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HI-NO 9 来自过去的邀请函 橙色—Immortals bullet

01/

二月到了。虽然打从正月一开始就发生了许多事情,但事后回想起来,只是一堆平凡日子的累积吧!能够称得上是庆祝活动的事件,只有一月五日以新年会为名,在我家举行的火锅派对吧!

提议者当然是我的大学学姐鸿池绮罗拉学姐、支仓志乃、凉风真白,以及被学姐亲手押过来参加——不过他本人倒是蛮High的呢——本名不详的克洛斯少年等五人,一起享用了豪华伪火锅盛宴。

那是一场充满许多爆点的有趣活动。绮罗拉学姐用自己带过来的日本酒灌醉自己,并且引发了绝对不能流传到后世的大惨剧。受到她脱轨行为波及的克洛斯少年,同样也遭受到了无法流传到后世的悲惨待遇。真白暴露了光闻到酒味就会醉的意外弱点,志乃则是被炽热长葱袭击导致口腔内部烫伤,所以一直到隔天都臭着一张脸。

至于后面的日子……跟平常一样。

学校开学后,一如以往的日常生活继续重复。

当然,并不是所有事情都没有改变。

去年一整年发生了不少事情,而且新年年初就发生了重大事件。

我跟志乃,还有我们两人的关系都改变了。

在这里,我打算用“世上不存在恒久不变的事物”来做一个总结。

要说我不够感性,或是词汇贫乏都行,各位可以用自己喜欢的方式加以评论。

因为,我也无法立即反驳这些意见。

如果是之前的我,肯定会对这一句话感到满足。对每日发生的微小变化感到欢喜忧伤,一边感受彼此的成长轨迹,一边重复着日常生活。打个比方来说,这就像是刻在柱子上的身高痕迹,是不管任何时候回想起来,都会觉得怀念的生存方式。

我觉得人生就应该像这样才对。

正因为如此,我必须加以否定。

没有不会改变的事物。

可是,世上也存在着没有改变,就这样残留下来的事物。

这种存在简直跟滴落在座垫上面的咖啡污渍一样。日常生活中的它是那么微小,根本不会有人在意,要刻意拿去洗衣店弄干净也很麻烦,结果就这样保持原状残留了下来。因为不介意,所以不会在意。因为有办法对它视而不见,才会觉得它不存在……当自己有所察觉时,它已经以一个花纹的身份在那儿留下了无法抹灭的痕迹。

然后,我们才会发现。

一边享受着晚餐后的饱腹感,一边被暖被桌的温暖引发睡意。

倒在榻榻米上面,以座垫为枕。

直到此时,这个想法才会浮现。

啊啊,当时——我为什么会笨得打翻咖啡呢?

宽广的店内空间流泄着虽然轻快,但听起来却有点吵闹的音乐声。这里虽然比不上郊外型的大型店铺,但在大部份土地都是住宅区的我们镇上,它却是规模最大的超市。

现在是傍晚时分,所以这里当然也有很多客人。推着推车的我,一边在各自选购着商品的众多顾客之间穿梭,一边对踏着小碎步走在身边的少女发出声音:

“那么,虽然我知道你一定会说‘随便’,不过我还是确认一下好了。”

她拥有及腰的乌黑秀发与只能说是会吸收光线、几乎没有眼白部份的黑色眼瞳,以及与乌黑秀发、黑色眼瞳完全呈现对比色的眩目白皙肌肤。以无法想像是小学五年级生的娇小身躯,灵巧地穿越人群的少女名唤支仓志乃,是有如我妹妹般的存在。

“志乃,你晚上想吃什么?”

“……随便。”

看吧,果然没错。

这已经是重复了无数次的问答,所以我早就知道答案了。

走在旁边的支仓志乃,对饮食这个领域可说是一点也不感兴趣。她讨厌的食物虽多,但对端上桌的东西却不曾有过具体怨言,明确表现出拒绝态度的食物只有青豌豆而已。但让我困扰的是,志乃完全没有喜欢的食材或是料理。

不只如此,如果放任志乃不管的话,就作风而论,只要是能从中摄取一日运动所需的最低限度热量,她根本不在乎吃下肚的是什么食物。

可是,站在料理者的立场来说的话,这种“今天晚上想吃什么?”“随便。”的对答组合其实非常棘手。志乃不会抱怨的态度虽然值得庆幸,但从无数菜单中做出一项选择的作业程序真的是很麻烦。

每天说“我想吃这个,我想吃那个”这种指定菜色的行为虽然相当烦人,但思考并且统合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时间周期至少也要有一个星期的菜单也很辛苦。你的母亲比你想像的还要辛苦。

正因为如此,我虽然不是母亲,却也面临着苦恼的决策。

今天的晚餐该弄什么才好呢?

这个世界是在不断追求便利性的前提下运作的,所以只能在炒与煮之间二选一的我都能轻松完成的真空料理包系食材,正琳琅满目的陈列在架上。基本上只要把蔬菜切好再丢进去就行了。里面也有用微波炉叮一声就能做好一道菜的调理包。你的母亲比你想像的还要轻松。

……越是辛苦,就越是需要力量。

总之在这个只要会使用菜刀,什么料理都做得出来的现代,菜色必须丰富多变才行。

“今天也吃火锅好了。”

话虽如此,在可以吃火锅料理的冬天,准备晚餐并不是一件难事。

火锅只要把肉跟蔬菜整个丢进去就行了,它不但种类丰富,也很容易调配出不同的味道。最近市面上甚至有贩售火锅汤底调理包,只要把它倒进锅里煮沸就行了,根本不用花费任何工夫。况且食材煮熟后体积也会跟着减少,因此火锅料理不但份量十足,营养也很均衡。

就是因为这样,火锅已渐渐成为我家晚餐的固定菜单……话虽如此,连续三、四天都煮火锅的确有些单调。不,说起来我本来就没有能拿出来表现一下的厨艺了。

打从最初,我就是拼了命的轮流使用着数量已经很少的菜单。一想到这里,老实说我觉得现在提起这个话题实在有点迟呢!

“……吃火锅就好了。”

“嗯~是吗?哎啊,火锅不会吃腻是很好啦……不过要吃什么火锅呢?除了螃蟹跟寿喜烧以外。”

占据鱼贝类区的一角炫耀着尊贵身影的冷冻螃蟹,价格昂贵到连标价牌都闪耀着光辉。而在肉品区有如横纲力士般摆出沉重架势的寿喜烧专用牛肉,其公克单价一定是某种恶劣玩笑吧?在没有打对折的情况下,砍了我的头我也买不下手。

我的钱包还是一样轻呢!

想在寒假时尽可能多陪陪志乃的我并没有打工,所以我的生活收支可说是一片赤字。

那么,我在这里稍微解释一下我与志乃的关系吧。

我们之间并没有任何法律上的联系。我跟志乃不但没有血缘关系,户籍也完全不一样。说的清楚一点,我们之间完全没有任何关系。

那么,为何这种大学一年级生跟小学五年级生会像这样一起买晚餐要用的食材呢?那是因为我们虽然不是一家人,却以家人的身份过着类似的生活。

为了代替志乃忙于工作的双亲照顾她,所以我让志乃寄宿在我家。

大学生与小学生在六张榻榻米大的破烂公寓里的奇妙同居生活,从去年四月开始展开,而且也将近满一年了。这段期间内发生了不少事情,以后大概也会发生很多事件,不过大致上来说一切都很顺利。

可是……

平顺度过的日子中,我却感觉到了一层淡淡的阴霾。这是我的错觉吗?

“……吃什么都行。”

“我就知道会这样。我真的很希望你能给我一点意见呢!”

“…………”

“对了……在这个节骨眼上,就算你做出偷偷在篮子里面放甜点的可爱举动,我也觉得无所谓喔!你说如何,支仓志乃小姐?”

志乃连一眼也没有望向这边。

虽然平常的志乃沉默寡言又面无表情,但她最近明显变得更冷淡了。

像幼儿闹脾气般别开头无视他人的举动,她从未做过。

我也没有做出让她不高兴或生气的事情。

志乃的警戒心比平常还高,而且总是思考着事情。

当然,我没拥有如同窥视内心般掌握他人想法的特殊能力。甚至可以说,我是那种被认识的人大肆批评又笨又迟钝的类型。

所以,我几乎不了解小学女生心里在想什么。

即使如此,我还是很清楚现在的志乃在介意什么事情。

因为,我也跟她一样。

事情的起源是,一星期前播放的新闻。

那是传达噩梦再现的信息。

噩梦再现……那的确是有如噩梦般的事件。因为它是拥有“大范围剧场型猎奇连续随机杀人案”这种离谱文字组合的事件。

在日本各地移动,杀害人数合计高达九人的凶手,使用疑似咒术或仪式的不可解表演装饰被害者的遗体,又让尸体暴露在众人面前,甚至还做出挑衅警方的行动,而且还轻松地逃过搜捕网一个接着一个的杀人。

然后在最后—

—他自杀了。

没有被任何人逮捕,唐突的自我了断。

去年四月让日本全国为之惊恐的凶恶事件。

这种事件根本不可能再次发生。

是的,这种事应该不会再次发生。

因为犯人的确已经死亡了。

绫濑慎,年龄二十五,男性。

这名杀人魔最让人印象深刻的是漂染的橙色头发,以及看上去总是挂着笑意的表情。

他是单单一人就杀害九人的可怕怪物。

没错……他无疑就是怪物。

并不是因为他是凶恶杀人犯,所以才否定他的人格。

他犯下可怕罪行,确实会让人怀疑他到底有没有人性。关于他实际的犯案手法,身为一般人的我当然无从得知,而且我也不想知道。即使周刊志上那些试图煽动读者的激进报导真假参半,但他毁损遗体的行为,还是远远超过了用刀刺人或是勒脖子的程度。犯罪现场甚至惨烈到有谣言说一名不幸发现遗体的女中学生,因为心灵受到创伤而住进了精神病院。

而且,被害者高达九人的数字也很可怕。当然,日本有以大量杀人事件而恶名昭彰的津山事件,而且就连续杀人案件而言,就算不放眼世界,这个数字也没有多到异常的地步。(注:津山事件又称津山三十人屠杀事件或都井睦雄事件。1938年5月21日,犯人都井睦雄手持改造的九连发白朗宁猎枪与日本刀,杀害位于津山市贝尾部落的居民,其犯案的理由为惩罚曾经背叛他的女性们与对他不友善的居民。犯案后,凶手都井睦雄举枪自尽。)

然而,这也不是可以理所当然为人们所接受的事件。不管日本犯罪史上有几起类似案件都无所谓。对于活在当时的我们来说,它的存在就已经是一种异常了。

更何况就他的情况而论,犯案的行动范围有着明显的异常。北至青森南至冲绳,他一边在日本各地移动,一边犯下凶案。普通的犯罪者根本没有这种不寻常的行动力。

不过,他当然是拥有血肉之躯的人类。

他出身于青森县,诞生于小村庄的前知名人士家庭之中。就记录上而言,他毕业于地方上的中学。可是,他从初中一年级时就因为某种理由而没有去上学了。知道当时状况的人们,在电视台的采访中都异口同声的说自己完全不知情,不过中学生之所以不想上学,大概也只有那一个理由吧。

在那之后,他并没有进入高中就读,就这样到了二十岁。在这八年之间,他几乎一步也没有离开家门。至少居民之中没有任何一个人曾经看过他的身影。不过,像这样把自己关在家里的他,却遭遇到了不幸。

他的老家发生了火灾。

大家虽然拼命灭火,房子却还是全部烧毁了。

没有一名家人获救。

不过在现场发现的焦黑尸体中,却没有属于他的部份。

绫濑慎不知道跑去哪里了。

房子发生火灾,家人全数死亡,唯一的生还者下落不明。

而且,那名生还者还是不受到社会信任的尼特族。

这么一来,当然会出现这种离谱的谣言。就某种意义而言,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吧!

