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一章

从离自家最近的车站搭上私铁,乘坐约二十分钟后,再于终点站转搭JR线,乘坐约十五分钟。这是我迄今持续了两年又数个月的上学路线。

原本现在还是暑假期间,但从今天起全班同学要一起进行彩排,因此必须到学校。在即将于九月初举办的文化祭上,我们班预计演出话剧。纵然也曾想过,这个时期的考生将时间浪费在这种事情上真的好吗?但我们学校既没有运动会也没有远足,相对地则是致力于充实文化祭,因此每年不仅是学生,连老师们也是卯足全力。但是,一旦文化祭结束,就得切换成正式的考生模式

——因此文化祭在考生们心目中,就像是迈入决战前的最后一场盛宴。

尽管现今已届八月底,热浪的威力仍丝毫不减,人们喘不过气来似地走在充斥着沉闷热气的车站里。而我也是其中一人。虽然因汗水而黏贴在背上的衬衫让人感到不快,但我仍然快步走向准备搭车的月台,这时,有人叫住了我。

「你是三年三班的榎户川?」

我下意识地回过头,只见身后站着一名年纪相仿的男孩子。从制服和校徽来看,可以肯定是同校的学生,但长相我完全不认得。

他以近乎恐怖的认真神情指着自己的脸,压低嗓音道:

「我乃是前副将军水户光圀是也。」(注1:圀音同「国」,水户光圀即日本民间传说中的水户黄门——德川光圀)

面对突如其来发生的状况,我一时反应不及,只能哑口无言地看着他。

不晓得对方看到我的反应后有什么想法,下一秒他忽然哈哈大笑:「我开玩笑的啦。」还以为他要说些什么,最后却只是问了句:「你相信了?」

怎么可能啊。

「我叫由良,八班的。」

不认识,这个名字我也没听过。

见我默不作声,由良毫不生分地丢下一句:「我们一起到学校吧。」旋即迈开步伐。

「……等一下。」

「嗯?」

「我们……这是第一次见面吧?」

「嗯。」

「咦,那……怎么了吗?找我有什么事?还是你认错人了……」

「不不不。」由良摆了摆手。「因为,就是你吧?」

「什么?」

「目击到吉野彼方跳楼自杀那一幕的人。」

霎时间,心脏像是浸到了冰水中,冷意瞬间袭向四肢百骸。

……这家伙,刚刚说了什么?

尽管已来到了走下月台的阶梯前方,我还是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

由良也停住不动,仰头朝我看来,然后瞪大双眼。「啊,喂。」

下一秒,某个自后方走来的人猛力撞上了我。我好不容易才站稳脚步,但险些踩空阶梯——撞上我后背的,是女高中生三人行的其中一人。从制服可以看出,她们是与我们学校位在同条路线上的女校学生。撞上我的那名女孩子,用黏贴着不自然且过浓的假睫毛的眼睛瞪向我,咂嘴啐道:「很挡路耶,白痴。」

的确是我有错在先,我也不是想多嘴指责什么,只是咂嘴这项行为不太好吧。不仅是以身为一个女孩子而言,更不如说,是以身为一个人而言。

而下一瞬间,由良做出了更甚于她的暴行。

他转向咂嘴女,用整座车站都能听见的大嗓门咆哮:

「这都怪你自己要在别人屁股后面转来转去吧!不过是一个男人罢了,应该要自己机灵点避开吧,你这个蠢女人!」

真是一番粗鲁至极的话。别说是被骂的当事人和她的同学了,就连经过的人群也惊愕地瞪大双眼看向由良,抑或是不敢直视地快步走过。当中的几个人,还以带有责难的目光瞥向同行的我,而非由良本人。我如坐针毡,一瞬间甚至想过要装作不认识他,立即逃离现场。

在凝结的气氛当中,唯独由良一人像是什么事也没发生过,咧嘴笑道:

「那我们走吧。」

他转身背对呆若木鸡的女高中生三人组,悠然自得地走下阶梯。虽然很没志气,但我只能唯唯诺诺地跟在他的身后。

这时,我们背后传来了惨遭痛骂的少女她歇斯底里的哭喊声。

情况变得很奇怪。

由良这家伙真是个怪人,一点也不正经。不仅对初次见面的人说出超冷的冷笑话,还在大庭广众之下对女生破口大骂。另外,最重要的是他竟然毫不犹豫地提及在一个月前自杀的同班同学。这在我们之间早已成了禁句。

情况变得很奇怪……

由于电车内的座位几乎都已坐满,我们肩并着肩握住吊环。

我偷觑向玻璃窗上隐约映照出的由良他的头发就像是任其生长般地蓬松杂乱,但毕竟现在这个时节天气正炎热,看着看着反而是自己觉得热了起来。仔细一瞧,还有像是睡翘的乱发,显得非常不修边幅。但由于由良是个外表出众的美男子,包含那份邋遢感在内,反倒呈现出一种个人特质。我很少会觉得男生是美男子,却能坦率地承认由良算是。我从不知道同年级当中,有一个容貌这么出色的家伙——不过,就算长得再漂亮,我也不会特地去观察男孩子就是了。

电车开始发动后,由良有气无力地抓着吊环,一骨碌地转身朝向我。

「榎户川你啊……绰号是『柯南』对吧?」(注2:榎户川与江户川的日文发音相同。此指漫昼《名侦探柯南》中的江户川柯南一角。)

「…………」

「我猜中了吧,嘿嘿嘿。」

我默不作声。

的确,因为这个姓氏和从小就戴眼镜的关系,我的绰号倒不如说,初次见面的人,对于我的名字和外表所留下的第一印象,都是那个有名的少年侦探。以往我曾有好几次试着改戴隐形眼镜,但体质方面实在不适合,因此到现在我依然戴着眼镜。

不过进了高中之后,就没有人再用这个绰号称呼我了。

「喂喂,柯南。」

「…………」

「三班文化祭要做什么?」

「……演话剧。」

「柯南会出场吗?」

「不,我负责搬大型道具。多人场景时会露一下脸,但不会演戏。八班呢?」

「这个嘛,谁知道。」

「你怎么这么说?」

「因为我没什么兴趣。对了,目击到吉野彼方跳楼自杀的人,只有你而已?」

……又来了。问这种事,他是打算做什么。不,铁定只是因为单纯的好奇心吧。完全没有考虑过问这种问题,对方会有什么感受。

真的是一点也不明白别人的心情。

感到不快的同时,我回想起了由良在车站里像是煮沸的热水般瞬间突然生起气的模样。由良可是个不论对谁,都不晓得何时会做出什么事情的家伙。要是他在电车内大吼大叫可就糟了。

我决定走一步算一步。「不,不只有我。」

「你,还有三班的谁?」

「还有阿旭。依照学号就座的话,就坐在我前面。」

「这么说来,当天是按照学号的顺序就座罗?」

「嗯,就是这样。」

「当时教室里还有其他人吗?」

「就算我说了名字,由良你也不认识吧。」

「别管那么多了,总之说来听听。」

「有川内、北上、阿贺野、中川、米代,以及信浓。」

由良边「嗯嗯」地应声,边扳着手指计算。「那么加上阿旭和你,全部共有八个人吧。」然后点了下头。「教室里明明有八个人不,加上老师是九个人。也就是说,明明有九个人这么多,却只有你们两个人目击到有人从教室窗外掉下去?」

「吉野当时是从教室后方坠落下来。教室的前半部拉起了窗帘,大部分学生又都坐在靠前面的位置上……所以目击到的人不多。」

「原来如此。喂,你真的亲眼见到了吉野彼方掉下去的画面吗?」

「……嗯。」

答腔的同时,我不由得回想起来。

吉野坠落的那一瞬间。

——蔚蓝的青空,反射着耀眼白光的校园。在敞开的窗户外头,有人往下掉落。头下脚上,背部朝着地面。

当时吹起的那阵暖风,仿佛现在这一刻肌肤还能感受到般,可以清楚忆起。

我确实与她四目相接了。那双眼眸,那张脸庞,都像是对某件事感到惊讶般。

在看见的那一瞬间,呼吸在喉咙深处里冻结——

光是回想就让人抑郁不快。

那双眼睛……

让我想要大喊:不要用那种眼神看我!

