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那个事件过了一周后,我在大学的咖啡厅与学姊再次相会。
学姊坐在窗边的老位子喝着与之前同样的冰咖啡。她似乎很怕烫,就连到了冬天也只喝冰饮料。而前天刚领薪水,因而小有钱的我也买了利乐包的奶茶……一点也不有钱之类的挖苦对我来说,简直有如天大的照顾。
「学姊,你的伤不要紧了吧?」
我坐上对面的椅子,将视线移向学姊的手腕处。拥有不像女孩子般紧实的肌肉上臂已不再包裹着绷带。
「嗯,已经没事了。而且也没有伤痕。」
学姊抚摸着手臂,以轻松的语气说道。明明遭遇了那么严重的意外,但她的态度却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似地与平常相同。虽然事情发生的当下,学姊的表情跟现在相比未免相差太多,但是我却很欣赏她——虽然是带有性别歧视的见解——这种男人婆的粗线条个性。
「那真是太好了。」
「嗯。如果有疤痕的话,有人就要负起责任了呢!」
「负责任……你指的该不会是我吧?」
「当然啰!」
学姊莫名其妙地做了一个胜利手势并笑着说道。
到底,为什么我要负责啊——虽然想提出反驳,但我察觉到学姊已敛去脸上开玩笑的表情,因此又闭上了嘴。
「那么,关于那件事……看样子那女孩去那里的目的跟我们一样呢。」
「呃……嗯……应该是吧。」
我想起事件的过程。
在那之后,因听见爆炸声的邻近居民的快速通报,警察、消防车与救护车一起涌进了现场。令脑海中浮现闲静字眼的住宅区顿时聚集了一堆看热闹的人与闲杂人等,造成了无法收拾的大混乱。不,这不是在开玩笑,现场甚至混乱到有恐怖攻击的谣言四处流窜。
虽然我不想被卷入这种麻烦事,却又不得不将学姊送到医院。再说,我的脸也被住在对面的人看见了。如果逃走说不定还会遭受怀疑,因此我乖乖地上了救护车,在那边的医院里接受警方的询问。
话虽如此,问话内容却是极其简单又亲切,看起来并没有特别把我们当作犯人看待。只是学姊的武装应该一口气全被看光,照道理来说,我们应该会被误会而被迫接受更加严厉的调查才对……
然而,当我把这些疑问说出口时,从治疗室里一脸平静走出来的学姊只是简单的耸耸肩说:「因为有人脉啰!」到底是什么样的人脉?是不是合法的关系?虽然我很介意这些事情,但心里总有一种问出来等于挖大洞给自己跳的感觉,于是我决定不去碰触这个话题。不管怎么说,没有发展成跟想像中一样麻烦的事就已经是很幸运了。
此次事件当然成了一个大新闻。住宅区的巷道突然莫名其妙地发生爆炸,然后在隔天被媒体发表的事实——少女抱着炸弹自我引爆,还连带杀害了五个人——瞬间,在日本及全世界造成了极大轰动。
这种事件在世界新闻中虽然履见不鲜,但在被认定为既丰裕又安定的日本,却是令人无法想像的大事件。
当然,查明动机是第一优先事项。在之后的调查中,更查出少女的友人因为上了那群男子的当而被强暴。那个朋友——现在还活得好好的——已经放弃自杀的念头,并且做出了如此的证言。也就是说,她跟我们一样是为了要教训对方,因而主动跳入男子们所设的陷阱里头。
然而,少女与我们决定性的不同处就在于她最初就抱着一死的决心。少女也是有着自杀倾向的人。
所以用自我引爆这个名词来形容是如此地正确,但也因此沉重。
只要使用网路调查,要找到炸弹的制造方式并非难事。而且材料本身也很容易取得,只要有学校化学教室里的药品就足够了。实际上根据调查,在少女的学校里就不见了一些药品,也因此校方管理机制的缺失立刻成了争论的问题。
话虽如此,这只不过是在化学教室里所制造出的土制炸弹罢了。那时我以为会将房子本体震垮的爆炸,其实威力根本无法破坏日本极为抗震的建筑物,顶多只能烧焦墙壁而已。
但是,留在那里的所有人都死亡了。
抱着炸弹的少女当然不用提,五名男子中有两人当场死亡,剩下的三人虽然被立刻赶至的救护车送往医院,却也在同一天死亡。
他们的死因是大量出血造成血压下降导致心脏停止。总归一句话,失血过多造成休克。
遗体上有着无数被尖锐物体钻刺的伤痕。因为炸弹内部被放入了大量铁钉,而那些受到爆炸冲击向四周喷射的钉子就这样形成散弹袭向男子们。以杀伤人为目的所制造出的炸弹来说,这算是一种还不错的方法。这种知识恐怕也是从网路上查来的吧。
「考虑到这一点,我能活下来简直是奇迹呢!」
虽然语气轻松,但这可不是开玩笑的事。
事实上,学姊倒下的地点旁边刚好有几道水泥墙,而飞来的钉子就在上头挖出了许多痕迹。如果学姊的反应慢了一瞬间,那么她恐怕再也没办法活着说这些话了。虽然我觉得说这是奇迹有些荒诞,但事实上除此之外也别无其他说法。
「不过,想不到会发生这种事……」
「嗯。虽然我也这么想,不过这招也没那么差啦!」
「什么意思?」
「你看嘛,这不是一举两得的方法吗?」
「一举两得……这种说法不对吧?她自己也死掉了耶?」
「反正她本来就打算要自杀了吧?就算死掉也不在乎啰。」
这个理论虽然乱七八槽,但我一时也想不到反驳的话,于是就转移了话题。老实说,我并不想去深入思考那名少女当时的言行与动机。
「不过,那个网站还留着呢?」
「嗯。虽然原来的网址已经失效就是了。不过它好像有一堆镜像网站(注:镜像是英文mirrorimage的翻译。意思就是同样的档案,可以在其他的网站上找到。)而且也有许多管理员不同却仅仅只是盗用原始程式码的假站台。」
既然引起这种大事件,警方当然会要求伺服器那边将网站删除。而就在当天,我们之前见过的「DeadEndcomplex」网站就被砍掉了。
只不过,这种举动一点意义也没有。因为网站这种东西到头来不过是电子情报的聚合体,要重新复制实在是太容易了。就算将一处伺服器的资料删除,马上又可以上传到其他的伺服器里。只要持有同种留言板与保存下来的登录档,就能做出一模一样的网站。
「国内的网域也就算了,实在很难对国外的网站动手呢。」
「老实说,我实在无法理解。为什么要做到这种程度呢?因为你看,这可是会引诱人自杀的网站耶?这不就是间接杀人吗?」
「唉,这一点很难证实吧。毕竟那必须要有网站内容与一连串自杀事件都有直接相关的证据才行。举例来说,虽然这次教网友制造炸弹的网站也受到关站的处分,但那些家伙并不是真的想教别人制造杀人的炸弹吧?他们一定也没有料想到会有这种事情发生。」
「是这样讲没错啦……」
「到头来,情报毕竟只是情报。去对它的善恶下定论这种事,我之前也说过了,就像是禁止教孩子们什么是杀人事件一样,事实上只是社会的傲慢罢了。换句话说,就是将对社会不利的情报全部隐藏起来,只提供有利情报的洗脑行为。北方的那个国家不就是走这种极端吗?」
「…………」
「所以,我觉得为了这点就判定他们有罪有点太超过了。当然,这不是什么值得称赞的事,也是需要网站管理者自肃的微妙部分。」
是这样子的吗?某种层面上而言,我觉得学姊说的话没错,但同时又觉得这番理论实在错得离谱。
很久以前,某个少年曾拿蝴蝶刀引发了事件,到最后造成蝴蝶刀变成危险的物品而受到管制。虽然这已是陈年旧事,但我记得当时心里确实对这种结果感到很不自然。因为道具的安全与否全取决于使用者,与物体本身一点关系也没有。
然而,我认为那件事情与这次的事件有些不太一样。让人类与其人格改变到这种地步的情报,应该让它存在吗?难道它没有变质成不能称之为情报的另一种存在吗?
「对了,这次的事情,小乃乃有没有……?」
「你说志乃吗?」
「她有没有受到一些奇怪的影响?」
学姊担心的口吻让我吃了一惊。
「你怎么了,突然说出这种话……平常的你,明明不会在乎志乃扯进这种事情的。」
倒不如说,她甚至会积极促成这种事情发生。因此,我会惊讶也可以说是想当然尔的事。
可是学姊以沉重的表情摇摇头说道:
「我觉得小乃乃并不只是单纯地对这种事情好奇。该怎么说呢,那更像是某种义务,或是使命感之类的意志。她在接触这类事情时,心里就有着要接触它们的明确决心。所以我才没有想要阻止她。既然小乃乃自己做出了选择,要怎么做就是她的自由。
当然,我并不是说你阻止她的行动是错误的哦?我的意思不是那样,该怎么说呢?我觉得当她那么做时,是最自然……最漂亮的姿态。」
我完全没有反驳学姊的话。
为什么呢?因为连我自己也是这么想的。
「不过,这次有点不同。这次的事件,该怎么形容才好?我觉得很危险,不能轻易接触。」
「危险……吗?」
「用危险来形容或许不太贴切。不过我还是觉得不能让小乃乃接触跟这次事件有关的讯息。如果是我们,会毫不怀疑、自然而然地否定『某些事物』。然而,那孩子却绝对不会加以否定。那孩子大概会简单、轻易、天经地义似的肯定所有事物,甚至连感情层面也会全盘接受人类的异常心态。」
我在脑海中反刍着学姊的话。
的确,也许有这个可能。
举例来说如果发生某种猎奇事件,我们一定会感到恐惧害怕,或是觉得恶心吧。我们绝对无法理解那些能冷静做出普通人所无法想像的残虐行为,并因此感到满足的异常心态。这并非是因为违反法律或社会道德之故,而是身为人类在感情上无法接受这些事物所致。
然而志乃在某些地方却跟平常人不同。她很守法,也知道社会道德。所以她十分清楚自己平时接触的那些事件是「坏事」。鸿池学姊没有阻止她,以及我没有强行干涉的理由就是因为我们了解这一点。就算她涉入多么诡谲的事件,也绝对不会去模仿这些行为,就像知道炸弹的作法也没有人会去制造炸弹一样。就算她知道如何杀人,也不会因此就去杀害某人。
不过从另一个角度来看,就算看到那些事件,志乃心中似乎也不会有任何的预设立场。虽然就法律或道德的层面来看会表示否定,感情上却不会加以拒绝。由于她平常就是一名感情内敛的少女,因此也有可能只是我们没注意到就是了。话虽如此,但她还是不会加以否定。不会全盘否定。她会肯定我们在感情层面上无法接受的人性异常、疯狂与恶意等负面情感的存在。天经地义似地承认它们,容许一切。
这么说来,像这次事件中否定自我生命这种我们难以接受的心理状态,志乃也会接受并加以承认吗?
