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海德拉的告白 第六章

1

也许我正谈着毫无希望的恋爱。

「对方是什么样的人?」

「是远比我还要漂亮的美男子喔。」

「真的假的,好想看喔~!欸欸,手机里有没有他的照片?」

「说到这个啊,他讨厌拍照喔。不管是用手机还黾相机,或是拍大头贴。」

「那让我们见一面吧~」

「不行不行,会被阿秀抢走的。因为阿秀是魔性之男呀。」

摄影师阿秀停下按着快门的手,笑道:「那是什么绰号嘛~」

事实上,阿秀在业界确实是有名的魔性之男。

据说只要是被阿秀看上的「男子」,不论对阿秀有没有那个意思,一定都会在数天之内与阿秀发生关系……虽是有如三流色情漫画里会出现的愚蠢能力,但由于与事实相去不远,所以十分严人。尽管「他」绝不可能转向男人的怀抱,但还是要以防万一,以防十万分之一,甚至是以防百万分之一。我才不想冒着风险让「他」与魔性之男见面。

但这样的阿秀,也有着他特有的优点。由于阿秀对女人毫无肉体上的兴趣,身为女人的我也不需要对他怀有戒心,既可以在短时间内构筑起信任关系,也能放心地一对一相处。能够放松拍照,也意味着可以拍出好照片。我的意思并不是性向正常的摄影师就不好,只是至少就我而言,能够放松拍照是件很重要的事。至于其他女生是什么想法,我就不得而知了。

另外,和阿秀聊天很开心,心灵可以得到安抚。我认知中的优秀摄影师大多都是活泼开朗又擅于聊天,但知道阿秀喜欢男生以后,他与他们就大不相同。尽管如此,他还是能站在男人的角度倾听我的烦恼,也能提供给我女孩子彼此间讨论恋爱时,绝对想不到的解决办法。

「再稍微往后靠一点,没错,很好!嗯!OK,非常漂亮喔!感觉很不错。那么,小A,接下来试着躺在床上滚来滚去吧。」

「是——」

以人为艺名开始写真偶像的工作以后,已过了将近一年。

托大家的福,我似乎算是小有名气,这次还得以发行写真集。在据说出版景气长期不佳的这个时代里,能够发行写真集是写真偶像的一个里程碑……好像是这样吧,所以我会稍微努力加油。

今天的场地是借用位在郊外的附游泳池室内摄影棚,身上则穿着白色比基尼。上头有着很像蕾丝的镂空图案,造型上说是泳衣,其实称作内衣比较贴切,但就是这一点好吧。

「脸蛋再稍微转过来一点,下巴也稍微往上抬~没错没错,很好很好。由下往上看。很好~瞪我吧瞪我吧。小A的卖点就是那种挑衅的眼神,所以狠狠地瞪着我吧。OK~你根本不需要摆出笑脸喔。」

「这样子真的好吗?」

「当然好啊~让人忍不住妄想这个看起来既骄傲又倔强又难以亲近的可爱女孩子,会变得多么煽情性感这一点,才是有趣的地方啊。这就是所谓的傲娇喔~」

「哈哈哈。」

照片会框住「瞬间」。在十九世纪照相机出现以前,「瞬间」这个概念可以说不曾存在。这项技术甚至算是一种魔术了。包括某个人的笑脸、不会再呈现出相同形状的云的流动、肉眼看不见的风的流向,甚至是青春一过就会开始衰老的女人美貌,也能框成「瞬间」,封存进能够拿在手上的物质里,转换成「永远」,仔细想想,这项技术真是异常。以前的人站在照相机前头,会害怕「灵魂会不会被吸走呢?」也许是因为他们感受到了这项技术内含的异常性吧。

就某方面而言,照片也算是一种悖德行为的产物吧?

话虽如此,包括我在内,被称作写真偶像的女人们之所以能够框住自己最美的「瞬间」,再向他人贩售,全是因为有照片的存在。写真偶像是因为有照片才能存活。此外,也必须有某个人为我们框下在镜头里最美的「瞬间」才行,所以摄影师对写真偶像而言,就等同是能够实现心愿的魔法师。

仰赖着悖德而活下去的女人们。

哇哈哈哈。

正担任魔法师的阿秀问了:「外部层面我知道了,内部层面呢?」

「咦?什么?」

「那个『他』啊。」

「啊……嗯——他有严重的恋弟情结。」

「真的假的?」

「真的真的,他超级喜欢弟弟,到了让人举双手投降的地步。」

我说道,同时真的举高两只手,撩起头发。

闪光灯不停打在我的身上。

「虽然他本人自以为掩饰得很好,但旁人一看,根本是一目了然喔。」

「可是,应该比恋母情结好吧?」

「嗯……大概吧,但也很难说。」

「恋母情结很麻烦喔~」

「啊,可是~」

我紧抱住软绵绵的偌大羽毛枕头,往横一倒。

闪光灯又不停打在我的身上。

「站在女朋友的立场上时,会希望男生不要有恋母情结,可是,假设自己有了儿子,再站在母亲的立场上思考,好像又会希望儿子多少有点恋母情结呢。」

阿秀很有男子气概地哈哈大笑。「真是任性呢~」

「可是可是,儿子不就是心爱的男人和自己的综合产物吗?当然会觉得很可爱啊。心爱的东西,就是会想独占吧?」

「过强的独占欲会自取灭亡喔~」

哎呀。

魔法师的小叮咛。

我喜欢的人比我还要美丽。

而且个性温柔,彬彬有礼。

处事机灵,做任何事情都完美周到。

喜欢干净,做菜也很拿手。

此外,也比任何人都聪明。

这种男人还找得到第二个吗?只要和「他」站在一起,其他男人全都相形失色。不管是金牌得奖选手、电影明星,还是一国的首脑,所有人一概都变成了南瓜和马铃薯——也因为「他」以外的男人在我眼中都是南瓜和马铃薯,我无法在其他男人身上感受到魅力。

在我还是花样年华高中生的某一天,曾是朋友的一名女孩子(名字我忘了)对我说:「我交到男朋友了,我们上同一间补习班喔。」然后将利用手机的照相功能拍下的对方照片给我我看。看完照片后,我诚实说出了自己的感想:「哇~好厉害喔。」这句话的意思其实是:「你难道打算和这个像昆虫的男人手牵手或是接吻,甚至做更进一步的事情吗?哇~好厉害的勇气\品味\自我犠牲精神喔。」但由于检阅系统自行删除掉了不少单字,我的意思似乎没有正确地传达出去。

那名友人露出幸福的笑容,完全牛头不对马嘴地回应道:「谢谢你!你也快点交个很棒的男朋友吧!」

嗯,算了,谁要和谁交往都不关我的事。

倒不如说,我压根不在乎。

无论是从前还是现在,我都只要有「他」就心满意足了。

嗯。

更何况我会开始当写真偶像,也是希望「他」能看着我。

欸欸,你看,我是这么地美丽唷,我也长大成人了喔,不再是小女孩了喔,大家都很羡慕长得漂亮的我喔,大家都想要我喔,大家都想要玷污我喔,但这样的我想要的人只有你而已,每一寸肌肤都是为了你才精心保养,我也是为了你才变漂亮的喔,在这世上只有你可以玷污我喔——间接也好直接也好,我都想让「他」注意到这项事实。

每天持之以恒的肌肤和头发保养,浪费了大把金钱和时间的永久除毛,以及针对不论怎么剪都会再长出来的指甲所做的无意义修护,几个月后就不会再穿的流行服饰追踪……老实说,我都觉得蠢毙了,但不会感到痛苦。因为一切都是为了「他」才做的;只为了让「他」看我一眼;只为了让「他」开口喊我一声。

小宛,小宛,我喜欢你喔。所以回过头来看我吧。

「我说这个敌人……喂,小宛,等一下……!我没办法伤害这家伙耶,呜哇!我该怎么办才好?武器?更换武器就好了吗?」

「啊,那家伙如果不攻破他的防护道具,一般攻击都没有用喔。」

「咦咦?那是什么意思?啊!糟了!讨厌!怎么办!要死掉了!要死掉了啦——!我该怎么办才好?逃走吗?跟魔王对战时可以逃走吗?」

「要等待。总之先冷静下来,让恢复。再这样下去,你再一击就会死了。」

「咦咦咦咦!等一下等一下……啊——!死掉了啦……」

我说的是电视游戏。

我自己只是握着遥控器按下按钮而已,所以没有受到半点伤害,但从刚才到现。在电视机荧幕里,做为分身代替我战斗的角色没两三下就阵亡了,看了还是让人感到四肢无力直接坐在地板上靠着沙发的小宛轻声笑了。

