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R.瓦格纳
歌剧《纽伦堡的名歌手》第一章前奏曲
【喂、响介,借你的那个兰德尔菲,赶紧给我还回来。】
突然造访的幸运总是会被突然夺走。听手机里叔叔这么说,发怔的响介莫名其妙地想起了一句如此教条般的格言。
他正身处早已习惯了的卡拉ok包厢,尽管不是来唱歌的,但总归是客人,和那个棉花糖店主也已经熟络起来了。他伸手去拿摊在桌子上的乐谱,对着这通突然的电话说,
「慢着,很多事情还想问你呢……你已经从德国回来了?」
【昨天刚下的飞机。真是的,日本的夏天还是这么潮湿得让人很不爽,这个国家对乐器来说真是地狱啊。】
「…….你一回来就说些什么啊?」
像是要打断马虎招呼一声就突然如此要求的叔叔——话说电话那头也看不到——响介举起了正握着小提琴指板的那只手。电话那头似乎看穿了这边的举动,
【笨蛋,我两年前把这个琴给你时不就说了吗?这个兰德尔菲只是借给你用,让你还的时候你就要还回来。】
他的确说过。虽没做到写下字据的地步,响介还是记得很清楚。响介发愣的这会儿,叔叔用他那浑浊嗓音接着说,
【那个可是价值八百万的哦?嘛、在古典小提琴里算是便宜货色,但让你一分不出一直用也太便宜你啦。】
「两年前我就这么想了……但话说回来为什么这么突然地要回去?」
【没办法啊,那小提琴的原主说要还回去嘛。】
听他这么一说,响介无力回应了。
这个卡拉ok包厢也不是完全隔音,一停下演奏,隔几个包厢外的房间里就传来了一伙中年女性常客的拙劣歌声。
【那个兰德尔菲是十一年前某个小提琴手卖给我的,那个演奏者当时正好因故要停止演奏,拿到我这里说是要我保管好的。】
「少见啊,居然要你保管……嘛、如果是担心被偷的话也可能这么做。」
【但是你看,这么名贵的乐器要是一直被封存岂不可惜么?所以我才把它借给任何时候都能收回而且懂得使用的你嘛。】
响介听了,总感觉哪里不能释怀,但又只好深深点头赞同。转眼看向这两年来已经用得完全顺手的小提琴,他说,
「原来如此,我原来是正好合适的保管箱啊……明白了。不过,能不能至少让我在演奏会上用过再还?」
【你不是有哥哥买给你的奥泰罗贝格美嘛,虽不是古典铭器,也是不错的意大利现代小提琴啊,用那个吧。】
「有是有……但我这两年一直用的是兰德尔菲啊,临时换乐器有多麻烦,叔叔你这个乐器商也不会不知道吧?」
如此一说,一向饶舌的叔叔也不作声了。于是响介趁热打铁地提出了建议,
「让我和那个原主谈谈吧。问问能不能演奏会当天借我用用。」
【这样啊……嘛、我考虑一下好了。】
叔叔暧昧的回应让响介心生一丝不安,但叔叔好歹是懂音乐这行当的人,不然也得不到演奏者的信任,没法作为个体商一直经营乐器。响介如此想着,忽然又想起什么地开口问,
「这个兰德尔菲的主人,难不成是你去斯图加特见的那个日本演奏者?」
【啊、是这么回事。总之最近我会去你那里的,要为随时能归还做好保养哦。】
「哈?叔叔你要来龙之坂?」
【怎么,不行么?去德国前我不就已经说过会在龙之坂祭的时候过去么?】
叔叔说话像是执拗的孩子,令响介想起了当时没能问的问题。于是响介慌忙追问,
「以前龙乐团的首席听说也是拉兰德尔菲的人,而且是位首席女士……叔叔你给我介绍这个乐团,是不是跟这个事情有关系?」
说到底,把自己引领到这个地方的人是谁?怪人、欺诈师、放浪子——响介苦涩地想起叔叔的这些名誉称号,情不自禁地探出了上身。但是听筒对面却传来了无情的挂断音。响介不禁失落了,
「开什么玩笑……」
他想骂人。但给他龙乐团席位的人、借他这个乐器的人,原本就都是他那个叔叔。那个怪异叔叔的行为已然超出了响介的能力范畴。
响介把手机丢进包里,抚摸起了兰德尔菲的面板。已经晚上十点了,明天还要工作,响介将兰德尔菲收进琴盒后站了起来。出走道前往柜台时,摊开体育报纸看着的店主扬起他一如往常雪白圆脸招呼说,
「哎呀、辛苦了,今天的练习怎么样?」
「嗯、嘛…….马马虎虎。」
最近他也能和店主聊上几句了。店主有着与外貌毫不相称的尖嗓子和御姐般的说话方式,老实说,这让响介有点恶心。他一边哗哗折起报纸,一边摸着剃须后的青色双下巴说,
「咱也会去听你们的演奏会哟。不过,今年的行程还真是紧呢,没问题吧?去年这个时候可是已经把海报都贴出来了哦。」
「是么?」
「是哟,我的店前面也让贴了嘛。今年也快点把海报拿来哦,真是的,这不是已经没有时间了嘛。」
响介也不是完全没考虑宣传的事情,但眼前龙之坂祭的通知里也的确没写有演奏会。那个貌似会喜欢节日的七绪应该有想过这个事情,但保险起见,明天最好还是问问吧。
「每年龙之坂市民会馆都是有演奏会的吧?」
「嗯嗯,而且今年不是有很多很棒的活动么?你瞧、不是有经常来这里激情演唱的妈妈们吗?她们是龙之坂草裙舞同好会的成员,听说正鼓劲准备在你们后面起舞呢。」
响介听了,干笑着向他付了款。
虽说是演奏会,但龙乐团也没出名到仅靠自身就能让市民会馆坐满的地步。看来节日当天的会馆里还会有很多其它团体演出。
七绪所说的日本第一交响乐团的道路真漫长啊……响介边想边走到了外面。他感受着一只手上早已习惯了的重量,刚才和叔叔说过的话让他心情稍显沉重,但他又振作着迈出了脚步。
幸好现在有晴朗的月亮出来了,他如此想。
「早上好……嗯?七绪今天没来么?」
第二天到公民馆出勤,响介发现根津在做本该七绪负责的邮件分类工作,便侧头问道。七绪的头衔是非常勤委托职员,可以不受拘束地休假。不过,她休假也不过是偶尔到商店街挨家去说说风凉话,最后基本还是来公民馆说些有的没的。
根津听了,仰脸点点头。
「难得说是要去做复健哦。真不知道她是咋想的呢。」
「嘛……她是说过自己的生活都可当做是复健啊。」
叹气般说着,响介把自己的东西放在了桌子上。说到七绪的行动力,那是非比寻常,估计她就是想着“今天去医院转转吧”就去了。
根津正用他那上了发条的玩具般的动作给邮件分类时,响介又开口问,
「我本想问问七绪来着,每年龙乐团的演奏会不是要贴海报之类么?今年还贴吗?」
「宣传杂志的位置是有,但以往每年的海报都是七绪做的,今年也不知道是怎么了,感觉她好像在注意别的事情。」
根津睁着他的滴溜大眼看着不知哪里,说着便站起身来,一边小步走向事务所里面,一边催促响介说,
「以前也曾让龙之坂女子高中的美术部画来着,估计还都留着,要不去找找看?」
根津接着说要去一趟公民馆另一个中年职员负责的仓库,响介跟在他后面琢磨起了根津刚才说的话。
「七绪是怎么了吗?什么其它在意的事情?」
「呃?啊啊、你不用介意,只是我的错觉而已啦。」
根津用力摇头否定了自己刚才说的话,接着就打开了事务所最里面的仓库门。响介负责往这里面搬纸箱和旧文件之类,海报会在哪里响介心里多少有点数。
「话说今年应该是第七回定期演奏会了呢,总感觉这个数字挺吉利的。」
根津边查看铁棚架上的纸箱边嘀咕说。
「历史意外的短嘛。」
响介回道。他原以为这个演奏会会有点历史来着。根津在昏暗仓库里目光闪烁地点了点头,
「是啊,之前不是说了吗…….龙之坂还有城音大学的时候,那里的学生指导过龙乐团的演奏和活动,这个演奏会也是那个孩子提出来的。」
「那是七年前的事情?」
「嗯。不过因为一些原因,三年前的没能举办,所以今年算是第七回。」
根津说着便在一个铁棚架跟前站住,颇为感概地仰头说,
「一开始的时候啊,乐团成员不足,那孩子就在现在你…….乐团首席来着?她坐那个位置的。老实说,她的演奏真是无与伦比啊,也不知道是怎么练就到那种地步的。」
「首席?也就是说,那位是美咲老师的前任?」
「对对……啊、响介君,那个箱子好像就是呢。」
他口中的那个美咲的前任,应该就是那位以兰德尔菲为爱器,
曾经兼作勃拉协奏独奏的乐团首席吧。响介想接着问,但根津拉着响介衣襟示意了一下他头上方,于是他先放下了想法。
根津短小手指指的是一个侧面写着谜一样记号的纸箱,估计也就只有根津自己才看得懂了吧——响介想着便伸出了手。本以为箱子里会有装着纸捆的重量,但实际一拿却意外的轻。响介在腾起的灰尘里眯起眼,把纸箱放到了地上。
「这算是第二次了呢,六年前的了。响介那时候还是个高中生吧?」
根津感慨地说着便当即打开了纸箱。往里面一看,纸箱里丢的是一些用皮筋扎着的纸卷、册子之类。根津展开其中一张,颇为怀念地点了点头,看来他手里那张就是海报了。
「今年要在上面大大地写上响介君和七绪的名字哦。」
「按程序是那样没错,但也没必要这么认真……」
「诶?每年都这么做的,今年也别例外嘛。」
说着,根津就把手里的海报展示给了响介看。在演奏会海报上大大地印上指挥和独奏的名字是理所当然,但那也仅限于能吸引很多听众的知名演奏人士,把无名的业余乐团成员的名字印上去就根本没有意义。
但是,响介却在海报上看到了一个匪夷所思的名字。
响介止不住要怀疑自己的眼睛。在昏暗的仓库里,这个没有空调的狭小空间里,响介感觉有冷汗从他背后滑过。
「……怎么了?响介君。」
根津诧异地问,但他的声音在响介听来却仿佛是从遥远的地方传来的。第二回龙之坂商店街交响乐团定期演奏会…….在那空心哥特字体的标题下,的确写着根津所说的独奏者的名字。
响介知道这个名字,却又是不可能在这种地方再次看到的名字。
沉默长得仿佛成了永久,响介吃力地挤着声音问,
「根津先生……这个人……」
响介扭头看向根津,根津一下露出了吃惊的表情。
难道现在自己的眼神那么吓人?响介没多想就指了指海报。正当此时——
「喂!秋叔!响介来了没有?」
一阵大嗓门劈开这里停滞的空气似的从事务所那边传了过来,是七绪。这嗓门估计另一个职员的也能听到吧,她好像转着轮椅朝仓库这边过来了。根津一听,一下回过神似的慌忙盖上了纸箱。
「我说、响介君……七绪酱来啦。我们暂时先把这个放回去、放回去。」
根津不知为何很是慌张,想要从响介手里拿走海报。但是,响介拒绝他似的站了起来。七绪在门口故作玄虚地清了清嗓子,
