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杰斯特.穆索尔斯基
钢琴组曲《展览会之画》序曲漫步
有一个交响乐团正在找乐团首席——告诉飨介这个消息的是飨介的叔叔藤间馨。他的浑浊嗓音从夹在肩上的手机里听起来还是那么不靠谱。正一股脑地往纸箱里塞东西的飨介停下手,不可思议地眯起了眼睛。
「乐团首席?那原本就不是出来找的吧?」
乐团首席通常指第一小提琴首席演奏者,是与指挥手共同掌舵交响乐团的重要角色。换句话说,如果没有首席小提琴,交响乐团本身就无法成立。叔叔这个消息正可谓本末倒置。不过,那个叔叔却不以为意地直白回道,
【就是字面意思啊。一个在龙之坂的小地方的交响乐团,现在好像在找优秀的提琴手。】
「那不是业余交响团么,我是在找正经工作,业余的可挣不到钱啊。不首先解决生活问题就无从谈起。」
【那不是当然嘛,这世上怎么可能会有招聘首席小提琴的职业交响团。】
听到这般理所当然的话,飨介沉默了。叔叔自顾继续说,
【说到底,现在是你挑肥拣瘦的时候?说白了你不就是个家里蹲嘛,自尊心还莫名其妙的高。真是没救了,哥哥说了都是泪啊。】
听着对面丢过来的话,飨介无可辩驳,只能支吾不语。看一眼挂在墙上的日历,已是六月,从大学毕业业已过去了三个月,但他桌子却只是不断地堆积来自国内外职业交响乐团的不录用通知书。
【照你这样继续落选下去,最后只能落个抱着小提琴枯死的下场哦?反正哥哥他也快要把你赶出去了吧?】
「不是就快遗憾的是你已经说中了。其实我现在正收拾东西准备搬家呢。」
好不容易说出话来,自己听着都倍觉丢人。正好从抽屉里翻出一大堆备用弦,他便整包丢进了一个纸箱里。这个安装了隔音设备的公寓是进音乐大学时他父亲准备的。一无所成迎来毕业后,他必须在这个月之内退掉。搬出公寓后,想必家里也不会让他回去吧。
听到侄子这一番苦水,那个叔叔却发出了一阵愉快的大笑,
【被赶出来了啊。嘛,你那状况也是没有办法吧。那你接下来准备搬哪儿去?】
「还没决定总之,现在先为随时搬家做准备。」
你太让我失望了——父亲的话在飨介脑海里响起。飨介记得自己问过父亲是什么让他对自己失望。但是没能回应期待的人终究只会被排斥,这便是小提琴手一直享受恩惠之后的下场。
飨介自己也觉得害臊地叹了口气,手机差点从肩上滑落。手机虽然离开了耳边,叔叔的声音还是那么洪亮,
【那不是正好嘛。这样你去龙之坂就没有任何障碍了,简直是上天助你啊。有我这么好的叔叔,你真是个幸运的家伙。】
「轮得到你说?」
飨介哼哧道。他之所以总觉得这个叔叔的话不地道,是因为他知道对方是怎样的人。藤间家一家都是中等身高和身形,唯独这个叔叔生得一副仿佛基因突变了似的大身板,而且还长了一张像是被雕刻刀削砍过的拉碴胡须脸。这个国籍不详的大块头能流畅地说七国语言,人们初次见到他时铁定都会被惊得目瞪口呆。不过也许正是托这个的福,他才能靠开乐器行过活的。他个人经营的公司基本都在国内,但多数时间在欧洲收购乐器。
飨介一边回想这个好久不见的叔叔的独特外貌,一边合上了纸箱盖。
「龙之坂那个地方在哪里?总感觉以前好像听说过。」
【从新宿坐电车大概一个半小时就到。你不也是没钱吗?都心的物价很高哦,要住的话还是乡下合适。】
「话是那么说,但那种地方会有工作?如果只有能拉小提琴的乐团而没有工作,我早晚还是得枯死。」
【龙之坂的公民馆里正好有我一个熟人,这会儿正好在找一般事务辅助临时职员——说白了就是临时工。嘛,这点事情都用不上关系的。】
音乐家就是这种不懂变通的人。能成为职业演奏家的也就是那么一少部分人而已,如果能放下脸面,到快餐店里一直炸薯条也不是不可以。实际上也真有一直那么过来的不肯放弃的人。
飨介也不例外。在音乐大学度过的四年里,他也绝非玩过来的。但是这个世界并不是只要努力就能怎么样,没有任何值得瞩目的比赛奖项,只靠日本著名音乐大学小提琴专业的学历是坐不上那些为数不多的职业坐席的。
就算是父亲半强硬地让自己走上这条音乐道路的,现实也是无可奈何。看清现实而止步犹豫的这三个月里,一石头将自己砸醒的是叔叔,或许自己还要为此感谢他才是——飨介想着便清了清嗓子说,
「知道了,我考虑考虑吧。」
他勉强从喉咙里挤出话后,听筒对面就响亮地发出了大笑。飨介下意识就把手机从耳边拉开距离,叔叔则在听筒对面顾自愉快地继续说,
【飨介,这样才像我可爱的侄子嘛。毕竟,我几十年前也被藤间家赶出了家门啊。你这家伙难不成不是哥哥的儿子,而是我儿子吧?】
「别说出那么吓人的话啊我可不敢否定。」
【嘛,就是说接下来难得我借给你的兰德尔菲要寂寞一段时间了。】
听到这话, 飨介又沉默了。他打开桌子上的小提琴盒锁扣,试图将刚才电话里听到的所有否定都忘掉似的摇了摇头。
「是啊说得完全没错,叔叔。」
那个琴盒里放着一个对男人来说做工过分精细豪华的漂亮小提琴——卡罗.皮埃尔.兰德尔菲,十六世纪与斯特拉迪瓦里同年代制作的铭器。和当时的斯特拉迪瓦里一样,与瓜尔瓦里和阿玛蒂相比虽属中档品,但作为外行也能使用的古典提琴很有名气。
[注:斯特拉迪瓦里、瓜尔瓦里、阿玛蒂均为16世纪至18世纪著名制琴师家族]
这个小提琴是两年前叔叔给他的。本以为叔叔会把小提琴便宜卖给自己的侄子,结果他却只说是借——只是借给你哦,说还回来的时候就赶紧还来——他如此说。
如果要买,大概要八百万左右吧虽不知道叔叔是怎么想的,但学生能够拉这么好的小提琴就已经非常幸运了。一想到不能辜负他的心意,那个叔叔又故弄玄虚地开口说,
【你也得从学生身份毕业,去野火燎原的社会滚打了。还是那样自顾自的话,最后只会是抛尸路边。是个男子汉就站起来,佛之飨介!】
听到那个从小就被调侃的外号, 飨介不由得拉下脸来。作为演奏者,平稳的独生子环境造成的竞争心缺乏常被认为是一种致命伤。
听筒对面的叔叔没顾忌飨介的感受,最后说,
【龙之坂很不错哦,地如其名,像是个有龙飞落的地方!这么一听很帅气吧?嘛、去了就知道了,你肯定会中意的!】
于是,八月上旬的一个暑日,飨介带着一个行李箱和小提琴盒在龙之坂车站下了车。下车的瞬间他便理解了叔叔最后所说的话。
那是一片如同被巨龙蹂躏殆尽之后的遗迹——一无所有的小镇。
飨介在小镇边上的一个简陋公寓里放下行李后,第二天周末就去了龙之坂的公民馆。一般事务辅助临时职员虽然听起来像那么回事,其实就是打工。不过日本现在经济不景气,只要能拿到薪水就已经不错了。
龙之坂公民馆与小镇整体风格一致,是一座小巧的建筑。这里似乎还兼用作图书馆,走道里贴满了小学生画的标语、海报和杂七杂八的告示,满是旧日学生时代的老教室气息。
「唔嗯唔嗯,藤间飨介君、二十二岁厉害啊,帝真音大小提琴专业毕业的精英嘛。」
公民馆的事务所一如所料的小,名叫根津的馆长坐在最里面,姿势可爱地歪头用漆黑的栗子眼看着飨介。用可爱形容一个男人听来像缺乏辞藻的女高中生,不过确实很可爱也没办法。不知为何,他跪坐在垫着垫子的椅子上,双手拿着飨介的履历一边看一边弹簧玩具似的不停点着头。他把鞋子整齐地摆在一边,真不知道他是不是真懂礼仪。
