
虽然是前几天让她留下讨厌回忆的人,但是小要还是不得不有所顾虑,不敢表现出冷淡不客气的态度。宗介也无语地点头致意。
清洁阿姨板着一张脸转身,一副冷淡的样子。
小要心想,会不会是因为被警察带走而心情低落,但看起来又不像如此。只是,清洁阿姨难掩脸庞显露的疲劳神色。
「……今天的晚餐?」
阿姨这么一问,她才发现是在说手上提着的塑胶购物袋。
「对,是秋刀鱼,因为很便宜。」
「哎呀,真令人敬佩,你都自己煮饭啊。」
「可是最近白萝卜好责,很伤脑筋。」
小要轻轻一笑,而阿姨鼻子哼了一声,回头继续洒水。
「可是真难得,你这时间还在这里。」
总是只会在早晨碰上这位阿姨,这是第一次在傍晚遇见。
「今天早上请假没来工作,我很担心会不会太脏。」
「这样啊。」
「果然,脏乱得不得了。我明明平常都说请大家用网子牢牢罩住,真是的……」
阿姨喃喃抱怨,一面将马路的垃圾渣冲进排水沟里。
「啊……对不起,今天早上有乌鸦来啄,我虽然有看见,但……」
「没关系,是因为你要去上学吧?」
「嗯……对。」
「上次我后来才想到,你快迟到了所以很赶吧?」
阿姨若无其事地提起。
「嗯,是呀。」
「这样。下次要做好垃圾分类才拿出来喔。」
「不是啦,我都说那不是我的垃圾——」
「是是,好了,以后要注意。」
「唔~~……」
还是一样顽固,不可理喻。不过倒是看不出死缠烂打翻旧帐的态度,语气明快干脆。那件垃圾的事情就到此为止——应该就是这种意思。
好吧,算了。
小要一面想着,一面说「再见」,便跟宗介走向公寓玄关。
「她比想像中友善嘛。你之前好像还在学校口不择言地怒骂……」
一直保持沉默的宗介说。
「那不重要吧?一大早发生那种事,当然会火大啦。」
「是吗?」
走入公寓玄关,套装打扮的年轻男子正在住户布告栏上贴资料。他大概是管理公司的人。从旁边瞄过去,上面写着之前的闯空门事件与呼吁大家注意锁紧门窗的文宣。
「请问~犯人抓到了吗?」
小要问完,管理公司的人摇头回应。
「不,唉……该说是还没抓到,或是快要抓到,很难说。」
说着,男人悄悄瞥向垃圾集中场的方向。
「听说有人曾经被当作关系人带去警察局……经过一整晚的审问,还是从头到尾坚决否认。这个……据说缺少关键证据。总之就让那人回去了。」
「关系人……你是指那位清洁阿姨吗?」
「不……唉……是,没错。虽然说她现在还在那边继续工作,不过我们其实要她『暂时休息一下』。她真是固执的人。但我会像这样监视她,请你放心。」
监视这种词听了真不舒服。
「可是这样很奇怪耶,光凭那种愚蠢的遗留物就把她当作犯人。而且她已经工作很久了吧?你们不替她辩护吗?」
男人一脸「这种事问我一介小职员也无法回答」的表情。
「反正……感谢您的建议。不过也有表示惶惶不安的住户们提出客诉,所以——无论警察的调查结果如何,我们会让那位清洁员只做到这星期就离职。」
小要为之一愣。
「要开除她吗?」
「正是。」
「只是因为被怀疑?」
「很遗憾。」
当下她立刻怒火中烧地大骂:
「搞什么!太愚蠢了!拜托请你思考一下吧!怎么可能有人带着会让自己被怀疑的工作器材特地去偷窃嘛!而且居然还规规矩矩地抛下走人,一定有问题啦!」
「不过,或许是一时动了歹念也有可能。」
「怎么可能!谁都不会相信这种理由啦!」
「别说了,千鸟。」
宗介抓住激动的千鸟肩膀,她却毫不理会地愈说愈激昂:
「你们根本不想找到真正的犯人吧!所以打算随便塑造一个坏人,企图掩盖事实真相对吧?肮脏!差劲!」
「千鸟,冷静点。」
电梯门在他们身后开敔。
「息事宁人主义去吃大便啦!这才是比垃圾还低等的性格!等一下,
