支仓志乃走进我六张榻榻米大的破烂房间时,正好是下午六点整。我对着没有敲门就推开因没什么东西好偷而鲜少上锁的门扉,迳自进入房内的她,举手打了声招呼。「……打扰了。」虽然在已经打扰到别人之后才这么讲是一点意义也没有,但志乃就是这种女孩,而我也早已习惯了。
她摇曳着那头在现代已经是很稀有的及腰乌黑秀发,走到离躺在地板上的我有些许距离的墙边缩起身子蹲坐下来。那里是她的专用席。志乃不知为何从来不坐在房间的正中央。这里明明准备了一张小而美的桌子——应该说是茶几才对,又有专用坐垫——在逛街时看到的,上头还印有可爱的小熊图案——但志乃绝对不坐在这里。现在的温差变化不大倒也还好,但是一到寒冬,就算拿出被炉她大概也不会想要坐进来吧?
在蹲坐的女孩前方躺着的画面,实在是有些尴尬,于是我撑起身子。「放学后,你就直接过来了?」我无需提问也知道答案,因为志乃身上穿着熟悉的普通水手服。
她没有出声,但点了头代替答复。不说多余的话就是她的风格吧!或许这不是什么值得赞扬的行为,但本身也没有什么恶意。况且她也还有足以分辨时机、场合和对象的判断力,因此我认为并没有什么太大的问题。
再说,志乃似乎只有在亲近的人面前才会明白显露出这种「个人风格」。这最近才发现的新事实不知怎地,竟让我莫名地高兴了起来。
对了,水手服这个单字可能会造成误会,我还是事前详细说明一下好了。志乃并非高中生。那她就是国中生啰?其实也不是。她是某个超有名私立大学附属国小的五年级生,放在一旁的红色书包就是最好的证据。
就已经成为大学生的我来看,从水手服袖口中窥见的上臂以及百摺裙中飞跃而出的双足纤细到令见者为之一惊,仿佛轻轻一碰就会坏掉的危险程度。虽然已进入到第二性征出现的时期,但距离成熟女性仍有一段遥远距离的身躯,完全不像小学生,如人偶般的雪白肌肤与占去眼睛大部分面积的黑色眼瞳,再加上超现实的长黑发等要素,有时甚至会让人产生她并非血肉之躯的错觉。
然而,这种状况。贫穷大学生的独居公寓里有一名小学女生。周遭之人——现代社会将会如何评论这种设定组合呢?
我有时会因此而感到忧心。
在利用放学时间所进行的绑架或暴力行为与日俱增、买春卖春的年龄层不断降低、不再是虚构剧情的恋童癖开始被视为危险的现在,说不定附近已经传出一些没必要的谣言了。不,倒不如说没有谣言传出来还更可怕吧。然而,就现今状况而言,我也只能赌上最近愈来愈淡薄的敦亲睦邻文化。
当然,话说在前头,我可是一点也不担心。
我本来就在这条街上出生,志乃的家则是住在附近。自从志乃出生后,我就认识她了。相差八岁的我们完全没有共通兴趣,但她因为双亲忙碌家中老是空无一人,因此经常受到我家的照顾。
「那么……我们来吃饭好了。」
说完,我便用力站起身。
「啊,不好意思。志乃可以麻烦你打开电视吗?」
我走向就算仅有一人也显得拥挤的厨房,并对着后方发出声音。志乃虽然没有给我任何的答覆,但是过了一会儿——大概是在找遥控器吧——耳熟的旋律便从十四寸的便宜电视里流泄而出。
再过几分钟就六点了,我总是在这个时候打开电视。为的不是要看综艺节目,而是新闻。
在深夜时段打工的我,并没有什么机会可以看到晨间新闻。话说回来,就算没有打工,大学生也没有早起到能看晨间新闻的程度。
因此,我都是在这个时候看新闻。
「于〇〇日,在大阪市内发生的袭击事件已经有新的进展。」
今天的头条新闻是前天刚发生的暗巷袭击事件后续报导。
新闻传人耳中,我瞬间停止了动作。
心中忽然泛起一阵不安的我回过了头,但志乃却根本没在看电视。今天没有功课要做,还是在回程的公车上已经做完了?总之现在的她正茫然地让视线飘在半空中发呆。漆黑色的眼睛难以辨认焦点位置,因此我时常都不知道她究竟在观察些什么。
我跟她的关系,就是所谓的青梅竹马。然而,如果有人问我是不是一直待在她身边,答案却又不是那么一回事。
中学毕业前我因父亲调职的关系不得不跟着搬到九州,一直到上大学后才有机会能再次只身回到大阪的这条街上。在这段大约持续四年的空白里,我们过着截然不同的人生。
以前的她究竟是什么样子呢?我离开的时间明明没有长久到让回忆变得暧昧不清,也没有长到让她的容貌大幅政变的程度,但是我却怎么也想不起志乃的「过去形象」。
志乃的确是一名成熟且不会任性难搞的小孩。话说回来,国小、国中时期那个连半点父性也没有的我,根本不可能会去跟要花时间照顾的幼儿好好相处。我甚至记得,有好几次自己都把她丢在家里单独地跑出去玩。
从这点来看,志乃真的是一名很听我的话的孩子。
当然,我的意思并不是指她现在变成一名完全不听我的话的任性小孩。她现在仍然很成熟,甚至过度成熟到让我担心的程度。几乎从未做过任性之举的她,拥有与小学五年级生极不相称的稳重性格。
然而,总觉得有些不太对劲。
她的变化,正显露在与沉着稳重的个性完全不同的地方。
她的行为模式,正偏向与我们完全不同的世界。
