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HI-NO 8 天空色的未来图 青色—Families

01/

“在你读这封信时,我已经死了。”

收到用这种词句当作开场白的信件时,其他人会有什么反应呢?

认为这是恶意,或者是轻薄的恶作剧……而发笑吃惊,然后把它揉掉丢进垃圾桶是最正常的反应吧!会去阅读文字思索真意,并且诚心诚意接受的人应该不多吧!

不过对我来说,她的卡片无疑就是“从天国寄来的信件”——

我不愿事后懊悔,所以我确实寄出了贺年卡。

这不是为了留下我俩的回忆,而是为了更大的目的。

虽然,这对你来说真的很痛苦。

不过我也知道,唯有这样才能让我们得到救赎。

或许就是这样吧,所以我想将一切都托付给你。

这件事非常复杂繁琐,而且又很麻烦,所以你要忽视也行。

我也晓得自己是一个很讨厌的女人。

如果你还愿意替我完成心愿的话,请看接下来的内容。

——信上居然写着这种离谱的内容。

不,如果只有这样还好,问题的重点是隔了数行后的文章。那实在是复杂又荒诞的梦话。如果是精神正常的人,看到这种东西早就破口大骂了。

不过,她却在最后留下了这种愿望——

“对不起。老实说,我在写这封信时,真的很害怕。因为我无法影响我死后的世界,就算我拥有看穿所有未来的预知能力,也无法消除心中的不安。即使如此,我还是相信,相信这世上必定有希望存在,所以我希望你来见我。我明白这是一个粗暴的心愿,可是我还是想将希望寄托在你身上。”

我在春天升上高中二年级的教室里,遇见了大薤诗叶。

那是换了学年、换了班级,一年级就认识的朋友与新同学之间还有一点隔阂的时候。由于某个男生的提议,我们全班一起出去联谊。虽然是全班联谊,可是当然没有地方大到能坐下一整个班级,所以我们只好分成好几组进行联谊活动。

不晓得是偶然还是怎样,我与她分到了同一组。

联谊从开始到结束都很平常。大家在街上闲晃了一下,然后到一家不是很好吃却消费低廉的家庭餐厅吃了一些东西,接着免费进入一家音响效果有些微妙的卡拉0K唱歌,最后在那边解散。在这场联谊中并没有男女成对消失,可以说玩得非常健全。

参加的成员都是认识的人,还有认识的人所带来的朋友,所以大家都玩得很High,虽然没有聊到什么了不起的话题,但我依稀记得那是一段快乐的时光。

事情就发生在度过愉快的时刻,大家各自解散之后。

在回家的道路上,我突然被叫唤,所以我回过了头。

站在那里的人就是诗叶。

当然,那个时候的我还没有直呼她的名字,而是叫她“大薤同学”。而且,我还是初次用这种方式称呼她。

在这之前,我们之间并没有直接的联系。我们一年级时念不同的班级,名字也是在联谊时经过别人介绍才知道。她在最初的班会时虽然做过自我介绍,但那时我正跟坐在后面的朋友聊天,所以根本没听进去。

因此,我有点搞不懂她追在我后面的理由。我觉得她可能是忘了什么东西,不过也没有必要刻意追上来吧!因为,隔天到教室再拿给她就行了。

“你怎么了?”

“等……等我一下。”

她调整呼吸,看样子她刚才一定跑得很拼命吧!

将手放在膝盖上,上半身也弯下来的她,不断从口中吐出热气。而我只能吃惊又困惑地凝视这样的她:

“不……不要紧吧?”

“呼……没事、没事。我只是尽全力奔跑了一下子而已,没问题的啦!”

“呃,全力奔跑吗?你该不会忘了什么东西吧?”

“不,我谁都没有忘掉,只是一定要现在才行。”

我迟了一步才察觉这种讲法有点奇怪。此时的我周围飞舞着许多问号,从旁观者的眼光来看,表情一定很呆吧!

她伸出右手食指,指向了这样的我:

“你绝对会喜欢上我的!”

这句话不管听在谁耳中,都是完美无缺的宣战布告。

吃了几口年菜后,我决定去久违的街道上散个步。

也许是因为回到大阪还不满一年的缘故吧,我心中并没有特别怀念的感觉。话又说回来,从“回到大阪”的思考模式来看,这里果然不是我的故乡。

除了我家的出租公寓外,这里都是老旧的独栋房屋,就这层意义而言,跟我那间六张榻榻米大的破烂公寓附近感觉起来相差无几。不过这里还是比较乡下,因为这里还是有一些小农田存在。

火车站前没有几家店面,顶多只有便利商店而已。不要说高中生了,就连现在的小学生都会觉得这座寂寞小镇很无聊。

不过,用不着担心。只要搭乘单轨电车坐个几站,眼前的景色就会完全改观,成为金碧辉煌、华丽又热闹的繁华街道。在新干线也会停靠的大站西侧,有沿着南北走向的河川分布的商业区。这里就是我们主要的游玩场所。

我只在这里住了四年。在这里的回忆虽然不多,份量却很浓密。

说不定,比我以前住在大阪时的记忆更鲜明。

就种种意义而言,高中时代很容易留下印象深刻的回忆。或许有些人对中学、小学时的印象比高中深刻,而且年纪再大一点的话,包含大学生活的学生时代记忆就会变得鲜明无比又闪闪发光,但对现在的我来说,记忆的比重还是偏向高中这边。

说这种话虽然有点丢脸,但这全都是因为与诗叶相遇的关系。

我站在桥上感受着从海面上吹来的冷风。这里就是诗叶说出那句怪异宣战布告的场所。

现在回想起来,我真的觉得那是一个杰作。

把想说的话全部说完之后,诗叶抛下一句“那我们明天见”就离开了。

说到被留在原地的我嘛,当然只能跟稻草人一样哑口无言呆站在原地。

不巧的是,当时的我还是一名从未面对过异常事态的极普通高中生。如果是现在的我,或许能用不同的态度加以应对,不过当时我的心中只有一种感觉——

什么啊!这个怪女人……?

这就是我唯一的感想。或许应该说,我也不可能有其他感想。

我们明明生疏到没说过几次话,她却突然单方面做出“你会喜欢上我的!”之宣言,而且还用自信满满的肯定语气。面对过于自信且自我意识过剩的她,我只能感到愕然。

只不过……那天的宣战布告其实非常正确。

因为从那一天起,我就开始在意她了。

由于宣战布告的缘故,她从同学变成了怪女人,接着又成为我有点在意的女孩子。而且,这种变化并不需要太长的时间。

哎呀,关于这件事,请让我用思春期这个理由替自己辩护吧!

她拥有如同小孩般活泼的笑容,以及仿佛窥视般地将大大的眼睛上扬望着别人的可爱动作,而且最重要的是,还有一对与平凡体格不成比例的巨乳。

即使没有那个宣战布告,那副无论如何都会引起他人注意的模样,也让我意识到她是一名异性。实际上,男同学之间就经常聊到与她胸部有关的话题。

诗叶跟大家不太一样,应该说她有点神秘吗?

她不特立独行,也不会把前世或是大宇宙之类的电波性发言挂在嘴上。

在班上并不特别显眼,却也没有受到排挤的她,基本上是一个活泼开朗、可以跟任何人成为朋友的女孩。

然而,我眼中的她却有一点点怪怪的。

我总觉得她身上有一种难以言喻的距离感。

她与女性友人在一起快乐地聊着天时,也会莫名的拉开距离。反过来说她的朋友也一样,双方中间有一道让彼此不会深入交往的薄墙存在。

我之后虽然理解了那种距离感的真面目,不过当时之所以会察觉这件事,也是因为我真的很注意她的关系。诗叶好像也用自己的方式发现了我的变化之后,主动积极地跟我说话。当我意识到时,我跟她,还有她的儿时玩伴——同时也是我朋友的男生——三人已经理所当然地玩在一起了。

“真是快乐啊……真的很快乐。”

当时是我人生中最快乐的时光。

简直就像年老色衰、即将要寿终正寝的老人般的喃喃自语。

任何事情都有结束的一天。快乐的光阴就像瞬间般短暂。我们可以永远闭上眼睛守护这段时间,事实上也有人会选择这种做法。

我取出手机后打开电话连络簿,并且从里面叫出了支仓志乃的电话。

支仓志乃——就读某所有名私立小学的五年级生。是如同我妹妹般的存在。

因为父亲调职的关系,我家在将近五年前搬来了这里。在那之前,我与志乃打从她出生时就一直相处在一起。自从去年四月再度重逢后,我们几乎每天都会碰面,而我也代替她忙碌的双亲保护着她。

沉默

寡言又面无表情的她,拥有一头及腰的乌黑长发与宛如黑洞般的漆黑眼瞳,纤细到好像能够轻易折断的白皙四肢,以及薄弱到似乎随时都会消失,却会让人一眼看过后就无法忘却的存在感。

我可以列举出许多她的特征。简单的说,她就是一名有点不普通的女孩。

电话响了五声后被对方接了起来:

【……喂。】

一个搞不好就会被周遭杂音掩盖过去的忧郁语气是那么的小声。

我把没压在手机上的另一只耳朵捂住,排除了周围的杂音:

“啊,是志乃吧?”

【……是的。】

“是我啦,我已经到家啰!”

【……是吗?】

“你那边怎么样呢?有没有发生什么麻烦的事?”

【并没有,而且只经过五小时而已。】

哎呀,话是这样讲没错啦!

昨天是除夕夜。按照惯例,志乃的双亲跟平常一样没办法回家。所以我代替志乃的双亲陪她一起迎接新年,而且早上离开家之前我都一直跟她在一起。在这么短暂的时间内,怎么可能会发生状况呢!

“别这么说嘛,我还是很担心你呢!”

【……不要紧,因为我已经习惯了。】

如果说这句话的人不是志乃,我或许会觉得这是在讽刺。

一个小学生说自己习惯独自过新年,肯定是在嘲讽周围的成人。正因为说出这种话的人,是事实上真的已经习惯——而且次数多到不行,甚至多到我根本不会惊讶的地步——的志乃,所以我才会知道这个回答里并没有其他含意存在。如果是其他的孩子,一定会无法忍受这种寂寞吧!

就算被孤伶伶留下来的人是志乃,我还是会觉得担心,甚至担心到让我想立刻跑回家收拾行李,然后搭最快的新干线回到大阪。不过,这是我绝对不会说出去的秘密:

“对不起,志乃。”

【我无所谓。】

“我知道,可是我指的不是这件事。”

【……?】

“我本来打算明天就回去,可是我说不定要住在这里一段时间。”

也许是过于突然吧,对话中出现了理解话中含意的空白时间。

【……这是什么意思?】

“我突然有一点事情要处理。在这段期间内,你可以随意使用我的房间,用不着客气。啊,不过你不能跟之前一样一个人睡在那边喔!那是一间完全没有保安概念的公寓,所以如果你要睡觉的话,一定要回自己的家里睡。”

【等等……】

“对不起,我等一下跟别人有约。啊,如果有遇到什么麻烦的话,你可以打电话给我喔!

那么,再见。”

【等——】

我单方面的挂断电话,接着大大地叹了一口气。

说不定志乃会生气呢!不,如果是她的话,应该不会生气才对。问题是这种做法或许会造成她不必要的担心。连我也觉得自己刚才太蛮横了,那种对话方式一定会让她担心。

不过我会这么做也是有理由的,因为我并没有其他方法可以解释。向他人说明我的现状非常困难,而且就算我想说明,也必须提起那段有着许多复杂往事的过去,这会让我觉得有一点丢脸。

我没有勇气向年纪比我小的志乃说出那段难堪的过往。

应该怎么说才好呢,总之就是男人的自尊心作祟。

我不觉得一名男性会滔滔不绝地将自己的过往说给异性、而且还是一名年纪比自己小的异性听。

更重要的是……我害怕自己会产生想依赖她的心态。

如果是志乃的话,一定能够瞬间解决这个问题吧!不,她或许无法解决。因为能解决这个问题的人,只有“我们”而已。不过,这只是最根本的说法罢了。就现实层面而言,要准备我所希望的结局并非难事。

“说不定这样才是最幸福的呢!”