跟家人吵架后放火烧掉房子,这样的怀疑袭向了他。

直接先说结论好了,他的嫌疑被洗清了。

根据搜查结果——警方找出了纵火的犯人。

发生火灾的原因是他的母亲。她恐怕是对儿子的将来感到悲观,所以才想拖着全家一起自杀吧。家里被泼洒了大量的汽油与灯油,独自一人在佛堂的她,在熊熊大火中以双手合十的祈祷姿态被烧死了。

事到如今虽然不晓得母亲是不是真凶,但至少当时警方是这么判断。而且——绫濑慎就这样消失了。

或许从这个瞬间起,他就变成了“噩梦”。

我之所以会觉得他是怪物,理由只有一个。

那就是从北到南,由东至西,对连续杀人犯而言可说是异常广大的行动范围。那是宛如要环游日本一周般的移动距离。

听到这起事件后,各位难道没有这种想法吗?

警察到底在干什么?

为何抓不到既不逃也不躲藏起来、悠悠哉哉四处移动的男人?

这个指责非常正确。在最初犯下杀人罪行时,监视摄影机就拍到了他的身影,也确定他有着一头漂染的橙色头发——这种对绝大部份罪犯而言,可说是致命伤的显眼外貌。

警方在道路上实施拦检,在车站与机场则派了大量的警力加以监视。再加上市民所提供的目击情报,应该能马上找出绫濑慎的所在位置,并且将他逮捕到案才对。

然而,绫濑慎一直到最后——直到四月的那一晚,都没有被警方逮捕。

这仍然是警方的难堪失败。

不过,从另一个角度来看,的确也很难想像这是人类所能做到的行动。

在遭到全国通缉的情况下,还能轻松穿越以全国三千名警力规模所实施的搜查网,并且持续犯下罪行。

他的这副姿态,简直就像使用了瞬间移动或是透明化的“魔法”一样。

绫濑慎是恐怖的化身……是的,他就像是“在噩梦中出现的怪物”一样,会突然出现在某处袭击某人,转眼间又会凭空消失的存在。而且他以丑恶风格装饰遗体的犯罪手法,让这整起事件看起来更像是恐怖电影了。

……不,一直到现在为止,整起事件才跟恐怖电影一模一样吧!

这类B级恐怖电影中出现的怪物,基本上都是不死之身。不管是利箭或枪械,都无法给予他致命的一击。当他沉入火焰之海或被瓦砾山埋住,在主角以为已击退他而松了一口气时,他又会跟着吵死人的恐怖音效一起出现。只要不是坏结局的电影,主角跟女主角在故事尾声好不容易击退怪物,和平也再度来临时,总会在最后一个镜头出现其实怪物并未死去的画面。

这起事件与这类电影非常相似。

绫濑慎确实死了。

我知道这件事,没有怀疑的余地。

然而,事件又发生了。

应该完结的故事,有如突然决定拍续集似地又回来了。

“最好不要想太多。”

我的心脏猛然一跳,这股冲击让我发现自己陷入了沉思。

正面的推车载着空荡荡的篮子,站在身边的是志乃。在无意识下迈步前进的我,绕了半圈来到了甜点区:

“啊啊……抱歉。我发呆了。”

“……无所谓。”

“嗯,对不起。总之,我似乎没妨碍到别人呢!”

我一定要振作才行。

对我来说,绫濑慎是无法忘却的存在。

而且,对志乃而言也是如此。

正因为如此,所以我非振作起来不可。

就在我想着这些事情时,身边传来了小小的叹息声。

“啊,对不起。我又——”

我慌张的道了歉,但志乃却不加以回应,而是缓缓地接近甜点区的架子,然后踮起脚尖从上层货架上拿了一个商品。走回来后,志乃正大光明的将它抛进了篮子里。

“…………”

志乃无言的回到了原先的位置。

我探头望向篮子里面,那是一个生巧克力的杯子蛋糕:

“呃……这是什么意思?”

“……可爱举动。”

“啊……啊啊,原来如此,是这么一回事啊!”

志乃实现了我刚才的要求。

意思就是说——她在担心我。

我真的是太没用了:

“不过志乃啊,我刚才是说‘偷偷’喔!”

我从篮子里面拿起杯子蛋糕,然后把它放了回去。

一个要价四百九十八元的杯子蛋糕,实在是太贵了!

真白/

凉风真白并不清楚这起事件。

理由之一,她本来就不感兴趣。

另一个理由则是,她拥有更大的目标。

对当时的她而言,与“正义使者”有关的目的或是事情才是第一要务,除此之外的任何事物,她都不会放在心上。她的一切都以那件事为中心运转着。

因此,她对这起连续杀人事件的行动相当保守,而且也只看到了一部份的结局。

“什~么~嘛?难道白白在害怕啊?”

御仓坂观美总是开怀的笑着。

从她穿着裙子,却还是在床上盘腿而坐的姿势判断,就可以看出这个人的个性了。笔直面对这边的攻击性表情让真白一边露出暧昧的笑容,一边在心中发出苦笑。

所谓的攻击性,与暴力性的意义并不相同。

观美这个人口不择言,说话时也不会有任何顾忌。她这么做并非想伤害别人,而是天生的个性使然。用一句话来形容的话,就是“不知天高地厚”吧!她对所有的其他人宣示自我的态度,几乎到了率直的地步。

在集团中大声主张自我,就是一种攻击性。

因为这是吞没他人主张的行为。

不过,她并没有贬低他人的恶意或是敌意。

就算行为具有攻击性,却不带有暴力的意味。

真白不讨厌这种个性。

她甚至喜欢这种童稚与纯粹。

正因为如此,真白今天也来到了观美的家里玩。

这是刚从小学毕业,正要准备进入中学念书的四月初。以前曾是同学,而且将要进入同一所学校就读的少女们聚集在一起。在没有电视的房间里,她们聊着跟异性有关的事情,接着话题发展到了连续杀人犯的身上。

“观美不害怕吗?他可是恐怖的杀人魔喔!”

“我才不怕咧~没关系啦,一点也不恐怖!”

“为什么你会这么想呢?对方可是不知道会在哪里出现的‘魔术师’耶!或许他已经潜伏在附近了,而且说不定有一天他会突然袭击你喔!”

魔术师、噩梦、怪物。排列在这里的词汇都是连续杀人犯的称号。

警方一直抓不到犯人的情况让民众感到不耐烦。另一方面,警方虽然知道凶手的面貌,而且也在全国各处公开了他的照片,却还是不晓得人躲在哪里的事实也令人焦躁。

没有人可以独自诞生、独自长大。只要公开照片,应该就会得到来自家人或者是朋友的情报才对。

对媒体而言,这一点完全不成问题。

甚至可以说他们很乐意帮忙。

他们替事件与犯人取了名字,而且试图让它们流行起来。

在众多名字之中,魔术师这个名词虽然没那么重要,但真白却认为它最为贴切。

“真是的~白白太没胆了啦!啊……对了~对了,我倒是希望他能来见我呢!啊~我好想见他一面,跟他说说话喔!”

观美表里如一的发出咯咯咯的大笑声。

想跟凶恶杀人犯见面的感情虽然过于莽撞,她却有着如此思考的理由:

“那个人啊,看起来真的很优耶!”

“我懂~我懂!他很有男人味呢~”

“不是男人味,是很帅啦!”

从对异性的兴趣延伸出来的理由。

观美肆无忌惮的大声说道,其他朋友们也表示赞同。警方公开的照片中,犯人有着不会输给偶像明星的美形脸孔。在橙色头发这种非现实性之中,端正的五官上浮现柔和微笑的身影,已经让网络上出现了好几个粉丝网站。由于身世背景成谜的神秘性,所以上那些网站的人大部份都是初高中的女生。

成人们当然不会允许美化杀人犯的轻率行为。电视与报纸上的社论虽然严厉叱责少女们的这种风潮,也陈述了生命的宝贵价值,但对这个年纪的小孩而言,大人的这种言论只会火上加油而已。

虽然没有人公开采取行动,但粉丝网站的数目却持续向上攀升,点击数也不断增加。

的确,就照片而论,犯人无疑是一名帅哥。

真白虽然对外貌的美丑不感兴趣,不过如果有人问她犯人帅不帅的话,她应该也会说他是一名美男子吧。

不过这名犯人……实在无法引起真白的好感。

这是她不可能拥有的,毫无理由的厌恶感。

“你又在想事情了吗?白白真的是一个不可思议的女孩呢!”

“不可思议的女孩?我吗?”

意料之外的话语让真白感到愕然。

因为至今为止,真白从未得到过这种评语,也没有想过别人会用这种眼光看待自己:

“观美,我觉得你口中的不可思议的女孩,定义有点不太对耶!”

“没有错啦!白白就是不可思议的女孩!而且还是天然系的呢!嗯,就这样决定了!”

观美擅自决定了这件事。

她究竟有何权利做出这种决定呢……如果提出这个问题,得到的答案一定会是“因为是我说的啊!”这种超越逻辑的回应吧。

真白明白这点,所以她没有反驳。

既然其他朋友都开始用“不可思议的女孩”这种眼光看待自己,因此真白明白她们需要自己扮演这个角色,而且也同意了。

真白并不认为这件事很麻烦。就麻烦这点而论,在她们的世界中生存的麻烦程度远远在这之上,而且“不可思议的女孩”这个词汇所拥有的印象,或许也还不赖。当然对她来说,这个评语听起来也不顺耳就是了。

“我问你们喔!”

观美把脸凑向真白她们,并且压低音量如此说道。

观美也许打算说悄悄话吧,不过她的嗓门实在太大了,所以她从未达到这个目的过。

话又说回来,在没有外人在场的房间内,根本没必要压低声音说话,所以这只能算是一种演技罢了。

“大家不想跟他见面吗?”

“不想跟他见面……跟谁见面啊?”

“白白真是笨耶!这还用说吗?”

“难道是杀人犯吗?你该不会知道他躲在哪里吧?”

“我当然不晓得啊!不过,如果是半夜的话,就有可能会遇见他吧?”

这个意见很有她的风格。

的确,就理论上来说,在夜晚遇见犯人的可能性并不是零。因为对方是不知道藏身于何处的犯人,所以就算他躲在附近,也不是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就可能性而言,没有任何人——举例来说,就算是警察也一样——可以保证这种事不可能发生。

不过,这个理论只是可能性不为零罢了,绝对称不上是有利的赌注。

当然,现场没有人赞成这个意见。

确定能见到面的话就算了,在不确定的机率下,没有人会点头同意这个提议。

双亲都在家的半夜要偷溜出门就很困难了,如果被巡逻的警察发现的话,他们会通知家长,自己也会被狠狠地教训一顿。

“一定会被禁足的啦……”

“零用钱……零用钱会被取消啦!”

少女们各自发出了悲鸣声。

军用资金被停止,对她们而言就等于被宣判死刑。

况且不是单纯的夜游,而是想跟杀人犯见上一面的动机如果被知晓的话,在最坏的情况下,说不定还得面对手机被没收这种悲剧性的死亡结局。这是超越死刑宣判的当日枪决酷刑。

不小心想像到的未来画面令众人颤抖。

“我也——”

“白白已经参加了喔!”

真白正想顺势拒绝,观美却打断她的话头做出这种宣言。

“观美,请你等一下。为什么——”

“今天晚上十一点在校门前集合。不等父母睡着的话,是出不了门的啦!”

