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海德拉的告白 第三章

【六月十一日】

抢匪似乎醒来了。察觉到自己的手脚不仅被捆绑住,嘴巴也被堵住后,开始边「唔唔唔」地呻吟边扭动身子挣扎。

糟了。又会让大婶起疑心的——

由良背对着我,在男人身旁蹲下。

「再不安静,我会连你的鼻孔也塞住。」

听到这一句话,男人马上安静下来。大概是从由良冷若冰霜的声音里听出了他认真的程度。

「你只要回答我的问题就好了,然后我很快就会放你回去。」

抢匪对由良的这句话没有任何反应,但额头冒着大量冷汗。

「是布施正道派你来这里的吧?」

男人倏地别开目光。是表示他不打算回答吗?

对此,由良没有显露出半点焦急或是困扰的神色,只是朝我展现笑脸。「不好意思,能麻烦你帮我打开那扇窗户吗?」

呆坐在窗边的我虽然摸不着头绪,姑且还是听从他的指示打开窗户。夜晚的冷空气和毛毛雨凉凉地吹了进来,亢奋的脑袋也清醒了几分——才刚这么想而已,由良就捉起男人的衣领,将他抬起然后在榻榻米上拖行,最后拉到窗框上,将男人的半个身体推出窗外。他该不会要把男人丢出去吧?我吓得缩成一团,但由良还捉着男人的腰带,因此男人的腰部就挂在窗框上,仅有上半身往外垂挂。但是,只要由良在刹那间松手,男人就会头下脚上地朝地面掉落。

男人顿时眼眶含泪,用被捣住的嘴巴发出「唔唔唔」的呻吟声并扭动身体。

「再出现一次刚才那种态度的话,我就会松手。挣扎或是做些不必要的举动,我也会松手。总之,只要你做了惹我不高兴的事情,届时你的脑袋瓜子就会与地面做最亲密接触了。这里是二楼,虽然不高,但我也只能祝福你只是喊声痛就没事了呢。」

这家伙太乱来了吧!

都到这种地步了,我再也无法坐视不管。「喂!」我一把捉住由良的肩膀。

但是——「别碰我。」眼神中清楚传达出这句话的由良一瞪,我就不得不闭上嘴巴。

「请你安静看着吧。你多管闲事的话,我也会松手喔。」

怎么这样——由良毫不在乎我过于微弱的抗议,「听好了。」大力摇晃男人的身体。

「我只希望你回答我的问题而已。只要你的态度良好,我们彼此就不会留下不愉快的回忆,所以这不是什么困难的任务吧?还有,我话先说在前头,我这个人没有什么力气。要是耗上太久时间导致我累了,手说不定就会违背我的意志和努力而自己松开喔。你应该懂得识时务者为俊杰这句话吧?」

尽管头下脚上,男人还是颤抖般地点头如捣蒜。

「那么,我再问一次相同的问题。是布施正道派你来这里的吧?」

男人似乎已经完全失去了抵抗的力气,虚弱地点头肯定。

「他命令你偷走挂轴吗?」

肯定。

「你和布施正道是什么关系?亲戚吗?」

否定。

「手下那一类的?」

否定。

「对方是花钱暂时雇用你的吗?」

连连点头。

「那么你不知道对方为什么要你偷走挂轴罗?」

肯定。

「你应该不是随便敷衍我吧?」

由良放松捉着腰带的力道。于是男人的身体被上半身的重量拖得往下大幅度滑落。男人拼命摆动双脚,只差没有扭断般地疯狂摇头。

我暗中摆出预备姿势,打算假使由良真的放手,无论如何都要抓住男人的双脚将他拉上来。

但是,由良重新牢牢地握紧腰带。「你说的都是真的吧?」

男子又不住点头。可以看见他的眼角流下了一滴眼泪。

……啊啊,够了,这种事情真教人看不下去!

「已经够了吧,快点住手!」

我一面捉住男人的腰带,一面推开由良。

由良没有反抗,很干脆地将位置让给了我。

我拉起男人的身体,让他倒回榻榻米上。由于将男人推出了还在不停下雨的屋外,他的衣服从腰部以上都淋得湿透。流下他脸颊的已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抑或是汗水。

男人的呼吸急促到让人担心他是不是出现呼吸过度的症状。

「你没事吧?」

照理说,这家伙曾拿着小刀威胁我,其实根本用不着担心他,但不论事情的经过如何,在这种状况下,精神上受到最大打击的人左看右看都是他。

我仰头看向一旁的由良。「喂,你已经问够了吧?让他回去吧。」

由良笑着颔首:「可以啊。不过,在那之前——」

说话的同时,他拿出自己的手机。

叮咚叮~~

伴随着牧歌风的快门声,他对着男人不知所措的脸拍了一张照片。

「为了以防万一,要留张照片当作证据。」他转向哑然无语的我,笑嘻嘻地如此宣告。「那么,我们走吧。」

「虽然我没有资格这么说啦……」

走上了坡道的一半时,男人回头看向我。

我、由良和抢匪这样奇妙的三人组偷偷溜出旅馆后,如今正一个挨一个地走在下着绵绵细雨的路上。

「朋友还是慎选比较好喔。那个小伙子脑袋真的有问题。」

他努了努下巴指向由良。

虽已撕下了嘴巴和双脚上的胶带,但男人的双手仍被胶带紧紧缠住,因此无法撑伞的他完全淋成了落汤鸡。

我别开目光说:「我们不是朋友,只是刚好住在同一问旅航而已。」

「是吗……话说回来,你们到底要跟着我到什么时候啊?」

由良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你接下来会回布施正道的工作室吗?」

男人似乎已对由良怀抱着近乎恐惧的情感,听他这么一问,略微地向后退。「不行吗?」

「不,当然可以。回到布施大人的住处后,你尽管一五一十钜细靡遗地向他报告,你看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又遇到了什么吧。」

男人看着由良的眼神,已经不像在看一个人类了。真要形容的话,大概就是正作着恶梦的人的眼神吧。

最后男人就带着这副表情离开了。

「那么接下来——」等到男人的身影消失在转角后,由良才轻声低语。

「不晓得对方会有什么动作呢,真教人期待。」

然后冷不防转身,开始在烟雨中迈步。

「要回旅馆吗?」

「我要准备洗澡,再重新躺回床上睡觉。」

明明直到前一秒还处在快要冲破临界点的紧张态势中,一下子恐吓他人一下子又被人恐吓,

他却若无其事得仿佛这项事实压根没有发生过。

我忽然想起了抢匪临走前,忿然丢下的「他脑袋真的有问题」这句话。

……这句话也不见得不正确呢。

总之,呆站在这里也毫无益处,我跟在由良的身后往回走。

这座村子的柏油路貌似平素就未确实铺修,到处都是龟裂和小凹陷。像今天这样一旦下雨,那些小凹陷自然就会堆积泥水,形成了如陷阱般无数个又小又深的水洼。这些小塌陷意外地难缠。为了避开水洼,我们时而靠右走时而靠左走,一边不规则地蛇行一边往前进。

这段时间,我们一直保持沉默。

但是,就在快要可以看见旅馆的时候,由良低声说:

「为什么要说谎呢?」

隔着透明的塑胶雨伞,可以看见由良的视线投在我身上。

「你至少可以回答『曾听别人提起』,或是『我稍微去看过工作室了』啊……用不着笨拙地隐瞒,随口回答就好了吧?就是因为你撒谎,才会被我缠上,最后还被牵扯进这种事情里。」

「你在说什么?」

「就是布施正道这件事。」

尽管预料到了,这个回答还是带给了我不小的冲击。

冷静一点,冷静一点。我告诫着自己,进而反问:

「布施正道怎么了吗?」

「还想继续装傻吗?真是不屈不挠呢。」

由良的嘴角挂着微笑,眼中却有着意图看清我反应的冷静与透彻。

「当我在那间定食屋提及布施正道的时候,阿春说了:『不知道。』、『只听过名字和头衔。』但是,这不可能。因为阿春抵达旅馆之后,第一个去的地方就是布施正道的工作室。」

「你为什么知道这种事情?」

「因为在阿春站在远处眺望布施正道工作室的同一时间、同一地点,我也在那里啊。但你好像没有发现到我。」

「什么时候?又在哪里啊?」

「就是黑色四驱车停在工作室前面,自称田越的男人按下对讲机的那时候。快与对方迎面撞上的阿春于是躲进暗处的举动,我都看在眼中。我认为当下的那个反应相当不妥喔。因为简直像在昭告众人,你正以现在进行式做某些亏心事一样。明明只要假装是路人,直接走过去就好了。而且在那之前,你也在工作室附近绕了一圈

察看情况,没错吧?」

「……你到底是从哪观察我的?」

「难不成之后我还得连观察你的理由都列出来吗?」

我撇开视线。「算了。」

然后我在马路的正中央停下脚步。由良也立即停住。

我瞪着浸到了脚尖的水洼。

帆布鞋已经变得又湿又脏,恐怕直到早上都不会干吧。

真想咂嘴。

「可是,我先声明,那家伙才不是布施正道。」

「我知道。」

我耗费了莫大的意志力,才忍住不让脸颊抽搐颤抖。

不晓得由良是否察觉到了他可说是对我投下了震撼弹这件事,平静地切入正题:「上周发行的美术杂志《美术之箱》里,刊登了布施正道的相关报导。姓名和作品都是布施正道,但以创作者身分出现在照片上的人物却不是。不是布施正道的男人正自称是布施正道,堂而皇之地发表作品——由于我对这项事实感到疑惑,才会为了确认真相而来到这座村子。」

「我也是。我也一样是看了最新一期的《美术之箱》后,就吓一大跳……总之决定先来这里看看。」

陷入沉默后,只有雨珠滴滴答答地打在塑胶雨伞上的声音回响着。

犹疑了一会儿后,我还是决定问问看:

「那个男人,自称是布施正道的那家伙,你觉得究竟是谁?」

「天晓得。」

「真正的布施正道发生什么事情了吗?现在人又在哪里?」

「天晓得。」由良又重复了一次,转头看向虚空。好一阵子都只将若有所思的侧脸对着我,接着无预警地开口:「我们联手吧。」

真是天外飞来一笔。「啊?」

「虽然理由各不相同,但目的一样。我和你都想证明现在的布施正道是冒牌货,进而知道正牌布施正道的消息,对吧?」

「是……是没错啦。」

「但是,我们既不熟悉这座村子,也不熟悉这片土地,完全处于客场的劣势。在这种情形下,如果想彻底调查某件事情,与其一个人单打独斗,两个人一起行动肯定更有效率。拥有相同目标的你对我来说非常方便。对你来说,我应该也是一样。只要彼此互相利用就好了。若能因此达成目的,这样的代价很便宜吧?」

「等一下,在讨论联手合作之前,我有一件事情想问你。」我下定决心,将身体旋转了九十度,面对面地笔直注视由良。「既然长相、名字和作品你都认得,就表示你和正牌布施正道彼此认识吧?」

「是的。」

「你们是什么关系?为什么会为了布施正道跑来这种地方,还处心积虑地想挖出真相?你的动机是什么?」

「这是非常私人的理由。我不打算对只有暂时性合作关系的人透露。」

来这一招吗?