「你要好好注意了,因为任谁都不知道这次事件会对那女孩造成什么影响。」
学姊虽然提出这种忠告——但我却无法遵守。
02/
来栖太一初次接触网路是在国小五年级的时候。太一就是在那个时候,擅自玩起父亲因为工作需要而购入但事实上却丢在一旁连碰也没碰的电脑。
一直到那时为止,他连半点关于电脑的知识都不晓得。他虽然看过却没有实际使用过电脑,所以一开始操作的时候吓得半死,每次当机时都哭丧着脸不知该如何是好。
但是,他不久就习惯这种事了。人的不安源自于对状况的不可预测,只要累积经验并建立处理模式就可能加以消除。就像没有人会因为一部看腻的恐怖片而惊声尖叫。什么样的操作会让电脑当机,如何做可以避免这种情形发生,又或者如果发生当机时该怎么处理,只要在脑海中编织出这些神经网络,之后使用电脑就会轻松多了。
太一转瞬间就学会了该如何使用电脑,同时也理所当然的飞入了网际网路的虚拟世界。
那里有着到目前为止,太一完全不了解的未知世界。
那里充满了在太一的周遭不可能涌现的种种情报。
而且可以随心所欲地将它们收为己用,不会有任何人千涉。就像是大人们拿不到放在柜子高处的糖果被随意丢置在桌上一样。
升国中的时候,太一已经完全陷入网路的世界里。他喜欢上的网站增加了不少,也经常在几个留言板上留言,更参加了几个聊天室,结交到不知真实姓名与脸孔、年龄层也截然不同、住在远方的网友。
然后,他愈陷愈深。
即使如此,在一开始的时候他也是经常上那些就某种层面而言,对青少年身心十分健全,被称为无码网站的成人网站。当学校的朋友们还在为青年漫画里的泳装写真兴奋骚动时,太一已经知道泳衣下方的体毛之下方的马赛克之下方的存在。
然而,他终于也开始对那些东西感到厌倦。最初他还经常因为无法判别网站的好坏而浪费许多时间,但习惯搜寻图片后花费的时间也愈来愈短。
此时,他想潜入更深更深的网路之海。
与违法行为相关的网页——特别是那些跟侵犯智慧财产权有关的内容——他看了。
全是恋童癖图片的网页——虽然不了解那些嗜好——他看了。
贴满尸体照片的网页——第一次看到时,还吃不下晚饭——他也看了。
然后,他也上了集团自杀的网页。
太一操作从父亲那边得到后移来自己房间的电脑,启动标签式浏览器。半年前好不容易说服双亲才改接的ADSL线路,正以舒适的连线速度将设定成首页的入口网站显示在萤幕上。
太一通常会立刻跳到自己喜欢的网站,但偶然飞入视野的文字却停止了他移动滑鼠的手。
「密室杀人事件最新发展。」
显示在网站新闻项目的一则短文。
所谓密室杀人事件,指的就是两星期前有七名男女在无人进出的卡拉OK个人包厢里,遭到杀害的诡异事件。
太一点击了那个连结。画面立刻切换,详细内容显示在眼前。
「于〇〇日,在大阪市内的卡拉OK包厢中有七名男女死亡的事件,警方已对外发表这有可能是一桩自杀事件。此外,警方也针对上个月发生的相同事件是否与本案相关进行调查。」
那篇文章,太一看了三次。
终于发现了啊!这样的想法占了一半。
不过你们搞错了。这样的想法也占了一半。
其实,太一与这个事件大有牵连。因为那些死亡的人常上的集团自杀网站「DeadEndcomplex」,太一也时常上去浏览。
不只如此,太一还实际跟他们通过电子邮件。
太一并没有想要自杀的愿望,因为他认为只有白痴才会做出自杀那种行为。他们一定是一脸阴沉的御宅族,不是瘦得像豆芽菜,就是肥得像肉包一样。而且戴着眼镜、脸色苍白,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不幸的人——他们的长相肯定是这种感觉。太一就抱持着这种连成见都称不上的妄想。
所以,太一会上那个网站纯粹只是为了要取笑他们罢了。会聚集在自杀网站的人,当然是在生活中碰到了某些困难。而且,这些人必定会在留言板上跟网友讨论自己的烦恼。这些人这么做并非是希望别人阻止他们,概括来说他们是想要同病相怜的伙伴。
一般而言,就算跟某人说自己想自杀,换来的不过就是别想那种蠢事之类的话。然而他们并不想被否定。因为否定对他们而言是最应该忌讳的平常事。他们希望别人同意自己的意见,并且一同感受内心的伤痛。
所以,抱持自杀愿望的人,只能在有相同欲望的人群中找寻同伴。
观察这些家伙,看他们白痴般的爆笑发言,把他们当作笨蛋取乐就是太一的目的。不,用目的这个名词来形容太过夸大。这充其量只不过是太一打发时间的其中一种手段罢了。
就在这种游戏的延长线上,太一加入了某个自杀集团。
「我也想一起死,请让我加入你们。」
当然,他从最初就没有跟他们见面的打算。会加入自杀集团,只不过是为了满足看他们电子邮件的微小好奇心而已。
好险……太一松了一口气。他完全没有想到自己会涉入这种大事件。的确,太一到目前为止与许多违法行为都有关系,有时甚至处于主导的立场。自从接触地下网站以来,一路走来的他可是背负了相当多的风险。
然而,他却没有认真思考过自己可能因为这些行为而被警察逮捕。虽然交换无码影片与动画,还有无视智慧财产权分享软体已是重大犯罪行为,但却鲜少有人因此而被逮捕。不,就算说完全没有也不为过。尽管新闻有时会播出某些人因为这种罪行被捕,但就实际上的机率而言,可说是比中乐透彩还低。
然而,这次的事情跟以前不同。
有人死了,而且一次还死了七个。
如果跟他们通电子邮件的事被发现,不知道会有什么下场。
虽然不致于因此被当作犯人逮捕,但太一仍感到十分不安。
所以,他立刻将使用的电子邮件抛弃不用。那些信箱本来就是免费的,而且太一在申请时也使用了假名与假地址。只要这么做,警察循线追到太一这里的可能性可以说是零。
这件事对太一而言,已经是他人的事了。
只不过,他仍然有无法释怀之处。
当他表明也要参加的隔天收到同样是免费信箱寄来的电子邮件,上头写着这样的讯息。
「〇〇日早上十一点,于梅田HEPFIVE前方集合。
参加者有顿奇、聪太、佐治元、爱琳、×、笔太郎、明、樱花、约克·索德斯等九人。
迟到三十分钟以上的人,将视同放弃参与。
那么,祝大家好死。」
九人……没错。邮件上确实写着有九名参加者。
然而,实际上死掉了七人。还少了两人。
其中一人便是太一。×是他的代号,读做克洛斯。因为与来栖读音接近的简单理由而取的代号,只是用在这个网站的假笔名,之后将不再被使用。
可是,还有一人身分不明。已经死亡的七人姓氏虽然被公开,但是在网路上没有人会使用本名,像自杀网站这种地下站台的情况更是如此。因为只有靠自我防卫意识,才能在网路上守住个人资料不被外泄。
「某人」也跟太一同样,没有前去集合地点吗?
跟自己一样只是想取笑他们吗?
这种可能性很高。事实上,在那个网站里除了太一以外,还有好几个人专门在一旁煽风点火。也许这其中的某人在偶然的情况下,跟自己在同一个时间点上做了同一件事。
但是——如果不是这么一回事呢?
如果,那家伙也去了集合地点的话?
为什么那家伙没有死?
(惨了,我开始兴奋起来了。)
他明白,自己的好奇心从体内深处缓缓蠕动向上爬行。那是一种手脚阵阵发麻的感觉,血液激烈且焦躁的将狭窄的血管推开向前奔流。
太一有着比一般人更加强烈的好奇心。如果好奇心不强,是无法在网路上取得知识的。网路上的知识就是这样,不主动搜寻就会一辈子不晓得。
因兴奋而高扬的心开始沸腾。
想知道另一个人是谁。
然后,想问他这个问题。
是你——杀的吗?
03/
最近,志乃的样子不太对劲。
话虽如此,却又没有明确的可疑之处。征兆微小到如果鸿池学姊没有要我注意,就根本不会察觉的程度。她依然沉默寡言,喜怒不形于色。放学回来连招呼也没打就走进我的房间,天经地义的吃着我做的晚饭……可是,从这里就开始有些奇怪了。不知为何,志乃最近吃完饭后就立刻回家了。
在这之前,她几乎都是待到半夜——一直到要睡觉时才会回去。吃完晚饭后就做功课,没功课的话就会什么都不做,就这样茫然的坐在房间角落。
我觉得这样很正常。因为就算志乃回去,家里也没半个人在。志乃的双亲通常都要十二点过后才会回去,而在那个大到能塞下这整间公寓的家中,总是只有志乃一人独处。能说「我回来了」的对象就不用提了,就连一个说「晚安」及「早安」的对象都没有。
不能让她一个人回去那种地方,因此我经常劝她在我这里过夜。志乃对此也不曾反对,如果隔天是假日,我就会先准备好过夜要用的东西过去拜访。
可是,她最近吃完晚餐之后就立刻回去了。
今天我也是一个人收拾好餐盘,然后坐在电视机前面发呆。
就算志乃在也一样,因为她根本就不会开口说话。虽然我不断这样的自我安慰,却没有多大的效果。
我本来就不习惯独处。升大学之后开始试着一个人生活,但是在那之前我一直是跟家人同住,而且也一直过着回来时母亲总是会在家里的生活。如果没有与志乃重逢,我一定会非常寂寞吧。
不过,我完全搞不懂她突然的改变是为了什么。
会不会是思春期到了?我试着想像。然而年龄小八岁,而且又是异性的她对我来说,几乎跟外星人没什么差别。就算我无法理解她的想法,但那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我也稍微想过要找学姊谈一谈,可是最后我还是放弃了这个主意。因为我太了解她会说些什么了。
开着的电视播报着那件自我引爆事件的后续发展。
因为那事件的关系,之前的卡拉OK包厢事件有如被炸弹爆风吹得烟消云散似的消失了。这不是在开玩笑。
萤光幕上的心理学者与警察厅的前任高层人员,正在针对此事各自提出看法。一边茫然地听着那些意见,我再次回想起那个事件。
怎么搞的,心情突然变得很差。
少女采取的手段,太过于糟蹋生命了。那不是别人的,而是自己的生命。
自杀这种事也许就是那么一回事。如果重视生命的话,根本就不会去考虑自杀这种事。但是,我也有事情并非如此的感觉。根本不是这种程度的问题。少女不是割腕、不是上吊、更不是跳楼——而是自爆而死。她用自制炸弹捆在自己的身上,然后自己引爆了炸弹。
不管怎么想都太异常——不,是异质才对。
不把自己的生命当作一回事,仿佛自己的生命根本就不算数似的。
这点让我感到非常不舒服。
我没有实际看过那名少女。事后我听过学姊转述她的长相,在那之后我也在电视上看到了照片。照片中的少女,是一名没有任何特征、随处可见、极其普通的少女。我不管怎样都无法想像她就是当时无线电里声音的主人。
就算是她,一直到最近为止也应该是过着普通的生活。我并不是指每天上学跟好朋友嘻闹,或是用功念书、谈恋爱这种事。就算过着不上课、没有朋友、不念书、也没有恋人的人生,也应该理所当然的在求生意志之下活着才对。
可是,她却偏离了这条道路。
到底,是什么东西让她做出了这种选择?