事务所的空调估计很旧,完全不制冷还噪音不断。放在里边充数的电风扇满身的疮痍,不停地摆动着向飨介吹来断断续续的风。
好歹是面试,飨介穿了一身职业装,但他一早就后悔了。龙之坂大概位于山间盆地,早上就开始又热又潮了。担心着湿气对小提琴很不利,飨介又羡慕穿着宽松polo衫和卡其裤的根津。
「说到公民馆的工作呢,就是为市民们构筑文化的桥梁,行政和居民密切配合,促进地方活力和教育事业。感觉不错吧?」
双手抱在胸前如此解说的根津就像是一个述说梦想的少女,可惜声音还是壮年男子般粗犷。虽然可爱得让人恶心,但是正被汗湿的西装裹着的飨介只能点头听下去。
「镇子上成立的业余交响乐团也是这其中一环吧?」
「你说龙乐团啊,那是当然。听说飨介君会作为小提琴手加入来着?」
这就直呼其名了啊,而且那个“君”字的发音怎么听都有
点别扭。被根津那双被皱纹裹着的漆黑眼珠盯着,满脑子狐疑的飨介本能地后退了一步。
「放荡乐团?」
[译注:龙与放荡在日语中的简略读音相同]
放荡儿子的那个「放荡」?根津似乎看出了飨介的想法,探出身来。因为是跪坐在椅子上,带滚轮的椅子往后划开了一些,让他整个身体都倾斜了。
「正式名称是【龙之坂商店街交响乐团】“龙”的那个龙哦。」
「商店街?」
飨介脑海里又冒出了一个疑问。他脑子不停地琢磨这个与交响乐团名字很不搭配的词,一边想,就叫“龙之坂交响乐团”不行吗?他犹豫了片刻,最后还是确认着问了一下,
「也就是地方振兴活动?」
根津听后用力地点了点头。的确,业余乐团的目的用不着那么崇高,而且人们更多是出于爱好才一直搞音乐的,但城镇振兴活动这种说法就前所未闻了。不顾飨介的目瞪口呆,在椅子上恢复跪坐姿势的根津把视线转向了柜台另一边。
「那不如现在就顺便去参观一下?他们一直都是在这里的第五会议室练习的七绪酱、七绪酱!」
「欸!用不着那么连着叫,我听得到!」
一个年轻女子用汉子语气回应了根津。飨介扭头一看,一个女子的脑袋沿着柜台水平移动过来了。一瞬间飨介还以为对方是一个小孩子,但等她进来后才发现,她是坐在轮椅上的。
她看上去和飨介的年纪差不多,脸上没有任何化妆,栗色短发让她像极了一位少年。眼睛滴溜像小动物一样可爱,但接下来她嘴里迸出来的话却如同锋利的刀子,完全是凶器水准。
「谁啊,那边的小白脸?」
「打工新来的藤间飨介君。这位帝真音乐大学小提琴专业首席毕业生说是要来当龙乐团的首席哦,你不是挺高兴来着的嘛。」
「呃,我没说要当首席啊」
听到根津慌忙的介绍,飨介也慌忙订正了他的说法。他隐隐感觉事情有些超出了他的预料,但那个女子却只是用中年男人般的粗嗓子随便应和了一下而已。她从进来就一直保持着运动员般的前倾姿势,以仿佛带着咯吱咯吱效果音一般的气势向飨介靠近过来。
如果从「轮椅女子」这个词联想到的形象来个一百八十度颠倒,再用大锤一下砸烂,或许就会变成眼前的这个人了她诧异地盯着目瞪口呆的飨介,黑白分明的眼珠又将她的利嘴形象缓和了一些。
飨介刚感觉她的视线有种莫名其妙的既视感,根津的懒散声音就打断了他。
「她呢,是非常务责任员一之濑七绪酱。如你所见,她的脚有点不方便,但除了更换浴场和厕所的灯泡,她什么都能自理的,你不用太为她介意哦。」
「喂喂,别小看我了秋叔,灯泡我单手就可以换的。刚才我还在换坏掉的灯泡呢!」
女子不服气地用放在她腿上的一根类似晾衣杆的东西跺了跺地面。杆头上装着一个抓灯泡的装置。似乎是因为名字叫根津所以叫秋叔,但飨介总感觉不该这么称呼自己的上司。不过根津听了却毫不在意,继续用浑厚的声音说,
「哇、谢谢你七绪酱。其实我也是知道的,但每次都会一不小心就搁脑后去了那么接下来要是没什么其它事情,你就带他到馆里转转吧。」
说着他便用手往七绪的方向示意了一下。飨介配合视线低得多的七绪而弯身作了一揖。虽说他也算不上高,但从对方一直坐着的角度看,恐怕还是相当有居高临下的感觉吧。但话又说回来,对待小孩子一样蹲下来向她打招呼也未免失礼。
躬身的飨介正想着,忽然有什么东西把他的下巴抬了起来。一时失措,飨介顿时浑身僵住了。原来是七绪用她手里的晾衣杆一头把飨介的下巴抬起来了飨介万万没想到对方会对初次见面的人做出这么无礼的举动,脑子还未涌上愤怒和惊愕就先陷入了停顿。
「果然果然,不错的斑。」
但七绪本人只说了这一句,就把杆子放下来了。她把杆子靠在附近的桌子边,用双手将轮椅转了个个。
「好吧,跟我来,新人。」
她回头朝飨介大大咧开嘴巴笑着说,好像刚才完全没做任何失礼举动一样。飨介呆呆地摸了摸还有异物感的下巴。根津慌忙探出身,像刚才那样倾斜在椅子上解释说,
「抱歉啊,七绪虽然做事有点粗鲁,但还是很不错的孩子。」
飨介并没有为七绪的失礼而生气,而是一直盯着她的背影揣测她刚才的意图。飨介知道自己作为自己外号佛之飨介的沸点比常人高,但事情可不是那么简单。他没看自己下巴的那块地方,但他知道七绪刚才说的那个地方的确有一块斑。那是小提琴手所特有的斑。如果不考虑体质原因,小提琴抵着的从下巴到锁骨部位一般都会留下浅黑色的斑。自幼拉琴的话就更不用说了。换句话说,那里的斑色越深,就说明练习小提琴的时间越长。
只可惜在这个世上,练习量不一定就和技艺水品成正比。不过,现在至少她称赞自己的斑是不错的斑了,不懂音乐的人是说不出这种话的。
飨介拿起脚边的行礼和小提琴盒。这些东西一般是不用拿到面试地方来的,但对小提琴手而言,小提琴手和他爱器之间的羁绊比常人想的要深得多。仅仅是放在身边就能安心。
「等等我,一之濑小姐。」
「叫我七绪就可以啦,我不喜欢别人叫我姓。」
七绪用一如之前的男人口气一边回道,一边用轮椅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沿公民馆走道向前飞驰。飨介一边追一边松开领带后开口又问,「七绪小姐,你是小提琴手啊不,是演奏什么乐器的吗?」
「我什么都不拉,什么都不吹,什么都不敲哦。还有,别叫我什么小姐。」
从见面一开始还真是够自顾自的,要换了常人,恐怕连话都没法和她说下去吧。感叹至此,七绪终于停下轮椅朝他转过来了。
「嘛,工作方面就让秋叔教你好了。我只是听说你是一个优秀的小提琴手而已,顺便一提,龙乐团的练习场在最里面的第五会议室。因为经常空着没用,你随时都可以去。」
听到这话,飨介终于明白过来了。看来她和那个寻找乐团首席的悠闲得出了格的业余乐团有关系。说不定她还是负责乐团的工作活动和运营。
「难道说,你是监员?」
监员,也就是监察员,是一手管理交响乐团后台事务的类似现场监督员的角色。但是听飨介恍然作悟地这么一问,七绪只是简单地回道,
「嘛,这事我也做来着,毕竟现在到处都紧缺人手。总之,既然龙乐团的首席来了,得先打个招呼。这之后想必长笛首席也会来的。」
七绪自说自话着。飨介疲倦地朝她后面看了看,实在太热便不客气地脱掉衬衫抓在了手里。他正想再问什么,两人的后方传来了一阵唱歌般的女子嗓音。
「早上好,七绪酱。」