我不禁露出了极不高兴的表情说:「那我也不告诉你我的理由。」

由良在喉咙深处发出咯咯轻笑声。「我一点也没有兴趣知道。」

「……你个性还真是不错呢。」

「那么,你打算怎么做?请现在在这里明明白白地表态吧。」

真是不可一世。

我从未见过有人盛气凌人到这种地步。

但是,虽然不太明白是为什么,我却不觉得讨厌,反而觉得可靠。

由于不想服输,我狠瞪般定睛望着由良。

「我奉陪。」

由良满意地笑了。

拆开暗色布料后,紧紧卷起的挂轴就出现在眼前——但更正确地说,那并不是一般人眼中的「挂轴」,而是「类似挂轴的东西」,但由于不知道名称,暂且就称作「挂轴」。

单看手势,由良似乎已相当习惯处理这类物品。果然是因为他是日本画系的学生吧。

由良按着解开了细绳的挂轴其中一端,轻轻将它摊平在榻榻米上。

鲜艳的色彩显露在外后,旅馆的三坪大空间仿佛因而变得明亮。

直到刚才我还懒散地盘着腿,这时却忍不住立起膝盖,往前倾身,入迷地注视着挂轴。「……的确,看来这是布施正道的作品没错。不论是过度细腻的拼贴也好、以独特的样式延展开来的藤蔓花纹也好,还是这个『Red Blood』。」

隔着挂轴正面相对的由良歪过头。「『Red Blood』?」

「嗯。在熟知布施正道作品的人之间,似乎都这么称呼必然会出现在作品里的这个暗红色。虽不晓得是谁开始起头,但听说是因为颜色很像干涸的血,才会称为『Red Blood』。」

「喔……」

「而且,这个诡异的称号还伴随着与它十分相称的诡异谣言。」

「什么谣言?」

「听说这种红色当中混杂了布施正道本人的血。」

由良微蹙起眉。「本人的血?」

哎呀,这则传闻吓到他了吗?

「终究只是谣言而已啦,谣言。」我连连摆手。「这就像是一种比喻,想表达的意思就是这种红色奇怪到会引人这么联想。喏,别人不是常说嘛,『颜料就是画家的血液』。由此延伸的话,反而会觉得这个比喻真是贴切呢。」

「阿春个人听到这则谣言时,有什么想法?」

「咦?」

「私底下认识布施正道的阿春听到这则传闻后,不曾有一瞬间当真吗?」

「…………」

「在为呕心沥血之作上色的颜料中加进自己的血,说不定布施正道这个男人真做得出这种事情——难道你连一秒也不曾这么怀疑过?」

虽然满肚子问号,但听到这个问题时,我的胸口一阵悸动。

这个问题必须审慎回答才行。

我有这种感觉。

「……不,我完全没有怀疑过。」

「为什么?」

「如果要加入鲜血,当然,就必须伤害自己身体的某个部位才行吧?为了采集血液。」

「是啊。」

「布施正道并不是不惜忍受割开皮肤的疼痛,也想完成某件事情的那种男人。他没那么有志气。与其非得那么做不可,他还宁愿选择搁下画笔吧?因为他是个对于续画没有半点信念和热情的家伙。光看那个头衔就知道了吧?新抽象派复合媒材艺术创作者……哼!换言之,不是画也没关系。根本就是透过头衔向众人宣告,只要能以艺术家自居,表现的媒材是什么都无所諝。」

「嗯哼。」由良轻哼一声,将掌心叠在立起的一边膝盖上,下巴再靠上去。

「更何况,根本也没有职业画家会在准备出售的画里涂上自己的鲜血吧?不但会使得颜料劣化,整体的保存性也会变差,最重要的,是没有买家会收购这么令人毛骨悚然的画作。」

「这可就难说了喔。这并不是单靠形式上的价值观,就能决定价格的东西吧?以血绘制而成,这种将悬疑要素或恐怖要素做为小道具的诡谲感,说不定能成为卖点之一。」

「嗯……是吗?虽然我无法理解啦……那么,说这种话的你又有什么想法?以画家的身分回答我吧。你会在自己的画里涂上自己的鲜血吗?你做得出来?」

由良低垂下头,左右摇晃着上半身。

这种百无聊赖的动作相当孩子气。

「一般而言……不会那么做吧。」

「对吧。」

于是,关于「Red Blood」的话题就此告一段落。

比起这个,有件事情更让我在意。

「那个,虽然我很害怕问出口,但方便我问吗?」

「请说。」

「这幅画作上的人物是『黑桃皇后』……没错吧?」

「是啊。」由良泰然自若地回答。

我不敢置信地再次凝视挂轴上的画。

画中的人物是一名黑发女性,手上拿着一朵以「Red Blood」上色的红色花朵。此外,在色彩缤纷的背景上,加以设计呈现的花色无庸置疑就是黑桃——

如果这是其他人头脾或是其他花色,我不会感到困惑。但是,这幅挂轴画作不论横看竖看,都是「黑桃皇后」。

关于「黑桃皇后」,冒牌布施曾在杂志的专访上说过:「现在的我并不认为非得创作出这位缪斯不可,今后也没有这个打算。」尽管如此,那幅「黑桃皇后」实际上却存在着,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虽然现在问有点太慢……」我抬头瞪向由良。「这是真迹吗?」

「当然。」

「真的,真的是布施正道的真迹画作吗?」

「是的。」

「可是,你怎么得到这幅画作的?这种……不可能存在的作品。」

由良咧嘴一笑。「你觉得我是怎么得到的?」

「谁知道,所以我才问你啊。」

「一,买的;二,捡的;三,有人送的;四,偷的。那么,正确答案是哪一个呢?」

这个混帐,现在又不是玩猜谜游戏的时候,况且我也没有那个心情。

我敷衍了事地回答:「依你的个性,应该是四吧。」

「你讲话还真不留情呢。不

过,如果是偷来的,我又是怎么偷的呢?」

问我怎么偷的,我怎么会知道啊。「好比说悄悄潜入工作室……不,可是,那间工作室那么大,应该会安装防盗系统,所以不可能吧。」

「装了防盗系统,不代表就无法行窃喔。」

「你讲话真直接。」

「那么,假设这样子如何?我是直接按下玄关的门铃,光明正大地登门造访。运用自己是美大在校生这个身分,出示自己的学生证,搬出某知名教授的名字,再随口捏造理由,说我想写一篇关于现代社会中抽象派艺术之作用的论文,因此特意前来采访。然后就走进屋里,用业界相关的话题填补谈话间的空档,一边让对方松懈心防,一边趁着家人不注意时,迅速偷走手边的挂轴再一溜烟地逃走。」

「嗯……这样子倒是有可能……吗?」

于是由良边「啊哈哈」地大笑边挥手。「怎么可能!如果对方是那种会傻乎乎地让没有预约的来历不明陌生人进入家里的家伙,才不会在个人工作室里安装月租费不便宜的防盗系统呢。更何况,也不可能将『黑桃皇后』放在谁都触手可及的地方啊。」

我突然觉得很火大。「看来再讲下去也是浪费时间。」

「真是扫兴呢~」

「快点告诉我答案啦!」

「是是是。」由良朝我立起三根手指头。

「……怎么可能!」

由于我认为这是最不可能的答案,甚至没有考虑过这个可能性。

由良轻轻摇头。「我没骗人。真的是有人送我的喔。当然,还是本尊送的。」

「什么时候?」

「已经是两年前的事了吧。」

「为什么布施正道会把作品送给你啊?」

「正确说来,布施正道并不是送给我,而是委托我转交给某个人。但是,那个人处在无法接收委托物的状态,所以才会一直留在我手上。」

「那个『某个人』是谁啊?」

「这是阿春不需要知道的事情。」

这家伙的拒绝台词真的全都让人很火大。

我有知道的权利啊——!但一旦不小心脱口而出,事态肯定会变得非常复杂,所以我强压下逼问他的冲动。

「假设这是真迹好了——」

「我说过了,这是真迹。」

「如果是真迹,这作品一旦问世,一定会引起轩然大波吧?毕竟关于这幅『黑桃皇后』,创作者本人都已经在公开场合上断然宣布过他『既没有创作,也不打算创作』,也就是存在于幻想中的作品。如果这幅画实际上存在的话……会引起极大的骚动喔。情况也会变得很棘手吧?」

「只要不问世就好了啊。」

一瞬间,我仿佛听到了非常富有机智的提议。

「不不不。」但下一秒我很快改变念头。

为了重新设定思考方向,我拍了一下自己的脸颊。

差点就要同意对方了。

「问题不在于这里吧?」

「不然问题在于哪里?」

我一时之间答不上来,由良拿起矮脚桌上的两公升装宝特瓶,将乌龙茶咕噜咕噜地倒进自己的杯子中。

「『黑桃皇后』并不是没有画出来。十二幅人头牌加上两幅鬼牌,布施正道确实一幅也不缺地画了总计十四幅画喔。」

「要喝吗?」他问,我点点头。

于是由良也在我的杯子里倒入乌龙茶。

「尽管如此,冒牌布施却表示自己并未创作『黑桃皇后』,是因为那家伙冒充自己是布施正道,开始发表、出售作品时,就已经少了『黑桃皇后』这幅画。」

「因为两年前就已经送给你了?」

由良颔首,将倒满了乌龙茶的杯子推向我。

「也就是说,冒牌布施是在这两年内顶替冒充了本尊。但我不清楚冒牌布施是否知道『黑桃皇后』的存在。总而言之,他无法发表手边没有的东西,所以才会在具权威性的美术杂志专访上,

编出那种煞有其事的说法欺骗世人。那家伙终究只是锊身。只要不委托本尊,就不可能创造出新的作品。但是,只要事先那般声明,就不会有人怀疑为什么没有『黑桃皇后』。不仅如此,说不定还会被当成是一则表达出艺术家坚持的佳话,在业界间一直被流传下去。」

「说得……也是呢。」

的确,冒牌布施是在这两年内冒名顶替的吧。

虽然没有告诉由良,但其实我也大约是在两年前见过布施正道。

当时是天气开始真正变热的八月初。

母亲即将再婚一事逐渐化作现实。

我则怔怔地想像着自己跑到日本以外的地方流浪——

「但是,正因如此,『黑桃皇后』是我们面对冒牌布施时的王牌。」

「咦?」

糟了。

刚才有些恍神了。

「我是在九日晚间抵达这座村子,比阿春早了约莫半天。你觉得到达之后,我做了些什么事呢?」

「咦?呃,不知道。」

「其实我已经说出答案了喔。」

我将倒满了乌龙茶的杯子凑至嘴边,非常漫不经心地说:「该不会是直接按下玄关的门铃,光明正大地登门造访吧?」

「宾果!」由良开心点头。

咳噗!

被我喷出去的乌龙茶滴滴答答地溅在矮脚桌上。

「十日早晨,我造访了那间工作室,在展示『黑桃皇后』这幅画的同时,说了:『我拥有你是冒牌布施正道的证据,不想这幅画被公开的话,就找个时间和我谈谈吧。』然后就掉头走人。」

我无法自一时间变得错综复杂的思考中找出恰当的回应,嘴巴徒然地一张一合。由良将干毛巾丢向我。

没能成功接住的毛巾空虚地坠落在挂轴上。我连忙捡起毛巾。「那么,难道刚才那个男人并不是抢匪——」

「我问他是不是冒脾布施雇用的时候,他点头了吧。对方打算抢走我用以威胁他们的挂轴,当作从一开始就没有发生过这回事吧。不愧是剥削他人作品的家伙,连做法也很龌龊。」

我忽然心生不祥的预感。「你还格外设想周到地准备了胶带和剪刀……该不会早就料到会发生这种事情了吧?」

「嗯,或多或少啦。」

乌龙茶自我的下巴往下滴落,我错愕得话都说不出来。

「依所能想到的最强硬手段抢走挂轴——会有这种反应,在在证明了对方确实正做着亏心事。如果有正当理由,像是本尊有无法公开露面的苦衷,所以派出了替身之类的,就不需要这么焦急吧。」

「…………」

「阿春,你有在听吗?」

「……我在听啊。」

事到如今,我也只能叹气了。

疲惫感忽然一涌而上,我的脑袋无力地往下低垂,以手上的毛巾无谓地仔细擦拭脸庞。「你是笨蛋吧?」

「也许吧?」

「太乱来了啦。」

「因为我没有其他手段可以选择。」

由良带着僧侣般的平静气息,果断地说出骇人的话。

我是听到雨声后才醒来呢?还是醒来后才听见雨声呢?