坐在沙发上的我虽然只能看见小宛的后脑勺,却仿佛亲眼看见般,可以想见他一定又露出了平常那个笑脸。

「打得真烂呢。」

「……哼。」

为什么呢?比起被称赞「好棒好棒」,被他苦笑揶揄道「打得真烂」,反而更让我开心。

我一边佯装

赌气,一边将无线遥控器还给小宛。「这不是普通模式吧?难易度比较高吧?但我还是一路打到了魔王那边,就我而言,这样子算很厉害了哊。」

「嗯,也许吧。但刚才那不是魔王喔。」

「咦?啊,是喔。」

小宛喜欢打电动。

我喜欢在旁边看小宛打电动。

关于电玩,我是一知半解。说实在话,就算一直在旁观看,我有时候还是不知道小宛当下究竟是使用哪个角色,又是如何操纵角色。话虽如此,现在的游戏在动画和特效上都费足了苦心,所以画面很漂亮,就算只是在旁观看也不会腻。因此我从不觉得「只是在旁边看好无聊」,但是,对于一直感到有人只是在旁边观看的人而言,大概还是会在意我是否感到无聊吧?温柔的小宛偶尔会将遥控器递给我,催促道:「你玩玩看吧。」这种时候我都会听话地玩起游戏,但通常都像刚才一样,游戏马上就宣告结束。

小宛按下继续键,一声不吭地再次打起电动——下一秒,以很难想像和我刚才玩的是同一款电动的流畅动作,接二连三地打倒敌人,不停地挺进下一个关卡。真要说的话,我们按遥控器的动作根本上就不一样。我是几乎什么也不想地随便乱按,小宛却似乎是经过深思熟虑,遵循一定的法则按着按钮,而且速度快得让人目不暇给。

虽不曾明确地与他人比较过,但我想小宛电动多半打得非常好。

打电动时,绝对不能触摸小宛的上半身,尤其是手臂。因为为了准确地操纵遥控器,神经都集中在手臂上了。

这是一种默契。

只要遵守这项默契,不论在他身旁待多久,他都不会嫌烦。

我滑下沙发,在小宛旁边抱膝坐下。

「果然还是在旁边看比较适合我。」

「是吗?」

这也是至今重复过了无数次的对话。

但每一次重复,我都会感受到崭新的幸福感。

小宛是我的表兄弟。嫁进由良家的是姐姐桂子,既是小宛的妈妈,也是我的阿姨。嫁到小矢部家的是妹妹枫子,既是我的妈妈,也是小宛的阿姨。桂子和枫子是相差两岁的姐妹,外表如双胞胎般相似,生下的孩子们也全都长得像母亲。因此我和小宛也长得很像。

原本由良和小矢部两家就住得很近,孩子们的年龄又相仿,再加上姐妹俩的感情很好,所以从以前起两家的互动就很频繁。小矢部家是由良家小孩子的避难所,由良家则是小矢部家小孩子的游乐场。

如今由良家的孩子都已长大成人,不再像以前一样总在调皮捣蛋后,将小矢部家当作是避难所。但直到现在,我仍旧像是逛自家厨房般,经常闯进由良家的客厅,霸占在电视机前,和小时候一样专心一意地注视着小宛的英姿。

呵呵呵。

上个月,小宛顺利地自高专毕业,将在综合精密机械公司任职,而今四月正在培训当中。小宛明明成绩优异,却毫不迟疑地留在家里,选择在当地就职。对此,也有部分亲戚惋惜地喊:「真是可惜了。」但我却是非常欢迎。因为我们还是能像以前一样,一直待在一起。

呵呵呵。

「欸,小宛。」

「嗯。」

「今天社长啊,问我要不要试试看主持广播喔。」

小宛的视线依然紧盯着电视机荧幕不放,冷淡地应道:「是喔。」到底有没有在听嘛。

「节目名称我忘记了,但听说是很受欢迎的节目喔。锁定的收听族群是年轻人,然后听说是主持里头的一个单元。由将来有可能大红大紫的五名女孩子,周一至周五各负责一天——然后只有十分钟的时间,仿效主持人主持节目。基本上主持完共计十二回的单元后,就会接棒给下一个女孩子,但如果广受好评,也有可能继续接任。另外,听说如果能在这个节目大放异彩,还能在当红综艺节目里成为固定班底,也可能会接到电影的演出,或是以歌手身分出道喔。可以说是成为一流演艺人员的跳板。」

「喔……」

「欸,如果我参加了那个广播,小宛到时候会听吗?」

「大概不会吧。」

「为什么?」

「因为我们家没有听广播的习惯。」

「是吗?那我就拒绝吧。」

名为A的写真偶像会一直推掉电视剧和广播电台的邀约、悉数婉拒大型报章媒体的采访,甚至在现今这个时代也没有成立半个部落格——全都只是因为小宛「不会听」、「不会看」、「没兴趣」。并非是大众臆测的拥有某些秘密,或这是一种策略,更不是什么「A无法说话」或是「A不是真正的女人,而是电子合成图」。

A的目的归根究柢就只是想引起小宛的注意,并不是在这个业界往上爬。就算去参加小宛「不会听」、「不会看」、「没兴趣」的活动也没有意义。因此,现在A出没的地方顶多就是「小宛有可能会看的杂志里的写真单元」或是「小宛有可能会听的歌手的MV影片」。只要没有发生什么重大转变,今后大概也会继续维持现状吧——

这样的我,是不将粉丝放在眼里的背叛者吗?

也许是吧?

可是,比起无数的崇拜者,我只想要一个男人。

那么——

对工作如此挑三捡四的家伙,不可能在这个行业里长久地生存下去(本人也这么觉得),但奇怪的是,A越是限制自己愿意出席的场合,「谜一般的美女」这个附加称号越是定型,反而引起了众人的瞩目、人气攀升,结果工作的委托始终源源不绝。听说是秘密主义这一点让人感到神秘却又「恰到好处」。这个世界真是不正常呢。

2

五月下旬。

造访经纪公司时,凑巧遇见了片濑先生。片濑先生是为我发行写真集的出版社责任编辑,这天他正好带了写真集的样书过来。

我的第一本写真集《gAme》,终于要在六月中旬发售了。

「哇~快点来看看吧!」

我和我的经纪人盐田以及片濑先生在会议桌旁坐下,各自看起了《gAme》,行确认。

见到花了很长一段时间制作的东西如今化作成品后,还是很让人开心。

封面是简单明了的正面站姿,头发往下垂放,眼神笔直地瞪着照相机。下半身近乎全裸,只穿了一件平口内裤,上半身则套着一件男性XL尺寸的深灰色厚重长版大衣。沉重的大衣底下,可以隐约看见白皙又圆润的D罩杯曲线、肚脐和大腿内侧,全都显得柔软又娇嫩,看起来也有些煽情,连我自己也觉得拍得很不错。装订和标题设计也很时髦。可是——

危险、不可思议、超可爱。

只存在于这里,专属于你的女神「A」——

这个让人浑身虚脱无力的书腰文案是怎么回事?

一个写真偶像怎么可能「既危险又不可思议」啊,听起来简直像是未知的深海生物一样。

我的心情瞬间降至冰点,有能责编片濑先生则堆起满脸的笑容说了:

「啊,那个文案是我想的喔,很有冲击性吧?毕竟小A可是曾经将那位蚁田送进医院的人物嘛。」

片濑指的是我刚成为写真偶像出道时,一个前来突击采访的资浅搞笑艺人毫无预警地(真的是一点事前知会也没有)就冲进我的休息室,于是我就拿起碰巧在手边的金属球棒打晕对方这件事情。

我对搞笑艺人一点兴趣也没有,也因此完全不认识蚁田某人(全名我忘了),自然也不晓得他主持的网路分享用影音视频节目「闪亮亮偶像众幕后访问」。

这个小型节目正如那愚不可及的标题所示,是以访问新人偶像(写真偶像、歌手、女演员统统包括在内)为目的,蚁田某人会没有事先预约就前往女孩子的休息室进行采访——令人不敢苟同的是,蚁田本人还会利用手上的数位摄影机,拍下全程的采访过程。

因此当自己独自一人待在休息室里休息,看到一个高举着数位摄影机、情绪又异常亢奋的恶心男子突然冲进来时,我会误以为他是变态也无可厚非吧?

