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一日】
「柏尾学长?」
有人呼唤我的名字,因此我抬起眼皮。
一道黑影正站在我的眼前。
仔细一瞧,只见那张「巧夺天工脸蛋」正面无表情地低头看着我。
「早安。」
「早安。呵呵呵。」
「怎么了吗?」
「我只是心想,看来不是你哥代替你来呢。」
闻言,由良彼方总算不再面无表情,转而有些不甘不愿地咕哝:「喔……」
他也避开了直射的日光,蹲在大门形成的阴影里。
保持沉默也很尴尬,因此我试着闲话家常:
「你哥告诉过我,说你有在兼职当家教,是真的吗?」
「嗯。」
「是喔,总觉得教人意外。」
邻近的榉树传来了叽哇叽哇的蝉鸣声。
明明只有一只,声音却大得出奇,犹如临终前的惨叫。
「学生是什么样子的人?」
「是个好孩子喔。普普通通的老实,普普通通的臭屁。」
「喔~」
一对一交谈后,我重新体认到一件事。
明明外包装相同,但给人的印象却会因为内在而天差地远。
哥哥宛有着不容分说的存在感,也有着神奇的吸引力,就算不特别做些什么,仍会吸引周遭的人。但是弟弟彼方却非常文静内敛。虽不晓得是不是刻意的,但他就是静静地压抑情感,极力不去主张自己的存在。反过来说,也可说是融入环境的能力很强,这一点与哥哥大相径庭。大概就是因为这样,明明长相如此俊美,仍很少被人百般吹捧吧?
「不过,你搞不好很适合当家教呢,听说你高中的时候成绩很好。」
由良吐了口气,从背在身上的背包侧边口袋里抽出宝特瓶,喝了一口说:「不,我不太会读书喔。」
「咦?可是……」
「既很少出席上课,又到处闲晃遛达,也没去补习班。你觉得这种人考得到好成绩吗?」
「嗯……」
「相反地,我哥可说是聪明绝顶,跟外星人同等级。」
我回想起了在○○县○村亲眼见识过的、由良宛那恶魔等级的聪颖。
流过后背的汗水都快变成冷汗了。
「啊,嗯,说得也是呢……我亲身领教过了。」
「就读高中的时候,每一次考试都是我哥冒充成我去学校,代替我写考试卷。所以在那间升学学校里,我的成绩才能始终名列前茅。」
「咦?」
「当我哥无论如何都没办法代替我出席的时候,当然就只能我自己出马了,但那种时候,我几乎毫无例外地都考不及格,甚至考零分也不稀奇。然后我哥再代替我参加补考,仿佛判若两人般地考到好成绩。」他用力拴紧宝特瓶的盖子继续说:「每当出现这种情形,周遭的人都会觉得很不可思议,纳闷明明我可以考到那么好的分数,为什么不在正式考试的时候就拿出真本事?但问题不在于我有没有拿出真本事,而在于参加考试的人是我还是我哥啊。这三年来,没有半个人发现这件事。」
「…………」
「大学入学考试的时候,学科测验也是拜托我哥去考。不过,术科测验当然是我自己上场。」
我哑口无言,呆若木鸡。由良斜眼睨向我,说:
「我开玩笑的。」
……啊。
我还心想是不是真的呢……
「哈哈哈!」当真后我感到难为情,有些反应过度地哈哈大笑说:「说得也是!你们这对双胞胎再怎么相像,那样子还是会被人发现吧?嗯,再怎么说那也不可能嘛!」
「不,意外地并不会被发现喔。」
「咦?」
由良发出了淡淡的轻笑声。
我撤回前言。这对双胞胎搞不好连内在都很像。
就在这时——
「这不是阿春吗?」「真的是阿春耶。早安。」
两名女学生朝着大门走来。
是同样隶属于阿武隈研究室的八坂和桂。
见她们向我招手,我向由良知会一声后,走向她们。
看起来活泼开朗,皮虏白皙、茶色头发的是八坂;看起来文静乖巧,身材娇小绑着丸子头的是桂。她们两个人感情很好,做什么事都形影不离。
「你们一大早来学校做什么?」
「我们才想问你,你在做什么呢?」「我们是美祭管理委员喔,今天要开会。」