或许是因为我们重逢的方式太过特异,因而造成我对她的看法有所偏颇吧。相隔四年后再度回来的落樱街道上,我们演出了最槽且最强烈的重逢戏码。
算了,如果以后有机会再说这些事吧。在那个时候,我便对她的「性质」有了极强的认知。换句话说,就是关于她那过于特殊的倾向。
总之,虽然志乃看起来并没有把注意力集中在电视上,但我还是不太放心。因为就算是现在的我,仍然无法理解她的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所以,我呼唤了她。
刻意地叫住了她:
「志乃,你想吃什么?」
「青豌豆以外的东西。」
「…………」
可是。
她答复的速度,快得令人赞叹。
虽然正如我料想一般。
没有比这更理所当然的事了。
简单到再简单也不过了,这个答案。
这是谜样的她唯一能让人理解的嗜好。
我不禁苦笑。
面对这声苦笑,志乃虽然若无其事地说了句:「怎么了?」眼瞳中却充满着能够略微察觉出来的不愉快情感,并瞪视着我。漆黑瞳孔中,我的身影就映在里头。我当然以「没什么」做为回应,但挂在脸上的苦笑却没有敛去。从志乃的眼神中释放出的压力愈来愈沉重了。
为了从这股目光中逃出,我将头伸进了冷藏库里头。
一边想着今晚要吃些什么。
支仓志乃。
能看见我所不能识之物。
能感受我所不能感受之物。
能理解我所不能理解的一切。
能接受我所不能接受的众多存在。
然而——
她就像是我可爱妹妹……一般的存在。
就这样,我与她的日常生活,今天也会继续下去。
00/
人是为了什么而生存的?
这个疑问总是包围着我,令我苦恼。
这是一个自古以来就令许多人苦思不得其解的人类的终极命题。也许有人从未想过这件事,但恐怕绝大多数的人都会在刹那间想过一次这个问题吧。
然而,答案仍悬而未决。
不论是谁都提不出完美解答。
基督主张「人无法光靠面包过活」。确实,光靠面包是活不下去的吧。
但是,现在,对于连活下去都有困难的人就不是这么回事了。对他们来说,最重要的事情莫过于当天的食物。所有正义、伦理、道理、法则,还有人格、尊严、价值观都只能无力地臣服在这股欲望面前。
这些人多会走向犯罪之途。如果是女性,说不定还会出卖灵肉。如果承认他们的理由,就会认为这是无可奈何的结果。不犯罪就无法生存。会因此死亡,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换言之,这些人认为就算要犯罪也要活下去。又或者是,即便将私密处曝露在陌生男子面前也想要继续生存。
然而,这到底是为了什么?犯罪或出卖肉体均需消耗大量体力及精神——直截了当地说的话,这应该是一件「麻烦」的事才对。但他们却理所当然似地接受了一切。为了活下去。活下去、活下去……为了达成此目标,他们——不,所有的人类均不惜付出任何努力。
为何对生命执着如厮?究竟有多少人能够明确的回答这个问题?不,无人能够回应这个质问。因为在丢出问题的同时,也等同是在质问对方「你为什么还不死呢?」
当然,这两个问题拥有全然不同的本质。生存下去的理由并非等于不去死的理由。但是,就旁观者的角度来看是一样的。这两个问题均会带给受质问者相同的意象。
如此看来,人类简直是为了活着而活着的存在。为了不断地制造足够维持生命状态的能源而存活。
不过,这也是想当然尔的事情吧。如果死掉的话,就没办法再生存下去。生命的形态可是无法如同开关般能自由切换。然而,为何非得让生命持续下去?这点实在令人费解。
是为了留下后代?
不过,如果是这样的话,当小孩独立时为什么双亲不会死呢?如同许多动植物一般,为何无法生育的老人要生存下去呢?
是为了要完成某项任务?
然而至今为止,有人因为完成某项工作后就满足的自杀吗?话又说回来,人的欲求是能被填平的事物吗?
那是因为怕死?
但是,明明没有人曾经死过,也没有人问过死者实际的情形,那又为何会害怕死亡?如果知道死后的世界,或是能在无痛苦状态下死去,人就能轻易赴死?
不懂。每个理由都不合理。
都无法成为付出一切努力也要活下去的理由。
所以,我是这么想的。总而言之,人类只是想要生存下去而已。没有理由、没有目的,既不绝望也不抱持任何希望,只是紧紧攀住非得生存下去不可的幻想,抱着只要活下去就行的妄想存活下去。
因为被生下来了。
因为没有死去的理由。
为了生存而活下去。
当然,我并不是说这是一件坏事。被这样想让我非常不愉快。我并没有傲慢到那种程度,也不是一名厌世之人。这样做并没有错。是的,并没有任何错误。他们的行动是正确的。至少就一般常识而言是无庸置疑的正确答案。不管发生什么事情,人类都得活下去。非存活不可。不能放弃求生意志。所以他们、人类的行为无论如何都是正确的。
然而,悲伤的是——
人类想存活下去的意志,却会因死亡而终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