「DeadEndcomplex」
这句话有如成群蚊虫般的在我的脑海中飞舞盘旋。
也许,我必须了解这句话的含意。就算不想知道、就算不想碰触、就算在感情上无法接受,然而为了志乃,我必须这么做。
***
确认信件发出去后,志乃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她房间内的摆设极其枯躁乏味。
并非便宜货的木制书桌上,放置了一台大大的显示器,并且与摆在地板上的塔型硬碟互相连接。这不是什么特别的最新机种,只是一台普通机型的电脑。
所有的教科书都被排在书架上。她不看教科书以外的书籍。除了要交读书心得外,她感觉不出有看书的必要性。这也是因为自从她懂事时,网路就已经完全普及的关系。她无法容忍纸张媒介的传播速度比网路慢上这么多,虽然「他」露出苦笑说:「没有这种事啦!」否定了这个事实。
双人床与淡蓝色床帘,还有她手够不到的上方的衣柜。除了这些东西以外,她的房间空无一物。房间里只摆着最低限度的必要之物,对她来说这里几乎只是睡觉的场所而已。她鲜少在这间房里写功课,或是像今天一样使用电脑。
志乃拿着睡衣走出房间。宽广家中一片昏暗,室内有如鬼屋般安静的连一根针掉落都听得见。虽然时间已经超过晚上十点,但双亲都还没有回来。说不定他们今天不会回来了。当然,在这里指的不是说他们过了午夜十二点就会回来,而是指明天早上也不会回来的意思。
然而,这种事志乃早就习惯了。自从她懂事后就已经是如此了,所以她与双亲在一起时反而会觉得既不自然又坐立难安。
志乃走下一楼进入走廊深处,然后打开了那里的拉门。里面是洗脸台,镶嵌着花纹玻璃的拉门对侧便是浴室。
瞒着「他」,她并没有罪恶感。
然而,她却希望这种事能早点结束。
真是不可思议的感觉。明明是自己所期望想做的事,但是却希望能够快点结束,回归正常的生活。
互相矛盾。
虽然内心如此矛盾,但志乃却没有动摇。因为自从与「他」再度相会的那个春天,说不定是在更早以前与「他」初次见面的那个童稚时期,这种矛盾就已经存在许久了。
她觉得矛盾,连存在本身都很矛盾。
以死为志向的自己,搜集死亡的自己。这是从出生的那一刻起,在出生前就被定下的命运。与任何人都无法有所交集的,黑色灵魂。疯狂如厮的,「我」。然而,不能活在这里的本能,与必须待在这里的欲望:这两种极端的想法,正在拔河。
她不知道哪边才是真正的事物,所以她只希望一切能快点结束。
强制性的消除这种毫无止尽不断溢出的思考,志乃将儿童用的丝质内衣裤放进篮子里,然后步入浴室。这个场所除了志乃以外明明没有什么人在使用,却比她身材所需要的尺寸压倒性的大上许多。
就算坐进去两名大人也绰绰有余的无用空间。
无意义冒着泡的浴缸。
因不明理由花大钱所装设的照明设备。
是因为一周来两次的清洁人员细心打扫之故吧,半点霉都没长的墙壁如此洁白,反射着灯光令眼睛感到目眩刺痛。
这个家,充满了这种浪费。
「他」的公寓一定就足够自己使用了吧。虽然「他」本人感到不满,但志乃却很喜欢那个没有任何浪费的狭窄房间。如果有浴室——而且厕所分开——说不定自己会想一直待在那间公寓里面。
转动把手式的喷嘴,让水柱从莲蓬头里喷出。最
初冰冷的水贪婪地吸收着能量渐渐地变热。一边被慢慢浮现的蒸气包围,什么也没做的志乃就这样伫立在原地。
视线前方是,经过光触媒处理过的长方形镜子。
可以看见自己的身体映照在镜中。
幼小——极为幼小的身躯。
所有零件的不完全是那般醒目。
如同幼稚园儿童做到一半就丢掉的黏土劳作般。
瘦弱,只要轻轻一折就可以弄断的手臂。连抓东西部有点困难的小小手掌。令自己想怀疑人类的祖先与猿猴同源学说的,虚弱。
略微膨胀,却仍描绘着平缓三次元曲线的胸部。这一定很容易扫描吧。可是,除了跑图片时不需花费太多运算外,一点好处也没有。
其余的所有地方也一样。从肚脐到腰部,接着延伸至脚。虽然把视线移向下方,却没有任何一处丰满。臀部也没长什么肉,应该无法期待它在跌倒时能发挥缓冲功能吧。
这就是自己的身体。支仓志乃现在的形状。
当然,这些东西在往后都会产生变化。志乃并没有特别乐观。说起来,所谓乐观抑或是悲观的理由根本就不存在。这只不过是身为生物必然的结果,她只是觉得没必要去怀疑罢了。
所以,这并非问题所在。
问题是,变化本身。
无论如何,形状必定会有所改变。
如同铁生锈般,人也会生锈。
有如受到风雨侵蚀般,人也会劣化。
随着时间经过,肉体必然产生变化。
这是天经地义的事。
也是无法避免的事。
然而,其中何物是「自我」?
不断改变的肉体,究竟那一个瞬间才是支仓志乃?
为什么可以持续保有自己确实存在的自我意识?
到底是怎么判断的?
一年前的肉体与现在不同。
明明变化如此之大。
为何会觉得那就是自己?
照片中尚是婴儿的自己。
那是真正的自己吗?
至少,从外观上无法判断。
自我不存在肉体之中。
因为它会变化。
因为它会持续变化。
因为它会逝去。
可是,即使如此。
「我」,仍然是「我」。
因为「那个」的存在与肉体无关。
那么,肉体究竟是什么?
为什么肉体要存在?
人类明明不在里面。
为什么非得要有肉体?
是生命渴求实际碰触的结果?
是做为替代防壁保卫自我境界?
大概就是这样吧。
是幻想。
真是,太拙劣了。
人类的身体,不管何处都是那么幼稚而不完全。
绝不会有完成的那一天。
所谓成长,只是一种错觉。
……原来如此。
这就是DeadEndComplex。
生与死的绝对矛盾。
是死胡同。
支仓志乃,闭上了眼。
04/
「志乃。」
那天,我用笑脸迎着跟乎常同样时间来到公寓的志乃。
「……………………打扰了。」
看见这样的我,志乃用难以想像的狐疑目光眯起了眼睛。算了,管它的。虽然我退了一大步,但现在的我有比那更重要——甚至比人格遭受怀疑——还重要的事情要做。
总之,我先让站在玄关一脸怀疑看着这边的志乃进了门,然后让她坐到了角落的老位置上。接着我也在对面跪坐了下来。我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她的眼瞳,尽可能做出最认真的神情。
「……表情好怪。」
「不要这样讲嘛!」
因为我也知道这种表情不适合自己。
「志乃,你有事瞒着我吧?」
我明明毫不犹豫地当面说了出来,但志乃却连一点反应也没有。就算没办法得到像漫画般的夸大反应也无所谓,但至少也要有瞬间心虚颤抖的反应吧。真是的,一点都不可爱。
「我知道你隐瞒了一些事。」
我一边小心的选择措词,一边问道。我本来就不擅长质问别人。
即使如此,我还是必须质问她。不管情况会如何、不管要用什么方法,我都必须要问出她究竟在想些什么。鸿池学姊的忠告与她这数天来的行动,让我确定了这件事。
志乃无视我的态度,从书包中取出铅笔盒与讲义,然后把讲义放在吃饭用的小餐桌上。我在瞬间瞄了一眼,看见密密麻麻的数字与图形填满了纸面。看样子,这应该是数学作业。我稍微偷看了一下,发现自己还能理解内容而松了一口气。话虽如此,不过这能持续到什么时候呢?她上的学校是有名的私立升学学校。在那所明明只是小学,但在某种层面上却超脱常轨成为升学学校的学校里,她的成绩似乎总是名列前茅,只是我不巧没看过成绩单就是了。
以她小学生般的记忆力与超越小学生的思考能力,确实能顺利取得好成绩。就连她现在做的功课,在我上的小学里即使到了六年级也不会上到……虽然看起来像是中学程度的问题,但志乃却毫不困难地一题题解了开来。
而且志乃还没有补习。
事实上她到最近还一直有在补习,但如今却没有例外的全部停了下来。不,不只是补习班,她连之前的才艺班都不去上了。说到原因嘛,其实里面有着令人啼笑皆非的缘由。
志乃的双亲似乎把补习班跟托儿所给弄混了。为了让别人代替因工作繁忙而无法回家的自己照顾志乃,她的双亲就这样安排了如果是我一定会过劳而亡的超密集行程表,借此尽可能不要让她一个人独处。他们就只能以这种方式来表现亲情。
到今年四月我重新回到这条街上,又因某事件而开始照顾志乃之后,她才没有补习的必要。在那之前,志乃真的一直过着那种把家当作旅馆的生活。最近的小学生虽然很辛苦,但她的情形已经可以归类到特殊个案了吧。
让志乃不再补习的过程意外简单。志乃的双亲只是因为家里的状况才让她去补习,并不是那些打从心底相信——那种样子简直是盲从——只要补习就可以成为伟人的部分成人。就这样,现在的志乃已是自由之身。
不知道自己是否有权利说这种话的想法令我烦恼,而且志乃虽然恢复自由,到头来却只是发呆度过空闲时问什么也没做。虽然我很怀疑这种结果究竟有何意义,但我还是觉得这才是正确的做法。
小孩需要家族——也就是家庭。当然,如果考虑到小孩子的前途,并不是什么家庭都有好的影响。举例来说,父亲因喝醉酒而毫不在乎的殴打母亲及小孩的家庭、母亲带男人回来后在睡着的小孩旁边★凯神动漫●给你好看★的家庭,或是兄弟姊妹品行不良、平常就有抽烟习惯的家庭。在这些家庭成长的小孩会受到某些心灵创伤,而且长大后也不会消失。而详细询问虐待小孩的双亲为什么要这样做的理由时,有时可以得到他们在童年时也有受到虐待的告白……童年时的家庭状况可以说是对人格有着极大的影响。
然而,即使如此,儿童仍然需要家庭,需要与家人一同度过的时间。这并非某种理论,更不是单纯的金钱问题。我认为,亲子之间有着某种更深的羁绊存在。
正因如此,我和她才会像现在这样一起生活。
说到志乃现在在做什么,她左手拿着自动铅笔——明明是小学生却不用铅笔!——轻轻在纸面上滑动。虽然眼睛连一瞬间也没有离开过讲义,但那副模样与其说是热心学习,反倒给旁人一种事务性的印象。以厘米单位默默移动的手腕,宛若大量生产工厂的机械般既精密又细致。她所写的每个字几乎都是同一个尺寸,看上去跟电脑印出来的简直没什么两样。虽然因为手腕肌肉不发达而有频繁休息的习惯,但就时间上来说,却相当有规律的刻划着完美的节奏。
这是史上最枯躁的小学生做功课的景象。
「唉,别人在问问题时不要大摇大摆地做作业!」
我用力拍了榻榻米一下。志乃抬起头,脸上却没有任何被声音吓到的样子。漆黑的眼瞳看着我。虽然害怕——为什么我非得用这种词汇来形容一个小学生呢——那种眼神,但我还是继续说了下去:
「……你有事情瞒着我吧?为什么都不告诉我呢?」
「因为没有非说不可的理由。」
「我很担心你耶!这不算是理由吗?」
志乃稍微思考了一下,然后点点头:
「可以算是吧。」
「那么——」
「可是,本来你就没有担心我的理由。」
「你说什么——」
血气突然上涌,眼底尽是一片赤红。
这句话。刚才她说的话,对我而言实在是太致命了。
因为,那句话等于全盘否定了我跟她之间的关系。
我们之间并没有血缘相连。我跟她小时候家里住的很近,而且因为双亲忙碌而被丢在一旁的
她经常待在我家接受照顾,所以我们简直被当成兄妹一样对待。但事实上,我们一起度过的时间却没有那么长,因为相差八岁的我们根本没有共通的兴趣。
所以,我们之所以会在这条街上重逢,像这样两个人一起生活,全是为了要和她成为家族。当时无法跟她成为家族的我,想成为她的家人并在身边守护着她。我明明想要帮助会吸引危险事物、有时甚至会主动招惹危险的她。但是……
「志乃是小学生,对我来说是像妹妹一般的存在。光是这样就足以构成担心的理由了吧!」
然而,志乃却依旧无言。
就像在说这种对话毫无意义似地,她已经将视线移回作业上了。刚才大概只是她的休息时间吧。对她来说,到头来与我的关系不过是这种程度罢了。
想到此处,我不禁悲从中来。
的确,因为重视对方,而希望对方也同样重视自己的这种期待回报的想法是错误的。不过爱情是无私无偿的讲法,我也同样觉得有些不太正确。不管怎么说,她并没有任何非得对我抱持着家族般亲情的理由。
只是,我无法阻止悲伤在心里不断蔓延。
这大概,不是能用道理来说明的事物吧。
想重视某人的心情,无法受到那些理论左右。
然而低沉的心,却被志乃小小的声音给拉了回来:
「……不是这样的。」
「咦?」
「因为,我没有在做危险的事。」
「啊,哦……」
是这个意思啊!