我们学校的学园祭通称「美祭」,在每年十月底会一连举办三天,规模浩大,届时也将有为数不少的校外民众前来参观,每年都是盛况空前。而且毕竟是美术大学,创作活动都是拿出真本事,并下足了苦工,所以不论是企画还是展览,都相当值得一看。也能理直气壮地自夸,质与量都不是一般大学能够相提并论的,是我们学校引以为傲的活动之一。压轴的化妆游行更得到了邻近居民以及行政机关的协助,游行队伍会以校园附近的商店街为中心绵延好几公里,是非常隆重盛大的活动。当地的电视台和报社等媒体也经常前来采访报导,我多少也觉得这活动被校外人士当成了一种特殊祭典。
而全权管理美祭的,正是以学生志工组成的美祭管理委员会。
「美祭的准备工作从暑假就开始正式启动了吧?」
「是啊。管理委员会的成员几乎每天都要到学校喔。话说回来,欸,阿春。」八坂突然压低音量说:「那个人是由良彼方吧?」
尽管没有露骨地表现出来,但她的目光对准了蹲在大门前的男子。
我也小声回应:「是啊。」
「咦~骗人~」「你看吧、你看吧。」「真的是美男子呢。」「对吧?」「不过,头发并没有邋遢得那么夸张啊,很普通嘛。」「对呀,今天很普通呢。」
两人兴奋地吱吱喳喳。但从两人兴奋的模样看来,与其说是发现了好男人,更像是发现了珍禽异兽。
「为什么阿春会和那个由良彼方一起行动呢?」「他和阿春是什么关系?」「你们接下来要去哪里?」「那个人有女朋友吗?」
问题连珠炮似地袭来,总之我先依序回答:在篮球社学长的请托之下,我们将担任雕刻家狩野壹平老师的助手,并在他那里住上几天。至于有没有女朋友,我不知道。
于是八坂与桂面面相觑。「狩野壹平就是那个吧?」「是呀,就是那个。」
「那个是什么?」
「怎么反问我们……啊~对喔,因为阿春去年不在学校。」「这样啊,难怪你不知道。」
「狩野老师果然很有名吗?」
八坂呵呵呵地缩起肩膀说:「才不呢,他绝对称不上有名喔。比较像是知道的人就知道吧。」
「怎么说?」
桂直截了当地说了:「听说狩野老师有可能是同性恋喔。」
这则全然没预料到的消息让我有些不知所措。
……不,可是——
「那种事情是每个人的自由吧?」
我佯装冷静地这么回答以后——
「那当然啊。」「况且如果只是普通的同性恋,根本不会传出谣言啊。」
她们却满不在乎地如此回道。
「那不然你们在说什么?」
「哎呀,你先听到最后嘛。」「狩野老师除此之外,还有一些不太好的传闻唷。」
「什么传闻?」
「去年夏天,狩野老师也招募了助手喔,一样是召集了好几个男生。」「然后啊,其中有一个人从工作室回来以后,不久就被大卡车撞上死掉了。」
「死掉了?」
这就有些骇人了。
可是——
「这和狩野老师有什么关系?」
「都说了,先听我们说到最后嘛。」「过世的是油画系的……呃,是叫做白谷吧?他发生车祸时的状况有些不太寻常喔。因为是在不可能发生车祸的地点发生车祸,所以大家在猜,他会不会是自己冲出去的。」「换言之,大家在怀疑他是不是自杀。」「听说白谷从狩野老师的工作室回来以后,就一直有点不太对劲呢。」
「……咦咦?」
「所以大家纷纷猜测,该不会他是在工作室遭遇到了让他生不如死的可怕事情,才会痛苦得糊里糊涂冲到了大卡车前面。」「否则的话,他根本是怎么想也不可能自杀的人呀。长得既帅气,朋友又多,绘画功力也很好,将来可说是大有可为呢。」
我大感退缩时,八坂拍了拍我的肩膀,不负责任地说:「不过,终归只是谣言而已啦。意外和自杀本来就很难分辨了嘛。」桂也毫无恶意似地微笑道:「对呀对呀。不管怎么说,阿春还是会去狩野老师那里帮忙,这点不会改变嘛。」
「你们,太邪恶了。」
「什么呀~」「怎么能把这种形容词套在女生身上呢。」
我正想继续反驳的时候,八坂看向手表说:「啊,糟糕,要迟到了。」