回头一看,是一个用大圆边帽檐遮住半张脸的小个子女子。她身穿一件仿佛穿越了时代的白色连衣裙,胸前束着小孩子一样的双垂发。在现代日本,她简直是标本般的天然人种,仿佛接下来会提着装有亲手做的三明治的篮子去森林散步。她嗤嗤笑着,用让人总感觉慢一拍的语气又说,
「今天也是那么的精神啊,但是太风风火火可会被根津馆长骂的哦。」
「早上好啊花脑小姐,你才是,千万注意不要中暑倒地哦。」
七绪举手招呼了她。花脑小姐怎么想都不可能是真名,飨介正想着,对方就好奇地朝他看了过来。她看起来和自己差不多大,不,应该小几岁吧。她看着飨介像是看到了什么珍稀物种,好奇地侧了侧头。看她双眼发困般眨巴眨巴的样子,七绪爽快地向她介绍,
「这位啊,是龙之坂商店街交响乐团寄予众望的新首席,据说是帝真音乐大学小提琴专业首席毕业的一流小提琴手。这下龙乐团要安泰啦。」
「嘛~太棒了!请多指教,首席!」
听七绪这么一说,花田脑小姐非常激动地抓住了飨介的双手。也不好就这样把她轻轻握过来的手甩开,于是飨介扭头向七绪发泄不满了,
「七绪!请不要说那些有的没的!我才不是什么首席呢!」
「有什么嘛,又不会少你一块肉。」
飨介想也没想就直呼其名了,但七绪没有在意,继续用平淡的语气伸手开始介绍那个双目熠熠生辉的女子了,
「她是花脑小姐,龙乐团的长笛首席哟。别看她这个样子,她可是龙之坂商店街几乎有百年历史的和式甜点老店【华京堂】的第四代继承人。」
既然被介绍,对方暂且低头致意了一下,但终究不能真被叫花脑这种莫名其妙的名字,她楞了一下后,握住飨介的双手再次歪下了头——看来这是她的习惯性动作,一侧头,她的束发也跟着摇摆。
「我叫畑山彩花。这个小镇里有很多喜欢音乐的人哦,首席你一定会喜欢的。」
原来如此看来她脑子的确有可能是一片花地,真是小学生水平的外号。不过
现在不是好奇她还理所当然地接受这个外号的时候,飨介感觉事情的进展有点微妙,不禁想起了刚才七绪说过的话。
「花畑山小姐既然是和式甜点店的那和龙之坂商店街交响乐团这个名字一样,乐团成员都是来自商店街吗?」
「嗯嗯,但不全都是。吹圆号的人是开宠物店的,吹双簧管和竖笛的人是开咖啡馆的。啊、和我一起吹长笛的有开蔬菜店的人,用蔬菜茎秆做笛子很拿手哦。」
她说话的语气依旧像快要掉螺丝的玩具。如此与周遭慢一拍的节奏真的能搞出音乐?但是彩花说话又很是理所当然的感觉,让人感觉那个交响乐团可能有点糟糕。
「现在龙之坂因为各种原因越来越衰落了,特别是小镇中心的商店街,很多都关店歇业了所以现在商店会的会长和商店街店主们在考虑举办各种能振兴小镇的活动。」
听到这里,飨介总算明白了七绪的想法。公民馆是与行政和住民都密切相关的地方,是为了振兴地方和地方教育事业一如根津所说,她想必是作为职员在支援龙乐团。
想到这里,彩花便合掌又用透着天然的声音继续说,
「对了!七绪酱,源先生已经来了吧?那位一直都是第一个来练习的呢。关于新来乐团首席,我得去向源先生报告一下!」
说着她终于松开飨介的手,用宛如少女漫画里的小碎步一溜烟朝走道尽头跑去了。呆呆瞧着那身白色裙裾越跑越远,七绪不无感慨地点头说,
「唉,花脑小姐能高兴真是太好了。那么飨介,我们也赶紧去见小号首席源先生吧。」
这里的居民看来都是按照自己的节奏活过来的,对此不习惯的飨介有些招架不来。就在这时,一阵声音掺在一早便闷热起来的风和蝉声里传了过来。飨介耳朵的注意力条件反射般向那阵声音集中了过去。再烂也是演奏者的耳朵,无论是眼前的七绪还是风微微流动的声音,他都能一概过滤并清晰地分辨出那个声音。
那是小号的音色。小号声劈开空气呈放射状向四下传播,是管乐中最为清晰明了的声音。而那阵小号的旋律,是拉威尔编曲的「展览会之画」的第一章漫步——最为知名的小号独奏曲之一。
【译注:「展览会之画」原为莫杰斯特创作的钢琴组曲,经拉威尔与斯托克夫斯基改编的管弦乐版本更为知名】
「那是」
飨介抬头,若有所问地朝七绪看了过去。尽管周围的喧闹再次扑耳而来,但飨介确信自己的确听到了那个旋律。从有力的强音符开始的旋律响亮而毫无犹豫地继续着。
「哦、源先生开始练习了啊。我们瞧瞧去吧。」
七绪双手放在轮椅手柄上,看也不看飨介就朝刚才彩花离开的方向前进了。她的脚步不对,她的轮椅尽管不是电动式,却快得出奇。她代替双脚的双臂上长着紧致的筋肉,虽初次见面会让人惊叹,但那是摇轮椅练出来的吧。七绪穿着对她这个年纪的女子来说显得简朴单调的黑色衬衫,飨介呆呆地盯着她那夏天还袖口紧扣的手臂如此想着,忽然又觉得失礼便扭过脸去了。
「展览会之画」第一章漫步是从第一小号首席的独奏开幕的。听着越发靠近的小号声,飨介下意识地在脑海里铺开了总谱。在成片排列全休符的各个章节中,唯独小号里才会出现的音符群。那是任谁都曾经听过的雄壮旋律。
作为小号手,某种程度的莽撞是必须的。小号的高音域音色通透,而且独奏部分多,一旦出错就比其它器乐声明显。而一旦因为害怕失败而犹豫,小号所特有的美妙就响不起来。不过,至少现在听到的那阵小号旋律里并没有丝毫迷茫,虽粗糙,但通透,旋律中透着浑厚的度量。
管弦部分以提琴为指标,金属管以小号为中心,木管以长笛为引领,打击乐则与定音鼓配合。交响乐就是靠此办法将各自的音乐与其它音乐相协调,构成一个完整乐曲的。
如此想来,那个小号所引领的金属管或者说那个交响乐团整体的技术水准并不是刚才飨介所想的那么低相对于业余交响团而言。
到底是怎样一个人在吹呢?飨介很是好奇。正当此时,流畅的小号声忽然消失了。旋律停得明显不自然。瞬间传来一阵金属撞击的尖锐声响,前面的七绪突然刹车,飨介差点踉跄撞上去。
「喂喂、感觉不妙啊。」
七绪正嘀咕,大概是因经费削减而荧光灯稀疏的走道尽头一扇门里忽然有人扑滚了出来。
「七绪酱!快叫叫救护车!」
是刚才进会议室的彩花。她的脸原本就白皙,现在更显得苍白了。她手撑在墙壁上,一边示意会议室里面一边大叫,
「源先生晕倒了!」
一听这话,七绪便严肃地朝飨介瞥一眼,用下巴指了指走道尽头后便再次转动椅轮朝那边赶过去了。
「飨介、把门打开!」
还未全部理解事态的飨介先七绪一步把手放在了门上。门上面的牌子写着【第五会议室】,门是双扇平开的,怎么看里面都像是一个大房间。阳光照进这个三面开窗的会议室,开门一瞬间很是晃眼。室内的桌子椅子之类都被移到了后面,空出的地方的确够一个小编制交响乐团练习使用。
飨介巡视了一圈室内,看到一个滚落在房间中央地上的金属管正反射着仿佛在预示上帝所在的阳光,一个相当有岁月分量的降B调小号。
「喂喂源先生又乱来了啊。」
身后的七绪取出手机,一边如此说一边准备打救护车电话。飨介大步朝那个小号走去,正要扶起那个倒在椅子腿边的细瘦男子时,不由得吃了一惊。倒在地上的是一位身穿和服的老人,他的头发漂亮地全白掉了,脸上的玳瑁框厚眼镜滑到了一边。这个老人瘦得让人怀疑他是不是只有一副骨架,而环顾周围又没有别人。飨介感觉背后有人,回头一看原来是一脸苍白的彩花摇摇晃晃地走过来了。
「畑山小姐失礼问一下,这位老人今年贵庚?」
「源先生昨天刚庆祝过半寿」
飨介琢磨了一下泫然欲泪的彩花所说的话,也就是说八十一岁?