过热的思考渐渐趋于冷静。
真是的。她这种「没有必要绝不说话」的性格,在这种时候还真麻烦。
我希望她能更常用语言来表现自己的情绪。
可是,现在要她立刻做到这种地步或许是有些过分。反正接下来还有很多时间,慢慢来就行了吧。
「我知道了,我不会再过问了。不过,只要有一点危险,你一定要告诉我哦。不管什么时候,我都会助你一臂之力的。」
志乃沉默不语,过了一会儿微微点了头。
确认到这个动作后,我安心了。
可是——还是该用当然这个字眼才好呢?
之后,我为此感到后悔。
***
「总之我照你的话做了,
不过这样真的没有问题吗?」
「我没办法保证,
不过没问题。」
到底是有问题还是没问题啊?太一将脸凑近萤幕前方。
太一正在使用聊天室。
虽然说是在聊天,使用的却不是闹哄哄的聊天室,而是专用软体的P2P(注:P2P(Peer-to-Peer)挟带着资源运用最大化、直接动作和资源分享的潜力,就是借由系统间的直接交换来进行电脑资讯和服务的分享。)聊天功能。他正在使用的是那种一旦安装在OS(注:是一套运行于苹果Macintosh系列电脑上的作业系统。)里面,就会跟口香糖一样死皮赖脸无法移除的软体。只要取得免费电子信箱,不论是谁都可以轻松使用。
平常太一是不太使用这种东西的,但这回对方指定要使用这种软体,太一也不得不遵从。
「就算你不担心,我这边也会去做一个了结的。」
「你不那样做,我就麻烦了。」
这家伙,有地方故障了。
在网路上,道德沦丧的人要多少有多少。误以为不被规则所束缚就是自由,将现实生活里不能任性而为的压力发泄在网路上的白痴,数也数不尽。
然而,这个对象却不是这种人。正因为太一参与过许多留言板与聊天室,所以他很清楚这一点。对方人格的初期设定早已疯狂了。
这并不是脑袋有两、三根螺丝飞掉的程度。
不,对方根本无法以常理来论定。
因为那不是自己这种正常人能理解的损坏方式。
那是活在更高,或更深沉场所的存在。
最初,先主动联络的人是太一。
被卷入麻烦事件而打算暂时隐遁的太一,眼光停留在被关闭前的留言板上的一段文章。
「DeadEndComplex」
这句话的意义,
我知道。」
一开始他认为对方只是跟自己一样在取笑那些自杀的人。事实上,早在电视新闻播报出来前,「DeadEndComplex」的名字就在网路上广为流传了。
所以网站在被关闭前,留言板被写入了就算警察不要求伺服器端删除网站,只要这样放着不管也会挂掉的大量讯息。
在无数个毫无价值的留言中,为什么自己将注意力放在这段文章上呢?太一到现在仍不明白理由。这并非是什么令人印象深刻的文章,而且还有数不清的留言比这段文字更晦暗不明或更爆笑。
然而,太一却发现了这段讯息,并且连自己也不敢置信的轻易地寄出了电子邮件。他完全没有思考到这种行为有多么危险。如同被花蜜薰香所吸引的蝴蝶一样,极其简单的将自己与那七人的事件相关的,以及除了自己之外还有另一个家伙没死的事写了出来,然后充满期待的等待回信。
隔天信箱收到了回信。
对方完全没有怀疑太一的样子。就算讲得再好听,他所写的邮件也不是那种会让不知情的人一看就会相信的内容。然而,那家伙却有如最初就知道一切似地这样写道:
『我有两件事想拜托你。』
本来自己应该无视这个要求才对。
对方的「要求」比太一想像中要困难,而且危险。以太一的经验而言,为一名从未见过面的人——这里指的不是一定要见过对方的真实面貌,而是到目前为止根本没有从这家伙身上取得任何利益的意思——做这种事,实在是太过愚蠢了。在网路的社会里,有取有得可是最基本的常识。
然而,太一的强烈好奇心却不允许他拒绝对方。
对方到底想做些什么?
为什么要求自己做这种事?
之后又有什么结果在等着自己?
要忍耐不去探求这些事情,对太一来说是不可能的事。
所以,他现在也以这种方式跟对方报告自己的成果。
「啊,对了对了。
你拜托我查的网站管理员情报……」
『怎么样了?』
「我查出住址了。」
『真的吗?』
「当然啰。
超简单的。」
『简单?』
「是的。简单的乱七八糟。
对了,在这里讲这些事有点危险。
如果留下登录档就麻烦了。」
『那要怎么做?』
「我们碰个面吧?选假日也行。」
经过了大约两分钟的沉默。
『我知道了。』
「OK。
那就选在这个星期六。
场所嘛……就在梅田可以吧?」
『就约在跟他们相同的地点及同一个时间。』
对方这次立刻做出了回答。
果然,这家伙疯了。
太一露出狡犹微笑:
「了解。那要用什么当作信物?」
一边决定要当作彼此信物的饰品,太一的兴奋几乎已臻至顶点了。
05/
作了一个梦。
一个痛苦异常的梦。
我在一片似曾相识,被浮游生物渲染的浓绿之海中溺水了。
明明会游泳的。
脚明明踩得到底的。
我拼命挥舞手脚试着挣扎。
却无法阻止身躯的下沉。
不断下沉,不断下沉。
直到深处、阳光无法抵达的黑暗底部。
好难过,有谁能救救我。快来人啊——!
「嗯……嗯嗯嗯唔唔唔……唔唔……唔——噗哈!」
痛苦到达极限,我睁开了眼。
眼前……是志乃的脸庞。
「咦……?」
她的面容距离我约三十公分,不近也不远。我瘫在床上,视线中映照的尽是她对比强烈的白皙脸孔与乌黑秀发。
志乃跪坐在睡着的我的旁边,从正上方向下俯视观察着我。
我的头脑一片空白。不管是谁,刚起床就碰上冲击性如此强烈的事件都会这样的。无论是多么优秀的艺人,都没办法做出任何反应吧。
至今为止,我从未在这么近的距离看过她的脸。我是不记得小时候怎么样,但至少上大学后一次也不曾有过。
重新体认到这件事。
她,竟美丽如厮。
明明知道小学生没有所谓漂不漂亮的分别。
然而,却只能下这种评语。
除此之外,没有任何词汇能形容她。
将还处于混乱状态的我丢到一旁,志乃一脸没事的站了起来回到房间角落的老位置。然后吸了一口气……冷静的对我说道:
「早安。」
「啊……你早啊——不对!」
因为志乃打招呼的态度太过自然
,我差点就陷进她的步调里了。
「你……刚才做了什么?」
「你做了什么会让我不舒服的事吗……?具体的说,就像是塞住我鼻子嘴巴之类的事?」
「……没错。」
她点了头。
「没错?志乃,你啊!」
「跟我一起走。」
「什么?」
「我要去跟某人见面,所以跟我一起去。」
「那个啊……我一直打工到早上呢……什么……我还睡不到三小时呐!」
难怪我还那么想睡。人类基本上需要八小时的睡眠时间。只有达到这个目标值,人类才能发挥本来的效用。换句话说,我现在连一半的力量都无法发挥。
当然,这世上并不存在这种乱七八糟的理论。然而我现在可是想睡到不行,一点也不是在开玩笑。我想再滚进被窝里,就这样一直睡到中午过后。除此之外,我别无所求。
可是,支仓志乃这名少女压根儿就没考虑过我的状况。
「我一个人去的风险很高,所以我希望你跟我一起去。」
「呜……」
被她这么一说,我也只能屈服。
前几天才表示过自己有多「担心」,又说出了「有危险一定要跟我说哦?」的话,事到如今我已不能用想睡觉的理由来回绝她了。更何况,她真的很少主动拜托我帮忙。
与睡魔的诱惑奋战了数秒,我终于还是将她的请托优先处理。
「真是的。就算要叫我起床,也用不着用这种方法吧……」
「因为,我早就想试试看了。」
「你啊,就因为想要试试看这种理由,就犯下杀人未遂的罪行吗?」
「……也有人不是因为憎恨或悲伤,而只是单纯想体会杀人的快感而犯下猎奇杀人事件。」
「的确。我觉得没有什么比在睡梦中,被小学生压住口鼻窒息而亡更诡异了。」
虽然我极尽讽刺之能事,却遭到志乃完美的无视。
不停打着呵欠离开家里,坐上渐渐变空的电车约四十分钟左右,我们来到了目的地的梅田车站。河内出生的我,跟这附近的地区缘分相当浅薄。
大阪一般可分为北区与南区两大繁华街道。南区是在难波附近,而北区则是在梅田——JR大阪站——附近。
我出生的地方离南区近得太多了,所有必要的东西在这里都能找得到。高中就离开大阪的我在成为大学生后,跟社团的朋友出去玩时,才第一次真正走在北区的街道上。
就是因为这么一回事,所以我对附近的路完全不熟。
可是,志乃却意外的与我不同。她充分利用小小的身躯穿梭在人海中,毫不迷惘的向前移动。当我询问志乃为什么对梅田的路这么熟悉时,她简洁的答道:
「……因为之前补习班在这附近。」
「原来如此啊!」
她穿着高领无袖的上衣与附带的袖套,又穿了会让人担心长度的红黄白格子迷你裙,与证明这种想法不过是杞人忧天的黑色内搭裤。脚上则是踩着鲜红色平底鞋,身上别着海豚饰品是如此可爱……她今天的打扮就是这种风格。就连挂在肩上的高级橙色皮制包包看起来都是乱时髦一把的。
志乃——我是没什么资格批评啦——平常并不重视打扮。她不重视流行的程度,甚至到了在假日时也会穿着学校制服度过一整天的程度。就连这些衣服也不是她自己买的,而是之前与鸿池学姊三人去逛街时,店员替她搭配的服饰。
这样的她,居然会如此费心打扮。
对我来说,这可是极为异常的现象。
到底要跟谁见面?
对方是这么重要的人吗?
(吓!该不会是男朋友——怎么可能啊?)