「你们在干嘛?寻宝?怎么、好多灰啊,看来祭节过后要来个大扫除了呢。」
「七、七绪酱、你不是去医院了么?」
「那个啊、是我忘带保险证了,我求护士长免掉那些过场来着,不过因为上回也没带,这次就不能再通融啦。对人呼来唤去的,医院还真是个麻烦的地方啊。搞得我都不想去了。」
仓库门虽然开着,但门很窄,七绪的轮椅像是被卡住了,唯独说话声传了进来。响介手拿海报向她走了过去。根津伸手试图拦住他,但被卡在门口的七绪先一步投来了视线。
「哟、响介,话说明天我们要去视察龙之坂市民馆哦。怎么搬运乐器之类的,很多事务要明确分担一下…….」
「七绪。」
响介开口打断正举起一只手飞快说着的七绪。七绪愣了一下,也许已经注意到了响介脸上的严肃表情。响介径自展开了自己手里的海报。
阳光从事务所的窗户射进来,微尘在空气中飞舞着反射着光芒。
「樋山由佳里……在这个小镇里?」
响介挤出的声音让他感觉都不像是自己发出来的。他指着海报的下边,独奏后面写着的名字毫无疑问就是那个夺奖后十年间在音乐节神隐了的、一夜奇迹的小提琴手——樋山由佳里。
七绪把手搭在轮椅转柄上,一动不动。响介也没有采取下一步行动,只是继续开口问了起来。他并不打算逼问七绪,语气依旧平淡。
「十年前在东亚音乐赛的小提琴赛上夺得第二名的小提琴手, 樋山由佳里她……十年来她一直是我的目标。我也对你说过的吧?在那个小学音乐教室里拉勃拉协奏时,你为什么什么都没说?」
「响介君!」
根津的声音忽然在他背后响起,语气是响介从未听到过的。而这一声如同是一个暗号,七绪忽然扬起脸,嘴角歪斜了起来。一如既往不可爱的笑法,脸颊上挤出来的两个酒窝就像是在开什么玩笑。
「我说过的吧?响介。」
她看着响介的双眼,压低嗓音如此咕哝,眼神里带着异常纯粹的——与她谈论音乐时一样的色彩。
「我可是随口说谎的人啊。」
她丢下这句就将轮椅向后退开,转向朝事务所里去了。
「七绪!」
背后的根津拦住了想要追上去的响介,他玩具似的摇着头从响介手里抢过那张海报,用从未有过的强硬语气说,
「不行的……现在还不能对七绪酱提由佳里酱的事情的。」
「怎么一回事啊?根津先生……」
响介隐隐感觉这个狭小的城镇住民们都在隐瞒着什么。眼前突然发生的事情给人如此明显的疏离感,响介也不得不有所察觉了。根津轻轻喘着气,仰脸问响介,
「你……知道由佳里酱?」
「岂止是知道,她…….」
响介说到这里,转念又顿住了。 樋山由佳里并不是什么有名的小提琴手,仅仅是夺得过一次音乐赛事的奖项而已,何况并非头筹而是第二名。 响介只是擅自将人家定作自己的目标,十年来一直没放弃而已。
响介按着自己的额头,回想着刚才根津说的话,自言自语地嘀咕说,
「龙之坂商店街交响乐团的创立者,是樋山由佳里…….?」
「她是第二创立者,七年前,入学城英大学小提琴科的她连同几个同学一起以志愿者形式协助过龙乐团。龙乐团原本是以源先生为中心的音乐同好会来着,是由佳里酱他们真正把将之变身为交响团的。」
在美咲之前担任乐团首席,同时又作为独奏在这个小镇里拉奏小提琴的啊,那个樋山由佳里……响介再次看向根津,嗫嚅着干燥的嘴唇问道,
「她现在……离开龙乐团后去了哪里?」
樋山由佳里虽然从音乐界消身匿迹,但并不是放弃了小提琴。虽不知道她为什么要逃避大舞台,但她好歹还是进入城英音乐大学默默地继续着音乐活动。知道这点让响介感觉意外,但其实又算不上什么特别值得惊讶的事情。于是响介又追问道,
「为什么不能向七绪问樋山由佳里的事情?我前几天刚和她说过樋山由佳里的事情,她没说过樋山由佳里曾经在龙乐团。这简直像是在故意隐瞒一样啊。」
「七绪不在的时候,很多东西是不能跟你说的啊。那个孩子的事情对七绪来说也就是三年前而已。很多东西毁于一旦到现在才过去三年,可要牢记这点啊。」
响介沉默着用询问的视线盯着根津。根津也像是明白了响介想要问什么,犹豫片刻之后,斟词酌句地说,
「三年前,龙之峰的山麓里发生过一起汽车翻坠事故。」
在某处停滞了的小镇时间开始缓慢运转,根津在昏暗的仓库里用转眼即逝的声音说了如此一句,
「坐在那辆车里的就是七绪酱和…….樋山由佳里。」
温柔有时却有时最为残酷的——大学时代交往的钢琴手曾经这样对自己说过。当时响介全然不知所谓,但现在他隐约明白过来了。人称“佛之响介”的他之所以一直以来都选择波澜不惊的道路,可能只是因为胆小而已。
这个镇上的居民也是一样。都无比亲切,因此又无比残酷…….
响介摇了摇困倦的头,凝视起了窗外划过的景色。坐在驾驶席上七绪看上去和平时一样,操纵方向盘的动作粗暴依旧。
第二天黄昏,七绪说是要去查看演奏会的市民会馆,就带着响介出来了。七绪看样子似乎已经完全忘了昨天发生过的事情,但唯独眼睛里没有了笑意。
「一路走好。两位结束后就可以直接回家了哦。」
根津也是一样,于是响介也不多说什么就坐进了七绪的汽车。一打燃引擎,车内音响就流出了响介早已习惯了的《英雄》。不过七绪忽然伸手一下关掉了音响,正要进入第二乐章导入部分的旋律就指挥一下放下指挥棒一样地断掉了。
「这个世界里…….根本不存在英雄。」
在充斥着引擎声的车里,七绪自言自语般地说了一句。响介看着七绪的侧脸,但七绪全然不在意响介的视线,盯着前方顾自说道,
「就算等着,谁也不会来拯救,所以,必须靠自己奋斗。那种胡说八道的命运之类,就该被嗤笑愚蠢。」
果然还是她的自言自语。七绪说完便不再出声了,响介也什么都没说。像往常一样剧烈颠簸的车厢陷入了沉默,汽车在空荡荡的龙之坂道路上飞驰
着。
龙之坂市民会馆位于与商店街所在区划相隔一条宽敞大路的地方,离城镇中心并不很远。七绪换上从车后拖出的轮椅,熟练地沿着无障碍坡道朝会馆入口去了。
「今天这里没有举办任何活动嘛。平时这里一定被小学的合唱比赛或者本地的钢琴发表会占用掉的。」
七绪也不回头地如此解释说。响介听了并未点头什么,只是握紧了手中的小提琴盒。响介提议用拉琴来看看这个大厅的效果,七绪也没意外,“是么”一声后点点头而已。
市民会馆好像是分成大厅了小厅两部分的。如果没有活动的话,馆里肯定是没有人的。经事务所职员同意进得大厅,少得可怜的灯光照明下除了默默打扫的清洁员就再无他人了。
大厅顶部向下垂着几何形状的反音板,在灯光下反射着光芒。这是一个一般尺寸大小的剧场大厅。座位由阶梯分隔了开来,所以七绪坐在轮椅上是下不去的。从最底层的入口进入大厅,抬头便可以看到上方的舞台了。七绪指着那个舞台,用现场监督般的口气做起了指示。看来她说自己是监员也并非撒谎。
「我们是准备在演奏会前天的十四号下午五点开始搬进乐器,不过其实需要提前搬进的就只有定音鼓和玲于奈姐的大提琴一类而已了。今年还是拜托以前一直拜托的乐器方面的公司来帮忙。」
「彩排怎么办呢?」
「下午六点开始。那时就动真格上吧。」
说着七绪就从包里取出了文件,好像是使用大厅所必要的手续文件。七绪边翻看确认边又仰脸对响介说,
「嘛、舞台就是这样了。乐团成员去年就都体验过了,应该什么问题吧。接下来我要去一趟事务局,你怎样?要不要在这里拉一下?」
七绪说完便指了指响介手里的小提琴盒。也不是因为七绪的催促,响介在一旁的座位上打开了琴盒。兰德尔菲反射着舞台所特有的光芒,让响介有了这才是让它来到了该来的地方的感觉。
「七绪。」
响介小声说着就拿起了兰德尔菲。正要转过轮椅的七绪停下手,响介确认七绪是看着这边后,用手指了指自己的脖子那边。他手指抵在自己衬衫领子的位置上说,
「你那边,亮出来给我看看。」
被衬衫衣领遮住的脖子……听到这个唐突的要求,七绪到底还是愣住了。不过沉默数秒之后,她便哼了一声鼻子说,
「凭啥我要在这种地方给你提供那种杀必死啊。」
「我又没说让你脱光,只是让你把脖子露出来啊。」
响介用平淡……或许只是佯装出平淡的语气向七绪解释,但七绪只是回了他一个很假的诧异表情。她应该知道响介是想要问什么,决心装傻到底。
响介开口打破了沉默,
「没猜错的话……你是城音音乐大学的学生吧?」
听到这般半是确信的疑问,七绪不说话了。不过,她并没有从响介的视线逃开。响介的眼睛里泛着舞台吸顶灯的亮光,接着又说,
「你不是说过吗,龙之坂既不是你的家乡,也没有家人在这里,只是大学时代就住在这里而已。那么一般来想,你不就是为了到城英大学上学来搬到这里的吗?」
响介刚见到七绪的时候,七绪的确这么说过。她也说过,她曾因为事故而退学了。也就是说,她在城英大学时遭遇了龙之坂事故,之后就住了下来。
七绪不置可否,响介摇头又说,
「但……城英音乐大学里是没有指挥专业。」
「你知道的还挺多嘛。」
「我也是音乐大学出身,曾经在帝真和城英之间犹豫过,所以这点还是知道的。这里的城英大学废校是发生在我高考之前,所以我没能马上知道这里的音乐大学发生了什么。」
不知不觉间,在坐席间穿梭打扫的清洁工男子已经不见了身影,唯独响介说话的声音在大厅里回响着。
「你的指挥自成一格,根本没有遵循指挥法。我从一开始就看出你没有经过指挥的专业学习。而之所以你的指挥能够奇迹般地带动龙乐团,是因为你内心的确存在音乐。」
说着,响介就将手里的兰德尔菲朝七绪伸了过去。
从旁人看来,这想必是不可思议的场景。小提琴手和小提琴是密不可分的,没有特殊情况的话,且不说不会让别人拉自己的琴,很多小提琴手甚至除乐器商或修理师外是不会让任何人触碰的自己的琴的。
七绪投来了询问的视线,但脸上并未显出吃惊,反而是一副好像早已经预料响介会这么问的表情。她迅速地眯了一下眼睛,接着就拿过了小提琴。
「响介……音乐里可不是魔法哦?」
漂亮的提琴指板服帖地握在了她手里,仿佛是回归了它原本该待的场所。让响介甚至感觉,自己与这挺小提琴共处的两年光阴在这一瞬间都分奔离析了一般。太过自然了,自然得令接下来瞬间入耳的旋律都让响介一时无法判断是否听过了。
「如果你那么想的话,那就是因为……音乐向你展示的某种幻觉吧。」