桂向我使了个眼色。「抱歉,阿春,我们该走了。」
「咦?嗯。」
「那么,助
手的工作好好加油罗。天气很热,要注意身体唷。」「刚才说的那些话你别太放在心上,听过就忘了吧,把它当成只是混杂了八卦女孩的妄想,愚不可及的谣言。」「不过,如果发现了什么事情,要告诉我们唷。」「自己的屁股要自己保护喔。」呀哈哈哈!讨厌啦!本来就是这样嘛!嘻嘻嘻。
……果然很邪恶。
「拜拜啦~」两名女生踩着高跟凉鞋喀登作响地迈步离开。
我目送着她们的背影,走回由良旁边。
嘴上一边嘟嘟哝哝说着:「真是的。」「真伤脑筋。」一边再次在原来的场所蹲下。
我努力让自己心无杂念,但大脑还是不由自主胡思乱想起来。因为,我根本没想到狩野老师有那种丑闻性质的谣言……油画系的白谷吗?咦?什么?搞不好遭遇到了让他生不如死的可怕事情?还说不定因此痛苦得自杀?呜桂啊,太可怕了。不,在此之前,她们也太不厚道了吧?怎么能将人死一事当作是茶余饭后的话题呢,就算只是混杂妄想的愚不可及谣言。嗯。等等,这么说来,利根学长呢?他知道这则谣言吗?啊!该不会「总不能叫女生去」包含了这层涵义吧……!
各种思绪在脑海里盘旋交错,我感到头晕目眩,胃部也隐隐作痛。
……不行,别再想了。我是被捉弄了。那两个女生很清楚我的个性就是这么胆小,只是在观察我的反应,借此取乐而已。这种事情就是在意就输了。
就在我如此醒悟之际,新成员抵达了。是雕刻系一年级的最上。他个头虽小,嗓门却很洪亮,有如体育少年般大声打招呼:「请两位多多指教!」看来是个容易亲近的小伙子。
过了不久,犀也到了。他穿着薄外套,兜帽罩住了整个脑袋,寒暄也是随随便便。「天气怎么这么热?」然后用呻吟般的声音发着牢骚:
「穿着那种长袖外套,不热才怪吧。」
「呃,因为我的体质不会晒黑,只要一不小心,皮肤就会变得像被烫伤一样。」
「这样啊……」
「我也不喜欢这样,感觉自己实在很柔弱。但天生体质就这样,我也无可奈何。」
就这样,这回担任助手的四名学生都到齐了。
最后与我们会合的是犀的表姐,也就是雕刻研究室的助教高梁千华子。
「抱歉抱歉!我迟到了!」
她带着毫无恶意的笑容,活力充沛地朝我们跑来。
「你迟到了十五分钟喔。」犀不满地控诉。
「小和,别生气嘛。」
「居然还要学生提醒你,你还真轻松呢。」
互动十分亲昵嘛。看来对方真的是他表姐。
这么说来,小和(笑)和高梁助教在长相方面,确实有点神似。
对了对了,说到表亲——
在走往停车场的半路上,我挨向由良,窃窃私语地小声说道:「欸欸,我跟你说,我前阵子好不容易买到了《gAme》喔
由良对此没有面露多少感谢之意,应道:「感谢你的支持。」
备受瞩目的写真偶像A的第一本写真集《gAme》甫一上市,就一跃成为畅销书籍,好一阵子还难以购得,但最近终于发行再版,变得容易买了。
然后,那位人就是由良兄弟的表妹。
因为不能为他们增添麻烦,所以我未曾公开谈论此事,但还是想要一些特别优待。
我态度谦卑地悄声问:「那个,A讨厌签名吗?」
「只是签名的话,我想她完全可以接受吧。」
「那么,虽然不太好意思,但能请你帮我要她的签名吗?」
「你还真是追星呢。」
「是因为她是你表妹,你才不知道这有多么难能可贵吧,她可是A喔?」
「那种臭脸丫头有哪里好啊?」
「明明就很可爱!」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后,已经坐上车的犀便生气吼道:「快点上车!」
坐在高梁助教驾驶的厢型车里,我依然钻牛角尖地不停胡思乱想。
想着八坂和桂告诉我的那则危险谣言。
我直到刚才都不晓得这则传闻。去年度我休学了,在亚洲各地流浪旅行,所以无从得知。其他三个人知道吗?