仿佛有铅块灌进了胸口一般。

「你真的看

到了吧?」

「嗯……」

「那是什么感觉?」

「……什么感觉?为什么要这么问?」

「因为……」由良缩起下巴,露出挑衅的笑容:「还是会很好奇嘛。」

熊熊的怒火迅速往上窜升。

这家伙真是莫名其妙。

「不好意思,关于这件事情,我已经不想再去回想了。只因为感兴趣就来打听问东问西,我真的很困扰。」

「哎呀,你在对我生气呢。」

「与其说是生气,不如说是不想回想吧,算是有轻微的精神创伤。」

「啊啊,原来如此,精神创伤吗?」

「嗯。」我粗鲁地应声。「那是当然的吧。毕竟我看到了非比寻常的光景啊。」

「嘿嘿嘿。」

由良仅有声音在笑,脸部却毫无笑意。

诡异的面无表情。

「我实在无法喜欢,人用精神创伤这几个字来当作免死金牌的想法。」

「……你是什么意思?」

「你就照字面上的意思解读就好了。」

「什么啊,看我不顺眼的话,就别再跟我说话了。我自己才不想跟你这样的人」

「哎呀呀,话题一下子就跳远了呢。我可从没说过我看你不顺眼喔。我的意思只是,原来你是个只关心自己的人啊。」

「你、你在说什么啊。」

「就只会搬出精神创伤这四个字,主张自己受到的伤害比任何人都还要深。只要是人类,任谁都有一、两个无法彻底愈合的伤口,既然如此,还特意主张这点的话,就像在自豪『我有在呼吸呢』一样。你不觉得吗?」

电车迟缓笨重地停下。

若干乘客在这站下车,新的乘客涌入,车门关上。

然后再次轰隆隆地发动。

我的脸色一定很难看吧。「……真是歪理。」

「嘿嘿嘿。说是歪理,的确是歪理。但说是说教,也算是说教喔。就看你怎么解读了。嗯,不过目前为止都没听到你说『你太轻率了』,或是『这样对吉野彼方太失礼了吧』,这点我倒是觉得很可惜——这样说的话,以说教而言会比较顺耳吧,呐?」

「…………」

「应该要尊重死者,对吧?」

「……你最没有资格这么说吧。」

由良哈哈大笑。「也许喔!」

「我说啊,你为什么从刚才起就一直」

「榎户~」

熟悉的嗓音。

我回过头。由良也跟着转头。

一个女孩子踩着跨过阶梯般的步伐,钻过乘客间的空隙朝我走来。

「织惠。」

「早安!」开朗地笑着打招呼的她,是三年一班的日高织惠。看来是从隔壁车厢走过来的。

织惠站在我身旁,握住吊环。

今天她将略微长过肩膀的头发,在后颈的左右两侧绑成了两条辫子。织惠的发量看来虽多,却又细细柔柔的,所以编在一起后,辫子显得相当小巧,与放下头发时给人的感觉相差很多。

「……早安。」

「早安~」他们两人应该素不相识,但由良也莫名其妙地亲切寒暄。然后看向我,问道:「女朋友?」

对此,织惠很快地做出反应答道:「才不是呢,我们只是从小学起都同校。」

「啊,那么就是所谓的青梅竹马罗?」

「这种说法听起来好像连续剧喔,其实只是孽缘而已啦。榎户,对吧?」

织惠称呼我为「榎户」。因为我的姓氏是「榎户川」。

「呃……对啊。……二班今天要准备文化祭吗?」

「不是,我今天有管乐社的练习。因为距离文化祭所剩时间不多了,所以大家都在拼命练习。你呢?」

「全班彩排。」

「是吗?三班是演话剧吧。正式演出时我会去看的。」

「我可没有上台演戏喔。」

「所以我才会兴致勃勃地想去看呀。」

「这~样~啊~?」

由良歪过头。「虽说是孽缘,但你们感情挺好的嘛。」

这家伙在说什么啊。

「是、是吗?」织惠难为情地微笑。

「…………」连我也觉得有点尴尬。

「嗯?」由良状似发现到什么事,突然偏过脑袋,然后身子往前一弯把我推开,凑向织惠的脸庞。「织惠,你的肤质真好。」

才第一次见面你就直呼名字吗!虽然是因为不知道姓氏也不能这样吧!