七绪微微放松肩膀,高调开头的前奏部仿佛卷起了同心圆般的旋风,熟悉的旋律让响介顿时胸中狂鸣——是帕格尼尼!那个以罕见演奏技术而被人称作将灵魂出卖给了恶魔的小提琴家,而他作为作曲家留名后世的,是他创作的堪称唯独他自己才能拉奏出来的富含高超技巧的无伴奏小提琴曲。他作曲的二十四首随想曲的最后一首快板——小提琴手都为之憧憬而又都望而却步的高难度曲子。
而那高速的旋律就在响介面前奏鸣了起来。七绪的手指以令人眼花缭乱的速度在琴弦上跳跃,成一定角度的琴弓机械般地舞动着,第一变奏的八分音符弹跳了起来。
七绪将琴弓从琴弦上挥下,肌肉紧致的臂腕跟着轻快地舞动,接着琴弓与手指弹起,断音鸣叫四溅。
这是帕格尼尼所创造的跳弓演奏,利用琴弓敲击琴弦时的反弹的跳跃奏法。目睹同为小提琴手才能理解的鲜明技巧,响介顿觉背后一股寒意,眼前奏响起来的旋律如同一种非现实的幻觉。
这才是音乐这一魔物所带来的真正幻觉。
七绪的表情似乎附着了魔物,透着冷酷的气息,而原先大嗓门旁若无人的姿态则全然不见了踪影,抿起的嘴唇、凝视着虚空的眼神、都如同雕刻般岿然不动。伴随着琴弓的弹跳,螺旋般的旋律在下拉与上提之间流淌出来,在大厅中如同盘旋着的羽翼般回荡着。
但是就在那时,七绪的表情开始微微扭曲,至今为止都一直保持着完美形态的快板旋律让人产生了一种即将从脚底喷涌上来的恐惧感。
鲜明的旋律失速坠落下来了。尽管如此,旋律中依旧保持着向上的势头,忽又窜了上来。不过那只维持了一瞬间,就像折翼了的鸟儿在跳脚一般,旋律再也没能飞起来。
七绪口中漏出了一声叹息,飞舞的纤细指尖开始打结般地按在琴弦上,迸出了一阵聒噪的不协调音。七绪皱着深深的眉头,喉咙里挤着呻吟,旋律终于彻底坠地了。琴弓擦过琴弦的杂音成了短暂演奏的最后休止符。
响介纹丝不动地站在原地,呆呆地看着将兰德尔菲置于膝上的满身疮痍般的七绪。她的双手每一根手指都在夸张地剧烈痉挛着。
七绪将双臂无力地垂落在轮椅转柄上,长长地叹了口气。她朝响介仰视过去,眼神里没有自嘲也没有悔恨。非要说的话,就好像一个丢弃了武器却还在苟且求生的士兵。
「……再这么拉下去的话,大概再过三小节兰德尔菲就会掉落到地上哦。怎么办?」
七绪的眼神里透着挑衅的意味,接着就用她还在颤抖的右手手指将黑色衬衫领口拨了下来。
在她那未被晒黑的雪白锁骨上方,有一块青色的斑。
那无疑是与响介自己身上那块相同的……小提琴手的斑。
响介按住额头,喉咙深处在痉挛。七绪手中的兰德尔菲仿佛站定在那里,向响介投来陌生的视线。
七绪自嘲般地抿起嘴角说,
「你是什么时候注意到的?」
「我的小提琴E线断掉的第二天。」
响介简短答道。也就是响介见到七绪的第二天,而七绪给人的异样感也许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的。
「当时,你在排练后说我给兰德尔菲上的是便宜的钢弦,而且让我注意松松一号弦。但如果考虑到防止魂柱或琴桥倾倒的话,基本没有哪个演奏者会在演奏之后放松琴弦的。」
响介说着就指了指七绪手中的兰德尔菲。
「除非是…….琴板非常薄的古典老琴或者是用钢弦替用了耐湿的肠线,尤其是针对那些习惯于演奏时将琴弦崩得很紧的演奏者。」
对小提琴来说,木料越是久远就越能发挥本来的声音,这也是老牌旧琴之所以高价的原因,三百年前做出来的琴就更不用说了。而且小提琴越是高级,面板就越薄,使用就越需仔细。
「美咲老师没能看出的卡罗.兰德尔菲,你不仅一眼就说中名字并且看出琴弦的种类,甚至能提出放松一号弦的建议,
怎么想你都不可能对小提琴是一无所知吧?」
响介说完松一口气,缓缓地摇了摇头又说,
「最根本的……就是你将音乐家的灵魂比作了小提琴的魂柱。」
演奏者和乐器的羁绊之强是不接触乐器的人所无法想象的,根植于七绪内心的想法是怎么也不可能隐藏得了的。
「于是我就在想,你为什么会放弃小提琴。的确,这种乐器基本是靠站姿来拉的,但坐在轮椅上的演奏者也不是没有。」
响介说到这里,七绪哼了一下鼻子。她握起终于平息了痉挛的手掌,淡淡地开口了,
「所谓身体啊,就是个麻烦,一处出问题就会引发多米诺骨牌效应。」
「……手指也是吗?」
「症状名称叫尺骨神经麻痹。手腕和手掌虽然可以活动自如,但手指无法长时间进行细微动作。」
也就是说,七绪的手指不再灵活了。这种症状早已从某些细节中流露出来过——用叉子吃猪扒饭、写潦草异常的字、身为指挥却不擅长钢琴…….
面对沉默的七绪,响介醒悟般缓慢说道,
「你曾今说过,你因为某起事故而完全失去了上大舞台的机会。我本以为那是针对你作为指挥者……但其实不是吧?」
七绪是不得不舍弃更为根本的东西。她听了,从轮椅上探身朝响介仰脸过去,闪亮的眸子里倒映着灯光,
「没错……但是啊响介,我的魂柱并没有倒下。就算琴弦全部断掉,身体四分五裂,只要有魂柱,我就是无所不能的。再怎么被人嘲笑愚弄、再怎么姿势难看,都无关紧要……」
说完,七绪就像是把自己当做小提琴了,用拇指指向了自己的左胸——小提琴手特有的那块斑的锁骨稍下方——心脏。
「手指不能动就去指挥,没有手臂就是去唱歌,喉咙也沙哑了的话,也要用能动弹的地方打节拍。这不就是所谓的自尊么?我的音乐怎么可能为这种事情而终结!而断送!」
「七绪。」
面对七绪这并无特定对象的激昂,响介不禁开口了。不过在他开口后的瞬间,七绪便浅浅地叹息一声,淡然地又靠回了轮椅椅背。
「你猜的没错……我是就读于城英音乐大学的小提琴学科。但是在学期间的一场事故,我变成了现在这幅没法正经拉奏乐器的模样。」
「你和樋山由佳里一样,是创立龙乐团的城英音乐大学学生之一?」
「是那么回事。往后就和之前说过的一样了……即便这样我也没有放弃音乐,而是拿起了指挥棒。其它乐器也不是没有考虑过,比如按键少的金属管和不怎么过分使用手指的打击乐器。但是,最有感觉的还是指挥。你的见解没错,我的指挥是未经过任何教导的自创。」
也许是生来就有这种禀赋。七绪通过手中的指挥棒,的确让交响乐团这一巨大乐器奏出了属于她自己的音乐。她长出一口气,再也无话似的松弛了肩膀。
「就是这样……我也不是要故意瞒你。」
「也许的确是这样,不过,有一件事你不是故意瞒我了吗?」
响介摇头打断了七绪故作无谓的话,在她直视过来的威压下,响介开口又说,
「是关于樋山由佳里的事情。我跟你提起她的时候,你装作不知道她,根津也是……她到底怎么了?」
这种提问也许是过于突入核心了,但说出话就是泼出去的水。响介如同在等待判决一般,表情僵硬地俯视着七绪。
接着,七绪慢慢开口了,
「那个人……是我的半身。」
这话如同一种咒文,让人全然不知所谓,也无从询问。在犹豫的沉默中,七绪忽然笑了出来。不是往常她那种抿嘴笑法,她笑起来的表情几近自虐,蓦然别开了视线。
「我为了能够再次登上大舞台,说过要让龙乐团成为日本第一的交响乐团……但其实还有另一个理由。」
说着,就像是示意小提琴本身就是那个理由一般,七绪拿起了膝盖上那挺响介的兰德尔菲,把它伸向了响介。
「为了赎罪。」
简单的话语与乐器一并递来,响介完全不知道七绪是什么意思了。兰德尔菲在七绪手中是那么的自然,自然得甚至让响介都忘了小提琴是自己的爱器,所以他花了很长一段时间才意识到七绪是在归还乐器。七绪的手不再颤抖,小巧的手牢牢地握着小提琴指板。
「接下来必要的事情我会做,首席你先回去吧,别忘了练习哦。」
响介一接过兰德尔菲,七绪就麻利地将转过轮椅朝响介背过了身去,仿佛是在拒绝响介的进一步追问。响介呆呆地看着七绪的背影,七绪轻飘飘地挥手最后丢了一句,
「时间可不多了哦?本场就在十四号。」
十四号?
不对啊,龙之坂祭演奏会当天是十五号。
响介猛然抬头,七绪已经转着轮椅转柄朝大厅出口方向去了。他凝视自己手中的兰德尔菲,这时,刚才产生的感觉带上了决定性的意味——这挺与响介同甘共苦了两年的小提琴,只不过是别人的所有物而已。
尽管只是被七绪拉奏过一次,兰德尔菲就好像已经舍弃响介,回归了七绪身边。
赎罪……到底是指什么?
等间距的路灯光打在傍晚的满是龟裂的沥青人行道上,响介迈着沉重的脚步回他的简陋公寓。他本想去卡拉ok或者乐团成员聚齐的会议室练习,但最后还是没了这个气力。
根津说,七绪和樋山由佳里一起乘坐的汽车遭遇了事故。
再仔细回想,野村也曾说七绪驾车在龙之峰山麓翻坠过。
现在,樋山由佳里不在这个小镇了。
而且谁都不愿提及这件事。
总结一下的话,只会得出一个谁也不愿看到的结论——七绪之所以执着于龙乐团,也许是在拼命试图继承一个已经不在这个世上的某个人的遗志。而她这么做如果是出于自身原因的话……那确实可以说是在赎罪。
不过,这也怪,总感觉哪里有些蹊跷……这些自然都只不过是响介的推测。他摇摇头试图挥去脑海里的迷雾。
在拐角就可以看到公寓的地方,响介遇见了一个推着婴儿车一个手臂上挂着购物袋的两个女子。刚觉得这两人眼熟,才发现她们一个是住响介楼上的少妇一个是住响介旁边的中年主妇。响介本以为她们是在聊闲话,但那两人躲在电线杆后面偷望着拐角另一边,小声说着什么。
「我还是觉得很可疑……怎么办、这样是没法回家的啊。」
「是不是该报警?那人怎么看都是个流氓啊。他肯定是在那里等着交易毒品啥的啦,他的同伙肯定马上也要来了。」
「……发生什么事情了吗?」
响介很奇怪,于是从背后向她们搭话了。她们吓得肩膀一颤,回头一看是响介就松一口气指了指拐角另一边,他们所住的公寓的方向。
「哎呀是响介君,你来得正好啊!有一个可疑的人从刚才就一直在我们的公寓附近晃荡,吓得我们都不敢回去了啊。你能不能想想办法?」
中年主妇这么一说,少妇也一脸为难地点了点头。
这个地方的治安总体来说不是很好吗?响介皱起眉头从电线杆探头看了看路对面,
「知道了,我去看看,你们先在这里等着。」
「拜托你啦,关键时候果然还是年轻男人靠得住啊。不过你也不要乱来哦,藤间君你看着就瘦弱嘛,要是被人报复了,我可没脸向你的父母交代啊。」