早晨到来后,雨依然阴郁地不停下着。室内如黄昏般昏暗。我拿起放在枕边的手表一看,快要九点了。睡太久了呢,我想,同时坐起身,瞬间觉得胸口传来针扎般的疼痛。

「好痛?」

我伸手摸向肚子,果然胃部一带传来了像是隐隐刺痛又像阵阵发麻般的不快感。我不记得曾吃过腐败的食物,所以是平日的压力影响到胃了吗?再加上现在又是空腹,总觉得再这么痛下去,可能会在胃壁上开出大洞。

多半是昨晚喝的酒还残留在胃里,身体莫名沉重,虽然没有食欲,但是什么都不吃也不太好。于是我慢吞吞地步出走廊,从公共冰箱里拿出了利乐包装牛奶。是昨天去杂货店的时候顺便买的。我将附在包装上的吸管插进利乐包,边喃喃自语说:「幸好事先买了。」没来由地,我觉得牛奶对胃痛很好,在想像画面中,似乎会在胃壁覆上一层膜。

昨晚妮妮给我的纸袋中,胡乱地塞了个别包装的玛德莲蛋糕和磅蛋糕等烘焙点心。全部吃掉的话,应该能填饱肚子吧。因此我连同牛奶一起大口大口吞下。

大致上吃完之际,由良拉开拉门走进房内。

「你去哪里了?」

「我在一楼。刚才借了厨房煮了早餐,吃得很饱呢。」

「是喔?这间旅馆可以借厨房吗?」

「不,是我向旅馆的老関娘提议,如果不嫌弃的话,今天就由我煮大家的早餐吧。于是老板娘很爽快地将厨房让给了我,但不知不觉间,附近的阿姨们也陆陆续续聚集到这里来,结果变成了小型宴会,最后就用厨房里最大的锅子煮了味噌汤。」

毕竟一个年轻俊俏的男子亲自下厨做早餐,闲来无事的太太们当然会聚集过来啊。

「你这个太太杀手,快点滚回午间连续剧里头吧!竟然在我只能凑和着吃小朋友送的点心时做这种事!」

「我也不是想让阿姨

她们吹捧我,才下厨煮饭啊。」

「啊?」

「我问到了很多有趣的消息呢。听说冒牌布施从早到晚都独自待在那间工作室里,并没有家人或是疑似助手的人出入。还有,你还记得昨天到工作室迎接冒牌布施的男人,自称是田越吗?

听说他是鹤见画廊的管理人。一有事情,就会造访工作室。」

「鹤见……」

「听说布施正道的作品都由那间画廊一手包办。画廊自身位在东京,却为了冒牌布施,每次都特地跑来这里,可以说是非常勤快呢。」

「是啊。」

不,等一下。

对于创作者换了一个人这种大胆又严重的事态,私底下接触频繁的中间经纪人怎么可能没有发现。既然已经发现了,却还保持着融洽的关系,不就表示鹤见画廊和冒牌布施共同保有这个秘密,也就是互相勾结罗?

我对由良提出自己的看法。

「嗯,就是这么一回事吧。」

由良干脆地同意。

总觉得事态越来越一发不可收拾,我暗暗打了个哆嗦。

但是,由良没有表现出半点焦急的神色。

「听说前阵子鹤见画廊的上一任老板去世了,好像是因为癌症或某种疾病吧。现在的老板是第二任。据闻第二任老板上任以后,经营的方针也有了些许改变,变得极度偏重实际利益。不过,这种事情也很常见。」

「也就是变得不介意做出拥立冒牌货再卖画这种不合常理的事情?」

「没错。」

「原来如此……话说回来,那个,不好意思,这样子很像是中途打断你,但为什么附近的阿姨她们会拥有这些消息啊?」

「听说工作室会雇请清洁女佣一周来一次。但那些清洁女佣并非隶属于公会组织,单纯只是这附近的阿姨大婶罢了,所以才会三不五时有消息向外流出。不过,清洁女佣本人也只会说出她觉得向外传播也不要紧的消息吧。」

「也就是《家政妇的见证》吗?」(注:《家政妇的见证》为日剧片名,女主角石崎秋子以家政妇的身分被派遣至上流家庭后,观察了众人互相欺瞒的模样,最后会在家人全员到齐时说出自己的所见所闻再离开。)

「三姑六婆的情报网是很可性的喔。还有,我光是为了问出这些消息,不得不被迫毫不保留地坦白招出我喜欢的女性类型,再被迫倾听栽培菊花是一连串多么艰苦的过程,又不得不听她们没完没了地教导我如何制作梅酒和梅子酱。」

见他难得一脸憔悴地说出这些话,我不由得慰劳他地说:

「辛苦你了。」

上午眨眼间就过去了,正午也平安无事地宣告结束。而后,就在一楼走廊的挂钟告知已经下午一点之际,到达忍耐极限的我走进由良的房间。

由良将挂轴放在伸手可及的地方,同时将坐垫折成对半当作枕头,随意地躺在榻榻米上,悠悠哉哉地看着文库本。

见他这么轻松写意,我又一阵光火。「喂!」

「什么事?」

「这段无所事事的时间是怎么回事!这么悠悠哉哉没有问题吗?」

「不管有没有问题,但只要对方不采取行动,我们也没办法啊。」

然后我行我素地翻到下一页。

「虽然你嘴上这么说,又一派泰然自若,但对方真的会与我们接触吗?我们就在这里发呆、一动也不动真的好吗?由我们主动出击不就好了?」

「这么焦急也无济于事喔。」

「只要突然登门造访,出其不意就好了吧?」

「突击这招我昨天已经用过了,所以今天是岩流岛作战。」

「照你这样说,佐佐木小次郎指的是我们才对吧?」

「啊哈哈。」这时由良总算放下文库本,坐起上半身。「别担心,对方一定会来的。不来的话,我们会很伤脑筋,但对方肯定更加伤脑筋吧。」

「…………」

「才下午一点而已,一天还长得很,接下来才是重头戏。现在先待命吧。」

带着难以释怀的心情,我将手伸向拉门,正准备离开房间时——

由良半自言自语似地说:「当然,等到确定对方真的不会来的时候,我们就主动出击。我不会半途而废,一定要在今天之内解决这件事情。想尽快结束这件事情的人,不只有阿春而已喔。我也想一股作气了结所有事情,在十二日回到家。」

半副身子已经探出走廊的我回头看向室内。「为什么?」

倚着矮脚桌托腮的由良冷淡应道:「嗯,总之就是很多原因。」

啊~你看,又来了,秘密主义又来了。

我并不想刨根究底地追问详情,但由良隐瞒的情报一旦太多,我的压力也会随之增加。话虽如此,想从由良那里问出情报想必不是一件易事,若想问出情报,我大概也必须向他坦承自己的秘密做为代价。这我敬谢不敏。所以终究还是得出了安于现状的结论。

但是,再继续窝在屋里的话,总觉得膨胀到了极限的不耐就会爆发,倾泄而出。

我踩着咚咚作响的脚步声在走廊上前进。

话声从后方追来。「你要去哪里?」

「对面的杂货店。我饿了,去买些吃的东西。」

帆布鞋还非常潮湿,因此我借了旅馆的凉鞋。

目标杂货店就在旅馆的斜对面,跑步的话不到十秒就到了。现在雨势较为缓和,特地撑伞又很麻烦,因此我除了钱包外什么也没有带,直接冲向杂货店。

买了泡面和宝特瓶装饮料,走出杂货店时,我发现了一道撑着红伞的人影,正步履蹒跚地从另一头往这里走来。

「妮妮?」

我站在店家的屋檐下呼唤后,穿着长统雨靴的她就踏着脚下的积水跑向我。

「谢谢你昨天的点心……咦?你怎么啦?」

妮妮一把抛开雨伞张手抱住我,脸上的表情仿佛随时会哭出来。

「新太郎跑掉了。」

「咦?又跑掉了?」

「我明明很小心了,可是打开门的时候,它就从缝隙间咻地逃走,我一路追到了这里来,可是在这里追丢了。」她低垂着小脸说:「它为什么要逃走呢?欸,你觉得是为什么?新太郎讨厌我吗?」

「嗯……应该不是吧。毕竟它是一只猫,又还是小孩子,可能冲到外面去就是它的本能吧。呃,抱歉,但我也没有养过猫,所以不太清楚。」

就没有养过猫的我来看,猫就算单独出外晃荡,也不需要这么紧张兮兮吧——不过,现在外头下雨,新太郎又还非常年幼,我也能明白她担心的心情。更何况,妮妮坐立难安的模样实在令人心疼。

「那么,我也帮你一起找新太郎吧。」

「那怎么好意思呢。」

她这种说法到底是从哪里学来的啊?

「没关系啦。所以走吧,快把雨伞捡起来。」

为了放下买好的食物和拿伞,我先回旅馆一趟。

我喀当作响地打开关不牢的大门后,发现由良就坐在玄关的低阶上,有些吃了一惊。他正将一个湿透的毛球放在掌心上,用毛巾替毛球拭干水分。

「咦?那是新太郎吗?」

「啊?」

听见我的问话声,站在身后的妮妮冲进混凝土地玄关,低头看向由良的手上。

「真的耶!」她瞬时破涕为笑。

「这只猫叫做新太郎吗?」

「没错没错。什么啊,是你捉到它的吗?」

「我刚刚才在这里捡到它而已。因为我也饿了,想去买点东西,一下来就看到它了。阿春没有把大门关紧吧,所以它应该是从缝隙间钻了进来。由于新加坡猫不太可能是野猫,我才正猜想是有人饲养的呢。」

「对!」妮妮忙不迭地用力点头。「对对对,没错,就是新加坡猫,就是新加坡猫!」

「那是品种的名称吗?」

「是啊。」

「这样啊。不过,这家伙现在还真乖巧呢,和昨天大不相同。难道你是用某种能让猫咪乖乖听话的诀窍按着它吗?」

由良蹙眉,像是想说:你说话真是莫名其妙。

「不是啦,因为这家伙昨天也从妮妮家逃走,几乎是处在半精神错乱的状态下到处乱跑。明明无法下来,还爬到树上面去I所以我就上去救它,结果被它咬了一口。」我出示昨天被新太郎咬过的痕迹,手指侧边留下了两个小红点。