话说回来,「肤质真好」又是怎么回事?让人无言。这是一般男高中生会若无其事说出口的台词吗?

在极近距离下听到对方这么说,织惠仓皇失措。「谢……谢谢你。」

「你有男朋友吗?」

「咦?」织惠不知所措地看向我。「那个……」

……不要看我啊。

我垂下视线。

「没有吗?那么你觉得我怎么样?是你喜欢的类型吗?织惠完全是我欣赏的类型喔。我喜欢皮肤很好的人。啊,我还没自我介绍呢,我是八班的由良,请多多指教。」

「咦?咦?」织惠的双颊涌现红晕。

我的内心也是波涛汹涌。「……喂!」

这家伙真的是莫名其妙耶。

「由良,你别再开玩笑了。」我一把将在我眼前的由良脑袋推回去。「别捉弄这家伙了。她很单纯,马上就会误会。」

「哼。」由良用饶富深意的贼笑表情看我。

「什、什么啦?」

「等一下,榎户!你说单纯是什么意思!」织惠一拳揍向我的后背。

虽然不痛但又很痛。「喂,你这家伙真是……」

「不准说你这家伙!」

由良嘻嘻傻笑。「完全被吃得死死的呢。」

……这混帐。

之后,直到抵达学校之前,我不得不一直留心由良与织惠两人。

带着前所未有的疲惫感,我走进气氛和谐又吵吵闹闹的三班。

果不其然,人口密度一茼的教室里充斥着闷不通风的热气。加上没有风,说不定比户外还热。所有人都拿着自备的垫板,当作扇子啪哒啪哒地扇着,使得教室内部显得格外缤纷多彩。

每年到了这个时期,这所学校的学生们,一定都会心生一个大家早已重复过数千数万遍的疑 问。而今天,又有某个人像是诅咒般忿忿地提出这个疑问:

——为什么这间学校没有冷气啊?

对于这个疑问,就像是某种固定句型般,也有个既定的回答。就像是说「山」,对方就会回「川」一样(注3:「山」和「川」是往昔日本忍者使用的一种常见暗号。);就像是说「谢谢你」,对方就会回「不客气」一样。

——如果装了冷气,暑假就会变短喔。

一旦有人说出这个回答,这个话题基本上就算结束。并非是有人如此决定,而是不知不觉间成了一种常态。但是仔细想想,这其实非常荒谬、毫无道理可言。冷气设备完善,暑假也毫不缩水的学校所在多有。

好热喔。真的好热。为什么这么热啊?明知抱怨也无济于事,但我们就像是面对一个百思不得其解的难题般,继续发着牢骚,歪着头拿垫板当作扇子。

坐到自己的座位上后,我试着向坐在隔壁的熊野询问有关由良这个人。

「八班的由良?啊,我知道喔。就是外星人嘛。一年级时我跟他同班。」

「为什么说他是外星人?」

「啊,大家并没有什么恶意,只是那家伙真的很奇怪。无论是个性,还是言行举止。虽然不至于不正常,但一般人还是难以理解。所以呢,不知不觉间大家就称呼他为外星人了。」

「喔……」

经他这么一说,我再次试着回想由良这个人。

善变的个性,奇怪的笑声,许许多多不知有无弦外之音的微妙发言。压根不晓得他在想什么的贼笑表情——

原来如此,将那个不知所云的男人称作「外星人」,真是贴切至极的比喻。

「还有啊。」熊野往前探出身子。「由良他头脑很好喔。这方面才真的是外星人等级。」

「真的假的?」

「真的喔。旧帝大(注4:旧帝国大学,狭义上是指日本在第二次世界大战前于日本本土所设立的七所国立综合大学,相当难考取。如尔后改为东京大学的东京帝国大学。)一类的大学,应该轻轻松松就能考上吧。不过,听说他的志愿是附近的美术大学。」

