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版 转自 负犬小说组
图源:绿色无农药纯天然青椒㊣
录入:种罗门的噩梦
掌声如雨点。
当薄如蝉翼的帷幕分开,聚光灯的光芒便落在自己的身体上。包裹在伸缩性极佳的单薄布料之下的肌肤,感受到的是如针刺般的炎热。然而另一方面,我的身体内部却犹如冰块一样寒冷。如果炎热是源于灯光,那么寒冷便是源于恐惧。现在这一刻,我的身体因为恐惧而冻结。
低下头即可一眼望尽的观众席,今天同样座无虚席。今天是据说抽选竞争率最高的周六夜间公演,所有人都像是即将站起身来一样探出身子、抬头仰望。惊人的是,这些观众们的脸竟然每一张都清晰可辨。他们的年龄层广泛,绝大多数都是亚洲人,不过偶尔也会出现几个异国观众的身影,所有人都穿着正式的礼服。感觉男性观众较多,当中偶尔会混杂着一些像是学生的年轻人。他们无不瞎大了闪闪发光的眼睛,像是等待饵食的雏鸟一般抬起头来望着我。
为了让我冻结的身体内部能稍微融化,我深深唆入舞台的气息与灯光的热气,然后吐出。我感觉到自己单薄的胸膛上下起伏,相信就连这微小的隆起,也都是他们的好奇目光注视的焦点吧。我刻意地不再往下看,双眼凝视前方,这位于聚光灯所在地的舞台高空,就是空中秋千的出发点。
我从不觉得自己害怕高处。
但是,从高处坠落就是一件恐怖的事了。我已经不再是被父母高高扔起时,还有办法天真大笑的孩子了。
十三公尺处的高空。我已经深刻了解,这换算成数字也不过尔尔的高度,是多么轻易就能变成杀人凶器。
伸手抓住从天花板的机关上垂挂下来的秋千。没有安全绳,我的依靠就只有衣服上的小圆亮片和化学纤维,还有我自己的肌肉。然后我将身体投掷到空中,在管弦乐声的催促之下,朝着人类不可能飞往的地方前进。
掌声是雨点,聚光灯是雷光。
如果真是如此,那么我大概就是在雷云之间受命进行夜间飞行的飞行员吧。就算前方等待着我的是死亡,聚光灯与掌声仍会在我的身后,将我推向黑夜。而我的终点并没有星星。
因为我是乘着敏键的圣修伯里。
是这个少女马戏团的闪亮之星。
跳跃、滞空。反转身体。因牵引而还开。抗拒地心引力。仿佛因风起舞的树叶一般。
我一边乘着秋千,一边检视自己在空中飞舞的身影。
浮现在脑海当中的,是那堪称完美的空中飞人的表演技巧。那身影有着和我相同的外貌,和我相同的服装,这并不是理想也不是妄想,只是单纯的记忆罢了。我在空中飞舞,挣扎地想要更忠实地展现自己的记忆,努力伸出手指,身体向后弯曲。仿佛即将碰触到天花板一般,向上飞得更高。
绳索因紧绷而吱呀作响,但是我知道手臂的肌肉更加紧编,神经仿佛每隔一秒就会被削去一层。然而在心臓仿佛高高吊起、纠结成团的紧张感中,我的的确确看到了一抹金黄色的阴影。
就在静止的时间、以及瞬间的静谧之后。
聚光灯的灯光、人们的欢呼、闪亮的眼阵、鼓躁不停的掌声。就在我想抓住那个身影、抓住那个实体的下一秒钟。
(啊。)
距指尖只差了几公分,白色的握把就从我手中溜走。而那是唯一一条能够让我停留在空中的蜘蛛丝。
随后我的耳中只剩下大地的悲鸣。
被重力之手抓住的我,头下脚上地坠落。如果我失手没抓住的东西是蜘蛛丝,那么在下方绵延开展的,就是如同蜘蛛网一般的薄薄安全网,它轻巧单薄得让人不安,但却是我唯一的保命降落伞。
正如同使用降落伞逃生时所伴随的紧张感,在坠落时也同样不容许有任何一秒的判断失误。
就算是这个时候,飞行者依然必须保持美丽、优雅。
要是丑陋地跌落,我的生命应该会就此消失吧。正因为我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件事,所以我的大脑开始因恐惧而萎缩,眼前变得一片模糊。坠落的景象,与记忆中的影像相互重叠,坠落、败北、悲鸣、绝望、暴风雨、一片漆黑。要是能够直接这样失去意识,那会是多么幸福的一件事啊?我觉得很好。这样很好。这样才好。可是——
(不行。)
即使掉落地面,也必须是美丽的花朵。即使根已腐烂、茎已枯萎,唯有花朵本身,直到凋谢为止仍要坚持美丽!
掉落在安全网上的我,反弹似地坐起上半身,像只孔雀般张开双手。扑满止滑粉的双手一片雪白,上面已经没有指纹了。
(这是空中飞人的手呢。)
我想起了边说边傲然微笑的「她」的笑容,于是我也试图勾扯布满红色唇彩装甲的嘴唇,小心翼翼地露出毫无歪斜的微笑。虽然可能有点难看、有点僵硬抽痛也说不定。
只要聚光灯还照在我身上。
只要我还站在这个舞台上。
若不露出笑容,多半就意味着死亡。
(笑吧。)
只有这个,是我唯一可以掌握的胜利。
一片死寂的观众席,爆出了如暴风雨般的掌声。就像是雷云散去的夜晚一样,世界就在傍佗雨点之下,陷入黑暗。
当我强忍着膝盖的颤抖,回到舞台边的时候,暗处浮现出一个女人的身影。她身上穿着有如蝶翼般的长裙,那纯白闪烁的光芒,是由我不知道的布料散发出来的。从黑暗中朦胧浮现的身影,感觉上比萤火虫的光还要更加冰冷。虽然这种形容方式对于她本人的美貌来说相当不恰当……但是看起来的确就像深海生物一般。
她是歌姬,名为安徒生。丰润的嘴唇,是为了让语言乘上音阶而设的天之莲台;那压倒性的存在感,正是这个马戏团以及当代的象征。
她接下来应该是为了今晚的公演演唱谢幕曲而登台吧?最受嘱目的空中飞人节目,总是排在节目表的最后一项,只要表演结束之后,谢幕时就会流泻出她的歌声。而她从不回应任何安可的要求。
歌姬安徒生朝着我的方向微微一瞥,为了歌唱而生的嘴唇勾出了无以伦比的笑容。
「你在发抖呢。」
她用受众神眷顾的女高音这么说道:
「像只小鹿一样。」
我被战中了痛处,在焦急当中正准备开口时,一根纤细的手指轻轻放上了我的嘴唇。
「拜托你,千万别做出狡辩这种难看的事情来啊。」
这句话,即让我全身冻结起来。仿佛只有音量逐渐变大的交响乐团乐音,能让我的心臓持续跳动。
「这样就好。」
语毕,她笑了,对着失去语言和表情的我露出笑容。歌姬安徒生看起来比站在舞台上时还要娇小,同时也极度魅惑人心。她用能让男女老幼一律沉醉其中的蜜糖色嗓音,如歌唱一般对我开口。这是真正从输本当中走出来的公主,同时也是邪恶的魔女。
「因为,泪海在舞台上犯错的日子是绝对不会笑的。」
毕竟她这个人就像个女王一样呀。
她一边说,一边轻轻接了我的嘴唇一下,然后移开手指。
这种事情,我当然知道,我以为我知道。然而我心想,她说不定也知道。
(被她发现了。)
我直觉地这么想。
泪海虽然是我的名字——
然而我却不是泪海。
尽管如此,她却没有做出任何指责,也没有试图张扬,只是把我和我的秘密留在原地,笔直地朝着舞台走去。
「晚安了,圣修伯里。」
最后传入耳中的是仿佛在暗示着谢幕时我绝对不会出现的未来一般,断然拒绝的言词。
马戏团的休息室里还残留着紧张的气氛。
「没事吧?」
「有受伤吗?」
匆匆忙忙地跑来关心的,是一群还是学生的少女、尚未从学校毕业的「针子」们,以及在演出当中担任舞者、没有得到名号的「艺子」们。
我什么也没有回答。打从一开始,我就被吩咐不需要跟她们说话,只要当她们不存在就好。当我质疑为什么要这样做时,只得到了「因为不一样」的回答。因为,我和那些女孩们,已经不一样了。