由良是那种对没兴趣的事情就彻底漠不关心的类型吧。我不觉得他会对这种八卦产生兴趣。最上似乎重考了一年,但毕竟是一年级生,肯定不知道去年学校发生的这件事。
那犀呢?他是油画系,应该认识白谷吧?
但是,犀是那种不愿意的话,就会当场讲清楚说明白的类型。要是知道有奇怪的传言,应该不会参加预计住上好几天的助手工作吧?
也就是说,知道的人只有我?
我必须努力振作才行吗……?
就在我思索这些事情的期间,厢型车依然持续前行。
车窗外原本只见民家和水泥建筑的景色,宛如渐层般循序渐进地缓缓改变,不久后只看得见林木和岩石。我总觉得在日本,绿色这个颜色的变化比其他国家还要多。
车辆进入山间的狭长道路,危险地行驶在凹凸不平的半铺装道路上,最后终于停在了不管左看右看、上看下看,都只有浓密的绿意堆叠延伸的山脚下入山口。似乎从这里开始,山路便狭窄得无法供车辆通行,因此我们只能徒步前往狩野老师的住家兼工作室。
从学校来这里约莫快一个小时,途中也利用了髙速公路。感觉上是位处深山的荒郊野外,但开车好像只要不到十分钟就能抵达山下的城镇。
四名学生各自拿了行李下车。
才一下车,几乎要让人喘不过气来的强烈绿色气息就充满鼻腔。蝉鸣声此起彼落地响起,非常嘈杂。但是,这里毫无疑问地比都市凉爽。
「那大家自己小心罗,替我向老师问好。」
说完,高梁助教就开着厢型车噗噜噜地扬长而去。
我看向狭窄的山路,轻叹一口气。「没想到还附赠健行。」
「走一小段路而已,就在前面。」犀迈开步伐。
其他三人也跟在他身后,鱼贯踏步前行。
循着山路往前走了不久以后,就可以看见民房。那是一栋俨然是别墅的小木屋风格二层楼建筑,门牌上确实写着「狩野」。
犀代表大家按下门铃。
但没有人应门。
他间隔了一会儿,又按了好几次,但依然毫无动静。
无比沉重的气氛开始在四人间流窜。
「该不会不在家吧?」最上不安地低语。
犀偏过头说:「但应该有事先联络过老师,说我们今天上午会到啊。」
「这里是住家吧?会不会人在工作室那边?」
「工作室在哪里?」
「你们在这里等一下,我去看看。」我离开玄关前方。
绕到住家侧边探头一看,我发现后头还有建筑物,那也许就是工作室。为了和大家商议讨论,我又回到玄关前方,原地却只见犀和最上。由良跑去哪里了?我环顾四周寻找他的踪影后,发现他往回走了一小段路,偏离步道,走进了草丛里。
「那家伙在干嘛啊?」
「谁知道。」
由良弯着腰,集中精神在某件事情上。但是下一瞬间,他突然迅雷不及掩耳地动了起来,将手伸进草丛里。某种东西喀沙喀沙地在草丛里剧烈挣扎。
由良踏开草丛走回来后,右手上抓着一条体长超过一公尺的大蛇。
「呀——!」发出尖叫声的犀以惊人的速度飞快后退。
他和险些直不起腰的最上站在一起,离得远远地抗议:
「那是什么?呜哇!好大!」「笨蛋,快点丢掉!快丢掉啊——!」
然而,由良一派行若无事地举髙大蛇说:「放心吧,这是日本锦蛇。」
「跟种类没有关系!」「快点丢掉啦——!」
我也有些往后退缩,同时看向由良抓着的大蛇。虽然我没有像犀和最上一样表现出极端的抗拒反应,但也不想上前摸它。密密麻麻覆满鳞片的长长别曲身体果然让人不寒而栗。
「你为什么要抓那种东西?」
「因为我想观察鳞片。」
「鳞片?」
「我已经画了不少鳞片,但万如想像中顺利。」他捉住蛇的身体,举高到眼前,聚精会神地端详。「果然光看照片的话,看不出质感。」
「原来如此……但话说回来,你为什么这么老神在在啊?」