中年主妇顾自说道,响介干笑了一下后就拐过了拐角。那个简陋公寓外面围着小区围墙,不通过外门是进不了公寓的。那扇门前的确站着一个身穿怪异服装的男子。那人的身高明显超出了日本人的范畴,目测就有两米左右,而且他身体甚是有幅度,散发着异常的威压感。他的脸隐没在长头发和胡须里,年纪不算大,身上穿着印有几何图形的貌似沙滩装的花哨衬衣和裤子,脚边放着一个让人感觉是装了枪械的文件箱。这幅样子简直是在向人明说自己行迹可疑。
看到这里,响介心生一股很遭的预感并停下了脚步。如果对方是一个暴徒也许还好些——响介想着,心里就涌起了想调转脚步的冲动。不过没等响介调过身去,那个可疑的巨人就朝这边看过来了。也不知道是法语、中文、还是斯瓦西里语……他用响介全然不知所谓的语言招呼一声后,大步朝响介走了过来。
「哟!好久没见了啊响介!」
刚听清对方是说日语,男子就叫着一把抱住了响介。对方想必只是打算拥抱招呼一下,但旁人再怎么用好意的眼光看也只像是一记绞杀。响介被拥抱的冲击呛得咳嗽了起来。
「藤间君!」
拐角那边的两位大叫一声,估计是以为瘦弱的响介被这个暴徒袭击了。响介以被人半提上来的姿势举起一只手臂,哽咽般安慰两人说,
「抱歉、这个可疑家伙…….是我叔叔。」
向人介绍自己的亲戚为什么要带上道歉呢?响介难为情地向那两个妇女低头时这样想。而那个叔叔则像是
在摸玩具一样摸着响介的头,高声笑了起来。
「哎呀真是小啊,所以人家才会说日本人都住在兔子窝里,头都快顶上天花板啦。嘛、倒也挺适合被哥哥赶出家门的笨儿子的。」
「我求你快安分些吧!真是个存在本身就麻烦的叔叔啊。」
响介一把将猛兽进笼心态的叔叔推进房里,慌张叹道。这个叔叔之所以五十多岁还是光棍一条,并不是因为生活上的问题,想必是因为没能遇到一个敢与他一同过这种跌宕生活的女人……全身困倦的响介如此暗自嘀咕。
「你来干什么啊……这就来回收乐器了?快得像个讨债的一样!」
「响介,问问题前倒是先给我上茶啊,难得我想喝喝日本茶了。还想吃寿司,你去订些寿司过来,不要山葵。还有,你这里没有烟灰缸?」
瞧着坦然自若地坐在房间中央的叔叔,响介把瓶装茶和从垃圾桶里捡回来的铁罐子重重地放在了他面前。至于寿司,干脆完全无视掉了。
「还是这么周到啊,你会是一个好媳妇哦。」
叔叔颇为感慨地如此说道,脸上自然是没有半点高兴的神色。他给响介从未见过的香烟打上火,总算是松一口气了。这个房间很小,他摊开双脚就差不多没位置了,而作为房主的响介则缩在一角,长长地叹息了一声。
「还有啊叔叔,你怎么会知道我住这里的?我没告诉过你住所吧?」
「当然是从公民馆的根津那里打听来的咯。」
他轻松答道,却让响介吃了一惊。狭小的房间里很快就缭绕起叔叔吐出的烟雾,但开窗之前响介还是选择了先问问题,
「你果然还是知道这个小镇的事情的吧!听你的口气,你也认识馆长的吧!」
「我只是说没住过啊,又没说过和这里没有交集。」
叔叔撅嘴辩解,口气好像是说响介的责难本身就不成立。接着,这个几乎占领所有室内空间的叔叔好像也觉得室内呛人了,欠身要去开窗户。
「到底是怎么个关系啊,说到底,你为什么会介绍我来龙乐团?」
「因为你拉兰德尔菲啊。」
叔叔说着就指了指桌子…….听着窗外的虫鸣,额头上感受着吹进来的湿热夏风,响介看向了叔叔所指的方向。用不着确认,桌子上摆着的就是那个银色的小提琴盒。
两年前,叔叔突然将兰德尔菲塞给了响介,比起诧异,响介当时更沉浸在了兴奋中,并没有对此深入过问。
「把这个兰德尔菲卖给我的那个正式主人,之前就是龙之坂商店街交响乐团的首席女士。两年前,她说放弃小提琴要把它卖掉……不过我看她是个有天赋的女孩子,所以就提议代她保管三年而不是收购下来,等她想重拾小提琴时再来找我。」
叔叔的嗓门依旧老大。响介把手搁在窗台上,不动声色地推敲起了叔叔的话。不过没等响介理解过来,叔叔就迅速地又说了起来,
「不过,把乐器封藏起来不是于心不忍嘛,所以我就借给在音乐大学里堕落的你了。你小子毕业后还说要宅着墨迹音乐,于是我就采取了把你连同乐器以前送到它原来地方的战术。」
说着,叔叔就点上了第二根烟。两人一时沉默下来,响介也不知道该问些什么了。正犹豫如何开口,叔叔的浑浊嗓音又响起来了,
「和我预料的一样,那个小提琴主人是几个月前联系我说要取回兰德尔菲的,所以我就来回收了。没啥,你放心,我搜刮了几个供你替代的小提琴,可以按亲情价卖你啦……」
「等等啊叔叔,那个兰德尔菲的原主……到底是谁?」
响介叫道。正从丢在一边的文件箱里取出文件一类东西的叔叔听了,皱起眉头简单回道,
「她在你之前做过龙乐团的首席女士,名字你总是知道的吧?那女的叫樋山由佳里啊。」
一听这名字,响介僵住了。
窗外的一阵强风将薄薄的窗帘吹了起来。叔叔不动声色,接下去也不像是有什么重要话要说。响介缓缓出了一口气,弱弱地问,
「樋山由佳里她……还活着?」
「哈?你这家伙,别擅自把人说死喽!」
叔叔诧异万分,忽而又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指着响介又说,
「啊、对了,你十年前可是听过她演奏的吧?哥哥又一次不是带你去看东亚音乐竞赛的决赛了吗?你忘了?」
怎么可能不记得。那是响介从未告诉过他人的、对一个拉奏勃拉姆斯小提琴协奏曲二长调第三乐章的少女的初恋。
那时在舞台上反射着灯光的一挺奢华小提琴,七年后居然会辗转到自己的手中,这有谁能想象得到会有这种事情呢?
「我是在那场比赛的前一年受樋山由佳里的母亲所托,把这挺兰德尔菲卖给她的。因为是近年来少见的上等提琴,她母亲说一定要请我去观看演奏并为我准备了座位,不过当时我正准备要去德国收购乐器,所以就跟哥哥说带你去受受教育,把票给了哥哥。」
对了,十年前父亲带他去东亚音乐竞赛决赛也是仅有的一次。虽然父亲很热心音乐教育,但并不常去听演奏会。那种连最低限度的话都能省略的父亲,怎么想也不可能解释为什么那年要带自己去东京音乐厅。
「虽然可惜最后是第二名,但听说演奏很精彩。之后,尽管也有听说那次演奏不像是她本人风格……」
「为什么她在那场比赛后就不再上舞台了?」
「这就不知道啦,估计是压力太大了吧。她本人没说过,但是的话也不稀奇,她原本就是一个常待在家里、不擅长大舞台的孩子。」
但她之后又进了城英音乐大学,并且是这个龙之坂商店街交响乐团的第二创始人……响介这时想起了那张演奏会海报上写着的名字。
那之后呢?既然说她在德国斯图加特,难道是去音乐留学了?那又怎么解释她一度放弃了自己的爱器呢?响介眯眼又问,
「那……樋山由佳里她现在在哪里?抛弃这挺兰德尔菲的两年里,她在做什么?」
叔叔一听,第一次僵住了,淡淡的浅灰色眼睛里映出了荧光灯的光亮。他把吸到接近过滤嘴的香烟摁进空罐里,斟词酌句似的扭了扭脖子,然后简洁地回答说,
「要说的话……她在赎罪。」
响介听了,脑海里第一时间响起的是一之濑七绪的声音。他再次用询问的眼神看着叔叔的眼睛,但叔叔再没说什么,唯有沉默在静静地积淀。
「叔叔……这个小镇里有一个坐轮椅的指挥。」
响介小声地打破了这段沉默。叔叔微微仰脸,用下巴示意响介说下去。
「不、准确来说不是指挥……原本是一个小提琴手。虽说本人给人印象糟糕,但天赋了得,可以说是天才音乐家。你知道这个人吗?」
敞开的窗户外传来一阵小孩的哭声。响介对此早已习以为常,那是楼上的婴儿在哭。叔叔趁这机会错开了他的视线,边把弄桌子上的空罐边轻松开口道,
「……我说响介,比起那个,我的寿司呢?」
「你说清了我就叫寿司。」
「你请客?」
「随你便。」
如此一说,叔叔终于调整收起了半摊开的姿势,伸出长长的手臂指着敞开的窗户说,
「先把窗户关上,我吸烟吸够啦。」
说完这句,他开始用挑衅般的眼神看起了响介,
「然后……我就给你说说七绪的事情。」
响介微微挑起眉头,关上了窗户。楼上小孩的哭声和潮湿的夏风都被挡在了窗外,周围再次静了下来。接着,叔叔像是忍受不了这般气氛一样叹声气,开口了,
「你知道羽田野仁美的吧?」
「我倒是想见见不知道这个名字的小提琴手。我有大学的同届同学被选进她的引退演奏会了。」
叔叔示意了一下他跟前桌子的对面,站在窗边的响介便顺从地坐到了他正面。响介把一直放在桌子上的那张演奏会传单递过去,对面却只是毫无兴趣地摇了摇头。
「是啊。不过,羽田野仁美是二十一岁时和贵金属的上层人物结婚才作为小提琴手开始出名的……因为出名在后,就算是你也不会知道她那之前是姓什么吧?」
「……旧姓?」
「羽田野仁美结婚前叫一之濑仁美。」
叔叔闲侃似的这么一说,响介惊得咧开了嘴。叔叔用看小傻瓜一样的表情瞥了响介一眼,闷声笑了起来,
「响介。按照你短路的想象,恐怕已经犯了一个大误解……羽田野仁美并没有子女。当然,她和羽田野结婚也不是为了构筑家庭什么的。简单说应该算是一种赞助交易吧,羽田野贵金属将公司的斯特拉迪瓦里提琴永久性地借给她,并且招揽名人开展音乐演奏会——这都是有大企业做后盾才能办到,仅凭个人是想都不用想。」
完全可以说是为了拉小提琴而来到这个世上的人生……不然,根本没法获得代表日本的演奏家地位。
说着,叔叔又像是要挥去刚才说的话似的挥挥手又说,
「嘛、羽田野
仁美的事情无关紧要,关键是她的妹妹。」
「……她有妹妹?」
「嗯,比姐姐小两岁,今年应该是五十五……和我差不多岁数吧。」
羽田野仁美说过她会在六十岁之前引退,所以年龄大致差不多吧。响介简单应和一声后,叔叔又放松姿势缠起手臂说,
「一之濑真澄——这妹妹和姐姐一样,自小就接受小提琴的英才教育,不过她并没有才能,不对…….可能多少还是有点的吧,但和她姐姐比起来就和没有差不多了。她的父母看透这点后就放弃了她,之后她在姐姐声名鹊起时放弃小提琴,进了一家普通公司。二十岁后半时和同事里一个姓樋山的普通男子结婚,生了两个女儿。」