「美术大学?」

「应该是想要画画吧?而且他

又是美术社。」

「是喔。」

他会参加美术社这一点还真教人意外——不,仔细想想其实也还好。

那个由良若成为艺术家,总觉得应该很合适。

「有些人如果太过与众不同,周遭的人可能会对他敬而远之,或是排挤他,一不小心还有可能遭到霸凌,但幸好那家伙长得很美形,所以感觉上活得很随心所欲呢。」

「喔……」

「人长得帅真好呢。长得那么俊美的话,说不定女孩子也是任他挑选呢。啊,对了对了,文化祭每年都会有同好举办『俊男美女选拔比赛』吧。由良一、二年级的时候,都是被推荐入围,然后在预选的匿名投票时进入前几名。不过,等到了决选,问他愿不愿意出场参赛时,听说他都是严加拒绝。说自己绝对不会参加,觉得这种事情很麻烦。」

「我记得赢得那个比赛的话,好像可以拿到一些不错的奖品吧?」

「对啊。像是学校餐厅的餐券一年份,或是能在拉面店『世界轩』使用的餐券等等。奖品一年比一年豪华,还有人在猜这是不是为了引诱由良参赛。」

「咦~我完全不晓得有这回事。因为我对那方面的活动一点兴趣也没有……」

「嗯,说得也是嘛。如果是漂亮的女孩子那倒也罢,但如果是漂亮的男孩子,根本不关我们的事。不过,你怎么突然问起由良?」

「啊,那个,早上凑巧看到他。」

「喔~」

熊野似乎相信了我的说法,但无论再怎么好奇,一般人也不会因为「凑巧看到」,就特意到处打听另一个人的事情吧。——我对由良说过的每一句话都耿耿于怀。虽然只要不去在意就好了,但就是在意得不得了。像是有鱼刺梗在了喉咙里,怎么样也无法无视……

就在我思索这些事的时候,熊野又开口了。「对了,前阵子你模拟考试考得怎么样?」

「嗯?呃……还算可以吧。」

「你的数学Ⅱ没问题吧?我记得你老是考不好。」

「不,这次的话……我想没问题。」

「是吗?那太好了。嗯,毕竟这次的数学Ⅱ超简单的啊。平均分数也很高。我也差一点就要低于平均分数了呢。因为根本没读书嘛。啊哈哈。」

「……啊哈哈。」

我明明比平常还要用功读书,却还是低于平均分数呢。

偶尔同年级生不经意的冒失话语,会让我感到非常不快。

其实现在也是。内心气愤得不能自己。

但我还是挤出笑容来压下那份不快。

我想,考生都处在一种很特殊的精神状态下。

试探彼此的底细。不经意地炫耀自己。脸上若无其事但内心却妒火中烧。笑容的背后是不甘懊悔。带着优越感安慰别人。诅咒的同时称赞对方,鼓励的同时也牵制住对方。虎视眈眈却又好战。势不两立,时而却又同仇敌忾。

这些都是家常便饭。

但是这些事情,其实对身体很不好吧。

我回想起了早上由良在车站内破口大骂的光景。虽然粗俗,却是非常直接的情感流露。如果能像他那样怒吼的话,内心肯定不会累积压力吧。就这方面而言,他还真是健康。而且仔细一想,其实他并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初次见面的我才会那么生气。……对了,当时他是说什么?我记得是——这都怪你自己要在别人屁股后面转来转去吧!还真厉害。

真好。

我也好想试着说一次那样的话。

关于吉野彼方——

说实在话,我对她所知不多。三班的同学也都跟她不熟吧。

既没有亲密的朋友,自春天以来,好像也一直拒绝上学。

偶尔虽会看到她神出鬼没地出现,但注意到时,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是个难以捉摸,仿若迷雾般的女孩子。

柔顺的黑发,长长的睫毛,一双黑亮的双眸。尽管散发着些许冷漠的气息,但五官清秀,是个漂亮的女生。

谁又想像得到这样的她,竟然会在暑假从校舍里跳楼自杀呢?

