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快乐的时光,一夜过后已成过眼云烟。
黎明时分,太阳刚升起的早上六点距离实行作战还有三十分钟。
在塞勒斯路上,以弗格和艾儿蒂为首,所有加入这场战争的参加者都聚集在修维亚力工业公司为了展现公司繁盛所建造的广告塔前。
虽然是塔形建筑,但跟艾儿蒂居住的慰灵塔非常不同。
这座广告塔是正六角柱。以钢架为中心,周围用砖块层层堆栈的构造,在如此强度的支撑下,高度约是慰灵塔的两倍大,总计大概六十公尺高,占地约二十五平方公尺,屋顶也是相同的宽度。作为地主的修维亚力工业公司时常在楼顶散发广告、也会邀请乐团演出——它是这附近最高的建筑物,一踏上顶楼,便可一览无遗地将此次行动的预定战斗范围尽收眼底。
我方共有十七名成员,知名的炼术师占了六位。要是所有人同心协力,大概可以媲美一支军队的火力吧。而这支军队,现在正准备要在这个城市的各处划破早晨的宁静,与握有强大键器的异国炼术师彼此厮杀。
希望不会有任何市民犠牲,弗格心里闪过这些不该由自己操烦的念头。
比起这个,艾儿蒂更令他担忧。
昨天吃过午餐后,从中午到下午,从黄昏到天黑,艾儿蒂跟绮莉叶玩了整整一天。
那段期间,她当然从头到尾都穿着「伊祖苏圣骸布」,对身体的影响也许今天才会显露出来。
圣骸布遮蔽毒气的代价,是光穿着就会消耗体力,导致身体状况恶化。如果以艾儿蒂的身体状况为第一考虑,让她穿着在外面玩一整天简直就是乱来。
可是,看到艾儿蒂那么开心的表情,弗格根本就狠不下心责备。
总之,得尽快单独行动才行。此时此刻,艾儿蒂连兜帽都盖上了,又不可能在其他炼术师的面前脱下「伊祖苏圣骸布」。
「那么,请大家就定位吧。」
米歇尔站在所有人面前发号施令。
「敌方一旦发现我们就会立即进度战斗状态。也就是说,要是没有找到我们,他们可能会对街道进行无差别破坏,请大家尽量光明正大的迎战。」
依照情资,敌方破坏活动的预定地共有五处。
市中心的市民休憩地,维也纳广场。
距离广场南方约三百公尺,新教总部所在的福兰切斯卡大教堂。
位在市区北方的铁匠公会总部。
离这里不远的罗尔制铁公司大楼。
以及架于玲无川之上,将整座匍都一分为一一,最大的匍都大桥。
这几处知名场所与建筑若遭受攻击,肯定会使莹国成为各国之间的笑柄。
米歇尔制定的计划,是将所有人分成三至四人的五个小组,分别部属在各个区域。这是非常正统的方法,没出什么奇招,相对的,也容易应对突发状况。
每组都至少会分配到一位知名的炼术师。
维也纳广场由「四剑」雷迪克•梅尔坐镇;福兰切斯卡大教堂由舞士肯尼斯•布兰特负责;铁匠公会总部让米妮跟雷妮双胞胎镇守;罗尔制铁公司大楼分配给杀手欧图;而匍都大桥,就交由「蛇女」克莉丝汀娜巩固。以这些人为主要战力,其他人员从旁辅助。主将负责与敌人交战,辅佐人员则要了解战况,并保持与各组之间的连系。
另外,狙击手斯雷吉男爵会在塔顶上待机。除了五个小组之外,他必须综观五个战场,做出相对应的指示。最糟的状况,若是有人战败,斯雷吉男爵也能以远距离炮轰收拾残局。这就是所谓的双重战术。
顺带一提,对弗格跟艾儿蒂来说,这样的配置再好不过,因为斯雷吉男爵其实也是自己人。他也是受命于王权派议员派遣到此处的炼术师。原本就是要协助两人在任务中得以自由行动,由他担任司令官真是十分走运。在后方综观大局的负责人是否知晓事情真相,对于单独行动的影响甚大。若是搞不清楚状况,就算被安上无视命令的叛徒之名也百口莫辩。
弗格望了斯雷吉男爵一眼。