为了保护自己,我不过是采取了当下所能做到的最佳手段,蚁田某人却因此被送进了医院(由于额头裂开导致大量出血,但幸好不算什么重伤),「闪亮亮偶像女幕后访问」的预计播放内容也做了一点变动。

当然,相关人士都被下了封口令。但俗话说得好,人的嘴巴封不牢,因此这件事情还是渐渐地一传十十传百,如今在业界中已然成了半个传说。

烦死了。

在我心中,这明明是一件被归类为「想遗忘的过去」的事情呀。

但回想起来,好像也是因为发生了那起事件,我「对工作挑三捡四」这一点,也才在一定程度内受到默许。

就算如此,我也并不因此心存感激。

「说到小A的关键字,大多都局限在『神秘感』上吧,但我觉得光凭这一点,还是少了一点震撼力,所以就灵机一动,不光是着重在神秘感上,同时也向大众宣扬:你是一个一碰就有可能真的会被烫伤的危险女孩喔!所以最后就想出了这样子的文案,连

我也觉得非常能够吸引人的目光喔!」

「喔……」

大概是察觉到了我释放出的危险气息,坐在身旁的盐田经纪人脸色一僵。

唯独感觉不出现场气氛的片濑还口若悬河:「话说回来,你跟蚁田发生的那段插曲真的很耐人寻味呢,我也很希望有一天能被小A痛打一顿,一举成为传说呢~开玩笑的啦,啊哈哈哈!」

「……哈哈哈。」

那我就如你所愿,痛扁你一顿吧。

我一把抓起桌上分量十足的玻璃制烟灰缸,堆积在里头的烟灰洒进空中,同时我锁定了挂在片濑那张圆脸上的土气眼镜,将烟灰缸用力砸去,镜片霎时粉碎,再绝非夸饰地砸瞎片濑的两只眼睛。「咕——」片濑发出了如鸡被勒住脖子时的惨叫声,往后一仰,身子倒在地板上,我更是一个箭步跨坐在他身上,不停地砸下烟灰缸直到他的脸庞碎得不成原形——

心情这才舒畅多了。

在我的妄想中已经死过一次的片濑笑容满面地说:「那么,为了配合写真集的发行,关于我们杂志上刊载的写真单元呢——」

之后,直到会议结束之前,高达四次让我大为光火的片濑被我残杀了大约三十次左右。

3

这天一早起就在拍照。

今天的工作是拍摄每月情报杂志的封面,不需要穿泳装。

初次见面的魔法师(摄影师)和杂志的编辑一同上前,向我和经纪人打招呼。

「今天还请多多指教了。哎呀~小A果真非常可爱呢。」

「谢谢您。」

「听说你就快发行写真集啦?真是期待呢~」「我一定会捧场喔。毕竟这可是小A的第一本写真集,绝对会非常畅销。」

「我也希望可以卖得不错。」

「真希望不只今天,往后也能有机会一起工作呢~」「每次小A一上封面,销量就会急速增加,真的喔。」

「感谢您们不嫌弃。」

是是是。

每次的对话都是千篇一律。

在郊外的公园拍摄完毕后,就转移阵地至摄影棚。然后换上夏季洋装,发型和妆容也完美地梳理完毕。由于离拍摄开始之前还有一点空档,我就待在休息室里消磨时间,这时手机响起了来电铃声。

打来的人是我高三的同班同学,现在也还经常见面的朋友。

自国高中一贯制的女校毕业以后,既未升学也不学习一技之长更没有打工的我,私底下还会互相联络的对象非常有限。

我一把丢开随手翻阅的女性杂志,接起电话。「喂。」

『哈罗~工作辛苦啦~!』

「彼此彼此。」

『工作结束了吗?』

「现在是休息时间。」

『这样啊~对了,你十二日晚上有空吗?』

「不会又要联谊吧?」

『有什么关系嘛,来参加吧,我请客!你真的是一只很有用的揽客熊猫喔。』

「揽客熊猫这种话不该对着本人说吧?」

『哈哈~!热带大草原的原住民和全副武装的特殊部队出外打猎时,不也会使用鸟型诱饵吗?女大学生为了得到好男人,做相同的事情又有什么不对了?只要可以利用,不管是朋友还是什么,我都会加以利用喔!』

「真是无药可救的朋友呢。好吧,看在你这么强势的份上,我就让你利用吧。不过,我很快就会回家喔。」

『好耶——!谢谢你!啊~反正你眼里就只有你那个表哥,男人们就算因为想看小A而一窝蜂聚集过来,却又会因为你太过高不可攀而不敢出手……所以真的是帮了大忙喔!该有的东西,果然就是在当写真偶像的朋友呢!』

「我怎么不觉得你是在称赞我?」

『嘿嘿嘿嘿。那么,等时间和地点确定了以后,我再传简讯通知你!啊,对了,你还记得坂井老师吗?』

「记得啊。」

『听说那个大叔结婚了喔。』

「骗人!」

『对吧~很不敢置信吧!』

「是哪里来的菩萨收容了他啊?」

『谁晓得~听说是相亲的对象,但不管怎么说,对方真是菩萨呢。』

「也只有菩萨能够忍受那个男人吧。」

『对吧~就是说嘛~根本是活祭品啊!然后啊,听说连孩子都生了喔。』

「……咦?」

『人类真是只要有心就做得到的生物呢。明明我们还在学校的时候,大家一直说他绝对会一辈子都是处男,要成为妖精也绝对不是梦之类的呢!(注:此为一种讽喻的说法,表示没有性经验的男人纯洁得甚至能成为妖精。另有一种讽喻说法是「到了四十岁还是处男就可以成为妖精的伙伴」。)还说女校肯定是认定他是无害处男,才会雇用他吧——啊,糟了,电车来了!我要挂罗,之后再传简讯给你~』

「啊,嗯。」

对话结束后,我一时半刻仍握着手机怔怔发呆。

……那个坂井老师也抓住了一般人会有的幸福吗……

老被讲话尖酸刻薄的学生们狠狠讥讽道「好浓郁的处男味道」、「女校中闪耀的一颗处男之星」的那个人,也有了美好的邂逅,组织家庭生下小孩,过着幸福美满的生活。

那么,我呢?

明知将自己的幸福与他人的幸福放在一起比较,也只是徒增空虚,但还是会情不自禁地两相比对:「我又是如何呢?」经常挖苦嘲笑他人的我;将活生生的人痛扁一顿送进医院的我;稍微一不高兴就容易心生杀意的我;藐视其他男人、对他们不屑一顾的我;永远只想着自己、瞧不起他人的我。

现在……很幸福吗……?

休息室的门传来了敲门声,盐田经纪人探进脸来。

「小A,让你久等了。要开始罗。」

「……好的。」

我勉强撑起发烧般昏沉沉的脑袋,踩着轻飘飘的步伐走在杂乱的走廊上,进入在白色灯光的照射下,温度偏高的摄影棚。里头聚集了许多为了拍摄仅使用一次的写真照片而在此的工作人员,所有人一同欢迎人。

A活泼开朗又和蔼亲切地问候大家。

面带营业用笑容,一成不变地说着场面话时,心里却想着其他事情。

我也想要小孩。

而且是小宛的小孩。

总觉得只有这个方法了。

只有这个方法能将我与他系在一起。

也只有这样才能确定我是被需要的人。我如此认为。

「欸,小宛,我们结婚吧。」

「好啊。」

小宛的眼神完全没有离开过电视机上的游戏画面,爽快地一口答应。

……嗯~他都不肯认真看待这件事情呢。

不过,这也是当然的吧?毕竟从懂事时起,「让我当小宛的新娘!」「好啊。」这种对话至今就已经重复过了无数次。事到如今要他认真看待,反而比较困难吧?不,重点是我都到了这个年纪,待遇还是和幼儿时期一样,这样真的没问题吗?

一如往常的由良家客厅,直接坐在地板上靠着沙发打电动的小宛,坐在沙发上盯着小宛后脑勺瞧的我。一切的一切,都是司空见惯的场景。

照这样下去……完全不会有进展呢……

该怎么办才好呢?

总之——

「欸。」

回头看我啦。

我用脚底轻踩向小宛的后背,果决地破坏暗地订下的默契。

小宛似乎打定主意无视我。

「欸——!」

但我继续踩踩踩。

终究是感到厌烦了吧,小宛按下暂时停止键,「别再踩了。」然后老大不高兴地回头。

「欸。」

「干嘛?」

「大腿枕头。」

「不用。」

「不是啦——我的意思不是要让你躺我的大腿,而是我想躺你的大腿。」

「啥?」小宛一瞬间露出纳闷至极的表情,但大概是在反驳之前就领悟到了反驳也没有用,便老实地起身坐到沙发上。

好耶——!