吹小号有时需要瞬间吹出大量气息,演奏时暂时会让血压上升。就算是熟练的年轻小号手,吹一段从强音开始的音节也会一时头晕目眩,所以即便世上有少数几个老年小号手,但小号通常对老人来说是不可胜任的。
下个瞬间,彩花便唔地一声,脸色苍白地跪坐在了老人身边。
「源先生不要紧吧!」
飨介怎么想都不可能同时把他们两个同时抱起来,这时打完电话的七绪靠过来,她把手放在跪在老人身边的彩花的肩上,同时挑眼看了看飨介。
「花田脑精神承受力脆弱,源先生倒下让她受惊了。我已经叫了救护车了,你就负责照顾源先生吧。」
「明白了,那他家人那边呢?」
「我去联系源先生家里,然后开车带他家人去医院。消防署就在路那边,救护车应该很快就会来的。」
展开着实混乱,但不幸的是,飨介现在是个无职的闲人,而现在周围又都是倒地的老人和妇女还有坐在轮椅上的残疾。他可没冷酷到可以对这种状况置之不理。
飨介一边感觉自己忽然被卷入奇妙事态一边点了点头,颓废的彩花又抬起头,抓住并贴近飨介的手臂,把脸伸过去说,
「不,我也一起去不过首席,请您至少能牵住我的手。」
彩花用她汗湿了的小手裹住了飨介的手。没过一会儿,响亮的救护车鸣声便传过来。七绪再次把手机抵到耳边,朝哪边通起了话,估计是在和老人的家人联系。看来他们都是知道对方家里电话的熟人。飨介一边用右手扶住老人,一边左手握着彩花的双手,不由得发起楞来。原以为这里是一处安静的乡下,现在看来,他是来到了一处意外骚乱的地方。
「源先生请振作啊!您要是不在了,龙之坂商店街就真的完了啊!」
龙之坂综合医院离公民馆并不是很远,飨介虽不知道具体位置,但救护车三分钟都不到就赶到了公民馆。吹小号老人的情况估计并没有严重到要动手术的地步,一推进病房就被允许探望了。一边拍抚着全身扑倒在老人病床边的彩花的后背,飨介一边在脑海里不停地循环着刚才的「展览会之画」的旋律。
老人微微睁开了眼睛。想必他在救护车上就已经恢复了意识,脸上也完全恢复了血色。他似乎认出了眼前的彩花,点头喃喃说道,
「华京堂四代啊你店里的落雁、真想能最后吃上一口呢。」
「源先生!」
哇地叫喊一声,彩花哭开了。看来这个能开得动玩笑的老人是没什么问题了,反倒是彩花要人担心。飨介正拍着她的背,问她怎么了的时候,病房拉门拉开的声音传来,一个戴黑框眼镜的神色机敏的医生掀开隔帐进来了。他看到眼前的情形,无奈地送下了肩膀。
「又来了啊,增田先生你好歹考虑一下你的年纪啊,血压本来就高,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噗嗤一下升上去哦。」
噗嗤一下——那个医生说着就用手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
。看样子,这个老头已经是这里的常客了。老人一看到医生,一下从病床上坐起了上半身,劲头简直好像他刚才倒下的事情都是演戏,他鼻子一哼,
「哪里,我已经没事了。话说大东先生,你不是已经通知我家里了吧?」
「请不要开玩笑了,公民馆的一之濑小姐已经和你家里联系过了你孙女好像在家来着。」
「什么?吹子在家?那妮子又把社团活动翘掉了?不像话!把她叫过来!今天我定是饶不了她!」
「所以我都说了增田先生,你别再这么把自己的血压搞上去了。小心我给你扎镇静剂哦。」
医生越发不客气的话听来反而显得良心,老人也终于镇静了下来,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他看向坐在床边圆椅上埋着脸的彩花,轻轻地摇头说,
「劳你费心了呢,华京堂四代话说,那边的年轻人是?」
老人发出理所当然的疑问,朝飨介看了过来。
该怎么自我介绍呢?飨介正犹豫,彩花拉扯着站立的飨介的衬衫说道,
「他是龙乐团有望的超一流的小提琴手哦!所以啊源先生,现在可不是倒下的时候啊!」
「什么?这下失礼了,我是龙之坂商店街的会长、增田源次郎。哎呀哎呀、居然用这幅模样来招呼你,真是太失礼了!」
听他这么一说,飨介咧嘴愣住了。既然是会长,那他就是城镇振兴项目交响乐团的提倡人换句话说就是责任人吧。那个平身低头的老人将他那象征人生前辈的褶皱双手伸了过来,不好拒绝的飨介也不得不双手回握了过去。老人用与他八十多岁年龄毫不相配的力道握住飨介的手,一下把脸也凑了上来。
「我是昨晚从常任指挥那里听到会有能担任乐团首席的人来的消息的,所以一早我就稍稍卖了些力。这下,我们商店街又能看到曙光了啊!」
「常任指挥?」
飨介诧异地叫出了声,没成想消息已经传到那种地步了啊。源次郎和彩花顾自兴奋的时候,那个医生用一声咳嗽打断了他们。
「我说增田先生你该控制控制吹小号了。有个兴趣爱好固然是好事,但毕竟是给身体带来负担的乐器。」
但是源次郎听了却顽固地摇了摇头。他一挥拳——虽说是挥在了柔软的毯子上,只发出了闷声不响的声音——唾沫星子却飞老远地叫了起来。怎么看他都是在故意让自己的血压升高的。
「大东先生你不懂!现在龙乐团里没有能代替我做小号首席,没那种有根性的小号手!」
「不会不会,我也听过你们演奏过多少次了,增田先生旁边的那个不是吹得更好嘛,把位子让给那个人不是挺好吗?」
「不成!次席的诸冈光有技术没气势!没有特攻精神!」
「哈气势啊」
估计医生只会认为这是顽固老头的精神论吧。医生一脸难办的表情,摘掉了眼镜。看样子他也不是第一次进行这般对话了。就在这时——
「喂!老头子!你到底是要给别人惹多少麻烦才满意啊!」
有人风一般冲进病房,那嗓音已不是医院里能允许的音量了。源次郎闻言便脸色阴沉下去,医生也叹出了自进病房以来最长的叹息。
一下掀开隔帐进来的是一个穿学校制服的少女。她留着根部生出黑发的茶色头发,短裙裙裾松散,上身制服也被故意改造过了。她原本就生得一双凌厉的眼睛,这会儿吊得更高了。
「好啦好啦、吹子酱,先冷静点。源先生,你没事吧?」
说着就抓住少女手臂的正是跟着进来的七绪。看来这个少女就是她之前所说的要带来的老人的家人,老人的孙女了。少女像老人刚才那样唾沫横飞地高声叫道,
「放开我七绪!说什么危险状况啊!他不还是那么活蹦乱跳的!」
「吹子!对老人用的什么口气,快给我道歉!」
「增田先生,你和孙女都冷静点。」
总之,这下飨介算是知道增田家的人都有点血压高了。但总不能放任这种状况不管,只不过医生的话似乎没起作用,那对祖孙还是毫不领情地继续拌起了嘴。
「话说回来,你怎么那个时候了还待在家里!不是说暑假开始就回吹奏部的吗!」
「要你管!没什么事的话我可就回去了!」
丢完这句,少女真就转过身去了。坐在圆椅上的彩花见状,慌忙起身试图从背后拉住她。
「啊、等等啊吹子酱!」
但是准备大步走出病房的吹子并没有停下脚步。彩花忽然又像之前那样摇晃了起来,幸好飨介连忙扶住了她。站在一旁的医生好像对此已是司空见惯,叹着气地说,
「唉、真是的,畑山小姐还是请先去别的病房休息吧,你也是过劳了。」
这个医生还是那么的冷静。飨介听他说出过劳这个词时吃了一惊,但医生却只是地对他们说一句保持安静就扶起畑山,准备走出病房了。
「还有,一之濑小姐外科的加贺山医生让你好好去做康复运动。我知道你很忙,但也不要翘掉哦。」
和七绪擦身而过时,他又对七绪说道。
「就算不特意来医院,我每天在外面都和做康复一样啦,你是不知道我这双脚在镇上有多忙。」
飨介原以为这个小镇也许只有这一家医院,听到这里他终于放下心来了。尽管还什么都没解决,但飨介感觉气氛明显比刚才要缓和下来了。
源次郎想必也冷静点了吧。他一边整理好凌乱了的和服,一边又长叹一身并浮现出了懊恼的神色。
「唔嗯,让你见笑了呢,首席。」
他扶了扶玳瑁框眼镜,将细瘦的双臂缠在了胸前。他这才注意到飨介目睹了吹子冲出病房的整个过程,他轻轻摇了摇头接着说,
「我孙女吹子刚才的态度那么失礼,真是抱歉。那妮子现在是高中二年级,但好像还在叛逆期所以才突然会变成那个样子的。她半年前开始就不去所属的吹奏部,也不碰小号了,而我完全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您孙女也吹小号?」
「是啊,吹子是从小接受我的英才教育长大的,以前我们每天都一起练腹肌、一起吹小号、一起在河边大喊练嗓子来着」
源次郎远目回忆了起来。但听他这么一说,飨介又怎么都感觉不到哪里英才了。但话说回来,小号也的确是这种乐器,比其它乐器更要求体力和精神力。