这不是傲慢也不是虚张声势。在舞台上,拥有名字的人和没有名字的人之间,有着压倒性的隔阂。
担纲表演节目的人也没有人过来和我攀谈。她们全都神经兮兮地补着自己脱落的舞台妆,在一整面的镜墙前检查自己的模样,然后为了舞台谢幕而离开休息室。我换下表演服、松开头发、卸下浓妆,最后把我的波士顿包夹在腋下。我没有回到舞台,直接离开了马戏团。
今天的演出,对「我」来说是相当丢脸的丑事,所以在这种日子是不会登台谢幕的。
我从剧场相关人员专用的后门走出去,马上就被夜晚的光辉爆烂刺得阵不开眼。LED的霓虹灯饰遮盖了视线,把星星埋没在无边天际的暗黑之中。可能是今晚的风比较强,鼻子隐约嗅到一丝海潮气息。所到之处无不听
见大人们的喧哗笑闹声;随处都能闻到烟草与酒精的味道。晚上十点之后,吸烟区就会扩大,空调风扇也会开始转动。
照理说,才刚满十九岁的我,晚上九点之后不可以在没有监护人同行的状况下在街上乱走。当然,如果我把马戏团的团章拿出来,基本上可以期待对方瞎一只眼闭一只眼,但是对现在的我来说,这是伴随着巨大愧疚感的行为。我像是逃亡一般,在身着黑服的人潮当中快步行走。
穿越主要干道,转进灯光稍微黯淡一点的小路,就能看到一栋白色的医院,那就是我的目的地。我在二十四小时开放的医院柜台前,报出探望家人的来意,然后走了进去。
住院大楼深处,当单人病房的门一打开,就看到里面亮着蓝白色的读书灯。
坐在墙边椅子上的母亲抬起了头。可能是因为灯光昏暗的关系,感觉母亲似乎在这一天又消瘦了许多。当她一看到我的脸,马上明显地松了一口气,但随后又立刻露出对于自己安心下来感到后侮的神情。
「她醒着吗?」
我用稍微压低的声音询问。母亲还来不及开口回答前——
「我醒着喔。」
声音从隔帘后方的病床上传来。若是仔细倾听,就知道这个声音和我的声音很相似。母亲像是把座位让出来似地站了起来。她虽然十分在意病床那边的动静,但还是默默地走出房间。
我取代她的位置,缓缓地走近病床,拉开隔帘。
那里躺着一张和我一模一样的脸孔。未施脂粉的小脸还有些许苍白,紧闭的眼皮上浮着几条蓝色的血管。她的身体平躺在全自动病床上,我刻意不去注意这个状态,伸手扶着床边护栏,探过身去。
「泪海。」
我噙着泪水,呼唤这个名字。
呼唤这个到刚才为止,一直用来呼唤我的名字。
「泪海,我办到了喔。」
泪海的纤长睫毛,像是全身颤抖似地震动起来,然后缓缓地睁开一线。黑色的瞳孔反射着蓝白色的读书灯。
我觉得好美,她非常美。虽然和我长相相同,但是她很美。因为她是必须永远美丽的人。因为她的生命是为了受人赞赏才诞生的。
我和她不一样。可是我却借了她的服装,借了她的名字,把原本应该是献给她的掌声和聚光灯占为己有。所以,这个报告我非做不可。
「我可以一直当个空中飞人,直到最后一秒了喔。」
「是吗。」
泪海的喉咙微微颤动。她并没有看向我的脸,而是望着这间单人病房的半空之中。接着,她用和我一样微微压低的声音,对我说道:
「谢谢你,爱泪。」
这句话,总算让我觉得如释重负,像是不小心从秋千上松手的飞行者一般,趴在散发着消毒药水味的、医院的白色病床上放声大哭。
我从来没想过,从她口中听到一句谢谢,竟然会如此痛苦。
脑中回想起自己在聚光灯下所感受到的激昂,那片景色,那些欢呼。以及,应该站在那个地方的你。
现在只能躺在床上无法起身,我唯一的双胞胎姐姐。
全世界最令我骄傲的——
真正的,空中飞人圣修伯里。
湾岸地区,是在二十年前规划成经济特区的。
当时天灾接二连三来袭,即使准备万全的都市地区也留下了巨大的伤痕。尽管死伤人数已经降到最低,但是经济方面的打击绝非一朝一夕就能复元。特别是不断反复填海造地的湾岸地区,土壤液化已然成为严重的问题。政府担心再这样下去,不但无法避免景气持续低迷,湾岸地区也将成为一片死亡之地,因此强制执行了多年以前就开始协议的方案。
他们再次填起了液化的土地,在上面打造出大规模的公营赌场。
接着,他们又在这唯一一个在政府管辖之下,可以合法赌博的娱乐城之中,创设了招揽客人用的小小马戏团。
有如展览品般被聚集于此的,全都是不满二十岁的少女。怀抱着总有一天能置身光辉耀眼的世界愿望的她们,刚开始不仅没有获得充足的设备,而且如果不是生长于特别的家庭,甚至也无法接受专门的教育。不过即便如此,她们笨拙却新鲜的表演仍然变成了博奕特区的象征。
其后,随着博奕特区急剧发展,马戏团也沾了不少光。
身为艺子的少女们,其舞台生命绝对称不上长久。但是只要站上马戏团舞台一次,就等于保障了将来的安稳生活。不论是进入演艺世界当中,或者是自行创立公司,抑或是找到能使自己衣食无虞的结婚对象。
同时也创设了培养特技人才的才艺表演学校。虽然想要入学的人多不胜数,但是入学门槛却相当高。就算顺利毕业,能够一肩红起演出节目的人,也唯有才艺表演学校第一名毕业的菁英。
无数的少女历经了僮忆与挫折,最后只有拥有出众的容貌、在竞争中获胜的人,才能冠上古代文学作家的名字,跃上舞台。
这是少女马戏团。
这是一个没有小丑的马戏团。
第八代圣修伯里。
我在湾岸地区的街角,巨大的电子广吿看板前停下脚步,仰望着画面中的侧脸。比实物还要巨大许多的影像,映射在人工的冰冷表面上。
长长的睫毛、单薄的嘴唇、紥得又高又紧的头发,让她黑白分明的大眼眼角变得更加上扬。
片冈泪海这个名字并不存在。上面只有少女马戏团的标题,以及剧场介绍。接着紧贴在她的侧脸旁边出现的,是「第八代圣修伯里」这串文字。唯有这个,才是她在舞台上的名字。历代以来,不知道有多少少女想要继承这个名号。不只是圣修伯里,歌姬安徒生、驯兽师卡夫卡,或者丢掷飞刀的克莉丝蒂,全都一样。
得到名号,就等于背负起整个演出节目。这是由第一代艺子们决定的,那些一边挥舞着复与的旗幡,一边打造出少女马戏团的少女们,早已成为传说。
至今仍然隶属在少女马戏团中的人,只剩下一个——团长莎士比亚。她是现今少女马戏团的绝封支配者,是为马戏团献上一生的女神。
我像是为了躲避电子广告的视线一般,仓促地朝向剧场前进。几个清洁人员正在路上穿梭,应该是在为即将到来的灿烂夜晚做好准备吧。
我一边轻轻喘气一边抵达剧场后门,拿出团员章扫过感应器,哔的一声轻响,自动门开启。非相关人员无法轻易踏入这里。
「早安。」
我一边对着擦身而过的人点头致意,一边走向置物値室。我站定在以灰色为基调的置物柜室里标着「片冈泪海」的置物柜前,以便更换衣服。当我正准备用内含IC晶片的团员章打开置物柜时,发现上面用磁铁贴着一张不知名的广告传单,这是咋天晚上还没有的东西。我疑惑地歪着头,拉下来一看。
「!」
呼吸瞬间停止,冲击让我失手弄掉了广告传单。柜门上面贴的,是和电子广告相同的泪海的侧脸,大概是用来发送的宣传广告吧。而眼睛的部分,则被黑色签字笔涂得乱七八糟。
【烂死了!】
上面只写了这几个充满恶意的文字。我觉得自己的血液仿佛降到了比脚趾还低的最低点去,手指冰冷、嘴唇颤抖。烂死了。如果这是针对我星期六夜间公演当中的表现的话,那么被说成这样也无可奈何。
可是,心里同时也觉得她们怎么可以说出这样中伤、这样过分的话。现在在这里的并不是我,而是她。不管我是多么笨手笨脚、多么难看。
泪海一点也不烂!
我在脑中如此放声大喊,耳朵立刻嗡的耳鸣起来。
泪海一点也不烂!