就衣着及场合而言,这里的确是适合跟男朋友约会的场所。然而如果是这样的话,就没必要刻意叫我来吧。带着一名监护人不要说是约会,根本什么事都不能做。
不,话说回来,我完全没办法想像志乃会有男朋友。就算两个人去看电影,志乃看爱情片既不会哭、看恐怖片也不会害怕,只会面无表情地望着大萤幕。想像那名男孩苦恼的模样……我不禁在心中苦笑了起来。
谈恋爱这种事对她而言还太早了吧。也许这种心情不过是天下父母心——请体谅这种有语病的说法——或许说得太夸张,但难以想像也是事实。
这样的志乃在一栋不知为何顶楼有摩天轮;叫做HEPFIVE的奇妙建筑物前停下了脚步。看样子她是跟某人约在这里碰面。因为是星期六的缘故,所以周遭的人多到令人感到厌烦的程度。而在这些人群中,绝大多数都是十几、二十几岁的男男女女。也许这里也被当作约会碰面的地标吧。只是不巧我本来就是第一次来这里,而且也没有在大阪约会的经验,所以并不清楚就是了。
志乃从裙子口袋里取出手机——我连小学生都不如啊——确认时间。
到底过了多少时间呢?差不多三十分钟左右吧。就在一直站着,脚开始酸的我觉得差不多可以闪人回去睡觉的时候。
我看见一名像是中学生或是高中生的少年朝这里走了过来。就第一印象而言,他的打扮还满时髦的,但也因此看起来不像是什么乖乖牌的类型。说得明白些,他与志乃简直是两个极端的印象,实在是无法想像两人之间究竟有着何种牵连。
少年一边接近,一边无礼的上下打量着志乃:
「你该不会就是我要找的人吧?」
听见这句话,志乃点了点头。
少年来到距离志乃约两公尺的前方后,停下脚步。
「原来你就是SHINO啊?」
少年绷紧脸孔说道。
「初次见面。」志乃礼貌的鞠了个躬。
「不会吧!你是小鬼而已耶!」
明明自己也是小孩。少年露骨的皱起眉头啧了一声。
他这次把视线移到了我身上。
「那……他又是谁?」
「我是他的监护人。」
少年满脸狐疑地瞪着如此回答的我,
「还带监护人来啊!」
然后说出了这句话。念念有词的咒骂声传入耳中。
我到底在期待什么啊?这就是正确答案吗?我安下了心。
志乃等的人似乎只有少年一人。我们听从他要更换地点谈话的意见,就这样进入了顶楼的某间咖啡厅。顺带一提,那边刚好是乘坐摩天轮的场所,所以我问志乃要不要坐看看,却被她淡淡的无视了。
虽然现在还不是人潮涌入的时间,但人也已经够多了。有时候我实在觉得很不可思议,到底为什么这么多人要挤在同一个地方?
我们被带到了窗边的位子后,少年自称是克洛斯。虽然写成×,但念法却是克洛斯。也就是所谓的网路代号。
如此一来,两人的关系就是网友,现在或许应该就是某种形式的网聚吧。虽然我不知道两个人是否也可以称作网聚,但一根红萝卜也叫作红萝卜,应该没有关系吧。
克洛斯向走到桌边的店员点了一杯可乐,志乃点了一杯热奶茶,而我则点了一杯冰咖啡。之后,一段短暂的沉默降临现场。眺望着窗外的克洛斯口中念念有词不断抱怨,志乃则是闭着眼睛呈现石化状态,而我本来就不知道这次会面的目的,所以只能保持缄默。
当女侍将点好的饮料送来,并且确认她离开现场之后,对话总算是开始了。克洛斯唐突的开口说道:
「那么……关于那件事。」
「已经取得连络了?」
「不,这不可能做到。对方已有所警戒更换了名字,电子邮件当然也已经失效。虽然我从登录档中解出了IP位置,但网站本身已经完全被砍掉了。哎,就算网站还保留着,大概也没办法了吧。不管怎么说,是绝对不可能再追下去了。」
内容有点难懂,但我大概可以理解是什么意思。
虽然知道意思,但不知道意图为何的我仍然无法插嘴。
我默默地听着两人的对话。
「那个人大概也去了集合场所吧。」
「那……犯人果然是那小子啰?」
「不,对方不可能直接杀害他们。」
「你肯定?」
「状况愈困难,能执行的方式就愈少。没有能避开监视器进入犯罪现场的方法,而且我也不认为对方有想到那种方式的智慧。」
「有没有可能对监视器画面动手脚?」
「就技术面来说有其困难处,这种方式风险高优点又少。而且使用密室杀人这种手法完全没有好处,所有条件只不过是偶然凑在一起罢了。」
「是吗。这么说来,真的只是单纯的自杀啰?」
说完后,克洛斯不知为何地无聊的噘起了嘴。
可是,对我来说这并不是无聊的会话。
虽然不知道两人是在讨论什么样的事件,但在对话内容中出现「杀害」、「犯罪现场」或是「自杀」这种单字,让我无法忽视这件事。
志乃果然在做危险的事。
「那另一件事呢?」
「啊,你说地址吗?这个就很简单了。」
讲到这边,我终于忍不住开口说道:
「是谁的住址?」
「……」志乃没有回答。
「『DeadEndComplex』的网站管理员住址。」
「……什么?」
「什么啊……我还以为你干嘛一声不吭咧,原来你根本听不懂我们在说什么嘛。」
今天早上从床上被挖起来后——应该说是差点被杀才对——就被带到这边,怎么可能会听得懂呢!
可是,他刚才的发言让我大致领悟到事情是怎么一回事。
DeadEndComplex。我的预感没错。她果然对那个自杀网站有兴趣。
我略为严肃的看着志乃。
然后,张开了口想稍微叱责她:
「志乃,你果然——」
「不要讲话。」她一句话就让我闭上了嘴。
「总之,我拿到了这个。」说完,克洛斯把一张便条纸尺寸大小的纸片递给志乃。我也凑过去看了里面的内容。写在纸面上的讯息无疑是某处的地址。
「神奈川县横须贺市——神奈川县!?」
「有什么好惊讶啊!网路这种东西在什么地方操作都一样吧?」
嗯,是这样说没错。我只是觉得这种时候应该要大吃一惊才对。
「没有错吗?」
「谁晓得。我不能保证。不过,在那边应该有某些东西吧?」
「嗯……确实存在着『某物』。」
一边说着不可思议的话,志乃点了点头。
可是,克洛斯到底是怎么知道住址的?那个网站我也浏览了一遍,却没有看到有任何地方写着管理员的住址。这么一来,他肯定不是透过正常手段取得这个情报。
「那……那个。住址这种情报这么容易查到吗?」
我担心的问道。
然而,克洛斯却露出无奈的表情说道:
「啥?你在说什么啊?你是白痴哦?当然不可能这么轻松啊!」
……最近的小鬼都不知道要敬老尊贤吗?
可是,我也觉得在这个节骨眼上发脾气是很不成熟的,于是我尽可能保持冷静的催促他继续解说下去:
「这是特例。像这种防御手法只要略懂皮毛,不管是谁都能做到同样的事。」
「也就是说,某人可能已经跟对方有了接触……」
「不,不是这样子的。」
「为什么?」
「因为,这不管怎么想都像是陷阱。实在是太奇怪了。管理地下网站的人,怎么可能会让自己的个人情报曝光。可是这家伙却没有采取半个防御措施。你理解这里面的含意吗?这并不是没有使用防火墙或是串联网站这种低次元的问题,这家伙甚至降低了自己浏览器的安全等级耶!而且也允许外部连线进入电脑。只要这小子不是那种误把自己的PC当成别人的免费终端机,那么这整件事情打从最初就是以被某人发现为前提所设下的陷阱。也就是说,对方正等着某人毫无戒心的自投罗网。」
虽然我不了解电脑的安全系统,但还是可以理解他想表达的意思。
刻意排除事前准备的防御手段,是适用于所有场合的陷阱。就心理层面而言,人只要发现防御特别脆弱之处,就会想从那边进攻。然而,这种行动却反而正中防守者的下怀。
本来对防守者来说,必须保护所有非防御不可的场所。可是在能力不足的情况下,不管怎么做都会露出破绽。而且只要这处破绽遭受攻击,就没办法采取正常的防卫机制。
既然如此,只需反过来利用那个破绽就行了。只要刻意制造破绽,让攻击者将注意力全部集中在那一点就够了。这么一来,只要针对那边做准备就可以了。如果知道对方会从那边进攻,就能准备适当的迎击策略。
克洛斯说的事情跟这个例子有相同的道理。
事先在容易被侵入的地方,准备容易寻找的地址,然后在那边迎击误以为假情报就是正确答案而轻易走入陷阱的敌人。的确,这可以说是符合经济效益的策略。
只不过……我完全无法理解到底为什么非得准备这种陷阱才行。
「谢谢。」
志乃完全无视我们的对话,说完后就起身离席,连我也抛下了。
「可是,感觉还真是有趣呢!我也可以跟着去吗——什么呀,已经走掉了啊!这算哪门子的道谢啊!那是真心感谢的态度吗?」
「她肯说一声谢谢就算不错了。像我明明每天做饭给她吃,但她却连一句谢谢也没说过耶!我简直像是公主殿下的奴隶呢!」
没错,我耸耸肩。少年克洛斯闻言露出了狡猾的笑容:
「咦?你不是她的仆人吗?」
06/
结完帐后——只付自己的份——我慌张地追上快速离开咖啡店的志乃。她的脚步朝着我们来这里的车站前进。可是,从志乃的背影里我可以充分感受到,她并不打算就这样回家。
「你该不会想现在去吧?」
我难以置信的问道,志乃则是干脆的点了头。
「可……可是,要怎么去?我又没钱……」
「我有信用卡。」
志乃从包包中取出皮夹,然后把插在夹缝里的一张卡片抽了出来。那是信用卡……而且还是金卡。
那对父母,居然让小学五年级生拿这种东西!
伯父他们已远远超越放任主义的惊人教育理念让我不禁头痛了起来。究竟什么世界的小学生会带着这种东西走来走去?
此时,志乃将金卡交给了我。
「……什么意思?」
「钱交给你了。」
「咦?」
「到新横滨的车票。如果我去买的话,很有可能会被怀疑。」
「啊……啊啊……原来如此。」
「还有,这种时间过去的话就得住一晚,到时候也一样。」
像志乃这种小孩子拿着金卡购买前往东京的新干线车票,而且还要住饭店的话,正常的大人一定都会感到可疑,最后势必会被问到:「小小姐,你的父母亲呢?」
关于这一点,只要有我在就没有问题了。
「可是,我的份也要用这张卡买吗?」
「可以,随你使用。」
「随我使用……」
「算是谢礼。」
说完,志乃便迳自迈开步伐。
所谓谢礼,难道她听到刚才的对话了吗?
我并不想要这种感谢啊……
我大大地叹了口气。
***
那么。
说实话,我是第一次去关东。
虽然我曾经搭过新干线,不过那是在中学修学旅行时去九州的时候。顺带一提,搬家时是跟行李一起坐在车子里移动,而且还是从大阪开到博多。跟那比起来,我才深刻体认到新干线是一种多么舒适的交通工具。
搭上新干线约莫过了两个半小时,这跟坐近铁特急到名古屋所花费的时间几乎一样。虽然我在这段期间几乎都在睡觉就是了。
从抵达的新横滨车站搭乘JR横滨线到横滨车站。接着,再转乘京急本线快速特急列车前往横须贺中央车站。所需的时间大约是一小时。即使在车站有稍微迷路,但所花的时间比我想像中还久。
抵达横须贺中央车站后,我立刻寻找公车路线图。可是,志乃觉得刻意走路找公车坐实在是太麻烦了,于是我们迅速地招了一台计程车坐了进去。我到底有多久没坐计程车了啊?至少,计程车与我之间的缘分,淡薄到直至那时我才晓得坐计程车也可以刷卡的程度。
然后又过了三十分钟左右。司机看起来虽然像是开车已经有一段时间的中年大叔,但其实却是数个月前才转业的新人。他对路况甚至不熟悉到我以为他在故意绕路的程度,而且开车技术也很差劲。他不断突然开动又突然煞车,害得本来就容易晕车的我差点吐了出来。只不过志乃在这种时候看起来一脸没事就是了。
最后,到达目的地时,夕阳已经西斜。
平凡至极的住宅区正中央,有着一栋随处可见的普通房屋。那栋房子一共有两层,虽然不像志乃的家一般宽敞,但毫无疑问的却是一间很大的房子。
「市井垣忍……不会错的,就是这里。」
我看着好像是大理石刻制而成的门牌做了确认。看来他应该是一个人住,因为门牌上并没有写其他人的名字。一个人住在这种房子,是年事已高,还是双亲因为某种理由不在呢?