“那个,你有在听我说话——”

“听好啰?你一定要来喔!如果你不来的话……呃,该怎么办呢~”

“不,这太危险了!最好不要这么做——”

“对了,惩罚游戏。我就用白白的名字寄情书给男生!”

这个惩罚游戏还真恐怖。

真白只能不断叹气。

真白之所以跟观美一起在夜间的城镇上走着路,并不是因为她输给了胁迫。

日期更换的时间将近了。

放长假时真白经常熬夜,但这个时间带却让人昏昏欲睡。真白虽然很习惯熬夜,但无趣的夜间散步还是让她的眼皮越来越重。走在前面的观美应该也一样,漫无目标走着路的过程中,她已经重复打了五次呵欠。

他人冒用自己的名义擅自寄出情书,这种事情的确麻烦。

真白平常那种老气眼镜配上麻花辫的打扮,与流行之间虽然有着一大段差距,但她还是相当引人注目。

毕竟她拥有一头银发。

在公立小学中只有自己拥有银发的话,就算不愿意也会引人侧目。

而且一旦引起他人注意,就会有被端正脸孔与成熟举止吸引的男生出现……以观美为首的同学们,经常既羡慕又嫉妒的取笑真白。

“观美,我们还是回去吧?这个行动风险太高,却没有任何好处耶!”

“真是的~你又说这种话了。白白不想活得更激情一点吗?”

“激情吗?不,这种生活方式也太……还是安安稳稳的最好喔!”

“太无趣了!这种日子也太无聊了吧!”

明明已是半夜,观美却还是大声说着话,根本不管会不会吵到附近的人家。

“我知道白白的过去喔!”

真白的过去,意思就是她的发色。

如果是接近自然发色的褐色头发也就算了,在她们就读的公立小学中,老师是不可能轻易地放过银发这种不自然的染发。真白之所以没有被强迫染黑发,就是因为她的过去。

她小时候曾经被绑架过。

真白的双亲是研究遗传因子的学者。当时的他们经常上电视,有钱人的形象也广植人心。而犯人们的目的,就是想勒索取财。

就结果而言,这场犯罪行动以失败收场,她也平安获救。

她虽然得救,却在现场看到了人与人互相残杀的瞬间。

这种恐怖让她的发色变白了。

——据说有这么一回事。

知道事情真相的人,只有她一个而已。

是的,只有

她一人。

“所以,我可以了解白白想安安稳稳过生活的心情。不过,这样是不行的啦!这种生活实在是太无聊了,不准你这么做!”

这种口气真的很过份。

不应该对心灵受创的少女说这种话。

不过,观美并没有恶意或是敌意。

她只是觉得不可以这么做,所以才把这个想法说出口。

而且,她真的相信自己是为了真白好。

“可是,我觉得观美口中的‘有趣人生’对观美来说是太过沉重的负担耶!”

“嗯?啥呀,你到底想说什么啊?”

“没什么。我只是在想,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承担了什么风险。”

“这种事,我当然晓得!如果被妈妈发现的话,我的人生就结束了!”

观美打了一个冷颤,也许她正在想像真的发生这种情况的下场吧。

真白也跟观美的母亲见过无数次面……她拥有一副必须让人费尽千辛万苦才能压抑住好奇心的巨大身躯。她之前的工作是职业摔角选手,前世则是大熊吧!被那只能单手轻易折断真白脖子的巨掌摸头时,真白不但忘记她是同学的母亲,甚至还感受到了生命的危机。

“啊,说的也是。如果是她的话,或许该做好牺牲一只手的觉悟吧!”

“不~不,你太天真了!别看妈妈一副凶样,她可是会控制力道的喔!所以她不会折断骨头。以前哥哥从妈妈的钱包里偷了一张万元钞票去玩乐,被发现之后,可是享受了整整两小时的马拉松式复合关节技大全餐呢!妈妈会在快折断骨头的最痛临界点停止动作,然后就这样持续两个小时喔!搞到最后啊,哥哥边哭还边尿裤子耶~”

“观美也要品尝到这种滋味了呢!”

“…………”

“观美一定也会尿裤子吧!”

“呜……不要,我不要这样啊!可是,不行!我还是非去不可!”

她果然没有退缩。

一旦下定决心,不管是谁都无法令她改变主意。

观美就是这种人。从内心不断涌现出的能量驱使着她。只要经过漫长岁月的历练,观美总有一天会跟她母亲一样,成为宛如钢铁般的存在。如果她能活到那个时候的话,大概就会像这样吧!

真白明白这件事。

观美不明白这件事。

真白凝视着走在自己数步前方的少女背影。

她的动作有些僵硬的理由,说到底只不过是“害怕被母亲责骂”罢了。

她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会被杀害的可能性。

毫无戒心走在夜间道路上的观美,心中没有对死亡的恐惧。

“观美……一点也不害怕呢!”

“啥?真是的,白白很啰嗦耶!我已经知道妈妈会生气的事了啦!”

还要走多久呢?

在校门口前集合后,两人虽然走了不少路,却只是在附近绕一圈而已,因此真白知道自己现在所处的位置就在经常看见的那座公园附近。从出发点到这边的直线距离不到一公里,两人根本没有离开城镇的范围。

“如果碰到犯人的话,我们一定会被杀掉的啦!”

“我就说嘛,白白太没胆了!”

发出笑声的她,连一点点都没有触及到未知的“外侧”。她只是在熟识的土地上绕着圈子,根本无法朝前方迈进。

观美说,自己想跟犯人见面。

然而,这并不是她的真心话吧!

她觉得自己见不到犯人。

她认为自己不会见到这么恐怖的连续杀人犯,名字也不可能跟被害者连在一起。说自己想见犯人的她,为了跟犯人见面而承担了风险,得到的报酬则是“承担风险”。

观美恐怕想替无聊的生活添加一点辛香料——

所以才会有这种愚蠢的念头吧!

真白认为——即使如此也无所谓。

观美这种人会自己选择自己的行动。

不会随波逐流的她,是会主动展开行动的人种。

既然如此,这样就够了。

她只要顺从着她自己的欲望活着就够了。

就像真白一样,只为了自己而活。

因为无法只为自己而活的人生,实在是太“无趣”了!

只不过,她必须承担做出选择的责任。

她会如何活着,选择何种人生,又会怎么死去呢?

真白心中的好奇心又更强烈了。

搞不好自己可以跟她长时间交往下去。

或许自己会先抵达临界点也说不定,但至少能观察她到那一刻来临为止。

“啊……!”

就在此时——真白见到了黑发少女。

对真白而言,这是完全出乎意料之外的最恶劣偶然。

渐渐被公园吸进去的童稚姿态。

她的年纪大概比自己小吧,虽然这种情报没有任何意义。

少女的身躯娇小,这个事实也没有意义。

虽然没有意义,真白却发现了那个瞬间。

那个存在无疑就是“怪物”的事实。

这可不是开玩笑的事——

只要看一眼就会晓得,就会被迫明白这件事。

现在没空理什么连续杀人犯了。

不可能在没有任何准备的情况下接近那个存在。

她恐怕住在附近吧。

为什么自己没有发现呢?

没有发现真白停下脚步的观美,继续朝前方迈进。

不过,真白却连想都没有想过要阻止她。

真白脑海中唯一的念头就是,尽全力拼命逃走。

在那之后,真白不晓得实际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她知道观美隔天就住进医院了。

警方会从朋友们的口中得知,观美与真白想去见杀人犯的事情吧。

虽然有警察前来跟真白见面,但当她诚实说出自己在半路上就回家的答案后,警察就没有再继续追问下去了。

真白也没有对此事表现出半点兴趣。映照在电视新闻上的熟悉公园景致、警察忙碌走动的身影,还有以异常沉着的语调传达连续杀人事件的报导。这些信息已清楚说明了当天晚上发生的事件。

没有人说清楚观美住院后究竟怎么了。

只有一次,朋友们一起去医院探病,但观美的母亲却以憔悴至极的表情摇了摇头。她已不再是做出两小时马拉松式复合关节技大全餐时的她了,而且少女们也放弃了观美。

真白认为她们的判断相当正确。从观美的病况而论,不难想像她以后会有什么下场。

非知道不可的事情,就一定要知道。

不可以知道的事情,就不可以知道。

没必要知道的事情,就没必要知道。

承担风险的相对报酬,根本不存在于任何一处。

那儿有的只是风险。

在最糟糕的情况下,没有死掉就已经很好了吧!真白并没有这种想法。

在这之前,真白就已经不再注意观美了。

就算能再跟观美见到面,她眼中的纯粹光芒也会变钝而失去光采吧!

既然如此,她就没有任何价值了。

02/

虽然不太稳定,但我们的日常生活并没有太大改变,至少目前为止是这样没错。它就像是架在河川上的保丽龙桥一样,明明随时会断裂崩塌,却还是保持着令人意外的强度。

可是不管多么强,保丽龙还是有它的极限。

“这么一说,志乃——”

“……我有一件事想问你。”

“喔?嗯,我是无所谓啦!”

这是偶然吗?

我的话语被完全盖了过去,所以我退让了。志乃很少主动对我说话,所以不管谁先谁后,让她先说话已经成为我们两人之间的习惯了。

“你想问什么都行喔!”

“……考试的结果没问题吧?”

“呜啊!”

我不禁发出了非人的惨叫声。

多么恐怖的少女啊!

居然在这个节骨眼上,提出这么具有杀伤力的话题!

我的大学采取上下学期制,所以一月底至二月初时会举行期末考。

一说到大学生取得学分的方式,或许有人会在脑海里浮现写下几十张报告让教授评分的画面,但一年级生的大部份课程,基本上还是跟高中时代的一般教养科目差不多。也就是说,学校的考试形式跟以前完全一样,只是在发下来的考试卷上面做出解答罢了。其中虽然也有交报告的考试,却只是A4复印纸五张就能轻松解决的玩意儿。

正因为如此,我觉得自己应该能平安无事All Pass过关才对……话虽如此,我还是感觉到不安。

特别是我在第二外国语中——在几项语学之中,一定要取得两门学分——选修的德文,实在是太恐怖了!事前有人说德文是最接近英文的语言,所以我按照这个情报不加思索的选修了它,其实德文学起来麻烦的要命。

老师宣布考试结束的瞬间,我也同时把头垂向桌面,之后我拖着脚步有气

无力的踏上归途,在电车上还不停地对自己说“会过!一定会过的啦!”来转换心情,不过现在回想起来,我还是感觉到相当惶恐:

“这……这个……我说志乃啊,不能拿我跟你比啦!”

身为小学生的志乃虽然还不用面对考试周,但就第二学期为止的成绩来看,应该没有担心她的必要吧。频繁举行的小测验中,唯一看得到的分数就只有满分,而且从志乃在我家念书的态度来看,也没有任何会让人操心的要素存在。对世上的一般家长而言,有如作业员般——真的就像处理杂务一样——写着功课的小学生姿态或许很值得信赖,不过从我的人生观来看的话,这幅光景只能说是一种异常。各位想想看,所谓的功课应该是被逼着写的东西吧?

志乃就是这样,所以我从不曾开口叫她用功念书。不只如此,就现状而论,我连担心她的功课都显得很厚脸皮。倒不如说在考试前夕时,我还想请她教我功课呢!当然,这是只能在这边提起的秘密。

“……我只会一点德文。”

“是喔!你会一点德文啊,好厉害喔!”

这是完全没有声音起伏的简单赞叹。

不,因为……我连一点点都不懂啊!

话说回来,应该没学过德文的她,是在哪里学会这种语言的呢?

“……你还有四年,别担心。”

“不,你可以不用安慰我!没关系,因为母亲很严厉的警告过我!我绝不会留级啦!”

我温柔的轻拍了志乃的头。

真是的,被小学生担心的话,那我就没救了嘛!