烂的人其实是我。发觉这一点之后,眼泪自然而然地涌了出来。我担心自己会不会玷污了泪海的舞台?感觉自己似乎做出再也无法挽回的事,双脚失去力气,整个人跌坐在地,眼前随即变得一片漆黑。
「身体不舒服吗?」
突然被人问话时,我还以为自己的心臓会从嘴巴里跳出来。抬头一看,眼前站着一名短发、脖颈纤细的少女。虽然有印象,但是乍看之下实在不知道是谁。经过几秒钟之后,我的脑中才突然闪过她定妆后的容貌。现在只能从她灵活转动的眼睛看出一丝端悦,她也是这个马戏团的担纲表演者,第三代的驯兽师——卡夫卡。
一看到我手中的传单,她的两条柳眉立刻皱了起来。
「又来了?」
她相当不屑似地说完,随即抬头望着自己的置物柜。打开了上面写着庄户茉铃的柜子后,她再次开口:
「你的那些仰慕者也真是不嫌烦啊。」
「我……」
依然蹲坐在地上,声音不断发抖的我,实在非常难看。我自己也相当清楚卡夫卡是什么人,因为她是少数和泪海同期的担纲表演者。由于有不少人都是以重考生身分进入才艺表演学校,所以大家的年龄各不相同,但是在泪海这一期继承名号的,就只有圣修伯里和卡夫卡。
在舞台下见到的她,身上并没有散发出仿佛不小心接触就会被割伤似
的霸气。
「我……」
我又说了一次。这时,卡夫卡像是刻意要把她单薄的背部暴露出来似地脱去衬衫。
「你怎么了?是从昨天开始就不舒服吗?」
然后,她头也不回地这么说。我忍不住吞了一口唾沫。
(「不可以让针子还有其他演出者知道这件事,但如果是担纲演出的人应该就没关系了。」)
泪海曾经这么跟我说,这个秘密可以让她们知道。她们一定可以理解,而且也不可能一直满着这些担纲表演者。
这个少女马戏团是非常特殊的组织。站在同一个舞台上的少女们,彼此既是竞争对手,也是在工作上的好伙伴,是少数能够相互理解的人,同时也像是绝对不可能出现交集、朝不同方向而发射的子弹。那里根本没有我进入的余地,而且我也没有资格,因为我其实是……
「不是的。」
没错,我开口说了:
「我并不是泪海。」
训兽师卡夫卡,用她未上脂粉的脸凝视着我的脸,然后说道:
「…………跟我来。」
她伸过来的,是一只伤痕满布的手。
金属、油脂,以及野兽的气息。她带我前往的地方是一个昏暗的房间。透过低沉的咆哮声与喘息声,以及仿佛采过枯叶般的声音,我立刻知道这个房间的用途。这是她演出伙伴们的房间。
驯兽师卡夫卡,是和许多大型动物,例如鲫子、老虎与猛禽类;以及其他小型动物,例如毒蛇、迹蛛等一起站上舞台的奇特艺子。相对于圣修伯里名号已经传承到了第八代,她却还是第三代,就可以充分表现出此种表演者的数量有多稀少。
第二代卡夫卡,据说从发狂的大象背上跌落而死。在那之后,一直没有人敢报名训兽师,而睽违十年后的名号继承者就是她。
「早啊。」
她沿路对着每一个笼子逐一打招呼,伸手进去抚摸它们的头。虽然这些猛兽都已被敲碎牙齿、磨平指甲,昆虫们也都被去除毒液,但还是让我出现一股生理性的恐惧。然而另一方面,只要反转这份恐惧,就能在舞台之上呈现出完美的感官效果。
的确,这里绝对不会有人偷听。可说是最适宜的密谈地点。
卡夫卡取出一条大蛇缠在膀子上,同时用平淡的声音开口:
「我知道泪海有个妹妹,但是我没想到你们的脸竟然会这么相像。」
她的声音就和她的侧脸同样冷淡,并不十分惊讶。
「名字叫什么来着?记得我之前曾经听过啊。」
我眼睛慌张地转动着,一边畏惧前后左右的野兽气息,一边说道:
「我叫爱泪。」
「爱泪。」
她轻声复述了一次。没错,我是爱泪,不是泪海,所以我并不是圣修伯里。卡夫卡依然持续抚摸着大蛇,询问道:
「泪海怎么了?她应该不是那种因为小病小痛就休演的像伙吧?」
「她现在在医院。」
我老实回答,毫无隐瞒地说出了事实。我一直希望能有人询问,同时也希望能有人开口安慰。希望有人能安慰现在正躺在白色病床上、在消毒水气味当中沉睡的可怜泪海;也希望有人能够安慰为了代替她而站上舞台的愚蠢的我。可是卡夫卡的脸色分毫未变:
「生病了吗?」
她只短短地询问了一声。我摇了摇头,然后像是喧到一般胸臆不断起伏着,开口回答:
「……她在练习的时候,掉下来了。」
泪海习惯每天进行私人练习,而我则习惯每天陪她练习。所以当那件意外发生的时候,只有我一个人在场。在空中翻转着身体的她,要是我能抓住那双手就好了,明明只要这样就好了。
她就这么掉下去了。
从我的手中滑落,头下脚上地掉落地面,然后就一动也不动了。
这是个一点也不像她会犯下的失误、是桩意外。又或许,说不定,泪海其实有某个地方不太对劲也说不定。
我没有注意到这一点,而且也没能够及时阻止。这一切,难道不是和她在一起的自己应该要负起责任吗?
每次一回想起来,当时的恐惧就会随之复趋。仿佛人偶一般掉落在地的空中飞人,微微睁开一道翻白的眼睛,毫无意识。不管我怎么哭叫呼喊都没有任何回应,等待救护车抵达的这段时间,漫长得永无止境。
我唯一能做的,就是紧紧握住她的手腕。几乎让她的指尖变黑、几乎让她的血液停止流动,我就是如此全心全意地依靠着那虚弱的脉搏。
这时我向神祈祷了。不要让她死、不要让她死、拜托千万不要让她死!只要能实现这个愿望,我愿意做任何事情!
所以,当阵开眼睛的泪海,向我提出一个要求的时候,我仿佛是在回应着肺一般,只能上下点头。因为她活下来了;因为她的命、只有那条命残存下来了。
「请告诉我。」
我环抱住自己的手臂,用颜抖的声音说道:
「泪海她,是不是在烦恼什么事呢?」
此时浮现在我脑海中的,是那张眼睛被涂黑的宣传单。看到那个东西,卡夫卡的反应是「又来了」,可见这并不是第一次。是不是有人把泪海逼入绝境了呢?
然而卡夫卡却微微叹了一口气,用完全感受不到任何感情的声音回答:
「就算是如此,会受伤还是泪海自己的责任啊。」
这句话实在太冷漠了。我屏住呼吸,仰起了脸。可能是想对她提出抗议也说不定,可是卡夫卡的侧脸,的的确确带着悲痛的神色。我知道她是打从心底为了我的姐姐感到悲痛,所以我什么也说不出口。
现在在病床上沉睡的艺子,到底有多么悔恨自责?她似乎比我还要清楚百倍。
的确,刚醒过来的泪海不但难以开口说话,连侧耳倾听都十分辛苦。
『妈妈,怎么回事?』
在混浊不清的意识当中,瞎开眼睛的泪海,这么说道:
『我的脚,不会动了。』
这份绝望到底有多么深刻呢?如同女王一般的泪海;如同花朵一般的圣修伯里。
可是她却不恨任何人,甚至连我也不恨。
她只对我提出了一个请求。用尽全力,依赖着、哀求着我。
「……所以。」
卡夫卡鋭利低沉的语声,打断了我一再反复重演的记忆。
「你就站上舞台了吗?」
被卡夫卡这么一间,我抬起头。她的脖颈依然缠绕着一条手臂粗细的大蛇,鳞片闪闪发光。
她的侧脸毫无表情。虽然没有责备,但是也没有同情。她只淡淡地开口:
「你没有去过学校对吧?」
「是的。」
我用嘶哑的声音点头回答。我并没有接受才艺表演学校的入学考试,当初修完义务教育时,母亲原本打算让我也走上表演之路。不过那个时候,我就已经把灿烂的舞台让给泪海了。
在交战之前,我就已经输给了她,只有放弃,才是我唯一的胜利。我放弃这条路,然后为她加油,只有这么做,才有办法在不恨她的状况下结束这一切。我只要为了那个距离自己最近的、沐浴在聚光灯下的她,感到骄傲就好。
有着同样长相的她,有着相似身形的她。
只要把自己的梦想,重叠在那道身影上就好。
「所以……我知道像我这样的人,是没有资格站上舞台的。」
可是,正因为如此,当泪海封我说出「拜托你」的时候,我根本没有拒绝的权利,因为一直以来,我都把自己重叠在她身上。
『爱泪,代替我站上舞台吧。』
所以我无法拒绝这句话。
「嗯——」
卡夫卡一边轻咬着大蛇的身体,让自己的伙伴感到不舒服,一边自言自语似地说道:
「我不认为你没有资格。不过……」
在野默喘息声的空档之间,传出她的声音。
「舞台可是魔物啊。」
再也回不去了喔。语毕,身为训兽师的她笑了。接触着常人厌恶畏惧的事物的第三代卡夫卡,脖颈上缠着一条大蛇地笑了。虽然肌肤上未施半点脂粉,但是她此刻的笑容却无比美丽。
再也回不去了喔。
这到底是在说我,还是在说泪海呢?