「当初吹子第一次在小学管乐队里吹小号时,那可真是引得全镇人热泪盈康的鼓掌啊。所以那时候的录像是我们增田家作为传世之宝」
飨介刚担心这个老头会一直沉浸在老人独有的叙旧里时,老人的忽然看向了飨介身后的七绪。于是飨介也跟着他的视线朝身后瞥了过去。
「我觉得能代替我成为小号首席的还是只有吹子。吹子如果能进乐团的话,我也就能安心隐退了。」
看来老人这话是说给七绪听的,也许是因为七绪知道这祖孙俩正处于什么状况里。但飨介却看着源次郎反驳说,
「不,小号首席对年纪那么小的女孩子来说可能有些勉强吧。且不说学校的社团活动,龙乐团可是业余交响乐团吧?」
「喂喂飨介,把话说死了可不行哦。那种事情要是主张男女平等的团体代表听到了,你走夜路时说不准就有什么尖锐玩意儿砸到你后脑勺上去哦。」
七绪在飨介身后说出了这般照例毫不客气的话。真是的,这女人还真是一如既往的没礼貌。飨介叹一口气,辩驳似的又说,
「你明白交响乐团吗?做小号的首席是需要相当的体力和精力的,如果还有其它年长的男号手,最好还是」
「闭嘴闭嘴。源先生,这给你。」
七绪打断了飨介的话,伸手从隔帐外面拿起一个似乎事先放好的黑箱子。递给源先生后,源先生很快就就知道里面是什么了。这个箱子想必是老人最为熟悉的东西了。
「也不知道是摔出来的还是原来就有,二号管上面有一块地方凹进去了。放心,没有其它损伤。」
老人在床毯上打开了箱子的锁扣,里面是放着的是一个反射着病房灯光的降B管小号。源次郎一脸仿佛看着婴孩的神情,轻轻合上了箱盖。
「真抱歉啊,七绪酱。但是这要是被发现,大东医生就又要生气了。能不能麻烦先把这个放在公民馆?」
说着他就又准备将箱子递了回去。飨介代替七绪接了过来。
源次郎看着飨介问道,
「首席,说来失礼,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我叫藤间飨介。」
老人听完便大呼一口气,看来他的确是累了。飨介也差点忘了,从老人倒下送医院到现在也过去多长时间。
「源先生,小号就暂且先放在公民馆了。你先休息吧。」
经七绪这么一说,飨介终于回过神来似的向源次郎低了低头,追着已将轮椅转向驶出去的七绪并拉上了隔帐。
看着在前面轻快移动的小小背影,飨介越发感觉那个女人难以琢磨了。在发生那种事情时,一般人是不会捡起小号并带到病房
来的,她却牢牢地记着将乐器和演奏者视作一体。这恐怕不是一般支援交响乐团工作的公民馆员工所能做到的。
想到这里,飨介开始担心自己的兰德尔菲起来。他可没本事扶着源次郎和彩花两人的同时还能提着自己的琴盒,于是上出租车之前边先将小提琴放在了泪汪汪的根津那里临走还让他放进保险箱。
根津当时听后一脸的吃惊,但他不知道那个琴盒里放着的可是价值八百万的东西。那个琴原本只是叔叔“借给”他的,是万万不可丢失的。 飨介正想着该问些什么,七绪先开口了,「喂、飨介。你可不要以为源先生只是个笨老头哦。吹子酱的小号是源先生教授的,你听了就知道,很厉害的。」
接着她又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一下停住轮椅,飨介又差点撞上去,七绪扭过头来说,
「这样吧,就把这个当作录用你做乐团首席的考试好了。」
听七绪话里微微带着认真,飨介楞了一下,但仔细一回味她的意思,他吃了一惊,
「等、等等?这是怎么回事?」
「你既然是从音大毕业的,这点也是理所当然吧。交响乐团的乐团首席所必不可少的就是引领那么多人的领导力哦?必须注意到每一个演奏者。为了一直能为听众带去最棒的演奏,首席就要构筑圆滑平衡的人际关系说白了就是那个——那个负责解决乐团成员的烦恼的人。」
这种事情飨介当然知道,但负责解决成员的烦恼可就闻所未闻了。但是七绪并没在意飨介怎么想,而像是得出什么结论似的用手指过来说,
「为了让源先生能放心隐退,你要想办法让吹子酱当龙乐团的小号首席。就这样,加油吧。」
事情太过突然,飨介一时结巴了,而七绪则像是把该说的都说完了似的,再次转动起她的轮椅轮子。飨介连忙赶上去抗议,
「什么录用考试啊判断首席合不合格不是交响团的事情吗!」
「就算乐团成员都认同你,我可是不会认同的。谁让我才是那个乐团的实际支配人呢。」
说着她便像个戏剧反派一样笑了起来。飨介原本就没搞清楚这究竟是什么人,虽说她这话怎么听都像是玩笑,但要是真问起来,飨介还真没底。一旦与她树敌,飨介可没有信心能和她在一起工作。
「但是我昨天才搬到这里来啊,别说人际关系了,路都不认识。你如果说那是我的工作的话,我也没办法,但至少得给我点时间吧!」
「你这个家伙啊还真是个不仅看上去赢弱,连胆气也小得可怜啊。算了,我也帮帮你好了。」
不仅强人所难一通,还不客气损人一番。但听她说会帮忙,飨介好歹松了一口气。飨介的沸点就是极端高,不懂怎么拒绝别人也难怪会被人冠以“佛”这个绰号。也许这只是因为他自己优柔寡断,但飨介对这样的自己也无所谓了,最后只是长叹一气而已。
「听刚才的话,源次郎先生的孙女吹子酱?她半年前还一直吹小号来着?也就是说要搞清楚她为什么突然不吹了是吧?」
「简单说就是那样。嘛、估计也不是那么简单就是了。」
七绪说着,忽然哼起了调子。飨介正要感叹这个人还真是乐观,忽又为她那精准的调子旋律吃了一惊。那是「展览会之画」第一章漫步的独奏是那个老人在今天早上吹的雄壮旋律,始终面向指挥和听众的喇叭所释放的嘹亮声音。
如同在慢慢咀嚼余音,七绪一边看着飨介手里提着的那个黑色硬壳箱,一边有条不紊地说,
「因为那可是帝王的乐器啊。」
乘电梯下到一楼后,一个壮实的中年护士叫住了他们。她严实地挡在他们面前,透着一股无形的威严。
「一之濑小姐,大东医生可让我给你带话哦,说是畑山小姐暂时要在病房休息,让你们先回去。」
「知道啦。还真是又给你们添麻烦了呢,护士长。啊、对了,这个轮椅还给你。」
七绪指着护士长手里的拐杖说。那不是普通的松木拐杖,而是可以固定在手腕上的步行拐杖。护士长闻言便唉了一口气,很习以为常地帮了七绪一把。
「还有啊,你要老老实实过来做复健。」
「刚才大东先生说过。我已经能自己走到停车场去了,比当初说我下身全废可是好太多啦。」
「你确实很努力了,但就是因为这样,努力做复健的话你还会有更多恢复的余地,所以你就更来做了啊。现在感觉怎么样?」
「不要紧啦,就是坐出来的茧子有点痛而已。」
果然,七绪的脚不是先天而是后天事故造成的。飨介自顾如此想着时,护士长忽然一脸诧异地朝他看了过来。七绪见状便说,
「啊对了,这个白脸小生是来公民馆做我的助手候补的。」
「哎哟,这不是挺好嘛。看上去好像不太靠得住,但还是要麻烦你了哦,小哥。」
这种初次见面的招呼还真是不知轻重啊,不过反驳起来也麻烦。七绪从护士手里接过手拐后从轮椅上站起身来,马上就朝出口方向去了。不过她毕竟有一只脚不方便,步行近乎龟速。飨介大步朝她追了上去。
「你是怎么把吹子带到这里来的?」
「有可自助操作的福祉汽车啊,就是有那种油门和刹车可以用手操作的。从轮椅换到汽车座位上可是很麻烦的。我完全没法动弹的是左腿,所以路不长的话还可以走的。走可以走百来米,只是站的话最多五分钟。」
飨介之前还在好奇她的轮椅和早上的不同,原来是她从医院借用的。扶七绪虽然简单,但飨介总觉得七绪会拒绝,于是就配合着她的步伐慢慢走出了医院。
「有这种车的话,出远门也不是问题,还真是感激不尽呢。」
七绪用下巴指了指停在优先停车场上的一辆轿车。七绪把钥匙给飨介让他开门,飨介便打开了驾驶席边的车门,果然,油门和刹车都可以用手边的联动装置操作。根津说她基本的事情都可以自己做,果然不是凭空扯的谎。
「啊、源先生的小号就放在后座上吧。」
说完,她便靠单脚和双手坐进了驾驶席,随手将拐杖丢在后座上后,用手向飨介示意了一下助手席。飨介不客气地坐上助手席后,将手里的小号盒子放在了后座上。
「这个医院离镇中心不远吧?跑走的吹子酱估计是走着回去的。」
七绪从飨介手里接过车钥匙后插进汽车,如此说着便启动了汽车。一启动,汽车音响里便传出了一阵大音量的音乐。音乐旋律很耳熟,是贝多芬交响曲第三章长调「英雄」第一乐章连在自己的汽车里也放古典乐,看来她的确和交响乐团有关系。
空调还没足够制冷的车厢里很是闷热,七绪一边哼着英雄的主旋律,一边开口,
「嘛、源先生好吹子酱吵架也是家常便饭啦,但吹子酱这么长时间不碰小号是从没有过的,所以源先生很担心。」