那身洗练的西装与胡须非常相称,是位壮年男性。担在肩上的猎枪是特别强化了远距离射击的键器。填入刻有小型阵法的子弹后,便能发射以炼术生成的假想火药,不同种类的子弹可以隔空发动各种炼术。狙击不用说,还能散布烟雾、甚至也能当作信鸽进行简单连繋,用途相当广泛。
四目相交后,对方也在瞬间勾起一丝微笑。
由于一直假装不知道彼此的存在,这也可以说是初次见面的招呼。
藉由炼术师的身分委身在民间,但本身的贵族身分让他在皇宫内也交友广阔,在此之前弗格曾经与他共事过几次。随着年岁增长愈渐狡狯,这种时候他当然不会出包。不仅技术了得,更是个值得信赖的存在。
「好了,我们最远,可以先出发了吧。」
雷迪克•梅尔催促着两名助手。
他是个年约三十的男性,体型虽然健壮,但也许是肤色较白的关系,给人一种颇为潇洒的印象。腰际分别插着较短的双刃剑,背上挂着两把长刀,一如他的称号「四剑」。不用多说,剑柄部分自然也装载了键器。
「那我们也行动吧?」
舞士•肯尼斯也催促了助手,两位都是由肯尼斯自行挑选的年轻女性。有几名男炼术师稍嫌不满,但被选上的女性倒是没有怨言。大概是被肯尼斯一身完全无法联想到炼术师的异国服饰与美貌给收服了吧。
「……那么,我们也差不多该走了。」
戴着头巾,长袍掩盖至双脚,还有悬在腰间的蛇腹剑。穿得一模一样,连长相都几近相同的双人组,米妮•戈尔与雷尼.戈尔话落也旋踵离去,让跟他们同组的一老一少两名助手慌张地在后追赶。
「那我们也该去就位了,接下来就麻烦大家了。」
米歇尔牵着绮莉叶的手,对弗格等人打了招呼。那一组的主将,杀手•欧图连看都没看两人一眼,甚至连声「走啰」都没告知。话说回来,这个男人从头到脚都让人觉得诡异——穿着破烂不堪,感觉只是几块破布的披风,内里的衣服却宽松得足以盖住手指。整张脸除了右眼之外都以绷带缠住。因为没有人想要当他的助手,米歇尔跟绮莉叶只好自我犠牲。
(插图215)
不过,炼术师中偶尔也会有这种奇装异服的家伙。
托他们的福,穿着斗篷的艾儿蒂就显得没那么醒目。这样想想,那些装扮怪异的家伙还真是帮了大忙。
「哎呀呀,难道我是小鬼头的保母吗?真是抽到下下签了。」
这么想的同时,背后传来有些慵懒的说话声。
是弗格他们这组的主将,克莉丝汀娜•薇恩。
感觉还不满三十岁。穿着袒露大半胸脯的华丽洋装,波浪般的卷发,还有一脸艳媚的妆容,不管从哪个角度看,都会让人联想到坏女人。
对方突然开口把艾儿蒂吓了一跳,赶紧抓着弗格的袖子,躲到他身后。
「你们两个应该多少能帮得上忙吧?如果对手在激烈的厮杀中发情我也会很困扰啦。而且我可不能保证你们被卷进来之后还能好好活着,自己注意一点吧。至少在跑腿这份工作上要练得强一点呀。」
她完全没有把弗格与艾儿蒂放在眼里。是个对自己的能力过分有自信的女人,看样子当初自愿选这组是正确的决定。
「我们会努力的。」
根本没搭理弗格的回复,克莉丝汀娜径自向匍都大桥走去。弗格只得苦笑牵起艾儿蒂的手,跟上克莉丝汀娜的脚步。
临行时,弗格再次与斯雷吉男爵交换了眼色。
男爵扯着嘴角勾起一抹笑,就像在说「交给我吧」,之后便重新扛起猎枪——嘴里衔着烟斗,走进了广告塔。
只花了五分钟便抵达匍都大桥。
玲无川横向切割首都,匍都大桥便架在河川最宽的地方,是一座全长三百公尺的机械式活动桥梁。桥身可从中间分开成左右两段,船只通过时能够看到机械运作的样子。桥梁两端建造了高约五十公尺的管理塔,外表看来十分壮观,这里是匍都有名的观光景点之一。
一旦遭受破坏,势必会震惊国内外。
远远看着一派悠闲站在桥中央的克莉丝汀娜,弗格开始观察四周。可能是一大早的关系,附近完全没有人影,就连马车都没看到。
就算计划要单独行动,也不能在对战一开始就轻举妄动,至少也得等到克莉丝汀娜与对方交手之后才能趁乱离开。
斯雷吉男爵会负责随时呈报各小队的动向。