「樋山……?」
「等我把话说完嘛你。之后嘛…….梦想顿挫破碎的人有了孩子时,会做的就只有一个。我的梦想没破灭过,也没有孩子,自然难以理解,但看到哥哥和你也多少能明白。」
父亲虽沉默寡言,但年轻时肯定演奏过小提琴。到底发生过什么让父亲停止演奏的,响介至今没明白,但至少让自己学习小提琴这件事是有明确目的的吧。叔叔像是看出了响介的心思,点头说,
「把自己没能实现的梦想寄托在孩子身上……或者是利用女儿对姐姐的名声形成威胁,究竟怎样我是不知道,嘛、总之真澄全身心投入到对女儿们的音乐教育上去了,就像着魔了一样。」
「……这种事情挺多的吧。如果那个羽田野仁美是她姐姐的话,就更不奇怪了。」
「但对孩子来说,可就是个不小的麻烦啦。姐姐虽然怕生容易怯场,倒是个优秀的奏者。但是那个妹妹就和姐姐不一样了,听说是个调皮的女孩,讨厌授课,不听话,还会咬老师……于是真澄就放弃了对妹妹的希望,越发投入到对姐姐的教育里去了。可能是把这个没出息的妹妹与自己重合到一起去了。」
响介叠起手臂撑住额头,一动不动地听叔叔说着。叔叔的嗓音还是那么浑浊难辨,不过幸好周围安静,比听电话时要清楚。
「真澄就是那个时候来我公司的,说如果有知名小提琴的话就第一时间卖给她。我估计她怕是已经把国内的乐器商都转一遍了。」
所谓乐器商,并不是说公司规模越大就越好,偶尔也会有相当不得了的珍品流到叔叔这种个体商手里。能不能搞到好乐器,基本都是靠运气,就像赌博。
「不过嘛、她丈夫是个普通的上班族,斯特拉迪瓦里啦瓜尔瓦里什么的,根本不清楚。但真澄还是坚持要意大利产的古典老琴。真是个让人不解的订购呢。不过,我对那姐妹俩也是放不下,毕竟我可爱的外甥和她们同龄,也有同样的遭遇嘛。」
「别打岔,继续说下去。」
「没办法,我说真的嘛。就在那时,我正好得到了一挺小提琴……就是这个兰德尔菲了。」
说着,叔叔又看向了桌子。传说过去曾经有一挺斯特拉迪瓦里小提琴为了寻找配得上拉奏自己的演奏者而不停地辗转人手,听起来像个玄幻故事,但响介并不觉得全是胡编的。
「真澄从我这里买走它后,自然是交给了那个姐姐。姐姐的压力相当大啊,入围东亚音乐竞赛后,压力就更大了。」
「所以,比赛后就连名字都不再出现了?」
「嗯,高中毕业后姐姐倒是进了城英音乐大学小提琴科,但是不是她自己的选择就难说了。周围的期待和母亲的斥责……姐姐之所以还继续拉小提琴,可能就是因为有妹妹在吧。」
叔叔远目嘀咕道。响介只是眯眼一直看着。叔叔抿起嘴,淡淡地又继续说,
「对,那个基本不被期待的落后的妹妹。对姐姐来说,妹妹是唯一的支柱了。妹妹之所以能和姐姐一起进城英音乐大学小提琴科,听说也是姐姐向妈妈求的情。」
一辆卡车从楼前驶过,公寓晃了晃。这种摇晃响介早习以为常了,叔叔则瞬间皱了皱眉头。响介催促一下,叔叔便微微耸肩接着说,
「姐姐在大学里就像是换了个人,原本她也是喜欢音乐的。特别是受商店街的人请求参加活跃地方的志愿活动,她很是卖力。当其他学生都忙于课业或者比赛的时候,姐妹俩则投入到志愿者活动里去了。所谓音乐是用来享受的,说得还真不错。」
那对姐妹以前想必每天都会通过那扇双面门进公民馆第五会议室吧——响介想象那副景象,沉下了脸。
「但是姐姐要毕业的时候,妈妈的压力就又来了。没有那个交响团录取、也没有能成为独奏的实绩,又不能当着妈妈的面去一般的企业工作……妈妈的焦躁可不一般,连一直纵容她的 樋山最后也和她离婚了。」
「樋山没有打算收养女儿?姐姐作为妈妈的寄托想必困难,但妹妹不是基本不被妈妈期待的吗?」
东亚音乐竞赛的时候他们还没离婚,姐妹俩肯定是姓樋山。不过现在妹妹既然自称一之濑,那她应该是选择放弃自己的母亲了吧。
叔叔听了疑问,只是缓缓地摇了摇头。
「那我就不知道啦。总之因为接连发生这种事情,姐姐原本脆弱的神经变得更加不稳定了,听说都陷入神志恍惚的状态了。能依靠的只有妹妹。不过反过来说,自由的妹妹说不定也是羡慕姐姐吧。」
这种羡慕并非无法理解,几个月前,响介自己也身陷同样处境过。不过,响介又感觉自己是无法和她比较的——就像以羽田野仁美为姐姐的原小提琴手的执着不能与自己父亲的执着比较一样。
「那场事故是发生在三年前。」
说着,叔叔便顿了一下,拿起倒在面前的烟灰罐后看向了响介。响介无奈地点了点头,叔叔隔着点一支烟功夫后又开口说,
「见姐姐日益紧迫,妹妹也许是想让她回想起享受音乐的事情吧,就对姐姐说去看看有一段时间没去了的龙之坂,并借了她妈妈的车。」
眼前再次弥漫起了叔叔吐出的烟雾。响介很想打开换气扇,不过话听到一半时也不好起身中断话题。叔叔则不停地吐着烟圈。
「但是就在去的路上,要过龙之峰的那一段,想不开的姐姐抢了妹妹的方向盘。」
烟灰破碎掉落在了桌子上,但叔叔和响介连眼都没眨一下。
「这话…….也只是我从姐姐那边直接听来的。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恐怕只有那对姐妹知道了。汽车冲出了护栏,但两人都奇迹般地捡回了命。姐姐的伤势不算重,但妹妹就被直接送进了龙之坂医院……」
叔叔没再说下去,响介暗自补充了下句——下肢机能和尺骨神经损伤。他忽然感觉喉咙干哑,但眼前的那个瓶装茶估计已经变温了吧。叔叔看样子完全不介意,又抽起了烟。
「那场事故最后是按妹妹驾驶不当了结的,但事情并没有完,真澄到龙之坂医院后,甚至怀疑妹妹是因为嫉妒姐姐的才能才故意引发事故的,说过会负责最低限度的生活保障后就不许她再靠近姐姐了。」
「……是说抛弃了妹妹吗?让留下残疾的女儿一个人留在这个小镇?」
「真澄和姐姐一样,也是被逼至此啊。对已经离婚了她来说,能依靠的就只有姐姐了。」
叔叔沉重道完,忽然向响介示意了一下桌子。响介站起来,拿起黑色的小提琴盒后点了点头。
「姐姐从别的医院出院后,被母亲告知自己妹妹已经死去,连葬礼都结束了。对姐姐来说,这无疑就是自己杀了妹妹。但她还不受任何惩罚地继续活在这个世上……就在她被母亲安排出发去斯图加特留学之前,她来找我,接着——」
「要你买下这挺兰德尔菲…….」
「她说自己不是去留学,而是为赎罪去远方的。不过我当时拒绝了她,只同意替她保管。那时候我可没想到她妹妹还活着啊。」
叔叔苦笑一下,从响介手里接过盒子并打开了。铮亮的兰德尔菲躺在盒子里,一副洞观一切而又不管不问的淡然模样。
「嘛、那边是个要杀也杀不死的妹妹嘛,听了姐姐的话,我一时还没信。所以几个月后一个自称一之濑七绪的人给我打电话的时候,我还以为见鬼了呢。」
听到这里,响介忽然抬起了头。叔叔果然和这个小镇以及七绪是有联系的。听到现在才确认的事实,响介不禁瞪大眼睛回视起了叔叔。
「事情很简单,就是问姐姐出手的兰德尔菲有没有好好保管…….所以我也老实说了,说是留着可惜就借给吊车尾的侄子拉去了。本以为她会生气来着,但她却说这样就好。看来她也是想要这挺小提琴能继续演奏。不过她又说了,如果姐姐又愿意作为小提琴手拿起兰德尔菲的话,就要赶紧还回去。」
叔叔手势熟练地拿起兰德尔菲,逗弄小孩儿似的抚摸起了面板。对这个没结过婚的叔叔来说,乐器就是他孩子一样的存在。华贵的一挺小提琴被这样一个大块头男子拿在手里,依旧不失其凛凛威严。
「为了确认妹妹是不是真活着,我急匆匆赶到了龙之坂,结果就看到了那个一边和护士大吵大闹一边做复健的七绪。你能想象得到我当时有多吃惊?」
「叔叔你…….就没打算告诉姐姐其实她的妹妹还活着?」
「我不知道那个姐姐在哪儿留学啊,而且那时候又正好与真澄也失去了联系。」
「那为什么姐姐这时候又想要拉兰德尔菲了呢?」
「契机是羽田野仁美的引退。」
叔叔果然还是不会拉响小提琴,轻轻拨弄着琴弦如此说道。响介不禁凝视起了放在桌子上的那张演奏会的票券。
「一听说要引退,真澄就陷入了仿佛全身绳索都松脱了的状态。说到底,她也是爱着那个亲生姐姐的。虽说看起来很怪异。」
长期以来一直束缚着自己的巨大枷锁掉落时,相比自由欢喜,人更容易因为失去支撑而崩溃。真澄估计就是这种情况吧。
「于是真澄也终于意识到了自己的过错,把妹妹还活着的消息告诉了姐姐。不过姐姐听说了妹妹的状态后,又犹豫了。所以趁我来回收兰德尔菲这会儿,顺便来看看那个妹妹的状况……为了判断姐妹俩究竟能不能再次相会。」
说着叔叔便抿起嘴,指了指自己脚下。他不是指地板,而是在指这个小镇。
「于是,结论很快就出来了。」
响介不特意问也知道那是个什么结论,他依旧缠着双臂,沙哑地问道,
「那个姐姐…….什么时候回日本?」
…….本场是在十四号。他回想起了七绪说过的话。为活跃地方而组建的小型业余交响乐团、为添热闹而举办的祭节演奏会、坐在第五会议室里的乐团成员们的表情一一浮现,由某对姐妹带领起来的演奏,带着另一种意义积淀在了响介心底。
像是已经把该说的都说完了,叔叔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明白了吧?响介。这个城镇里有的,就是一对被音乐这个魔鬼残忍吞噬了姐妹俩啊。」
「……才没被吞噬呢。」
响介却静静地否定了。他慢慢抬起头,仰面盯着叔叔说,
「至少,其中有一个没有被吞掉…….她可是连魔鬼都无可奈何的音乐化身啊。」
响介自此展开了反论,他朝叔叔探出上身接着又说,
「有哪里不对头,不是很奇怪吗?…….为什么妹妹没对任何人说呢?为什么不解释事故其实不是她自己的过错?姐姐不是说过因为自己身心混乱而引起事故的吗?」
「想必说过的吧,只是谁都没有相信她。」
「那么到底为什么……为什么妹妹也非要一直赎罪不可啊!」
按叔叔的说法,妹妹岂不是毫无过错了吗?她完全可以说得上是受害者了。既然这样,那她——一之濑七绪为什么会说出那种话?
「她对我说过,她是为了赎罪而留在这里的,明明没有过错!」
而且,她为何还能笑得出来?那个女人为什么不怨恨、不憎恶任何人,还拖着无法动弹的脚和手指继续着音乐?