自从去年四月与名为支仓志乃的少女重逢后,她在我心目中的印象真的改变了不少。事到如今,我已经没有觉得自己比她优秀这种倚老卖老的幻想了。

虽然没有这种想法……但自尊心还是有的啊!

该怎么说才好,毕竟身为一个年长者,我实在难以忍受被小学生担心能不能顺利毕业。

“……那么,有事吗?”

“嗯?什么意思?”

“你刚才有话想说。”

啊啊,我有把这个应和声确实的发音出来吗……

“呃,也没有什么特别好讲的事啦!”

“……是吗?”

“嗯,就是这样。”

我点头同意后,志乃就没有再继续追问下去了。

这不是敷衍,真的就只是普通的日常会话而已。

因为太在意从背后射出锐利视线的志乃,我才会想随便找一个话题跟她聊一聊。

是的……令我困扰的是,从刚才开始,我就一直很在意志乃的视线。

打个比方好了,就像我正在厨房洗碗的这个当下。

我不经意地回过头,只见志乃从房间角落那个平常的老位置,换到了可以看到厨房的位置。当我把视线转移过去时,她就会若无其事的把脸庞转向没关上的电视机那边,不过当我把脸转回正面后,立刻又会在背后感觉到她的视线。

洗碗槽里是两人份的碗盘,餐桌上的料理所使用到的盘子也不多。

就算手脚再慢,把它们洗干净也不需要多少时间。

连不用十分钟就会结束的作业期间,我都很在意这件事。

志乃到底是怎么了?我会有这种想法也很自然吧。

打从傍晚购物回来后,她的这种变化就一直持续到现在。

数刻之前。

踏上归途的我,从超市买了别说是一星期,就连数天份的菜单都不见得能做出来的食材。

我在公寓附近发现了出乎意料的人物身影:

“……言同柳……小姐?”

之所以能自然而然的叫出名字,就是因为她在我的记忆中留下了这么强烈的印象。住宅区不同于商店街或是闹区,光是外来者就已经很引人注目了。在这样的场所中,如果出现一名不是保险业务员,却身穿深蓝色西装的高挑女性,自然而然就会吸引别人的目光吧。

高柳美咲小姐,她是我在半年前因某种不幸被卷入某起事件漩涡之中时,所认识的警官。话说回来,与普通的刑警相比,她的立场有点不太一样。老实说,我不知道她真正的身份,而且也不认为有知道的必要……我唯一知道的一件事就是,她是公安警察那边的人。

我发出声音后,她很高兴的面向了这边。

从这种态度可以得知,这不是偶然的重逢,而是她刻意在等我。

“好久不见了。”

总之我一边打着招呼,一边想起与她相遇的那起事件:

“呃,难道又是跟那起事件有关的事情吗?”

我说出了第一个浮上心头的不安念头。

去年秋天,我与志乃被卷入了某起事件。

老实说,我们跟事件的核心人物有着密切的关系,所以我不晓得“被卷入事件”的表达方式是否恰当,不过寻求着无限的那名男子,与梦想与他一同存在的女性的故事,应该以死亡的形式划下句点了。

“不,你可以认定那起事件已经完全解决了。在那之后,我们基本上还是有持续追踪调查,不过他们已经没有公开活动了。”

其实那起事件只是一个人的暴走行为,说完之后她朝我明确点了一个头。

那些人只是没有在台面上活动而已,暗地里不晓得在做些什么事。不过,只要他们不要找志乃的麻烦,那就已经足够了。

“那你来这里的目的到底是……啊,该不会只是来观光吧?如果是这样的话,那我可以负责当向导喔!唉,不过我对玩的地方也不是很熟啦!”

“真的可以吗?那……那么,我想去通天阁!”

“为什么是通天阁啊……?”

我不禁露出困惑表情。

“因为……那地方算得上是观光胜地嘛!”

我不知道外地人有什么想法,不过它不像东京铁塔一样华丽有名气,身为一个土生土长的大阪人,老实说它唯一给我的印象就是老先生的土地。就算抱持着期待去那边观光,失望的机率也几乎是百分之百。

“可是你想想看,它的外型不是很独特吗?而且感觉起来也很可爱耶!”

不,依我看来,眼瞳中闪耀着光芒的你比较可爱呢!

我虽然不知道高柳小姐的实际年龄,但她肯定比我年长。

话虽如此,我有时候跟高柳小姐说话时,却会从她身上感受到初高中生才有的天真气息:

“不过,大阪的观光胜地没有多到能到处逛的地步呢!”

不管是通天阁也好,大阪城也罢,都没有特地前来这里观赏的价值。

就观光的意义而论,京都或是奈良,不然就是兵库那边,应该比大阪好玩太多了。不只如此,这里连像是特产的特产都没有。如果被问到“大阪有什么出名的料理?”的问题,究竟有多少人能立刻举出例子呢?

“啊……啊!我想吃大阪烧。也要同时点饭团才有礼貌吧!”

“不……我们没有这种规矩啦,点你喜欢吃的就行了!”

就算只点大阪烧,我也很不会煎呢!

“碳水化合物的组合真惊人呢!”

“…………”

意大利人吃意大利面时明明会配面包,为什么大阪烧配饭团会很奇怪呢?而且也有很多地方在卖炒面便当吧?

“咳!”

清喉咙的声音传入耳中,当我把视线移向高柳小姐背后时,发现那儿站了一名女性。

现在说这种话虽然有点太迟,不过我这才晓得——我一开始就已经发现了——现场有她的存在。

这是一名漂亮的女性……应该算是吧。

她拥有修剪整齐的短发与略为严厉的细长眼瞳。跟高柳小姐一样身穿蓝色西装的她,在背上披了一件黑色的长外套。她之所以给人身材娇小的感觉,是因为跟高挑的高柳小姐并肩而立的关系,不过就女性而言,她的体型还是属于比较修长的类型,而且她的站姿相当挺拔。这名女性的身材虽然纤细,姿态中却有着宛如武道家般一触即发的感觉——实在很难想像她是普通人——而且强烈的令人感到不愉快。

我觉得她很漂亮。这种评语中之所以掺杂着犹豫,是因为我觉得她虽然美形,却给人一种有如放弃女性美的冷澈印象,只不过这么讲很过份就是了。不从外表来看,而是就印象上来做比喻的话,她的感觉应该跟老鹰很接近吧。从她的表情与态度中,我都只能感受到这种咄咄逼人的气势。

“抱歉,可以进入正题吗?”

“对……对不起!”高柳小姐慌张的道了歉:“呃……很遗憾,我不是来这里观光,我是为了工作过来见你的啦!”

“是来工作的吗?呃,那她也是啰?”

“初次见面,我叫作弥荣。我从高柳那边听过你的事情了。”

我“喔”了一声做出暧昧的回应,一边轻轻低头,不过自称是弥荣的女性并没有回礼,而是理所当然的伸出了右手。

握手——吗?

虽然感到困惑,但我还是连忙握住了她的手。

那是力道不强也不弱,只是碰触一

下的礼貌性握手礼,不过这短短的瞬间却让我打了一个冷颤。

这种体温也太冰冷了吧!她的手并不是被寒风吹冷的吧。如果是这样的话,那没戴手套的我应该也会这样。她的手就只是很冰冷而已。刚才我用了老鹰来形容她,不过照这种情形来看,她简直就像是爬虫类。

这个人,跟我不对盘。

我虽然找不出具体理由,身体却出现了生理上的拒绝反应:

“呃,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我有如闪躲似地将目光移向高柳小姐后,拥有成熟容貌的女性依旧以孩童般的天真笑脸回答:“老实说,我们有一些话想要问你。”她的口气虽然客气,声音中却充满了亲切感。这是一种很难想像她正在工作的轻松神态。

高柳小姐的高挑玲珑身材与成熟脸孔,简直就是职场女强人的标准形象,然而她的评语后面却必须加上“如果乖乖坐着不要动的话,那一切就很完美了”的注解,这对她而言真的是一种悲剧。

“我想找个能坐下来好好谈话的地方。”

“啊,说的也是。那找一间快餐店好了。”

“……我刚刚说的是,找个能坐下来好好谈一谈的地方喔!”

“快餐店不适合吗?”

呃,该怎么说才好呢?

或许有人跟高柳小姐的看法一样,而且我也觉得快餐店确实是一个完美的聊天场所,但基本上它应该不能说是“可以坐下来好好谈话的场所”。

而且想到我们接下来要谈的话题,我就更有这种感觉了。

我还不晓得她们来这里找我的原因。

不过,我有十成的把握,这绝对不是什么好事。从她们身为公安警察的立场思考,这个想法肯定无误。而且以我目前为止所得到的经验判断,也可以证明这个预测的正确性。就算迟钝如我,也已经开始懂得分辨危险的气味了。

结果,我主动提议去附近的咖啡厅谈事情。仍然飘散着昭和氛围的那家店,与车站前随处可见的连锁咖啡厅不同,基本上不会有年轻人走进去消费。那是一个除了唯一的店员同时也是老板的多嘴老婆婆以外,店内总是空荡荡的静谧场所。

进入光线昏暗的店内后,我们坐上了四人座的座位。

我们所有人都只点了热咖啡。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毕竟这是一家根本没有缤纷甜点的小镇咖啡厅。而且在这种情况下,也没有人会点一盘拥有火红色彩的意大利肉酱面。

我虽然很期待高柳小姐能够再来一个耍笨的举动,但她毕竟是警察,所以并没有做出这种行为。

“那么,两位究竟有何贵干?”

“我们来访的目的是,最近再度发生的连续杀人事件。正确的说,我们想找你谈谈一年前的绫濑慎事件。”

真是单刀直入的问法呢!三人份的咖啡送到了桌面,但伸手拿起杯子的人只有高柳小姐。

不带有任何敷衍意味的眼瞳望着我。

真是的,坏预感总是特别准!

而且这一回无疑是坏预感中的头奖。

“想找我谈一谈吗?可是这件事跟我一点关系也没有耶!”

“为什么你这么肯定?”

“咦,呃……你这样问我也……”

“公安警察有事前来询问自己。一般人应该会觉得是什么事情跟自己有关吧?斩钉截铁的说事情跟自己无关的态度,不是非常不自然吗?听起来简直就像是在掩饰事情跟自己有关的事实呢!”

“——是这样吗?我倒是觉得这种反应很正常啊!”

连我自己也觉得这个反驳很犀利。

不要紧……冷静下来。

就事实而论,那件事情跟我本身几乎没有任何关联,所以我根本没有理由害怕。

是的,那件事情应该跟我无关。

我跟那件事情一点关系也没有,怎么可能会有关联呢!

我像是要说服自己似的,在心中不断如此呢喃。

然而,弥荣小姐却有如看穿我内心想法似的露出笑容。她将嘴角向上吊起,眼神却没有任何改变。只用嘴巴笑着的她视线依然锐利:

“请放心,我并没有对你抱持任何怀疑。是的……我没有要逮捕你,也没有要使用法律制裁你喔!就算你有那种想法也一样。”

“……那么,你为什么要特地来到这里呢?”

“为什么?特地?你很会撇清关系嘛,真的很典型呢!”

“典型是指……?”

“人类有事情要隐瞒时的典型行为。这种具有决定性又致命的差异,会让什么都不知道的人,与知道某件事情的人做出不一样的反应。你现在应该问的问题是‘有什么事’吧。对什么都不知道的你而言,我可以说是非常不可思议的存在,所以我有没有被问到‘有什么事’才是最大的疑问吧?”