由良随起双眼,仿佛不明白我问题的涵义。「不过是蛇而已。」
「我想现在没有多少年轻人会觉得不过是蛇而已喔。」
至于那只日本锦蛇,从刚才起就几乎不再抵抗,浑身无力地垂着身子,任凭由良为所欲为。不知它是明白了由良不会加害它,还是已经死心放弃,又或者可能是由良按住了会让它动弹不得的穴道。
……定睛一瞧,这家伙的眼睛还满可爱的嘛。
不过,我还是不想摸它。
由良仔仔细细地观察了日本锦蛇的身体后,似乎终于心满意足,别下腰将日本锦蛇放在路
边。日本锦蛇一溜烟地滑行钻入树下的杂草丛,转眼间连气息也消失无踪。
犀和最上踩着胆颤心惊的步伐走回来。
由良凝视着日本锦蛇消失的方向,低声说道:「这一带蛇好像很多呢。」
「噫——」最上吓得直发抖。「这种事情我才不想知道!」
「不,可是,像是那边的石墙特别多……啊,你们看,头探出来了。」
犀和最上犹如脱兔般飞快地逃到了屋檐底下。
目送他们离开后,由良轻踢了下代替围墙的石墙。「这里似乎成了蛇的巢穴。石头间的缝隙想必很凉爽。」
「那还真是糟糕。不过,它们应该不会特意跑到人类面前吧?」
「天晓得。」
就在这时,我忽然感受到了视线。
我转身回头。
从打开了些许的玄关大门缝隙间,某个人仅露出了一边眼睛,沉默无语地窥视着我们。顿时胃部狠狠一缩。
是因为和我眼神交会了吧,对方将门打开到看得见脸庞的程度,是名中年女性。紧接着她以毫不掩饰警戒的低沉嗓音问道:
「请问几位是?」
这时犀终于察觉到了女性的存在,往前跨出一步,表明我们一行人的身分和来访目的。
听完所有说明,女性「嗯」地点点头,总算完全打开大门。
犀带头问道:「请问您是狩野老师的夫人吗?」
「是的。」
咦!
什么嘛……老师有太太了嘛!
我打从心底松了口气。
果然那只是无凭无据的莫须有谣言。
八坂和桂那两个家伙,果不其然是在捉弄我。
犀圆滑机灵地说:「您应该已经听说我们今天会来拜访吧?」
「当然。」狩野夫人带着开朗的笑容颔首。
直接正面对视后,她是名可说是平凡无奇的普通中年女性。略微烫卷的头发长及肩膀,身上的衣服简单朴素,但又不至于违遢俗气。
虽然她从大门缝隙间紧盯着我们瞧让我吓一大跳,但毕竟是在这种深山里不停默默创造作品的雕刻家之妻,个性会有些古怪也不足为奇。
大概是担心的事情全都化解了,我突然觉得很开心。
狩野夫人也笑容可掬地说:「哎呀,竟然召集到了四个人呢,真是帮了大忙。还劳烦你们特地跑到这种深山里,真是不好意思。」
「那么,请问狩野老师在哪里?」
「在这边喔。」狩野夫人说,四名学生则跟在她的身后。
看样子盖在后头的建筑物果然就是狩野老师的工作室。工作室和小木屋风格的主屋完全独立开来,虽然是平房,但光论占地面积的话,应该比小巧的主屋还要辽阔。整体而言有如临时搭建小屋般简陋,但只有大门是柠檬黄色,非常可爱。
「你们稍等一下。」丢下这句话后,狩野夫人独自一人走进工作室。
期间,从屋里传来了嘀嘀咕咕的说话声。
呆站在工作室前的四名学生完全无事可做。
强而有力的振翅声掠过耳畔,我还以为是蜜蜂或牛虻,赶紧后仰闪开,没想到只是苍蝇。山上的苍蝇都很肥。
不久,这回是一名中年男性从工作室走了出来。他戴着厚重的黑框眼镜,身高比狩野夫人还矮。脸庞和身体都圆滚滚的,但脖子和从短袖POLP衫底下伸出的手臂和双脚却又非常纤细,给人一种整体很不平衡的印象。
他微低着头,小声说了一句:
「这次就麻烦你们了。」
这么说来,这一位就是狩野壹平老师罗?