我轻声呢喃。

声音乘着风流向海面下游。这块土地邻近海洋,所以它会就这样流向日本海,并且在没有人听见的情况下渐渐消失吧!

诗叶与我的关系,照着一定的步调快速地进展着。

在这段时间内,我也对她有了某种程度的了解。

首先,她有一个妹妹。她跟妹妹离开母亲身边,两个人一起住在外面。还有,我也知道了她的家庭状况。这个原因让她与班上同学之间有了那段细微、微妙且绝对的距离。所以身为局外人的我,才是她轻松聊天的对象。

在知道很多事情,却又有很多重要事情都不知道的这个时期,诗叶老是自豪的对我说出这样的话:

“我可以预知未来喔!”

“预知未来……?”

“没错。预知能力、未来影像、预言能力者!”

诗叶有如音乐剧的主角般伸展双臂,说不定她耳中也传来了如雷般的掌声。只可惜我的耳朵除了风声之外,什么也没有听见。

“啊……顺带一提,这件事不要跟别人讲喔!如果被其他人知道的话,我会被各大媒体包围,也会被神秘的超能力集团挖角。而且那些家伙啊,其实根本是企图征服世界的邪恶组织,他们会绑架我,并且把我带到地下的秘密基地进行色情的变态拷问呢!”

“不会啦,这种事绝对不可能。”

我完全不理会这种莫名其妙的妄想。面对这样的我,她以一副完全没有在反省的笑脸开口道了歉:

“对不起、对不起,我刚才只是开个小玩笑而已。不过,我说自己能预知未来可不是谎话喔!因为,那是千真万确的事实。”

“……我知道啦,我相信你就是了。”我同时用语气与态度表明自己压根儿就不信这一套:“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么重大的秘密呢?说不定,我就是那个企图征服世界的邪恶秘密组织的大头目喔?”

“哇啊,相信我啦~不过如果是你的话,要对我做色情拷问也0K喔!”

“唔————!?”

诗叶有时候会说出这种让人吓一大跳的事,所以我根本没办法安心。

回想起来,跟诗叶一起度过的光阴总是持续着令人舒畅的紧张感。那种惊讶让我无法保持人眠般的沉稳心情,却也不会让我感到不愉快。就人类的心理而言,这种状态应该用何种词汇形容才好,就让大家自行解释吧!

“说真的,我说这些话的理由只有一个,就是希望你相信我。”

“相信你……?”

“没错,我希望你真的相信我可以预知未来。”

就算她这么认真的说出这番话,我还是无法相信,谁叫预知能力是这么令人难以相信的力量呢!

在认真眼瞳的凝视下,我只能皱起眉头:

“为什么你这么希望我相信你?”

“因为……我‘非这样不可’。”

“呃,抱歉。我完全听不懂你在说什么。为什么非这样不可呢?”

“我现在还无法解释清楚。不过,对我的人生而言,这是不可或缺的条件。”

不知为何,诗叶此时的笑脸看起来竟是受到伤害的感觉。

这让我感到无比的悲伤,因此我刻意假装自己没有发现这件事。

到头来,直到事情无法挽回后,我才有办法承认自己的视而不见只是为了逃出这个状况。

“那么……诗叶拥有的预知能力,是哪种形式的呢?如果不具体说明的话,我无法判断该不该相信你吧?”

“你说的形式是指?”

“我说啊,就像可以看见水晶球内的影像或是用塔罗牌进行占卜,还是你可以看见多少年后的未来,又能看到多具体的事情之类的啰!”

“啊啊,是这个意思啊!呃,我不需要什么特别的道具,只要在脑袋里点上一盏如蜡烛般的小火苗就行了。火苗会渐渐扩大,接着我就能看见未来的流向。”

“未来的……流向?”

“然后我可以超越时间限制,看见‘无限远’的未来。”

“也可以看见人类数百万年后的未来?”

“数百万年后也不是问题。”

诗叶理所当然的说出了这番话。在她的侧脸上,完全看不到试图欺骗他人的负面情感。

不过看她讲得这么肯定,就算是我也忍不住想试探一下:

“那么,你告诉我地球一万年后会变成怎样。”

“抱歉,我做不到。”

“啥……?”

我惊讶的张大了嘴。

看到我的这种反应,诗叶没礼貌的捧腹大笑了起来。她笑完后擦擦浮现在眼角的泪水,一边提出了说明:

“我说啊,我的预知能力只用在我的知识、记忆,还有认知范围内的事物上。所以我无法预知百年后的世界会变成怎样,也不晓得从未见过面的陌生人会有什么未来。我能知道的事情,只有以我为中心的未来而已。”

“那你刚才是在说谎啰?”

“不是的,事情不是这样。我想自己应该可以看见更远的未来才对。举例来说,如果你看见百年后因为巨大陨石掉落地球

而造成人类灭亡的影像,你会觉得有真实感吗?”

“这个嘛……应该没有吧!”

就像诺斯特拉达姆士的大预言,或是像玛雅文明的长历法一样,这些预言里包含了尚未发生过的未来事件,所以只有极少数的人们相信。如果不是狂信集团的话,听见的人不是嗤之以鼻,就是把它当作好笑的话题吧!(注:诺斯特拉达姆士——Nostradamus,1503年~1566年,法国籍犹太裔预言家,留下以四行诗写成的预言集《百诗集》。研究者透过短诗观察到法国大革命、希特勒之崛起以及飞机、原子弹等重大发明的预言。)

预知能力这种力量就特性而言即使真实无误,但在成为事实且发生前,没有人能够接受荒诞无稽的未来。

“以前的人有很多事情都不晓得,所以才会想像出很多事情。不过,现代人明明还是不晓得很多事情,却自以为知道一切而扼杀了想像力。这就是我们所感受到的现实感,而没有现实感的未来影像,只不过是梦境罢了。我只是比其他人能看见更多的梦,但我却无法超越自己所拥有的现实感。说得更简单一点,就是常识观念的范围。”

纵使有人预知了从天空会降下鱼群的未来,人们也会觉得那只是一场梦境。即使过去真的发生过这种现象,不知道的人还是会哈哈大笑吧!更不要说邪恶大魔王的预言,根本没有人会相信。

不过,我还是不太甘心就这样被说服:

“就算是梦也好,你说个预言来听听吧。”

“什么都行吗?”

“数百年后才能验证的预言不行。”

“嗯~我知道了。那我就揭露一个预言吧。”

用一副了不起的模样说完这句话之后,诗叶缓缓地——握住了我的手。

意料之外的举动让我全身僵硬。在我身边的她稍微踮起脚尖后说道:

“第一个小孩是女的!”

“哟,让你久等了吗?”

向我搭话的人是一名打扮可疑的男子。

他染了一头金发,脸上戴着一副镜框是彩虹色、镜片是淡褐色的流行风太阳眼镜,耳朵上垂吊着一个满是瑕疵、上面刻着“long”的银制耳环,服装则是上面有一堆环状装饰、好像走到哪儿都会勾到东西的皮外套,还有一成不变的牛仔裤。

不管在谁的眼中,这副打扮都很可疑。实在是太可疑了!

我无论如何都不想跟这种人扯上关系,或者应该说如果这家伙突然向我搭话,我一定会拔腿就跑吧,特别是在晚上的闹区。

虽然这名男子的装扮如此惊人,但在他的嘴角与太阳眼镜底下浮现的眼瞳,还是流露了让人安心的亲切笑意。

那副笑容,跟我最初遇见他时一模一样:

“我才没有在等你呢!”

“你一点也没变耶!”

“你才是呢!我可是很期待你会有更积极的进化喔!”

“你这家伙的美感还是很差啊!你不懂吧?我现在的打扮可是更流行了喔!跟去年的我完全不同呢!”

“从看到就会让眼睛刺痛还有头痛的角度来说,你还是一点都没变啊!”

这种你来我往的对话也完全没有改变。

我也自然而然的露出了笑容。

他的名字叫作富山雄一郎,是我四年前搬来这里时的第一个朋友,也是高中三年时玩在一起的最佳好友。他对流行有着独特的美感,而且喜欢奇装异服,但基本上还算是一个平易近人的好青年。

“总之祝你新年快乐,今年也请多多指教!”

我艰起右手掌打了声招呼,雄一郎也一样向我伸出了左掌:

“喔,新年快乐!可是你这小子啊,刚才虽然说今年也请多多指教,但去年根本没有跟我联络嘛!”

“啊~没有啦!我这边也发生了很多事情呢!”

与志乃重逢、认识绮罗拉学姐,又被卷入了各式各样的事件中……真的是波涛汹涌且密度浓厚的一年,甚至浓厚到我都觉得太过饱和的地步。

正因为如此,我根本没空与他联络。

……只不过这是借口,也是谎话。

“而且你自己也没有跟我联络吧?”

“我为什么一定要跟男人联络呢?”

“诚如您所言。”

雄一郎从以前就很爱捻花惹草。

虽然他并没有卯起来换女友,却很喜欢泡妞。只要听说东边有模特儿身材的美女,就算跷课他也会飞奔过去,如果听说西边有E罩杯的巨乳妹,就算牺牲假期他也要过去找寻。他就是不会输给风雨也不会输给狠狠巴掌、每天都为了结识女性而东奔西跑的类型。

而且雄一郎的击坠数还不是大鸭蛋,虽然没有强到击坠王的等级,却也有着一定的成绩。然而,他却不想交一个固定的女朋友。交往没多久,他就会用今朝有酒今朝醉的心态跟对方分手,然后再寻找下一个对象。老实说,我真的很羡慕这家伙的积极个性。

“不过,我真的是吓了一跳呢!因为手机突然接到了陌生的号码,而且居然还是你打过来的呢!”

“什么啊,不行吗?”

“不是这样的啦!我是说你有手机的事让我大吃一惊呢!”

“啊,原来如此。这个嘛~这也是有很多原因啦!”

“你啊……在那边过着什么样的生活啊?”

我过着什么样的生活呢?

面对一脸狐疑皱起眉头的雄一郎,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涉入的凶恶案件虽然没有多到数不清的程度,却也多到我不想去数的地步。而且还被绑架监禁、挨过子弹,也在荒郊野外的豪宅里被杀人狂袭击呢!】

【那是啥啊,你看太多电视了吧?】

如果我说实话,一定会换来这种反应吧!

就算是我,听到别人说这种话也绝对不会相信。

至少我在这一年间的经历,都是一般人终其一生也不会牵涉的事件。

“总之,发生了很多事啦!”

我用这种暧昧答案姑且做了总结。

也许是了解我的心情,抑或者打从最初就不太感兴趣吧,雄一郎只“嗯~”了一声做出回应,然后接着说道:

“唉,站在这里说话太累了,找个地方吧。”

“如果你要请客的话。”

“好啊!我会用从你身上抢来的钱包付帐。”

雄一郎把握紧的拳头摆到我的面前。雄一郎拥有能让他发挥泡妞性格的美形五官,而且没有从事任何运动,却拥有一副结实身躯。连体育课都会用“不想浑身臭汗”这种理由跷课的他,为什么身材会跟我差这么多呢?

“这是当然啰!因为,我的守护灵是百兽之王——雄狮。”

“原来如此。你不是人类,所以才会有这种美感吗?”

狮子这种动物啊,其实脏的要命喔~!