我心中浮现了极强烈的厌恶感。就在我觉得弥荣小姐的措词很客气时,她却突然咄咄逼人起来,口气也在嘲讽、鄙视与柔和之间跳来跳去。

她——刻意操弄着语言。

感觉起来跟论述真相时的志乃很接近。

不,这是更进一步熬煮浓缩,有如要将他人逼入绝境的说话方式。

而且,现在这一刻遭到逼迫的人是我。照这样下去,我该怎么对她产生好感呢?一想到连这种不愉快的感觉都是她刻意造成的之后,我的厌恶感更是强烈的无可复加:

“对不起,那我重新说一次好了。你来这里要问的事情是……?”

“除了能逮捕犯人的情报之外,还有其他可以问的问题吗?”

“…………”

该……该不会,我真的被当成了傻瓜耍吧?

虽然觉得应该没有这一回事,但刚才的问题确实没有问的必要。警方的人千里迢迢来到这里,怎么可能只是为了要聊八卦或是观光呢!都说是来这里工作了,她们的目的当然就是调查案件啰!

说起来真的很理所当然……不过,也就是因为这样,我心里浮现了理所当然的疑问。

为什么是我?

为什么要在我身上寻求情报?

那种事——明明没人晓得。

“其实,我们还在调查那起事件。”

有如看穿我内心似的这一句话,让我的心脏猛然一震:

“犯人不是已经自杀了吗?”

“可是,又有新的案件发生了。”

“是模仿犯吗?”

“模仿犯啊!也对,要说这是模仿也可以吧。”

她肯定的还真干脆。

不,模仿犯是警方目前发表的官方说法。

话虽如此……她未免也太肯定了。

“细节以后再谈,我先说结论吧。我们认为一年前的事件与现在的事件,都是不特定多数人所为的一连串犯罪行为。”

“意思是……”我在这里停顿了一下,然后强迫自己堂堂正正的把话说出口:“那起事件是组织犯罪啰?”

“正是如此。只不过,关联性没有强烈到可以称为组织犯罪的程度吧。话说回来,为什么犯人能在全国各地犯下罪行,难道你不觉得很不可思议吗?当然,大众运输系统都在警方的监视下,而且也设置了无数的路检点,可是警方还是抓不到犯人。你真的觉得以一人之力有办法做到这种事吗?”

连续杀人犯——绫濑慎的魔法。

魔法使、幽灵、噩梦。

他的移动路线,让警方千方百计也无法将他逮捕归案。

这么思考的话,有人想像这些案子是不特定多数的犯人所为,也是很理所当然的事。

实际上,当犯人在春夜里昂首阔步的那时,复数共犯存在的理论,确实已经受到部份人士的青睐。

犯人有办法隐藏过份显眼的外表,并且突破警方的包围网在全国各地移动。

就这种离谱魔法的解释来说,组织犯罪可说是无法排除在外的理论。

虽然警方因为绫濑慎的死亡而否定了这个理论,但在“噩梦”像这样重现的现在,它还是具有相当的可信度。

“他们聚集在网络上的地下网站,而且每天都在那里讨论跟杀人有关的事,一点也不觉得厌倦。这类网站并不稀奇,没有具体内容的话题也不会触犯法律。”

“网络吗?不过,这个想法应该被警方否定了吧?”

唉,我应该说世风日下吗?

可以即时与全日本,进一步则可以跟全世界联系的网络,正逐渐成为犯罪的温床。

先不论情报的可信度与否,各种犯罪在网络上横行已是事实。就现状而言,从交易违禁药品到买卖赃物都有,甚至还能在留言板上委托别人杀害自己憎恨的对象。

正因为如此,警察与媒体都彻底确认了那些网站。

从大型留言板开始,到隐藏在地下的“黑暗职业介绍所”网站群,甚至连个人Blog都被彻底调查过了……却没有一个地方能够找到情报。

可是,弥荣摇头说道:

“你能看得到的情报只是一小部份而已。”

网络并非日本国内才有的系统。

它分布的范围遍布整个

世界。

也就是说,不管日本人用日语怎么搜索,能查到的信息还是相当有限。

如果网站设置在国外服务器内,或是用外文交换情报的话,日本人发现那些信息的可能性就会低到一个极限。

“犯人是拥有强烈犯罪性的不特定多数人,而且不只绫濑慎的事件有这种情况。不受限于网络……一直存在于社会黑暗面的普遍事物……我们称他们为‘Bullet’。”

“Bullet……子弹吗?”

“没错,他们是被给予特定方向性的恶意之集团。因为某种理由得到解放后,那些家伙就会朝犯罪直线前进,并且不分青红皂白的伤害正好走到射击路线上的任何人。”

冲动又容易暴走的人们吗……

的确,我也觉得这种事件不在少数。

“那些家伙没有明确的动机。不过,他们拥有恶意。”

“动机吗?可是,他们应该有变成那样的理由吧?”

“请你不要误会,我并不是分析家喔!与家人感情不睦、过去遭受欺负、找不到工作或是没有钱这一类的理由,只有跟媒体与法院有关系的人才需要它们。除了以政治或宗教思想为基础的‘信念’外,没有任何理由能称为犯罪动机。除此之外的理由都只是对自己有利的挡箭牌,是所有人的温柔童话。”

不愧是公安警察,这番话甚至让我感到敬佩。

人踏上犯罪之路的理由多的数不尽。

最大的理由恐怕还是没有钱,无法取得每日所需粮食的贫困状态吧!这里所谓的粮食,也包括嗜好品与娱乐在内。也就是说,该名人物“认为有必要取得某物以维持之前的生活”。因为肚子饿而偷窃一小片面包,与为了赌博而去便利商店行抢,同样都是源自“贫困”的行为。它们给人的印象当然大大不同,但这类犯罪行为的目的往往不是寻求提升,而是为了维持。

接着就是爱憎吧!感情纠葛导致的犯罪不计可数。因为这种理由而犯下重罪的案例虽然不多,但就造成麻烦的层面而言,发生机率或许比贫困还高。

所有人类的内心里都有这种——任何人站到这种立场上面,都很有可能会走上这条路——“动机”。

话虽如此,我还是觉得弥荣小姐的意见太极端了:

“照这个理论判断的话,几乎世上所有的人都是子弹了嘛!”

我刻意以讽刺的语气如此说道。

“你说的没错。”不过,弥荣小姐却露出微笑:“大部份的人都是‘Bullet’。不管是已经被使用,或是在枪膛沉眠而没被使用,他们都是具有毫无动机奔向犯罪这种危险性的危险因子。是只要‘某人扣下板机’,就会犯下罪行的子弹。”

她的口气——充满侮蔑意味。

弥荣小姐脸上的表情完全没有改变。

不过,光从她的言谈之中,我就能感受到有如居高临下俯视万物般的强烈不协调感。

不……这并非不协调感。

是明显的厌恶感。

“会犯下罪行的只是一部份人而已,我们并不是子弹喔!”

“可是只要理由充份,连你也会犯下罪行。你敢肯定说自己不会吗?”

“这……”

之所以说不出话来,是因为我想起了正月发生的事件。

我的确犯下了罪行。

我不是为了私欲或个人利益,而是为了回避某项破灭性的计划才这么做……不过,我确实选择了名为纵火的罪行。即使现在回想起来,我的心还是会发抖。另一方面,我一点也不后悔做了这个决定。因为这是我基于“信念”所做出的选择。

只要理由充份,我也会犯下罪行。即使明白它是罪恶,只要相信有其必要,我们就一定会做出那种选择吧。

我能明白这个理论。

不过——我绝对不会杀人。

只有少部份拥有“超常理由”的人,才会跨越这一条线。

“你觉得自己很特别吧。你真的相信自己不会变成那样呢!”

不过,弥荣却露出了笑容:

“请不要生气,因为你的这种想法是一种疾病。”

“疾病这种说法也太……”

“那是绝对不会从世上消失,也不会结束的人类原罪——‘Immortal·Bullet’。所有人都得了这一种病。它是不说谎就活不下去的人类所罹患的疾病。正因为如此,我才会像这样跟它战斗,为了惩罚生病的犯人们。”

战斗,说出这个字眼的瞬间,笑意从她的表情上消失了。原来如此,这的确是一张战士般的脸庞。那儿有着几乎可称之为顽固的坚强意志,绝不宽容任何罪恶的眼瞳,还有压倒性的强烈敌意。

她表明了自己对犯罪这种行为的态度。

这个人真的很憎恨犯罪,而且为了消灭它而努力工作。

就警察的身份而言,这种思想虽然有点过于偏激,却让人觉得相当值得信赖。

“……我明白了。如果有我帮得上忙的地方,我会协助你们。可是,我能帮什么忙呢?我想自己应该没有任何情报可以提供才对——”

“真的吗?”

“唔——!”

“绫濑慎的事情,你——你们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吗?”

我完全不知情。

什么都不晓得。

不过那一天的我,必须知道某项事实、必须理解某样事物才行吧。

面对弥荣的追问,我只能坚守自己完全不知情的立场。从连我自己也知道的惨白表情、没有半点逻辑的否定说词,以及不敢跟她四目相对的态度来判断,不管是谁都能清楚地看出我在说谎。然而,我还是只能坚持自己的答案。

弥荣小姐嘲讽般的迂回质问,至今仍在我耳边萦绕。

知晓一切的她虽然掌握着确切的证据,却没有单刀直入的向我逼供。

我可以像现在这样回家,也是她刻意放我一马的结果。

“我还会再找你谈这件事情。”

分别时,为了提醒我,她在我的心中扎下了这一大根钉子。

对憔悴至极、而且不断重复作着当天那场“噩梦”的我而言,这句话简直就像是死亡宣告一样。

被高柳小姐满怀担心的视线目送,并且在抵达家里之后,我还得面临另一个问题。

我现在的脸色一定差到极点了吧!

志乃看到我回家时的表情之后,问我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我当然不可能老实回答。

我的——我们的过去可能会被某人知悉的这种话,我怎么说得出口。

那天发生的事被别人知道了——我绝对不能讲这种话。

那是只能在我们心中划下句点的回忆,是我们必须装作若无其事,就这样扮演着日常生活的事件。

然而半吊子的谎言,根本骗不过能以漆黑色眼瞳看穿万物的她。

我的脑袋没有灵活到有办法说出足以欺骗她的谎话。

即使如此,我还是说出了“我刚好遇见公安警察高柳小姐了喔!”的话。

这句话造就了现在的结果。

洗好碗的我把脚伸进暖被桌之后,热气立刻贴上了肌肤。这种感觉真的非常舒服,特别是我那双冻僵的手,更是感受到了热呼呼的麻痹快感。我忍不住“呼”的一声叹了一口气。日本冬天的暖被桌果然是最棒的,发明它的人肯定是天才。

唉,即使像这样沉醉在包围着自己的幸福感之中,我还是可以感受到志乃的视线。被暖被桌温暖的我虽然放松到让人看不下去的地步,但这道目光却不是针对我这种无礼行为的奇异视线。事实上,当身边有这种男人存在时,就算感受到某种恶心感也不足为奇,但这种眼神却完全不同。

我想……她应该在警戒吧。

我不断握紧仍残留着些微麻痹感的手掌,一边斜着眼睛回应少女的视线。

那种拙劣的敷衍借口不可能骗过她。我虽然说公安警察来找自己,却没有提及谈话的具体内容。连我自己也觉得这种态度实在很不自然。志乃是那么的聪颖,就算她从我的态度与现在的时机中猜出大概的状况,也不是什么不可思议的事。

更何况——我想应该是这样没错。

她似乎也做好了某种觉悟。

我把下颚靠在暖被桌的桌面上,并且将视线移向挂在墙上的日历。

在那之后,已经过了快一年了。

再度上演的噩梦,能把我们的过去重现到何种地步?