我压下对讲机的按钮,叮咚的清脆声音从家里传出。然而,等了两分钟左右,却没有人来应门。我又按了几次门铃,最后甚至用了十六连打的速度猛按,还是没有任何反应。
「怎么办?」
「就算把门弄坏也要进去。」
「……你知道非法入侵这个名词吗?」
顺便一提,还外加一条毁损罪。
面对这个质问,志乃干脆地点了头。虽然点了头,但她仍用视线对我下达「做吧」的命令。也许克洛斯的话没有错。她
对我的态度简直跟仆人没什么两样。
我将手放上门把,但手中却没有传来预料中喀嚓一声的坚硬触感。我轻易地将门把转动半圈,门便伴随着略微沉重的手感朝外侧被拉了开来。
「看来这果然是陷阱呢!」
我稍微提高警戒,一边说道。
打开门后,只见室内一片漆黑。虽然只是黄昏,但阳光已经开始转弱,不点灯应该很不方便吧。也就是说,这里没有人啰?
然而,明明是陷阱却没有半个人的情况更加让我感到危险。这是错觉吗?
「这个……」志乃将某物递给打开门后却踌躇不前的我。那项物品是极粗的麦克笔大小的手电筒,看情形应该是从包包中拿出来的。不过,志乃当然不可能平常就带着这种东西走来走去,因此她恐怕早就预料到会有这种状况吧。
还好有跟过来,我松了一口气。
我接过手电筒,然后走了进去。我本来想在比自己公寓还大上三倍的玄关处脱下鞋子,但手电筒照出通往里面的走廊上头积满了厚重灰尘,于是便打消了主意。如果在这种地方脱下鞋子走路,袜子会被弄得肮脏不堪。
灰尘一直堆积到走廊深处。在那儿,看不到有任何人移动的迹象。我穿着鞋子踏上布满尘埃的地板,然后为了让志乃看清楚地面高度的落差而回过了头。此时,我发现了她面色有异。
「志乃……?」
志乃目不转睛地盯着积着灰尘的走廊。我确认了周围是否有任何异状,然而却没发现那边有任何东西。感到怀疑的我再次叫唤志乃,但她却没有回答,而是一脸没事的踏出了脚步。
「啊,等一等。」
我制止她的行动,然后开始找寻电灯开关。日本的建筑物格局大概都差不多,里面的设备位置也都很像。果不其然,我在玄关一进来的地方就找到了电灯开关。然而当我压下开关后,立刻明白自己的举动毫无意义。
虽然开启了开关,但电灯却依旧没有点亮的迹象。不管我重覆多少次,室内仍是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这当然不是我弄错开关。不过为了小心起见,我还是确认了周围的墙壁,不过还是没发现其他的开关。
「是灯泡坏掉,还是根本就被断电了……」
根据地板的灰尘来判断,也是有这个可能。
在无可奈何的情况下,我只好依靠着手电筒的灯光前进。从玄关笔直向前方延伸的走廊右侧有一条通往二楼的楼梯。从那边再向前进,于左侧处有一扇镶嵌着皱折玻璃的门。推开门后,出现在眼前的是客厅,右手边则是可以看见厨房。这个场所的摆设与样品屋一样整齐,也因此感觉不出来有人居住过的气息。这个事实也能证明此处,已经有很长的一段时间都没有人使用了。
朝走廊深处再向前迈进,可以看到正面与左侧各有一扇门,右侧则有通道向前延伸。
「左边大概是通往厨房的门吧。」
我从建筑物的格局做了如此的推论。我跳过了那扇门,却对该推开正面的门,还是该转向右边而感到有些犹豫。
就在此时,从背后忽然传来喀叽声响。以经验法则了解到那是地板受到压挤所发出的声响,我回过了头。
回转的手电筒灯光,在那瞬间照到了某种光芒。
在还没理解到那是什么之前,我就大叫了起来:
「志乃!」
我立刻将手朝志乃伸了出去,但却晚了一步。
太快了。不,不对。是我的反应太慢了。
走到这里还习惯处在明亮阳光下的瞳孔尚未适应这片黑暗。与一直埋伏在这里的「对手」相比,反应速度明显不同也是想当然尔的事。
「志乃,快逃!」
大声喊叫的我,身躯咚的一声受到强烈冲击。当我察觉到是某人飞身撞过来时,已经失去平衡到无法再站立的程度。事情发生的过于突然,我毫无防备地跌坐在地板上。
某人趁着这个空隙伸手抓向志乃。
从手心脱落的手电筒掉落在摩擦系数低的地板上,并且不断转着圈,光束映照出飞扬在空气中的灰尘。那道光简直如同闪光灯似地覆盖住志乃,并照出她的脖子正被某人拿着并非折叠刀,而是露营时会带去的粗糙小刀抵住喉咙的光景。
一瞬间,我的脑袋激动起来。
我拾起在地面快速回转的手电筒,然后举着它站了起来准备冲向对方。
然而,就在此时——
「不准动!」
撕裂黑暗的尖锐声响,让我的身体有如被无法看见的针线缝死般不能动弹。不,就算没有听见声音,光是看到志乃的脖子被刀刃轻轻抵住,就让我理所当然地失去了行动能力。没拿着刀子的另一只手,拘束了她纤细的身躯。
眼前出现的是,在电影或是戏剧里看过无数次的熟悉光景。
然而,这当然并非是虚构场景,而是现实。
而且对方不是职业凶手也不是专业演员,仅仅只是一名从未握过刀刃的外行人。对方虽然牢牢地抓住志乃,腕部却微微颤抖的身手,实在低劣的令人害怕。
「把手电筒照着自己下方。」
我老实的照着命令行事。黑暗中唯一可依靠的光线一边照亮我的脚边,一边向后方扩散消失。从对面虽然看得见我,但我却无法看到对面。
事态差到了极点。
即使如此,我仍然是不断地思考着该如何脱出困境。
最起码的胜利条件当然是平安无事地救出志乃。在最糟的情况下,我并不在乎自己会遭遇到什么事情。虽然我还不想死,但是只要能让她不要受到重伤,或是不要造成会残留一辈子的伤痕也就够了。只有这一点,我无论如何都要避免它发生。
从声调以及拘束志乃的手臂来判断,对方是一名女性。虽然连一瞬间都没有看到脸庞,但至少这点应该不会有错才是。对方是年轻人。就算并非少女,年纪也应该跟我差不多。
可是,在这种情况下,性别或其年龄并非是重要的问题。如果把它当成是某种希望指标这个问题暂且不管,实际上我在现今的情势下能够办得到的事情极为有限。对方是女性的话,我在体力上当然是占了优势。但是,在志乃被刀锋牢牢抵住的情形下,轻举妄动飞扑过去说不定会让她受伤。
事到如今,我才深深地体会到鸿池学姊的精明。
那个时候——惩戒强暴犯们的罪行之际,我还觉得她的武装太过夸张。看到绝非寻常的武装时,说实话,我觉得有些不知所措。
然而,我错了。
外行人之间的体能竞争哪谈得上是半斤八两,简直可说是毫无意义可言。以这种方法无法守护任何事物,无法守护她。
现在的我,想要有比那时更强大的武装。
「不要做傻事,快放开她!」
「傻事?所谓傻事指的是什么啊?」
女子以嘲讽的语气说道:
「是说把这个小女孩的耳朵切下来?还是鼻子?不不不,一定是指眼睛啰?你想要我刺穿她的眼睛吧?」
「咕……」
我无法从声音中判断对方是不是在开玩笑。正因如此,听在我耳中仿佛全是在说真的。
「你到底是谁……」
「哎呀?不知道我是谁,居然还能够找到这里来?不会有这种事吧。你应该知道我是谁才对哦。」
虽然看不见对方的狡猾笑容,但明确含带着嘲笑意味的语调让我感到愤怒异常。世上确实有把人当白痴要的人存在。虽然我在截至目前为止的人生中也碰过好几次这种情形,但这个家伙却是其中的极限。
即使如此,我还是能够理解她的话意。
她在这里。她在这里等待着。那么,答案仅有一个。
「那个网站的管理员。」
除此之外,不做他想。
「是的。我就是『DeadEndComplex』的支配者。引导人步入正确死亡之途的死神。所有迷失羔羊的救世主。存在于生死间隙之人。」
女子以高傲自大的语气自我陶醉似地说道。
但是,那道声音却立刻转变为银钤般清脆的响声:
「哈哈……啊哈哈哈哈哈!跟白痴一样嘛!」
「咦——?」
「死神?救世主?没有这种事啦!我只是想看看那些寻求白痴死法之人的真正死相的一个极其普通的女孩子啦!」
现在不应该讽刺对方说:「你的年纪还算女孩子吗?」无法跟上情况的演变因而乱成一团的脑袋,正在思考着这种杂七杂八的事情。
「唉,你们不这样想吗?那些家伙真的是一群白痴到不行的人呐!因为只要制造一些能轻易死去的理由,他们就会像笨蛋似的一个个跳进死亡的深渊。」
充满嘲笑的声音,让我在刹那间感到头脑一片空白的错觉。
「别……别开玩笑了!」
的确,自杀或许是一件很蠢的事,或许是一件错事。对于做出那种事情的懦弱人们,也许我们只能摇头叹息。然而,就算如此,他们也不应该受到某人愚弄。
因为,不管是谁,都跟
他们一样。不论是谁,都拥有相同的脆弱。战胜或是败给软弱并非重点所在。他们只不过是对这些状况反应过度罢了。因为,大家都怀抱着相同的痛苦。
「如果不开玩笑,人生不是就会很无趣吗?」即便如此,女子仍未停止嘲讽:「就跟骨牌一样啦!我只需好好的从后面推一把,之后就会有一堆白痴任意死去。所以啊,唉,你也要死在这里哦。」
「咦……?」
「至于死法嘛……对了。用力撞墙如何?就是一直撞到死为止。这不是一种很迷人的疯狂死法吗?」
「这种事——」
我正准备要接着说「我才不会这么做!」的时候——
「你照做的话,我就放了这孩子。」
我屏住了呼吸。
当然,我无法信任她的这番话。她绝对不可能真心对死去的我守信的。
但是。
我——非救志乃不可。
我一定要保护她。
如果是为了她——
「真是无聊的闹剧。」
声音,突如其来地降临在黑暗之中。
我在一瞬间还无法分辨是谁的声音。有如地底深处传来的大地脉动般,又仿佛是回响在蔚蓝天际的闷雷似地低沉、阴暗、苦闷、笨重,宛如永冻土的冰冷声音。
心脏——不,灵魂倏地一震。
体内涌起心脏被利爪撕裂般的怪异感觉。
当我察觉这道声音是志乃发出的时候,实在是难以相信这个事实。
这肯定是我不曾听过的声音。
她的音色既高昂又漂亮,甚至完美到可以加入任何合唱团的程度——事实上,她在更小的时候似乎也学过声乐——然而,令我惊讶的并非是声音居然能低沉变质至这般境界。
她的绝美天籁不论何时均不带有任何情感,而是如同机械般的合成音乐,毫无任何感动。不论吟唱多么欢愉的乐曲、悲泣多么哀伤的曲调,听起来都只是空气振动般的平板音调。就算外行如我也知道,她的声音中有着绝对无法加入任何合唱团的致命冷酷。
然而,现在的声音中却有着她欠缺的感情碎片存在。
本来我是应该高兴才对吧。因为看到她表现出情感,就算只是一点点也好,这就是我最大的心愿。
可是,为何我初次听见她真正的声音时,里面却偏偏带着明确的侮蔑意味?