我们一边开着这种玩笑,一边走在路上。

自然而然的朝着同一个方向前进。

我们明明没有说要去哪里,也没有配合彼此的行动。

这绝对不是什么不可思议的事。

在这座桥上碰面,然后去那边。

这是我们熟到不能再熟的行程。

不过在那个时候,诗叶会走在我们的中间。她的任务就是负责带路与提供话题。诗叶会先说些什么,接着我跟雄一郎会以那件事为中心展开无聊的争辩。在似长似短的三人关系中,我们不断重复着这种光阴。

这么一说,那间茶餐厅也是诗叶发现的呢!

我们进入了步行一段距离才会抵达的时尚茶餐厅。这里专门贩卖从国外直接进口的花草茶,所以曾经迷过花草茶一阵子的诗叶才会带我们来这里。菜单上列着无数让人无法理解究竟是什么“味道”的花草茶名字,数目大概有二十个左右。

说到红茶,只会从冰红茶、热红茶、奶茶,以及柠檬红茶这四种茶类中择一。因此对花草茶完全没有兴趣的我们,点的当然是这种饮料——

“香茅茶两杯。”

我们曾试着点过洋甘菊茶,但最让我们放心的味道仍旧是香茅茶。虽然诗叶称霸了菜单上的所有饮品,但我还是不想挑战看起来好像有毒且又被染成鲜红色的液体。

“好久没有闻到这家店既复杂又怪异的味道了。”

“我也是,不过说这种话会惹诗叶生气吧!”

“没关系啦!反正,诗叶到后来也腻了嘛!”

“可是,她很喜欢这里的苹果派呢!”

“我觉得那种甜味会确实的破坏脑细胞呢……”

这里明明是花草茶专卖店,苹果派的甜味却有如用铁锤击溃了茶的味道与香气似的。

只要吃一口,那股甜味就会紧紧附着在舌头上面,而且经过半天都不会消失。

“那个笨蛋来这里必点苹果派,所以我们总是体验到在地狱的滋味呢!”

“说的没错。这里的苹果派都会害我吃不下晚饭,我不知道为此哭过多少次了。”

在我们说着这些话的时候,服务生送来了茶杯。里面并没有注满液

体。装着花草茶的容器是一起被端出来的漂亮茶壶,意思就是我们得自己倒茶才行。

我们同时在杯中倒了一点点茶,然后喝了一口品尝它的味道。

“还是以前的味道。”

“嗯!”

“一样的味道。”

“没错。”

我想不出还有什么话可以说。

仔细想想,两个大男人坐在专门贩卖花草茶的茶餐厅,感觉实在很怪。

事实上,店内的客人全是女性。

“她们一定觉得我们是同志吧。”

“什么啊,别闹了好不好。”

“我也不愿意啊!”

虽然争论着这种事,但这里对我们来说,仍是值得怀念的地方。

即使有着无数的回忆在这个城镇里沉眠,但是对这间茶餐厅的回忆仍是无法分割的其中一个片段。

“那么,你到底要跟我说什么事?新年第一天就把我叫出来,一定是很重要的事吧?”

“跟诗叶寄来的贺年卡有关。”

“…………”

雄一郎脸上的亲切笑容消失了。

这大概才是他原本的表情吧!

“是吗?我想也是。你不可能没有收到卡片。”

“为什么你这么肯定?”

“我收到卡片了。既然如此,卡片也一定会寄到你那边。”

“……还真是因果循环呢!”

大薤诗叶——是君临附近一带的名门的嫡长女。

她真正的朋友只有我跟雄一郎两人而已。

山丘上有一座在附近有一定知名度的佛寺,那座墓地就在它的更上面。

我一步步登上蜿蜒的石阶。这里没有可以称之为山坡的斜度,石阶的落差也不大,不过路一直弯来弯去,所以走起来还是很累人。而且每踏上一个石阶接近目的地时,心情就会变得有些忧郁的精神状况也增加了我的疲惫感。

即使如此,我还是非登上去不可。

不辛苦登上石阶,就无法抵达目的地。

只是佛祖也曾云,苦行无法达到开悟的境界。如果是这样的话,在上面迎接我的究竟会是什么呢?

在佛寺的境内想这种事情相当不敬,但我的心境就像《不能过》这首童谣一样。(注:《不能过》为日本童谣、民谣作词家野口雨情所著。游戏方式为两人用双手围成隧道样,其他人则是排成长列快速从下方通过,唱完歌的同时围成隧道的人会放下双手,被抓到的人就要当鬼。)

去时容易,回时恐惧。

我通过一个又一个的鸟居,而且它们好像在叫我快点回头。

不过,此时的我已失去回头的最佳时机了。

我在石阶前方不远处,发现了一名少女。

虽然因为逆光而看不清楚长相,但我还是确实认出她了。

“该不会是……大哥哥吧?”

“小鸟。”

她拥有剪得又短又齐的褐色秀发。那对虽然细长,却不会让人感到不舒服的凤眼,仿佛像是亲切的狐狸一样。看起来稚气十足的单薄身体曲线中带有危险气息,并且散发着吸引他人目光的魅力。

虽然因为化妆的缘故感觉起来不太一样,但她无疑就是诗叶的妹妹——大薤小鸟。

不,现在不是了。

我记得是志村……志村小鸟。

“老实说,我马上就不姓志村了喔!”

“咦?这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吗?你还是跟以前一样,脑筋转得时快时慢呢!”你也没有改变,嘴巴还是那么毒嘛!

“只有一种情形会改掉姓氏吧?我要结婚了。”

“结……结婚!?”

所谓的吓破胆,指的就是这种事吧!因为,我记得小鸟现在应该是高中二年级生才对。虽然过了十六岁就可以结婚……但这根本不是重点。

“这件事说出来的话,可是会让已经吓一跳的大哥哥更惊讶喔!老实说,我可是先上车后补票呢!我已经怀孕三个月了。”

小鸟毫无意义的比出了胜利手势。面对这样的她……我无言了。

激烈的头痛让我按住了额头,就连石阶也快踩不稳了。

“你吓到了啊?”

“有可能不被吓到吗?”

我也知道自己的脸僵掉了。

不过,我大吃一惊的反应却让小鸟开心的蹦蹦跳跳。

这个女孩跟以前一样,碰到这种事就很孩子气。不,她已经怀孕也决定结婚,而且马上要当母亲了,所以已经不能说她是小孩子了。

“总之,真的好久不见了呢!”

“嗯,已经两年了吧。不过,大哥哥一点也没变呢!”

“不……不,你看仔细一点。我已经有大人的样子了吧?”

“啊哈哈!”

居然用笑声掩饰过去……

不过,原来如此。对小鸟而言,我们几乎快两年没见到面了。

即使是现在,我还是能清楚地回想起当天目送她离开镇上的光景。

讲完话之后,我们并肩登上石阶。

怀孕三个月的肚子不会有什么变化,所以我看不出来小鸟有身孕了,但她的确穿着宽松的衣服。

我进一步询问后,得知她的男朋友今年二十岁,从事的是营造业。该怎么说呢,讲别人坏话虽然不好,但她的男朋友就跟金属模板一样,从学生时代就很暴力,甚至还被辅导五次之多。虽然没有留过案底,但我不晓得这一点是否值得倚靠。

自从被接去志村家之后,小鸟自己好像也踏进了那个世界。她也是在那个时候认识这名男朋友。

我知道不能用过去的经历来判断他人,而且如果对方现在从事的是正当工作,那应该就没关系……然而,我心中还是抱持着“真的没问题吗?”的不安。我想有这种偏见的人不只我一人吧!

不过,小鸟一脸幸福地讲着跟“达令”有关的话题。我过去很少看她这么开心。我想起了过去的她用那对黯淡眼瞳瞪视着别人,除了诗叶、雄一郎,还有我以外,从不与任何人交谈的模样。

特别是诗叶死后,小鸟的状况又更悲惨了。她对一切都充满了攻击性,而且想要破坏所有的事物。如果是达令的力量让她从那种绝望深渊重新站起的话,光是这样就值得我尊敬与由衷感谢了。

“——然后他说啊,‘叫达令前跟叫完后要加上Sir’喔!”

“啥?他是哈德曼下士吗?”(注:哈德曼下士是电影《金甲部队》中有名的角色,训练士兵的方式凶悍粗野。)

“那是谁啊?我在讲达令的事耶,请你不要搞错好吗?”

“对……对不起、对不起。呃……然后呢,你说到哪里了?”

“呃~……讨厌,都是大哥哥你插嘴,连我都忘记讲到哪里了。我记得是……对了,是说到他帅气的对死缠烂打追在后面的巡逻车大吼‘把头塞进海豹屁眼里死吧!’这里吗?”

我想绝对不是吧!

不过,还真是一个愉快又痛快的达令呢!

我对他的印象有一点改观了:

“不过,你真的要结婚了啊!我实在是太意外了,所以也不晓得该说什么才好……那么恭喜你啰!”

“谢谢!一想到总算能真正脱离讨厌的大薤与辰宫一族,我就开心的不得了呢!”

“…………”

在大薤这个巨大家族中,志村是末席中的末席,也就是远房亲戚。虽然我没有仔细问过这件事,但他们似乎是没落的分家血脉。我记得他们应该住在山口或是广岛附近吧。

小鸟虽然是次女,但毕竟是本家的人。把她过继给这种家族,所表示的就是处罚之意。

诗叶的死,让小鸟坏掉了。

她原本就是一个很讨厌人的女孩,这大概是从小就一直看着大人污秽的部份所导致的吧。不相信任何人的小鸟,总是摆出全世界的人类都是敌人的态度。

即使如此,小鸟还是很信赖姐姐诗叶,因此她也很亲近身为诗叶朋友的雄一郎与我。

不过当诗叶死去后,她就失去了绝对的避风港。

小鸟并没有那么坚强,她就像是在冰冷的倾盆大雨中缩成一团发着抖,却还是拼命摆出威吓模样的小猫。强烈的敌意只不过是恐惧的反面罢了。在小鸟的心中,总是期待有人能温柔地抚摸她,并且给她温暖。

不过,小鸟的这种本质实在是太难理解了,大部份的人只会因为她疯狂又激烈的感情而疏远她。

在没有任何人出面制止的情况下,小鸟毫无止境的持续暴走,结果大薤家终于把有如烫手山芋的她放逐到分家那边,就这样赶走了麻烦。

一想起这件事,缓缓渗出的悔恨涌上我心头。

当时的我也很痛苦悲伤,根本无法顾虑到小鸟的感受。

我不想再跟大薤家以及辰宫家有任何的关联,也不愿思考诗叶的事,所以当情况渐渐平静下来后,我也只跟毫无瓜葛的朋友交往。

我明明没有特别想学的东西,却刻意选择了大阪的大学,其实这件事里根本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原因。我只是想逃开

这里,我想要一个可以回去的地方。

我站在那块墓碑前面。

就像小鸟一样,人会改变姓氏的瞬间有好几种。

我知道。

刻在墓碑旁的文字。

所以我连看都不看一眼。

“辰宫家之墓”——

就像小鸟一样,我也无法用这个名字叫她。

这个事实不是从本人口中得知,而是雄一郎先告诉我的。

那是在迎接夏日尾声,风也渐渐转凉的某天放学后。轮到值日生打扫的诗叶拿垃圾出去丢,我则是茫然的眺望着窗外等她回来。此时,他突然对我说了这句话:

“呐啊……你们在交往吗?”

“你说的是诗叶?”

“不然还有别人吗?”

的确没有其他人了。我当然不是像小说主角那样受到众多女性爱慕,并且可以建立后宫的人。诗叶是第一个让我感到那种气氛,却又不是亲近的异性。

不,请不要吐槽我“那种气氛是啥气氛”啊!