Replay 01/

春天让城镇染上了色彩。

现在是夜间仍会感到凉意的三月下旬,电视上全是樱花的情报,每个人都很关注樱花前线从冲绳北上的新闻,赏花便当的广告也不停播放着。对身为学生的我来说,色彩缤纷的便当每一个都贵得离谱。话虽如此,放在里面的料理看起来却没有那么美味。它们的卖相确实很棒,可是多放一点肉也不会死吧?便当店里卖的幕之内便当也是这样,我根本不想自掏腰包买来吃。(注:樱花前线为预测日本各地樱花开花日期的地图线;幕之内便当是在盒

子里精致地摆放拌菜、烤物、米饭等传统日本怀石菜系的饭盒。)

我一边想着这种事,一边四处乱晃散着步。

这里是我出生的大阪城镇,是阔别四年的返乡。

相较于古老的住宅区,这里虽然不是遍地田野的乡下,拥有瓦片屋顶的木造平房随处可见的城镇景色,却给人一种相当沉稳的印象。这里没有电视上会特意提起的“怀旧风味”,却有着另一种日式的沉着氛围。

不过,有一天这些话也会变成陈年往事吧!变化程度虽不剧烈,各处却零星可见改变的迹象。现在在路上走路的我,也看到了被金属隔音板隔开的建筑用地,而且它显眼得就像是跑错地方一样。看样子那里似乎正在盖公寓。

这里拥有搭乘慢车前往都会区也花不到一小时的立地条件。在这个必须从邻县新兴住宅区搭乘特急车去上班的时代,不好好利用这座城镇实在太可惜了。

它会渐渐改变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吧!

我像这样抱持着随便的感想。

因为,我并不特别感到惋惜。

当然,即使我搬走了四年之久,但这里毕竟是我的家乡,所以我还是会觉得遗憾。

在我还是小学生时,曾认真思考要带什么零食去远足的杂货店已经不见了。以前这里是面包店,却在不知不觉间变成了甜甜圈店。车站前出现了便利商店,还有二十四小时营业的定食餐厅。

特别是杂货店,我在那边有很多回忆,所以也更觉得遗憾。虽然在我们那个时代,杂货店就已经开始慢慢绝迹了,我早就知道有一天它将会被便利商店或大型卖场的风潮所吞没。

除此之外,还有另一个地方。

“连这里都变了吗?这下子可微妙了!”

被到大腿高度的栅栏包围的公园,让我忍不住发出痉挛似的声音。

这是学区内最大的公园。遗憾的是,它并没有大到可以打棒球的地步,只有小孩子才会觉得它既大又宽广。虽然这座公园的形状接近梯形不好比较,不过就面积来说,它大概有三个篮球场大吧。

对刚成为大学生的我来说,当时在这里感受到的自由感觉已不复存了。甚至可以说,这座公园小到令我吃惊。

可是对我们来说,它曾是最大游乐场的回忆仍是事实。

冲上油漆剥落的溜滑梯,在一握住手掌就会留下铁锈味道的荡秋千上踢掉鞋子,在水泥管里面吃零食,攀爬有藤树缠绕的铁栏杆,心爱的球被四处散落在地的猫狗粪便弄脏。

现在又是怎样呢?

出现在眼前的是保养完善的漂亮游乐器材,以及附设时尚阳台的休息处。沙池周围有阻挡动物进入的栅栏,本来围在公园旁边的篱笆,已经变成了涂成巧克力色的铁栏杆,藤树也全部被撤掉了。

“嗯~说漂亮是很漂亮啦!”

这无疑是一座能让小孩与大人都能安心使用的安全公园。

特别是盖在休息处旁边的公厕,我觉得真的改善了很多。以前的厕所不但是男女共用,而且小便斗只是胡乱装在水泥壁上面。那是一个既窄又昏暗、既脏且臭让人不想靠近的场所。

现在的厕所看起来虽然迷你,却是男女分开使用,入口还有丁字型的毛玻璃阻挡视线,而且用马赛克砖装饰的外观也不赖。虽然我没有进去一一确认,但里面的设备也应该有一定程度的美观吧。

这座公园有这么多的优点,所以我不打算否定它的改变。

可是——再怎么说,变化的程度也太激烈了吧?

变化到这种地步的话,根本就不是原来那座公园了。

我想顺路来这里缅怀过去——直到小学毕业为止我一直在这里游玩,所以应该有六年以上了——的心愿,光是在外面眺望就已经完全落空了。

唉,不过——

我虽然有失落感,却没有夸张到失望的地步。

因为我心中虽然有回归旧地的怀念心情,却也同时拥有发现新天地般的喜悦。

这种感觉大概也会受我的心理状态左右吧。

我明白这种行为跟按下重来键一样愚蠢,不过,有谁能够批评逃出那里的我呢!不,我不是逃出那里,我只是不想跟那里的人事物继续相处罢了。我没有这种义务吧?

四年前,因为父亲调职的缘故而搬去九州土地上的我,在那儿体验到了悲伤的经历。我失去了重要的女性,也必须跟最喜欢的朋友保持距离。就算现在回想起那件事,我的心还是会发出被挤压般的悲鸣声。或许有朝一日我能克服这些问题,但对现在的我来说,这堵墙壁实在是太高太厚了。

不过开始上大学后,我发现不断找借口的日子也会跟着结束吧。

就这层意义而言,我成长的大阪城镇可说是“能安心居住的新天地”。

“这根本只是借口嘛!”

这种想法实在可悲,我不禁笑了出来。

我心中充满无法彻底自虐的自虐心态。

这样的心理状态形成某种力量,并且把我拉了过去。

如果说这是偶然的话,就真的只是一场偶然而已。这件事相当单纯,单纯到如果这样讲的话,就能如此做出定论的地步,可是事后回想起来,我真的觉得这是某种命运。我虽然不相信神,却无法否定有某种近似神的存在在背后引导的可能性。

至少,我不会铁齿的说没有这种可能。

我散步的目的是买宵夜。现在已经超过晚上十一点半,我终于做完了搬完家要做的工作。从现在起的这四年间,我都要住在那间六张榻榻米大的房间里,把它打扫干净后,我把送来的家具排好,并且随便找个地方放置行李,接着我安装了洗衣机与冰箱。一直弄到深夜为止,我才整理完所有的瓦楞纸箱。顺带一提,我从前天就开始整理了,却一直到今天才全部弄完。

第一天与第二天整理行李时,我都是整理到一半就不耐烦了起来,这些工作也就这样拖到了现在,不过资源垃圾回收日就是明天,所以事情不能再延误了。我那六张榻榻米大的房间已经够小了,绝不能因瓦楞纸箱而让它变得更狭窄。

我已经做好了开学典礼的准备,再来只要慢慢等待那一天的到来就行了。

此时此刻,结束整理工作的我为了买宵夜犒赏自己的胃袋,一边在外面随意闲逛,一边朝向便利商店前进。

我虽然已经很累,但像这样空着肚子却也无法好好入眠。

当然,我知道最近发生了令社会动荡不安的连续杀人事件。

犯人都是在夜间行凶,而且他很有可能来到大阪,警方也呼吁民众避免在夜间外出,这些信息我都从电视上得知了。然而我却毫不在意,甚至可以说空腹感与刺骨寒风才是我在意的事情。我在万里无云的夜空下信步而行,四周的氛围虽然过于寂静,但我打算采购完食物后就立刻回家,然后直接冲进暖被桌里。

我的态度会那么从容,正因为这座城镇治安良好的缘故。

虽然自行车没确实上锁就会立刻被偷,而且路上随机抢夺他人财物的案件也总是犯罪排行榜上的常客,但至少我没听说这里发生过重大刑案。比我双亲略为年长的世代如果不是出远门,家里的玄关是不会上锁的,而且这种习惯一直到了最近才慢慢消失。这座城镇就是住着许多这种老人家的土地。

这座城镇应该很安全才对。这种毫无根据的安全感,让我毫无犹豫的在半夜出了门。

事实上,路上还是有寥寥数条的行人身影。现在已是日期即将更动的深夜,但路灯加上从附近民宅渗透出来的光线,却让周围的夜色感觉起来没那么阴沉。虽然这些光芒无法击退所有的黑暗,而且四周也散布着拒绝人类视线的空间,但在这个时代里,就算是小孩子也不会认为黑暗中会跳出什么害人的怪物。

我不打算夸张的把现代日本全算进去,但至少对以妖怪为首的未知存在而言,这座城镇无疑是一个很难居住的土地。

双手空空信步走在路上的我,踩着缓慢步伐朝公园附近的便利商店移动。我之所以在四处林立的便利商店中选择那家店,其实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我只是一时兴起罢了,并不是想看看公园才来到这里。

从镶着玻璃的店内所溢出的辉煌光芒,在住宅区中看起来分外显眼。这里不是只能看见山的乡下,路灯也理所当然的伫立在四处。但这家便利商店仍是异质般的存在。

话说回来,就是有光亮存在,才会更加突显黑暗吧。

公园就在只能容纳一辆汽车通过的马路对侧,而那儿出现了无数条黑影。

应该不会有什么人把视线移向光线所制造出的黑暗牢笼吧。特别是上班累得要死赶着回家的社会人士,他们甚至不会意识到那些黑暗的存在。这幅风景对那些人而言,只不过是日常生活这幅画作的画框罢了,所以他们应该会视而不见的从前方通过才对。

就算是我也一样。等我开始上大学并过着新生活后,我也不会意识到这里的风景了。

因此,我会发现那件事,真的只能说是一场偶然:

“咦……!”

在微暗的公园里

若隐若现的那个物体,让我瞬间停止了呼吸。

在形状歪斜的梯形公园角落处,有着四年前所没有的休息处,而且那儿也放置了木制桌椅。这些设备也是变化中的显著改变之一。

那里——有一个人。不,那名人物以坐在椅子上的状态趴在桌面上。

说起来虽然无奈,不过与闹区有着若干距离的这附近,其实会有流浪汉出没。我几乎没看过那些人睡在马路上的模样,但他们拉着拖车捡拾资源垃圾的身影却并不少见。

然而,倒在那儿的并不是穿着肮脏衣服的成人男性。令人难以置信的是,对方是一名年幼——而且恐怕还在念小学的少女。

我发出了不像是语言的声音,全身也僵硬了起来。

不过这些反应只维持了一瞬间,我的大脑立刻下达了指令。

这可不是闹着玩的啊!

我以这种心情翻越隔开公园的栅栏,慌慌张张地冲了过去:

“喂,你不要紧吧!?”

她对我的声音没有反应。

不过,我可以从抓住肩膀的掌心感受到炽热的体温。

考虑到最坏的可能性而从心底一直冷上来的我,在冰冷手掌上感受到了炽热的温度,被似曾相识的水手服所包裹的背部也规律地上下起伏。就视线所看得到的地方判断,她身上没有外伤,衣服也没有凌乱或是弄脏的痕迹。

“……只是睡着了吗?”

我有如向自己确认似地轻声呢喃,接着大大叹了一口气。

长叹的同时,我也感到全身冷汗直流。

太好了——这么想的同时,我也感受到了碰到麻烦的焦躁感。

不过我的安心感只维持了一下子,紧接着浮上心头的是,令我困惑的强烈异样感。

这座城镇的治安的确很好,所以那个杀人狂魔应该不在这里。

虽然这只是缺乏根据的妄想,但住在这边的人们应该都会有这种想法吧。

只不过,那件事与这件事是两码子事。

一看就知道未成年的少女独自睡在公园。

我就老实说吧。当时的我,真的很不想跟这件事扯上关系。

我当然会这样想啊!就算讲得再保守,这也绝对不是什么好事。

飘散在周围的麻烦气息竟是如此强烈。

话说回来,我又不能装作没看见。我确实有无视这名少女迳自离去的想法,但事到如今我根本不可能这么做。我不能把女孩子一个人孤伶伶的丢在这里,而且气候虽然渐渐转暖,但夜风吹起来还是很冷。就各种层面而言,这么做都会危害到她的人身安全。

“喂~醒一醒吧。不能在这种地方睡觉喔!”