我还有话要说!放开我!啊~讨厌!」
宗介半强迫地拖走还想死咬着对方不放的小要。被两人留在那里的那名管理公司的男子,伫立在原地发楞。
回家后小要气愤难平,对宗介详尽地大吐至今为止的事情经过。
「原来如此,真是愚蠢的事情。」
「是吧!一定有问题。她的确是很罗唆的阿姨,可是这样实在太可怜了!」
小要将秋刃鱼随便分成两半,手势粗鲁地摔到烤架上。
「可是没有反证是事实,也不是不能理解住户的不安。只要无法明确证明她的清白,必须说管理公司的处置也是理所当然。」
「为什么你要说这么冰冷的话?」
「这跟温度没关系,只是评价相关事实。」
人在餐厅的宗介一边磨白萝卜一边平静地说。
「……不过我还是无法认同。你也认识那个阿姨吧?」
「是。」
「你不觉得她很可怜吗?」
「我认为就算进行情感性或同情发言,也无法改善现状。」
「可是我不甘心。要是侦探漫画,就会找出真正的犯人然后有个圆满结局。」
「应该没那么顺利。」
宗介的评论字字句句都正确。小要完全就是局外人,也没有刚好出现的证物或任何线索。闯空门犯如果不是阿姨,那又是谁?说起来,也不晓得是不是公寓内的人。即使是丝毫无关的外国窃盗集团,也一点都不奇怪。
漫长的沉默,只有烤架的燃烧声与宗介磨白萝卜的声音笼罩室内。
「……不过还是令人火大。」
「放弃吧,靠你的力量没办法做什么……磨好了。」
宗介拿起装满白萝卜泥的厨具说。
「之后就交给我,你可以先看电视等着。」
「收到。」
闯空门话题就此打住。
秋刀鱼烤好了。其他的菜色是温热的白萝卜味噌汤、刚煮好的饭,以及重新加热的山药炖菜,还有一盘豆渣。
宗介的饭与味噌汤分别各续两碗。餐后两人一起喝茶看着动物生态节目。
节目结束后,他简洁地道谢,返回附近的家。
客厅一下子变得空旷。
接下来到早上都是一个人的时间。
如果——母亲还活着住在此,应该会聊起宗介的事情吧。像是「男孩子果然吃很多」,或是「要是一直摆出大姊姊般的嚣张态度,会被讨厌喔」。有时也会觉得没有像这样一起说笑的人很空虚。
不,这样就够了。
独自生活很轻松,才不寂寞。转换念头后,小要侧卧在沙发上茫然盯着电视。
萤幕中,搞笑艺人迸出绝妙的搞笑。
小要咯咯大笑好一阵子。
然后,微微叹了口气。
几天之后的早晨,是飘着毛毛细雨的坏天气。
比平常略微早起的小要抱着一叠厚重旧报纸前往垃圾集中场,此时她发现异状。
那名清洁阿姨倒地了。
正确地说,是倚在垃圾集中场外距离几公尺的墙柱边,软趴趴地蹲着。
「那个……?不…不要紧吗?」
没回应。小要慌慌张张地朝周围东张西望,正好有一名感觉像住户的年轻主妇丢完垃圾准备回公寓玄关,似乎没察觉到这边的状况。
不——不可能。
是她不想卷入麻烦,装作没发现。看那迅速的脚步,肯定是这样。
小要吃了一惊.不过仍立刻回神察看阿姨的情况。
「稍…稍微等一下喔,我现在立刻叫救护车!」
她才从书包拿出手机,就被阿姨阻止。
「等一下,我没事。」
「不…可是……」
「只是起立太快所以头昏,真的。休息一下子就会好。」
「…………」
「这阵子才闹出不少事吧?所以……叫救护车不太好。」
「可…可是……」
「没关系,请不要理我!」
明明虚弱至极,阿姨仍始终坚定不移。个性还真是强悍。
「……我知道了,可是坐在这里不太好,请到我家坐坐。」
阿姨摇头。
「多管闲事。我呀,可没落魄到都已经被当作小偷,还接受别人的怜悯。请你就不要管我了……!」
果然被警察带走的事对她打击相当大。
情有可原。即便如此仍像这样拒绝小要的邀请,她大概很讨厌被同情。
真是,自尊心高得受不了。其实清洁阿姨比那些爱八卦的主妇们更为高洁吧?
