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第七章 于临终的剑戟孕育鲜血

通往王座大厅的螺丝阶梯既漫长又安静,只回荡着两人的脚步声。

四天前,两人也爬上了同样的路。当时是急奔而来所以呼吸紊乱,因此连吸进了空气问混杂的浓烈脏器腥臭却连皱眉的时间也没有。

从上方飘来的血腥味,经过了四天还是挥散不去。

明明天花板和墙壁都已崩坍,整个直通天空了,却连风的流动也无法带走死亡的残滓。

爬完全数阶梯,来到门前。

巨大得甚至得抬头仰望,对开的门——在优贝欧鲁来袭时,彷佛纸被剪刀裁开般俐落地被斜砍成两半,早已不复应有的形影。

在那扇坏掉的铁门另一侧,他们就在那里。

一认出弗格和艾儿蒂,便笑道:

「……这里将来也得进行修缮才行呢。」

两人踏入传来声音的王座大厅。

「我打算把这里重建成与新国王相匹配的地方。这样任由风吹雨打实在无法让人静下心呢。搞不好干脆整座城堡重建也不错。」

边听他打诨边走到大厅中央。

来到相距五公尺处停下,弗格回话:

「说得也是,有必要整修一下……只不过不是为了你,而是为了理查德殿下。你该待的地方不是这里,而是在坟墓底下,地狱的业火里。」

「简直像是戏剧中的反派角色会说的台词呢。」

像在作戏的人反倒是你才对吧?弗格在内心苦笑。

墙壁崩坍,天花板崩落,如今已成废墟的房间——优贝欧鲁就镇坐在中夹,过去汤马斯国王的宝座上。

看起来既狂妄又矫揉造作。

宝座整体都带有皲裂,靠背的一部分还剥落了,已不复昔日的光彩。倚在座椅脚边,一身魔女装扮的少女更助长了他戏剧化的态度。

蒂·琪·莱姆。

脸颊上化着泪珠型的妆,使她看起来也像个宫庭小丑。

有着中性五官的人造人坐在宝座上,身旁随侍着魔女,看起来实在像极了什么舞台剧。

「弗格以及艾儿蒂米希雅公主殿下。」

优贝欧鲁并未起身,依旧手肘倚着扶把、撑着脸颊说道:

「欢迎莅临我的城堡。」

挑衅似的发言不知是想激怒他们,或者真的游刃有余?八成两者都有吧。现今他的立场是胜者,是他在「奉陪」弗格他们。

但这边当然也不会因为这点程度就失去冷静。

很神奇地,弗格和身旁的艾儿蒂都很冷静。虽不知赢不赢得了眼前的对手,但对于战斗一事并未抱持任何一丝不安。

「我听雷德说了,你好像得到了很有趣的力量嘛。」

「有不有趣全看你决定了。」

「关于『艾莉丝十七号』,早就在我的预料范围了。自从艾莉丝·嘉立尔躲起来之后,我就在猜想会不会变成这样了。我在意的是你的炼术知识……是从哪得到的?难不成找到了罗兰的工作室吗?」

优贝欧鲁的问句里多半夹杂着嗜虐的色彩。这家伙依然还对错误的推断——罗兰创造他们人造人的理由信以为真。所以八成只认为他们明明是为了让父亲利用而生的孩子,却无耻地跑去父亲的墓地里捣乱了吧。

弗格笑着回答他:

「我们的父亲不是你所想的那种人,就这么简单而已。」

没有义务全部告诉对方。

只不过任由对方嘲笑果然还是让他不太服气。

「他的器量才不像你一样。像你这种思考肤浅、自以为是地发表什么『完全的存在』理论的人,永远不可能比得上他。」

「……哦?」

就算是优贝欧鲁,也难得严肃了起来。

他挑起半边眉毛,缓缓站起身。

「被你说得这么果断,让我不禁好奇起来了。可是就凭你那个力量……又能与肤浅又自以为是的我对抗到何种程度呢?」

「啊哈,要开打吗?优贝!」

蒂·琪开心似的发出柔媚的叫声。

「坦白说,四天前的你实在无趣至极了,简直可说是让人扫兴。所以我很期待,今天的你究竟能将我逼到何种程度?」

「盗用别人的力量有什么好得意的?优贝欧鲁·卡特榭雷提斯。」

弗格抽出腰际的刀。

「艾莉丝十七号」——「魔剑之母」托付给他的漆黑之刀。

「不是盗用,而是留在你们身上只是暴殄天物,所以我才替你们继承。还有我不是得意,而是变成了完全体。」

优贝欧鲁也拔出腰间的长刀。

「艾莉丝十八号」——「魔剑之母」所赐予的纯白之刃。

「艾儿蒂!」

弗格呼唤身后的少女。艾儿蒂点头,退后了一小步。袒裸的背后浮现图案,朝空中蔓生出炼术阵。

「蒂·琪。」

优贝欧鲁也呼唤脚边的魔女。蒂·琪回应了一声「嗯!」便跳上宝座的扶把,让黑色的斗篷随风飘扬,露出戏谑的笑容。

面对反手握着弯刀的弗格,优贝欧鲁的举止倒是一派自然。

慵懒地提着半透明的白刃伫立着。

装模作样撩起头发、弯起嘴角的他,还是老样子散发着诡异又深不可测的气息。让人可以预想到不管朝哪边进攻都会被他一剑劈开,而且有种似乎任何攻击对他都不管用的错觉。背脊因颤栗而发冷。但是——要是被他的气势给震慑,那么接下来就没戏唱了。

「尽管放马过来吧。先来小试身手一下。」

首先就让他那张游刃有余的表情转变成惊愕吧。

弗格身体一沉,深呼了一口气,然后在呼气的同时双脚使力。

手握紧「艾莉丝十七号」剑柄上的把手。

衣服底下已经事先设好了炼术阵,一碰到高浓度的毒气就会立即起作用,强化肌力、反射神经、视力、听力、于战斗中所需求的一切身体机能。

「……我要上了!」

向前踏一步,弗格直冲而去。

一面拉近距离,由下段使出纵身往上跃的一闪。想当然,优贝欧鲁做出了确实的反应,他稍微举起手臂,将白刃置于弯刀的路径上。

他一定是明明躲得掉,却还故意去接这一刀。首先他想比较武器的性能。

「艾莉丝十八号」,半透明又带点浑浊的奇妙刀刃。

过去自己不仅无能为力地看着爱刀被一刀两断,连腹部也被捅了一个洞的记忆在脑中苏醒。不过关于那玩意的构造,昨晚已经听艾莉丝本人讲解过了。

它的特性就是能将现世的物质转换成炼狱的毒气。

换言之,它的构想与一般的炼术完全相反。被那把白色刀身触碰到的东西,哪怕是钢铁或岩石、血肉或水分,无视乎硬度或强度都会被分解成炼狱的毒气。恰好就像是将炼术创成的幻想物质还原为大气——像「消失点」一样。

因此由旁人眼中看起来,才会觉得好像势如破竹地将物质给斩断。

理论上看起来像是无法防御的斩击,但当然绝非万能。

它的缺点在于这个炼禁术所能生效的对象及范围。

能够发挥如此特性的就只有刀身的刀刃部分,仅仅只有数公厘。因此就跟实际的刀子一样,就算以刀背去触碰也斩不断东西。而且将广范围物质换置成毒气、藉此让对象消失,这种特技也是不可能办到的。