「喔……」由良显得有些若有所思。「新太郎是最近才养的吗?」然后询问妮妮。

「上周才来到我们家唷。」

「咦?时间很短嘛,真的是刚来不久呢。」

「原来如此。」由良点头。「新太郎一定是很害怕吧。所以才会一下子逃走一下子咬人。」

妮妮仿佛在说「这又不是我愿意的」般噘起嘴。「我才没有做些会吓到新太郎的事情呢。」

「你试着设身处地想想吧。假使被迫和家里的人分开,又住进完全陌生的人家里,妮妮也会很害怕吧?」

「或许……吧?」妮妮直勾勾地看着由良。「可是,我会

觉得这当中一定有什么苦衷啊,所以才不会害怕呢。」

呜哇,就各方面而言,这小女孩太强了。

由良落落大方地点头。「妮妮很聪明又很坚强,也许不会害怕吧。可是,新太郎打从出生到现在,才过了几个月而已。它完全不了解这个世界,却又被迫与温暖的母亲及兄弟姐妹分开,硬生生地被带到了陌生人家里。在这种情况下,你还是觉得它不会害怕吗?」

闻言,妮妮的表情就像被狠剌到一般。

喂喂喂喂,怎么能对很开心可以养宠物的孩子说这种话呢。她会留下精神创伤喔。我必须赶在由良说出更加苛刻的话语之前,制止他才行。正当我这么想的时候——

「所以——」由良又沉稳地接着说:「妮妮必须代替新太郎的妈妈和兄弟姐妹,好好保护并珍惜新太郎才行。你必须让它知道,现在这个家并不是可怕的地方,而是既安全又温暖的栖身之所。也必须让新太郎感到幸福,就如同它待在母亲身边时一样,不,是更甚于那时候。接下来的十年,甚至是二十年,直到新太郎寿终正寝之前,你都要一直一直爱护它。饲养生物就是这么一回事喔。你应该明白吧?」

接着,由良连同毛巾将新太郎交给妮妮。

「嗯!」妮妮的动作慎重得像在保护一个易碎物品般接过新太郎,然后用力点头。

哎呀,看来事情完美的收尾了呢。

我放心地吁一口气。「真是吓出了我一身冷汗。」

自玄关的低阶起身的由良偏过头问:「为什么?」

「我还以为你连对小孩子也会毫不留情地训话呢。因为你看起来就是会实行斯巴达教育的那种人。」

「没这回事,我可是很过度保护的喔。那么,挂轴还放在我房里,直到我回来以前,能麻烦你帮我看着吗?」

说完,由良就大步走出屋外。

我不由得出神地注视着被紧紧关上的玄关大门。

虽是事到如今,但那家伙真教人摸不透。

有时冷淡到了让人怀疑他的血液是否遛在流动,有时却又像现在这样,展现出宅心仁厚的另一面。看似对荒诞的事情一点也不感兴趣,时而却又非常认真地看待无足轻重的小事。

我再一次心生疑惑。那家伙为什么想找到布施正道?他与布施正道究竟是什么关系……就这样,我茫然发呆了好一阵子后——忽然被站在身旁的妮妮狠狠张口咬住手肘下方。

「好痛!」

我又惊又痛地扭过身子。由于现下我没有穿着外套,想当然耳,手臂都露出来了。她正是看准了这一点。太大意了!

听说拥有健康牙齿的成年人紧紧咬牙时,能在臼齿上施加六十公斤以上的力量——这是我在美术解剖学还是某堂课上听到的。人体的下颚力量十分惊人,就算是小孩子,这点仍是不变。所以,虽然是再次重申,但我现在正被妮妮卯足全力咬住。

「好痛痛痛!真的超痛!快点放开我!」

我很想现在立刻挣脱她的利嘴,但我这样的成年人一旦使出全力挥舞手臂,肯定会轻轻松松就将妮妮甩飞出去吧,所以当中的力道很难拿捏。

这回大概是因为怀中抱着新太郎,妮妮很干脆地松开嘴巴。

我急忙后退,噙着泪目低头看向妮妮。「搞什么,为什么咬我!」

「因为阿春的手臂看起来很好吃。」

又来了吗?又是这个理由吗?看来这下子只能严厉地训诫她才行了。在这个坏习惯为她的人生带来严重的问题以前。

这回轮到我坐在由良方才坐着的玄关低阶上,让视线的高度与妮妮近乎平行,努力保持着说教的语调,然后说道:

「不行。不可以每次觉得看起来很好吃就晈人。这样会给人造成麻烦,而且真的很痛。」

「对不起。」

我还以为她会像刚才反骏由良一样,伶牙俐齿地回嘴,没想到她非常老实地向我道歉,这反而令我有些不知所措。她并不是基于某种坚定的信念才咬我的吗?我实在不明白。小孩子这种生物真是令人费解到了连现代艺术也望尘莫及。

妮妮怀中的新太郎百无聊赖似地叫了一声。

她捡起没有收起就放在一旁的红色雨伞,走到还下着雨的屋外。

「阿春还会待在这个村子里吗?」

「咦?嗯。」

「是吗!」她开心地露齿微笑。「那下次见罗!」然后就跑走了。

独自一人被留在旅馆昏暗玄关的我,先来来回回地仔细端详自己被评为看起来很好吃的手臂。嗯……硬要说的话,就像是鸡翅吧?不过,我觉得看起来并不好吃啊。

这时,我忽然忆起由良说过的话。

——它一定是很害怕,所以才会一下子逃走一下子咬人。

难不成妮妮也是?果然一个人生活很寂寞吧……我试着揣测,但马上转念一想。人和猫不一样,这样子去推测太武断了。与其想些无谓的事情消耗卡路里,不如赶紧填饱肚子吧。

向大婶要了热水后,我在自己房里狼吞虎咽地吃着泡面。之后由于无事可做,就慢条斯理地用还连着充电器的手机上网,特别以「J卡片」为重点,逐一浏览过搜寻图片后跳出来的布施正道作品——然后发觉到了一件事。

我转移阵地至由良的房间。

他依然躺卧在榻榻米上看着文库本。

「再让我看一次『黑桃皇后』那幅画吧。」

一瞬间,由良的脸上掠过了狐疑的神色,「可以啊。」但他马上起身,将文库本反放在矮脚桌上。

他解开挂轴的细绳,和昨晚一样,轻轻地在榻榻米上摊平,争妍斗丽般的鲜黯色彩就显露在眼前。跪在一旁的我往前倾身,凝视着「黑桃皇后」。

果然。

「画中的人物左看右看,都不是艺妓或是花魁呢。」

已发表的三种皇后都是妖艳的成年女子,更直接一点说,就是全都以「艺妓」呈现。但是,眼前这幅「黑桃皇后」却任由一头黑色长发往下垂落,是个连衣领也乖乖扣起的年轻女子。可以说是少女了吧?外表和气质显然与其他皇后不同。

「只有黑桃的模样不一样,当中有什么涵义吗?」

「说得也是,我都没有考虑过这件事呢。」由良像名侦探般将手支在下颚上,发出简短的低吟。「有一说认为,扑克脾人头牌上的人物都各有模特儿喔。」

「这是什么意思?」

「听说『黑桃国王』是大卫王,『梅花国王』是亚历山大大帝,『红心国王』是查理大帝。以此类推,据说十二张人头脾各自都以实际上存在、或是传说中的人物做为模特儿。」

「咦?是吗?人头牌上的图案都不一样吗?」

「每一张脾的差异都很明显喔。同样是国王,却只有红心国王的鼻子下面没有胡子,或是只有方块国王往旁边看——话说回来,阿春你是设计系的吧?至少该注意到这点事情吧。」

「我主修工业设计,又不是平面视觉设计。」

「喔~原来你都抱着这种肤浅的心态在学习设计啊。」

看,嘴巴超毒。

「……我的鉴赏力差不差劲不重要啦。那么,你说的和这幅画有什么关系?」

由良吐了一口大气,盘起双腿。「听说『黑桃皇后』的模特儿是帕拉斯·雅典娜。」

「喔……啊,原来如此。因为『黑桃皇后』是雅典娜,也就是处女神,所以不能画成艺妓,才会画成这样子的少女罗?」

「但终究只是假设。」

「不不不,可以接受。让人疑惑的顶多只有:『那个布施正道有办法想到这么细腻的细节吗?』这点而已。」

「反之,如果是偶然的话,他确实很厉害。」

「嗯,也是啦。」

说完,我就闭上了嘴巴。

但其实,我自己还成立了另一个假设。也就是——会不会是顾虑到了「他打算赠予这幅作品的对象」呢?换言之,可能与由良口中的「某个人」有关。即是由良说「因为处在无法接收的状态」,而未能拿到「黑桃皇后」这幅作品的原所有者。「黑桃皇后」蕴藏的谜题,会不会就是布施正道想着「某个人」而生的隐喻,抑或是一种讯息呢……但现在就算在这里提出我的看法,我也不认为由良会告诉我「某个人」的相关情报,更不会向我说明。所以我决定不说出口。

那么——

不知由良是否看穿了我的想法,他略微苦笑。

「要理解创作者的意图真是困难呢。」

真的。

我也搞不太懂你在想什么喔。

这时,楼下传来了大婶呼唤我的声音。

「怎么了吗?」

我边应声边起身,走出房间,步下嘎吱作响的楼梯。如同往常坐在柜台后方的大婶将话筒递给我。

「你的电话。」

听到这句话,我立时心生不祥的预感。

分明不可能有人知道我现在住在这间旅馆。

「对方是谁?」

见到我的表情变得肃穆,大婶一脸诧异。

「好像是个小女孩。」

说到知道我住在这里的「小女孩」——

我向大婶道谢,接过话筒。「喂?」

『阿春。』

果然是妮妮。什么嘛。我抚胸松了一口气,接着在意起妮妮无精打采的声音。「怎么了?新太郎又跑掉了吗?」

『邻居说啊。』

「咦?」

吸鼻涕的声音。

她在哭吗?

『邻居说,要我打电话给住在旅馆的大哥哥们,叫你们来工作室,这样的话,才会把新太郎还给我。还说,不可以告诉妈妈和其他人。欸,阿春,怎么办?我该怎么做才好……?』

「我知道了。你在家里等我们,我马上想办法……听好了,一定要等我喔!」

我摔也似地放下电话,十万火急地冲上二楼。

「该怎么办啊?」

「这句话的意思是?」

「你应该有作战计划吧?」

「可以说有。」

「这算什么回答。你该不会毫无计划吧?」

「倒也不是没有。」

「你要利用挂轴当作盾牌吗?像是威胁对方要烧了挂轴之类的?」

「这个计划听起来也很有趣呢。」

「还是说暂时再稍微观察一下情况?」

「我们观察得已经够久了喔。」

「还是请人支援……」

「哪来的人愿意支援我们呢?」

「那就从窗户阆进去,从背后偷袭?」

「你想成为犯罪者吗?」

「不然到底该怎么办嘛!」

「正确答案是——」他停下脚步。

在我们眼前的是黑白相间的巨大工作室。

由良以撑伞的手夹住挂轴,再伸长空出的另一只手,没有一丝踌躇地按下门铃。门铃的机械铃声盖过了雨声,高亢响起。

「堂堂正正地直接迎击。」

我可以感觉到自己的脸庞在痉挛颤抖。

对照之下,由良的表情既放松又笑容可掬。「我们接受了对方的邀请,所以直接登门造访,应该不成问题吧。」

我已经半句话都无法反驳了。

铃声余韵消失了。唯独由雨声支配的沉默显得格外漫长,但实际上应该还不到一分钟吧。

不久,黝黑光亮的玄关门打开,走出来的是自称田越的画廊男子。这还是我们第一次正式见面。他有着所谓的娃娃脸,但是梳得非常服贴、看似硬邦邦的泛光头发让他看起来像极了中年男子,所以很难猜出年龄。

「你好啊。」由良轻佻地打招呼。

田越以眼神致意,但似乎在打量由良揣在怀中的挂轴。然后自己也撑开雨伞,走出玄关门廊。

「这边请。」

他打横穿过车库,绕到工作室侧边。看来不打算领我们走进室内。

我们两人跟在田越后头走着。

踩踏潮湿草皮的声音不间断地微弱响起。

「对了。」由良以闲话家常般的语气起头说:

「昨晚特意跑来旅馆办事情的那位仁兄怎么样了?」

田越背对着我们,无从得知他的表情,但他以有些不悦的嗓音回道:「请问你指谁呢?」

「就是那个被雇用的可怜抢匪啊。亏他还特地带了小刀闯进房里来,却一脸泫然欲泣地被赶了回去,所以我有点担心他,不晓得他现在怎么样了?有没有确实拿到打工的薪水呢?」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要看手机里的相片吗?昨天我拍了一张当作纪念喔。」

田越停下脚步,仅将半边身子转向我们。

「会派他过去,完全是老师自己下的决定。我们事后听到也非常吃惊。」

「喔?」

「突然出现的你说了那些话以后,老师就吓得六神无主。原本他的个性就很纤细敏感,只要一点小事就会陷入恐慌,所以才会一时想不开,雇用那种像是小混混的男人吧。只希望两位可以明白,老师在做那个决定时,并非是处在可以冷静下判断的状态。」

他看似摆出低姿态,却又没有承认自己的过错。表面上列出借口,暗地里却拐着别说:追根究柢,这都要怪你们吧?