听到响介甚为高亢的质疑,叔叔却只是动作轻柔地放下了兰德尔菲。
「那你去问本人啊,我又不是什么都知道。」
「这里可是只有一所综合医院的小地方啊,流言传得相当广的。不过,龙之坂的人都很亲切……亲切得可谓残酷,所以他们才什么都没说,就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一样。」
响介听了,不再说话,沉默数秒后又下定什么决心似的点了点头。亲切有时候又是最不亲切的——他想起了这句话。
「…….我明白了。我现在只是作为现任龙乐团的首席而演奏,只能尽力把那个用指挥棒代替琴弓的妹妹所要表达的音乐表现出来……别无其他了吧?」
「啊、觉悟不错。」
叔叔满意地笑着说,一边将手里的兰德尔菲递过来,一边小声说,
「你演奏完那个音乐后,这个小提琴就得归还原主。」
响介接过爱器,纤细的指板顺从地被握在响介的手掌里,仿佛就要放声歌唱起来一样。这挺兰德尔菲回想起了十年前在某个舞台上的奏鸣,记起了曾今按过自己的弦的纤细手指。
勃拉姆斯小提琴协奏曲二长调第三乐章最后数小节前的八分休符的瞬间,世界进入了慢放状态。残留的三音散去,永久停滞的瞬间又鲜活起来,蓦然混沌了响介的视界。
「喂、响介。」
叔叔的声音似乎是从远方传来的,停息了的音乐依旧没有动静。在异常的寂静中,响介仿佛被舞台的灯光炫到眼睛了一样,摁住了自己的鼻子上方。
「啊……是这样啊。」
接着,他又像是在赎罪一样,自言自语般呢喃了起来,
「你的确是个……不得了的大骗子啊。」
「夏天要结束了才修好空调什么的,真是一堆怪夫妻啊。等到天冷起来,估计就该换暖气坏掉了吧?」
玲于奈手持传览板伫立在【piccolo】前,叼着烟如此嘀咕起来。站在店前看着修理工的那对身形不对称夫妇只是愣愣地看过来,接着雅史就抱住都那圆滚滚的身子宣言道,
「暖气坏了也没关系!我和都的爱会一直让店里暖意十足的!」
「哎呀哎呀雅史君,在山田面前多不好意思啊!不过我喜欢!」
「不是说过不要叫我本名了!这对笨夫妇!」
「啊、真是的…….别再吵啦。」
玲于奈正要用传览板揍雅史的头,旁观的响介终于开始劝架了。玲于奈看样子还没收气,扭过依旧抹着浓妆的脸看向响介说,
「极端的和平主义有时候可是会引发战争的哦,响酱。」
「战争的火种都是些过去了的琐事啊……总之,不要忘了明天下午五点要过来哦。」
为保险起见这么一说,回抱着雅史的都歪头谢着说,
「谢谢首席特意来告诉我们!」
「偏偏这个时候不能用会议室,真是糟糕啊。」
响介听了,只是干笑了一声。九月十三号傍晚,他们本来是要去第五会议室排练的,但会议室正好被不知什么时候七绪接受的神秘宗教团体使用着。
玲于奈听到这里,也甚是诧异地侧头问道,
「用联络网联系大家一圈不就行了?响酱难道是一个人一个人地去通知的?」
「嘛……散步嘛,也是顺便。」
响介说着便转过了身去。黄昏的商店街里依旧播放着名歌手,为河本夫妇与玲于奈的无聊争执平添了一些色彩。
沿着拱廊街往前走,他又在华京堂前面碰到了正在擦拭招牌的彩花。彩花也注意到了响介,朝这边低了低头。
「彩花姐,明天的排练就麻烦您了。」
「嗯嗯,那是当然啦……话说藤间先生,你有没有瞧见和树?他现在还不回来,我有点担心…….」
这时店内忽然传来了一声貌似她舅舅的男子呼叫,彩花慌忙答应一声,绞一下抹布就准备进店里去了。临走前,她又想起了什么似的小声说,
「听说明后两天的本场我婆家父母也要去……虽然他们是被和树缠着才说去的。」
「是么。要是碰见和树,我会叫他早点回家的。」
目送彩花进店后,响介又迈开了脚步。【玩具小马驹】前面照例有小学生拿着便携游戏机在打游戏,是那个曾和七绪一起玩的小胖墩和眼镜仔,和树也在。眼镜仔察觉到了响介,从游戏机画面抬起头说,
「啊、是七绪的马仔。」
「我怎么就成马仔了……」
「因为最近你一直都和七绪在一起嘛。」
听到小孩才说得出口的唐突话,响介差点摔个平地跟头。他振作着摇了摇头对和树说,
「和树君,你妈妈在担心你,早点回家去吧。」
「对了,我还得回去帮忙才行。」
和树说着就把游戏机还给了小胖墩,道一声再见就朝华京堂跑走了。响介又对留下的两个孩子说,
「够五点多啦,你们还不回家吗?」
「嗯,再玩一会儿。有个怎么都打不死的boss啊。」
小胖墩说着就把游戏机屏幕凑到了响介面前。这时眼镜仔看向响介的身后,又像刚才那样说了一句,
「啊、是狗大叔。」
响介闻言回身一看,是那个阴气的宠物店店主上气不接下气地走过来了。他脚下是五条被狗绳牵着的小型犬。两个小学生见状就像是碰上什么明星,都朝那个店主奔了过去。
「呐、狗狗大叔,这个boss怎么都打不死啊,你能不能帮下忙?我们会陪你的狗玩的啦。」
他们说着就逗狗去了。小峰拿着塞过来的游戏机,呆呆地向响介看了过来。
「啊、小峰先生……明天十点要在市民会馆准备会场和排练的。」
「……知道了。」
小峰轻轻点头,就站在那儿没动了。看来他虽然讨小孩子喜欢,但本人好像还是有点招架不来。就在这时,玩具店的老板一声怒喝就在店门口出现了。
「你们这些小屁孩!赶紧给我回去做作业去!」
两个小学生习以为常地发出一声怪叫,从小峰手里拿过游戏机就朝街对面逃掉了。店主的视线又转向呆站在
那里的小峰,
「小峰也是大人了,好歹注意点小孩子啊!话说你不好好结婚,就知道来我这里买游戏啊……」
看来小峰命中注定就是要被人说教的。响介装作没事人似的又迈出了脚步,那个照例只把园木修得很漂亮的【家康】店主斜眼看过来了。
「抱歉,请通知一下您夫人明天下午五点去市民会馆。」
「哦。话说小哥,你什么时候才到我店里来啊?我是越来越想给你剃个平头了,剃平头可是很有男子汉味道的哦。」
就是因为你说这种话,才会没有客人上门的啊—— 响介自然没说出口,只是僵脸笑着快步走开了。
名歌手的节奏让响介的脚步自然加快,甚至让他觉得这条街留不住客人也许是这个曲子的错。不过,商店街的那个会长想必也不会停止播放这个曲子吧。
「首席!您瞧瞧啊!这是我家的比目鱼二世啊!可爱吧!」
前面有人大喊一声,响介停下了脚步。木下抱着一个婴儿站在【鱼匡】前面,虽然还隔着老远,他还是认出了响介。
「刚才,我见到了那个笨蛋野村啦。他说祭节当天要出捞金鱼啥的,但他用那架势摆个金鱼摊可是吓人啊!」
他的大嗓门恐怕整条街都听得见,手里的孩子到底还是受了惊,开始扯着毫不输给外公的音量大声哭了起来。木下慌忙朝店里叫道,
「喂!比目鱼!他哭啦、怎么办!」
「你说谁比目鱼呢!你个狗脸老爹!」
随即就有一个年轻女子大声回叫起来。这家人还真是够吵闹的。等响介走到鱼店门前,木下就已经钻进店里去了。
「木下先生,明天下午五点,不要忘了哦!」
响介朝里面叫了一声,里面马上就传回了木下的一阵大声应答。鱼店的一家人在里面大喊大闹,愈发不可收拾了。响介苦笑着大步从店前走开,接下来就是拱廊街的终点了。
一个带着空无一物的花坛的空出租铺前,一个细瘦老人正坐在夕阳光里。他微微仰着下巴,雕像般一动不动,投在路边的黑色身影一直延伸到了响介脚下。
「源次郎先生。」
招呼一声后,老人转脸露出了笑容。响介上前自然地在他身边坐下来,老人什么也没说,只是嘴角挂笑顾自轻声哼唱着什么。是拱廊街那边传来的名歌手旋律。
「为什么……是名歌手呢?」
响介自言自语一样地开口问。源次郎不回答其实也无所谓,八十多岁的老人估计也听不见响介的小声嘀咕吧。
「首席看过【纽伦堡的名歌手】的舞台剧么?」
老人却口齿清晰地反问起了响介。响介摇摇头,他只知道大致的梗概,清楚其中主要的曲子。老人听了,就用对小孩儿说鬼故事一样的口气说开了,
「在十六世纪工业发展的德国纽伦堡,匠人们都会参与音乐的。鞋匠、面包师、皮革匠、香料贩、裁缝甚至是做肥皂的…….听说他们会聚在一起唱歌比赛,舞台很是欢乐。」
源次郎像是在回忆那般场景一般,说着便眯起了眼睛。商店街的扬声器还在不断地重复着已经不知循环了多少遍的名歌手。
「我年轻时看过一次就喜欢上了,那些匠人们虽然各自有各自的工作,但还是会坚持聚在一起歌唱,让我感觉很了不起。」
「这个商店的各位也要既是自己专业里的好手,又要时刻希望歌唱,不忘喜爱音乐的那份明媚——我听说这个音乐包含着这份用心。」
「啊、就是这么回事。」
源次郎顿了顿,忽然把视线投向了响介。老人小小的目光异常坚定,让响介不禁屏住了呼吸。
「首席,我们啊,说穿了都是彼此不同的人,但音乐能把各自活着的人的人心维系在一起。开心的事情,悲伤的事情,都能彼此共享。只要商店街的匠人们能一直歌唱下去,这个小镇的人就能齐心一处,没有比这更好的事情了。那样大家不是就像家人一样了嘛。」
接着,源次郎又自言自语般地轻轻说了一句,
「我们是一家人啊。」
热风从街道另一头吹来,预示着夏季的结束。源次郎的淡淡话语在响介耳边留下微微余音后便消失了。
「就算不是出生在这个地方的人,不管有怎样的过去吗?」
「当然。」
响介沉默了。名歌手的旋律陷入了几百、不,几千次的漩涡当中,响介脑海里蓦然浮出了七绪的面容。七绪的表情与那个响介尚未谋面的姐姐的表情重合在了一起。
这个镇上的人都很亲切,所以他们不打算说什么。叔叔说得没错。大家想必都已经默默地接受了这样一个女子。而这个女子为了回报他们,一直在这个地方演奏着她的音乐。
「我……也可以吗?」
听到响介这么说,看着前面的源次郎再次盯了过来。响介润湿一下嘴唇,又明确地问道,
「我也能成为大家的家人吗?」
老人目光平和地点了点头。没有话语,但这便足够了。
演奏会结束后就联系父亲吧,告诉他自己准备在这个小镇再次拉响小提琴。现在他第一次能对父亲心存感激——感激他能让自己学小提琴。
「【纽伦堡的名歌手】是瓦格纳唯一的喜剧吧?」
响介站起身来又问源次郎。那个被夕阳照红了匠人歌手挤着满脸皱纹笑起来,如同是在示意序曲即将开始一般,轻轻地举起了一只手,
「是啊,相当精彩的圆满结局哦。」
九月十四日,龙之坂市民会馆大厅的舞台上满是器乐声和乐团成员的交谈声,场面甚为喧闹。忙于寻找低音大提琴站脚位置的玲于奈开口问下面正排着椅子的男人们,
「明天本场我们什么时候开始的?」
「我们打头阵哦,九点钟开演,演奏结束就马上撤退。为排在我们后面的草裙舞同好会收拾完舞台后,大家就得各自飞奔回自家店了。」
回答玲于奈的是一口气搬十张椅子进来的雅史。成员大多都是有各自营业,有家人的话还可以拜托家里人看店,像【piccolo】这种夫妻俩都要出席的店就麻烦了。他的妻子都仰头看着天花板,咯咯笑道,
「祭节时会有很多人来,也是店里挣钱的大好时机呢。」
「嘛、就算是祭节有客人上门,也不会有客人买我店里剖开的竹荚鱼就是啦。」
已经坐定位置正调解滑管的木下大声说了一句。小峰依旧忿忿念叨着与一个管子缠斗,响介则缠起双臂,正站在舞台侧边看着他。照例来说,本场之前都应该会进行彩排。但之前也说了,乐团明天是第一个出演,而且几乎是开馆的同时,所以当天彩排是来不及的,无奈之下就只好提前一天与准备舞台一起进行了。
既然是彩排,大家看样子都还算轻松,着装也和平时一样,木下也照例是那副鱼贩子装扮。当然,明天的本场是要求过他们都穿正装来的。
会场椅子都排好了,大家都开始各自调节起了自己的乐器。响介轻吐一口气,看了一眼手表后慢慢打开小提琴的锁具,抚摸确认着爱器的面板。
就算不是渴望上台的演奏者,昏暗的后台也是一处能让人紧张起来的地方,响介并不讨厌。他一边听着仿佛离自己很远的谈笑声,一边盯着自己的手表。彩排是下午六点开始,但关键的指挥者还没有现身。