我曾经看过初代少女马戏团的公演。
那是十年以前的事。在我的回亿之箱里,那也是埋藏在最底层的回亿。我牵着母亲的右手,所以母亲的左手应该是泪海吧。
站在最便宜的二楼站票区,混杂在大人当中的我一边紧抓着栅栏,一边看着光辉耀眼的舞台。现在观赏表演已经设有年龄限制,但是当时,只要是日间公演,不论几岁都可以入内观赏。虽说是初代,但是当时的少女马戏团已开始受到瞩目,记得当时的会场应该挤满了观众。
记忆已经模糊不清,唯有感觉却依然鲜明。打击乐器的声响阵阵撼动着我的心臓,仿佛连脉动都将受其操纵一般,让我相当害怕。
没错。马戏团之于我,是相当恐怖的东西。
另外,恐惧足以支配人心这件事,也同样令我害怕。
第一次观赏的马戏团表演,印象最深刻的表演项目果然还是空中飞人。身上穿着金光闪闪的服饰,虽为人身、却能在空中飞舞的她。
在我幼小的眼中,只把这个表演当成与死亡比邻的恐怖行为。映入泪海眼中的光景又是如何呢?相信一定和我截然不同吧?
大概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母亲就梦想让我们其中之一——不,应该是让我们两个都加入少女马戏团。容貌和同的双生艺子,光想像就让人觉得耳目一新、华丽万分,而且也比较有价值。
不费什么工夫就产下了五官清秀的孩子,而且还是两张相同的脸,母亲决定从中获取最大的好处。因此,我们每天都必须前往芭蕾和体操教室;而且早在懂事之前,身体就被迫记住了如何演奏钢琴。
同样紧紧紥在后脑勺上的头发,同样款式的服装。我想,我们应该正是母亲的希望与梦想的具象化吧。
如今,我以泪海的样貌,透过位于舞台边的荧幕画面看着观众席,周日的夜间公演依然是全场爆满。
休息室里,在不断戳刺皮肤的紧张感,以及刚睡醒般的倦怠感笼罩下的我,就像是一只半睡半醒的龙。
今天的最后一项节目,也依旧是空中飞人。这次一定要让大家看到我完美地在空中飞舞的身影才行!我心里这么想着。
昨天晚上,我在病房里哭着说自己果然办不到。
我还是无法成为泪海。我没办法在观众面前演出。
可是,泪海却不允许我这么说。口中说着「拜托你」的她,指尖用力到快要留下爪痕,微微渗血。
『不要说你做不到。』
她的话不断地来回荡漾。在我的耳中深处,在我的心臓内侧。
『那是我好不容易才赢来的名字。我不想让给其他任何人。』
这句话,让我感受到一股近似于过去自己对于马戏团第一印象的恐惧。
干渴到极点的喉咙,就连吞口水也费尽千辛万苦。
虽然只是待在舞台边,但不断上涌的紧张与压力,早就让心臓如警钟激怀不已,甚至有点想吐。要是能把这个绑手绑脚、麻烦至极的东西吐出来,不知道会多么轻松。我心里暗自这么想。这个地方既恐怖又孤单,比那座舞台还要更加孤独。
然而当我想到泪海一直在这个地方,一直拼命地孤军奋战时,就让我忍不住想要像个孩子一样放声大哭。
(我不行的,泪海。)
我没有办法变得像泪海一样。虽然从她进入才艺表演学校开始,我就一直陪着她练习,可是,和春季开始便几乎每天登台的她相比,我还是相差太多了。
什么东西相差太多?是觉悟。
就在我想到这里的时候——
「欸。」
另一个声音让我惊慌地抬头,发现眼前站着的人,是歌姬安徒生。管弦乐团的演奏正逐渐变得激昂,马戏团开演的开幕表演,照理说应该由她的歌声揭开序幕才对。
可是,宛若人鱼公主的安徒生,今天也用她美丽的身影、动人的笑容,对着我微笑。
「太好了,我还以为你在哭呢。」
要是哭了,妆可是会花掉喔。仿佛愉快闲聊般的安徒生说完之后,伸出她做得完美无缺的美丽水晶指甲,指着最深处的那扇门。
「与其要哭,不如笑吧。如果连这个也办不到,回去的门就在那里,请自便吧。」
如果不知道路的话,我也可以帮你呼唤引路的妖精喔。歌姬安徒生,如同公主一般美丽且傲慢地这么对我说。
「能够取代你的人多的是。」
虽然不知道你是出自什么理由。她边说边像只小鸟一样偏着头。
「但是在舞台上笑不出来的艺子,就只是个垃圾。」
丢下这句话,她旋即踏着她轻巧的步伐走出舞台。她的指尖早已搭在五线谱之上,而且也不需要配合呼吸。歌声就在最巧妙的时机开始流写。
依然呆若木鸡的我,口中一起念出了那首曲子的歌词。
(「欢迎来到马戏团。」)
请给我永恒。这首不断反复同样歌词的歌曲,是每一代歌姬持续不断地咏唱的、少女马戏团的代表主题曲。
接受了各式各样的乐曲,录制并贩售了无数歌曲的第五代安徒生·花庭蕾、通称「哈尼」的她,唯有这首歌会不断演唱。不过话说回来,只要是从她的口中唱出来的音阶,每一首曲子听起来都像是为了她才会诞生于世。
请给我永恒。
请给我永恒。
唯有你的心,才是我所在之处。
——欢迎来到马戏团。
会场内响起热烈的掌声。
就算我逃走、就算我撒谎、就算我根本是赝品,帷幕依旧掀开,今晚的表演即将开始。
今天的开场节目是丢掷飞刀的克莉丝蒂,接下来由呼拉圈的赫塞接手。我站在舞台边,看着其他艺子的表演技巧看到入神。不是作为一名观众,而是以同样站在舞台的表演者立场。
她们到底是如何露出美丽的笑容、如何跳出美丽的舞步呢?若是问我是否了解她们的心情,我还是会回答我不知道,我只希望自己至少不要表现得太难看而已。而就在我想着这些事情的时候——
「事情不妙啊,圣修伯里。」
走近我身边、附耳对我说话的人,是驯兽师卡夫卡。她像平常一样,脸上画着如同咒术师一般的特别妆容,已经散发出些许的野兽气息了。
「有人买下了特别席。」
「特别席?」
我艰着眉头反问。花了几秒钟的时间,我的思绪才好不容易回想起持别席的意义。在这个马戏团专用的剧场当中,从高价的SS席到便宜的站票席,全部一应俱全。当中更有能够指名某位艺子而购买的特别席,就在最前排的正中央,是最好的位子,同时也最抢手。
我曾经坐在那个位子上一次。那是第八代圣修伯里初次登台的那一天,泪海为了我和母亲所准备的位子。
卡夫卡她那如同珐琅般的假睫毛晃动了一下,低沉的呢喃声传进我的耳中。
「而且是用你的名义。」
我哑口无言。
一般人很难买下特别席。至于指名某个艺子而买下座位的动作,更等于是对该表演者最直接的支持,这也是特别席之所以又被称为赞助席的原因。当然,当初泪海是以家属名义为我和母亲准备座位,但是即使如此价格仍是站票价格的十倍。
「看得到吗?」
她梢微揭开舞台边帷幕的一角,偷看着观众席。接着又用她满是伤痕的手指向舞台中央。
「看,就在那里。戴着墨镜、留着长发的那个。」
舞台边这里虽然看不见观众席后方,但是却能马上看到特别席。
坐在那里的,是一位奇妙的客人。
那是一位二十岁后半、或是三十岁前半的男子。虽然是男性,却留着一头笔直的长发,然而那样反而相当适合他,因此更增添了一抹神秘,看来应该是位容貌俊美的男性。美貌,却又奇妙。其中最奇妙的,就是他明明在观赏灯光不甚充足的马戏团表演,太阳眼镜应该是不需要的吧?我心里这么想,他可能是这座城市当中特有的奇妙人种也说不定。
我想起泪海曾经说过,会买下特别席的人,对于金钱的感觉全都已经疯狂了。
『虽然疯狂,但是在这座城市里,可能疯狂才是最正确的吧。』
就像我们一样。她半开玩笑似地这么说,但是我觉得我肯定无法了解她话中真正的涵义。
「该怎么办?」
我轻声回应,而卡夫卡也把脸凑了过来,悄声说道:
「一般来说,我们必须对于自己的名义买下座位的客人有所表示。可以在节目进行途中,也可以在节目结束之后。」
这一部分我也看过许多次。例如安徒生会唱出对方要求的曲子;卡夫卡则会靠近对方,让他抚摸野兽。
既然可以对成为自己赞助者的人提供服务,当然也会有艺子趁机抢走别人的赞助者。
可是——卡夫卡继续说道。
「我不知道泪海是怎么做的,你可能要问问她比较好。」
联络得上吗?听到她这么问,我立刻慌张地点头。
随后我迅速回到置物柜旁,从包包里拿出手机,透过通话纪录打电话给泪海。这是一台骨重级的简单手机。这台像是给小孩子使用的手机,是才艺表演学校规定的机种,黄铜制的手机吊饰是和泪海一样的款式。拨号音只响了一声半,在我还来不及开口之前,泪海沙哑的声音就已先传了过来。
『喂,发生什么事了吗?』
现在还在公演中吧?泪海的语气迅速又严厉。我像要躲进置物柜里似地蹲下,开始报告。
「特别席上……」
我还没有全部说完,泪海就已经意会过来。
『是谁?』
她仿佛针刺一般严厉地反间,我则是语带哭音地回答:「我不知道。」然而电话另一头的泪海并没有就此罢休
。
『如果是以前来过的人,我会记得。你知道名字或是特征吗?』
总之我先说了自己第一个回想起来的特征。
「戴着太阳眼镜,头发很长……」
『啊啊。』
泪海的反应,快到足以打断我的话。
『那应该是宇崎老师吧。那是名牌服饰的首席设计师。那个人从以前就一直很照顾我,别担心,其他艺子是抢不走的。表演期间也不必特别做什么事,不过结束之后还是要去打一声招呼。』
虽然觉得名牌服饰这个词跟那个人有点不太相配,但是自己只能一边听泪海说,一边点头。
「打招呼的时候要说些什么?」
『只要说好久不见、或是每次都很感谢您之类的话就好了。没事的,宇崎老师很温柔,每次都会开口夸奖我,就算失败也一定会出言鼓励。』
「我知道了……」
我颤抖地点头回应。这时有一瞬间,真的只有一瞬间,出现了一点也不像是泪海的沉默。
『爱泪。』
一个小小的声音传了过来。和昨晚令人毛骨怀然的声音完全不同,这是强忍着眼泪开口哀求的声音。
『对不起啊。』
这句话像是一根细细的针,刺进我的胸口,却牵动起犹如打入木桩似的剧痛,让我差点流下眼泪。
「不会。」
我摇摇头。
「只到你痊愈为止嘛。很快就会结束了。」
我觉得自己非得这么说不可。说泪海的病况绝对不会有问题的人,是母亲。她说只要进行复健,泪海的身体,还有现在无法动弹的右脚,都会痊愈。但是至于我相不相信,则是相当难讲。
『……说得也是呢。』
泪海也如此低声回应。母亲的温柔,让她说出了没问题这句话。而我们两个女儿能做的,就是仿佛相信她的话一般努力点头。
我听见至今仍然躺在单人房病床上的泪海的声音。那个从与我相似的体格当中发出来的,与我相似的声音。
『听我说,爱泪。虽然我觉得说出这种话实在有点过分。』
她的声音轻得像是呼吸。
『不过你好好享受一下吧,舞台就是我的一切啊。』
这句话就像是刺在我的心头上,随着疼痛逐渐沁入全身。
第二次的夜问飞行,我全副心力都投注在不要犯错这一点上。透过尽可能小巧内钦的表演技巧、运用我最拿手的动作编排。每天早上的私人练习似乎发挥了一点功效,我的身体变得比昨晚灵活许多。
但是我的焦虑还是远大其他感情。就在节目即将结束的时候,我的表演又失误了——像是失足滑下来似的比预定时间更早着地。我忍不住咬紧牙关,深感怀恼。
是的,我所感受到的懊恼之深刻,连我自己都觉得惊讶。
明明就只差那么一点而已。
我一边这么想,一边扼杀所有情绪,转身面向观众席。最前排席位突然映入眼帘,让我立刻瞪大眼睛。
(咦……)
特别席是空的。本来应该有个男性坐于其上的座位,现在空无一人。我忍不住张望搜寻,随即看到一道修长的背影。观众席虽然相当昏暗,但是那头长发肯定不会错。坐在特别席上的人,正朝着剧场外面走去。
我随着灯光转暗时迅速退入舞台边。
「不好意思。」
然后再用焦急的声音驱散人群,从相关人士出入口跑到剧场外。这里可以隐约听见安徒生的歌声。站在外面的观众并不多,但是每个擦肩而过的人都因为我一身的舞台装扮而感到吃惊。然而我的焦躁之情却比他们更甚。
(为什么?)
一走出来,我马上就看到了那个高姚的背影。剪裁合身的黑色西装,即使无知如我,也能看出是高级品。他的手上挂着另一件灰色外套。我在他开口招呼计程车之前抢先叫住了他。
「那个,不好意思!」
对方回头。瘦削的脸频,高挺的鼻梁,端正的容貌魄力十足。太阳眼镜仿佛融入夜色。
「请问,我有什么失礼的地方吗?」
在马戏团表演结束之前,而且是在我的表演结束之前就离席的这个人,应该是一直支持着泪海的人才对。尽管我的表演技巧的确不成熟,但是我不希望他是因为这个理由离席。
我的内心或许正在期待着他可能是临时有事、或是身体突然不舒服之类的,这些可以充分解释他为什么中途离席的理由。可是——
「没有啊。」
对方微微侧着头回答。他单薄的嘴唇嘴角浅浅扬起,仿佛一切都无足挂齿,低沉的声音里,隐含着一丝甜腻。
「只是因为很无聊而已。」
我整个人愕住,因为实在太震惊了。
「太过分了。」
没错,我下意识地脱口说出这句话。周围的烟草与酒精气息轻抚过我的睫毛。安徒生的歌曲可能已经结束了,观众们开始陆陆续续地走了出来。他们一看到我,便远远地停下脚步,开始议论纷纷。
我在这片嘈杂当中依然哑口无言。
「那么,我换个说法好了。」
对方的脸陡然逼近我的耳边。他身上的味道不是烟草,不是酒精,甚至也不是海潮的味道。而是一种水果熟透时会散发出来的苦涩味。出现在我耳边的、那低沉而甜腻的声音,让我直觉地向后退,畏缩起来。
「小孩子出卖自己的身体,实在让人看不下去。」
快点上床睡觉去吧。语毕,男子便坐进了计程车。被留在原地的我,不知该做何反应。
周围的交头接耳以及熙壤人潮挤压着我。
我就像是被随机施暴狂狠狠殴打了一顿似的,一直伫立不动。
像具空壳的我一回到病房,泪海立刻追问过来。
「宇崎老师怎么样?」
我本来想要满着她,但是这样就犯规了。而且看到我的这副脸色,泪海更不可能不询问。
「就是……」
听着前因后果的泪海说出一句「等一下」,中途打断我的话。
「你刚刚说什么?」
「就是那个男人他……」
「你说的是谁?」
「咦?」
坐在病床上的泪海,身上披着一件羊毛衫,表情讶异地说道:
「宇崎老师,是女的呀?」
头发很长,戴着橘色的太阳眼镜。不是吗?听她这么一问,我连忙左右摇头。这么说来,当时实在太紧张了,根本忘了再次确认。
「坐在特别席上的人是男的啊。」
「可是你不是说头发很长……大概多长?」
听到我说是直达背后的长直发,泪海身边的氛围顿时难以理解地混独起来。她下意识地想要朝我靠过来,却马上露出了苦闷的表情。
「没事吧?」
我抓住泪海的肩膀。随后立刻发现,那是因为她的脚无法随心所欲地移动的关系。因为泪海的右脚正在反抗她的想法。泪海并没有回答没事,她只是仿佛不愿承认自己的右脚无法动弹似地继续刚刚的话题。
「我不知道这样的人,至今从来没有来过。」
「那么,他肯定是第一次来的人吧。」
这句话的原本用意是想要安慰她,但是说出口之后,我自己也发现这根本没有任何意义。第一次坐在特别席上观赏,但是眼中所见的圣修伯里的表演却是出于我,这应该是件非常不幸的事情吧。
「……泪海,对不起。」