我不断摇动着放在她肩膀上的手。从掌心传来的不只是体温,还有身躯纤细到令人讶异的柔弱感触。这个感觉传达了一个事实,少女比我想像的还要娇小。少女柔弱到让我觉得一不小心太用力的话,她就会像沙子山一样轻易崩塌。

我自然而然减弱了手臂的粗暴动作,并以冷静下来的思绪试着找出少女的真实身份。

我先注意到的地方是服装吧。从它的设计来看,这套水手服虽然不是附近学校的制服,却让我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接着我看到的是,少女那头拥有异常长度的黑发,而且它还垂到了腰际。

接着是——被月光照亮的白皙脸庞。

“咦……?”

看到那张脸蛋的瞬间,四年前的记忆如同海啸般扑向了我。

老实说,当时的我几乎已完全忘了她的存在。这不是忘记名字,或是想不起对方长相这一类的遗忘,而是记忆被赶到脑海角落,不会在日常生活中继续反刍的忘却。

所以当那些记忆涌上脑海时,我真的非常震惊:

“你该不会是……志乃!?”

支仓志乃。这个名字是那么令我怀念,说出口却又是如此的自然。

我感受到了如同拼上最后一块拼图时,所感觉到的奇妙安全感与寂寥情绪。

这或许是因为我过去在大阪度过的时间,又重新启动了的关系吧!

与她的初识,可以追溯到我还是小学生的时候。

那一天,母亲突然带了一个陌生的孩子回家。

那是才刚满三岁的支仓志乃。

纵使现在回想起来,我还是觉得这件事发生的相当突然。如果我再懂事一点的话,说不定会以为母亲绑架了她,或是母亲有了私生女吧。正因为年纪尚幼,所以我虽然被突然出现的入侵者吓了一跳,却还是能自然的接纳她的存在。

这名女孩的双亲忙于工作,所以我们要代替他们照顾她。母亲是这样主张。

本来就被母亲骑在头上的父亲没有反对,我也没有什么特别想反对的理由。或许应该说两位母亲早就谈好这件事了,事到如今即使两名男性表示反对,也无法推翻这个决定吧。

从那一天起,我有了妹妹。

说实在的,我有一点想要妹妹。

如果可能的话,弟弟当然比较好,但这种心愿也没有强烈到让我想写在七夕短笺上面,不过身为独子的我,还是很高兴自己多了一个家人。

然而……这种新鲜感并没有维持太久。

刚开始的时候,我的确很积极地抱持着“我要好好跟她相处”,以及“我要当一个好哥哥”的想法,但她没多久就变成了理所当然的存在,所以她已不再特别,也被我从感兴趣的对象中剔除了。

这或许跟小孩子吵着要养宠物,最后却不想照顾它的情况很像。

世上大部份的兄弟姐妹关系都像这样。

他们不可能总是意识着彼此的存在。

因为每天都能见到面,所以就算今天没一起玩,明天再玩也没关系。

只要变成了理所当然的存在,就会丧失存在的特别性。

更何况我们之间本来就有着年龄差距,所以根本没有能一起玩的游戏。我不能把身躯娇小又柔弱的她带去跟男生一起玩,而且我这么做的话,朋友们肯定会大大不爽。

话虽如此,我死也不想待在家里玩扮家家酒。母亲买了专门给女孩子看的绘本与玩具给她。刚开始时为了陪妹妹玩,我高高兴兴的把那些东西拿了出来,但我立刻就感到厌倦了。

或许有人会觉得我是一个坏哥哥吧,不过一说到玩游戏……除了躲避球或篮球这些球类游戏之外,根本想不出其他游戏的小时候,如果不是下着倾盆大雨,我根本不可能选择关在家里玩洋娃娃。我想只要是男生,应该都能理解这种感觉才对。

结果在那之后,一直到搬去九州为止,我们虽然以兄妹身份过着和平相处的日子,却也没有加深彼此的关系。

“……嗯,这是怎么一回事?”

我虽然与这样的妹妹重逢,但这种异常状况却令我感到困惑。

她为什么会睡在公园呢?

外行人的我虽无法确定,但她看起来实在不像是生病。如果病因在内脏或是脑部,那我就无从判断了,不过至少她看起来只是在睡觉而已。这么一来……难道她离家出走了?

第一个浮上我脑海的事情就是她的家庭状况。

还在念小学的小孩独自睡在野外。从这个事实推想,当然会做出她的家庭环境恶化的想像吧。更何况我还知道她的家庭状况,所以这种想法也更强烈了。

这么一说,我以前也曾经离家出走过一次。

我记得自己当时好像——跟志乃一样在这座公园。我独自待在这个总是和朋友一起嬉闹游戏的场所,孤伶伶的荡着秋千。当时在我们那群小孩之间,曾经流行过看谁能用秋千荡飞到最远的游戏。厌倦在秋千上面踢飞鞋子的某人所开始的游戏,可以测试童年时等同于勇气的莽撞。大家都不想被别人发现自己在害怕,所以每个人都很积极的挑战这项危险游戏。

荡飞到最远时,飞出去的时机比荡的高度更重要。首先要做的是,用站着荡的方式把速度加快荡飞到几乎跟支柱平行的地步。不过,并不是在最高点飞出去就行,这么做没办法飞远,只会让自己从很高的地方摔下来而已。

仔细想想,我应该在这个游戏中体会到了动能与势能的关系吧。我没有学到这个知识,也没有理解蕴含在里面的原理。证据就是,我的考试成绩并不佳。我们只是用身体体验到了这种现象罢了。

回到本来的话题吧。

离家出走的我静静坐在秋千上,而没有荡着它。

因为一个人荡秋千根本没有意义。荡秋千时需要的是能一起讨论无聊话题,以及对鸡毛蒜皮小事欢喜悲伤的……同伴。我当时的感觉跟寂寞不太一样。我的确很寂寞,也对一个人待在公园的举动感到不安。可是,我无论如何都无法荡秋千的理由其实非常单纯,因为独自荡秋千一点也不好玩。

结果,一直到太阳完全西沉,夜晚黑暗几乎要触碰到肌肤的那个时候,耐不住饥饿的我才踏着无精打采的脚步走回家里。在玄关迎接我的母亲脸上挂着愤怒至极的神情。这副脸孔我早就看习惯了,所以当她一言不发的赏我一巴掌时,我只是很不爽的回了一句:“

干嘛打我啦!”因为我明明在期待母亲会来找我,但她却跟平常一样做了晚饭。

不过,下班回家的父亲却说了这样的话:

“不准让妈妈难过。”

啊啊——原来她很难过啊!

我之所以觉得当天的晚餐比平常好吃一点,不是因为菜里面加了名为空腹的调味料,而是别种感情传达到了我的内心吧!

事情发生后过了一段时间,我才有了这种想法。

年纪又更大之后,我才发现自己离家出走的理由。

那一天的我,应该很寂寞吧!

所以我才离家出走,想要一个人独处。

不觉得这样很矛盾吗?

这个想法实在是太正确了。

这是货真价实的矛盾想法。

我想要有人来找自己,想要有人担心自己。

想要让别人感到不安与悲伤。

这是主动放开手掌,借此让他人踏出步伐以便伸手抓住自己的行为,是蕴含这种心愿的赌注。是连忽冷忽热、若及若离都称不上,无法保证会有回报的纯粹童稚欲求。

少女沉浸在梦乡中的姿态,让我有一种看见过往自己的感觉。志乃也是因为这个理由而离家出走的吗?

她也在追寻会前来找自己的某人吗?

找寻能填补寂寞内心的某人——

“喂!你在干什么!”

“啥?”

怒喝声突然响起。

接着,我被用力的扑倒了。

我那个乱成一团的脑袋,认出了那名人物的服装——

唉,真要说起来,会有这个下场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吧。

请各位想一想。半夜在路上走着路的你,不经意的将视线移向旁边,却在那儿发现了一名年轻男子与少女。少女全身瘫软,男人则是若无其事的用手触摸着她的身躯。啊啊,根据看的角度不同,或许还会有人觉得男子用手掐住了少女的脖子。

再说,整个社会都在谈论杀人犯的话题,而且那个家伙还是在夜间行动。被害者没有共通点,至少目前似乎没有共通点,不过他之后可能会以少女为目标,新闻也播报了各地区的太太们不安的心声。

在这种情况下碰到前面叙述的场面时,你会怎么做?

如果是我,一定会毫不犹豫地通知警察。不论是谁都会这么做吧?

不过,如果在这里追加一项条件的话——如果目击者是警察——男子肯定会被当场逮捕。这个结果很有道理,也符合条理。

“可是,不分青红皂白就把人铐起来的作法,我觉得有点过份耶!”

面对这项指控,突然扑过来制住我,又直接替我上了手铐,还跟赶来支援的同事一起粗鲁地把我带回警署的警官,回了一句带有“我也没办法啊,谁叫你看起来那么可疑”这种暗示的辩解。

虽然他实际上的说词没那么直接,脸上也挂着道歉似的苦笑。

“这真的是一场灾难呢!我想警方一定也很焦急吧。”

平安离开警署的我正在回家的路上。面对从驾驶座上传来的男人磁性嗓音,我只回了一句:“或许吧。”

身穿西装的那名男性,是志乃的父亲。

现在已经是半夜了,所以他的脸上有着明显的胡渣。这么讲虽然很自大,不过连这副模样都充满帅劲的他,实在让同样身为男人的我感到嫉妒。这个人简直就是优质大叔这个词汇的化身。等我到了这把年纪时,我也——不过想起我家父亲大人的尊容后,我的心情又罩上了一层阴霾:

“如果伯父你们没有过来的话……想到你们可能会忘了我,我就觉得很害怕。”

“我们怎么可能会忘了你呢?”

说话的人从伯父换成另一人,副驾驶座上传来了凛然的美丽嗓音:

“或许你真的给我们添了麻烦,可是还好发现志乃的人是你。如果是其他人的话——如果发现的人心怀不轨,就不晓得会发生什么情况了。请让我再次向你道谢。”

从副驾驶座那边回过头的伯母低下了头。我四年前就觉得她很漂亮了——跟我家的母亲有着天壤之别——像现在这样长大了一点再跟她见面后,我更是体会到了她的美貌。在昏暗车厢内也能感受到,充满力量的眼瞳直视着我,这让我的心脏猛然跳了一下:

“不……不会啦,我只是刚好看见而已。”

“是这样的话,那我们真的非常幸运呢!”

“说的也是,真的很幸运……而且志乃也平安无事。”

因为伯父他们平时工作忙碌,所以我在四年前也几乎没跟他们两人碰过面。老实说,我连他们的脸孔都记不太清楚了,如果在大街上擦身而过的话,我说不定根本认不出来呢!

我们之间的关系虽然如此浅薄,伯父他们却这么相信我,我真的觉得很高兴。

志乃到底睡得有多沉呢?被警察保护后,她也没有苏醒,一直到送医检查的路上,她才终于睁开眼睛。但之后她又马上睡着了,现在则是像这样——在我身边发出规律的鼻息声。

多么漂亮的睡脸啊!