「你在说什么啊,小鬼头给我闭嘴。」
「你还没有搞清楚那句话真正的含意呢!做这种无意义之举、曝露不值半文的卑下自我,以嘲笑他人来维护本身存在的无聊生命。」
「住口!」
女子歇斯底里的声音,让我的脸唰的一声苍白了起来。
请你不要再讲话了,志乃。
然而,我的愿望并没有传达到她的心中。不,就算传达过去,她也会选择无视吧。她就是那种平时一声不吭,但只要有话绝不会憋在心里的类型。
所以,她理所当然似地宣誓道:
「你什么都不是,只是一个杀人犯而已。」
「什——」
「杀人犯……?」
她到底在说什么啊?我还没思考出答案的时候,志乃就已经继续解说下去了。
只不过,她的解说实在是太简明扼要了。
「她就是应该在卡拉OK包厢里自杀的九人之一。她去了集合场所,却又是唯一存活下来的人,也是让他们选择这种死法的凶手。」
「难道,你是……」
「不,不对。我不是克洛斯。」
志乃意义不明的否定让我心生疑惑。为什么克洛斯的名字会在这里出现呢?女子口中「到底是怎么回事!」的吼叫声,应该是我的台词才对。
「你一开始以为『他』是克洛斯吧?为了杀害唯一存活下来,且有可能揭发自己犯罪行为的他,你才埋伏在这里的对吧?不过,这是不可能的事。克洛斯不在这里。他的用途只是在于引诱你出现而已。」
「所以,你才用克洛斯的名字寻找我吗?在登录档中到处留下痕迹……就是为了要等待我发现吗?」
「没错。」
「那么,为什么……」
「在回答问题前,我有话想要问你。你是怎么说服他们的?」
「这种事……实在太简单了。我是哭着拜托他们的。满脸泪水的说:『请帮帮我吧。』那些家伙可是像白痴一样轻易地答应了我的要求呢。呵,反正他们也是想说马上就要死了,在人生的最后一幕做件好事可以上天堂吧?」
「你对那件事一点感想也没有吗?」
「当然有啊!啊……啊,人类真是可爱呢,居然会轻易地被我的虚假眼泪给骗过去。因为过程太过顺利,还让我小小地高兴了一下哦!我虽然老是被骗,但是当我站在骗子的立场之后,才真正明白了一切。原来,骗人的感觉是这么舒畅呢!」
「是吗……」
相对于女子以恍惚的语气所做的回答,志乃的声音在不知不觉间又恢复了平时的冷淡,就像是已经对这名女子的存在感到厌倦般。
「那么,就让我来回答你刚才的问题吧。我为了传达他们的留言,才把你叫了出来。」
「留言?什么东西啊?」
「……DeadEndComplex。」
「啥?」
「你所抵达的终点是绝对的死路。」
当她说完的瞬间,黑暗中爆出了青白色的火光。
「咦……?」
我一时愕然,耳中传入只能以「呀耶」或是「咕呃」之类来形容的奇怪声响,接着传出的就是重物倒在地上的趴哒声。
虽然我因为不知道发生什么事而呆立在原地,但当思考回路缓慢地追上现实状况后,我慌张的拾起手电筒向志乃走去。
「……很刺眼。」
「啊,对不起对不起。」
被斥责之后,我立刻将手电筒往下照。此时,在光线末端有一个人倒卧在那边。刚才没有看得很清楚,但对方是一名相当年轻的女性。虽然不是十多岁的少女,却也还没有到接近三十岁的年纪。
可是,这却不是现在最要紧的事。
现在重要的事情是,那名女性倒在那里的事实与志乃掌中握着的黑色物体。与钞票大小相近的某物,似乎无法完全纳入她小小的手心。
「呃……那个是电击器吗?为什么会有那种东西?你总是带着这家伙走来走去吗?」
志乃没有回答我的质问,而是以一副难以相信她是小学生的冷淡表情,将电击器再次压向在地板蠕动挣扎的女子。虽然几乎听不见任何声音,但是看她躯体激烈痉挛的样子,造成的冲击势必不小吧。女子似乎就这样失去意识,完全进入了沉默状态。
「你是恶魔吗……」
「不会有后遗症的。」
不是那个问题啦!
然而,在这种状况下——结果,我连一点忙也没有帮上——我完全无法责备她,只好将话题转开:
「先不提这个了。刚才你说的那番话,我完全听不懂……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
志乃明显地露出一副「非说不可吗?」的麻烦表情,而我当然点了头表示「不说不行」。
「……重点是,他们为什么选择了那种死法。他们没有必要选择那种自杀的方式。他们不管在什么地方都死得掉,不管用何种方式都能成功自杀。这跟在DeadEndComplex名义下死去的少女相同。对他们而言,选择死亡方式是一件最没意义的事。既然如此,我们就应该从某人指定了这种死法的方向去思考。然而,这世上几乎没人有提出这种指示的必要。唯一可能的结果便是,某人发现他们有在卡拉OK包厢里完成可疑死法,之后再被认定仅是单纯自杀的价值。而这个人只有一种可能,就是在跟他们相同情况下杀死人的凶手。」
「相同的情况……啊!难道是一个月前发生的那件事吗?」
在卡拉OK包厢里发生的七人命案。一个月前,也同样在卡拉OK里死了一名男性。那个案件虽然在事发之后一时造成话题,但却被之后发生更令人震惊的七人死亡案件给完全掩盖,至今只能被当成附属案件在新闻中登场。
「那么,这个人就是犯人啰?」
「没错。虽然我不知道具体情况,但是从刚才的发言中,可以推断她与被害者有某种程度的关系。总之,她是在突发状况下杀了人。她被迫要掩蔽自己杀人的真相,因此才怂恿那些人在相同的情况下自杀。如果这个案件被当成是自杀案,那么她在相同状态下所犯下的罪行,也有可能会被当作是自杀案处理。事实上,警察也开始发现这两个案件有相似之处,这里面恐怕还动了其他的手脚吧。如果让事态就这样发展下去,她的杀人罪行将会遭到埋葬吧。」
「怎么会有这种事——」
「然而,我对这种事一点兴趣也没有。已经无所谓了。」
说罢,志乃便保持静默,就像是在表示到此为止似地。
我实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
不管怎么想,
这种计划都太乱来了。就结果而言,确实正如这名女子所预料的一样。虽然我不认为警察会愚蠢到这种地步,然而现在原本互不相关的两件事已被视为有所牵连,再过不久也许真的会被当作单纯的自杀案件也说不定。
就算如此,这仍是最过分——也是最差劲的计划。
确实,他们企图自杀。事实上,他们也是自己刺死了自己。这种举动可以说是愚蠢至极又荒谬可笑。
然而,这样的他们也是生命。到逝去的最后一瞬间为止,他们仍是尊贵的生命。
但她,却为了自己的目的而利用了他们。
她欺骗了他们,利用他们的生命保护自己。
「不是的。」
「咦?」
「他们发现了她的企图。」
「是这样吗?」
「他们知道DeadEndComplex的真正含义,因此才留下这句话做为遗言——」
***
好不容易才保住了「他」的性命。
这个事实让志乃在心中安心的叹了一口气。虽然她不认为有某人潜伏在暗处是件危险的事,但却没有想到会连累到「他」。自己的预测仍旧不准到令人害怕的程度。
将已昏死过去的女子丢在一旁,两人一起上了二楼。刚才的女性一定是从这里潜入的吧。从玄关积满灰尘的客观事实来看,她应该是由某处侵入二楼,然后埋伏在那边等待「克洛斯」的到来。一步步登上留有女性足迹的阶梯,后面跟着的是尚未理解志乃的回答而满脸不悦的「他」。借着「他」手中的手电筒灯光,她迈开了步伐。
上了二楼后有四间房间,看起来虽然是各自独立的寝室,却完全没有人类的气息存在。打开最接近的门一看,只见窗帘在满是尘埃的房间中缓缓摇动。看来,这里便是那名女子侵入的路径。然而,除此之外并没有任何值得观察的事物。虽然绕了一圈确认了所有房间的内部情形,但无论何处均没有人居住过的痕迹。衣服与生活用品均保持着最后一次被使用过的状态,根本看不出最近有被用过的迹象。
「没有半个人在呢……」
两人一起回到了一楼。
途中,志乃偶然发现立在窗边的照片,停下了脚步。
照片中有着父母与他们的儿子。这张照片是在某处公园里拍的,背景中有着草坪与花圃,前方是三十多岁的夫妇与充满活力比着胜利姿势的少年。
这已经是很久以前的老照片了吧。照片中的影像,也许就是市井垣忍在找到属于自己的答案前曾经幸福过的残影。
志乃凝视了那张照片一会儿,然后终于移开视线再次迈开步伐。
两人来到了一楼。一楼的客厅与饭厅已经确认完毕,另外也确认了浴室跟厕所的状态。然而无论何处,都没有使用过的迹象。打扫干净后就没再使用过的厨房没有任何生鲜垃圾,而冰箱里面也空到像是摆在店面贩卖的新机器一样。
志乃原本就有这种预感了。
不,应该说是确信才对。
市井垣忍,大概已经——
走出厨房后,发现走廊深处有另一道门。两人已大致确认了一般住宅会用到的所有设备,想不到还会发现新的房间,真是令人感到不可思议。
缓缓推开门后,在发出叽嘎响声的门对侧,有着一条通住下方的楼梯。看来那里是一间地下室。最近盖的房子里,有地下室的存在并非是什么稀奇的事。
也许是因为打开门后造成对流的缘故,空气里飘来一股说不出感觉的霉气。
「怎么办?要下去吗?」
面对「他」的问题,她理所当然的点了头表示肯定。
连已开始习惯黑暗的眼瞳都会看不清楚的楼梯间,再加上狭窄陡急的阶梯,让志乃差点就跌了下去。她紧紧握住走在前方的「他」,慢慢地走了下去。
抵达地下室后,来到的是一间光线昏暗的阴湿房间。
这里的大小有六张榻榻米左右吧。虽然跟「他」的公寓差不多大,但由于空荡荡的没有摆什么东西,因此感觉起来空间要宽了一些。房间里的东西不多,只有电脑与放置在其下方的桌子,再过来就是椅子了。
椅子上面坐的是以前被称为人,现在则不是人类的某种物体。
他死掉后,到底经过了多少时间?腐烂阶段早已过去,如今那副躯体几乎已化为一具干燥的枯骨。
软软地垂在一旁,就像是挂在椅子上的四肢,残留脊椎间隙的干燥碎肉。头盖骨虽然裸露而出,但那对大空洞却仍然凝视着萤幕。
「这就是真正的网站管理人?」
志乃没有回答微微颤抖的「他」,而是移动滑鼠将萤幕保护程式解除并切换至正常画面。
出现在萤幕上的是「DeadEndComplex」的网站。这恐怕是现在已被勒令删除的原始网页吧。就网页内容来判断,应该不会有错。
志乃继续移动着滑鼠,确认硬碟里的资料。然而,除了浏览器以及写有个人情报的备忘录外,几乎所有的应用程式都被栘除了。显示可用空间的图表上染上了整片嫣紫。
什么都没有留下。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他已经超越了尽头。」
「……尽头?」
「就是只要活着,必然得面对死亡的矛盾,以及肉体不受意愿控制而变化的事实。他,应该无法容忍不断朝死亡迈进的生命吧!」
「肉体既不生存,当然也就不会死去。这就是他的目的?怎么会有这种事……」
「这就跟神祗相同。虽然没有形体,却能确实被人们所认知。虽然听不着也摸不到,肉体也不复存在,但人类却从数千年前就信仰着他所留下的话语。正因为没有形体,所以也没有任何人能够破坏。」
所以鸿池绮罗拉与克洛斯所说的「带有宗教意味」的批评,实在是太正确了。
这是某种狂信集团。
「可是……可是,这个理论并不正确。这种状态确实不能称作活着,或许也可以说是不会死亡。但是,这样根本一点意义也没有嘛。这只能说是流传在网路上的……情报罢了。」
「有没有错或是有没有意义,只不过是主观认定的问题。而且这种主观意识或人格,还有在它们之前称为意志的存在,至今已传播到了世上每个角落。与某人互相连系,被理解、被拒绝,永远不会消失。」
DeadEndComplex。
既然有人会对这句话产生共鸣,就会有人觉得反感吧。
然而,志乃恐怕认为连是否认同都毫无意义吧。
「肉体已经死去,但这并非重点。请你不要误解也不要弄错。肉体只是防护障壁,仅是某种安全停止机制的发想。最初,就准备好最容易受到破坏之物,借此来守护最重要的部分。就是为了要保护最重要的人格与尊严,肉体才有存在的必要。」
换句话说,就是为了安全性而故意将大厅空出来一样,事先准备好那些容易坏掉,或是损坏也无所谓的东西来引开侵入者目光。
曾经有相信砍掉人头并让它曝露野外就能眨抑人格的时代。科技昌明,不仅仅只是肉体,连设计蓝图都已唾手可得的现代,都不允许有人做出污辱尸体的行为。
然而,这种行为根本无法伤害任何人。
不管肉体遭受何种损伤,
人格与尊严都不会受到污蔑。
可是,大多数人并不了解这一点,只是一味地沉醉在破坏肉体的满足之中。
他们相信,破坏即是胜利。
信仰死亡便是征服。
支仓志乃思考着。
死,究竟为何物?