因为这是我的初体验。什么样的气氛才是恋爱这种事,我根本无从比较。虽然隐隐约约地感受到对方的好感,却又觉得如果是自己误会的话就太丢脸了,所以只觉得迷惘、困惑。

跟双亲无条件疼爱自己的小时候不同,长大后要面对的是不管向对方释出多少好感,也无法保证对方会做出对等回应的世界。

要有很大的决心才能投入这种感情。

雄一郎这个受欢迎的男人,恐怕完全不了解我的这种感受吧!然而此时的他,不知为何流露出奇妙的焦躁态度。发现自己从未看过的严肃表情后,我理解到他说的话是认真的了:

“该怎么说呢?我还没有具体表白过啦……”

“……是吗?”

“呃,怎样了吗?这个问题很突然耶!”

“没什么。也就是说,你不晓得那件事啰?”

雄一郎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而是把话接了下去。

不知为何,我心中浮现了很不好的预感。

我再次反问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然而望向我的眼瞳中,却带着类似同情的色彩。这就是我感到不安的最大理由。

雄一郎之前的焦躁感静静地消失,现在他眼神中只有近似悲伤的哀戚。

“什么啊……有话想说就说清楚啊!”

“嗯,也是啦!你不知道也很正常。从外地搬来的你,当然不知道这里——也就是诗叶家的事情啰!不过,我可没有刻意瞒着你喔!我只是不晓得你不知道这件事而已。”

“到底是什么事啦?”

“我不知道诗叶为什么没有对你说这件事。那家伙应该有自己的想法,所以请你不要太责备她好吗?”

“你到底讲不讲!”

忍耐不下去的我揪住了雄一郎,但他并没挥开我的手,而以包含一切的温柔语调说道:

“那家伙——有未婚夫了。”

我只觉得眼前一片漆黑。那不是像快门一样瞬间变黑,而是有如墨水渗入似地缓缓侵蚀着视野。我的意识在黑暗里中断了一会儿,当视线再度恢复时,我已冲出教室。

就算眼睛看不见,我的意识也没有真正中断。

在那段时间内,我还是确实听着雄一郎的声音。

“这是在好多年前,在你搬来这里之前就已经决定好的事情。这是诗叶她家,也就是大薤与辰宫的家长自行决定的政治婚姻。男方已经快成年了,所以按照约定,诗叶高中毕业后两人就会完婚。”

我明明听到了这些话,声音却传不进耳中。

我的思绪全集中在同一个地方。即使声音传到了脑海中,我也无法思考话中的含义。

“我能了解你的感受,不过你还是放弃吧。因为大薤与辰宫都是有头有脸的大家族。已经订下的婚约,就算是诗叶本人也没办法推翻。当然你也一样,任何人都一样。这是绝对无法撼动已经被决定好的未来。”

带着安慰之意的声音、话语,以及态度全是那么的苦涩。

放弃吧——因为它们强烈地表示出这句话的含意。

“诗叶!”

焚化炉前方,刚好丢完垃圾的诗叶就在那边。

我紧紧握住她的手腕。诗叶刚开始虽然被满脸凶相的我吓了一跳,但她立刻恍然大悟似地露出微笑。

为何她能像这样摆出笑脸呢?我实在无法相信:

“你有未婚夫的事是真的吗?”

“啊,被你发现了啊?”

过于轻松的肯定回答让我感到摇摇欲坠。

眼中望出去的光景严重扭曲变形,甚至到了让我觉得这一切该不会都是噩梦吧:

“你有未婚夫是什么意思啊?”

“嗯~我还比较想问你耶!”

“我不是在开玩笑!”

“我也没开玩笑啊!”

那是没有伴随叹息的沉重语气。

“是啊!就如同你所知道的,我家是过去拥有这附近一带的大地主,现在也是拥有很多土地的名门望族。至于另一边嘛,辰宫家是外地来的流氓家族,他们的长男就是我的婚约对象。他的名字是……叫什么来着?我忘记了。”

“为什么……”

“你想问为什么我要跟流氓结婚吗?答案非常简单,是为了金钱。大薤家可以给予辰宫家土地,还有自古流传下来的权力。辰宫家可以运用这些资源,并且以非法手段增加利益,然后大薤家再从中取得一定比例的报酬。不会赚钱又被沉重税金压到唉唉叫的大薤家可以得到稳定的财源,身为外来者的辰宫家则可以得到大薤家的土地与影响力。而让双方都能快快乐乐获利的契约证明,就是我啰~”

诗叶如同春天的阳光一样开朗。

她没有自然而然的High起来,而是以冷静的演技让我安静下来。

“这种事……实在太乱来了。”

我真的无法相信,都这个年代了还有那种政治婚姻。

不管她的家族有多么古老,都不能在平成的年代做这种事吧!

“我们虽然生活在平成时代的世界中,但里面还是有活在昭和时代的老人存在。而且啊,越是这种老人,所掌握的权力也就越强大。唉,倒不如说这是一个很有现代感的交易吧!只不过双方交换的不是契约书,而是活生生的人类。”

“无法取消婚约吗?”

我提出问题——我问有没有办法解决。

“要怎么取消?”

诗叶做出回答——她说没有办法解决。

她的眼瞳中,清楚地刻划着取消婚约这种事不可能会发生的回答,而我的眼瞳则完全肯定了这个答案。

离开墓地后,我们一起走下漫长的石阶。

我们没有在墓地供奉鲜花,也没有焚上几柱清香。如果对象只有诗叶一人,我们会毫不犹豫的做这些事,也会花上许多时间扫墓,不过一想到沉眠在那块墓地的“其他人”,我们怎么也无法行动。

小鸟在墓碑前方的苦涩表情顿时一变,满脸微笑的她隔着一个石阶跳下阶梯。

“这样很危险啦,如果跌倒就糟了。”

“没关系、没关系啦!别看我这样,我可是非常小心喔!”

“或许吧,不过看在别人眼中很可怕耶!”

“真是的~你还是喜欢在奇怪的地方瞎操心。”

不,担心这种事非常正当吧!

因为她不是一个人了。如果只有她本人的话,由于这个石阶坡度不大又弯来弯去,就算像池田屋长阶梯的场且乐一样滚下去,顶多也只会骨折吧。(注:场且乐是“池田屋骚动”中著名的打斗场景,此骚动为日本江户时代后期在京都旅馆“池田屋”所发生的一桩政治袭击事件;隶属京都守护职的武装组织“新撰组”攻击屋内多位尊王攘夷急进派的重要人物。)

不过,这可能会对她肚子里的孩子造成致命伤害。

想到这里我不禁冷汗直流。即使已经进入了安定期,可怕的行为还是很可怕。

然而,小鸟却毫不在意的笑了起来:

“我都说没关系了。因为我绝对、绝对要生下这个孩子!不管有谁阻碍,无论发生什么事,我都一定要生下小孩。”

这番话连一点点可靠的根据都没有,不过反而很有她的风格,所以我也被逗笑了:

“简直就是诗叶的未来预知能力嘛!”

“姐姐的那种力量很特别喔!不过,只有生小孩这件事,我有绝对的把握。”

的确,诗叶预测未来的能力实在太特异了。

那是没有任何人,甚至连志乃都无法模仿的究极能力。

没错,真的就是这样!那是谁也无法模仿的力量。

“……对了,小鸟。你跟你母亲见面了吗?”

笑容从她脸上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扬起眉毛的表情。

我可以清楚确认到兴奋心情一瞬间冻僵的刹那。

“为什么这么问?”

“我想你说不定是来跟母亲报告自己怀孕的事。”

“这怎么可能!我绝对不会告诉她!如果

说出来的话,不知道她会怎么对付我耶!”

大声吼叫的气势让我暗自苦笑。

我虽然知道她会有这种反应,却不能不提出这个问题:

“是吗?这么一来,你应该也收到贺年卡了吧?”

“……不是大哥哥寄的吗?”

这女孩的表情真的很丰富呢!

她由下往上窥视的怀疑眼神,真的有一点可怕。

不过小鸟不知为何,就这样很失望的叹了一口气:

“我还以为一定是大哥哥寄的呢!不,如果是大哥哥寄的就好了。老实说,我根本不想看到那块肮脏的石头。可是寄贺年卡的人如果是大哥哥的话,就只能在那边碰到面了。”

“我也觉得万一是小鸟寄的话,就只能在那边见到你了。”

“我们的想法一样呢,我真高兴!”

微笑的眼瞳中带着警戒。

不过,这并不是针对我的警戒。不管小鸟这个女孩多难相处,我还是有自信我们之间有这种程度的信赖关系。

所以,她警戒的对象是我以外的事实。

小鸟叹息声中的含意,跟我感受到的情绪极为类似。

“这么说来……难道雄一郎也收到了?”

“嗯,卡片好像也寄到他那边了。”

“……是吗?”

“我还没和琴惠伯母见过面,所以不晓得她那边的情况。”

说出这个名字的瞬间,小鸟的肩膀顿时抽动了一下:

“你要去见她吗?”

“当然啰!”

“为了什么?”

小鸟的口气就像是在责备我似的。

“嗯~算是拜年吧?”

刻意装傻回答问题的我,令小鸟全身都表达了不愉快的情绪。

可是无论小鸟怎么威胁我,我都必须去跟琴惠伯母见面:

“我想琴惠伯母应该也收到了贺年卡。所以我得去确认一下才行吧?”

“……别问我这么困难的问题,我不晓得!”

这是这个话题已经结束的单方面告知。

没办法,我只好改变话题:

“小鸟要在这边待多久?话说回来,你住在哪里啊?”

“我住在饭店里,不过离这里很远。”

除了那座墓地外,我们不可能碰到面的理由——

就是这个原因。

小鸟无法在镇上停留太久。她的存在对居民们而言是某种禁忌,而且恐怕直到现在还是如此。居民们无法公开讨论被大薤家视为“不存在”的问题儿童。

然而,没有人讨论,也就表示大家都知情。

如果不加注意地走出去且立刻被居民看到,小鸟的存在就会变成谣言四处传播,谣言则会招来臆测——而且肯定是负面的想像。为了避免不必要的误解,最好是住在没什么人认识自己的地方。

“反正,事情会变得很麻烦就对了。真是的,说到那些家伙啊,现在都已经是平成年代了,他们还活在昭和初期或大正时代,说不定还是江户时代呢!家族至上、血缘至上的想法……实在太恶心了!”

看样子比起居民,她更讨厌大薤家族的人。

“总之我会在这里待个两、三天。我有很多话想跟姐姐说,就算回去达令也不在家。”

就算“回去”吗?

对她来说,这里不再是家乡了。

“咦?这么说来,达令没有跟你住在一起啊!”

“他要工作。即使是新年,也还是有工程要进行。”

“是吗?那还真是寂寞呢!”

“对呀!唉,就算达令休假,我也不会带他来这里。”

“……难道你什么都没跟达令讲吗?”

“因为,他不是那种喜欢追根究底、探人隐私的小家子气类型。”

“我觉得这不是问题的重点耶!因为,他怎么可以在不知道你生母是谁的情况下——”

“我要结婚的事跟我母亲一点关系都没有吧!”

面对眼尾上扬、大发雷霆的小鸟,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未成年的她想结婚,就必须要监护人同意才行,所以绝对不能说是毫无关系。况且结婚这种事除了两位当事人之外,彼此的兄弟姐妹也会成为一个家族,所以不可能没有任何关系。

只不过,我明白她指的并不是这种事:

“对不起……”

“不,我才要说对不起。”

“嗯。对了,有事就打电话给我吧。啊,你回去时当然也一样啰!”

“好的,这个当然……不过,你也开始带手机了呢!”