……总觉得跟我想像中的不太一样。和我原先拟定的形象可说是天差地别,让我觉得很不对劲。令人忍不住想「咦?」纳闷地歪过脑袋,也觉得少了这个人该有的某种东西。但我又无法确切说明那项东西是什么。
老师依旧没有抬起头来,叽叽咕咕地小声说:「那么,请你们开始工作吧。」
说完他就离开工作室,走进了主屋。
咦?他要去哪里?没有像是老师的寒暄这种话吗?好比说「你们一路上辛苦了!」或是「我等你们很久了!」这类的……看来是没有呢。就算不是发自肺腑也无所谓,但真希望他至少能说一、两句加油打气的话。
国中国小的时候,每次活动一开始,惯例都会有「校长致辞」这类的程序,当时我还反抗地心想:「根本没有必要吧。」但就与日常生活做出区隔这点而言,其实很重要呢。虽然事到如今才领悟这种事也毫无意义。
总之,这时也只能心想「他就是这种老师」,乖乖遵从指示了。
待在工作室内的夫人催促我们以后,我们走进工作室。
听说房舍是改建自以往的养鸡小屋,所以面积相当大。钢筋梁柱外露的天花板颇高,看起来很适合做为工作室使用,只不过屋内并未装设冷暖气。据说是就算装了,也会因为内部空间太大而没有效果。
内部东西很多,杂乱无章,看起来根本已是无用的物品成群堆放在一起。另外,不论是作业台上方还是下方,触目可及之处都摆放着无数与人类头颅差不多大小的塑像,让人有些发毛。
由窗帘隔起的一个角落铺着地毯,放有沙发,还有小型厨房,是一处十分舒适写意的空间。模特儿来的时候,大概就是将这里当作休息区使用吧?
接着狩野夫人站在四名学生面前,说道:
「我想请你们将这里的头像翻制成石膏模型。」
犀歪过头问:「您指哪些头像?」
「全部喔。」
全部?
四名学生不约而同吃惊地看向狩野夫人。
「这里的头像,全部吗?」
「是的。」
「不管是作业台上的、直接放在地板上的,或是放在那边架子上的?」
「全部喔。」
就算她说全部……
光是放在我们现下站着的地方周边的塑像,粗估也有四十个以上。若再加上摆在里头架子上的塑像,数量更是加倍吧。
要我们四个人将所有塑像翻制成石膏模型吗?
夫人毫不在乎地继续说道:「只要将这间屋子里的所有黏土头像制成石膏模型就好了。这间屋子里头的即可,隔壁仓库里的就不用了。只是翻制成石膏模型的话,不论谁做都一样,所以你们应该没问题吧?应该也知道做法吧?毕竟是美术大学的学生嘛。」
「知道是知道……可是,那个……」最上战战竞兢地问:「那狩野老师呢?」
「他会在主屋的工作室制作其他塑像喔。」
「那边不用帮忙吗?」
「不用。」
说得真是斩钉截铁呢。
但最上又再次确认:「可是,既然他腰部受伤,那不是很辛苦吗?不论是组装骨架,还是揉捏黏土,不会很不方便吗?」
「没关系的。揉捏黏土的时候,让他一个人独处比较好。」
「……这样啊。」
既然她都这么说了,我们也无可奈何。
夫人继续提出要——石膏请从堆放在上层的开始使用。工作室里的东西随你们使用。厕所就在外面。有事情要来主屋的时候,请从正门玄关进来——等等诸如此类。
最后留下一句「那就麻烦你们了」,她便匆匆忙忙离开了工作室。
……嗯嗯……总觉得难以释怀。
而且,为什么是由夫人下达指示啊?狩野老师呢?狩野老师跑去哪里了?