「没关系。」
泪海的回答非常迅速。正因为迅速,所以可以知道她正确地理解了我为什么开口道歉。可是泪海并没有更进一步地责怪我。
「那是无可奈何的事。只不过……」
那个人很令人在意。泪海如此说道。
「制作人手上应该有特别席购买者的名册。拜托,去看看那本名册上登记的名字。如果是知名人士的话,我应该马上就会知道。」
知道名字之后,你要做什么?我询问泪海。而泪海不屑地哼了一声,将羊毛衫的前襟开口拉在一起,然后——
「我要让他死得很难看。」
她这么说的同时,黑色睦孔中也燃着愤怒的火焰。直到这一刻,我才像是望着镜子一般,了解到自己当时在腹部深处所感受到的炎热究竟是什么。
那是愤怒——自己的荣耀遭人侮辱的愤怒。
那个男人不屑一顾的,是我的表演。但是那却是泪海所在的归属,是她所有的一切。
尽管是在苍白灰暗的病床上,也不能原谅他!泪海这么说道。她再次从喉咙深处挤出「我要让他死得很难看」,然后低下头来,像是呕出血块一般补上一句:
「……总有一天。」
那令人毛骨惊然的扭曲侧脸,让我的胸口揪成一团,忍不住随下一口唾沫。
总有一天。也就是等到泪海的脚痊愈的时候。「没问题的。」如此吿诉我们的人是母亲。连医生都不曾这么说过。虽然无法相信,但是也只能相信。相信她会再次完好无缺地回来。
所以至
少在那一天来临之前,我要好好帮她守住。在她重回舞台之前,守住泪海的舞台、泪海的名字、泪海身上的聚光灯。
至少要守住她人生的一切。要是我能在自己能力所及的范围内,帮她守住这一切就好了。
(可是,我不知道。)
我不知道,为此我到底该怎么做。
少女马戏团的公演内容会依照各个季节而变动。现在正值春季公演,除了艺子之外,管弦乐团的演奏者、照明还有音效,都有专属人员负责。
其中负责舞台整体演出的制作人,其影响力甚至遍及角色以及节目表安排。当我去找他索取特别席名册的时候,我看到资深制作人前岛先生一面喝着咖啡,一面忙碌地触碰着平板电脑。他没有把咖啡放下,直接尖着嗓子对我说:
「最近这几天,你是不是身体状况不好?」
正准备离开房间的我,因为这句话停下了脚步。背后出了一身冷汗。
「……对不起。」
「不必对我道歉。」
面对着用神经质的声音开口说话的制作人,我低下了头。这位制作人的本业是电影导演,至今已经负责过多次少女马戏团的舞台演出。如果泪海不是今年春天刚继承名号的新人艺子的话,我的身分可能也早就被揭穿了也说不定。制作人连头也不抬——
「你们并不是完美的,这一点我很清楚。」
然后用他含糊的声音这么说。
「不过,要是你忘了还有许多人想要取代你的话,那可是很让人伤脑筋啊。」
好的。我回答的声音十分沙哑。
之后他再也没有说话。而我像是逃跑似地离开了房问。
刺下的钉子,留下了完全无法忽略的伤痕。
想成为圣修伯里的人,虽然称不上是多如繁星,但是双手依然数不完。如果只论单纯的憧憬,那更高达数百人之多,当不上的人也同样不在少数。虽然如此,但是现在却是由我这个早已放弃这条道路的人,代替她站上舞台。
虽然上了公立学校,却没有放弃芭蕾和体操的原因,纯粹只是因为养成习惯了。我并不讨厌默默地运动身体。此外,当泪海逐渐站上顶峰,我也很自豪自己能够成为她的最佳商量对象。
我到底想成为什么样的人呢?就是因为我觉得自己什么也办不到,所以才会如此喜爱她在舞台上绽放的光芒。
众多的喝采。
欢呼。
那个和我相似,但却截然不同的美丽身影。
展现在众人的目光之下,而且受到所有人喜爱。
那种感觉仿佛是某种欢愉。
我叹了一口气,望向我手中的名单。在这当中,用圣修伯里的名字,买下昨天的夜间公演入场券的人是……
(咦?)
Antoine Bishop——这是那一天用圣修伯里的名义买下特别席的人名。因为怎么看都不是日本人的名字,让我感到加倍混乱。
「安托万……」
我看著名单,下意识地低声稳出这个词。
「不对喔。那念作安东尼。」
突然有人出声搭话,我迅速转头看去。星期一是马戏团的休演日,伫立在杳无人烟的剧场里的人,是身上穿着淡粉红色春装的歌姬。
「因为制作人说你跑来了。」
在舞台上总是将头发完美紥起的安徒生,今天放下了头发。看起来似乎更为年幼。
「安东尼·毕夏普。据说是这个月刚进入黑杰克剧院的新人发牌员。国籍是美国籍,但是双亲都是日本人。在进入赌场之前好像是在美国当魔术师吧。」
安徒生一边用她戴着水晶指甲的手指操作手机,一边用她闪耀着唇彩光芒的嘴唇,说出这段介绍。她平常总是戴着金色假睫毛,不过今天的睫毛是黑色的。
「你认识他?」
我惊课地询问。安徒生抬起了脸,随起眼睛。
「怎么可能。」
她作出可爱的模样,灵活地闭起一只眼睛。
「只是稍微调查了一下而已。」
我感到加倍疑惑,缴起眉头。
「为什么……」
「吸呀,理由很简单呀。」
安徒生依旧不改脸上那宛如春季照日般的笑容。
「因为那个人,明明坐在最前排,却在我唱歌之前就回去了哊?」
当然会对他感到与趣呀。歌姬虽然是笑着说出这番话,但是她的眼睛却毫无一丝笑意。我感受到背脊出现阵阵凉意。
在马戏团表演结束前中途离席。这个行为不只是伤了我和泪海,似乎也伤了演唱谢幕曲的安徒生的自尊心。我不知道她是如何调查出那个人的美国国籍和赌场发牌员身分,但我很犹豫是否要追问这件事。
歌姬安徒生,长达五年来一直都是这个马戏团的带刺攻瑰,同时也是拥有剧毒的海洋生物。美艳无比的她,身边经常围绕着一些黑暗的谣言,用比较通俗的话来说,就是男人的身影。
这个少女马戏团里,有好几个不成文规定,严禁丑闻就是其中之一。身为艺子的她们不但不允许自由恋爱,结婚更是绝无可能。甚至连针子,也会因为引发丑闻而被学校退学。然而歌姬安徒生却经常被网路与周刊杂志报导为情史丰富的女人,多次引起騒动。至于她还是能够继续担任马戏团歌姬的理由,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那些报导全都是因为嫉妒而握造出来的……还是因为她后台之硬,区区丑闻根本不值得大惊小怪。
『至少,特别席贩卖数量最多的就是她啊。』
我唯一知道的事实就只有这个。泪海过去曾经对我这么说。
近在眼前的安徒生,看起来虽然有着一点也不像二十五岁左右的少女特质,然而内心的激烈情绪似乎比泪海还要更加猛烈。
「我本来打算今天晚上混进去看看的。」
安徒生拿出她的名牌钱包,伸出手指,以独特的动作拿出一张名片,然后递到我的胸前。
「因为我遇上你了,所以这个权利就让给你吧。如果想和那个人聊聊,不妨去一趟吧。」
我低头一看,那张散发着高级感的厚实名片,上面印着黑杰克剧院的店名,以及Antoine Bishop等文字。
「毕竟那个男人是用你的名字买了特别席呀。」
察觉她的话中涵义后,我慌慌张张地摇头。
「我不能去剧院这种地方。」
实际上进行着赌博行为的各大剧院,未满二十岁的人若是想要进出,必须要有监护人陪同。然而就算有人陪同,除了无法换成金钱的代币游戏机之外,亦明文禁止不准上睹桌游玩。所以我对安徒生说,就算拿到这张名片,我也没办法进入剧院。
「真是傻子。」
但是安徒生却露出了仿佛看见愚蠢小孩一样,以无可奈何、却又流露出慈爱之情的眼神这么说道:
「你呀,以为自己是谁呢?」
在这个湾岸地区——
还有哪个少女能够比我们更任性?