看到我从口袋里掏出手机的小鸟吓了一大跳。面对这样的她,我把手机有如印笼(日本放置药品或印章的漆器小盒子)般高高地举了起来:

“因为,这可是大学生的必需品喔!”

“在现在这个时代,连小学生都需要手机吧?”

这种吐槽,我早就听习惯了。

交换完电话号码与电子邮件地址后,今日就在这里道别了。

跟准备搭电车回去的我不同,我目送她坐进了巴士。

在离别之际——

“姐姐她……能跟大哥哥见面一定会很高兴。”

小鸟用笑脸说出了这句话。

而我只能用一句“谢谢”作为回应。

02/

大薤家的宅邸相当巨大。

离车站有一段距离的它,以明显令人感到异质感的庞大规模,稳稳坐落在拥有错综复杂小道的老街正中心。就连初次造访这里的人,也可以清楚感受到它的存在。高约两米的土墙笔直延伸一百米左右后转弯,接着又向前方延伸一样的长度,而且下个转角也一样。也就是说,这里整整占去了一整块的区域。我可不是在开玩笑,从高空看下去的话,应该会是一个漂亮的正方形吧!

南侧有用樫木打造、高约三米左右的壮观大门。打上铆钉的双开式大门,以它的沉重气势威吓着每个来访的客人。事实上,它也曾经是这个家族的权威象征。

从以前就支配这块土地的望族。

至今仍拥有许多土地的名门。

诗叶虽然笑着说:“现在早就没有那种影响力了啦!”但这个家族还是留有相当的威严存在。即使明白这是大薤家千辛万苦塑造出来的虚张声势,但身为一个小市民,我还是会对这种威势感到害怕。

紧张的我按下对讲机,并且对出声应话的佣人说明来意。如同我所预料的,门很快就启动了起来。门的外观看起来虽然古老,内部却是最先进的机械,所以它没有发出叽嘎叽嘎的沉重声响,而是以顺畅的动作开启了大门。

在门的另一端出现的是,一名戴着头巾身穿旧式围裙,正好步入耳顺之年的女性:

“琴惠夫人可以与您见面了,这边请。”

这名老年女性虽然只是忠于自己的职务,但她的低姿态却散发着煞有其事的气息。在她的带领下,我从庭园走进了内院。

我被带到的不是主屋,而是位于内院的别馆。

与有如背负着鬼瓦伸开双臂的年老海龟般的母屋相反,使用了较新的建材,也以施工方式让外观看起来具有古老风味的小巧建筑,看起来就像茶室一样。(注:鬼瓦是安装在屋顶四角、上有兽面花纹的瓦,常见于东亚传统建筑,又称兽面瓦、鬼脸板、兽头瓦,据称有避邪消灾的作用。)

主屋那边隐约传来了热闹的声响。停车场那边停放了无数高级的车辆,所以主屋那边恐怕正在进行新年宴会吧。除了一族之人外,地方上的人士也会一一前来拜访才对。

原来如此,难怪我会被带来别馆这边了。

无法冷静下来的我忍不住东张西望。仔细想想,这可是我第一次进到这间大屋子里呢!

因为诗叶跟小鸟都住在外面的公寓——住的当然是大薤家所拥有的房子。对她们两人,特别是对小鸟来说,这间宅邸都不是住起来很舒服的地方。连我也不喜欢这种大剌剌表露权威的场所。

诗叶对老实坦白的我发出轻快笑声:

“所以我才会搬出来啊,因为没办法随便找朋友去那边玩吧?特别是地方上的孩子们,一到那边就会吓得缩成一团呢~”

她虽然笑着说,但其实这是一件很悲哀的事情吧!

我想诗叶从小就强烈意识到自己的地位。青春期会孕育叛逆意识,让人反抗以双亲为首的成人们。然而她却略微跳过了这个阶段,直接抵达了理解父母难为的精神年龄。

她甚至能接受这种悲哀。

被带到房间里的我等了十分钟左右后,纸门开启一名身穿和服的女性进入了室内。

她叫作大薤琴惠,是诗叶她们的母亲。

虽然我记不清楚琴惠伯母的年龄,不过早婚的她应该只有四十岁左右吧。话虽如此,她的面容看起来却比实际年龄还要年轻。紧绷的锐利表情散发出顽固又难以亲近的氛围,不过这也是她的美丽之一吧!

琴惠伯母拥有能让所有男性不敢轻易一亲芳泽的魅力。

我对看呆的自己发出微微苦笑,一边低下了头:

“好久

不见了。”

“嗯……真的呢!”

在对面坐下的琴惠伯母脸上虽然挂着微笑,表情看起来却有一点困扰。不过,我并没有问这是为什么。

事实上,我也没有露出爽朗的笑容。

我们之间绝对没有任何不愉快。只不过一般来说,女儿的母亲与女儿的异性好友之间,本来就会有一种微妙的关系。更何况,我们之间还存在着更复杂的内情。

那就是诗叶的死这种“既非代沟也不是隔阂”的障碍。也就是说,它是一种漩涡。被双方注入中心的强大水流互相撞击,并且产生了无法预测的漩涡,所以我们无法轻易接近彼此。

我们沉默了一会儿。

佣人端出来的茶不是我平常喝的瓶装茶饮,而是确实使用茶叶泡出来的香茗。不会太烫,也不会太温的绝妙温度,以及瓶装茶所无法比拟的香气实在太诱人了。

我没取用一起被端出来的茶点栗子羊羹。就在我打量说话的时机时,琴惠伯母先开口:

“新年快乐。”

“啊,是的。祝你新年快乐。”

“你该不会是来问候‘那孩子’的吧?”

“……嗯,我刚刚才从那边过来。”

琴惠伯母点头说了句“对不起”之后,露出了微微的笑容。

不是说谢谢,而是说对不起的事实,就是横亘在我们之间的难处吧。我一边听着自己在脑海一隅的冷静独白,一边低下了头:

“不会……那个,在你这么忙碌的时候突然造访,我才觉得抱歉。”

“没关系,你用不着介意。”

“不过这里停了好多辆车子,而且其他客人……”

“那只是亲戚聚集在一起拜年而已啦!他们不是假借宴会名义大吵大闹,就是来要钱的,没有一个人可以称之为客人。”

仿佛在诉说自己早已习惯这种状况的沉稳表情,让我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

发现我的这种反应后,琴惠伯母说道:

“对不起呢,我不该跟你说这些话。”

“啊,不会。我不会在意。”

“谢谢你。而且就算不是这样,我也不能毫不在乎的把你赶回去啊!”

“这是为什么?”

“因为你是诗叶的……啰!”

“而且你也想问贺年卡的事情吧?”

我脱口而出的话,没让琴惠伯母动到半根眉毛。

她吃过的盐比我吃过的饭还多——这种说法虽然很失礼,但是我们之间的人生历练实在差太多了。

我甚至觉得,如果小鸟有遗传到她十分之一的沉稳态度就好了。

“没错,这也是原因之一。”

“琴惠伯母果然也收到了啊!”

“当然啰!就算别人没收到,我也一定会收到。”

“你为何这么肯定?”

“为什么?当然是因为我是那孩子的母亲啊!”

这个答案的确具有说服力。

在诗叶的存在或是她的死亡之中,琴惠伯母与小鸟都是想切割也无法切割的相关者。无论寄信的人到底有什么目的,都没办法将这两个人排除在外。就这点而论,我与雄一郎反而是局外人了……

“对了,你觉得为什么我会收到卡片?”

“天晓得?就算你问我,我也不知道啊!”

“可是琴惠伯母刚才说过,贺年卡也是跟我见面的原因之一吧。换句话说,你也知道我收到了卡片吧?”

“就算没有这种事,我也会跟你见面。而且老实说,我怀疑是你寄的呢!”

琴惠伯母的脸上看不到半点内疚的神情。

真是的,母女两人都这么过份。

“小鸟也说了一样的话,不过卡片并不是我寄出来的喔!”

“……是吗?你跟那孩子见面了?”

“是的。我们在墓地……在‘诗叶’的墓地那边巧遇。”

此时,发生了有点不可思议的事情。

琴惠伯母将视线从我身上移开,望向旁边。纸门现在虽关着而无法看到外面,但另一侧有用玻璃窗隔开的木板走廊,旁边则盖了一个小庭园。虽然我只有在佣人端热茶与点心进来时瞄到一眼,却还是可以感觉到庭园的沉稳氛围。这幅光景可以让九成的日本人感到心安吧!

我以为有人过来了,但看样子应该不是这么一回事。

我也跟着凝视外面,不过被阳光照到发亮的白色纸门上,并没有黑色的影子。

然而琴惠伯母却有如灵魂出窍似地露出毫无防备的侧脸,目不转睛的凝视着外面。

难道她能透视位于另一侧的庭园,还能看见我看不见的“影子”映照在纸门白纸上?

“……因为你平常的所作所为。”

“什么?”

“这就是我觉得卡片是你寄的理由。”

“这……这是什么意思啊?我做过这么可疑的行为吗?”

从来没听过的风评让我整张脸都僵掉了,此时琴惠伯母移回视线微微一笑。这大概是打从心里露出的微笑吧!

“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嗯,是可以啦……”

“你为什么要来这里?为什么没有无视它呢?”

“所谓的无视,指的是无视诗叶寄来的贺年卡吗?”

“没错。你自己看看,不管怎么想,诗叶还有我们跟你之间所发生的事,绝对不是开心的回忆吧?如果可能的话,你一定不想跟我们再有任何关联才对。”

这番话有一半是正确解答。

“可是你却像这样出现了。只是为了一张贺年卡,就刻意回到了不愿回想的过去,这对我来说实在太不自然了。所以我的想法应该很好理解吧?”

这一次琴惠伯母说的没错。

“因为,这是为了诗叶。”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看吧,这就是你平常的所作所为啰!”

这个理论好像听得懂,又好像听不懂呢!

总之,她想说我是个烂好人吧!

以志乃为首,有很多人都说我有一头钻进麻烦闲事——我可以选择不背负它们——的怪癖,所以我早就习惯这种说法了。虽然我也想大叫自己是被迫的,不过看在周围的人眼中似乎不是如此。

“总之非常遗憾,寄卡片的人不是我。”

“嗯,似乎是如此。”

“也不是琴惠伯母。”

“当然不是我啰!”

“那么……关于寄信的人,你有什么想法呢?”

我一边直视她的眼瞳,一边说出了这句话。

我想知道她会怎么回答。

表情果然没有任何改变的琴惠伯母,张开了涂着鲜艳口红的朱唇:

“我能想得到的人只有一人。”

“是谁?”

“雄一郎啰!”

她明确的说出了这个答案。

诗叶与小鸟还有琴惠伯母他们大薤家,跟雄一郎之间的关系可以追溯到十年以上。

雄一郎他家也跟我家一样是从外地搬来的,他与诗叶第一次接触的场所是在幼稚园。听说雄一郎在午睡时间因为尿床而大哭,诗叶见状就过去安慰他。这就是两人的初识过程。

顺带一提,雄一郎老是反驳说:“才不是咧!刚好相反,相反啦!”但我决定无条件采用诗叶的证言,因此他有罪的事实并没有被推翻。

因为这件事而感情迅速变好的两人,就这样上了同一所小学、中学,然后升上高中,而我直到此时才加入了他们。

也就是说比起我,诗叶与雄一郎认识的时间要长太多了。

“所以,我才说是雄一郎寄的啊!”

“那小子假借诗叶的名义寄出贺年卡有意义吗?”

“我怎么会知道呢?这件事只有雄一郎自己晓得吧!”

这个讲法真狡猾!