四名学生好一会儿哑然失声。
犀率先吐了一口大气说:「看来这下子会是一番苦战呢。」
「我早就料到他们多少会提出无理的要求,但没想到无理到这种地步。」「数量真是惊入,也难怪腰痛的人做不来。」「不,就算腰不痛,也很难完成吧。」「有可能四天就做完吗?」「话说,我们得在什么时候之前完成才行啊?给个期限吧,期限。」
一旦开始心生疑惑和抱怨,就会没完没了。
「总之,不先起头的话就不会结束。」犀这么说,然后将行李放在地板上,环顾工作室。「先整理场地吧,必须腾出可供我们四人工作的空间才行。要做石膏像的话,也得在地板铺上报纸,四周还要围起塑胶布。」
石膏翻模的制作方式 ~头像篇~
一、在以黏土制成的像(塑像)后脑勺上插上铝片以分模。
二:迅速又均匀地将与水融合的石膏(石膏液)涂抹在整个塑像上。涂到一定程度的厚度,用铁丝加以补强后,再涂抹上石膏液。
三、待石膏硬化之后,取下铝片,打开分模的区块,挖出里头的黏土,连同心棒骨架一起清除。这即是石膏外模。
四、清洗外模内部,等待干燥以后,注入肥官水(离模剂),使其充分渗透。然后将分模的区块装回原来的地方并固定住。
五、从底部倒入石膏液,并慢慢旋转外模,让石膏能以一定的厚度硬化。然后一边放入补强材料,一边重复这个动作。
六、石膏液完全硬化之后,用凿刀或木槌等工具敲
碎外侧的石膏模,取出里头的内模。
※做法会因塑像形状、石膏状态和作业环境等因素产生些许差异,此时就临机应变。
话说回来,要在没有创作者狩野老师的情况下做这种作业,这件事本身就很奇怪……不过,既然老师是有苦衷,必须集中精神在新工作上的话,仅由助手们着手工作也是没办法的事吧?
四名学生换上了作业用的连身工作服。
工作服最脏的人果然是油画系的犀。绘画学系会用工作服擦笔,所以与其说是脏污,更可说是他们日以继夜埋头创作的证明。同样是绘画学系,日本画系的由良的工作服却意外干净,但这单纯只是因为由良都穿围裙吧。只论肮脏程度的话,我的工作服则是历史最为悠久。产品设计系的主修中有焊接和涂漆作业,所以无论如何都会弄脏。至于雕刻系的最上的工作服,定睛一瞧也有着相当顽固的脏污,但由于衣服是浅灰色,灰尘般的脏污并不怎么醒目。
光看工作服,就可以大致看出一个人的个性。
此外,我们也决定工作告一段落就自己径行休息。话虽如此,夏天在山上既无事可做,也没有要事必须特地前往主屋,所以我们都只是倾洋洋地待在以窗帘围起的休息区里小憩。换言之,我们除了走去设置在屋外的厕所,几乎不会离开工作室。
虽然没有冷气,但因为通风良好,待在工作室内不会像在做蒸气浴。但是,由于一直开着窗户,虫子不停成群结队地飞进来。如果是独角仙或锹形虫跑了进来,我们也会兴奋欢呼,但实际上飞进来的都是苍蝇和不知名的细小飞虫。
休息时间与犀重叠时,我鼓起勇气,但又压低了音量小声问他有关于狩野老师的同性恋疑云,以及白谷过世的传闻。
「啊哈哈!阿春学长,那怎么可能嘛!」
「说……说得也是呢。」
「况且狩野老师有太太耶。」
「说得也是呢。」
犀扶正因捧腹大笑而歪向一边的眼镜。「听说同性恋者中,有人会为了掩人耳目而和异性假结婚,但我觉得狩野老师不是那种人喔。因为那个人看起来不像喜欢年轻男人啊,真要说的话,反而是对我们感到棘手,甚至是害怕呢。」
我试着回想在工作室前见到的狩野老师。当时的对话根本不构成对话,他也没有和我们眼神交会。虽不晓得他是否害怕我们,但的确,看起来像是对我们感到无所适从。
犀嘻嘻笑了。「不过,没想到你会把那种传言当真。」
「真是太丢脸了。」
「但是啊,狩野老师去年夏天也招募过助手,以及白谷曾经参加,好像都是真的喔。但他并不是自杀。」
啊。
原来他真的过世了吗?