这句傲慢得惊人的话,让我感到有点眩晕。这是身为特权阶级的她所说出的话,正是这份特权,提高了她自身的价值。我了解她想表达的意思,可是——
我看着那张高级的名片,看着上面的英文字母,想起一件事。想起那个人所说的话,仿佛融入了逸乐之城的黑暗当中一般的话语。
「……那个人,他说我们是在出卖自己的身体。」
而且自己无法反驳这句话。看着沐浴在欢呼声之下的泪海,难道自己真的一次也不曾想过,她是在出卖自己的年轻、美貌,以及她的身体吗?而且对方还说他再也看不下去了。安徒生因为我所说的话,挑起了她那修饰得极度完美的眉毛。
「吸呀,真是失礼。」
这句话当中并不包含以往的冷酷。她鼓起了她小小的脸频,将她精密计算到极致的可爱小脸蛋微微歪向一边。
「如果真的有人蠢到说出这种话,请你一定要这样告诉他。」
下一秒钟,歌姬的声音就像鞭子一般打在我的身上。
「我们出卖的,是生命啊。」
第五代歌姬安徒生露出了少女般的微笑。这句话当中没有任何虚假成分,也没有半丝半毫的夸饰。所以我才觉得自己仿佛要被这句话给吞没掉。接着,安徒生把钱包收回皮包里,换了一个态度悄声说道:
「那么,就麻烦你顺便帮我向泪海问好吧。」
这句话,让我察觉到某种可能性。于是我垂下视线,以颤抖的声音轻声回应:
「……你也调查了我的事情吗?」
听到我的话,歌姬露出了几乎令人意外的柔和笑容,仿佛是为了让我安心一般。
「那家医院的院长是会保密的人,不必担心。」
作为回答,这句话已经相当充分了。我虽然没有因为这件事情感到惊讶,但是听到院长二字,让我抬起头来。
「泪海她……」
会好吗?我本来打算这么问的,但是随即闭上了嘴巴。安徒生充满水润感的眼睛如箭一般盯着我看。那个动作让我的胸口感受到
如针刺一般的感觉,所以我说不出口。
现在,要是我真的问了她泪海会不会好——
如果得到的答案是不会好了呢?如果她说泪海的身体再也不会恢复原样了呢?
我脚下的基石应该会轻易地崩坏吧。不然的话……
「告诉你一件好事吧。」
突然,安徒生把手放在背后,像是探头过来似地仰望着我。
「这是我们在才艺表演学校学到的事。因为我想你应该没有入学,所以就让我说给你听吧。我们总是在同一个节目里赌上性命。也正因为如此,我们被要求的并不是完美。就像花朵每一天的风貌都不一样,我们学到的是要保持不完整,保持不成熟,保持不自由。」
从她永远都在歌唱的嘴唇中清晰了亮地说出来的这番话,是她们的理念。
「我们并没有长久的生命。」
虽然像是在海中游泳的鱼一样自由,但是她们早就发现,这里其实只是个圆柱型的大水槽。「所以才有办法一直咏唱着,请给我永恒。」
请给我永恒。
唯有你的心,才是我生存之处。
我想起了她欢迎客人前来马戏团的歌曲。当歌姬即将离开休息室的时候,她在我耳边轻声呢喃,声调依然像是母亲一般温柔。
「好好振作起来吧。能够取代那个孩子的人要多少有多少,但是只有你,才能守住她的名字。」
随后她便离我而去。
安徒生身上,有种宛若大海一般的清爽气息。
简直就像人鱼公主一样。我征征地这么想。
化妆是一种面具,同时也是魔法。
就如同其他众多少女一般,我从小、我们从小就很喜欢化妆。母亲从来不责备我们的化妆游戏,相反的,甚至还会指导我们。至于最有趣的地方,就在于我们有一个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假人可以画。我们会互相抚平对方的毛孔,涂上唇彩,描枪眼线,然后享受着完成两张同样脸孔的过程。
当完成度高的时候,我们会故意捉弄母亲,让她伤伤脑筋。听到她问「你是泪海?还是爱泪?」的时候,真的让人觉得非常有趣。不仅泪海曾在我的脸试过许多次妆,我也自认自己相当了解泪海化妆的习惯。
我定好妆,穿上宴会裙,踏上了即将漂浮在夜色之中的湾岸地区。脚上的粉红珍珠高跟凉鞋,每走一步就发出一次响声。
擦身而过的人们再三地回头看我。我知道自己一旦停下脚步,他们就会过来搭讪。所以我紧闭着嘴巴,在大人们之间穿梭前进。
湾岸地区有着无数家餐厅、旅馆,以及通称为剧院而并设有旅馆的赌场。由于每一间店都有提供酒精饮料,没有成年人士陪同的未成年人通常无法进入。
黑杰克剧院位在湾岸地区最靠近海边的地点。入口处负责接待的年轻男性一看到我,便挑起了眉毛。不过看起来并不是「有小孩子跑进来会让我们很困扰」的表情。如果他是被我的模样迷住了的话,那就有胜算!我心中暗想。
原本我就决定不惜战斗也要前进,就算途中遭人阻档,也早已有所觉悟。
「我想要找人。」
我把名片递给接待处的服务生。
「找这个人。」
服务生看了看名片,随后恭恭敬敬地低头回答:「请稍等一下。」当他准备离开柜台时,可能是发现其他客人似乎打算找我搭话,于是他又说:
「请跟我来。」
她没有把我独自留下,而是领着我一起离开。
和我们剧场相同,剧院的员工也同样必须拥有一流的接待技巧。因为这外国观光客众多的湾岸地区,已然逐渐成为这个国家的对外门面。
我脑海中出现的是泪海,还有那个能够魅惑人心的美貌歌姬。心里满是走钢索一般的紧张感,所有人都盯着我看,这是理所当然的。
因为我是空中飞人圣修伯里。
剧院里就像是举办着舞会一般热闹嘈杂。男性们穿着或黑或灰的西装,女性们则是身着晚礼服。每个人手中都拿着飮品或香烟,各自看着赌桌,或是玩着游戏。
其中有个济满了人的赌桌。正面位置有个像是要擭住所有人潮似地洗着牌的人,就是我要找的对象。黑色长发,脸上依旧戴着太阳眼镜。身上的燕尾服外套已经脱去,只留下背心,为我带路的服务生走进了俗称为PIT(注:此为赌场用语,PIT指的是数张赌桌围绕起来的一方空间,发牌员站在此区。)之站台区内,对他说了几句话,随后他便注意到我的存在。
「稀客稀客啊。」
安东尼伸手一挥,人潮自然分开。可以感觉到所有的人都应声回头,然后目瞪口呆,我走进了这些人所分开来的道路之中。努力望着前方,小心不让双脚颤抖,不让自己咬住嘴唇。
安东尼还是像之前一样,用他端正的五官露出面具般的微笑,开口说道:
「看来这个国家的马戏团似乎是来到赌桌前表演了呢。」
这句话让周围的人们騒动起来,应该是确定了我的身分的关系。安东尼继续说了下去:
「请问需要秋千吗?还是说你其实是偷偷溜出来的呢?星之王女。(注:出自《小王子》一书的日文译名《星の王子さま》。)」
我下定决心,开口回答。
「我是来见你的。」
听到这句话,安东尼的盾毛扬了起来,嘴角讽刺地扭曲微笑。
「哎呀哎呀,可是我现在正在工作中昵。」
他的口气就像是面对着不讲道理的小孩子。但闻言喊出「别用这种口气说话」的人,是周围的客人们。
「你怎么可以拒绝圣修伯里难得的邀请!」
这些话像是涟漪一样蔓延。我在自己办得到的范围当中望向四周,努力露出生硬的微笑。
「真是没办法。」
安东尼夸张地耸了耸肩,从PIT之中走出来。身上没有穿外套的他,双腿显得更修长。他走在前面,带我来到剧院的角落。在吧台前方停下脚步后,他问我「要喝些什么吗?」而我摇头。感觉就像是被迫配合三流戏剧的演出,十分令人恶心。
「……那一天,你为什么要买下特别席的票?」
我单刀直入地问。我只想问这个问题。因为被人用那个名字买下的席次,应该是属于泪海的才对。
安东尼一边用煤油式打火机点起了纤细的外国烟,一边回答:
「没什么特别理由。有个赌光身上所有钱的客人,说他要是继续领钱出来的话,就会被他太太发现。」
我盯着他的侧脸,只看到了黑色的障孔。他的脸并没有对着我。
「而他拿得出的有价票券就是那个。」
安东尼的说明十分单纯。「那么——」他从喉喃深处发出闷笑,抢先答覆如果你想问为什么要选择空中飞人的话:
「我的名字法文念安托万,英文念成安东尼。安托万·德·圣修伯里。(注:即《小王子》、《夜间飞行》作者圣修伯里的部分名字。全名为安托万·玛丽·罗杰·德·圣修伯里(Antoine Marie Roger de Saint-Exupry,1900年6月29日~1944年7月31日)。)」
因为名字一样。安东尼这么解释。他歪过头似地转头看向我,发丝滑落在肩膀上。
「只是因为这样而已。所以你大可安心。」
果然又是令人不快的说话方式。
「就算买了其他人的名字,我也还是会离开的。」