何种状态可称为死亡?
是沟通的断绝?
思考回路的停止?
抑或是能量的消灭?
然而,这些全是形而下的问题。
肉体的问题。
如果没有肉体,就无法进行沟通。
如果没有肉体,就无法展开思考。
如果没有肉体,就无法生产及消耗能量。
所以人类重视肉体。
产生了它便是最重要之物的错觉。
可是,
肉体有其极限,无法避免逝去。
有如铁生锈般,不断改变。
宛如紧握掌中的砂,不停由指缝中流失。
肉体,总有腐朽的一日。
那么,只要舍去肉体就行了。
太简单了。
只要背离生命即可。
只需超脱生命即可。
人格、
尊严,
只要消灭守护这些事物的必要性就可以了。
只要成为尸体,
让自己如同生鲜垃圾般被烧去就行了。
就让人格与尊严一同在火焰中烧尽吧!
只要抛去最重要的事物,
之后就什么都没有了。
没有需要守护之物。
沟通、
思考、
能量,
都只不过是防御工具。
只要舍弃那些东西,
放弃防御,
特化攻击能力就够了。
「虽然只是情报,但是我认为这是正确的思考方向。他一定想成为情报吧!没有形体,不会变化,只是被他人接受、被排斥、被当作愚蠢理念嘲笑、被当作神尊崇,成为存在于真实与虚幻的夹缝中,那名为意志的符号。而且,这恐怕也是世上唯一不需要他人理解的『绝对自我』。」
就算肉体死亡,
即便形体损毁,
那意志仍会永远流传下去。
如同宗教一般。
抑或是,
像文化似地。
没有形态、
没有意义,
只是残留下意志。
要否定它很容易,
要肯定它也很容易。
所以它会残存下来。
几百年。
几千年。
几万年。
有限之生,
成为无限。
DeadEndComplex。
他的意志早已飞出生死迷宫,不再有任何人能够加以消灭。
至少,
在人类历史仍存在的那一刻前——
「回去吧,这里什么都没有了。」
志乃转过身子,接着踏上了昏暗的阶梯。
一阶又一阶,有如要将它踩坏似地往上爬。
在幽暗阶梯的上方,明明没有事物在等待。
市井垣忍恐怕也想让人看到吧。
自己已经不存在于这里的事实。
这里只剩废弃空壳的真实。
究竟这有什么意义,连志乃也不晓得。
这或许是他最后所留下的防御手段吧!
自己的人格与尊严将如何被使用——也许是渴望自我被理解的辩护。
理解,是人与人之间的沟通交流。
就某种层面而言,是生之证据。
然后,志乃已经看到了。
她看过,也接受了。
所以,这里已经没有任何东西存在了。
「舍去人格与尊严,不求理解的存在便是『绝对意志』?这就是超越死亡彼岸的永远?」
「…………」
「可是我认为,这实在是太悲哀了。」
爬上楼梯后,「他」说了这样的话。
支仓志乃体内所有的部分,几乎都反对这个见解。
根本没有所谓的悲伤。
这种感情,到头来不过是忽视市井垣忍的人格罢了。
只是无视他的尊严,将自己觉得是正确的想法硬塞过去的自我本位。
就像大人教育小孩一样。
这是践踏他人尊严的行为。
这种事情,明明只是幻想。
明明只是不紧紧抓住这种幻想,就无法维持下去的社会自我。
然而……
只有一人。
蹲在许多的志乃的中心,只有小小的「志乃」同意这件事。
只有在那里的小小「自我」,才知道「他」所说的话是真实的。
远在最初的最初。从出生的那一刻起,在出生前便诞生的黑色灵魂。然而,在那之中却闪着微微光辉。如同无垠沙漠中沉眠的一小块宝石般,不会消失的小伤疤。
突然,一阵寂寥倏地涌上心田。
当自己发现这种感觉时,视线擅自追上了「他」的身影。
转过了头。
看见手电筒的光芒。
「他」就站在旁边。
有如天经地义似地,
总是在那边。
无需找寻,从以前便一直在那儿。
不管什么时候,「他」都在那边。
刹那间,自己想伸手握住那只手……结果却打消了主意。
寂寞心绪已经消失。
大概是因为太暗的关系吧,她想。
她选择了这种想法。
07/
离开市井垣忍的家之后,我们就这样朝预约好的横滨某旅馆前进。我们大致上将他的死亡与那名女性的存在通报了警方。特地来到横滨的我们不想被卷入麻烦之中,因此匿名报了警,当然也没有说出详情。就算想说,一定也说不清吧。不过,这应该也不是什么大问题啦!一名连姓名也不知道的男性死亡事件以杀人案做终结,而令人费解的七人血案则是以自杀结案,这么一来所有事件都可以顺利闭幕了。只不过,位居事件中心的市井垣忍传奇今后仍会延续下去就是了。
抵达旅馆的我们在一楼的餐厅吃完晚饭后,因为觉得疲惫不堪,所以立刻就坠入了梦乡。许久不曾碰到的床虽然柔软舒适,但因为太柔软反而肩膀都僵硬了起来。
隔天,因为难得来到横滨,所以我们就观光了一下。话虽如此,由于没有什么时间也没有钱,因此只有去海边看看世界上最高的灯塔而已。
虽然觉得志乃最初兴趣缺缺,但她如同雕像般凝神注视港口景致的模样,看上去似乎很中意展望台视野。
她什么都没做,只是将身躯靠在扶手上方。
说不定,她想变成鸟儿呢。
或是在寻找拯救自己的白马王子?
一边看着那副姿态,我脑中想着。
支仓志乃。我可爱妹妹……一般的存在。不巧我们之间没有血缘关系,她也不会叫我哥哥。话说回来,我连她是怎么看待我的都不晓得。
不论何时,她的眼瞳中总是映照不出任何事物。就算面向着我,那道视线也是穿透我而凝视着远方。当然,我明明知道并没有这回事,却无法停止这样的错觉产生。
虽然已进入到第二性征出现的时期,但距离成熟女性仍有一段遥远距离的身躯,完全不像小学生,如人偶般的雪白肌肤与占去眼睛大部分面积的黑色眼瞳,再加上超现实的长黑发等要素,有时甚至会让人产生她并非血肉之躯的错觉——正因如此,我总会产生她有一天会突然消失的错觉。
想变成鸟儿飞出去吗?
想被王子拯救去别的国度吗?
虽然听起来像是梦话,但这两种情形却又奇妙的吻合。
我觉得,这样自然多了。
对她而言,说不定这种生活方式比较幸福。
我所期望的普通生活方式,也许反倒会造成她的痛苦。
或许她真心盼望去我绝对无法碰触、又高又远的某处展开旅程。
「志乃……」
感到不安的我握住了她的手。
多么细小的手啊!
轻易地就能握入掌心的小手,只要施加一点力道似乎就会损坏,就会有如初降的细雪般融化消失。
身躯明明如此幼小,为何要追寻人类的死亡呢?
为何要寻求对自己来说负荷过重的真实呢?
你到底想去哪儿?
你到底在寻求什么?
在尽头处,又有什么在等待着你?
我不晓得。
没有一件事是我所知道的。
明明这么近。
明明就在我身边。
我们之间有着比年龄或性别更加高耸的墙壁。
不可视。
只能感觉。
冰之断绝。
如果有一天能超越的话,那该有多好。
跨过那一道墙后,或许我们就能首次成为真正的「家族」。
「…………」
志乃的脸庞转了过来。
望着我。
黑色眼瞳中映照着我的身影。
仅仅是发生在一瞬间的现象。
下个刹那,她的瞳孔再次探向遥远的地平线。
寻求着不存在于这里的某处。
可是——即便如此。
她仍然没有挥开握紧的手。
***
之后,我们在中华街吃了午餐。虽然我觉得来到横滨一定要吃中华料理的想法根本没经过大脑思考,但话又说回来,期待不常旅行的外行人规划出专家行程,也会造成我的困扰。
在街头游荡的我一边被飘散四周的美味香气引诱,同时尽可能寻找着消费低廉的店家。就算是我,也不好意思连中餐的钱都用志乃的信用卡支付。我从自己的帐户中提领出那若有似无的存款——因为银行不同,还被扣了跨行手续费!——准备请志乃吃饭,一边想着打肿脸充胖子的俗语原来就是这么一回事。
我找到的是位于中华街角落一间看起来很平民——讲难听一点就是看起来既廉价又肮脏——的中华料理店。幸好我们不用排队就顺利地进入店里,不知道是因为还没到中午的用餐时刻抑或是平常就没什么客人。
我们坐进了飘着中华料理店特有油烟味的店内角落包厢。当然,这是为了非角落不坐的神秘少女——支仓志乃小姐所做的体贴之举。
虽然有些犹豫,但我还是跟前来点餐的店员叫了饮茶组合。因为待会儿回去大阪时还得走上一段路,所以我认为不要吃太多食物比较好,而志乃对我的决定也没有表示什么意见。
送过来的是可爱的迷你蒸笼,里面有煎饺与烧卖等五颜六色的美味点心。
我们无言的吃着东西。
今天的她更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