舞台两侧设置有升降机,七绪可以坐着轮椅登台,按照与本场相同的进场顺序,指挥者都是最后一个上台的。尽管如此,响介也很难想象那个七绪会迟到。他静静地坐在昏暗中的钢管椅上,合紧双手抵住了额头。
「我不讨厌这个瞬间,就好像整个世界都陷入了死亡后的寂静里。」
就在此时,响介听到背后有人说话,猛地回头看了过去。
「可是,这种寂静不是死那种静,而是为了某种新生的寂静。」
一辆轮椅从昏暗里出现,坐在轮椅上的那个女子推动着转柄朝响介过来了。
七绪身上穿着的不是以往那套全身黑的朴素衣服,而是一身纯黑的燕尾服……响介瞥了一眼这一身正装如同历史音乐巨擘装扮的七绪,
「你……是知道我会来这个小镇的吧?」
听了叔叔的讲述,他终于明白过来了。把兰德尔菲连同自己一起送到龙之坂这件事,那个叔叔理所当然地告诉过七绪。而七绪之所以初次见到这挺小提琴就看出是兰德尔菲,并不是因为她本身就有小提琴的知识。
七绪听了,微微抿嘴说道,
「不是你,我等的是那挺兰德尔菲。」
「我是附赠?」
听得这般理所当然的回答,响介苦笑了起来。对七绪来说,姐姐的乐器和音乐家的魂能再次回归舞台才是重要的。至于一直保管这个小提琴的落魄小提琴手,就怎么都无所谓了。
但是,七绪却轻轻摇了摇头。
「这么想……也只是那一开始。」
听到七绪这般轻柔异样的话语,响介诧异地扬起了脸。不过七绪深深吸一口气后,重新振作似的摇头说,
「这场演奏结束后,估计很多事情都会发生变化……很多事情。」
她这话里不像往常那样充满自信,而是联想什么似的暗自嘀咕。接着那个指挥就抿起嘴角,打开了置于膝盖上的指挥棒盒子。
「你和你的叔叔不像嘛。」
对了,这场彩排对七绪来说才是本场。听得七绪忽然如此说,响介只是一言不发地向她投以疑问的视线。
「你没有打算对我刨根究底,但是那个男就不一样……他用了不得的势头搀和进我们中间来了。」
「……那还真是抱歉了,我替他道歉。」
关于他叔叔,响介已经习惯替他道歉了。说着,响介就拿起了那挺兰德尔菲。
这场演奏,或许就是他与这挺爱器的最后一场演奏了。
七绪微微露出笑容,把盒子里的白色指挥棒拿在了手里。
「不过我们对此……也并不是很讨厌。我也替姐姐道声谢吧。」
她说着就看了看表,接着就摘下来揣进了口袋。她这身燕尾服很适合指挥,不带任何反光的地方。
「我来告诉你两个音乐里绝对不会存在的东西吧。」
七绪示意了一下舞台。习惯了后台黑暗的演奏者总是会在出场的瞬间被晃到眼睛,视网膜后面涌起一阵疼痛让响介揉了揉眼角,只有七绪的说话声还是那么清晰入耳。
「奇迹、以及偶然。」
响介没有时间去理解其中的意味,他被七绪催促着拿起兰德尔菲登上了舞台。唯一空着的座位是位于最前列——最靠近指挥台的第一小提琴首席,响介走上前去,乐团成员们的视线都向他集中了过来。
「啊、首席,七绪酱她来了?」
响介默默点了点头后,他们就喧闹起来,纷纷拿起了各自调整完毕的乐器。这远称不上是本场的紧张氛围。响介看向前方空无一人的客席,整齐排列的椅子在昏暗中沉默着。
就在这时,舞台一侧响起的轮椅轮子转动声就传遍了舞台。
「七绪好帅!好正式啊!」
乐团中间的吹子吹捧似的叫道。唯一身着正装的七绪闻言抬头,却没有像往常那样大声回应,而是在吹子眨眼好奇的目光中推着轮椅来到了指挥台旁边。
七绪身上缠绕着的紧张氛围缓慢而又真切地开始传向整个舞台,乐团成员们一改刚才的态度,都沉默了下来,手持兰德尔菲的响介也僵住了。
轮椅的轮子在磨亮的舞台地板上擦出回响,七绪动作熟练地登上坡道,上到了指挥台。乐谱架上放着两首曲子的乐谱,「纽伦堡的名歌手」第一章前奏曲和勃拉姆斯的「小提琴协奏曲二长调第三乐章」。她拿起置于膝上的指挥棒,敲了敲乐谱架。清脆的声音在舞台上回响,成员们的注意力便都集中到了她的手边。
「这只是单纯的彩排……不过,对我来说却是本场。」
七绪的低沉嗓音让人感觉很是陌生。她一边逐个巡视面前成员的面容,边继续说道,
「我有很多事情想对大家说,但是我是音乐家,就算不能再弹奏乐器,唯独这点是不会变的。所以,我选择用音乐来述说,音乐是胜于言语的雄辩。」
时针指向了六点。
这时,一条光线从客席那变照过来,在大厅的地上里落下了一抹笔直光亮。正面的大门被打开,一个高个子男子出现了。那人看上去还是那么令人生疑,但他并没有打算踏入大厅客席,而是有一个小巧的女子身影从他背后出现了。
她披着一头及腰的栗色长发,生着一副令响介甚为眼熟的纤细身材。
「这位是今天的主客。」
似乎有人如此出声说道——那是龙乐团全体成员内心的一声共鸣。而交响乐团中唯一背对着客席的指挥者七绪却没有回头。她也不确认一下她的唯一听众,而是再次敲了敲乐谱架让议论纷纷的乐团安静下来。
这个舞台也许是自从响介受叔叔照顾搬来这个小镇时,特意设计建造出来的。
响介身旁有人发出了沙哑的声音。那个女子沿着将客席中间的通道笔直走上前来,她紧握双拳,眼睛牢牢地盯着舞台,紧闭嘴唇在最前排的一个椅子上坐了下来。她坐下时的椅子声在大厅里显得异常响亮,舞台上的演奏者都为之沉默了。
接着,七绪举起了手中的指挥棒。演奏会已经开始了。
想要开口说什么的木下憋着沉默下来,举起了他的长号。河本夫妇看了一眼彼此,又把视线落在了乐谱上。彩花一脸欲哭无泪的表情,将笛子抵在了唇边。其他人也一样,他们心照不宣地都意识到,这场彩排对站在前面的那个指挥来说的确是一次本场。
响介也架起了兰德尔菲。过去曾拉奏这挺小提琴但今天又是初次相识的那个小提琴手——樋山由佳里一如她妹妹七绪所描述的那样,用她那冷静、纯粹而又异常坚定的眼神凝视着正背对着的指挥。
一之濑七绪曾说,指挥者的成功并不是来自听众的赞赏,而是能否将一个被音乐这一魔物吞噬的小提琴手的音乐魂唤醒。
仅此而已……响介在心中呢喃着,祈祷般将琴弓搭在了琴弦上。正要挥下指挥棒的七绪与后方坐着的由佳里身影重合在了一起,那个瞬间,响介试图开口……但又不能。七绪的预备手势气势汹涌地挥出来了。
没有退路,吼叫吧,使尽全力!歌唱吧,高傲的工匠歌手们!
七绪的指挥棒劈裂空气挥舞了下来。
那似乎要在商店街里永远循环下去的旋律,那四分之四节拍高昂奏鸣起来的第一音。
雄壮的前奏曲——纽伦堡的名歌手!
以金属管、木管以及弦五部的齐奏开始的开头部分如同在配合七绪呼吸般汇聚起来,冒头的重音如同一颗直线发射升空的烟花碰撞在了反音板上,火花四溅而下。
小峰的圆号支撑着吹子强劲且一往无前的小号,配上玲于奈那固定于低音部的如同附着于地面的定音大提琴,直叫人脚底震颤。
响介背后仿佛窜过了一阵寒气,他身后的交响乐团奏响了在那狭小第五会议室所从未听到的音色。
……不行啊,太快了!
但是运弓的响介已经说不出话来了。如果平常的练习,这种演奏速度早就该被七绪打出中止手势了。入耳的旋律比会议室时散播得更远,尽管是令人不暇察觉的瞬间,细细琢磨就可以察觉到节拍被加快了。
响介听出了其中的原因。七绪自然也察觉到了,她面朝正前方,左手飞快地向下降了一下。响介不禁在内心大叫——吹子!哪怕是不到半个节拍也好,降速!
冒头部分的小号节奏微微失速了,帝王的压力让经验尚浅的吹子有些失措。第一、第二巴松管和圆号、以及弦五部都被声音最为通透的小号声所牵引加速了。七绪明确地把脸朝向了吹子,但是她一瞬间又犹豫了。
是就以这种速度继续下去?还是尝试修正?
飞奔的旋律并未停息,而是一往无前地勇猛向前,就像一只明明没有捕猎者追赶,却害怕地狂奔的小动物。
响介感觉到了乐团即将暴走的征兆。曲子就这样进入了第十八小节。彩花的长笛迸发出一个响亮的强音,七绪向上抬起了左手。也许是因为彩花身体前倾的缘故,长笛声比平时要轻。
仰脸一看,七绪的手再次翻舞,她从口中漏出的声音唯有借此才能响起。为了支撑她的旋律,响介持续提弓拉奏着小提琴。
七绪将神经集中到耳朵,似乎在攫取所有的音色并分别进行组装。她不停地翻弄手指,每次眼见恢复了过来的旋律又要加快便加以抑制。
响介感觉她的手指在微微颤抖,开始对背后抛来的音块产生了畏惧,右手也忽然变得沉重起来。这种感觉很突然。从冒头失速开始,进入持续压制曲调的中间部分,响介内心的冷静忽然涌现了出来。
演奏者演奏时,就像是在没有路标的黑暗中彷徨。指挥者是不能引导他们所有人的。但是,只要有一瞬的曙光便可,所有的演奏者就会把目光朝向同一个方向。
只要有曙光,五十二个乐团成员便不会迷路。
但是七绪的指挥里并没有往常那种曙光。这种违和感不是出自冒头的节奏失速,也不是强弱音符的偏弱,更不是弦五部的不足。而是作为从根本上支撑起龙乐团的指挥——七绪她自身的些许犹豫。
她犹豫的原因很明显。瞥一眼客席上唯一的听众,她咬起了嘴唇。
就在这一瞬间,响介下定决心般地呼出了一口气。接着他便将琴弓压往琴弦,全身重心移向了左脚。
兰德尔菲轰鸣起来。
七绪从总谱里猛然抬了起头。曲子已然过去一半,强弱符是弱…….其它小提琴和成员们都微微降下了音调。但是唯独响介无视着奏鸣起了强音。
这完全是无视乐谱的演奏法。
那声强音如同从停滞的舞台上飞腾起来,撞击并震动了头顶的反音板。七绪嘴唇僵硬地朝这边做了一个左手向下的手势,试图抑制响介的失控。
但是就在那个瞬间,七绪又握起了左手。响介直直地盯住她的眼睛—
—对,不要停,这个世界不存在英雄,谁也不会来拯救自己,必须靠自己战斗,这都是你说过的。所以,你不能在这里停下脚步。你要像往常那样无畏地战斗下去!
七绪醒悟了一般,微微点了点头。接着,她便顺势配合着响介的琴声,手臂向上一挥。以脱离总谱为契机,舞台上的气氛变了。这或许只是错觉,但是从接下来的音符开始,后方的音色就开始染上鲜活的色彩。就像是在追随响介的琴声,名歌手们的高亢歌声开始散放出令人耳目一新的直率情感。
吹子的号声回归了帝王般的凛凛节奏,木下的长号淡淡跟随。金属管的响亮声音也取回了龙乐团原本的轻快感,朝着愈发清晰的笔直道路飞驰而去。
彩花的笛声也恢复了往常的纤细,像风一般在成员间穿梭起来。玲于奈那从根基上铺垫的低音大提琴支撑起强奏的成员,雅史与都默契的音阶牵动周围,以各个声部首席为引领,次席与其它成员都开始了笔直的跟随。
刚才令响介畏惧的散乱音块现在以急速的势头收束了起来,而那仿佛只有响介发出的强音孤悬空中的瞬间也早已消散,所有器乐以整齐的节拍和旋律持续奏鸣起来。
七绪将这般音乐收束于手,挑衅般地看着响介。之前她脸上的犹豫消失了,一如既往地粗暴且毫无顾忌地按着自己的节奏,旁若无人地挥舞自己的音乐,全然一副孤高音乐家的模样。
在她内心聚结成一体的音乐只是渴望散发出耀眼的纯粹光芒。
这不同于奇迹,亦非偶然。非要描述的话,那便是真实。一之濑七绪是知道的,她知道所有热爱音乐之人都在追求的答案。就如同是在散播祝福,她用她手中的指挥棒指示出了答案的所在。
曲调徐徐上升,旋律如同从地底沸涌上来。现在听到的音色已不再是单纯各个乐器发出的声音,而是交响乐团这一巨大整体所奏鸣出的旋律。七绪面对眼前形成一体的舞台,用嘴型大吼起来,大大张开的嘴巴无声地鼓舞着所有演奏者。
音乐悠然迈上了高潮。长笛与单簧管的柔软和音如同突然加快的心脏鼓动,小提琴传出了欢喜的笑声,小号在吼叫。
瞬间,七绪挥下了指挥棒。
音乐急转而下。长笛和圆号的和音与双簧管乐震颤着空气,小提琴的运弓默契一致成了相同的角度。就如同要将以直线轨迹飞来的音乐用力抬起,七绪用远超出极强音范畴并且超越了和声学、管线乐法以及乐式论的手势,用力地向上挥起了手臂。
吼叫吧!更加大声地吼叫!让人见识一下交响乐团这一怪物的咆哮吧!