总之,还是不能扔在这里不管。小要以年轻人的蛮力说一不二地发动强权。
「好了!不可以待在这种寒冷的地方!」
「啊…等一下,喂……」
「站得起来吗?来,扶住我肩膀。」
小要抓起阿姨黏答答的橡胶手套手腕,强硬地让她的手挨上肩头。对方的体重出乎预料地轻得多。
即使如此,要把对方拖到自家客厅还是相当辛苦。小要硬是让喊着「放开我」、「别管我」或「我得工作了」之类,表示抵抗还企图起身的阿姨躺上沙发。甚至让人真心想用上从宗介那里没收的手铐。
小要也很在意抛在一旁的垃圾集中场,于是放话说:「反正你就在这里好好休息,懂了吗!」转身便撑伞出门。
如她所料,垃圾集中场短时间内就堆满旧报纸、旧杂志以及玻璃瓶等物。她正打算将满出来的垃圾整理好时,想到了一件事。
资源回收车只会停到八公尺远外的车道旁。必须在回收业者到达前,将这座垃圾山给搬运到那里。
得光靠一个人的力量对付这一大堆垃圾。
「啊~可恶……」
一开始还单手拿伞,将一叠叠旧报纸分批拿过去,但这样子不知道会耗几十分钟。她死心地扔下伞,以双手抱起尽可能大量的垃圾,不断来回于车道与垃圾集中场。
看到穿高中制服的少女淋雨工作的模样,应该会感到有点怪异吧。然而住户们却都视苫无睹的样子,若无其事地继续堆放垃圾。
呼吸加速,汗流浃背,手臂与手指都剧烈麻痹。
没绑好的旧杂志堆散落地面。是哪家的混蛋?她一边谩骂一边捡拾叠合。遭细雨淋湿的旧报纸十分沉重,彷佛人生的重量。
怎么会这样。
那位阿姨几乎每星期都要做一次这种工作,以那副娇小身躯。
一名住户放下装厨余的垃圾袋准备离开。今天明明是资源回收日……!
「喂,等等!」
不待思考,怒骂声就先冲出来。小要拖着脚步走近吓一大跳而停下来的年轻主妇。
「这样很让人为难喔!今天是资源回收日吧!厨余是其他日子!」
「咦?我…我……」
「别想就这么混过去!请你立刻带回家!拿去!」
小要杀气腾腾地瞪眼,将装着厨余的袋子塞给对方。这名主妇拿回垃圾袋后,马上就逃离现场。
「……真是的!」
小要鼻子「哼」地一声。
看来已经赶不上上学时间,没办法。反正今天第一节课的出席时数还足够——
「千鸟,你在做什么?」
听到声音回头一看,原来是宗介。他撑着伞并抱着尺寸颇大的书包。
「也没做什么……就像你看到的。一言难尽,真是的……」
小要忿忿不平说。
「好像很辛苦。」
「是啊,方便的话,可以帮忙一下吗?」
实在太累了,小要如此开口请求。但是宗介在看过表后,迟疑一会儿说:
「抱歉,我有事,一定要去。」
「嗄?上学前会有什么事——」
「祝旗开得胜。」
说完,宗介无情地离开现场。
「真…真是无情的人!」
这家伙怎么会这么冷淡。你也跟这里的住户一样是同类的人吗!差劲!错看你了!冷血男子!不是人!
内心咒骂好一阵子后,小要深深叹息。算了,那家伙的事情现在就不管了。总之得先处理好这堆垃圾。
结果,运完垃圾时已经超过上午九点。回收业者到达时,小要还在持续搬运着最后的回收垃圾。在汗水和雨滴下全身湿透的小要,踏着沉重脚步回家。
走进客厅,只见阿姨已经在沙发上熟睡。她脱下脏掉的制服冲澡,换上学校运动服。在她弄得舒心惬意看起晨间谈话节目时,阿姨才终于醒来。
「啊…惨了……回收业者的人……」
小要赶紧制止从沙发上缓缓起身的阿姨。
「啊,别起来。事情都已经做好了,请再稍微休息一下,好吗?」
阿姨看向房间的时钟,然后叹气低头呢哺道:
「啊……是你帮我搬的吗?很辛苦吧?」
第一次听到她孱弱的声音。
「不会不会,没事。今天——嗯,份量好像比较少。」
「真的?」
「对,不过是小事一件。住
附近的朋友也有来帮我的忙。你知道的,就是昨天在我旁边的那个人。」
像这种时候,小要倒能安然说谎。她可是很擅长打肿脸充胖子。
「对不起……我最近似乎有点疲倦。」
「不会,这也当然,毕竟发生那种事——啊,对不起。」
「没关系,我也知道这里的住户们怎么想。」
虽然语气冷淡,却没有特别责怪的态度。
「警察那里不要紧吗?」
「嗯,不过他们问了我很多事情。既然是根本就没做过的事,所以解释清楚后,他们就让我回家了。」
「这样啊……」
状况应该不像她所说的那么乐觊。管理公司仅仅凭着有嫌疑为理由,就打算开除这个人。不过即使如此,小要仍努力挤出开朗的声音。
「嗯……嗯!我本来就觉得很怪!不知道是哪儿来的坏人,真是混蛋,一定会受到老天处罚。而且,谣言也只会传四十九天!」
「俗语是说七十五天。」
阿姨正经地以教师般的严格口气说着。