根据我与阿旭的证言,吉野应该是从比三楼高的地方由于顶楼禁止进入,平常又都上锁,因此是从四楼,而且是从三年三班正上方的教室,也就是生物准备教室里跳楼摔下。

之后虽然马上叫了救护车,运送吉野前往医院,但是听说几乎是当场死亡。尽管没有找到遗书,但最后依据周遭的情况判定为自杀。

葬礼很快就开始筹办。但由于是秘密下葬,学校方面应该没有任何人参加。

也因事情是在暑假期间发生,所以校方还没有出面做任何说明。第二学期的开学典礼上,应该会说点什么吧,但目前这件事在学生之间,至多就是彼此间会窃窃私语:「听说暑假期间有个学生在学校里死掉了。」除此之外再无其他。也不可能会有。因为若要谈论这件事,话题未免太过沉重。文化祭也没有任何打算中止或是缩小规模的迹象。毕竟不是件光彩的事,或许也忌讳大肆张扬吧。

关于这件事,一切都是静静地谈论,静静地进行,并且静静地结束。为了不引发多余的骚动, 大伙都暗暗地提醒自己——这已是一种了然于胸的默契,没有人对此存有任何怀疑。除了由良以外。

夕阳西斜,班上弥漫着一股作业差不多该告一段落的氛围,这时有个人悠哉地走进教室。

「彩排进行得如何?顺利吗?」

是阿旭。和我一样目击了吉野的坠楼画面,三班的男学生——他的身材高挑,体格壮硕,但参加的社团活动却不是运动类别,而是管乐社,跟织惠一样。负责的乐器我记得是中音萨克斯风。

当我问他为什么选择那项乐器时,他丢给了我相当愚蠢的回答:「因为很帅啊,感觉女生看到了会尖叫。」嗯,不过这家伙就是这样的人。

话说回来,人类在打算做某些事情时,也许大多都是基于一些「愚蠢」的理由。

为什么要玩音乐?因为想受女生欢迎。

为什么要打听别人的隐私?总觉得很好奇嘛。

为什么要读大学?因为大家都在读啊。

就像这样。

阿旭朝这里走近后,熊野问:「管乐社的练习结束了吗?」

「还没,现在是休息时间。我很在意班上的情况,所以过来看看。」

「还真敢说~明明就没有打算帮忙。」

「哈哈哈。」阿旭随便找了张椅子坐下后,「嗯?」从制服裤中拿出手机。

「哦,是我可爱的女友传来的简讯。」

「笨蛋,用不着特地跟我们报告。」

阿旭好一阵子默不吭声地操作手机。

「对了对了,之前我把跟女朋友亲吻的画面拍成了手机图片,想看吗?」

「啥?笨蛋,去死,我才不要看。上头肯定也有你的脸吧。」

「那当然啦。」

「超烦人的!让人浑身无力!如果是一个女生又全裸那就算了,为什么还得看你的色脸啊……不过,还是借我看一下好了。」熊野坐起身子,凑向阿旭。

两人低头看向手机萤幕后,分别发出「呀~」和「呜哇~」的叫声。

阿旭笑嘻嘻地抬起头来。「榎户川你也要看看吗?」

「我不用了。」

「什么嘛~」阿旭自讨没趣似地噘起嘴。

「啊(真是年轻气盛啊!笨蛋情侣看起来无忧无虑的,真让人羡慕呢。」熊野重新坐回椅子上,唉声叹气。「你拿那种照片出来向别人卖弄,女朋友不会跟你抱怨吗?」

「怎么可能抱怨。更何况拍这些照片的正是我女友,连这张也是刚刚她寄给我的。」

「呜哇~搞屁啊。你女朋友是喜欢到处炫耀的类型?」

「我想应该不是吧,总之是个爱撒娇的家伙~」

「莫名其妙,你们真烦耶。」

真的很烦。这种时候的阿旭,总是让我感到退避三舍。

阿旭表现得就像是已经忘了自己曾目击到吉野跳楼自杀一事。

……不,搞不好他真的已经忘了。

毕竟他是个脸皮厚到甚至令我羡慕的家伙。

为了准备文化祭,学生们四处奔走喧哗,运动社团也发出气势磅礡的吆喝声。位在四楼尽头的美术教室,像是与这些声立口隔绝般地悄然寂静。打开门后,一股独特的气味窜入鼻腔。由于我只在一年级时上过列为选修科目的美术课,再次踏进这里,可说是睽违已久。