首先,一旦确认各部队已经开战,广告塔会发出相对应的有色烟雾弹;若是紧急状况,男爵会发射内含书信的弹头到各小队的所在附近。之后便是以炼术展开预定的计划。在这等意义上,男爵可以说是握有这次战斗的关键。
只负责规划,而将指挥权交由长者,米歇尔十分明智。不仅在年龄上,斯雷吉男爵的经验在团体中也是相当超群的。
思考的同时,时间不断流逝。
护着因河面吹来的风而瑟瑟颤抖的艾儿蒂,远眺隐约在晨雾深处的船影以及偶尔跳出河面的鱼只,怀着些许紧张等待着事情一触即发。
可是——、
五分钟、十分钟、十五分钟过去。
「喂……那边的小鬼。」
克莉丝汀娜满是不耐的开口,这时候已经超过预计开战的早上六点半约二十分钟了。
「这是怎么一回事?我的手表显示已经五十分了。」
她的语气充满焦躁以及困惑。
弗格掏出自己的怀表看了一眼,答道。
「我的表也一样。」
「这可真是完全、彻底、一点都不算好事……如果某处开战的话会发出信号,是这样没错吧?」
「依照会议内容,是的。」
没有错。
克莉丝汀娜会起疑不是没有道理。
敌方没有在这里现身还可以理解,或许是因为害怕而逃跑,也可能是出于作战计划故意让我方焦急,确实有可能发生这种难以预测的事态。
然而,若同样的状况不只发生在这里,那铁定事有蹊跷。
撇开距离预定的开战时刻已过了二十分钟不提,就连广告塔也没有发射任何信号——这意味着各处都尚未开战,明显有哪里不对劲。
「薇恩女士。」
再想下去也不会有什么建树。
弗格向克莉丝汀娜•薇恩提议道。
「我们去看看状况好了。」
「嗯?喔。」
有那么一瞬间,她露出厌烦的表情,随即点了点头。
「我知道了,你们去看看吧。」
「好的,那我们先离开一下。」
弗格抓起艾儿蒂的手转身离开。
「要稍微加快脚步喔,艾儿蒂。」
说不定就这样脱离小队,直接转为单独行动比较好。
两人急忙赶回方才经过的街道,所幸匍都大桥在五个据点中离广告塔是最近的,花不到三分钟就已抵达目的地。
打开大门进入塔内,弗格环视了周围一圈。
「你先躲在这里。」
他将艾儿蒂藏在螺旋阶梯的暗处,原本应该要带着她一起走,但艾儿蒂体力不支,光是跑到这里就已经上气不接下气,怎么能再让她爬上这么长的阶梯。
「在我回来之前请不要移动,如果有人发现你……」
虽然有一瞬间的挣扎,但还是狠下心来。
「……杀了对方也没关系。」
艾儿蒂乖乖的颔首。
虽然平时满不讲理,但作战时艾儿蒂总是超乎想象的顺从。就像没有主见的机械一样,总让弗格感到心疼。
不过,现在当然不是感性的时刻。
弗格望了一眼坐在阶梯底下的艾儿蒂,接着一口气冲上楼。
两阶并作一步的冲上楼,不祥的预感愈来愈强烈。
——到底,为什么没有半发烟雾弹呢。
以常理而言,这代表各处都尚未开战。
若是如此,虽然也有可能是敌方刻意泄漏错误的时间地点,但实在说不过去。他们的目的是向各国展示新型键器「克拉夫念珠」的威力。若是秘密进行以示威为名的破坏活动,根本没有任何意义。击溃莹国派遣的知名炼术师,整个过程才是意义所在。
既然这样,还有什么其他的可能呢?
难不成——
如果,「战斗尚未开始」这件事本身就是场误会。
如果,是因为其他原因才没有发射烟雾弹。
弗格来到阶梯尽头,又攀上梯子抵达屋顶。
原本斯雷吉男爵应该要架着猎枪,用凌厉的眼神俯视着五处战场。
「……唔!」
但是,不祥的预感还是成真了。
首先映入弗格视野中的是混浊的黯红。
接着是一滩血红之中的肉块,以及肉块旁套着西装布料的手脚。
「斯雷吉……先生?」
那是亚力士•里诺•斯雷吉男爵整颗头部被彻底捣烂的尸体。
†
弗格飞也似的冲下楼,第一件事就是让艾儿蒂发射烟雾弹。
艾儿蒂不需要猎枪,她能直接使用炼术生成并发射。
依序是红色、黑色、然后是水蓝色。