我往横一倒,将头枕在小宛的大腿上。老实说,人的大腿躺起来根本不舒服。但是,在这种情况下,问题并不在于躺起来舒不舒服,而是只要能依偎在一起就好了。因为既然不能触碰上半身,我也只能这么做了嘛。

电视荧幕当中,玩家角色正以华丽的大绝招击倒怪物。

我闭上眼睛。「你知道『堂表夫妻令人回味无穷』这句谚语吗?」

小宛的声音自上方传来。「那是谚语吗?」

「好像是喔,字典上也有记载呀。我一直以为是色色的意思,但单纯是指堂表夫妻的感情非常好而已喔。」

「就结果而言,不就是色色的意思吗?」

「是吗?是不是都无所谓啦。欸,既然可以结婚,就表示也可以生小孩喔。」

「是啊。」

「如果我和小宛结了婚,你想要生几个小孩呢?」

「我不需要自己的小孩。」

我反射性地张开双眼。

视线往上看去,见到

了小宛的下巴和鼻孔。

小宛又一次重申:「我不想要。」

「为什么?」

「我大概无法爱他吧,也无法让他幸福。既然如此,从一开始就不要有比较好吧。」

这样说或许很奇怪,但我听了以后,内心受到了前所未有的伤害,受到了连自己也大感不可思议的打击。因为小宛这番话——仿佛是在对我说一样。

我无法爱你。

无法让你幸福。

所以你不在身边也无所谓。

我不想要你。

他仿佛在对我这么说。

当然,我知道小宛没有那个意思。我知道这只是我的错觉、我的自我意识过剩和被害妄想。这些我都很清楚。

可是……

「因为我和彼方的遗传基因是一样的,就算我不生小孩,只要彼方生了下一代,就能够保存住遗传基因了,所以没有问题。」

口气听不出来是开玩笑还是认真的。

……哈。

没有问题吗?

「呵呵。」

别笑。

现在不应该笑,而是该确实地让他知道,刚才那些话让我很受伤。

再这样下去会被他误会的。

会被他误以为我是个就算听到这种话,也还笑得出来的女孩。

「呵呵呵。」

都说别笑了。

我伸手摸向宛的下巴。

「小宛真是天生有所欠缺的人类呢。」

「事到如今你才说这种话啊。」

啊啊——竟见然如此干脆地就说出残酷的话语。

我再一次被迫认清了。

宛不会喜欢上任何人。

不会属于任何一个人。

也就是说——

宛不会喜欢上我。

不会属于我。

宛「个性既温柔又彬彬有礼」、「处事机灵,做任何事情都完美周到」、「喜欢干净,煮饭也很拿手」,这些都没有错。「而且比任何人都聪明」也是事实。但是,宛有着足以埋没这些优点、既严重又致命的一个缺点。那就是「他绝对不会喜欢上任何人」。

截至目前为止,宛与为数不少的女孩子交往过。

但是,每一任女友都没能和他维持半年以上的情侣关系。

只要是普通女子,在一起一段时间以后,即便不愿意也会察觉到:「这个人并不喜欢我。」当然,她们会努力让宛喜欢上自己吧?也会抛下羞耻心,紧抓着他不放吧?有必要的话,甚至会使出强硬的手段吧?可是不出多久,她们又会发现:「不管做什么都没有用。」然后感到绝望,死了心地放弃宛——由于我非常清楚她们的心境变化,所以不论宛与谁交往,我都予以无视。当然,内心仍会波淆汹涌。可是,因为我知道他们很快就会分手,所以都能勉强视而不见。

明明这种循环一直周而复始发生,为何宛还会与他一点也不喜欢的女生交往呢?这完全是因为宛是属于「来者不拒,去者不追」的人。宛从来不曾主动提出交往的请求,都是女孩子自己主动。分手亦然。

我仿佛身历其境。

「由良同学,请你和我交往。」「好啊。」

「由良同学,我们分手吧。」「好啊。」

哇哈哈哈。

五十步笑百步。

我始终以为既然自己身为表妹,就比其他女孩子有利。但是,也许我错了。也许我也和其他女孩子一样。不,或许还因为太过接近了,反而处在远比其他女孩子还要不利的立场上。也许我早就察觉到这一点,却一直假装没有发觉。也许我做的所有事情,全都是徒劳无功的垂死挣扎。

4

既然宛已经明白宣告「我不要小孩」,那么我的生殖器官也就可以罢工了,但子宫大人压根不理会我的处境,还是活蹦乱跳地按着行程表照常运作。

「啊~来了……」

嗯,原本我就心想大概会这几天来吧,所以早已做好准备。

走出厕所,回到摄影棚角落的休息区后,我在杂乱地放满了点心和化妆道具等东西的桌上找到一小块空间,脸庞往那里趴去。

真不想动。

同业当中,有不少女孩子都利用口服避孕药调整经期。嗯,这样算是敬业吧,而且如果体质合适,经期就会变短,也能减轻负担,更不会有生理痛,听说好处多多。可是,我一点也不想吃。因为总觉得很麻烦,要我每天都吃,根本是不可能的任务。就算买了,我也绝对会忘记吃,况且我又不想避孕。啊,不过,如果宛对我说「吃吧」的话,我倒是会吃啦……呿!那个男人才不会说这种话呢。笨蛋笨蛋!脑袋愚蠢到连我都对自己感到厌恶。哈哈哈~快点笑我吧。我讨厌愚蠢的自己。也讨厌宛。简直像笨蛋一样。全部都好麻烦。啊啊~我已经什么都不想管了。讨厌、讨厌、讨厌,为什么我会待在这种地方啊。可恶!竟然把我当成笨蛋。我要回去了。我再也不当写真偶像了,再也不穿泳衣了。我最讨厌宛了!

「小A,了喔。」

盐田经纪人的声音让我恍然回神,抬起头来。

看样子我在不知不觉间进入了忧郁模式,而且还非常严重。

我呆呆地抬头看向一旁的盐田经纪人,她一脸担心地问;「你没事吧?身体不舒服吗?」

「……不,我没事。」

「真的吗?」

「是的。」

盐田经纪人会如此担心,就表示我的脸色真的很糟吧。

见我起身,摄影助理就以响彻整座摄影棚的大嗓门喊道:「小A要进来罗!」

我将脱下的浴袍递给盐田经纪人。「麻烦你了。」

「欸,小A,身体不舒服的话要说唷。」

「……谢谢你。」

我已经很不舒服了。

下腹部无比沉重,头也有些隐隐作痛,其实我连半步都不想再移动了。我也讨厌身体明明如此不舒服,还要穿着单薄的衣料让大批人目不转睛地盯着瞧。真想回家吃点补充铁质的营养食品,再裹起腹带睡大头觉。

但是,我不能说这种话。

既然已经对工作挑三捡四了,决定接下的工作就要全力以赴做好。这是我的原则。

若不这么做,会无法维持住某些事物。

我挤出营业用笑容,轻轻用动可说是我的强力武器之一的飘逸长发,以鱼儿般轻盈的动作回过头。

「请大家多多指教罗!」

所谓的女孩子呢,就是要一边流着鲜血,一边仍笑吟吟地卖力工作。

今天的工作是拍摄青年漫画周刊的刊头写真单元。为了创刊十周年纪念号,好像推出了写真偶像特辑,而且还是一举刊登十位写真偶像的超大手笔企画。

个别拍摄结束之后,接下来是所有人排在一起拍摄合照。当然,并不是十个人一起拍,只有列为宣传注力的五个人。另外,据说这五个人是「说到现今的写真偶像界,绝对不能不提的顶尖偶像们(盐田经纪人表示)」。如果是这种等级的写真偶像,光要配合每个人的行程就得绞尽脑汁了吧?根本用不着特地一起拍合照,都已经个别拍过照了,只要事后再合成或什么的不就好了吗……我内心这么想道,但考虑到企画的主旨,这么做似乎并不恰当。

顺便说,我最怕拍摄合照这种事情了。基本上对自己的外表有着绝对自信的女人们如果穿着泳装聚集在一起,怎么可能产生利于工作的和平气氛呢。更何况,聚集于此的并不是所在多有的门外汉,而是兼具了能够在这个弱肉强食的世界里往上爬的强韧和高傲自尊心的女人们。不能依平常的方式与她们接触。好歹我也读了六年的女校,为了适应女性社会,也学到了一定程度的处世之道,却唯独无法在拍摄合照这种场合得如鱼得水。

假使在这种场合下,还有拍摄幕后花絮用的摄影机环绕四周,情况又另当别论,但这回并不是这种企画。

还有还有,今天铃香大小姐也在场。她是同一间经纪公司的前辈,大概是我对工作的态度让她看不顺眼,她一有机会就会找我的碴。我深知自己并未做些会令同业产生好感的事情,所以就算被人讨厌,我也不痛不痒,但遭受到直接攻击时,还是让人觉得麻烦又郁闷。

正当我兀自苦恼时,眼神就与铃香大小姐对上。

「啊!小A,你接下了这份工作啊~」

用分不清是闲聊还是挖苦的奇妙话题展开的喋喋不休精神攻击。

我个人非常想对她视而不见,但老早之前盐田经纪人就已对我耳提面命道:「绝对不能无视对方。」

于是我上前迎击。

「是的,很荣幸他们邀请了我。由于这是非常盛大的企画,我本来还有些不安,但一听到铃香前辈也会参加,我就觉得安心多了。」

看吧,我戴上假面具以后的这副模样,一点空隙也没有。铃香,快向我看齐吧!