如果她说出什么意见的话,我还能加以反驳,不过在她明白表示自己不知情的状况下,我无论如何也没办法追问下去。

“……唉,本人否定这件事就是了。”

“是吗?我想也是。”

不在乎的语气,让我了解到自己只能问到这么多了。

因为就算再长谈下去,也没有任何意义。

“我明白了。占用你的时间,真的非常抱歉。”

“没关系啦!我很高兴能跟你见面。”

“你这样说,我就觉得轻松多了。”

“不,我是说真的喔!你肯过来真的太好了。”

肯过来吗?

“啊,我可以问最后一个问题吗?”

“什么问题?”

“你不打算跟小鸟见面吗?”

“……事到如今,就算见了她也无话可说吧。”

“你想说的话题应该跟山一样高吧?”

“没有。那孩子已经走上了新的人生。事到如今,我没办法再跟她见面了。”

她已经被解放了呢!

琴惠伯母如此说道。在她的脸庞上,我看见了一年多前见到她时还没有出现的皱纹。这让我明白她也度过了一段虽然不长,密度却相当浓厚的光阴

就像我一样,她也一定是这样的吧。

我站起来,然后拉开与回去方向相反的纸门:

“……真安静!”

“嗯。从以前这里就一直是这样了,静到好像连时间都停止了呢!”

“的确,主屋那边的声音不会传到这里呢!”

“这是我所得到的最后一处居所,所以我很喜欢这里。”

琴惠伯母以沉静的语调说道:

“不过,今年的新年似乎会很热闹呢!”

“是的,我想应该会吧。”

我们对望了数秒。

对我们双方来说,这样就足够了。

我们之间的应对,外人大概无法理解吧!我一点也没有说明详情的心情。重要的是正如她所言,这个新年会变得很热闹,还有我必须完成自己的使命,事情就只是这样而已。

佣人来到了室内。我在对方的带领下,就这样走到了前门旁。

主屋还是一样热闹,琴惠伯母应该又回去那边了吧。

【所以到底是谁寄的呢?】

“我就是想知道才会打电话给你啊!”

现在是晚上八点多。

仰躺倒向自己房间的床上后,我拨了通电话。

顺带一提,我的晚餐是真空包装的咖哩。弄这种东西给许久未归的儿子吃实在是太没爱心了。不过我的正当意见,却被“谁晓得你会住下来,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吧?”这种极实际的反驳给击溃了。

不,等等,母亲大人。

就算我没住下来,家里也还有父亲在吧?

“新年可是主妇难得的假期喔!有什么怨言的话,就自己动手煮饭吧。”

家庭主妇挺胸做出了这种宣言。

唉,年菜有一半是为了这个目的没错啦!

至于我的父亲对这种意见有何见解嘛——

“在新年假期无法带老婆出国玩的男人,吃真空包的咖哩就很够了。”

——他以充满男人味的背影说出了毫无男子气概的达观想法。

哀愁感发出了不输给咖哩辛香料的芬芳。

……这对夫妇没问题吧?

不,父亲从很久以前就被母亲压得抬不起头了,所以我现在当然不会有什么感觉,但我还是希望他们不要落到中年离婚的下场。

先把这些玩笑话搁置一旁,我现在正在跟雄一郎进行作战会议。

【我才想要问你咧!有其他人会假借诗叶的名义吗?】

答案肯定是N0,不可能有这种人存在。

诗叶个性开朗,很受到班上同学喜爱,交友也算广阔,不过应该没有人会在诗叶死亡后,假借她的名义寄出贺年卡才对。身为诗叶最亲近友人的雄一郎与我,绝对可以肯定这件事。

如果有这种人的话,我们一定会发觉。

不……如果是像树根一样深深埋在土里的跟踪狂呢,我们敢确定绝对没有这种人存在吗?我想应该很难发现吧!不过如果有的话,小鸟应该会发现才对。我觉得她那野生动物般的警戒网一定会捕捉到这种人。

反过来说,如果对方能隐藏到这种地步的话,就不可能像这次一样采取这么大的动作。

【应该也不是……辰宫吧。】

“事到如今,他们不可能做这种事。而且不管怎么想,都没有把我跟雄一郎这种闲杂人等牵扯进去的理由吧。”

【说的也对。这么一来,就表示有人在说谎啰!】

“你也有可能在说谎。”

【才不是我咧!】

雄一郎发出嗤笑声。

“不过,你真的很~可疑呢!如果是你,就有可能开这种恶劣玩笑了。”

【你把我当白痴啊?是我的话,一定会搞得更恶劣。】

“啊啊,原来如此,这个理由我就能理解了。”

这一回发出不屑笑声的人是我。

在电话另一头的雄一郎笑着说:【你这是啥意思啊?】

进入大学后我也交了一些男性友人,不过最能跟我一搭一唱的人仍旧是雄一郎。这当然是因为相处时间截然不同的缘故,但最重要的原因还是我们两人很合得来吧。

应该说是一种独特的氛围吧!

跟大学的朋友们不同,与志乃还有绮罗拉学姐相处时不一样的乐趣。

再加入诗叶的话就天下无敌了。不要说是一整天了,我们甚至能聊上一整年吧。

“……那么言归正传,你觉得谁有问题?”

【这个问题很难耶,不过我觉得应该是小鸟。】

“是小鸟吗?”

【那家伙对辰宫家的憎恨可是货真价实的呢!你应该也知道吧?】

当然,我甚至理解到让自己心痛的地步。

小鸟的敌意比任何人都纯粹,简直就像研磨至极限的刀刃般锐利。那是从远方眺望也能看见鲜明光辉,只要伸手碰触就会让指头落地,以脆弱换取的利牙。

“不过,就算可以理解她因为辰宫家的关系寄卡片给琴惠伯母,但寄给我们一点意义也没有吧?”

【不,这里面有意义存在喔!因为,她可以吸引大家的注意。】

“注意?”

【就像犯罪声明之类的啰!如果她只是对辰宫进行复仇,会被视为是同业的犯行吧?但如果她用寄贺年卡的举动来吸引众人目光的话,就可以证明复仇的人是自己了,不是吗?】

“喂,你该不会……”

雄一郎的理论虽然跳过了几个步骤,我还是能够理解他想表达的意思。

而且,我也觉得很合理。

不过这里的重点是,复仇这个词汇。

“难道你觉得小鸟她……”

【嗯,小鸟大概在计划着什么很危险的事情吧!她从以前就很偏激了。】

对我来说,小鸟是一个心地善良的女孩子,不过那只是因为她把我当作同伴罢了。在面对敌人时,她会展露令人心惊胆跳的攻击性。那副姿态无法用单纯的比喻加以形容,看起来就像呈现警戒姿态的野兽一样。

对同伴一味撒娇,面对敌人则是展现彻底的敌意。

这是超越极限的两面性。

而且重要的是,她完全不会隐藏这种性格。就算在敌人面前,她也会跟诗叶或是我撒娇,即使在我们面前,她也会对敌人展开激烈威吓。

或许只能用性情中人来形容吧。

小鸟的感情表现是0N或者是0FF,分得相当清楚。对她而言,世上只有攻击对象与撒娇对象,而且对两者的态度都既极端又彻底。她的行为模式只有充满攻击性与毫无防备两者择一,一点都不中庸。所以当她发挥攻击性,真的会不择手段。

就这层意义而言,小鸟现在也很憎恨大薤与辰宫家族。她一直怀抱着不会因时间而淡化的敌意。

说不定琴惠伯母想的也是这件事。

目不转睛望着纸门另一侧的眼瞳前方,出现的是女儿的身影吗?

【你要小心一点。有东西要守护的人很可怕喔!】

“意思是我也有可能被攻击?”

【不,你应该没问题吧。小鸟亲近你的程度,连儿时玩伴的我都很惊讶呢!所以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而是如果你看到她有什么怪异举动的话,要立刻加以阻止。虽然我做不到这件事,不过你应该可以阻止她吧。】

这番话实在太乱来了。

在小鸟心中,以诗叶的地位最高,而我则是位于末席。我们之间有的只是一堵无法超越的墙壁。如果她真的想报仇,我绝对无法说服她停手,而且随便插手干涉的话,说不定还会被她视为敌人。

【不过也没有人能做到这件事吧?】

“你说的还真轻松!你只是坐在那边听我讲话?这种需要动粗的行动比较适合你吧?”

【可是,你比较适合在不动粗的情况下解决事情啊!】

这个……或许是吧!

虽然没什么自信,不过至少我敢说自己比雄一郎要好太多了。

这个男人虽然不会随便动手打架,却总是带着一副“想打就来啊!”的挑衅态度,所以实在不适合用和平的方式解决事情。也就是因为这样,我不晓得替他操了多少心。

约好明天再见一次面后,我挂断了电话。

我紧紧握着折叠起来的手机,然后喃喃低语:

“没错,我可不想再看到悲剧了。”

我必须将她从这出乱七八槽又恶劣的剧本中解放出来才行。

03/

当我睁开眼睛时,果然是一月二日了。

用手机确认后,现在的时间是清晨六点二十三分,实在很难相信我会这么早起床。我设定好的空调还没开始运转,因为我没想到自己会那么早起,所以把时间设定在十点过后。

我在大阪的破烂公寓里没有空调,所以只能靠暖被桌跟暖炉取暖。暖炉是十年前没有开启定时器——不过上面有关闭的定时器,所以我会在睡前使用它——的旧机种,所以早上起来时都要发着抖忍受透过薄墙壁传来的冰冷空气,一边等房间变暖才行。

也就是因为这样,我希望

至少在自己回到不用在意电费的老家时,能从醒来的瞬间就什么都不想地享受温暖的蒙胧睡意……

毫无睡意到令人抓狂的感觉让我不断翻身。回笼觉是这世上最高级的享受,我想大家应该都有同感吧。不是直接昏睡,而是意识有如缓缓融化般渐渐消失的瞬间愉悦,是任何事物都难以取代的存在。

现在的我本来应该也能够享受这种滋味的……可是如同尖刺般奋起的精神,却明白拒绝了睡意。

被纸门挡住的起居室那边感受不到人的气息,我想双亲都还在睡吧。昨晚父亲喝光了一瓶啤酒,母亲则是熬夜看了有许多美少年偶像登场的节目,所以我不知道他们到底什么时候才会醒过来。

总而言之,好久没跟双亲一起吃晚饭的我,真的很快乐。

以前我总是把这件事视为理所当然,所以根本没什么特别的想法,甚至觉得跟朋友出去吃饭还比较开心呢!

我忽然想起了志乃。

她现在在做什么?昨晚又在做什么?有没有好好的吃晚饭?上次通电话时应该跟她讲一声才对。她这个孩子如果放着不管,真的会随便吃一些东西解决三餐。我明明跟志乃说过,就是因为这样她才会发育不良。

“……呼!”

我轻轻吐气,空气中出现了微微的白雾。

本来一张开眼就能看见她的脸庞。

这才是新的一天开始的信号。

发现自己想回去到不行的心情后,连我也感到愕然。

这是啥啊,是思乡病吗?

我明明在家,却得了思乡病,这该怎么解释才好呢?

我不禁烦恼这是灵巧抑或是笨拙。

说不定我在对她撒娇呢!