分别代表「集合」、「唯独助手」、「匍都大桥」。
弗格与艾儿蒂当然随后就赶回匍都大桥。
万一各战场遭受袭击,为了避免只能眼睁睁看着设施与建物被破坏,所以决定只召集助手们。
方才下楼前也以肉眼能及的范畴简略观察了每个预定战场,大致上没有明显变化——却也无法抱持乐观态度。
弗格的视力有限,无法看得太仔细。原本猜测斯雷吉男爵可能备有小型望远镜,翻找尸体后却没看见任何类似的工具,就连男爵的爱枪也一并消失。
也就是说,斯雷吉男爵的私人物品不是被凶手带走就是被藏了起来。很明显是要阻挠此据点与各小队的联系,等到失联后再逐一个别击破。而这一切仅仅只是序幕。
弗格带着艾儿蒂奔跑,想起关于斯雷吉男爵的种种。
他是个好人。狡狯、聪颖,而且还是位绅士。
以往共事时,他应该也察觉了艾儿蒂的特异体质,但从来不曾过问。是个好相处的人,真的很令人遗憾。
但现下没有时间用来感伤。
究竟他是因何而死,这之中一定有什么被忽略的关键。
终于抵达匍都大桥。
他们向相距一百公尺左右,站在桥中央的克莉丝汀娜挥了挥手。
「薇恩女士!」
她的剑已经出鞘,是把西洋剑。纯黑的剑柄搭配鲜红色剑身,光是外型设计都令人不寒而栗——看样子应该是名品等级。
「刚才的狼烟是你们放的吗?」
她锐利地瞥向奔来的弗格与艾儿蒂。
「给我好好解释一下。」
这时候该叹一声「果然哪」吗?周围气氛一下子冰冻了。
「……斯雷吉男爵被杀了。」
弗格开门见山的回答。
「所以我下了让助手们到这里集合的判断,好了解一下各地的战况。」
「然后呢?」
「看样子得依状况改变作战策略,我们这边能制造狼烟当作信号。」
「原来如此。」
克莉丝汀娜从鼻间冷哼了一声。
「带头的被撂倒了啊,真不吉利。」
「有人攻击这里吗?」
「完全没有,我正闲得发慌呢。」
——话说回来。
从刚才开始,就一直有个疑点在弗格的脑袋里盘旋不去。
敌方的动机实在难以理解。
他们为什么要放弃在原订的时间地点进行攻击,而跑去杀害斯雷吉男爵?他是这次行动联繋的关键,先除掉他的确是上上之策没错。事实上,他们已经先占了上风,弗格等人现在的确处于不利的状态。
可是——重点在于,对方有杀害斯雷吉男爵的这个想法,本身就很令人费解不是吗?
由斯雷吉男爵担任指挥,负责联系各小队的作战计划,是昨天才决定的,敌方不可能会知道。他待机的修维亚力工业公司广告塔,也从来不在敌方的攻击目标内。
如果只是敌袭时间错误,还可以说是谍报部掌握了错误情资。然而,恐怕并没有这么简单。
「我们的作战计划……外泄了。」
「看起来是这样没错。」
克莉丝汀娜对弗格的自言自语做出回应。
「所有的情况都导向一个结论。呵呵,事情好像愈来愈有趣了。」
没错。
对方得知昨天才决定的作战计划这件事,就代表着——
「弗格!」
听到自己的名字,一转过头就看到米歇尔跟绮莉叶两兄妹。
「艾儿蒂,你没事吧?」
绮莉叶用眼神对弗格致意后,就直接往艾儿蒂跑去,紧握住她的双手。
「我还好。」
艾儿蒂面无表情地冷淡回应。似乎不知道、也没兴趣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这在任务中很常见。可能是因为完全信任弗格,也可以说是不管周围发生任何状况,都无法威胁到她。
弗格则转头面向米歇尔。
「抱歉,擅自聚集了大家。目前状况是……」
简单地说明现况。过了预订时间之后还是没看见狼烟讯号,前去查看时才发现斯雷吉男爵已经遭到杀害,而且各地的战况不明——
听完弗格的报告后,米歇尔露出一脸苦恼。
「我这边也是坏消息。」
这时候才发现——
米歇尔的左手腕——从袖子上方被染血的布条紧紧缠绕起来。
他受伤了。
「……该不会?」
被攻击了吗?