现场还有尚未拍完个别拍摄的四名女孩子,她们各自在摄影棚角落的休息区里放松歇息。毕竟之后还有拍摄工作,我也不想在这种地方将气氛搞僵,所以这样子的回答比较妥当吧。

但我都如此

顾虑时机和场合了,铃香大小姐仍然不肯善罢甘休。

对话没完没了地持续下去,如果是一般人听了,会觉得没什么大不了吧?但知道我与铃香大小姐的关系、或是隐约察觉到了我们关系的人若是在场听了,恐怕会「呜哇——」地手心直冒冷汗吧。就是这种感觉。

实际上,在场的两名女孩子都将视线固定在杂志或手机上,绝对不看我们这边。啊啊,不过,嗯,说得也是呢,那是正确的反应喔,必须保持事不关己的态度才行。如果我站在对方的立场,也会那么做吧。

不过……是怎么回事呢?铃香大小姐今天分外执著呢。

我也逐渐感到不耐烦,开始敷衍了事地「喔」、「嗯」应声。

「然后啊,对了对了,你还记得那时候的发型设计师吗?」

啊啊~真的很烦耶。「是的。我记得是引地先生吧?」

「没错没错,你记得真清楚呢。果然引地在业界也是有名的帅哥呢。」

不,他其实也没有那么仪表堂堂喔。「是啊,他长得很帅呢。」

「当时引地对小A投注非常热烈的视线喔。也只有在替小A做发型的时候,花了特别长的时间呢,也很兴奋地跟你聊天,可是小A却完全没有发现。总觉得引地好可怜喔~啊哈哈。」

这时,铃香大小姐的声调、表情、举动和措词都出现了细微的变化。尽管无法完整说明是哪里又产生了什么变化,但确实有所转变。

接着女人的直觉倏地出现了反应。

铃香大小姐对引地有意思,抑或者,他们已经在一起了。

如今回想起来,前阵子引地曾给过我私人的名片(但我丢了)。再考虑到这一点,也许是引地在铃香大小姐面前做了、或是说了对我表现出兴趣的事情,所以今天她才会这般死缠烂打……虽然终归只是我的直觉,但八成就是这么一回事吧?真无聊。

「被那样子的男人讨好,怎么样?你心里一定很高兴吧?」

那种事情跟我又没有关系。「跟我没有关系。」

啊,糟了。

一不小心就说出真心话了。

于是铃香大小姐一脸仿佛逮到了我的小辫子般说:「真不愧是小A,感觉游刃有余,完全不愁男人呢。」

为什么会得出这种结论?

「但外表一点也看不出来就是了。不过,果然平常看起来很文静,言行举止又很可爱的那种女孩子,私底下的模样都会让人跌破眼镜呢。」

我受够了。

我现在正因为心上人神经大条的话语而意志消沉,再加上生理期也来了,其实根本提不起劲工作,还勉强自己听你说话。你却如此迟钝,罗哩罗嗦地不停找碴,真的很无聊。

「哈哈哈哈哈。」

真想让这个女人闭嘴。

我脑海里只有这个念头。

因此禁句不由得脱口而出。

「是啊是啊,比起花好几百万改造一张脸,装可爱可是简单多了呢。」

倘若平常,我绝对不会说出这种大踩地雷的发言,但此刻的我大概性格有些扭曲了吧。

理所当然地,现场的空气瞬间冻结。

我也在心里想道:「完了!」但是为时已晚。

铃香大小姐跨着大步走向我,使出浑身的力量赏了我一巴掌。

这一击非常强烈,脸颊阵阵发麻,但我连眉毛也没有动一下。毕竟写真偶像就是靠随心所欲地运用表情肌在赚钱,这点小事不过是小菜一碟。

我一边充分地故弄玄虚,一边将脸转回正面,定睛看向铃香大小姐。

「是你先出手的。」

于是,我也动手了。

而且是用拳头。

5

所幸铃香大小姐是同一间经纪公司的前辈,在贵为绝对权力者的社长介入下,让我们顺利达成了和解。我往铃香大小姐的脸颊揍了一拳,留下了淤青。也就是说,我在写真偶像的脸上留下了淤青。单是没有发展成官司,我就该谢天谢地了……那么,我遭受到了什么实际上的处罚呢?就是在自家禁足喔。

又不是学生!

不过,站在社长的立场,自己公司旗下的女孩子都像是女儿一样吧,所以即使发生了问题,也会尽可能在私底下进行处理,因此处罚也是从轻发落吧。

这件事不久之后也会被人称作传说吗……不,不可能吧。蚁田某人那时候是因为他自身是资历尚浅的搞笑艺人,所以可以当作一则笑话,但这回却是女人之间既阴险、丑陋又歇斯底里的互殴;而且双方都还穿着比基尼。连职业女子摔角选手都会大吃一惊。

「就连我如果不是当事人,是第三人的话,也会吓得倒退三步吧。」

我一面自言自语,一面穿过由良家的大门。

现在宛不在家。不晓得他有什么事,几天前就去了〇〇县。这个时期的新进社员竟然还特地请了有薪休假(这样真的没问题吗?)。简讯中他说过今天会回来,但天晓得是不是真的。昨天他也说过「今天会回来」呀。真不可信呢。

不过,现在宛不在,我反而觉得刚好。

没来由地不想与他见到面。

对了对了。

这么说来,今天是《gAme》的发售日。

在这样的日子里,我却被罚禁足。

最想让他看见这本写真集的人也消失无踪。

嗯——

真是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呢。

庭院的方向传来了某种陌生的声响。

当、当、当——类似一种坚硬物质正互相碰撞的响亮声。

是什么东西呢?

我没有走向玄关,打开竹篱上的门扉走进庭院。

一边寻找声音的出处,一边绕到住宅后方,只见「他」正蹲在走廊下边,挥舞着铁槌,敲碎某样东西。虽有着和宛相同的脸蛋,但那个人不是宛,是彼方,宛的双胞胎弟弟。拥有着和宛一样的容貌、一样的声音、一样的遗传基因的人。恐怕也是宛在这世上唯一在乎的人。如果杀了彼方,宛是否就会将目光投在我身上呢?开玩笑的啦。

三年前,夏天的某个日子。

所有学生都兴奋放着暑假的时候。

那一天天气非常炎热。

双胞胎一同出门去了某个地方。

彼方穿着高中制服,宛系上了黑色领带。

听说有某个朋友过世了。

当老夫老妻其中一人逝世,留在世上的另一半不久之后身体也会变得衰弱,紧跟在后般地接着死去……这是很常听见的故事。也就是「丧失了生存动力」。我想这种现象多半真的存在,而且跟年龄一点关系也没有。在那之前,正因为有对方在才能支撑起来的某个部分倏然断裂,甚至使人失去了生存所需的力气。换言之,就是精神上的创伤直接反映在肉体上,所以当然不可能与年龄有关。

葬礼之后,彼方就病倒了。

起先大家至多心想:「他应该是夏天不耐热吧?」本人描述的症状也与感冒十分相似。但是,市售的感冒药并未起作用。纵然去看医生,医生也说:「他全身上下都很正常。」就在大家都感到不太对劲的情况下,五天过去了。期间,彼方几乎没有进食,日渐虚弱。

欸,你们参加了谁的葬礼?

我这么问宛,他没有回答。

夏天的酷热确实没有好处,于是我们打开了文明的利器——冷气机,但这回却变成人工的冷空气夺走了衰弱的彼方的体力。

宛待在彼方身边寸步不离。

如果我现在不看着他,彼方真的会死掉。

宛这么说了。

——小宛,你为什么会这么觉得呢……

——我就是知道。

——知道什么?

——我就是知道。

——…………

——是哪个家伙这么说过呢:「不论多么哀伤,人类也不会单凭哀伤就死去。」那像伙根本没有经历过让他真的非常哀伤的事情吧。人类是真的有可能心痛至死。

如果宛死掉了,我该怎么办呢?又会怎么样呢……光是想像,我就悲伤得不能自己,眼泪滑出眼眶。再继续想像下去的话,脑袋似乎会变得不正常,所以我停止了思考。尽管如此,我与宛生离死别的那一天终会到来吧?虽然我绝对无法接受,但往后那一天必定会到来……我会很伤心吧。说不定会心想,与其不论睡着还是醒着都如此悲伤,我还宁愿死去。

彼方也和我一样吗?

那么,让彼方就此死去是不是比较好呢?