我莫名产生了这种感觉——这让我有些沮丧。

向小学生撒娇的大学生,这不但无法当作笑话来讲,被别人听见也肯定会遭到白眼,连鸿池绮罗拉学姐也会觉得我没救了。凉风真白虽然会露出微笑,但以嘲讽为主要成分的表情,必定会让我的人格与尊严消失殆尽。

我干咳了一声吹跑掠过脑袋的那些光景,然后切换了不断重播相同不安与恐怖的精神。我一定要加油才行。

我拿起放在枕头旁的手机并且将它打开。正如我所想的一样,手机有收到短信。

发信人是……雄一郎。

短信没有标题。

连本文都很短。

【辰宫事务所好像发生状况了。】

里面只写了这段信息。

一股笨重的痛楚掠过了我的太阳穴周围。这种感觉虽然近似一口气吃光刨冰后的头痛感,但却比它来得严重多了。

我看了收到信息的时间,是深夜三点五十三分。我完全没听见手机铃声。

我犹豫了一会儿之后,奋力起身踢开了棉被。空气产生流动的瞬间,寒气有如食人鱼般袭击而来,但事到如今与其继续赖床,还不如起床动动身体算了。

我快速换好衣服——连衣服都像是被冰过一样寒冷——接着走到了饭厅那边。我不晓得该不该叫醒双亲,所以只写下一张【我不吃早餐了。】的纸条后就出门了。其实不写这种东西也无所谓,因为母亲大人知道我不在家的话,根本不会弄早餐吧。

一月二日的早晨,镇上的居民都还在睡觉,所以非常安静。

平常会匆忙急驶而去的车子也在车库中沉眠。路上没有一边看时间一边赶往公司的上班族,也没有无精打采上学去的孩子们。虽然从几户人家中传出电视机的声音与排气扇吐出的早餐气味,但整个环境还是离热闹有一段很大的差距。

我的前后左右都看不见半条人影,整条街道看起来就像特定的鬼镇般冷清。

心情极度阴郁的我,独自走在这样的道路上。

空气中难得充斥着新年的过节气氛,但我的心完全没有涌现令情绪浮动的兴奋感。对学生来说,新年假期可谓是绿洲般的存在,而我却无法尽情的享受,这个问题实在是太严重了。

我的目的地当然是辰宫事务所。我跳进刚好驶入月台的单轨电车朝闹区前进,接着走在人潮已经很多的市中心街道,最后抵达了离闹区有一点距离的三层楼建筑物。这里就是暴力组织“龙宫会”的事务所。

建筑物表面覆盖着大理石壁砖,所以可以确定这里不是普通的杂居大楼。话虽如此,却也没有刻意夸示他们存在感的装饰。

大楼入口处挂着一块用良质木材制成的门牌,上面则以行书体写着“龙宫会”三个大字,不过看起来却很低调又不显眼。玄关前方跟以前一样,有一只等比例大小的陶制狼犬坐镇。不管它是看门狗的代替品,或是像石狮子般的避邪摆饰,看起来都很可爱。

不过现在的情况却是——

只要看到周围的严密戒备,就能强烈的理解到这里是暴力组织的事物所吧。

宽度约八米左右的道路遭到警方封锁。虽然没有拉起“KEEP OCT”的黄色塑料带,却有好几名制服警官在事务所不远处围起一道人墙。不只是制服警官,现场还有很多便衣刑警在大楼忙进忙出。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答案已经很明显了。

虽然是一月二日的清晨,但这里已经有不少看热闹的民众围观了。他们应该是这附近的居民吧。人群中的两名年长女性用手捂住嘴巴,一边用所有人都听得见的大音量讲着悄悄话。

“好像是纵火耶!”

“讨厌,好恐怖喔!”

“他们是黑社会吧?”

“嗯,真可怕呢!”

两名女性嘴上虽然这么说,眼瞳却因为好奇心而闪闪发光。

隔岸观火跟祭典一样。熊熊燃烧的火焰会给予人类不可思议的亢奋感,只要站在远处眺望,甚至会觉得它很美丽。只有身在现场,而不是在对岸的现实,才能让人体会到火焰的力量而颤抖。因为能在近距离观看到的火灾,不会带给人类愉悦的快感。

不过,这次的纵火事件对她们而言,的确只是隔岸观火罢了。

遭到纵火的是辰宫事务所……也就是龙宫会的房地产。

就一般角度来思考,应该会让人觉得这是敌对组织的犯行,是黑社会之间的斗争吧。从警方出动大量人手来看,也可以知道这个想法无误。换言之,这起事件应该跟普通人完全无关。

我虽然只是普通人,这件事却跟我脱不了关系。

我非常了解,这件事跟自己不可能无关。

事实上没有贺年卡这件事的话——如果我只住一晚——我只会觉得事情好像会很麻烦而已。我对他们黑社会斗争不感兴趣。他们要怎么做我都不在乎,只是可能的话,我希望他们能在一亿光年遥远的彼方火拼。

我应该只会有这种程度的感想而已。

但如今,我已经无法视而不见了。

更何况……我看到了她的身影,所以情势已不允许我打退堂鼓了。

她在没发现我的情况下离开了现场。她离去的速度有如混入围观人群般缓慢,却又如同逃跑似地迅速。

那道背影是——

小鸟。

犯人会回到犯罪现场,特别是纵火事件。这件事连我也知道,所以不会有错。

因为道路完全遭到封锁,所以我得绕过整个区域才能追上小鸟。不过,我不这么做也有办法赶到她的前面。因为,我太清楚她的目的地是哪里了。

在车站前的公车站那边,我把手搭上了她的肩膀。它是那么纤细,简直难以相信那是要成为母亲之人的肩膀。

“早啊,小鸟。”

“……是大哥哥啊!”

从小鸟吃惊到整个身体都快要跳起来的反应来看,她刚才果然没发现我。她马上用着不高兴的眼神望着我。我很喜欢她在这种时候,不会露出尬尴表情或是装傻笑容的个性。

“你有什么事吗?”

“不,我没什么事情。只是刚好看见你,所以才打个招呼而已。”

“是吗……早安,你起的还真早呢!以前你明明很感叹自己无法早起,上了大学后就洗心革面了吗?”

“现在的你可能无法理解,不过让我告诉你一个世界的真理吧。这个世界上没有擅长早起的男高中生或是男大学生的存在!这种事只不过是幻想喔!”

而且我昨晚熬夜熬得很凶,如果可能的话,我真的很想睡到中午再起床。

“可是达令很早起呢!”

“那是因为他要工作。对男性社会人士而言,不擅长早起就活不下去了。”

“这样不行吧……”

被小鸟白了一眼的冬季早晨,感觉起来莫名的清爽。

话虽如此,我并不是因为被轻视而感受到快感。

轻松的会话内容,还有她与往常一样的态度让我觉得很高兴。

更何况我必须主动打破这种悠闲氛围,所以这种感觉又更强烈了:

“而且不只是我,小鸟也很早起呢!”

“……还好吧。我平常都这么早起。我跟某处的懒散大学生不同,要每天替达令做早饭才行呢!”

“咦?小鸟会做饭啊?

“那当然。别看我这样,达令可是给了我百亿颗星星的评等喔!”

呃,你也用不着挺起胸膛说出自己男朋友的主观评价吧。

话说回来,星星这种东西又不是越多越好,这对白痴情侣在搞啥啊?

“不过,是吗……那你的达令也可以安心了吧。还好你不像诗叶。”

“姐姐的厨艺技术已经不是拿不拿手的问题了,我觉得重点在于那个味道实在太令人震惊,太异次元又太奇幻了。”

说的也是~身为同样品尝过那个地狱的同志,我们一起大大地叹了口气。

直到现在,我仍然清楚记得厨艺实习课时,在学校历史上留名的大量虐杀事件。

“当时实在是太凄惨了!要上厨艺实习课的只有女生,所以我很幸运的没有受到直接性的伤害。不过只闻到味道就会站不稳的体验,真的有些可怕呢!”

因为两个班级一起上课,所以加上倒地不起的老师,被害少女将近快三十名。但其中一名少女——也就是诗叶,却以一副“哎呀,我失败啰~☆”的轻松态度站在现场。她的这副姿态,告诉了我们战争的悲惨以及无常。

“啊,对了。不介意的话,我来替大哥哥做早餐如何?大哥哥家里应该也有食材,就让我秀一下厨艺吧!”

“我完全没有任何理由反对这么好的提议。不过在那之前,我想要确认一件事。”

“……确认什么?”

“你为什么会在这种时间出现在这里呢?”

小鸟的表情缓缓产生了变化。很难想像喜怒变化相当快速的她会有这种情绪反应,而这也就是她觉悟的证据吧。小鸟虽然不断转移话题,我却不让她继续逃避下去。

“没什么……这里面没有特别的意义存在,只是普通的散步而已。因为我待在饭店里也很无聊啊!”

“再怎么说,散步这个理由都太牵强了吧。因为,你不可能路过‘那种地方’。”

小鸟对大薤家抱持着强烈敌意,而且也一样憎恨着辰宫家。

“你绝对不会靠近辰宫事务所,没错吧?”

“……被你看见了吗?”

“小鸟,你为什么会在那种地方呢?你到底在那边做什么?”

“这是我的台词才对。大哥哥也跟我一样,不想接近辰宫事务所吧。而且你刚才也承认自己不善于早起。像这样的大哥哥,有什么理由这么早出门呢?”

“我只是收到雄一郎传来的短信而已。”

“雄一郎?”

“嗯。我醒过来时,看到手机里有一封写着‘辰宫事务所好像发生状况了。’的短信。当我急急忙忙爬起床赶去那里时,却很碰巧的——应该说很不巧吧——看到了小鸟。”

“是吗……所以那不是大哥哥做的啰?”

“这才是我的台词吧。不是小鸟做的吗?”

“我怎么可能做纵火这种半吊子的事情呢!如果是我,一定会冲进事务所把那些家伙一个不留的全部烧死。”

“小鸟……”

毫不隐藏的憎恶证明了这句话的真实度。

她真的会不惜杀人吧!

就算怀有小孩,即使回家后有心爱的丈夫在等待,她还是会毫不犹豫的做出这种事情吧。

如果人的性格完全由生长环境决定的话,我们肯定犯了重罪。

“我再问一次。为什么小鸟会出现在事务所附近呢?”

“……这种事怎样都无所谓吧!”

她以全身大动作地挥开了我的追问,并且以愤怒表情瞪视着:

“怎样都无所谓!因为,我知道一切了!”

“你知道了什么?”

“假借姐姐名义寄出贺年卡的犯人。”

总之,我所正在直视的眼眸中感觉不到任何谎言。

“那个女人就是犯人。”

当小鸟在没有特别指定的情况下说出“那个女人”时,对象无疑就是琴惠伯母。

她明明是小鸟的母亲。不,应该说就是因为她是小鸟的母亲吧!

在只有敌人与同伴的二分法人际关系中,琴惠伯母就是小鸟的敌人。

而且还是最大、最恶劣的仇敌。

不过,琴惠伯母的名字为何会在这里登场?

“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这不是理所当然的事吗?是为了把我叫回来!”

“把你叫回来……?”

小鸟因为被处罚,所以过继给了志村家。

她没对这件事表示过任何不满。那时的事我虽然不太清楚,不过小鸟离开镇上的当天我有被她找出去,而且也说了一些话。在车站剪票口前,眼神黯淡无光的她说自己大概不会再跟我见面,并且吐出了“诅咒”之语。

那是对这块土地的“怨念”。

小鸟当时对一切事物起誓,不会再度踏入这块养育自己长大的土地。

要把这样的她叫回来,绝对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小鸟不是那种叫她回来,她就会乖乖听话的女孩。如果用强制手段的话,她要不是做出会让警方出面的暴行,就是会搞失踪吧。这一点就算是我也可以想像。

不过按照刚才的说法,的确可以把她叫回来。

假借诗叶的名义,就是她绝对的弱点。

而且现在的情况不就证明这个理论没错了吗?

“我以为是大哥哥。所以……我才回到了这里。”

“不……不过,如果是这样的话,应该没理由寄给我跟雄一郎吧?”

“是这样没错……”

“而且,难道你想说纵火的人也是琴惠伯母吗?不可能会有这种事的,因为她无法自由的离开家门外。”

虽然许多人都要对琴惠伯母低头,不过她的生活却穷极无聊。不管到哪里,身边总是跟着佣人的她,就算在家里也没有隐私权。她没有行动自由,也没有独处的自由。

“这种事拿钱请人去做就行了。那个女人应该办得到这种事!”