米歇尔接下来的说词证实了弗格的猜测。
他压着受伤的左手腕,吐露心里的不甘。
「欧图•斐伊就是叛徒。敌人……不只是外国炼术师,敌人从一开始就已经在我们之中卧底了!」
之后,过了十分钟左右。
分散各地的小队在看到弗格发出的信号后都赶了过来。
但是各地的报告只能用惨不忍睹形容,愈听愈让人沮丧。
首先是维也纳广场,尽管弗格发出的信号是集合助手,到场的却是雷迪克•梅尔一人。据闻,他们遇上偷袭,两名助手都惨遭杀害。但雷迪克已经为他们报了仇,就这点来说不得不佩服。他本人对于「没有保护好他们」这件事也无法释怀。
福兰切斯卡大教堂的遭遇跟维也纳广场相去不远。肯尼斯•布兰特虽然击退了突袭,两名女助手却都不幸战死。
至于铁匠公会总部,只能说更加惨烈。讲明白一点,已经全数罹难。由于没人来集合,雷迪克便前往查看。助手两人不用说,就连米妮•戈尔与雷尼•戈尔这对双胞胎似乎都是被一击毙命。
罗尔制铁公司大楼这边则是在信号发出后,欧图•斐伊马上叛变,袭击了米歇尔跟绮莉叶——某方面来说,这里最糟糕。奋力抵抗后两人都幸运逃过一劫,但对方早就不知去向。
匍都大桥没有遭受攻击虽然让人在意,但现在已经没有余裕思考,横亘在眼前的问题早已堆积如山。
「……有几个疑点。」
大概整理出全体状况后,米歇尔率先打破沉默。
「第一,建筑物与市民都安然无恙。尤其是铁匠公会总部这边……明明我们的兵力都被灭绝了,建筑物却没受到半点伤害。」
「没错。」
看过实际状况的雷迪克.梅尔点头赞同。
「全部的尸体都整齐堆在总部大门口让人有点反胃就是了。」
「这次的敌人是国外的炼术师,目的是卖弄新型键器……这些是可以确定的。但是对方为什么不对建物出手?」
难道是觉得这么做的意义不大?
这样也不太对。
确实,若不与莹国炼术师交战,破坏建筑物对示威行动而言没什么意义。但若是在双方开战并击败我方的状况下,就这样不理会建筑物更显得不自然。还不如大肆破坏以宣称胜利。
会是因为某种理由才无法进行破坏吗?
无法使出足以破坏建筑物的炼术?不对,这不可能。有「克拉夫念珠」在手,炼术等级至少可以提高两个档次,连破坏建物必须的阵法都能省去。
没有时间?或是从一开始就不打算破坏建筑物?还是算计着我方聚集在一起的时候,准备从现在开始进行破坏——脑海里列出各式各样的可能,但不确定因素实在太多,根本无法预测。更猜不透其中的原由。
「再来,为什么匍都大桥没有受到攻击?」
米歇尔向大家丢出第二个疑问。
这也是个谜团。其他地方都受到攻击,唯独这里毫发未伤,明显是刻意的。
「该不会是被我的名号吓到,所以逃了?」
克莉丝汀娜的语气充满戏谑,但没有人附和。
相反地,似乎还惹人不快,只换来怀疑的注视。
「哼,话先说在前头,我可不是叛徒,虽然无法证明……但若硬要安插个罪名给我,我也没在怕就是了。」
淡然一笑睥睨着在场所有人,那表情与「染血荡妇」的称号再相配不过。
「单挑我们所有人?你还真有自信啊。」
舞士肯尼斯嘲笑般,细长的脸蛋也为之扭曲。
「要试试看吗,风雅男?不过你看起来好像没什么可看之处啊。」
「请你们两位别闹了!」
米歇尔忍无可忍地出声阻止。
「自己人内哄不就称了敌方的意吗!现在不是做口舌之争的时候了。」
但一度剑拔弩张的情势,可没这么简单解除。
「是这样吗?我觉得就这样把心头大患放在身边反而更危险呢。」
再加上雷迪克,情势眼看就要一发不可收拾。
——这下糟了。
弗格咬牙。
聚集一群自视甚高的人根本无济于事。既没有团体意识,也感受不到合作的必要性。他们大概觉得凭自己一个就能解决一切了吧。
在场的,也就是生还的一共七个人。
其中看上去实力坚强的有三人。「四剑」雷迪克•梅尔、舞士肯尼斯•布兰特、「蛇女」克莉丝汀娜•薇恩。他们打算揪出背叛者。或者应该说,他们打算毫不留情地杀了所有怀疑自己的人。
除此之外的四个人,就是自己跟艾儿蒂、米歇尔与绮莉叶四人。虽然站在安抚他们的立场,但看样子并不太容易。那些人原本就看轻这边的实力,就算试图说服,他们也不见得听得进去。
一瞬间,他甚至有让艾儿蒂把「伊祖苏圣骸布」脱卜的念颁。