虽然看起来跟死掉没什么两样。事实上,如果光看志乃的脸,连她是不是还活着、是不是生物都很难加以判断。志乃的肌肤确实带着血色,从细不可辨的呼吸迹象中也能得知她是生物,但她的模样却跟以这种姿势摆放的人偶没多大差别。

简直就像是没有灵魂的人偶。

只是具备着人形的另一种存在。

我小心翼翼的伸出手指——它莫名的颤抖着——触摸了她的肌肤。

她没有反应,只有体温传上了我的指头。

唉,正因为志乃的状态如此,所以才没办法向警方作证说她认识我。警察靠着志乃的随身物品与伯父他们取得联系,待两人匆忙赶至警署,并且证明我与志乃之间的关系后,我才得到了释放。

如果伯父他们没有过来的话、如果他们不记得我,最重要的是,如果他们不相信我的话……说不定警方就会正式侦办这起事件。

这么一想后,强烈的恐惧感让我全身颤抖了起来。

刚成为大学生,正要展开新生活的我,在开学前夕遭到警方逮捕起诉的下场,无疑是宣告人生就此终结的丧钟。

“我们当然相信你啰!因为你是志乃的哥哥嘛!”

“很抱歉,我并不是一个好哥哥。”

“没这回事啦!志乃可是很黏你的喔!”

很黏我……吗?

我们没有吵过架,我也不觉得她讨厌我,不过我却没有她黏着我的印象。当然,这是我单方面忽视她的结果。

“不~不,你是志乃最亲近的人,说不定还在我们之上喔!”

这只是因为我们年龄相仿罢了——当我正要这样讲时,却想起了否定这个理由的事。

没错,志乃没有特别黏着我。问题的重点在于,拿来作为比较对象的人是伯父他们。

我比他们更接近志乃。这并不是“说不定”的假设,而是一项事实。当然,年龄不是造成这种结果的理由。

因为他们跟志乃一起相处的时间,就是短到了这种地步。

“志乃为什么会待在那种地方呢?”

当我问出这句话时,沉默的气息瞬间包围了车内空间。因为刚好碰到了红灯,所以这阵静寂又更明显了。我没有刻意使用责备语气,但这句话的意图还是正确的传达给他们了。

隔了一会儿之后,伯母开了口。直视前方的她,一点都没有回头望向这边的意思:

“我记得她今天要去补习英语会话。”

“英语会话?”

“我们让她去附近的英语补习班上课。”

“小……小学生去英语补习班上课吗……”

我惊讶的张大了嘴。现在的时代已经不一样了吗?语言这种东西与其他学科不同,最好从小就开始接触它。中学一年级时英语就吊车尾的我讲这种话虽然不妥,但在之后的时代里,还是要会讲某种程度的英语才行。

可是,这又是为什么呢?

就算去英语补习班上课,也不可能上到这么晚。

不,或许有可能上到这么晚,但这应该不是小学生的上课时间吧。

“下课时间是十点半——”

“十点半!?有上到这么晚吗?”

吃惊的我忍不住大声说道。

这么大声不晓得会不会吵醒志乃,我虽然有这个想法,结果却只是杞人忧天。唉,连我跟警察在旁边缠斗时,她都没有醒过来,所以这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吧。如果没有王子的深情之吻,宛如人偶般持续沉眠的她,说不定会一直睡下去呢!

“她还穿着制服,说不定是在回家的路上睡着了。”

“那还是太奇怪了吧!如果在那边睡一小时的话,在我之前就会有人发现她吧?”

只要发现志乃,不管是好人或是坏人,都不可能对她视而不见。

这么一想,志乃很可能在我发现她的前一刻,就到公园那边睡觉了。

……咦?如果是这样的话,不会有点矛盾吗?

我感受到

齿轮咬合有着微妙异常的不协调感。我歪着头苦苦思索,却得不到解答。

唉,一定是我想太多了吧!如此判断后我接着说道:

“你们的工作还是很忙吗?”

“……嗯。”

“不能想个办法吗?”

“……说的也是。”

伯母的两个答案中都带着些微踌躇。

不过,这两个答案之间却有着极大差异。

前者是带着犹豫的答案。

后者是不知该不该把话说出口的答案。

他们的工作虽然忙碌,却不是没办法抽出时间陪志乃。

可是,他们并不想这么做。

比起小孩,两人更重视工作。

一直到最后,沉默不语的伯父也没说出否定这个想法的答案。

真是太可怜了——我这么想。

志乃很孤独。

她总是孤伶伶的一个人。一直都是如此,从四年前我们搬离这里后。

我想起了小时候的日子。

她身边根本没有朋友。

志乃甚至没有主动出去玩过吧。除了去上幼稚园或小学以外,她如果外出的话,要不是陪母亲去购物就是被我硬拖出去,而且时间也很短暂。年幼时的志乃总是一个人待在我家。

当然,我的母亲是专职家庭主妇,因此严格说起来,志乃几乎没有一个人独处过。就算只是临时,志乃还是寄养在我家,所以母亲不可能对她置之不理。

不过——她还是很孤独。

隔天,伯父他们说想要感谢昨晚的事以及庆祝重逢——也包括庆祝我升上大学——所以我造访了志乃的家。从我原本的老家徒步走到她家根本花不到一分钟,但从我刚搬进去的公寓那边过去的话,就要走一点点路了。虽然没有远到需要骑自行车的地步,却还是让我感受到了距离感。

她家就位于附近最多高级住宅林立的区域。

我原本住的家也是如此,而且志乃她家的房子又更大了,甚至大到给一家三口住会有一点太大。而且,伯父他们几乎都没有回家。就算他们有回家,做的事情也只是睡觉起床而已——我虽然好久没来这里,但我还是觉得这个空间一点生活感也没有。

“不好意思打扰了~”

“欢迎光临,好久没有像这样在我们家相聚了呢!”

“是这样说没错啦!”

说到相聚的地点嘛,要不是我家,就是外面的餐厅。

对我而言,连进入这间房子的事情本身就已经很稀奇了,而且更重要的是,伯父他们两人都到齐的机会更是少之又少,是市价高达数百万单位的超稀有级。不过毕竟昨天发生了那种事,所以今天不能让家里放空城吧。

被引领至客厅后,伯父已经坐在供六个人使用的大桌子旁边,满面微笑的劝我坐到正对面的位置上。伯父没有打领带却还是穿着西装,他该不会连轻松打扮的便服都没有吧?

我有一点紧张。

这都是因为我想起自己几乎没有跟伯父讲过话的关系。

我现在的感觉,就像是去女友家拜访她的双亲一样。遗憾的是——我真的觉得很遗憾——我从未体验过这种状况。

不过,有这种心情的人似乎不只我一人。

“我有一种很不可思议的感觉呢!”

“咦?什么很不可思议?”

“这个嘛,就是你像这样长大,又出现在我们面前的事。我忍不住想到志乃将来带结婚对象回来的画面。”

“啊哈哈哈,就情境而言,正是这种感觉呢!但再怎么说伯父也太着急了吧?”

“的确如此,不过小孩子真的长得很快。看到你之后,这种感觉又更强烈了。我们才四年没见,你就已经变得这么成熟了。古人云士别三日刮目相看,真的一点也没错!”

伯父说我很成熟的夸奖,只让我感到汗颜。

更何况我本人完全不觉得自己已经长大,所以又更加无地自容了:

“志乃也长大了不少喔!”

“是吗?我觉得她还很小呢!”

“啊啊,她的身材是很娇小没错……嗯,不过她变成一个小美女了呢!”

“哎呀,那真是太好了呢!”这是伯母的声音:“人家说你变成小美女了呢!”

走进客厅的伯母没有望向我,而是回头望向后方。

啊,我这才发现了一件事。

伯母身后站了一名少女,但因为身材娇小的缘故,她看起来就像是躲在别人背后。

“志乃……”

我叫唤了怀念的名字。

不过说到志乃的反应嘛,她有些生疏的点头行礼后,就一语不发的入座了。

难……难道……她忘记我了吗?

志乃过份冷淡的态度虽让我感到不安,但是我立刻想起了一件事,她打从以前就是这副模样了。

令人讶异的木讷表情,以及有如主动拒绝与他人沟通似的寡言作风,这些态度的确与她四年前的身影重叠了。

如果不主动跟志乃交谈的话,她真的会一句话也不说。

因此,志乃刚才的行为,大概是她预设的打招呼动作吧。

餐桌上准备的是——外送的菜肴而不是伯母亲手做的料理。

伯母会做菜,而且以她的厨艺来说,处理家常菜可说是绰绰有余。

可是,她却鲜少展露自己的功夫。

也许是因为今天晚上是庆祝宴的缘故吧。桌上准备的寿司料理,高级得令我忍不住想要发笑。我可是第一次看见鲍鱼寿司耶!不禁脱口说出“终于完成了吗……”的我,被三人充满讶异的眼神盯视,这实在是太伤人了!

边吃寿司边聊的话题,主要以这空白的四年间所发生的事情为主。

话虽如此,伯父他们这四年来果然还是在拼命工作,而我——也不想多谈过去的事。因为越是谈论那些快乐回忆,它的沉重就越让我感到痛苦。

在这段期间内,志乃一直保持沉默。

只要跟志乃说话,她还是会做出反应。

不过,她的句子仅限于“是的”,或者“不是”。

吃完晚餐之后,志乃立刻——简直就像是自己的戏份已经结束的配角一样——离开了客厅。一边以视线目送她的背影离去,我们终于进入了真正的主题。

当然,今晚的聚会目的无疑是为了替我庆祝。伯父他们是真心欢迎我,而我也非常高兴。不过,除了庆祝之外,讨论志乃的事情也是这场晚宴的另一个目的。

“……她有说什么吗?”

“没有,那孩子可没那么率直。”

“那是离家出走吧?”

昨晚那场行动的理由不要说是意外,就算造成事件也不足为奇。

从昨夜到现在已经过了一整天,只要与志乃谈过,应该能从她口中得知真相。

然而,伯母却摇了摇头:

“她只说了一句……对不起。”

“只有这样而已?请等一等,你们没有问她理由吗?”

“对我们来说,这句话就已经足够了。”

“根本不够吧!你们要多担心志乃一点才行啊……她也会这么想吧?”

讲白了——这只是单纯的义愤填膺罢了。

我什么都不懂,什么也不晓得。

我只是一个小孩。

伯父说,因为他忙于工作。

伯母说,因为她忙于工作。

我想,这大概就是真实吧!养活自己又要养活某人,真的是一件很辛苦的事。当我有朝一日站在这种立场后,或许也会说出相同的话。

可是我只是个孩子而已,所以此时此刻的感觉是我最真实的情感。

我无法原谅伯父他们让志乃一个人孤伶伶的作法。

两个大人静静地听着我的责备话语。

绮罗拉/

当富樫虎之助的身影出现在鸿池绮罗拉的公寓时,已经是晚上十点以后的事了。

光明正大走进单身女性房间的身影,或许会让旁人感觉到这里面有男女关系存在吧,不过他们的关系跟这种臆测完全不同。将那副巨大身躯塞进西装里的他,慎重的在堆满物品的室内前进,接着在里面看到了面向电脑的女性。

一边摇晃着具有固定机能的椅背,一边默默操作着鼠标的她,身上穿着红豆色的破旧运动服。从这副姿态中,一点也感受不到属于女性的魅力气息。

“辛苦你了,可以这样说吧?”

“不,我待会儿还得回署里。”

“是吗?唉,这也没办法啰!毕竟噩梦又重现了嘛!”

盯着屏幕的绮罗拉如此呢喃。

“警方已经开始进行夜间巡逻了,所以请大小姐不要随便在夜间外出。如果被逮到的话,说不定我会来不及打电话的说。”

“没关系~没关系啦!”

“怎么会没关系呢?如果让大小姐在拘留所住上一晚,我就没脸见师父了。”

“反正被骂的人也是我,你根本用不着介意吧。”

过份乐天的语调令富樫无言以对。

绮罗拉的双亲还有祖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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