我如此心想。

但没有说出口。

最终,彼方没有就此衰弱至死,但康复之后,这回却又无端从学校四楼摔下来,险些丢了性命。当下他也没有摔死,但被送到医院以后,却被失去理智的宛大骂「你这个大混蛋!」而且揍了一顿,把医生和护士都吓坏了。

正好一年过后。

宛手上拿了一个细长卷轴般的东西回家。

当时我还是穿着闪亮水手服的高中二年级生,正值非常希望宛能够注意到我的时期,所以用撒娇的口吻缠着他,问了许多问题。

——欸,那是什么?发生什么事了吗?

——我碰巧在路边遇到了一张熟悉的脸孔,他就把这东西塞给了我。那男人好像把我误认成彼方了。不过,这也难怪。他应该不知道彼方有双胞胎兄弟吧。

——是什么?

——是画喔。

——画?

——我想应该不是什么了不起的画作吧……不过,竟然会想赠送自己的画作,那家伙倒也像一个创作者,相当纤细敏感呢,让我有些刮目相看。不会自以为是地认为「我一定要陪在对方身边才行」这点,非常值得表扬。如果只是要陪在身边,有画陪伴就非常足够了。

——是吗?

——是啊。没用的男人会怒声咆哮又拳打脚踢,但画只会安安静静地被挂在墙上,称得上是这世上最无害的东西了吧?

然后,宛一脸认真地对我低语。

一字一句我都记得。

我收了这幅画这件事情,绝对不能告诉彼方喔。

只要是宛的吩咐,我都二话不说照做。

可是,我还是很好奇。

为什么不能说呢?

——因为如果知道了这件事情,他一定又会病倒吧?

哎呀呀。

欸,小宛,你自己是否察觉到了呢?

你总是只有与彼方扯上关系的时候,才会显露出自己的内心。明明面对其他事情时,你从来都无动于衷。

小宛真的只在乎彼方呢。

像笨蛋一样。

彼方就哪么重要吗?

那——

如果彼方不在了,小宛会怎么样?

像彼方病倒一样,小宛也会病倒吗?

欸。

如果变成了那样,我会一直陪在小宛身边喔。

就像小宛对彼方寸步不离一样。

由良家的庭院相当宽敞。

绣球花即将进入花团锦簇的时节。明明没有人维护照料,这些生命力强悍的花朵甚至推开了杂草,一年比一年茁壮又娇艳。由白转蓝,由淡蓝转深蓝,再由靛紫转为淡紫。镶嵌艺术般错综混杂的寒色系群十分赏心悦目。今天这样子的阴天,与这种花相得益彰。

我在庭院正中央停下脚步,観察彼方。

蹲着的彼方正将装有蓝色石头的透明尼龙袋放在踏脚石上,动作灵敏地敲着铁槌。偶尔将手伸进尼龙袋子,取出不必要的碎片后,再继续挥舞铁槌。

当、当、当!

海德拉圣口白

这个动作重复了无数次后,他接着将已经敲得相当细碎的蓝色石头移进乳钵。到了这时,我才出声叫他。

「你在做什么?」

彼方走上走廊盘腿坐下,低声简短地说:「做颜料。」

「颜料?……颜料用买的不就好了吗?」

彼方没有答腔,开始用乳钵和乳槌磨碎钵里的东西。

「用买的不就好了吗?」

替代品要多少有多少不是吗?

从陈列在店舖里的无数颜料软管中,随便挑选几个不就好了吗?

大家都是这么做的吧?

「欸,小彼……」

我出声叫唤,但不知是否听见了,彼方只是一味盯着自己手上的东西。

这男人,干脆真的杀了他吧。

连自己也大感意外的具体杀意,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涌上心头。

这个男人、这个男人,就只有这个男人——

能够左右宛的心情。

明明我无法让宛的心起一丝一毫的变化。

明明我无时无刻都在努力,明明彼方什么也没有做,明明他们只是生为双胞胎而已。仅只这个原因,却只有这个男人——

我要杀了他。

杀了他之后,再砍下那颗构造与宛一模一样的脑袋,然后在还留有体温、滴着鲜血的时候一把丢向宛,让他抱着自己的脑袋。最后指着他嘞笑他:「你爱的就是那个东西吧!」届时,不晓得宛会有什么表情?

可是,就算那么做了,肯定还是不会有任何改变。

因为,我的分量不够啊。

我就是不被需要嘛。

我就是没人要的孩子嘛。

视野变得白浊,什么都看不见。我就像膨胀到极限、最终破裂的气球般,呆站在庭院正中央哭了起来。脸庞朝着天空,像年幼的孩子一样哇哇大哭。

「小彼一一……」

这下子彼方也不得不停下动作,将目光转向我。

我……

我——

最讨厌动不动就哭哭啼啼的女人了。我至多只能容忍进入幼稚园前的小孩子,以为哭就能解决问题。炫耀自身的软弱以搏取同情,实在非常可悲。这是厚颜无耻的人才会做的事情。所以每次见到很轻易就掉眼泪的女人,我都会心浮气躁,很想破口大骂。别以为哭就没事了!然而如此认为的我,现在却止不住自己的泪水,也无法压下呜咽声。可恶!

我甚至连站着都感到吃力,蹲在小彼的脚边,将脸庞埋进膝盖之间,然后又「呜哇——」地放声恸哭了半晌。由于过度用力拉扯嗓子,喉咙开始隐隐剌痛。我抬起流满了泪水和鼻水的脸庞,以和悲鸣没有两样的尖锐嗓音呐喊:

「为什么小宛都不肯喜欢我呢——」

小彼依然一句话也没有说,以看着物体般的眼神望着我。

「你这混帐,快点说句话啦!」

「我以为你早就清楚知道这些事情,还是继续喜欢着阿宛。」

啊。

好像是喔。

眼泪一舔,虽然尝起来咸咸的,我却不由自主强烈觉得,泪水的成分不只包括盐分,也包括了糖分吧?因为哭泣之后,我就会很想吃甜食。于是,暂且止住了哭泣的我便起身坐在走廊上,将放在走廊上的花林糖(注:花林糖为一种日式零嘴,先用面团炸成条状的饼干,再淋上黑糖蜜。)整袋抱在胸前,边频频吸起淌下的鼻水,边像是饥肠辘辘的马匹般,狼吞虎咽地咯咯咯吃了起来。由于吃得太急,还险些噎到喉咙,赶紧大口大口灌下一旁的麦茶。当然,花林糖和麦茶都是小彼准备好的茶点。眼见自己搬过来的食物全被我抢走了,小彼恨恨地瞥了我一眼。

我则一脸若无其事地看着小彼工作。

但虽说工作,从刚才起,他也只是一直磨碎蓝色的石头罢了。

乳钵和乳槌皆尺寸小巧,造型可爱。是小彼的私人物品吗?蓝色石头也是,究竟哪里会贩卖这些东西呢?还是说,是从学校借来的呢?小彼就读附近的美术大学。总觉得美术大学里,平常都会放有乳钵,或是颜料原料的蓝色石头等东西。话说回来,自小学起我就在想,「乳钵」和「乳槌」这种听来有些煽情的名称,就不能想办法稍微改改吗?

小彼默不作声地继续磨碎蓝色石头。

我也默不作声地注视着他磨碎石头。

看着看着,我突然觉得好像很好玩,于是试着开口:

「我也想磨磨看。」

还以为会被拒绝,小彼却连同铺在下方的报纸将乳钵推向我。

我赶忙端正跪坐。「总之,只要磨碎它就好了吧?」

「别洒出来喔。」

「嗯。」

牢牢固定住乳钵后,我有样学样地喀喀喀磨起蓝色石头。试着亲手研磨后,嗯,也称不上特别有趣,但因为这项作业很单纯,可以非常全神贯注。我有多久没有做这种像是美劳的事情了呢?在走廊地板上的跪坐,很快就崩解成了侧坐,接着是立起一边膝盖,最后变成了盘腿。我维持着往前倾身的姿势,力量都集中在了乳钵和乳槌上,因此脖颈根部开始发酸,同时微微冒汗。

「……小彼。」

「嗯。」

「我刚刚直到前一秒,都还想着要杀掉小彼喔。」

「喔——」

「真的是真的喔。」

「嗯。」

「我幻想杀了小彼以后,要砍下你的脑袋,再让小宛抱在怀里。」

「真是超现实呢。」

「因为不那么做的话,小宛根本看也不看我一眼嘛。」

「也许吧。」

「呜呜,至少否定一下嘛,呜呜呜。」

泪水和鼻水又哗啦啦地流了出来。

我用衣袖拭去水分,继续磨碎蓝色石头。

「我希望小宛能像我喜欢小宛一样,同等地喜欢我啊。」

小彼「哼」了一声。

那种像是在说「那是不可能的吧」的嘲笑是什么意思嘛。

我也知道不可能啊。

我比任何人都清楚。

但还是会不由自主地渴望,这就是女人心啊,你明白吗?