飨介应和一下,这时沿着平坦河滩飞驰的汽车突然降下了速度。飨介为后方恐有车追尾而惊出了一身冷汗,但所幸的是这条路上只有七绪的车。
「哦、是吹子酱。」
顺着七绪扭头的方向看去,果然,路墩上正坐着一个穿制服的少女,一头疏于打理的茶色头发在夏风中摇曳着。七绪猛然刹车停下了汽车。
「正好,上吧飨介。」
「啊?你说什么呢,这太突然了。」
老实说,七绪的驾驶技术真是让人不敢恭维。飨介探身抗议,但七绪好像全无听他话的意思。
「真啰嗦啊你你听好咯?所谓信赖啊,就是要身体力行才能构筑的。要是畏首畏尾的话,那个可爱的女孩可是不会理你的哦?可没法领导交响乐团这种各人有各人脾气的团体的哦?所以,你可不能再像昨天那么草食系了。」
「咋一听好像你说得很对,但让我这个人家不认识的人突然去搭话也只会吓到人家吧!」
「刚才你们不是在医院见过吗?好啦,下去下去。喂~吹子酱!」
七绪一口作气说完,一边摇下车窗一边不停地推搡起了飨介的肩膀。那个少女听到这阵毫不客气的叫唤,吃惊地扭头看了过来。
「反正你现在也不想去社团,就麻烦你带昨天刚来龙之坂的这个家伙观光观光吧。嘛、虽说这地方没一个旅游景点,还是拜托你咯!」
哈啊?——少女理所当然地发出了诧异声。飨介未能做多抵抗就被推下汽车,接着七绪就马上发车左右摇摆着无情飞驰而去了。
「喂喂!七绪!」
就像一条被人丢弃并倒在路边的丧家犬,飨介试图大声叫住七绪,但最后还是无奈地双手撑膝作罢了。真是的,那个女人旁若无人真是没个限度,飨介委屈地甚至想哭。
盛夏阳光洒在脖子上,他抬头一看,正好与一脸诧异表情的吹子对上了视线。第一次见她时很是匆忙,现在才发现她长得很稚嫩,染色的头发和改造的制服现在多少有些做作。
「哥哥你是打算在公民馆工作?」
「啊啊暂时是那样。你知道的啊?我叫藤间飨介,请多关照了。
」
「听说陪那个在公民馆倒下的老头去医院的是你,而且看你和七绪在一起,我就猜到会是这样还真是辛苦了你了呢,藤间先生。」
被高中生同情了。飨介心情悲凉地叹一口气,整理了一下手里的外套。吹子也边拿起自己脚边的包边说,
「七绪的飙车急停很糟糕吧?藤间先生看起来像个老好人,但最好还是小心些为好哦嘛、她以前也经历过很多事情,人其实还是很好的,你不要讨厌她。」
「没没什么,我并没有讨厌她。」
这个高中女生说话还挺老到。飨介一边回答一边环顾了一下四周。河滩外都是一群群安静的住宅区,见不到巴士站台也看不到什么往来的车辆。飨介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求救似的将视线落在了吹子身上。
「吹子酱,我是刚刚才搬到这个镇上来的,那个不知道怎么才能回去了」
吹子似乎早知道飨介想说什么了,她叹一口气并伸手指了指路前方,之后就把包挎在肩上走了出去,
「我知道啦,总之我先带你去商店街吧,到那里后也就离公民馆不远了。」
「谢谢。公民馆里还放着我很重要的东西呢。」
吹子走的方向似乎是小镇的中心,和七绪开车离开的方向一样。飨介追着吹子跑起来,风灌进了他的衬衫。不知道七绪有没有预料到这一步,但不管怎么说,这下飨介至少有时间和少女说上话了。
「话说,源次郎先生没事真是太好了。听说你和他一样,也是吹小号的?」
听飨介这么说,吹子没有做出可谓反应的反应。沉默中只充斥着聒噪的蝉声。
「为你从半年前就开始不吹小号这件事,源先生很担心的。想必他还是希望你能继续吹下去,还说希望你能加入他所在的商店街业余交响乐团。」
「什么?藤间先生,难道是那个老头子跟你过什么了?」
「没,我只是听到而已,他没特意对我说什么。」
看到吹子皱着眉头回问过来,飨介直冒冷汗。不过事实上源次郎也的确没说,说的是七绪,所以他刚才也不算说谎。嘛、其实对方会惊讶也毫不奇怪飨介内心叹了一口气,想起了之前七绪在医院里对自己说过的话。于是,他又开始自言自语地说道,
「小号是帝王的乐器声音在交响乐中最为通透。和其它乐器不同,小号声是朝指挥者和听众们直线传播的,独奏部分就更是如此了。那需要在寂静中独自演奏的勇气。」
「藤间先生,你很了解音乐?」
「嘛多多少少吧。」
吹子扭头看着背后的飨介,皱起了眉头。不过,飨介这时候要是把自己是小提琴手并且还要加入那个问题乐团的事情说出来,事情可能就会变麻烦。于是飨介适当糊弄了一下,继续说,
「今天早上,我也听过源次郎先生的吹奏,「展览会之画」第一章漫步的独奏他的小号声非常直率。」
这不是谎话。进会议室的时候,飨介一时还无法相信刚才的小号声是一位八十多岁的老人吹出来的。当然,号声有些粗糙,但是帝王的乐器首先讲究的并不是那种生涩的技巧,而是划破寂静的勇气。
「七绪和源次郎都说,你是一个拥有吹奏小号勇气的孩子。虽然我没听过你的小号声,可能还不太明白。但你是能吹奏出那般号声的源次郎先生教出来的,我觉得你能吹得很棒。」
尽管飨介心里还是认为高中女生担当哪怕业余乐团的小号首席也多少勉强,但他还是相信源次郎和七绪所说的话。接着,他顿一顿之后终于开口问了,
「你和源次郎先生之间发生了什么吗?」
听说她不再吹小号是半年前开始的。看情况不同,就算是源次郎先生所愿,也不能勉强她重拾小号。吹子想必不会简单地就回答自己,但出乎意料的是,她短叹一声后便干脆地开口了,
「我第一次落选高中的社团的常席了,现在都是男生了。」
听她这么一说,飨介明白过来了。男女差别会在发育过程中显现。这也和刚才飨介自己所说的一样,管乐器是尤其强调肺活量的乐器,高中阶段正是男女差别开始明显的时候。
「那个果然还是男生的乐器啊。想想,世界上也没有一个出名的小号手是女人呢。我只是觉得该是我收手的时候了而已,和老头子其实没啥关系。」
说完,她又示意这个话题该结束了似的耸了耸肩。这时两人已经走过河滩进入了住宅区,开始爬一段稍有坡度的坂道。
飨介跟在再次沉默的吹子后面,内心释然了。看来她放弃小号的理由并无关源次郎,而是她自己做出的决定。如此一来,也就没有必要勉强她了吧。关于这点,想必七绪也是能理解,源次郎亲自从吹子口中听到后想必也会放弃的。
「但是,我觉得那种事情你还是向源次郎先生说清楚了为好吧?毕竟教你小号的是源次郎先生也许你会觉得我多管闲事。」
「我就说了和老头子没关系。」
吹子撅嘴说道。这时他们已经可以看到坂道另一头的色彩华丽的招牌了。刚来这里的飨介差点没注意,商店街的入口处挂着一个弧形招牌。招牌有些许锈迹,上面用艳丽的绿色文字写着【龙之坂商店街】。
「到这里你该认路了吧?那我先告辞咯。」
吹子在招牌下顺了一下书包,刚说完,头顶上的一个扬声器忽然响起了铃声。飨介条件反射地看了看手表,正好是中午。上午一连串事情的正让他感觉头晕目眩,吹子便指着商店街里面说,
「走一段路右转,是笨蛋河本夫妇开的咖啡店,那里的午饭便宜还好吃,你可以去看看哦?」
吹子意外的善解人意,是个不错的孩子。除了叫别人笨蛋之外。不过飨介看她打扮和言语口气,又觉得她也许只是正值叛逆做坏的年龄而已。
「谢谢你,吹子酱。」
想问她的事情还很多,不过再缠着一个正放暑假的学生也不好。转身离去的吹子听了,只是头也不回地朝他摆了摆手。少女在飨介的目送下走下坂道离开了。这个龙之坂果然有很多坡道。虽然不知道先人们开拓这片土地的时候,是不是看这里的地形像盘曲的龙一样才给起这个名字的,但也基本八九不离十吧。
总之,飨介现在最担心的是他的小提琴,他得赶紧回公民馆想到这里,他这才意识到自己根本不知道怎么回公民馆。那暂且就去刚才吹子说的那家咖啡店问问吧,之后还得把吹子的想法报告给那个旁若无人的轮椅前辈。
飨介打定主意后,走进了那个商店街。
点点的固执嘛。她都是和我在一起六十年的人了,最后怎么告别还是让我决定吧。」
「放弃吧吹子酱,你的爷爷这把年纪了还全力吹奏画廊漫步,就是那种人啊。」
坐在驾驶席上的七绪抿嘴说道。源次郎听了,忽然笑了起来。吹子一脸不解,仰视这边又说,
「给大东先生、商店街的各位添麻烦话说回来,到底又是为什么要偏偏今天从医院溜出来啊,一到明天,还不是能照常出院嘛!」
源次郎听后,忽然飘开视线,说话犹豫了起来,
「今天是八月四号是祭日,我扫墓去了。」
这样啊飨介刚要认同,但转念又皱起了眉头。这和他听说了根本对不上号。吹子听了也皱起了眉头,脱口而出地说,
「奶奶去世时是半年前,二月份啊。」