「啊…啊哈哈哈,是这样呢。」
「你有用功读书吗?真是的。」
「哎呀,真不好意思。」
看小要抓了抓后脑杓,阿姨这才首次卸下紧绷,缓缓一笑。
「谢谢,小要果然是善良的孩子。」
「耶……?」
小要吃了一惊。她没想到对方知道她的名字,门牌明明只标明着「千鸟」。
「我想你不记得就是了。我从你小学时代就认识你了,因为我在这间公寓差不多工作了十年左右。」
「咦?」
「你常被妈妈念吧?譬如『小要,忘了带书包罗』。」
「啊……」
小要从四岁到九岁都是在这里长大,之后跟家人一起搬去纽约。然后直到三年前,也就是十三岁时回来的。居然在她去美国前,阿姨就已经在此工作。她完全不记得。
「明明要去上学却忘了带书包的孩子实在少见。每天都充满朝气地奔出家门。虽然也会跟我打招呼,你却总是一边跑着,没有仔细看过我的脸吧。」
「啊…啊哈哈……或许吧,对不起。」
「之后你搬走,又在三年前搬回来。你变成让人吃惊的美丽小姐。但是我马上就认出来了。啊~她就是那个忘了书包的孩子。」
「哪有……什么美…美丽的小姐,别说了啦!」
脸几乎红得冒出火来。
「不,既然是我说的就不会错。别看我这样,我自认很会看人。毕竟很久以前,我曾是待过银座的女人。」
「咦……?真的吗?」
阿姨傲然挺胸。
「当然。虽然说现在做的是这种不起眼的工作。我可不会瞧不起自己。我是为了生活心怀荣耀地工作着。对这里的贵妇来说,这是绝对办不到的事情。懂了吗?」
「嗯,非常懂。」
小要由衷地称是,一面揉捏累坏的手臂肌肉。
「很好。能学会这种事,所以你才会那么美丽。好好记住。你的妈妈也是很棒的人……哎呀,很抱歉。」
阿姨稍稍收敛音量。她应该也知道小要的妈妈已经病逝。
「不,我已经没事了。」
小要勉力一笑。看到她的笑容,阿姨又笑了。
「很好,现在的你变得远比以前更有精神,国中时好像常常都很阴沉。」
「……对。」
「现在也交到很好的朋友。」
「嗯,这个……还可以啦…其实真的非常好。到底是怎样呢?……呵呵。」
眼前有个从小就看着自己的人——好开心,也好害羞。跟向同年纪的恭子聊自己的境遇相比是完全不同的感觉。她觉得许久不曾如此像这样跟人聊自己的事。
接着小要又说了许多事情。
恭子与班上同学的事。林水那些学生会的事。说讨厌的老师的坏话。跟朋友一起去的蛋糕店的事。最近看的电影的事。虽然有个心仪的男生,刚才却被态度冷淡地对待,令人气愤的事——
她也不晓得为什么。
宛如水坝决堤一样,小要说个不停,一直说,一直说,说个不停。不可以,这个人不是妈妈。就算这么想,至今数年无从倾诉的无数言语仍持续涌出。最后,连眼泪也涌了出来,虽然只有一点点。
「小要?」
阿姨的声音让她回过神来。
「咦?啊……是。不,没什么。我只是觉得……似乎很久没像这样说这么多话了……啊哈哈。」
小要别过头擦拭眼角。
「好像真的是这样子呢。」
阿姨和煦地微微一笑。这好像是第一次看到她温柔的微笑。
「可是只有一件憾事。很遗憾,我可能会因为没做过的事,被迫离开这份工作……至于刚才你骂的那个朋友——那个男友,你要好好珍惜。」
「咦?」
「那个男孩并非那么无情的人。刚才我说过吧?我对看人的眼光很有自信。」
*
虽然是简单的小事,潜入警察局仍然耗神。就算是在大多警员即将出勤的晨问。
身穿备妥的制服,宗介前往二楼办公室。途中与睡眼惺忪的巡警擦身而过,不过幸好没被发现。
(是这里啊……)
踏进悠闲的交通课办公室后,宗介瞄了一眼墙上的座位表。有了。「若菜」。马上找到了目标的桌子,那是一处堆满枪械杂志与刑警影集DVD的办公桌。
宗介在所属佣兵部队担任的任务基本上是小要的护卫,因此他的部队在小要公寓周围装置大量隐藏式摄影机。那是连专职保全业者也无法轻易发现的高科技设备。
当然,入侵者都会被记录下来。
自然也完完全全地清晰拍摄到关键事件的早上,从一〇三室的庭院打破窗户闯入的人。闯入者是一〇二室的国中生,是会热衷投入扫荡不良读物运动之类活动的主妇——的儿子。不晓得想买什么,总之是幼稚的犯行。
话虽如此,这影像与自己的任务无关。交给警察也会伴随相当风险。老实说,他很想对这种不足挂齿的闯空门事件视而不见,并也在小要面前摆出这种态度,但——
宗介将手上的DVD盒随意放在桌面。
(我可是不惜违反规定了。你要努力工作啊。)
他在内心低语。
好了,久留无益。宗介转身离开交通课办公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