由良独自一人坐在宽敞的特别教室里。

手上拿着调色盘与画笔,面向立于画架上的画布——这是我个人对美术社员擅自怀有的印象。但是现在在我眼前的美术社员由良,

模样与我的想像截然不同。他身上穿着围裙,普通地在椅子上,普通地对着桌子,在A4大小的纸张上挥舞画笔。

由良头也不抬,仅仅转动目光,认出我的身影后,不发一语地将视线拉回笔尖上。

我就这么站在门边。

由良摆出了像在写书法的姿势,让画笔沾满可说是萤光色的明亮粉红色颜料,再落于纸上,渲染开来,时而融入绿叶的蓝——他在画瞿麦花。画纸上没有事先描上草稿,桌子周围也没有任何供他参考的资料,也就是说,由良正仅用颜料,将盛开在自己脑海中的瞿麦花呈现于画纸上。

画完了一片花瓣之际,由良搁下笔,伸手拿起放置在脚边的宝特瓶装绿茶。「想入社吗?」

在三年级的这种时期,不可能加入成为新社员吧。

我站在大口喝着绿茶的由良身旁。「这是水彩画吗?」

「嗯,算是水彩吧。」

由良答得随便。察觉到他的视线正看往其他方向后,我跟着望去。

教室后方,固定于墙壁的柜子上,立着一幅平贴在画板上的水彩画。

那幅画。

我不由自主地像是被吸引般,摇摇晃晃地走近那幅画。

上头绘有无数的蓝色蝴蝶。翅膀像是花束般重叠相连,勾勒出形似于某种结晶的几何学轮廓。随着往画布下方移动,翅膀的蓝色开始混杂着跟方才画瞿麦花一样的鲜艳粉红,时浓时淡,最终如同泡沫般消失无踪。望着眼前宛若朝霞般强烈鲜明的浓淡色彩,我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你觉得那幅画怎么样?」由良以毫无抑扬顿挫的平静嗓音问。

「……虽然我不太懂画,但总觉得,很厉害。」

「能让不懂画的人涌出『总觉得很厉害』这种想法,表示这幅画是上乘之作。」

但只有一件事。

画布的右下角是一片空白,也没有任何草稿描线。从整体的感觉看来,似乎也不像是在运用画面的空白——

我转头看向由良,试问:「难道这幅画还没完成?」

「嗯。」

「那这片空白的部分要画什么?」

「不知道。」

「?」

意思是他还无法决定要画什么吗?

那么,方才他画的瞿麦花可能是练习作品吧。

大概是察觉到我的视线,由良轻捏起刚画下瞿麦花,还带有湿气的纸张。

「这个是在模仿那张画的笔触。」

「模仿……?」

「对,我怎么样都学不来。」

这么说来,这幅蝴蝶并不是由良画的罗?

可是,无论是独特的浓淡色彩,还是上色的方式,我觉得他都掌握到了这幅画的特色,倒不如说,就算说是一模一样也无妨……不过,这也只是我这个外行人的看法。

「那你在模仿谁?」

由良从椅子上坐起身。「吉野彼方。」

「咦?」

「那幅蝴蝶是吉野彼方画的。」

瞬间脑袋一片混乱。

不晓得该怎么回应对方。

终于,我像是梦呓般回道:「吉野是美术社的社员啊?」

「没错。」

「啊,那个……我想你应该知道吧,吉野她不是一直拒绝上学吗?而且也很少在教室里露面,所以关于吉野的事情我也不太清楚——」

「这幅图画得很棒吧。」由良走到蝴蝶画作跟前,像是要填补右下角的空白一般,将手上的瞿麦花图叠置于其上——「不对。」如此低喃后,他毫不犹豫地用力捏起手中的画纸,将其当作抹布般揉成一团,然后用低手投球的姿势将纸团丢进教室角落的垃圾桶里。「吉野彼方为什么会自杀呢?」