纤细的音乐里必定潜藏一只利齿魔物,这个魔物会无情地吞噬许多演奏者,龙则会与音乐共舞升上天空。五十二人的器乐一齐轰鸣了起来。而在这最后一声齐奏的结尾处,七绪咬紧牙关,双手就像要用力拥抱一直挣扎狂奔的音乐般,打出了最后终止符。
余音在大厅顶部久久萦绕不散。
没有起身喝彩,更没有沸涌起鼓掌声。演奏者们默默地放下乐器,盯着前面的指挥者,随后又将视线投向了坐在最前排的那唯一的一个听众。那个女子在膝上紧握起双手,微微伏下了视线。
名歌手的余音完全消失,大厅重归于寂静。谁也没有动弹,谁也没有出声。这也是自然,演奏还要继续,还有一首协奏曲。
舞台上的人都在等着七绪的预备信号。但是七绪背靠在轮椅上,手持指挥棒的手搭在轮椅转柄上纹丝未动。她的指尖在微微颤抖。
即便如此,谁也没有提出中断演奏。七绪慢慢恢复了坐姿。响介看着她,轻轻松了口气。
接着,他便开口打破了舞台上的僵硬气氛。
「你们……打算继续赎罪的吗?」
响介的一句话,似乎有一座沙堡崩塌了。
责难的视线自然汇聚到了响介身上。演奏尚未结束,在这种连听众都为止屏息的衔接时段说话是绝不会被容许的。那个必须对此做出批评的唯一指挥者仰起了她那透明表情的脸。
「一之濑七绪……你不愧是一个罕见的大骗子。这十年来,你撒了一个长长的谎话。」
指挥座上的七绪,客席上的唯一听众,响介回视着她们笔直看来的两对眸子,同时面向这对极为相似而又有明确隔阂的姐妹俩说道,
「我本来很奇怪,你为什么什么都没有说,为什么你没有解释、也没有怨恨,为什么你要一直在这个小镇里赎罪。现在,我终于明白了原因。」
这对被音乐魔物所无情吞噬了的姐妹——响介回想叔叔说过的话,放下了鄂下的小提琴。
接着,他又静静说道,
「因为樋山由佳里就是你,七绪。」
舞台上的成员们全无动弹的气息。他们都纹丝不动地盯着一直看向指挥台的响介的背影。
「十年前的东亚音乐会竞赛,东京音乐厅所举行的决赛当夜。那个演奏勃拉姆斯小提琴协奏曲二长调第三乐章的樋山由佳里,就是你。」
七绪只是紧紧地回视着响介,她身后的那个由佳里投来也是同样神色的视线。
「自从听说在龙乐团拉过勃拉姆斯的是前任独奏樋山由佳里,我就觉得奇怪了……你说的没错,我的勃拉协奏是在模仿她十年前的奏法。但是,我模仿的独奏却与龙乐团的交响并不咬合。」
违和感就在于此。也就是说,自己视作目标的那个十年前演奏者并不是现在坐在客席上的前任首席……不是樋山由佳里。
姐妹俩闻言,并未动声色。响介语气不变地继续说道,
「我十年前所见到的那个脱离常规的奏法……不是接受过小提琴课程的人所能做出的。那时候的我不知道樋山由佳里有过怎样的经历,以为舞台上的也许是一个没接受过正规音乐教育的真正天才。但是,她却因热心的母亲而接受过一流的教育。那种演奏者是不会采用那么莽撞的演奏法的。也就是说……」
说到这里,响介看向了七绪。
那个少女讨厌死板教程、演奏姿势一团糟、自由奔放得让老师不抱希望但又拥有天赋奇才。那个满足于按照自己喜欢演奏乐器的……吊车尾妹妹。
「竞赛不是考试,替演在通常想来都是毫无意义的。所以,你们姐妹俩才轻易就交换身份登上了舞台。客席离舞台远,明亮的照明和尚未习惯的化妆,再加上舞台是纵向的,听众没法看清你的体格。」
响介说着便将视线移向了客席。樋山,不对,既然母亲已经离婚,现在该叫一之濑由佳里的那个女子毫无畏惧地仰视着这边。她双眸恍惚而又散放着坚强的意志,酷似她的妹妹。
「提出要替演的肯定是姐姐吧?至于是为了逃避压力还是为了披露妹妹实力,我就不知道了。而妹妹听从了这个建议。她可能是未作多想,只觉得有意思就同意的,也可能是为了拯救她快被周围压垮的姐姐。」
七绪的手还在颤抖,但指尖仍牢牢地握着指挥棒,就像是要提醒还有一首必须演奏的曲子。
「你们并不是想要欺骗什么人。本以为这终究会被看破的…….尤其是被你们的母亲。但是直到演奏结束,也没有一个人察觉出来。妹妹没有对外展示过自己的奏法,而你们的母亲当时也只关注着姐姐。她甚至故意装作那个与自己身影相重合了的落后妹妹并不存在。」
所以与此同时,你们姐妹俩会失望,失望那个生出自己的人居然没能分辨出。怀疑自己只是她生出来拉奏小提琴的道具而已。
「竞赛过后,姐姐想必是被母亲一直责备,周围的人也是——为什么就不能像当时那样演奏?那个晚上的演奏难道是短暂一夜的奇迹?而姐姐每次被责怪,妹妹都会不可抑制地感觉到责任——让姐姐人生扭曲的,就是自己的那场演奏。就算演奏那一曲只是出于微微的恶作剧心理答应的,母亲和姐姐原本就不正常的齿轮还是因此彻底扭曲了。」
响介呼了口气,看了看七绪。十年前的记忆鲜明地浮现了出来——一切都从那个舞台开始,而又以第三四五小节的八分休符终止了一切。少年曾经认为她早晚会成为一位优秀的演奏者,梦想自己能成为坐在她身边演奏的小提琴手。
「所以,那场事故后你没有恨弃不顾的母亲,也没有恨什么都没说就离开了的姐姐。你一直认为这一切发生的原因都是当年自己演奏的那场勃拉姆斯小提琴协奏曲二长调第三乐章。」
即便这样,她还是选择了孤身在这个小镇里一直为赎罪而歌唱。
响介松一口气,又架起了那挺将自己引领至她身边的兰德尔菲。接着,他催促似的示意了一下七绪的手,
「……让赎罪结束吧。」
谁也没有错,仅仅是音乐魔物微微露出了利齿而已。
舞台上寂静渗人,七绪的指尖仍未动弹。而就是此时,死物般僵硬的交响乐团中间突然爆发出一阵少女的尖利喊叫,
「那种事情根本无所谓!老头子也说过,让我们交响团成为一家人的就是由加丽和七绪啊!」
「就是!由加丽酱如果要回来的话,那就回来吧!」
吹子的一声
喊,木下也跟着大声叫了起来。成员们的叫声随机从寂静舞台的各处传来。
「我们一起再重新开始吧,就像两位刚来到这里的那个时候一样!」
「由加丽和七绪不是都说过的吗?说要把这个乐团变成日本第一的乐团!我们可一直都没忘啊!」
就在这一瞬间,指挥棒敲击乐谱架的声音响亮地传遍了舞台。仅此一声,舞台便重归肃静。七绪手持指挥棒抵在乐谱架上,左手则紧紧地抓着轮椅的转柄。她像是要一口气将肺腑里的积攒全部咆哮出来一般,死死地盯着前方,
「我们不是音乐家么?」
说着,她便支起了上半身。架着小提琴的响介睁大眼睛——她用勉强能动的右脚踏上指挥台,缓慢地撑起了身体。
「不是这个豆大小镇的业余乐团的荣誉演奏者么?」
走则百米,站则五分钟——响介又想起了她曾说过的话。但七绪揪着摊着乐谱的乐谱架,左手支撑身体重心,完全站起身来了。
「那么,多说无益,闭嘴拿起你们的乐器吧。然后……」
不行啊,小提琴协奏曲二厂掉第三乐章的演奏时间大约有八分钟,而且这八分钟里也不是光站着就好。指挥是一种全身运动。她站的是比舞台高的指挥台,摔下来的后果不堪设想。
「……用音乐证明吧!」
响介正要制止七绪,七绪瞬间翻起了她的右手,向响介投来坚定而锋利的视线。
初次在这个小镇见到七绪那天的情形蓦然涌现——在那个夕阳从三面照进来的会议室里,七绪抬起右手的那一瞬间——勃拉姆斯小提琴协奏曲二长调第三乐章!
一切的开端,同时又是一切的终结的协奏曲。
七绪用她的指挥棒打断了响介的制止,龙乐团则趁势欢快地迸发出了昂扬的“re”和“fa#”的重音。没错,让止步不前的少年小提琴手再起奋起并引领至此的,正是这首曲子。也许自己当初就已经察觉了,面前的这个擅自胡来的奇妙半身指挥者也许就是十年前见到的那个少女小提琴手。因为就算她手中的小提琴换成了指挥棒,她的音乐也一直没变。
七绪用右脚时而用支在指挥台上的左右撑住全身,挥舞出额分毫不差的指示,交响乐团也随之开始了演奏。配合着响介的独奏,音乐被引领趋于向后,八分钟的勃拉姆斯高调地开始了。
响介相信那个正咬牙坚持的七绪,音乐里是没有奇迹,更没有偶然,却存在着一种可能。如果七绪是一个绝世罕见的骗子,那她只能站五分钟这种说法也可能是骗人的,她可以超越那个时间界限。
跳跃般的展示部第一主题结束后,熟悉的旋律在几乎空无一人的大厅里悠然回荡起来。七绪毫不犹豫地带领着演奏者,在不稳定的姿势中持续屹立着。
这便是魂柱,支撑起整个乐器的脆弱但又切实的部件。兰德尔菲通过响介鄂下震动着他全身发出奏鸣,七绪的身影与之重叠在了一起。七绪的魂柱一直屹立未倒,区区八分钟,对她来说连一瞬间都称不上。
所以,她不要紧的,自己只要集中注意力演奏,只考虑怎样去再现她的音乐就可以了。
曲子进入第二部的中间部分, 响介开始下意识地在心里祈祷,祈祷着不为人知的东西,并得以确信——在这个世界里,最残酷的就是音乐。
就如同音乐里并不是一开始就潜藏着魔物一样,龙乐团的奏鸣声如同原本就是同一件乐器般汇聚在了一起。
这个世界里,最饱含爱意的也同样是音乐。
响介的兰德尔菲就像是从永眠中觉醒过来,用重获新生般的声音歌唱起来,歌唱声逐渐增高,最后在大厅里咆哮一般。
第三部的再现部分,转换为to长调的旋律开始的隆隆低鸣令响介眼花缭乱,他已经分不清坐在客席上的到底是七绪还是由加丽了。但是隐约之间,他还是捕捉到了那个女子僵硬嘴角的一丝搐动。
那自然不会是忏悔的话语。听不见,但能让人感觉她是在哼唱。姐妹俩的身影如同两重影像般重叠到了一起。
那个女人是我的半身——响介一边回想着七绪的话,一边做好这是最后一次觉悟,尽全力拉响了这挺相伴他两年的兰德尔菲。
七绪上身前倾,但依然用左手撑着指挥台支住身体,同时又以右手和表情为媒介持续地引领着演奏者。这绝非让人不忍入目的姿势,甚至反而让人感觉她会随时像几年前一样笔直地起身跑起来——谁让你是个绝世大骗子呢?
接着便是第四部,终章。
音乐就如同交响曲自身的心跳一般,节奏明显加快。演奏时间早已超过五分钟。七绪的指尖在颤抖,交响曲向终尾飞奔而去,而作为先导的兰德尔菲独奏则愈发大声地轰鸣。响介的指尖与肩膀开始酥麻,手臂变得沉重,但他仍在竭尽全力。
她笑了。
站着超越了极限的身体想必已经不堪重负,但是七绪依旧不为所动,脸上泛起了打心底享受着这段时光的少女般笑容。
有人说过,音乐里潜藏着魔物,但是谁也没说过不会同时存在天使。
所以这个世界如果有掌管音乐的天使,哪怕仅仅是一瞬间也好,响介希望它能偶尔造就出绝对不存在于音乐世界的奇迹。
响介一边紧随脑海里展开的乐谱,一边无声地如此喊叫着。眼前的乐谱依然失去了任何意义,乐符涌入恍惚的视界,镌刻在脑际的乐谱在翻动,接着,长长的协奏曲的最后一页进入了视野。
兰德尔菲的奏鸣停止了。那是第三四五小节如同在预示着什么的八分休符。
世界重归寂静。
此时,唯有七绪右手中的指挥棒尖映入了响介的眼帘,那雪白的指挥棒尖如同慢镜头般缓缓划出了降落的轨迹。
那个瞬间,十年前就从未停息的八分休符终于开始动作。最后三个音,响介将自己的万分感慨都注入了手中的兰德尔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