……应该不明白吧。

「有什么关系嘛!」

我再次集中精神在乳钵上。

钵里的东西说是蓝色石头,不如说是蓝色粉末更正确。

要用这个画画吗?

感觉真奇怪……

十九世纪相片出现以前,将视觉效果收纳在四角形框框里的媒介,由绘画全部独占。如果相片是框下「瞬间」的产物,绘画就是包罗了时间、形体、空气等等所有肉

眼看得见的东西和看不见的东西,将画家的「意象」保存在画布上的产物。这也算是一种魔法,所以画家肯定也是魔法师吧。

我问魔法师:「这个真的会变成颜料吗?」

「会。」

「要用这个画什么?」

「鳞片。」

「喔——」

蓝色的鳞片啊……

是什么的鳞片呢?鱼?蛇?还是虚构的生物?

不论是什么,一定会很漂亮吧。

因为这些蓝色的颜料饱含了我的汗水、泪水和怨念。

「我话先说在前头,这绝对会变成一幅很棒的画喔。」

不知是否察觉到了我话语中的涵义,小彼皮笑肉不笑,然后低声轻喃:「阿宛他……只要你不怀抱任何奢望,我想就能永远和他在一起。」

哎呀。

魔法师的小叮咛……

6

「呜哇,真的是A耶!」

「真的是本人吗?太厉害了~!」

「果真很可爱呢!」

「小A可以出席这种聚会吗?经纪公司那边不会警告你吗?」

可以啊,反正又不会和你们有任何后续发展。

况且我很快就要回去了。

但这些话我当然说不出口。

「因为公司很信任我。」

不过现在正因为对他人动粗,被罚在家里禁足喔。

灿烂微笑。

营业用笑容是免费的喔,记得要买写真集喔。

以揽客熊猫的身分受到朋友召唤的我,正称职地当着温驯和善的揽客熊猫。

六月十二日,晚上七点。

某条繁华街道上的居酒屋。

本日的聚会是男女各四人的联谊。女方是我的好友召集到的平凡女大学生(再加上我),男方是某知名私立大学的排球社社员。听说好像在上一年度的全国大专院校排球比赛上得到了不错的名次。每个男生看起来都外表帅气,教养良好,前途不可限量,但我完全不在乎。

「小A,你要喝什么?」

「呃,我……」

「小A可以喝酒吗?」

「不,我还没喝过酒。」

「啊,对喔,小A现在才十九岁吧?」

「是的。」

「真是好险~差点就要让你喝酒了呢。小A要是因为未成年饮酒而被逮捕,导致演艺事业停摆的话,我们可会被粉丝追杀呢。啊哈哈哈!」

「啊哈哈,不会那么夸张啦。」

「真是的~大家都只理小A。」

「不过,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嘛,毕竟小A真的很可爱。」

「真的好漂亮呢,连女生的我都看呆了。」

「没有这回事啦。」

哈哈哈。

哈哈哈。

……奇怪了?

明明我处在人群的中心,被人们如此吹捧赞美。

明明大家的脸都在笑。

我的脸也在笑。

为什么内心却如此空虚呢?

提包里的手机「嘟——」地振动。这种振动模式代表收到了简讯。

我悄悄拿出手机,确认收件匣。是妈妈寄来的。

你现在在哪里?

被罚进足的人

步该在外面乱跑。

可说是机器白痴的妈妈,最近好不容易才能靠一己之力打出简讯,但还无法顺利选字。我总是心想:使用自动选字功能不就好了吗?但似乎这方面也操作得不顺利。

我要回去了,现在就去搭电车——火速回复简讯以后,我站起身。多亏了妈妈的简讯,我逮到了离开的好时机。

「不好意思,我突然有急事,必须回家才行。」

四名男生「咦——?」地讶声大叫,显得大失所望,但紧接着似乎察觉到了我原来只是诱饵。三名女生嘴上说着:「咦~」、「好可惜喔~」但明显松了口气。看表情就知道了,简直是一目了然。

人心的这种变化真的很有趣呢。

但也很累。

我附在朋友耳边悄声说道:「那我先走了。」便走出了居酒屋。

户外的空气混杂了湿气和繁华街道的闷热,比室内更有压迫感。

天空可以形容为仿佛随时会掉下眼泪。如今正值梅雨季节,我今天却一时大意没有带折叠伞。希望在回家之前都不要下雨——我一面在心里祈祷,一面朝车站前进。

「等一下!」这时,有人拍了一下我的肩膀。

在这种繁华街道上被人叫住时,我几乎无一例外地充耳不闻——但只有这一次停下了脚步。

因为对方是方才参加联谊的其中一名男生,名字听他说过,但我忘了。

他应该真的是排球选手吧,高大得我必须抬头仰望,体型看似削瘦,但其实是有着扎实肌肉的健壮身材。清爽的短发造型也不让人排斥,相当有男人味。

他似乎是跑出来追我,显得有些紧张,但又字句清晰地说:「我送你到车站吧。」

「咦?可是……」

「天色已经很暗了……让小A这样的女孩子独自一人走在这种地方太危险了。」

「是吗?」

「是啊,当然!」

看起来是个好人呢。

尽管有着非常露骨的企图,但要在那种情况、那种气氛下,从座位上起身说:「我去送她。」应该需要很大的决心吧。

……该怎么说呢……

或许选择这种人,我会比较幸福也说不定。

不在乎被人调侃,也要跑出来追我的人。

能够对他人倾注热情的人。

我对他投以微笑。不是营业用的,而是真正的笑脸。

「谢谢你,可是不用了。」

啊啊~我真是笨蛋呢,真是笨蛋。做的事情真的很蠢呢。每当听见别人谈起蠢女人,我都会嘲笑道:「真是个笨蛋。」但自己也同样是愚不可及的女人。看似理性地观察四周,其实眼中只看见自己想看的事物;看似做每件事情都经过深思熟虑,但终究只是跟随自己的欲望起舞。真是无药可救呢。但我并不讨厌这样的自己喔。

搭上电车摇摇晃晃回家的期间,丝线般的细雨开始滴滴答答打在玻璃上。嗯,这点雨势的话,直接跑回家应该不成问题吧……但仿佛在讥笑我的想法太过天真一般,雨势变得越来越大,抵达车站时,已经变成了如倾盆般的滂沱大雨。真是倒霉。我一边苦恼着是否该在紧邻车站的便利商店里买把廉价的塑胶雨伞,一边走出剪票口时——

一道熟悉的嗓音呼唤了我的名字。

我大吃一惊,停下脚步。撑着雨伞的小宛朝我走来,将我的雨伞递给目瞪口呆的我。

「……小宛?」

「你以为我是小彼吗?」

不以为。

小宛和小彼虽然有着相同的脸蛋,却一点也不像。

我绝对不会认错。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刚刚。」一说完,小宛就转身在雨中跨出步伐。

我慌忙打开雨伞追上他。

「等一下,等等我啦!」

斗大的雨珠打在雨伞上,发出了响亮到甚至剌耳的啪啦啪啦声响。我追上小宛,与他并肩平行,目不转睛地注视着睽违数天不见的小宛脸庞——

「你的脸怎么了?」

右脸颊有些红肿。

「昨天稍微撞到了东西。」小宛简短地回答。

「看起来很像是被打的痕迹呢。」

「是吗?」

他似乎不太想谈。

但我很在意。

「你去〇〇县做什么了?」

「算是……找人吧。」

「女人?」

传来了轻笑的气息。「很可惜,是男人。」

「喔……」那我就放心了。「那么,找到了吗?」

「……算是找到了吧。」

「那很好啊。」

「我真是个笨蛋呢。」

「咦?」

「我现在才回想起来。为什么一直以来都忘记了呢?」

「怎么了吗?」

「在那间摩克汉堡里,那个男人曾经在她面前这么说过:『我的孩子真的都非常乖巧呢。』」

「什么?」,

「你想想看,他说的是『我的孩子真的都非常乖巧』喔。如果是独生女,根本不会用『都』这个字,对吧?我应该在那时候就察觉到男人还有其他小孩。」

「欸,你在说什么啊?」

「算了,不说这件事了。」小宛驳回我的问题,音量蓦地一沉。

「听说你揍了同行,被罚在自家禁足吗?」

「…………」

「既然是同行,表示对方也是女孩子吧?」

「……是啊。」

「我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事情,但不应该打人吧,对方很可怜喔。」

「可是,是对方先打我的。」

「不可能什么也没有做,对方就突然动手打人吧。一定是你说了会激怒对方的话吧?」

那种责备的语气令我大为光火。

我溅起水花,停下脚步。「这都是小宛害的吧!