突如其来的问题。这个男人的言行果真是难以预测。

「谁知道呢。」我只能这么回答。

「甚至会让她在中途抛下这幅画不管,是发生了什么大事吗?」然后由良面无表情,不知在想些什么地看向我——「你觉得呢?看到吉野彼方还活着的最后身影的你,有什么想法?」

「……那种事情谁知道啊。只有本人才会晓得吧。」

「你完全不好奇吗?」

「由良你很好奇吗?」

「很好奇。」

「若说我不好奇,那当妖寔骗人的。可是,这种事情我觉得不应该去探究吧——」

「你猜日本每年有多少人自杀?」

又是毫无预警的提问。

我依然不知所措。「干嘛突然问这个?」

「提问的人是我。别管那么多,快回答我。」

「我不知道。」

「用直觉回答我就好。」

「……大约五千人?」

「根据警方的报告指出,平成十年(1988年)以后,从未低于三万人次。」

「咦……还真多呢。」

「是啊,比起死于交通意外的人数还要多喔。那么,一年三万人,简单加以计算的话,除以三百六十五之后大约是八十二,再除以二十四的话大约是三也就是说依计算结果看来,在人气电视剧从开始播放到结束的一个小时内,日本国土内就算有三个人自杀身亡也不足为奇。在这个国家里啊,自杀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反而算是家常便饭。不过,我们却没有感觉到每天有这么多人亲手杀了自己呢。因为无论是电视还是报纸,若不是相当具有争议性,根本不会报导自杀案件。倘若每起自杀案件都要报导,那么报纸版面全都会是自杀新闻了。」

「说得……也是呢。」

「关于死亡,就是应该避而不谈,应该与生活环境隔离为了遵循现代这样的风潮,自杀案件都被相关人士和行政机关一一压了下来……可是,为什么要隐瞒呢?若是要藏起尸体或是尸臭味,嗯,这也是无可奈何,但是为什么也要无视于有一个人选择了死亡这项事实?明明这些事就经常发生在我们日常生活周遭啊。你不觉得这是一种非常严重的逃避现实吗?」

「…………」

「然后,就算我一个人提出了这种问题,也是无济于事。再继续这样下去,吉野彼方自杀一事,肯定也会毫无例外地化作五位数以内的资料,最终被埋没再也看不见吧。然后她的一生就此宣告结束。可是,你不觉得这样很空虚吗?明明在不久之前,她还是个确实存在于这里的同年纪女生啊。是个既年轻又健康又漂亮,才华洋溢的女孩子。无论是肌肤还是头发,甚至就连内脏,肯定也都充满光泽闪闪发亮吧。」

「…………」

「这样一个女孩子死掉之后,她的肉体也会跟着灰飞烟灭。我这样说或许不太恰当,但是,这真的非常可惜。真的真的非常可惜。她为什么会做出这么可惜的事情呢?我实在百思不解。」

「…………」

在所有人都视而不见,充耳不闻的时候。

在这种尽可能让一切平静过去即是美德的现况下。

为什么只有这个男人毫不别开目光呢?为什么不让它静静过去呢?

这是他的个性使然?抑或是……

「喂,榎户川。」

「……什么事?」

「要不要和我两个人一起调查看看?」

「调查什么?」

「调查吉野彼方为什么会自杀。」

由良说道,同时静静扬起微笑。

真的是个奇怪的家伙。

「调查……这样太轻率了吧。之前不是才有个人教训过我,说应该要尊敬死者吗?而且你不是讨厌轻率的人?」

「但我可是很有自知之明喔。我看不顺眼的,是轻率的人不知道自己轻率。」

「况且你说调查,究竟是要怎么做……」

「嗯……?」由良边脱下围裙,边大剌剌地咧开嘴角。

上一章 返回目录 回到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