持续散发出剧烈毒气,就连「克拉夫念珠」都相形失色的强悍力量——想必能对他们造成威迫。要是使他们畏惧还好,若是剌激到他们,反倒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况且艾儿蒂的体质是机密,弗格也尽可能不想让其他人发现,若是露馅,这场战争结束后还得暗杀掉所有对象。其他人还无所谓,但希望至少能避免让艾儿蒂亲手杀了米歇尔跟绮莉叶。
除此之外,雷迪克他们所说的话其实也不无道理。
若是有叛徒混在这群人之中,就无法置之不理。
到底该怎么做才好?战况本就够棘手了,在这里耗费时间的同时,维也纳广场与福兰切斯卡大教堂说不定早就陷入水深火热之中。
事态再这么胶着下去也不是办法。
就算没办法彻底解决,也得赶紧想个因应的对策才行——
就在这个时候……
「哪,可以先听我说几句话吗?」
肯尼斯•布兰特突兀开口,漫不经心地扫视了在场所有人一眼。
接着从他口中说出的话,着实让弗格感到意外。
「我就直说了。我们……应该说我跟『四剑』以及『蛇女』,我们三个人根本就没有背叛的理由不是吗?」
「等一下!你这句话是什么意……」
米歇尔激动地挺身想冲上前。
但下一秒。
「哎呀,劝你还是别轻举妄动比较好。」
克莉丝汀娜将剑锋对准米歇尔的喉头。
「哥哥!」
绮莉叶无法坐视,也急着想松开艾儿蒂的手想赶到哥哥身边。
「不好意思,你也一样。」
一只手臂从绮莉叶身后伸来——肯尼斯勒住她的脖颈加以牵制。
「……呜!」
弗格一个箭步护在艾儿蒂面前。就算脑海里闪过救米歇尔跟绮莉叶的念头,最重要的还是顾全艾儿蒂。
「啊……弗格。」
艾儿蒂似乎还没搞清楚现在是什么状况,却隐隐感到不安,只能伸手搂住身前的弗格手腕,整个人贴了上去。
「没什么好担心的。」
弗格安抚着身后的艾儿蒂,与肯尼斯等三人对峙。
「你们想做什么?」
对方三人慢慢拉开了距离,米歇尔与绮莉叶自然是被当成了人质。
「你们两个也别乱动。弗格和那个……叫做艾儿蒂是吧?」
雷迪克出声警告。
「好了,风雅男,快解释一下我们为什么没有背叛的理由吧?啊啊,对了,关于你叫我『蛇女』这件事,这次就先睁只眼闭只眼,下次可就不会轻饶你了。给我记牢了,我比较喜欢『染血荡妇』这个外号。」
克莉丝汀娜笑着说。
「你根本就不知道肯尼斯想说什么,就做出这种……!」
「闭嘴,小鬼。」
米歇尔的抗议声被锋利的刀口阻止。
「道理很简单。」
肯尼斯装模作样地搔了搔头。
「因为我们很强,名气大到在匍都可说是家喻户晓。如果能顺和完成这份任务,说不定还能被企业雇用,或是收几个徒弟……成功早就是囊中物。我们有什么理由要叛国与他国结盟?完全没有吧?」
接着,又露出一派得意的模样睥睨着弗格等人。
「相较之下,你们当然有背叛的理由。应该说,你们搞背叛的理由可多了。不过是个默默无闻的炼术师,莽撞接下必须与拥有新型键器的强敌对着干的艰难的任务……在我们看来,你们要是不叛国才有鬼呢。」
这样的分析当然不适用在艾儿蒂与弗格身上。但在这种状况下,就算据实以告,恐怕也没什么说服力。更何况也无法排除米歇尔两兄妹的嫌疑。
于是弗格问道:
「那欧图•斐伊的事该怎么说?」
若是理性劝说,对方或许会改变心意。
「他们两个可是被他袭击了。」
「要是相反呢?说不定是这两个家伙杀了欧图•斐伊,然后装模作
样地跑来集合,对我们撒谎。这也不无可能吧?」
「你的理论有破绽。肯尼斯.布兰特,就你所说,如火他们有实力能打败那个大名鼎鼎的杀手炼术师,就没有叛国的理由了。」
克莉丝汀娜这时插了嘴。
「说不定被袭击也是跟欧图串通好的说词。那家伙现在搞不好正躲在某处等着偷袭我们呢。」
「你根本就在自说自话!」
脱口而出的声音难以自制地变得粗哑。
「在场所有人都无法证明自己完全清白,要这样怀疑下去根本没完没了!」
嘴里反驳着,同时脑子也拚了命地思考。
情况很糟。一定得想办法突破盲点才行。
可以的话,弗格希望他们能先放开米歇尔跟绮莉叶。尤其是绮莉叶,她是艾儿蒂交到的第一个同龄朋友,就算是为了艾儿蒂,也不能让她死掉。
只是换个角度,弗格心里也有「他们该不会真的……」的疑虑。
肯尼斯与克莉丝汀娜的话虽然剌耳,但也不无道理。
当然就情感面来说,实在难以想象米歇尔跟绮莉叶会叛国,所以弗格选择站在他们那一边。