……看来这下子,事情不会发展得太过顺利吧。

由良倾侧过头。「你刚才说了『我们』吧?」

「啊?」

「既然是复数,就表示除了你以外,还有其他画廊的人也与这件事情有关。该不会今天也来到现场了吧?」

田越没有回话,再次沙沙沙地踏过草皮。

没有多久,我们就抵达了工作室后方的庭院。一座阳台自主屋向外延伸,面积大概有十张榻榻米大吧。(注:十张榻榻米约为16.2平方公尺。)

在覆盖了部分阳台的遮雨棚底下,站着一男一女。男的是自称为布施正道的那名矮小男人,他正低声念念有词,神经兮兮地在圆形折叠桌旁走来走去。站在阳台大门前的女性则手臂交叉,紧盯着男子瞧。戴着细长黑框眼镜的侧脸散发出浓厚的知性氛围。

我们走近之后,当然两人的视线也投了过来。

……呜啊,没想到竟然真的演变成当面对峙。

为什么会发展成这种情况呢?真是莫名其妙。

踩着仅有两阶的楼梯走上阳台时,胃开始隐隐抽痛。

不曾向外释放的压力,肯定都累积在容易紧绷的胃袋里了吧。

跟在田越身后,我和由良也收起伞,走进遮雨棚底下时——

「阿春。」

我听见微弱的呼叫声,猛然回头。只见一道娇小的人影拨开与后方停车场形成边界的树篱,跳了出来。

胃部的疼痛仅在那一瞬间消失无踪,我不禁跑出遮雨棚。「妮妮!」

妮妮冲上阳台,扑进我的怀里。

我略微别腰,以防雨水打在她身上。「不好意思,把你牵扯进来。」

「咦?」妮妮抬头看向我,偏过小脑袋瓜。

「都怪我们——」

后方传来了由良冷笑的气息。「这话就不对了。」

在场众人的视线皆向由良集中。

但由良闻风不动,依然以不容分说的语气斩钉截铁说道:

「我们在冒脾布施的附近徘徊打转,跟冒牌布施从毫无抵抗能力的孩童手中抢走可爱宠物这两件事之间并没有任何因果关系,所以你不需要道歉。」

「你在胡说八道什么!你、你这个小偷,竟然自己置身事外,还敢道么厚颜无耻地撒下这种谎话!」

开口说话的是被一口咬定为冒牌布施的男人。他的语调近乎恐吓,但音量极小,又讲得含糊不清,让人听不清楚,同时动作僵硬地环抱着手臂,像要保护自己削瘦的身体一般。肩膀和膝盖都在微微发抖,甚至教看的人不忍目睹。

「老师。」田越小声唤道,语带告诫。

但是,眼球充血的冒牌布施仍旧滔滔不绝:「说什么拥有我不是布施正道的证据,把人抹黑成坏人,你们那么开心吗?还为了区区一只小猫就大惊小怪,你们这群可恶的小鬼——」

「老师,您冷静一点。」

「我很冷静!倒是你才该冷静一点吧,别被这群小鬼头骗了!他们只想设下圈套陷害我而已,我都知道喔,你们在想什么我都知道!」接着冒牌布施眼神谄媚地回头看向戴眼镜的女子。「对吧?鹤见小姐,你也骂骂他们吧。说你不会屈服于他们的威胁,愚弄别人也该适可而止!」

这时,我约略猜到了女子的来历。听她的姓氏,应该与鹤见画廊的老板有关吧。

被称作鹤见的女性却闭口不语。

她穿着线条古典优美的连身裙,外罩一件绝非成衣、做工看起来非常精致的外套。完美无瑕的妆容如女演员般美丽,但散发着难以亲近的气息。年纪似乎还不足以称作阿姨,但我也不敢肯定,毕竟女性的年龄无法靠外表评断。

「不论在什么时代,就是有你们这种厚脸皮的人存在。你们就是一群蠢货,明明不懂得什么是艺术,只是学到了一点皮毛而已,就假装自己什么都懂,专门鸡蛋里挑骨头。不懂的话就闭嘴!我又不是为了你们才画画……」

「老师。」田越走向冒牌布施。「太过激动可不好喔。」

但冒牌布施仍像呻吟一般,絮絮叨叨地不停抱怨。

妮妮整个人都吓呆了,躲在我的身后,捉住我的外套。

田越小声说了一些耳语,不着痕迹地推着冒牌布施的后背,极其自然地引导他进入屋内。阳台的玻璃门「啪当」一声关上。

冒脾布施就此退场。

「真是不好意思。」戴眼镜的女子轻声说,甚至微微一笑。「能请你们大人有大量吗?他是个脆弱敏感的人。」

话真是看人说的啊。

由良轻轻颔首。「所以才需要两名保镖吧。」

可怕的大叔消失以后,大概是想起了自己面临的迫切问题,妮妮战战兢兢地小声问:「新太郎呢?」

「对了,这孩子的猫——」

「我不晓得喔。」

「什么?」

「大概又在这附近躲起来了吧?因

为不久前我才见过它。只要去找,它一定会跑出来吧?」

「……你们骗了一个小孩子吗!」我不由得朝她逼近。

但由良扣住我的肩膀,将我按在原地。

「不好意思,但难不成你就是鹤见画廊的老板?」

女子略微别起嘴角。「我就是。」

我大吃一惊。

根据旅馆周边的三姑六婆情报网,鹤见画廊的上一任老板前阵子已经过世了,现在由第二任老板继承。而且阿姨们还说,第二任上任以后,经营方针也改变了之类的I没想到第二任老板竟是一名女性。

更没想到当事人竟然出现在这里。

但由良临危不乱。「是吗?果然。不过,真没料到会是一位这么年轻貌美的女性呢。」

「哎呀,谢谢你。但就算称赞我,也得不到任何好处喔。」

「不,我真的很意外。我还以为会堂而皇之做黑心生意的画廊主人,肯定是个像狸猫或狐狸的中年大叔。像你这样的女性,应该能找到更多有趣的工作吧。看来这世界也快完蛋了呢。」

……喔喔,竟然脸上不带半点笑意,一本正经地说出这种话。

反而是在旁边聆听的我显得畏缩。

与之对峙的鹤见则是掩着嘴角,「呵呵呵」地笑了。「我也觉得很意外喔。真没想到特地跑到乡下地方的工作室,登门找碴的是两个这么可爱的男孩子。不过,能够忝不知耻地做出这种事情,也许正是因为你们还年轻吧。」

这个人也是个狠角色。

空气中开始混杂着令人提心吊胆的火药味,不快指数急遽攀升。

让这两个人聚在一起,是不是很危险啊……?

就在这时,阳台的玻璃大门打开了。

再次走出阳台的只有田越一人。「失礼了。」

「不会。」由良平淡应声。

「布施老师无法在场,希望两位不介意。」

「没关系喔。」

「那么,呃……你说你拥有能够证明,现在在隔壁房间的布施正道老师是冒脾货的证据吧?也就是拥有着不可能存在的『黑桃皇后』。」

「是的。」

「不介意的话,能现在在这里让我们看看那幅『黑桃皇后』吗?」

由良点了一下头,解开抱在怀中的挂轴细绳,小心翼翼地摊开。尽管是在阳光皆被遮蔽的阴天底下,「黑桃皇后」仍是闪闪发光般地绚丽夺目。

两名画廊工作人员亲眼见到画作后,目光变得凌厉,站在远处目不转睛地打量了好一半晌。片刻过后,田越小心谨慎地问道:「你是如何得到这幅画的?」

「是真正的布施正道送给我的。」

「证据呢?」

「证据?」

「说不定你说的这些话全是谎话,那幅『黑桃皇后』也是你自己画出来的。」

「即使真迹就在眼前,布施正道的专属画廊也无法分辨真伪吗?」

田越明显瑟缩。「我并不是这个意思。」

由良发出沉吟。「但的确,除了我的说词以外,没有任何可以说是证据的东西呢。」

「既然如此——」

「送去鉴定就好了。」

「鉴定?」

「没错。」

「鉴定的话,那就由我们……」

「不不不,并不是请美术专业人员鉴定真伪。」由良摇头。「现代人的智慧都是源自于高科技吧。所以我会请适当的检验机关进行DNA鉴定。」

听到了意料外突然迸出的这个夸张单字后,包括我在内的三名大人都纳闷地皱起眉。只有妮妮天真无邪地一脸茫然。

DNA?

怎么回事?那要怎么鉴定?

「难不成——」鹤见猛然倒抽一口气,眉头紧蹙。「你这句话的意思是因为……『Red Blood』当中加进了布施正道的血?」

由良干脆点头。「是的。」

别说蠢话了!

鹤见冷冷地皮笑肉不笑。她的表情仿佛能够配音说:竟然将这种愚不可及的谣言当真,真是个蠢小子。至于我呢,则是吓得冷汗涔涔。因为告诉由良这则谣言的人就是我。昨晚,我在旅馆的三坪空间里得意洋洋地吓唬了他。由良好像是第一次听说……那么,由良会在这种紧张的局势下,提出如此荒谬的建议,都是我害的罗?