小宛一脸莫名其妙地回头。「为何?」

……嗯,的确,刚才那句话很没头没脑呢。

可是——

「我做的每一件事情,几乎都和小宛有关啊,所以这回也是小宛的错!」

小宛没有任何回应。

我大感失望。

他一言不发,继续前行。

我也慢吞吞地移动双脚,沉默地跟在小宛的不远后方。

我心不在焉地看着他牛仔裤的后方口袋,心想:好想牵手喔。可是,小宛肯定不愿意吧。若将手伸出伞外,手当然就会淋湿。小宛不会做这种不合常理的事情。「欸」的撒娇话声一度涌到喉头,又被我吞了回去。

可是……

好想依偎在一起喔——

那么一起撑伞如何?收起雨伞,再强行进入小宛的雨伞底下……啊,不行。小宛难得在雨天送伞给我,不使用这把伞的话太浪费了,我做不到。

离开车站不久,前方就是住宅区。

耳中除了雨声以外,没有听见其他声音。除了我们之外,也没有其他走动的人影。

路上甚至没有半辆车子。

冷不防地,像是在迷宫中徘徊的不安袭向心头。

我加快脚步。虽然一加快,溅起的水花量也会增加,但我的双脚也早已湿得没有必要在意这点小事了。

「让我在由良家过夜吧!」为了不输给雨声,我尽可能扯开喉咙大喊。

「从这里过去,由良家比较近嘛。我懒得回自己家了,让我在你们家过夜吧!」

话虽如此,其实由良家和小矢部家只有徒步几分钟的距离。

我还以为小宛会不情愿地拒绝我:「别撒娇了。」没想到——

「好啊。」他爽快点头:「传简讯跟阿姨说一声吧。」

「好。」

我兴高采烈地从提包里拿出手机,传简讯给妈妈。

……这么说来。

「小宛,你怎么知道我会搭电车回来?」

「阿姨告诉我的。」

嗯,说得也是啦。

毕竟他带来了应该放在我家的我的雨伞,想必与妈妈打过照面了吧。可是,我并没有告诉妈妈我会搭几点几分的电车。

「你为什么知道我搭哪一班电车?」

「那种事情我怎么知道。」

嗯?

那——

「难不成,你一直在车站前面等我?」

瞬间,我的胸口盈满期待,但是——

没有回答。

……什么嘛,真是的。

明明只要随便回一句话就好了呀。

像是「对啊」或是「嗯」。

明明只要有这么一句话,我的心灵就能受到洗涤。

小宛真是残酷。

我忽地想起了昨天彼方说过的话。

「只要你不怀抱任何奢望,我想就能永远和他在一起。」

我隐约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也隐约明白这句话的正确性。

但是,我能否认同并接受这一点,又是另外一个问题了。

真是条布满荆棘的道路呢。

由于猛烈的雨势根本是打横洒在身上,撑伞几乎没有任何意义,抵达由良家时,我和小宛都淋成了落汤鸡。

我比小宛早一步走进由良家,火速脱掉湿得一踏就能渗出水来的鞋子,走上玄关。再拿起鞋柜上的毛巾匆匆地擦拭双脚,然后将用过的毛巾一把丢给小宛。

马不停蹄地又脱下湿透的外套,同时走上走廊。

总觉得好累。我要老大不客气地占据在往常那张沙发上,然后一旦小宛就定位,准备开始打电动时,我就要妨碍他。

燃烧着熊熊斗志的我一马当先地冲进客厅,然后发现到了。

桌上摆着一本《gAme》。

而且有着已经读过的痕迹。塑胶套既已被拆开,写着「危险又不可思议」的书腰也被拆下,重点是,写真集是叠放在电玩杂志上方——不是电玩杂志下面,而是上面!这在由良家客厅的宛领域当中,可是打破惯例的待遇!

我仰头看向身后的小宛。

「那本是你买的吗?」

「我买的啊。因为你都不给我。」

「……你很想看吗?」

「还好啦。」

冷淡的语气。但是,我的心头霎时紧紧揪起,脸庞开始发热。可是,若被他察觉到自己内心的动摇,又觉得很不甘心,所以我也「喔~~」地冷淡应声。

「那么,怎么样?你看了吧?好看吗?」

「很漂亮喔。」

脸庞刹那间扭曲。「喔……嘿嘿嘿嘿。」

「干嘛?」

「咦~没什么啊~呵呵呵呵。谢谢你。呵呵呵呵。」

我令人费解地不停傻笑,以掩饰泛泪的眼眶。

我好高兴,高兴得仿佛全身的细胞都要融化了。不,搞不好真的融化了也说不定。无法顺利站稳,胸口好痛,几乎要停止呼吸。真想就地蹲下,捣住脸庞,发疯一般地「呀——」放声大叫。你终于正视我了呢,小宛。

也觉得我很漂亮吧。

光是这样就够了,我就心满意足了。谢谢你。

我就是想听你说这句话。

小宛终于正视我了——!光是如此,蠢女人如我就非常心满意足,甚至觉得就此退出写真界也无所谓了呢~!但似乎无法这般任性。因为《gAme》出版之后,全国各地的书店纷纷宣告售罄,如今写真集正等着再版,而且很快就超过这个领域认定「只要卖出这个数字就算大畅销」的基准销售额,甚至持续往上攀升,结果经纪公司的社长和盐田经纪人都含着泪水恳求我:「我们再努力出一本吧!」啊啊~这个世界真的是不正常呢。

如此这般。

今天我也一样全力以赴地拍照。

而且首度在国外取景。

在某处观光胜地的度假饭店,最顶楼的豪华套房里。

卧室的装潢统一为亚洲风情,散发出了沉稳安详的氛围。旁边浴室的猫脚浴缸里已经准备好了拍摄用的泡泡浴。站在阳台,可以眺望到晴朗的天空和美丽的海滩。室内拍摄结束之后,就是户外拍摄。踏着雪白的沙滩,冲进蓝得骇人的那片大海。

为了最完美的「瞬间」。

呵呵呵。

躺在垂着白色纱廉的附天篷特大双人床上,我益发拿出所有看家本领。

「小A,你今天特别漂亮呢!」

这次的摄影师也是阿秀。能够框下我最美丽动人的「瞬间」,将其永久保存的,我的魔法师。

「你今天怎么啦!总觉得拍起来非常顺利喔!」

「呵呵呵,是吗?」

「眼神的光辉都不一样了呢!连肌膺也特别有光泽喔!」

「是吗~?」

「是啊!欸,是不是发生了什么好事?」

「……嗯!」

小宛他啊……

小宛他终于正视我了喔!

「讨厌~!是什么是什么?发生什么事情了~?」

「秘密。」

「咦~真教人好奇——!」

「这是秘密,不告诉你。」

这份激昂,这份欢喜,仅属于我。

我无意与他人共有。

宛说了,人类真的有可能心痛至死。但是,我绝对不会因为心痛这点小事就死掉。我不是那么软弱的生物。可是,我却有可能因为宛漫不经心的一句话就死掉。带着和那个听到伊底帕斯的解答,就跳下悬崖的怪物同等的果决。

呵呵呵。

多么地淫猥啊。

「那个眼神太棒了!让人忍不住直打哆嗦喔!」

我真是异于常人呢。

自己也很清楚喔。

为什么我会变成这副德行呢?

「接下来是这边,看这边!没错丨」

没错。

如果我们是远得感受不到血缘关系的远亲就好了。这样一来,至少我还能够逃开,还能够遗忘。然而,我是他的表妹却是铁铮铮的事实,这种若即若离的亲近程度束缚了我。亲人、母亲以及镜子,都会向我突显出宛的存在,不得不意识到他。简直像是诅咒一样。到死为止,我都无法逃离这份甜美的诅咒。

抑或者,如果我们是母子或兄妹这种更加密不可分的关系就好了。我就能因浓郁的血缘而感到安心,感到满足……满足?不,我一定不会满足。只要不是生为同卵双胞胎,我就不会满足。只要不是在同一瞬间、从同一个肚子、共享同样的血肉,以同一个存在诞生到这世界上的话。所以我非常羡慕彼方,羡慕到想杀了他的地步。为什么是那家伙呢?为什么我就不行呢?我就只要宛。只要所有的一切和宛一样就好了。我想要宛的全部。我抱着近乎祈祷般的殷切如此心想,但事到如今说这种话也无济于事。我要用现在的我所能做到的方法得到小宛。

「小A,视线看过来!」

我遵从魔法师的指示,睨向镜头。

甚至蕴含着杀意。

同时在心里勾勒出一个男人的身影。

绝对不会向我靠近的那

个男人。

总是冷静从容、

既美丽、

又残酷的——

那个男人。

……是啊,你现在就尽管松懈大意吧。

可是,有朝一日,你会没有我就活不下去。

一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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