然而现实是,根本没有人可以保证他们两兄妹绝对不会叛国。
纯粹以客观角度推论的话,其实——
「的确,我们也很可疑没错。」
雷迪克•梅尔皱眉继续对弗格等人施予威压。
「不过,这两个人……尤其是哥哥,好像还有一个更关键的理由吧?」
没有错。
还有另一个原因,也就是——
「这次的计划全是由那家伙一手策划的……搞不好我们昨天在讨论的时候,就已经被他玩弄于股掌之间了。」
「唔……」
对方提出这个论点,让弗格丝毫没有反骏的余地。
看着弗格一脸面有难色,克莉丝汀娜扬起一抹极艳媚的笑容。
「喂……既然疑点重重的话,不如这么做吧?」
彷佛猎物当前的毒蛇,完全不负「蛇女」的称号。
「我们现在就来杀了这些家伙吧。」
冷冷地,她残酷地说道:
「如果就这样被我们杀了,表示他们根本没有击败欧图.斐伊的实力,也就是无辜的;不过……相反的,要是有办法避开我们的攻喂,就代表有罪。既然有罪,当然就要认真打一场啰。怎么样?」
「……别开玩笑了。」
这一次——弗格终于也动了肝火。
「根本是强词夺理的诡辩,这种做法跟一百年前的女巫审判有什么两样!」
面对怒眼相向的弗格,肯尼斯只是似觉无奈地嗤笑一声。
「我说你到底懂不懂啊?管他什女巫审判,无论你再怎么想替他们辩解,也只是浪费口水啦。」
「这是什么意……」
「因为我们很清楚自己并不是叛徒,但是不晓得你们到底是不是无辜的。唯一能确定的,就是叛徒的确存在这件事。」
「先等一下!你说那是什么……」
完全没把急得大喊的米歇尔看在眼里。
「我就不拐弯抹角了。不论你们是清白也好、是叛徒也罢……对我们来说,杀了你们可是一点都没有损失。」
肯尼斯•布兰特那张美若女性的脸庞浮现出扭曲的神情。
米歇尔与绮莉叶的面色已经惨白如纸了。这也无可厚非,刚刚那番说词等同于宣判他们的死刑。
另一方面——
就在这个时候,弗格突然对他们目中无人的发言感到一丝不对劲。
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
那些论辩、强硬的态度、让人难以接受的歪理,撇开这些莫名其妙的东西——他们所说的话难到没有泄露出什么决定性的破绽吗?
但还来不及深思,事态已经有了进一步的发展。
不用说,是往坏的方面。
「请……请等一下。」
这个时候,绮莉叶已经害怕得全身不停发颤。
「拜托,听我说好吗?哥哥跟我……并不是叛徒。」
她的双眼泛泪,嘴唇发紫。
「求你们放过我们!请放过……我跟哥哥!」
那是几近崩溃的哭喊。
哀伤、愤怒、以及对现况不明所以的困惑。更多的是恐惧。在这么多负面感情交杂下,绮莉叶的情绪已经错乱,视线无法聚焦,哀求哭喊的声音也渐渐模糊。
「哥哥!弗格!艾儿蒂……艾儿蒂!」
艾儿蒂吓了一跳。
在此之前都因为害怕雷迪克•梅尔等人的存在而躲在弗格身后,彷佛事不关己——但在绮莉叶呼唤她的名字后,似乎终于察觉到异样。
「……绮莉叶。」
她使劲握住弗格的手腕。
「我……我……」
双眼不停眨动,呼吸加重,说话也开始结巴。
艾儿蒂正对自己的心情感到困惑。
她不懂该如何表达内心汹涌的情绪波涛,也不知道怎么处理。第一个交到的朋友遭遇危机时,是该像弗格跟伊欧遇到相同状况时般对应吗?或是相反,采取对待那些乌合之众一样的方法呢?她陷入迷惘,不知该如何是好。
「弗格?我……绮莉叶她……」
随着颤抖的声音,纤细的指尖又加重了力道。
弗格也思忖着。
脑袋飞快地不停运转着,只希望能找到一个办法,实现艾儿蒂的心愿。
问题在于艾儿蒂还穿着「伊祖苏圣骸布」。
脱下虽不费力,但她目前还无法立即办到。
也就是说,现在其实是一对三的状况。想同时兼顾艾儿蒂、米歇尔及绮莉叶三人的安全实在太强人所难,而且也已经太迟了。
——偷袭肯尼斯•布兰特,等救回绮莉叶之后再架开克莉丝汀娜的剑,援救米歇尔?行不通,雷迪克•梅尔一定会攻击艾儿蒂。
——先抱着艾儿蒂往后跳开,等脱下「伊祖苏圣骸布」后再联手对付克莉丝汀娜跟肯尼斯?这也不行,绮莉叶与米歇尔到时已经先没命了。
——要不然,抱着艾儿蒂直接冲向肯尼斯跟克莉丝汀娜?无稽之谈,现在的弗格还没有如此能耐。