吹子半张嘴巴一脸的莫名其妙,看起来和年龄一致的稚嫩。但源次郎听了她的质疑,只是简单地回答说,
「不是你奶奶。是维克托.哈克曼的祭日。」
「谁啊那是!」
「当然是画展览会之画里的那些画的画家啊,我和你奶奶都想把他的死和穆索尔斯基放在一起祭悼的。」
源次郎不以为意地回答了吹子理所当然的问题,七绪则大声笑起来,笑声盖过了他们的声音。吹子难以置信地张着嘴,却又似乎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最后抓起阶梯上的小号盒子飞也似的跑走了。
「吹子酱!」
飨介慌忙想去叫住丢下自己的红色自行车便朝路另一边跑去的吹子,但是七绪从车窗伸出手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臂。飨介回头看她,她只是轻轻摇了摇头。
「 吹子酱她不要紧的。」
那个左手提着小号箱,右手拿着裸露的小号的少女渐渐跑远了。源次郎看着她的背影,不经意间开口,
「吹子说的没错,我给商店街的大家添麻烦了真是抱歉。」
「没事啦,源先生。如果是为了会长,他们什么都肯做的。」
看着貌似很抱歉脸上却透着明媚的源次郎,七绪只是耸肩如此说。源次郎盯着吹子远去的方向,小声嘀咕道,
「展览会之画是她奶奶喜欢的曲子。为了探知穆索尔斯基在乐曲里埋藏的灵魂,我们两人在这一天祭悼他们,这事儿是真的。」
现在他抬头仰望着蔚蓝透明的夏日天空,似乎是在向别的什么地方的人说话,
「就算不去寻找你的重生,这不是还有一个和你一样倔的小妮子不过那
妮子可不会像你一样放弃小号,毕竟是我教出来的嘛。」
一脉相承。源次郎说着抬头向这边看了过来,他那满是皱纹的脸正愉快地挤在一起,少年般似的耸了耸肩膀。
「我打算在我的葬礼上播放展览会之画的第一漫步,在那个小号旋律里出殡。不觉得我的人生最后一站很美妙纯粹么?」
「放心吧,至少将来几十年里你是没有这个机会的。」
七绪毫不客气地说,飨介也用力点头表示了强烈的同意。
这时,第一漫步那庄严的旋律从远处乘风而来。飨介一瞬间以为是幻听,但那阵旋律却像是在有条不紊地向这边靠近似的,渐渐增大,音色愈发嘹亮入耳。
少女并未出现。但是旋律的确存在。降B大调的前奏曲如同沁人芳香般向这边传播开来,简直就是为了降B调小号而存在的。
「粗糙啊,真是粗糙,但真是好音乐。」
说着,源次郎便闭上了眼睛,他脸上并不是失望的表情。
「七绪酱、还有新来的首席,我要从龙乐团引退。我感觉自己已经无力再继续吹小号了,我也好吹子也好也许只是互相怄气而已吧。」
「这样啊,还是一脉相承呢。」
听得七绪将自己刚才说过的话返还回来,源次郎嗤笑了起来。七绪不经意间朝飨介瞥了一眼,脸上露出了恐怕难以用可爱来形容的笑容。飨介看着七绪的笑窝,不禁想起了她之前说过的话——那正是久活于世的长者才有的希望。
帝王就算退下御座,也会在后面静静地守望者后继者。
「飨介君!我还以为你把音乐家的灵魂丢在这里就不会来了呢!小提琴非常昂贵的吧?我啊、心里真是七上八下」
把源次郎送回医院后一回到公民馆,根津就从柜台里面叫了起来。飨介自己也同样是一直担心不已,等取过保管完好的提琴盒后,他心里的石头才总算落了地。
现在已经是黄昏时分了。还真是闹腾的一天,飨介直感觉自己是被这个小镇的人耍的团团转。他有气无力地把手撑在了柜台上。
「啊、七绪酱。刚才第五会议室里刚开完一个公司的研修会,能麻烦你去清扫一下?」
「好嘞。」
飨介正喘气的时候,根津对入口处坐在轮椅上的七绪吩咐道。商店街的人们好像都知道了源次郎已经回到医院的消息。听得一声男人气的回应,七绪的半个脑袋沿着柜台外边水平移动了出去。她的动作说不定比正常人还要快,飨介慌忙就想追上去。
「我帮忙吧,她的腿脚不方便吧?」
「没事没事,飨介现在又不是正式被录用了,今天就先回去吧。」
对方的确是作为职员在工作,给她帮忙显得不太礼貌,但飨介却又马上对根津说,
「那回去之前我至少去打个招呼吧。」
说着他便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包和琴盒,而根津也哼哧一声在椅子上正坐了起来。
不知为何,公民馆现在这个时候只有馆长根津和七绪两个人。也许七绪之前说的没错,这里很缺人手。公民馆里面并不是很大,橘黄色的夕阳光穿过走廊的窗户照了进来,外面传来一阵也许是离开图书馆回家的孩子的声音。飨介这才想起,现在正值学校暑假。他边想着快点脱掉这身拘束服一样的西装,边走进了走廊最尽头的第五会议室。
会议室里面和早上一样,桌椅都被放在了房间角落里。坐在轮椅上的七绪正一边灵巧地后退一边拖着拖把,她抬头朝飨介看过来,
「哟、辛苦了。今天还真是发生了不少啊,我都不觉得和你是今天早上才认识的了。」
这话飨介不得不完全同意。七绪瞥了一眼站在门口不动的飨介,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又说,「往常龙乐团的成员都会在这里各自练习到闭馆,但今天少见有外面要在这里开会的预约,上午就闭馆了。嘛、过不久就给你介绍好了,好歹你还是首席呢。」
「弄到最后,首席录用考试我合格了?」
「勉强及格的样子吧,接下来就交给乐团成员去判断啦。」
飨介不禁松了口气。这评分标准真够模棱两可的。接着,他又问那个正一边哼着歌一边拖拖把的七绪,
「那么你又是龙之坂商店街交响乐团的什么人?」
「哈?」
这般暧昧不清的问题让七绪吃了一惊。飨介见她停手盯着这边不说话,又问,
「听你说话,你对音乐也不是一窍不通吧?而且我觉得你作为公民馆一员,对那个业余乐团有不小的执着。我本以为你是乐队成员来着,但你不是说过么自己什么都不弹什么都不吹什么都不敲。」
七绪听了却没回答,就像什么都没有听到似的又开始打扫起来。会议室里三面开窗,黄昏的夕阳照射进来。
「我啊是想要把龙乐团培养成日本第一的交响乐团。」
七绪蓦然开口了。飨介震惊不已,不知该作何回答了。七绪抬起头,她的脸正好背向夕阳,看不清她此时的表情。
「就凭区区一个业余乐团,你觉得这种事很蠢吧?但是啊、飨介,这个世上不存在糟糕的交响乐团,糟糕的只会是乐团首席和指挥。」
这话里有一半是断定,而且被七绪用肯定口气说出来就好像有了能让任何人信服的力量。飨介沉默了。七绪则只是耸耸肩膀,移动轮椅将拖把靠在窗户边后又说,
「也就是说,只要有优秀的指挥和首席,什么样的交响乐团都会脱胎重生。所以,我在期待你。」
「就算我是那个“优秀的首席”好了,可龙乐团的指挥真会是你口中那么可靠的人吗?」
「如果龙乐团的指挥是值得信赖的人的话,你会入伙吗?」
七绪的表情再次藏进了夕阳逆光,她的口气一如往常,充满了来由不明的自信,但听来又让人总感觉哪里在演戏。
「让龙乐团成为日本第一么?我可以考虑。」
七绪沉默片刻,嗯地一声指了指飨介手边的银色碳纤维小提琴盒。
「那么,你试试吧。」
飨介一言不发地将提琴盒的锁扣打开,把小提琴抵在下颚,播一下二弦后调了调松紧扭,放手做了一下简单的调弦。会议室的高天花板充当了反音板,熟悉的琴声在几近无音的室内传响。
「兰德尔菲它的声音我不讨厌。」
七绪忽然小声如此说。也许是飨介的小提琴具有纤细带有女人味道的形状特征,七绪一眼便说中了它的名字。飨介吃惊地抬起头,七绪却将视线从兰德尔菲身上移开,忽然苦笑起来,「那么,拉什么呢?」
「基本的曲子都可以,你指定好了。」
飨介的猜测并没有得到证实,不过他已然理解了,莫如说他初次与七绪见面时就该注意到了——在交响乐团里,什么都不弹什么都吹什么都不敲的人,只有一个。
她之所以不佩戴手表和任何首饰,正是为了避免这些东西反射灯光影响演奏者的注意力。而之所以穿朴素的黑色衬衫,是为了让凸显白色指挥棒的轨迹。
「这不是考试,你随意拉哦。」
七绪将整个轮椅面向飨介,耸肩如此说道。未指定曲名的情况下,她蓦然举起了右手。逆光下的七绪整个人连同举起的手指指尖都处于一片黑色阴影,飨介下意识就眯起了眼睛。
大大的预拍?不、那个动作不是。飨介皱眉看着他从未见过的手指的挥动轨迹,拿着弓的右手腕正要停住,但他瞬间又豁然开朗了。
在那不足一秒的瞬间,他全然不知自己脑子里发生了怎样的变化,唯独知道的是,顺着七绪手势奏鸣出来的第一声是「re」和「fa#」——强音符开始的重音。这声如同是出自他人之手的重音是——勃拉姆斯的小提琴协奏曲二长调第三乐章!