他这么说。我把颤抖不停的拳头压在胸前,努力试着吸入空气,然后说道:
「即使如此,我还是觉得没能留住你,是我的责任。」
不管其他的事物是否拙劣、是否不成熟,只要我的表演技巧够美丽,就能让他留下。如果是泪海,相信就不会让他决定中途离席。我是这么认定的。可是安东尼还是在墨镜后方微微笑了一下,把嘴唇凑到我的耳边。
「如果是脱衣舞的话,最好是更性感一点比较好。」
除了甘甜的古龙水香气之外,还溺漫着另一股异国烟草的苦味。
「还是说,应该要从脱衣服的方法开始教起呢?我虽然对女童没有与趣,但是还是可以提供一点建议,教你如何引诱客人喔。」
因为这一句话、以及他脸上明显的嘲讽,我伸手按住安东尼胸前,把他推开。
「你真恶心!」
我忿忿地吐出这句话,狠狠地瞪着他。
「歌姬安徒生说了,我们出卖的并不是身体,而是在出卖生命。」
迅速说完后,简短回答了「是吗?」的安东尼一面捻熄香烟,一面毫无笑意地宣告:
「能够让自己擅长于出卖生命的,是小孩子的特权。」
那种东西比年轻少女的身体还要更加廉价,他不带任何笑容地吐出这句话,随后伸手拿起吧台上的矮杯,像是为了懦湿嘴唇似地浅尝一口,回到二十一点的赌桌去。
我还是站在原地,如同上一次一样呆愣不动,不过到了第二次,我认为我已经十分清楚自己腹内深处
的炎热究竟为何物了。
我咬住嘴唇,大跨步地走了出去。分开人群,走到二十一点的赌桌旁,我对着坐在有着高耸椅背的小椅子上的绅士开口:「不好意思。」而对方似乎也对我的脸有印象,扬起眉毛。
「可以让我坐在这里吗?一次就好。」
客气地开口询问之后。对方满脸笑容地回答当然可以,然后把位子让给我,发牌员并没有出言干涉,周围的客人也开始议论纷纷。
「我要赌。」
我刻意用高冗的声音说着。仿佛要一吐腹中的炎热一般。我紧盯着安东尼,然后开口:
「要是我赢了,就请你再来看一次马戏团表演。随时都可以。」
正在切牌的安东尼,嘴边露出一抹微笑。不过我觉得那只是他挂在脸上的冰冷面具而已。
「如果输了呢?」
他用低沉的声音反问,让我忍不住吞了一口唾沫。但是我依然毫不畏惧地回答:
「我就把上次特别席的费用退还给你。」
因为没能让他充分享受表演,所以我认为这是理所当然的。可是安东尼却微微耸了耸肩。
「真是没什么好处的赌局呢。」
他果然又用了这种令人厌恶的说话方式。这次喊着「不要说这么无情的话啊!」出声拥护我的人,也依然是周围的客人们。
「能让马戏团的圣修伯里动手切牌,这不是很光荣的事情吗?」
我确实期待着客人们如此说。毕竟不论是多么无礼的人,只要眼前的男人对自己的工作诚实,他就无法随意拒绝。我的预感准确命中。安东尼轻叹一口气之后——
「那么就从面朝上的牌开始。」
戴着戒指的细长手指,丢出了一张牌。
二十一点,在我所知道的赌场桌上游戏当中,算是比较容易的游戏。规则相当单纯,手上拿到的牌面总和越接近21的人,就是赢家。虽然单纯,但是当然不表示它很简单。
我记得我们曾在学校的休息时间和校外教学的时候,把发夹和零食当成寿码,玩起扑克牌游戏。这可能是许多学生的家人都在赌场工作的学校才会有的特色吧。
「今天就用Double Decker来进行吧,希望各位也一起同乐。」
安东尼这么说道。Double Decker的意思是使用两幅扑克牌。照例说使用的牌越少,越容易预测牌面,对客人较有利。身为庄家的他发给我一张正面朝上的牌。接着他也发给自己一张。
我看到自己拿到的第一张牌是黑桃A,不由得屏住呼吸。被花朵包围的巨大黑桃图案当中,细细描续着看似惊惊的蜂巢。这张牌,几乎就象征着赌场、象征着二十一点。
他拿到的是梅花6。
我的另一张牌是方块5。他的另一张牌依然是正面朝下。此时,双方手上的牌正好能凑成21的「二十一点(BLACK JACK)」的可能性已经消失了。我的牌面数字,若是把A当成11的话就是16点;若是当成1的话就是6点。
「要再来一张吧。」
周围的客人异口同声地这么说。我也无意识地点了头。
「请再给我一张。」
他丢来的下一张牌是方块5。唔嗯!周围发出了阵阵蛮闷的声音,我也咬着嘴唇陷入沉思。
因为出现了2点以上的牌,所以现在不能再把A当成11了。也就是说,我现在手中的牌是1、5、10,总共……16点。
虽然想要再来一张,但若是出现6点以上的牌就会爆点,自动落败。和其他任何游戏一样,过度贪心就会导致在瞬间败北。
「这还真让人犹豫。」
「不不不,可是这样……」
周围的人开始讨论着无解的问题。我暗自预测着还没掀开的牌,还有安东尼手中的牌。他亮出的牌是6,二十一点游戏当中,出现率最高的数字是人像牌象征的10。如果他的底牌是A的话,就是自己输了。不过不管怎么样,只要是A以外的卡片,他就一定会再抽一张牌。
「庄家也是6。现在只能等他自己爆点了。」
「如果是我的话,一定会再来一张。」
窃窃私语声不断交错。我吞了一口唾沫,望着安东尼的脸。我看着他脸上纹风不动的假笑,心里想着若是泪海在此,她会采取什么行动。如果是我,就会直接等待庄家自己爆点,而不会赌在机率较低的可能性上。
可是,如果是她的话,她一定会目视前方,毫不犹豫地如此说出口吧。
「再来一张。」
观众们騒动起来。但是安东尼的脸上仍然挂着浅浅的微笑,没有反应出任何感情。他细长的手指抽出牌组最上方的那张牌,丢给了我。
哇!周围爆出欢呼声。
我拿到的牌是——红心4。
1、5、10,然后是4。总和是……20,我在距离爆点只有一线之遥的地方停了下来,忍不住把刚刚时化的气总呼了出来。
「真了不起。」
「这真是让人意外啊!」
「不愧是马戏团的大明星呢。」
人们开始七嘴八舌的夸奖分出胜负的我。可能是因为紧张过度,我就在无法顺利露出笑容回礼的状态下,作出暂停叫牌的手势。
安东尼把自己盖住的牌掀开,牌面是梅花1O他的点数总和是16,必须再抽一张牌。
「果然没错。」
「我早就料到了。」
「为了求今晚的赌运,想请圣修伯里签个名啊!」
虽然被一群确信自己已经获得胜利的人包围,我仍无法抹去心中的一丝不安,的确再世没有比现在更有利的状况了。他抽的下一张牌,若是4,就是平手;若是3以下,就是我的胜利;而且就算是6以上,也同样是我赢。以机率来看,我算是压倒性地有利。
可是。
他说不定会……
细长的手指,翻开了追加的牌。那张牌是——
「怎么可能!」
比刚才更激动的欢呼声淹没赌桌。呼声如同怒吼,还有高冗的口哨声,笑声和掌声。
安东尼抽出来的牌,是梅花5。
10、6,然后是5。他的牌面总和是——21。
20与21,客人们虽然纷纷赞扬我的表现,但是仍然无法颠覆胜败结果。那是唯一一张能够让我完全败北的卡片。安东尼还是挂着虚假的笑容,开口说道:
「真是愉快的赌局,当然,我是不会收取赌金的。」
他的声音字正腔圆到有点虚伪。
「各位,请为了美丽而且勇气十足的圣修伯里鼓掌吧。当您下次前往马戏团时,请务必多多关照她。」
随后他走出赌桌,站在我前面说道:「我送你。」客人们的掌声推着我站立不稳的背脊,光是为了不让自己低下头来,就令我费尽千辛万苦。我一点也笑不出来,脑中想起了在舞台上犯错时的泪海。从我的腹部深处不断翻腾上涌的感情,是懊恼。
来自拉斯维加斯的魔术师。美国出身,手指灵巧的二十一点发牌员。这样想只不过是连死不认输都称不上的悲惨念头而已。
当他送我到剧院门口时,我忍不住脱口而出:
「那是骗术。」
这句话似乎传进了安东尼的耳朵。他的嘴唇胁起,露出独特的笑容。
「错了。」
对于怀惨无比的我所发出的不平之语,他并没有完全否定。
「那不是骗术,只是一场秀而已。」
接着,他把两张扑克牌塞进了我的胸前。这突如其来的举动,令我连眼睛也几乎冻结。这时耳边传来了尽惑人心的低沉嗓音。
「为了感谢你以来宾身分参与演出,就告诉你一件好事吧。」
淡淡的甜香扑鼻而来。
「胜利的铁则就是看准放手的时机。当你获胜时,就要放手。」
对着无法掌握话中之意而扭曲着脸的我,他又说了一句:
「如果你还珍惜自己的命……这一季,空中飞人说不定连命都会被人盯上喔。」
说完这些话,安东尼便回到剧院当中。
残留在我胸口的,就只有分出胜负的两张牌,红心4和梅花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