——干脆拔刀将「伊祖苏圣骸布」斩碎,接着乘势追击?实在无法下手。要是毁坏「伊祖苏圣骸布」,回到皇宫后艾儿蒂跟伊欧的处境就危险了。
——既然这样的话,就让对方放松戒备吧。试着哄骗、或想办法说服?该怎么做才好?一定有什么方法,仔细想想、快点想啊——
从头到尾都没有「放弃」这个选项。弗格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艾儿蒂。既然艾儿蒂想救绮莉叶,那就得做。无所谓办不办得到,而是无论如何都要做到。
正因如此——
这件事已经超出弗格的思绪以及能力之外,完全束手无策。
从绮莉叶错乱地喊出艾儿蒂的名字,在艾儿蒂有所反应并叫住弗格、握住他的手腕——一秒之后。仅仅一秒,几乎就在同时。
在这一秒内拚死的绞尽脑汁,却完全赶不及对方的行动。
「……哼。」
雷迪克举起一只手,下达指示。
「喀啦」一声。
肯尼斯•布兰特痩弱的手,没有一丝犹豫地扭断了绮莉叶的脖子。
「唰」的一声。
克莉丝汀娜的剑锋,贯穿了米歇尔的心脏。
†
「……唔!」
「哎唷。」
弗格反射性想跨步冲向前,却被雷迪克挡住了去路。
「别想再靠近了。」
随即将手抚上腰间的弯刀,却找不出对方的任何破绽。而且就算突破防线,也毫无意义了。
弗格转头看向站在身后的艾儿蒂。
——啊啊。
「绮莉叶……?」
艾儿蒂吐出低喃。
无视弗格往前走了几步,脸上已经没有表情。
肯尼斯一笑置之的松开手,那态度像在表达遗憾,而绮莉叶——不久前还是绮莉叶的东西——就这么瘫倒在地。
不用说,米歇尔也一样当场惨死。一剑剌入心脏,甚至没有流多少血。
——不要。
「啊……J
绮莉叶的嘴角稍微痉挛颤抖了一下,但那不过是单纯的生理反射。她已经死了,甚至根本不需要怀疑。
艾儿蒂凝视这一切,脱下覆住自己的兜帽。
她的双眼,那双彷佛映照整片苍穹的青蓝,缓缓地盈满泪水。
——拜托别这样。
「绮莉叶……死了吗?」
一滴、两滴,眼泪滑落。
艾儿蒂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流泪。
雷迪克、肯尼斯、克莉丝汀娜三人窃窃私语,笑着往这边说了些什么。一点都已无关紧要,现在对弗格来说最重要的是——
——艾儿蒂。
「……为什么?」
看着倒卧在地的
绮莉叶与米歇尔。
她看着,然后缓缓开口。
她哭泣着,不解地问。
「哪,弗格。绮莉叶为什么会死掉?」
——啊啊,可恶。
弗格紧咬住下唇,力量大到几乎渗出血来。
别让艾儿蒂看到这些场景。
「啊……是我的错吗?」
别将这种绝望……
「是因为跟我变成朋友,所以绮莉叶才死掉的吗?」
——强加在我的艾儿蒂身上。
「不是……不是这样的,艾儿蒂,这是因为——」
艾儿蒂根本不懂。
对她而言,「死亡」是由她所赋予的。
她的任务,就是杀了该杀的敌人。
而不该杀的人,也会因为接近她而招致死亡。
艾儿蒂始终无法习惯除了自己以外的人死去,更何况是亲近之人的死亡。
所以,才会变成现在这样。
才会造就——如此扭曲的伤害方式。
「这小鬼在说什么啊?」
克莉丝汀娜将深红的剑身抵在肩上随意玩弄着,难以理解地低喃。
「虽然我原本就觉得她是个怪胎。」
「不过说老实话,脸蛋倒是挺漂亮的。」
肯尼斯的笑意融合了身为男性的欲望,以及女性的嫉妒。
「可惜是个叛徒。」
「真是无聊。」
雷迪克拔出腰间的剑,看了躺在脚边的绮莉叶一眼,感叹道。
「既然你都挺身帮他们说话了,看来就是那么回事了吧?」
所以——
「……那么回事?你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从身后拥住艾儿蒂,再次将她藏在自己身后,弗格沉声说。
「我已经把所有事情都想通了。」
该说是嘲讽,还是不知好歹?
绮莉叶与米歇尔的死亡、艾儿蒂由此而生的创伤,似乎让弗格的思绪剎那之间明朗了。
就像被迎头浇了盆冷水,一切都清清楚楚现了形。
弗格反手握住悬在腰间的短刀刀柄。
拔刀出鞘。
那是一把小型弯刀。刀身描绘着优美的曲线,长约二十七公分的双面刃。弗格怒视三人——愤然吐出一句。
「背叛者是你们三个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