「犀,那个……你认识白谷吗?」
「我们大学的学生人数并不多,所以既然同一科系又同一学年,自然有打过照面。但不算特别亲近。」
「这样啊。」
「不过,我可以明白想将两件让人摸不着头绪的事情,编成煞有其事的故事这种心情。毕竟时间也凑巧重叠——而且,你看,山里的工作室感觉就很可疑啊。好像会成为杀人案件的现场,也不晓得里头都在做些什么。」
「是啊。」我点点头后,还是后悔自己太轻信谣言了。就算一无所知,也不应该盲从。
我在心底向狩野老师和白谷道歉。
「我可以说句话吗?」
最上忽然征求发言的许可。
开始工作后已过了数小时,挂在墙上的时钟时针指着下午两点。
我用主持人的口吻催促他:「请说。」
「三餐该怎么解决?」
才刚说完,最上的肚子就咕噜作响。真是教人同情的音色。
「其实我也从刚才就在想这件事情。」
正好手头的工作也告一段落,我说:「我休息一下;顺便去问问老师,」然后走出工作室。
由于狩野夫人叮嘱过了,所以我没有从后门走,而是绕到大门玄关。一可能是为了让主屋的空气流通吧,玄关大门打开了一半。
我仅将头部塞进门缝里,正准备喊「不好意思」时,里头的门扉后方传来了人移动的气息和断断续续的对话声。
「……不在工作室的话……吧。」
「真的……也找了吗?好不容易……」
「电脑……吧。要寄的话……」
「如果被……发现的话……」
是狩野老师和他太太。
他们在找什么东西吗?
只要跟我们说一声,我们也会帮忙找啊。
就在我准备重新打招呼时,里头的门扉打开,夫妇两人走了出来。
「啊,老师——」
「你在做什么!」
那音量大得我不禁缩起身子。
我大吃一惊。狩野老师抖动着脸颊和腹部的肉,踩着重重且偌大的脚步声朝我走来。由于他的面目非常狰狞,我甚至还心想他该不会要冲上来揍我。
狩野老师像要挡住去路般地停在我眼前,颤抖着嘴唇说:「你鬼鬼祟祟地在做什么!」
我完全没料到老师会是这种反应,彻底慌了手脚及一时间无法顺利想到可以缓和现场气氛的说词,仅是再老实不过地说出来意。
「那个,我想问两位一点事情。」
夫人也歇斯底里地尖声说:「按门铃不就好了吗!」
「那是……因为我看大门开着。」
「天晓得!」「真是大意不得!」
面对夫妇两人接二连三吐出的谩骂,我也不由得大为光火。
过么说也太过分了吧!把人说得像是小偷一样——
我很想反驳,也有自信说得赢他们。但是,我硬是咽回肚里忍住了。
现在才第一天,我不想起争执。
我低头致歉:「我并没有恶意,真是非常抱歉。」
大概是见我老实道歉,脑袋冷静了下来吧,老师用力假咳一声。看起来像是平常都习惯轻声细语的人突然大吼后,喉咙感到沙哑,也像是对自己失去理智一事感到难为情。
「那么,你有什么事?」
「那个……我们想请问三餐该怎么解决?」
夫人一边抱怨似地低声念念有词,一边走回屋内,很快又走了回来,塞给了我一张万圆纸钞,和山下城镇的中华料理店点餐单。
……嗯,光是肯出餐费就不错了吧。
我道谢后离开主屋。
走回工作室的半路上,我从腹部深处叹了一口大气。
尽管我拼命说服自己冷静一点,但还是感到无措且意志消沉。
刚才那是怎么一回事啊?真是无法理解。
我做了什么非得被那样狠狠恶骂的事情吗?
可恶!
坦白说,我很不擅长面对那个年纪的男性,也就是布施正道那个世代。虽然接触时,我表面上看起来可能没什么变化,但在心里我一直绷紧神经,不让自己感情用事,所以精神上非常疲累。就连待我极好的柏尾先生,我现在也还无法对他敞开心胸,原因肯定也是出在这里。
我真的是直到最近才自觉到这一点。从前我总是爱面子,心想:「我才不可能在意那种事情。」下意识地加以否定——但是自从六月在近海的那座村子里,面对了与布施正道有关的种种以后,我也不得不正视自己心中怀抱着的、那不够成熟又难看的自卑感。
这是布施正道遗留下的、我完全束手无策的纪念品。明明他就算不留给我纪念品,我也忘不了他啊。
再次叹气后,胃部传来一阵痛楚……啊~平常的那个又来了。看来真的得去看医生才行啊。我们分别在下午两点和晚上八点叫了两次外卖。
太阳西下后,四名学生依然默不吭声地继续工作。由于是第一天,我们还不太能掌握进度,所以不能否认似乎有些劳动过度,但我也觉得我们工作得相当认真。
狩野老师和夫人都不曾在工作室里现身。
埋头辛勤工作之后,不久也过了午夜十二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