从开始的瞬间便飞跃而出的回旋奏鸣曲。第一音出来之后,飨介脑海里的后续音符便飞瀑而出,小提琴独奏的急速连接符引得正机械般拉动琴弦的飨介感觉背后阵阵寒意。
——到底发生了什么?刚才我为什么瞬间就选择了这个曲子!
七绪并没有制定曲目,而且直至她打出第一个手势之前,飨介脑海里也没有半个强音的影子。
七绪发出音了?
怎么可能,她可不是魔法师。卡拉扬也好富特文格勒也好,都不可能控制演奏者的意识。怎可能会有那种事情存在。选择这首曲子的是他自己。
飨介咬紧牙关,紧张通过下颚传递向他的爱器。紧张会子在身体中传播,打乱手臂动作,让琴弓误滑。飨介的手臂原本因为炎热而疲惫了,但此刻就又像不是自己的似的动作着。七绪的手仍在挥动,而且不是仅仅在打节拍。那是飨介从未见过的自由打法。
别看——飨介内心有另一个人如此喊道。在交响乐团里,演奏者并不是一定非要盯着指挥者看。如果是自己不喜欢的指挥,演奏者甚至会去看首席的琴弓。但飨介还是本能地追逐着那逆光中的手势轨迹。
第九小节时,七绪的视线忽然从飨介身上向上飘去,左手同时也微微挥高。她在对着飨介背后的无人会议
室打手势。演奏到这里的飨介自然明白她动作里的用意。
是交响乐!
从这个小节开始,木管和圆号将会加入到弦乐器的演奏中。七绪明显是在指挥假想中的交响乐队。十足响亮的而又实际并不存在的英格兰圆号声震动着飨介的耳膜。那音色与飨介的主旋律相辅相成丝丝入扣,让人不禁地为之震颤。
因为圆号位于交响乐团后方并且号口朝后,所以圆号声总晚一步进入听众耳朵。那是对乐器演奏时机达到音符单位级别的掌握后才能做到的,飨介不禁再次为之震颤,他祈求般地看向七绪,七绪动了动她的嘴唇,飨介不闻其声便知她是在说“唱吧”。飨介心中的畏惧越发强烈,他眼前的不再是原先那个粗暴并自以为是的少年般的女子了。
她是美妙音乐的化身。
飨介耳边的小提琴主旋律宛如不是他自己演奏出来的,是他耳朵所陌生的。他的爱器轰鸣着,宛如悲鸣,而脑海中仅存下来的冷静也跟着响起了警钟。飨介感觉自己正明显地被七绪的指挥吞噬不行!快停下!
眨眼的瞬间,砰!一阵尖利的声音迸溅了出来。小提琴的旋律也戛然而止。飨介呆呆地停住了手,琴弓尚搭在琴上,而小提琴则满身疮痍地沉默了下去。
琴弦中最纤细的E线突然崩断了。
会议室里顿时重回寂静,不禁让人忽然感觉身体沉重得似乎被灌入铅块,不仅由于天热而出的汗水打湿了飨介后背。最后是七绪轻飘飘的声音将飨介唤醒过来的,
「喂喂,好好做保养啊,那可是演奏者的基本哦。」
飨介苦涩地在心里否定了她。不对,这弦是搬家到这里之前才上好的。之所以断掉,纯粹是因为他自己的技艺够不上她的指挥。
七绪毫不介意似的放下手,将轮椅转了个,就好像当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地又拿起窗边的拖把开始拖地去了。
会议室如同真正的音乐厅一样沉寂了下去,而飨介依旧丝毫动弹不得。他无力地垂下提着小提琴的手,自言自语般嘀咕道,
「七绪你是在哪里学指挥的?你到底师从哪位?」
「所谓指挥啊,不是成为的,而是不知不觉间就变成了的。」
七绪干脆地说出了音大指挥系学生听到时估计脸色很难看的话,飨介则一边调整呼吸一边点头表示了赞同,
「是吧。的确,说难听了你的指挥不能称之为指挥,连基本的指挥法都没有遵循明显是你独创的。」
「那是自然啊。我正如你所见,只是一个因为某起事故而完全失去了登上大舞台的机会、区区公民馆的职员而已。」
七绪爽快地接受了飨介的评价。但是她的指挥里明显存在着音乐。七绪手中的拖把正按一定的速度动作着,而刚刚目睹她指挥的飨介甚至感觉这个动作里说不定也包含着什么意义。
「那么,我就只能自己创造大舞台了不是吗?」
「所以你才说日本第一之类的吗?」
七绪并没有回答飨介紧随而至的问题,而是转脸朝飨介看过来,语气平淡地说,
「飨介,音乐里可是有魔物的哦。」
此刻飨介忽然感觉自己第一次看到了七绪的真实面貌。如果要用一个词语形容的话,那便是非同一般的冷静。这不禁让人错觉,至今为止她所有的乱来和言语仿佛都是为了掩藏这个的假面。那不是能将音乐这种带着优雅感觉的事情说出来的表情,而像是要奔赴毫无胜算的战场的人所露出的表情。
「我曾亲眼看到过被那个家伙完全吞噬了的人,但我是绝对不想被吞噬或者逃避的。我要迎头而上。」
「我」
我不是在逃避——不知为何,飨介下意识地就在心里为自己辩解起来。但是,自己现在身处的困境和七绪比起来,渺小得甚至有些滑稽。飨介不知道七绪身上曾今发生过什么,但是她表情背后所隐藏着某种确确实实的东西,肯定不是飨介所能出口言论的。
「你知道么这个世上最残酷的,是音乐。但,这个世界上最充满爱的,也是音乐啊。」
七绪的话仿佛是从牙缝中挤出来的,至少有一半是真实的。能将一切都体无完肤地打倒、令所有一切都臣服的——而且确实也是这个世上最为残酷的,正是音乐。
而简直是音乐化身的那个女子滑移到自己面前,她那带着些许筋肉的手臂并不仅仅是为了代替她的脚,指挥者的手臂七绪就像刚才指挥一样慢慢地朝飨介伸出了手。
「反正你不也是一个没法从那里逃出来的笨蛋么?那么不如干脆就加入我的疯狂计划吧,呐?你这个落伍的兰德尔菲提琴手。」
橘黄色的夕阳光打在脸上,似乎有一阵耳熟的小提琴旋律传入了飨介的耳畔。「re」和「fa#」的重音开始的协奏曲——跃动般的演奏与刚才自己的演奏相重合了。
接着,飨介握住了伸到他面前的手。
「合谋人的话我愿意。」
这会是什么的序曲,抑或是什么的终曲,飨介现在还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