“不过对方可是辰宫耶!琴惠伯母会做这种对自己不利的事吗?”

“一定是为了逼我啦!说不定,她也跟他们串通好了。不,一定是这样没错。”

“等……等一等。小鸟,你冷静一下。”

我安慰着情绪亢奋、气息紊乱说着话的小鸟:

“逼你是什么意思?她为什么要逼你呢?”

“我不知道!不过,她绝对有什么企图!也一定打算对大哥哥还有雄一郎做过份的事!”

这里有十多处的巴士站,而且都聚集了一定的人数,他们以冷淡眼神注视着大声狂吼的小鸟。每个人都感到困扰,却无人出面制止。如果是幼儿也就算了,一名看似高中生的少女毫不考虑场所的大吼,大家当然会有这种反应了。

在任何人眼中,她看起来都很奇怪。

不过……我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无论任何时候,她的敌意泉源都是恐惧。

因为被处罚而孤身一人的小鸟,与达令相遇后又抓到了幸福……然而,她还是很害怕。害怕辰宫、大薤,还有自己的母亲。

与雄一郎取得联络是早上九点过后的事了。

在那之后,我与小鸟一起来到了诗叶长眠的墓地。我本来并没有这个打算,但我实在不能让已经开始暴走的小鸟一个人独处。

在离墓地有一小段距离的树林中,我隔着电话听见了一个大呵欠。虽然这声音让我感到微微杀意,但我还是报告了刚才所发生的事。

【是吗……又是一个小家子气的恶作剧呢!】

“不,就算是恶作剧也太恶劣了吧!”

【还好啦,因为对方也是超恶劣的啊!这下子无法过一个平静又和平的新年了。】

事到如今居然还说这种话,这男人的悠哉态度让我无言以对。

收到以诗叶名义寄出来的贺年卡时,平静又和平的新年就已经不存在于任何一处了。

【嗯~不过,原来如此啊!】

“你在说啥啊?”

【说不定小鸟说的理论刚好符合答案喔!】

“什么啊,你之前不是还怀疑小鸟吗?”

【呃,是这样没错……不过听了这个理论后,我也觉得或许事情真的是这样呢!】

手机另一头传来了想笑又感到困扰的感觉。

雄一郎从以前就是这样。这个男人碰到任何情况都不会深思熟虑,只会冲动行事。

“算我拜托你,请你认真的思考好吗?”

【我无论何时都很认真啊!所以啊,我想说的就是,说不定伯母只是想见她一面吧?】

“……这是什么意思?”

【这个嘛,伯母完全没有行动的自由吧?她无法探望遭到放逐的女儿,但小鸟也不可能主动来访。我是这样想啦,说不定伯母觉得很寂寞呢?】

琴惠伯母拥有大薤家代理当家的地位。

是的,是代理当家。当家的地位本来该由男性担任,也就是说,这是她丈夫应该要背负的责任。但琴惠伯母的丈夫也就是诗叶的父亲,在她产下小鸟后的数个月就因病去世了。

也是替诗叶订下婚约的原因。

这个结果说来非常简单,却有着复杂的权力在里面彼此拉锯。

举例来说,或许会有人认为只要琴惠伯母再婚就能解决这个问题,但大薤家不可能允许这种事发生。如果琴惠伯母是大薤家出身的话,那还没关系,不过她是从外面嫁进来的媳妇。如果再婚的话,实权就会被没有大薤家族血缘的第三者掌控。

这件事对自古延续至今的大薤家而言极为屈辱,同时也代表了力量衰退的事实。

力量谓之血缘,血缘就是力量。

听起来虽然是非常过时的旧观念,但这种陋习却仍然躲在那个大宅邸的深处。

因此琴惠伯母再婚的话,会让很多人感到困扰。

相对的,如果让身为嫡长女的诗叶结婚得到入赘的丈夫,再让那个人成为当家的话,身为丈母娘的琴惠伯母就能以摄政的名义维持住权力。

就是因为这种立场的缘故,所以琴惠伯母没有人身自由。

她拥有左右大薤家族未来的立场。虽然拥有权力与让众人低头的地位,言行举止却有着诸多限制。这不是在许多人聚集下所成立的家,而是有了家之后才需要人的极端典型。只要念一下战国时代或江户时代之类的历史,就能发现许多类似的家族动乱。

站在这种立场上的琴惠伯母,一定很难跟遭到放逐的小鸟见面吧。

小鸟不是被呼唤就会回来的乖宝宝,而琴惠伯母也无法外出与她见面。

永远都无法见到自己的孩子。

母女并没有死别,小鸟至今仍确实地活在世上。

明明近到触手可及,却无法与小鸟见面,也无法触摸到她。

这是多么令人发狂的事实啊!

【所以伯母才假借诗叶的名义,想借此把小鸟叫回来吧?】

“是吗……如果是这样的话,的确是Happy Ending呢!”

【嗯?抱歉,我刚才没听见。你说了什么?】

“不,没什么。我知道你想表达的意思,不过这样就没必要寄卡片给我跟雄一郎了吧?如果琴惠伯母只是想见小鸟一面的话,那事实就更是如此了,因为我们的存在毫无意义。”

【我说你啊,如果我们不在的话,小鸟那家伙去坟墓那边祭拜一下就会立刻回去了吧?伯母无法那么轻易的采取行动,所以需要争取某种程度上的缓冲时间吧?】

原来如此,这样我就能够理解了。

这个逻辑不错。

让我试着站在小鸟的立场来考虑。小鸟离开家乡时,就已经下定决心不再踏上这块土地,然而她还是回来了。因为她以为是我假借了诗叶的名义,所以才会在那座墓地等待我的到来。

不过,如果我没过去那边的话,她会怎么做呢?

小鸟知道寄信人不是我之后,接下来会想到的人不是雄一郎就是琴惠伯母。而且就优先顺位而言——可疑度降低,见面的容易度则是升高——她会先与雄一郎取得联系。如果她在此时听见雄一郎说自己对贺年卡一事不知情的回答,那她又会怎么做?

我马上就可以想到答案。

她一定会跳进电车离开镇上吧。

在小鸟的心目中,不是同伴就是敌人。对这样的她来说,在寄件人只有可能是其中一方的状况下,是不会感到半点迷惘的啊!如果没有我们的存在,她应该会立刻回去。

另一方面,琴惠伯母不见得第一天就能跟她见面。

许多亲戚都会来大薤家参加拜年聚会,因此琴惠伯母当然必须留守家中。事实上,她就是忙到了只能抽出一点时间见我的程度。

即使为了争取昨天那一天的缓冲时间而把我们叫来,也并非是什么不可思议的事。

“真是这样的话……我们一定要想办法让琴惠伯母见小鸟一面,不,至少也要让她们讲上一句话才行。”

【也是啦!不过,我们不能硬把小鸟带去那边。随便插手会把事情弄得一蹋糊涂,一切也都会前功尽弃。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把小鸟留在这边不让她回去吧?】

至少要三天……考虑到小鸟的身体状况与她的达令,也不能一直把她留在这里,但我还是希望能让她在这座镇上多待一些时间。

【而且我们也还不能确定伯母就是犯人。】

“什么啊,那犯人到底是谁?”

【你问我,我也不晓得啊!如果是伯母,那她根本没有在辰宫事务所纵火的理由。】

如果假借诗叶名义的人是琴惠伯母,动机也如同雄一郎所说的一样,那纵火行为反而会产生反效果。与辰宫家之间有着密切关系的大薤家,无法轻易忽视这次的骚动,因此身为代理当家的琴惠伯母也会变得忙碌吧。在这种状况下,她绝对抽不出时间外出与小鸟见面。

【犯人或许是伯母,也有可能是小鸟。】

“说不定是你。”

【……唉,说的对。就是因为这样,所以你也有可能。】

的确,正如雄一郎所言。

问题的重点不是谁说了谎。

而是大家说了多少谎。

我讲完电话后回到诗叶的墓前时,小鸟还是一样蹲在那边。她无法双手合十默祷,也没办法触摸墓碑,更无法供上一束鲜花。因为就算那是对诗叶个人所献上的思念,就客观角度来看也像是在祭拜辰宫一族。

所以,她只有凝视着墓碑。

而且在内心深处与深爱的姐姐说着话:“为什么日本没有个人的坟墓呢?”

日本各地虽有许多个人的坟墓与慰灵碑,但那毕竟是历史名人才拥有的特权,现代的普通人都要跟家族一起长眠。如果日本跟欧美各国一样拥有个人的坟墓,就不会有这种烦恼了吧!

“没办法啊,因为日本太小了。”

“这种事我当然知道。”

没有移动视线的她压抑着感情:

“刚才电话里的人是雄一郎吗?”

“啊……嗯。”

虽然有点迷惘,我还是诚实的做出了回答。

“那他说了什么?”

“他也赞成你的意见,说寄贺年卡的人说不定就是琴惠伯母。”

她的脖子有如没上油的机械般动了起来:

“雄一郎果然了解我。因为他跟我一样被那个女人折磨至今。”

“雄一郎也是……?”

“雄一郎是家人,姐姐也是这么说的。他从小就一直跟我们在一起,陪我们一路吃苦,所以他当然也会做出同样的结论。”

虽然没有血缘关系,但早在小鸟的自我建立之前,雄一郎就一直陪在身边了。因此对小鸟而言,雄一郎就像亲哥哥般的存在吧!她们三人彼此扶持,一边在人生的道路上走着。

在这种情况下,雄一郎的确会承受姐妹俩的部份烦恼。

他看见了许多事物,那是半途杀出来的我所无法理解的事物。

“大哥哥,你觉得为什么姐姐要自杀呢?”

“这……”

据说诗叶是割腕自杀。我不知道具体的事实,也没亲眼见过遗体,但在镇上四处流传的谣言,却吵到就算塞住耳朵也听得见的地步。

“姐姐很讨厌与辰宫家的婚约。她虽然从未说出口,但我还是很清楚。”

“这件事,我也了解。不,大家都知道这件事。但诗叶却完全不加以抵抗。”

“因为姐姐在处理这种事时非常笨拙。”

是这样吗……

从我眼中看来,倒不如说她灵巧过了头。

如果她很笨拙的话,应该有办法选择其他未来才对。

就算那个选择会带来极大的悲剧……

“姐姐有预知能力。既然如此,为什么不使用那种能力让自己过得更幸福呢?”

“小鸟相信诗叶的预知能力?”

“大哥哥不相信吗?”

觉得这件事理所当然的小鸟惊讶地望着我。

“我当然相信啊,我只是认为你不会这么简单就相信而已。”

“这么简单就相信啊!被你这么一说,好像我是笨蛋一样呢,真不舒服!我一直跟姐姐相处在一起喔!姐姐正确预测到未来的场面,我不晓得看过多少次了。”

“可是就算看过无数次,一般来说也会觉得里面有什么花招吧?”

虽然不是预知能力,但电视上经常播出请超能力者调查悬案的节目。在那些节目中登场的超能力者,在那之前似乎都引导众人解决了各类事件。

在大多数的情况下,这种节目只是一直在拖时间而已,实际上根本没达成什么成果就结束了。就算真的解决了事件,一般来说也会觉得里面有鬼吧!

大家会认为那是电视台所安排的结局。

“大哥哥的意思是,姐姐在说谎吗?”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比任何人都相信诗叶的预知能力。”

我正面迎向小鸟恶狠狠地瞪视这里的目光。

只有这一点,不管对方是谁,我都不会退让。

这个反应出乎她的意料之外吧!

怒气一转的她,露出了极度吃惊的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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