我一边感受着自己脸颊的抽搐,一边捉住由良的肩膀。「喂,你在说什么啊!我说过了吧,那不过只是谣言而已,就像是一种比喻一样。」

但由良摇摇头。「这并不是无凭无据的传闻。」

「啥?」

「『Red Blood』当中确实加进了布施正道的血。」

「我都说了,那只是谣言!你不也说了吗,一般正常人不会做那种事情!」

「创作『J卡片』的时候,布施正道已经不是一般正常人了。」

他声音与话语中的冷意让我打了个寒颤,不禁屏住呼吸。

由良看向田越。「布施正道是在三年前的秋天左右开始创作『J卡片』系列,然后大约是在两年前的夏天,完成了全部共十四幅画作吧?」

忽然被询问的田越僵直了身子,但仍是摇头。「不,并没有这回事。『J卡片』系列目前仍在创作当中。」

这是他们的设定吧。他们宣称方才躲进了屋里的那个男人才是布施正道,再于《美术之箱》杂志上表示,「J卡片」系列今后也将依序创作并发表——在这个大前提下,「J卡片」系列必须还在创作当中不可。纵然所有的画作其实早已完成。

布施正道会在完成作品上签名,但不会加上日期。如果对象是外行人,创作时间不过只有一、两年的落差,口头上随便讲几句肯定就能蒙混过关。

但是,由良毫不在意田越的回答,坚决地道:「总之,创作时间应该差不多就是那一年左右。」田越的表情像是在说:既然你早就自行认定,那就别问我啦。但由良也不以为意。

「以三年前的夏天为分水岭,他才开始使用『Red Blood』。在那之前的布施正道,并不是一个会在颜料中加进自己鲜血,做出这种超乎常理事情的人。他并未失去理智到那种地步,主要也是因为他根本就没有胆量每一次作画,都要割开自己的皮肤挤出鲜血。」

「那么——」田越话说到一半,由良就抬手制止。

「但是,三年前的夏天,布施正道遭遇到了一件事情,足以让他对创作的热情和态度都为之一变。他失去了一名很重要的女性。」

鹤见的眉心覆上阴霾。「……女性?」

「详情我不能说,我只能先声明,那是对布施正道而言,谁也无法取代的女性。」

问题被抢先回答后,鹤见缄口不语,然后变作结冻般的面无表情。为什么呢?比起很轻易地就显露怒色,这种面无表情反而更让人感到恐惧。

「她突如其来的死讯对布施正道造成了极大的冲击。两人既未解开生前的芥蒂,他当然也无法得到任何遗物。由于无法出席丧礼,也没能见到她最后一面。布施正道知道这项消息的时候,她死后的一切已经全被打理好了。在晴天霹雳之下失去了她的布施正道由于受到太大的剌激,开始一点一点崩溃,最终产生了扭曲的想法——『人类终归不知何时会死去。我不希望死后就这么被众人遗忘。我想永永远远地向世人昭告,这条生命正活在这个世界上。能不能将生命的存在本身画进作品当中呢?』于是他最后想到的就是『Red Blood』。……呵呵,仔细想想,『Red Blood』这个命名的品味还真好呢。』

鹤见的面无表情逐渐变成了嘲讽。「真无聊。」

「为什么?」

「假使你说的是真的好了,你为什么会知道这些事情?而且明明内容如此隐私,却还知道得这么详细。」

「两年前的夏天,布施正道将这幅『黑桃皇后』交给我的时候,他本人告诉我的。」

「——是吗?那么,你无论如何都要主张『Red Blood』当中,掺杂了布施正道本人的血吧?」

「是的。」由良爽朗点头。

鹤见的双眼绽出危险的光芒。「可是,这样一来会产生一个问题吧?」

「言下之意是?」

「在还不确定『黒桃皇后』真伪的情况下,就算鉴定从中采集到的检体也没有意义。在你天花乱坠地说什么鉴定DNA之前,必须先确认『黑桃皇后』的作者是谁才行吧?否则的话,你们到底打算与什么做比对,再判定自『黑桃皇后』上采集到的检体是真正布施正道的DNA呢?」

她扬起下巴,示意阳台大门。

「依你们的说法,待在隔壁房间的那个男人并不是布施正道。创作出那幅『黒桃皇后』的才是真正的布施正道——是这样子没错吧?」

「是的。」

「可是,那要如何取得你们口中所说的『真正布施正道』的检体呢?反过来说,如果那份检体是从本尊身上采集到的,那又要如何证明?有言在先,我们绝对不会主动提供其他的『J卡片』喔。要是被划伤了

,我们可担不起这个后果。还有,也不可能提供在隔壁房间的老师的部分活体。DNA是非常私人的资讯,如果没有本人的同意,应该就无法送去鉴定。你也无法不声不响地就带走别人的头发等东西吧。」

听见她这么说,由良随即迅速转身。

然后拍了一下我的肩膀。

「他。」

突然遭到指名的我不明就里地缩起身子。「咦?」

田越纳闷地看向我。「他?」

「是布施正道的亲生儿子。」

现场的空气为之凝结。

由良一脸自信满满地注视着画廊的两人,那两人则双眼圆瞪地看着我。我半张着嘴凝视着由良的侧脸。当下的心情比起震惊,更像是被人狠狠揍了一拳。

我……我对由良说过吗?

自己是布施正道的亲生儿子这件事。

……不!我没说过!绝对没有说过!

唯独这一件事,就算撕裂我的嘴巴——

那么,为什么?他什么时候知道的?

由良不疾不徐地伸长手,一把拔起我的头发。

「好痛!」

大概同时拔起了好几根吧。

他卖弄似地将夹着头发的手指往前伸。「这是他亲生儿子的部分活体。我会同时提供这些头发做为检体,以取得Y—STR(注:Y—STR,Y染色体的短纵列重复序列,Y染色体为父系遗传,因此儿子的Y染色体STR只应与父亲完全相同。)相同的父子关系鉴定。」

鹤见似乎无法阖上张大的嘴巴。

「可、可是——」相对地田越则往前倾身:「我虽然不太清楚这种科学方面的鉴定流程,但从一幅画上头,可以采集到足以进行鉴定的血液量吗?而且血液又与颜料完全混在一起,甚至干燥了很长一段时间,这样的话……」

「长时间干燥这种状态对检体而言,并不算是不利的条件。举例来说,即便是数十年前生产时医院赠予的脐带,只要条件悉数具备,也能够成为检体。关于数量稀少这一点,应该也不成问题。毕竟现在甚至也能利用使用过的邮票进行鉴定了。」

画廊那方的垂死挣扎也三两下遭到击溃。最后,所有人都默不作声。

现场的沉默如铅块一般,又冰冷又沉重。

就连只是一直紧攀住我的妮妮也屏住呼吸,动也没有动一下。

打破这阵诡谲沉默的,是鹤见宛如出现裂痕般的低沉沙哑声。

「布施正道没有儿子。」

由良静静摇头。「有的。」

「不,并没有。」

「怀疑的话,只要调查他的出身——」

「别再说了!」

我不由自主大叫。

站在阳台尾端的我,惊觉到在场众人的目光都聚集在自己身上后,倏地倒抽口气,突然觉得很难为情,慌忙低下头。

……这种情况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这就是我期望的答案吗?不,不是的。应该不是这样。我虽不是带着明确的理念来到这座村子,但至少可以肯定地说,我并非是来此让人挖出自己的过去。因为,早知道会变成这样的话,我才不会满不在乎地跑来这里。还是说,若要与布施正道对峙,这是避免不了的情况?怎么可能会有这种蠢事。既然如此,那我一辈子都不会与布施正道见面……

「简而言之,我想调查两件事情。」

在充斥了异常紧张气氛的阳台上,唯独由良的步调未被打乱。

「第一,就是能不能从使用在这幅『黑桃皇后』上的『Red Blood』当中采集到血液。第二,就是假使采集得到,能不能借由与阿春的部分活体进行比对,证明两者之间存有亲子关系。各位觉得如何呢?这样就能够一举解决我们的疑惑:『自称布施正道的男人是冒牌货吗?』以及你们的疑惑,也就是:『〈黑桃皇后〉是真迹吗?』但可能要花上一点时间和金钱就是了。不,在那之前——」

由良直接无视欲言又止的鹤见、手足无措的田越,甚至还有我,动作俐落地重新卷好挂轴。

「对于你们而言,这幅『黑桃皇后』如果问世,应该才是最大的困扰吧?说白一点,只要能阻止这幅画问世,『黑桃皇后』的真伪根本就无所谓吧?」

田越就像个迷路的孩子般看向鹤见。

鹤见牢牢地环抱双臂,将仿佛要射穿人般的眼神投向我,而不是由良。

「你真的是那个人的儿子吗?」

我一时语塞,在鹤见的注视下别开脸庞。

不知她是如何解读我的反应,仍然眼眨也不眨地盯着我瞧,「呵呵」地尖声笑了。我不晓得她的笑声是源自于何种感情,但在那一瞬间,她的神情似乎透出了一丝疯狂。

「是啊,你说得没错。那幅『黑桃皇后』若是出现在世人面前,会对我们很不利。」

田越面无血色。「鹤见小姐!」

「可是,没错,解决的方法非常简单。而你们也是为此才来到这里——好吧,我就问问你们。你们的目的是什么?」

「那么,果然屋里的布施正道是冒牌货吧?」

鹤见没有正面回答,仅是说了一句:「我不想把事情闹大。」

「虽说不想把事情闹大,但向全世界推广布施正道的名字和作品的,就是你们吧?」

鹤见以不掩饰焦躁的眼神看向由良。「有人能够指责我做的事情完全是错误的吗?」

怪物终于现出原形了呢。由良以只有我听得见的耳语悄声说。

可是,这么说的你也是与鹤见不相上下的怪物喔……

但这句话我没有说出口就是了。

「画家需要的,就是名字和作品。画家的身分就是由这两点构成,本人的长相是什么样子根本无关紧要,大众也不需要记住。长相这种东西不过是次要再次要的罢了。」

由良硬挤般眯起双眼说:「也就是说,你想表达的意思是这样吧——是你捡起了始终积着灰尘的作品,让作品受到世人的瞩目,并让原本会埋没在其他无数画家当中、只等着被人遗忘的自封画家之名流传到后世,所以自己反而应该得到感谢才对?」

「创作者的野心都是这样子吧?所谓的让作品广为人知,指的就是这么一回事喔。鉴赏者为此欣喜若狂,评论家则说他们想说的话,画商也就是我们则得到利益,布施正道的名字与作品也将得到半永久的生命……你看,有谁损失了吗?大家都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全都非常开心吧?对此表达不满的人,在这个世上只有你们而已喔。」

「布施正道本人呢?真不晓得他作何感想。」

「死去的人已经不会再说话了。」

冰块般冷冽的情感在身体内侧往下坠落。

……是吗?

其实我一直在想,该不会是这样吧?

不,不对。

为什么?

怎么可能……

胸口传来针扎般的痛楚,额头和背部又痛又痒地冒着冷汗。

我以细若蚊蚋的声音,不合时宜地咕哝:「肚子好痛。」

明明就近在身旁,坚韧的由良却完全没有发现到我的虚弱,仅是毫不动摇地注视着鹤见。「布施正道已经死了吧?」

「没错。」

「该不会是你们杀了他吧?」

至今始终一声不坑的田越这才激动嚷道:「请你别胡说八道!」

唯独立场也是小孩子的妮妮,没有漏听我那孩子气的低喃,不安地抬头看向我。但她也无能为力,只能紧紧捉着我的外套。

期间,大人们继续交谈。

「——第一辐画是在去年的三月卖出,而且出乎我们预料地得到了很高的评价,也在不错的条件下被人收购。那是布施老师的作品终于获得认可的瞬间。」

鹤见像是自暴自弃,又像是精疲力竭般坐在一旁的折叠躺椅上。

「由于必须和他商量合约以及今后的事宜,我们心急如焚地拼命想找到布施老师。因为布施老师大约自一月底起,就一直不知去向。」

她用包鞋鞋跟「叩叩叩」地敲打阳台地板。

「我们很苦恼,同时也相当担心。然后用尽各种方法找遍了每个角落以后,终于在一个月后找到他了……可是,你们猜他出现在哪里?竟然是NGO非政府组织经营的、专门保管不明人士遗骨和遗物的机关喔。」

鹤见的脸庞微微扭曲,看来像在哭又像在笑。

「我完全没料到会在那种地方,与仅剩下了骨头和遗物的他再次重逢,当下比起震惊,我更是真的笑了出来喔。」

由良皱眉说:「也就是说,他身上没有任何可以查出身分的东西吗?」

「没错,什么东西都没有。就连钱包也是。」

「他是在哪里、又如何死去的呢?」

「据说一月底的时候,他三更半夜倒在酒馆街的巷子里头。附近的人发现后,马上就叫了救护车,但似乎早已回天乏术。死因是突发性的心肌疾病,也就是猝死。原因的话,要列举多少有多少。你们应该也知道吧,布施老师过着非常

荒唐放荡的生活。不只喝酒抽烟,还会吃些不知道打哪儿弄来的、疑似是精神安定剂的药物——每次见面,我都劝他别再吃了,但布施老师都充耳不闻。元凶就是这种自甘堕落的生活吧。」

鹤见闹别扭似地噘起嘴,侧脸忽然间看起来有如少女。

「真是可惜呢。真的非常可惜……明明他的人生接下来才要开始啊,他却这么干脆地就撒手人寰。」

「是你无法彻底死心吧?」

由良不屑一顾地快语说道,脸上带着与语气截然相反的沉稳笑容。

「是你非得让画开始畅销的布施正道活着不可。所以才会利用死后无亲人为他祭祀这个好机会,对他的死亡视而不见,甚至为了让周遭的人以为他还活着,拥立了冒牌货。」

「…………」

「你们拥立为冒牌货的那个人究竟是谁?」

大概是被触怒了吧,鹤见保持着靠在躺椅扶手上的姿势,老大不高兴地紧闭着嘴巴。

田越有所顾忌地频频瞥向鹤见,接着说道:「他……是自上任老板那时起,鹤见画廊栽培的画家之一。」

「也就是爸爸留下来的拖油瓶之一喔。」鹤见自嘲地扭曲脸颊,缓慢说明:「我爸爸的理念,就是艺术并未是为了少部分的有钱人而存在,应该要是大众平等均分的事物才对;振兴艺术,就是一种对社会的贡献——说起来非常好听呢。上一任老板也就是我爸爸,每次一有机会就会如此倡言。」

「这样啊。」

「明明没有实力也没有实际的作为,却能够大言不惭地说出那种话。他根本称不上是商人,而是一个不切实际的理想主义者……他遵循了他的信念,以振兴艺术之名,网罗了许多既没品味也没有自尊心的自封画家。多亏于此,画廊的经营总是左支右绌,唯一成功的,就是卖了人情给那些尼特族(注:尼特族指不升学不就业,终日无所事事的族群。)。所以即便父亲过世,由女儿的我接替画廊,也不缺对我言听计从的人。」

「那个,她的意思是说,有很多画家都对鹤见小姐心存感激。」田越慌忙打岔补充。

「他们不管再怎么竭尽全力,都无法靠本业赚钱,所以起码得让他们成为用过即丢的棋子,派上一点用场才行。」

鹤见吐出了让田越的缓颊全都化为乌有的冷言毒语后,脸庞往旁一撇。

由良偏过头。「那么,结果你还是利用父亲的遗产,开拓出了自己的事业嘛。」

鹤见不耐地抬头。「请你别说得像在指责我一样。」

「会觉得我的话像在指责你,是因为你自己内心有愧。」

鹤见措手不及似地闭口不语,看起来似乎也有些受伤。

由良满不在乎地继续平静发问:「那么,布施正道的遗骨现在在哪里?」

「……放在那间保管所里有一段时间了,但如果过了一年都没有人领回,应该就会移到公营的遗骨堂。」

「能告诉我那间遗骨堂的地址吗?」

鹤见轻轻地,真的只是轻轻地皱眉。「为什么?」

「只要你能告诉我这件事,我们就不会再与你们有任何瓜葛,也不会公布你们其实是拥立了冒牌货,还以布施正道之名持续发表作品。你们就尽管利用布施正道的名字和作品直到满意为止吧。只不过,唯独这幅『黑桃皇后』我们还是会带走。对你们而言,这样子也比较有利吧?毕竟都已经在具权威性的杂志专访上说过不会创作了。所以,只要告诉我们布施正道长眠的所在就好了。」

「难道……」

鹤见挺直背部,身上可说是敌意的气息已然消失。

黑框眼镜底下,轮廓鲜明琛邃的双眼仅带着纯粹的惊讶而睁大。

「你们的目的就只是这样吗?为了知道这件事,就跑来这种地方,做出了这种事情?就只是为了知道这个答案……」

「你要说呢?还是不说呢?」

鹤见缓慢地转动脸庞看向我。

然后重复问了一次和刚才一模一样的问题:

「你真的是布施正道的儿子吗?」

我没有回答,仅是沉默地脑袋低垂,用掌心按着腹部。

这时,妮妮的泪水如溃堤一般,忽然放声大哭。

大人们全都大吃一惊地看向妮妮。

妮妮紧攀着我,不停地重复说道:

「走吧。阿春,我受够了,我们快点走吧。」

说得直接一点,我有种自己被妮妮的哭声拯救了的错觉。我也是一秒都不想再待在这里,于是牵起妮妮的手走下庭院——

但中途,我突然停下脚步,回头看向鹤见。

「你们为什么会来这座村子?」

「……这句疑问的意思是?」

「为什么会选这个村子设置冒牌货的工作室?」

「这间工作室是公司的所有物,早在这起骚动发生以前,从上一任老板时就存在于这里了。偶尔我们会介绍给想转移阵地进行创作的画家,出借给他们好几天。现在单纯只是借给了那家伙使用而已。」

「那么,你们只是刚好待在这里,没有理由非得选在这个村子吧?如果只是要做些鬼鬼祟祟的事情,在其他的土地上也可以。没错吧?」

「是……没有错。」

「既然如此,请你们马上离开这个村子。最好在明天……不,是今天之内。麻烦你们了。否则的话,就算要我去做DNA鉴定,我也要向世人揭发你们的所作所为。」

此后,我再也没有回头。

当女人在面前哭泣时,大多数男人都无法保持冷静。就连小朋友在面前哭泣都会不知所措的我,私心这么认为。尤其如果是母亲在哭,那种感觉更是非常不好受,会让人感到绝望。孩提时候特别容易有这种感觉。每次布施正道来访,我的母亲都会哭泣。她不是在我面前哭,而是躲起来偷哭。仅基于这个理曲,布施正道就是我的天敌,余此之外再无其他。可是,布施正道厚脸皮到了无可救药的地步,根本不在乎别人对自己有什么想法,偶尔会毫无预警地出现在我和妈妈面前。频率大概是数年一次吧。来访的理由每一次都不尽相同,但总是没有好事。好比说「我被赶出公寓了,收容我吧」或是「借我钱」,好一点的话则是「我完成新作品了喔,你们快看」云云。现在住在哪里、做什么工作、结婚了没有,布施正道对现实层面的事情皆避而不谈。我们也没有问。因为知道了也没有用。我最后一次见到布施正道是在两年前。更早之前,是我还是国中生的时候。在那之后的数年内,身高长高不少、力气也变大的我,当时第一次对布施正道表现出强硬的态度。我好像说了类似「滚出去」或是「别再来了」之类的话。但布施正道也是非常死皮赖脸的男人,我们自然而然产生了口角。由于当时我气得失去理智、浑然忘我,所以记不太得详细的经过,总之在拉扯之下,我一把推开了布施正道,他很轻易地就跌倒在地。见状,我非常狼狈无措。因为我一直以为他应该更加难以撂倒,然而自己却如此轻而易举地就打赢了他;因为我一直以为他应该是个更加魁梧的男人,但不知不觉间,我的体格却已变得比他健壮。当下我领悟到了。原来如此,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雨停了,但云层依然密密实实地覆住天空,空气沉重得令人想破口大骂。应该只是短暂的停歇吧?照这样看来,铁定不出多久又会下雨。

湿气十足的风吹动了路旁的群树。

树叶的沙沙声很像水声。

我在抽嘻啜泣的妮妮身前蹲下。「你怎么哭了呢?」

「我也不知道。」

「因为害怕吗?」

妮妮连连左右摇头。

「那不然是为什么?」

妮妮嘟起嘴,别扭地沉默了半晌后,一股作气说道:

「因为阿春看起来像被人欺负了。」

我模棱两可地笑了。「笨蛋,才没有这回事……」

「可是——」

「我反倒完全在状况外喔。」

「我不懂。」

「我没事啦。」

「大人真奇怪,为什么明明有事,却要说没事呢?」

说完,她又扑扑簌簌地掉下眼泪。

见妮妮这副样子,没来由地,我也变得想哭了。脸庞酸涩地扭曲,眼角徐缓地发热,物理上已经做好了哭泣的准备。但是,现实中我不会哭。毕竟一个超过二十岁的大男人,怎么能在嚎啕大哭的小孩子面前哭呢。我也有自尊心的,尽管非常渺小。

只是,我总觉得妮妮是代替无法哭泣的我流下眼泪。一思及此,我就觉得这也算是互相打平了。就某方面而言,这也算是一种质量守恒定律吧——我一面想着这种无关紧要的小事,一面摸着妮妮的头。

附近的草丛微微晃动,阴影当中慢吞吞地出现了一团白色毛球。是新太郎。它一双淡褐色的眼珠闪烁着光辉,小心翼翼地走上前来,仿佛在主张自己就在这里一般,将身体蹭向妮妮的小脚。

老旧的走廊每当有人踏出一步,地板就会嘎吱作响,玻璃窗户也摇摇晃晃。

所以,我能够仿佛亲眼看到了那个场

景般,准确地察觉到回到了旅馆的由良正踩上楼梯,并朝我的房间走来。

由良静静地打开拉门,机械性地说:「鹤见他们开始准备搬离那间工作室了。应该会搬到其他地方,继续做生意吧?」

「……是吗?」

「我也问完了所有该问的事情,再留在这个村子里也无事可做。」

「既然如此,那你就快点回去啊。」

「我也很想这么做,但已经没有公车了,徒步离开也有难度。没办法,只好再住一晚。」

没有脱下外套就坐在原地的我定睛瞪着矮脚桌,以目光扫过留在这张陈旧桌子上的细小刻痕和不知是什么的污渍。送妮妮和新太郎回家,再回到旅馆自己的房间以后,我一直是这个状态。这么说来,不知自何时起,又开始听见了雨声。

果然雨停只是一时的吗——我脑内一隅怔怔地想着。

「接下来你打算怎粑办?」

听到这个问题的瞬间,我无端地非常火大。

自己正心浮气躁这个事实让我感到更加焦躁,陷入无止尽的轮回,自然地,回话的语气也变得字字带剌。

「怎么办?什么怎么办?又没事情,没有什么怎么办啊!」

由良目不转睛地回望这样的我。

这家伙真的是用看机械般的眼神望着别人呢。

真是教人火冒三丈。

啊啊,可恶,胃好痛。

「什么啊,你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什么要怎么办……就很普通啊。什么也不会改变,也不可能会改变吧?就是普通地过着和至今没有两样的日常生活。肚子饿了就吃饭、想睡就去睡觉、有空的话就出去玩,一边觉得麻烦一边去上学,然后再去打工。什么也没有变啊。没有变!怎么可能改变啊!」

「喔,是吗?」

「就是这样,不行吗!」

「不会啊。」

「混蛋!」

虽然非常生气,却不明白自己是为何生气;虽然消沉到了想死的地步,却不明白自己是为何消沉。我感到非常难为情、非常焦虑,以及更胜于这些情绪的——我感到非常悲哀。

「你为什么知道我是布施正道的儿子?」

又细又长的吐息传入耳中。

由良走进房里,「咚」一声关上拉门。「这很简单啊。」

「为什么!」我坐着瞪向由良。「难道是……我跟布施正道长得很像吗?」

见我气势汹汹,由良瞬间惊蔚地瞪大双眼,但手上拿着挂轴就地缓缓正坐以后,忽然露出微笑。「不,你们一点也不像,在你身上也看不到半点他的影子。」

「可是——」

「鹤见也问了你好几次,你是不是真的是布施正道的儿子吧?如果从外表一眼就能看出你是他的儿子,她也不会一直重复确认。」

「既然如此,为什么?」

「一个男人会追着另一个男人不惜跑到这种乡下地方,如果不是感情也不是金钱方面的纠纷,通常都是因为家里的问题。阿春看起来既不像与布施正道那样轻浮的男人有情感上的纠纷,另外,虽然这么说很失礼,但你也不像身怀会令人觊觎的钜款。也就是所谓的消去法。之后呢,再考虑到年龄进行推测以后,我才想你们两个人应该是父子吧。」

「当然我也想过,就算猜错了,只要那个当下能够蒙混过关就好了。」

像是人类低语声般的雨声淹没了沉默。

我暗暗感到思绪一片混乱。

疑惑和动摇接二连三地涌进脑海,却都没有消失,反而漆黑地盘踞在一起,咕噜咕噜地互相融合、发酵,我甚至已经搞不清楚该从哪个区块取出什么才好了。不,我不想再谈论这个话题了。都已经无所谓了。我受够了,什么都不想再思考——

「我想,他并不如你想像中是那么恶劣的男人喔。」

由良冷不防开口说。

我不明白他的意思,眨了好几下眼睛。「咦?」

「我想布施正道这个男人,也许并不真的是那般无可救药的家伙吧。最起码,他拥有着难以用言语说明的魅力。我并不是因为知道了他已经不在人世,才替他说好话喔。」

「……干嘛突然说这些?你为什么会那么认为?」

「因为他好像一直不间断地吸引到女性。」

「啊?」

「就连那位鹤见小姐,也相当迷恋布施正道,不是吗?」

「怎么可能!」

「你没有发现吗?可是,那并不是骨子里流着商人血液的人会有的言行举止吧?不论做法也好动机也好,都与马路上随处可见的小女孩没有太大区别。字里行间全都透露出了她的独占欲。布施正道的作品就由我处理、布施正道的名字就由我推广向全世界、布施正道是属于我的、只有我能全权负责,我不会让给任何人——大概就是这样吧。尽管她列举出了许多煞有其事的借口,像是上一任老板的信念还是野心什么的,但鹤见画廊会一直追寻布施正道,甚至拥立冒牌货,假装他还活着,追根究柢,都只是因为她想这么做而已。」

「…………」

「为什么外表看起来精明干练的美女,偏偏总会被没用的男人吸引呢?果然是没用的男人会激发出母性本能吗?」

「……谁知道啊,真是够了……怎么样都无所谓啦。」

「并非怎么样都无所谓,我必须告诉阿春才行。」

什么啊,这种语带保留的说话方式。

赶在讶异的我开口说话之前,由良就一股作气说了:「我说混在『Red Blood』里的是布施正道本人的血这件事,是骗人的。」

我弹也似地抬头。「咦?」

「但是,我说的谎言只有这么一个,其他全都是真的。」由良用牢牢卷起的挂轴拍向掌心。「这幅画是布施正道亲手交给我的,这是真的。」二年前的夏天他失去了一名重要的女性,这也是真的;那件事造成的打击太大,导致布施正道对于绘画的态度产生了改变也是真的。但是,只有混在这幅画里头的血是布施正道本人的血,这件事是假的。」

「什……咦?」

「『人类终归不知何时会死去。我不希望死后就这么被众人遗忘。我想永永远远地向世人昭告,这条生命正活在这个世界上。能不能将生命的存在本身画进作品当中呢?』——布施正道开始这种扭曲的念顿,也是真的。只是,他不至于因此衍生出将自己的鲜血混进颜料里的这种想法。」

「等一下、等一下!」

听了突然灌进脑海里的关键情报后,思绪霎时间乱成一团。

我抬手按住几乎要摇摇晃晃的脑袋,审慎万分地问:

「那么也就是说,『Red Blood』当中并没有掺杂鲜血罗?」

于是由良摇头。「当中确实掺有鲜血。」

「……啊?你在说什么啊。到底是有掺杂鲜血,还是没有?」

「有。只不过,那并不是布施正道的血而已。」

「啥?」

由良咧嘴微笑。「所以啊,虽然我觉得应该不会有万一,但如果画廊那两个人真的提议送去做鉴定的话,反而对我们很不利呢。」

我还是不太明白由良在说什么。

不,也许我只是不想明白。

因为,那也就是说——

「你怎么会一脸不可置信的表情?阿春不也说过吗?『布施正道并不是不惜忍受割开皮肤的疼痛,也想完成某件事情的那种男人。他没那么有志气。与其非得那么做不可,他还宁愿选择搁下画笔吧。』」

「我是说过……可是,那是……」

「不不不,确实就是你说得那样,完全是正确解答喔。布施正道的确想到了一般人想像不到的构思。但是,那份疯狂并未套用在自己身上——所以你的看法很正确喔。可以说不愧是他的亲生儿子呢。」

仿佛被人强压在冰冷的物体上般,我全身冒起鸡皮么瘩。

四肢和晕眩的脑袋都像结冰一般僵硬。

真不想问。

可是,非问不可。

我硬是咽下了定住不动的唾液。

「那、那么……混在『Red Blood』里头的,是谁的血?」

「女人们。」

一瞬间,我不明白这个单字的涵义。

因为这个答案太过稀松平常,又太过笼统。

哪里的、哪一个、怎样的女人?

「也就是爱着布施正道的女人们,和布施正道爱着的女人们。也是经历了重要女性的死亡以后,布施正道突然珍惜起当下存在于自己眼前、『想永永远远地向世人昭告,这条生命正活在这个世界上』的女人们。也是他心想『能不能将生命的存在本身画进作品当中呢』的女人们——即是她们的鲜血。」

「怎么可能……」

「我说过了吧,创作『J卡片』系列的时候,布施正道就已经不是正常人了。这件事情我也没有骗人。」

「太荒谬了。」

我只能如此低喃。

只能否定。

哪有办法肯定。

「是真的喔,还是本人亲

自告诉我的。他将这幅『黑桃皇后』托付给我的时候,明明我没有问,他就自顾自地滔滔不绝讲个不停。」

「骗人,太离谱了……为了布施正道,为了那个没用的男人,竟然有好几个女人给了他自己的血吗?还划开自己的肌虏?真不敢相信。太荒唐了——」

「不,她们不一定划开了自己的肌肤喔。」

「可是……」

「就算不予理会,女人也每个月都会流血啊。」

「啊。」

思考回路在此时中断。

我不想再想下去了——于是思考回路径自关机。

因为,这种事情……太荒谬了。

太不合常理了。

太过分了。

我感到恶心,忍不住揪着自己的胸口。

「真是疯了。」

由良轻歪过头。「谁?」

「所有人!每一个人……都疯了。根本脑袋有问题。不管是布施正道,还是给了布施正道自己的血的女人们,还是鹤见……还有你,全都不正常!」

由良的脸庞扭曲得让人以为他几乎要哭出来似地,「呵呵」地小声笑了。「怎么?事到如今才说这种话。」

昏暗之中,看着眼前一脸苦涩的他,我忽然想。

由良的五官真的很精致俊美。

种忽然想些与眼下面对的问题八竿子打不着关系的事情,大概是一种逃避现实吧。

总之,我就是如此心想。

周遭的人都说由良是「美男子」,我却无法单纯地这么认为。该怎么说呢……没错,这家伙就是有一张「巧夺天工的脸蛋」。没有半个地方会让人觉得,如果这个部分再稍微调整一下就更完美了。该有的东西都摆在该待的位置上,没有丝毫的误差,是一种有条不紊的美。上好的零件遵循了黄金比例摆在优质的基底上,看起来仿佛理所当然,简直可以称作是奇迹。

但奇迹换句话说,就是「反常」。

而且,即便是在这种情况下、带着这种表情,还是保持着一张「巧夺天工脸蛋」的他,让我感到非常毛骨悚然。

「这个该怎么处理?」由良缓缓起身,将手中的挂轴举到我眼前。我脊髓反射性地迅速后退。我不想碰到那幅画。不,也不想让它进入我的视野。这种沾上了不知打哪里来的女人的血的东西、这种沾染上了布施正道的疯狂和偏执的画作,我才不想——

见到我胆怯的模样,由良略微耸肩。「那我先失陪了。」然后收回挂轴,掉头转身,准备走出我的房间。

我精神上已经困顿到了连讲话都感到吃力,但是,我不能什么也不说就目送由良离开。

因为我还有事情想问他。

只有这件事情,我想现在问清楚。

「你的目的是什么?」

由良停下动作。他的手指已经勾住了拉门的把手,但尚未施力。

「你为什么想找到布施正道?」

由良不发一语,将手伸向身后,从牛仔裤的后侧口袋里抽出了某样东西。

是他一有空就会阅读的、书封已被取下,整体变得皱巴巴的那本轻薄文库本。

「这本是二流作家写的二流推理小说,但内容相当有趣喔。」

什么?

他现在在讲什么?

「这本小说里头,也有一幕是某人提议,利用遗留在现场的血迹和儿子的部分活体做DNA鉴定。看了以后,我才心想,DNA鉴定听起来真有说服力呢。」

「……那又怎样?你并没有回答到我的问题。」

由良回头,脸上带着冷酷的阴沉微笑。

「你的存在,不过是我用以达成目的的手段之一而已。不过是在我正好打算强迫冒牌布施做DNA鉴定时,及时出现的『疑似是儿子的人物』……我打从一开始就说过了吧?我不打算对只有暂时性合作关系的人,透露自己私人的理由。」

道家伙!

胃部又开始阵阵绞痛。

「但你自己竟然……将我的秘密全都抖了出来……」

「抖出你的秘密?请你别说得好像我曾强迫你做什么事情一样。真是天大的冤枉呢。我曾问你,你的目的是什么吗?我曾强迫你告诉我理由吗?我只是深入解读你的举动,再加以推测而已。不想被人发觉的话,只要自我克制、小心一点就好了。坏就坏在你老是毫无防备地将心里想的事情全都表现在脸上。更何况,你是布施正道的儿子这项事实,其实也不如你想像中的那么了不起。」

「你这混帐!」

声音在颤抖。

赶在身体也开始发抖之前,我霍然起身,手脚比思考早一步展开行动。我往前跨了一步,一拳挥向由良的侧脸。由于姿势没有站穗,无法拿捏力道,所以我想是很重的一击。由良于是身体踉跄,背部撞上拉门。他吃惊的表情显得有些稚气,但那个表情也只出现了一瞬间——

「我说过了。」他马上又变回了伶俐狡黠。「我会不择手段。」

「你太差劲了。」

于是,由良仿佛在说「没错」般地微笑,静静地打开再阖上拉门,迈步离开。

这就是我与由良的分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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