此外,对于大气——氧气、氮气或二氧化碳之类的气体也不起作用。因为大气一旦消失,刀刃便会产生真空,如此一来也会伤及使用者。

还有另外一个缺点。

将接触的对象转换成毒气,藉此破坏聚合并加以斩断——由于特性如此,因此对这把刀来说,有一种绝对斩不断的东西。

说穿了就是它在破坏时所产生的副产物,那个物质就是——炼狱的毒气本身。

长刀与弯刀彼此碰撞。

「什么……」

优贝欧鲁诧异地瞠大了眼。

锵——发出高分贝的尖声,「艾莉丝十八号」停止行进。

弗格使力,刀身被往上弹开时顺势掘了优贝欧鲁的侧腹一刀。

「呜!」

刀刃就这么刺进躯体的深处。

就算是对方也不得不起了反应。身体一扭,向后大幅跳开回避了斩击。

伤口大概深约五公分吧。以常人来说算是重伤,不过优贝欧鲁有「消失点」。他立刻让「克拉夫念珠」召唤出毒气来吞噬,强化恢复力。

溢出的血一下子便凝固,再过几分钟后伤口大概就愈合了吧。过去曾是自己的专属特权被他人使用,实在教人心有不甘,弗格内心气得咬牙切齿。

「那个……该不会……」

优贝欧鲁一面向右拉开两步距离,一面瞪着弗格手中的黑色弯刀。

「原来如此,『艾莉丝十七号』……原来是那样的啊。」

该说不愧是优贝欧鲁吗,当下立刻就看穿了。

将炼狱毒气本身固定于现世,再加以压缩、物质化来作为刀身所锻出的剑。

就算是「艾莉丝十八号」,也无法将原本就是毒气的东西再转换成毒气一

次,当然也就无法加以排除后继续挺进,因此刀与刀便碰撞在一起。

而想必以炼狱毒气本身作为刀刃,其优势绝不会仅此而已。

「……『醒来』。呜咽哭泣/白之咎!」

优贝欧鲁眯起眼,咏唱出简短的咒语施放炼术。一方面是为了牵制弗格好让他无法追击,同时也是在中距离下掌控主导权的一击。

在空中出现冰刃,三根「冻矢」(Ein3)朝弗格射出。

既非无法闪避的速度,数量也不多,八成是故意的。大概打算趁弗格闪身回避时拉近距离吧。那么就故意违逆他的期望,让他这招转成我方的攻击吧。

箭矢飞来的前一刹那,「艾莉丝十八号」轻轻挥了一下。

呼应使用者「防御」的意志,刀身表面浮起复杂的纹路——也就是炼术阵。以刀身为原料,即时发动炼术。

「障壁」在弗格眼前展开,在空中挡下了「冻矢」。

若与雷德战斗时发动的「亿之剑骚」是为了攻击的自主发动术式,那么这个则是为了防御的自主发动术式。它的设计是刀身表面已事先描绘好了术式,能对应状况而浮现。这种设计是由于剑本身就身兼键器与支撑炼术阵的基座,因此才能够办到。

「冻矢」顿失威方后落地。弗格就这么再次走上前。

这次不是斩击,而是使出突刺。瞄准心脏的同时并发动「亿之剑骚」。

刹那问,优贝欧鲁目中无人地笑了。

这次换成弗格讶异得瞠目结舌。

就在弯刀的刀尖几乎触及上衣的瞬间,优贝欧鲁的身体从他眼前消失了。简直就像见到了魔术或幻觉一样。想当然攻击挥空了,临时收不回力道,脚步也跟着踉跄。看丢了对方使得弗格背脊彷佛冻结。扎稳脚步重新站好姿势,回头并让视线巡逻周遭。

优贝欧鲁的身影出现在弗格的斜后方,距离约三公尺。

而在他的身后,戴着尖顶帽的少女正在笑,身上的黑衣随风摇摆。

「蒂·琪·莱姆吗……!」

是她的术式。

是藉由连结空间进行了瞬间移动吗?那是以什么样的原理办到的?

当然,没有时间让弗格解惑。

优贝欧鲁与蒂·琪的身影再次消失,同时身后察觉到气息。

弗格紧急转身,挥出弯刀的同时压低身体。虽是盲目的牵制,但至少能在遭到出其不意之前行动。可是想必对方也不会乖乖待在同一个地方。

第三次消失,然后又出现。

这次就在弗格的旁边两公尺。对方向前跨跃一步拉近距离,进入攻击体势。

「艾儿蒂,全方位放出『利刺』!」

以「艾莉丝十七号」接下横向挥来的一闪,弗格放声叫道。

才刚挡下攻击,优贝欧鲁的身影又再次消失。

是打算再从别的地方突袭吗?

但绝不让他得逞。同样的招式来第四次,想让人不察觉他的模式也难。

他们使用的大概是飞跃空间来移动的炼术吧。

换言之他们从这个世界消失的时间应该不到十分之一秒。既然如此就不要以点而是以面来攻击,那他们不管想瞬移去哪里都逃不掉。

「……『利刺』!」

在后方、房间角落待机的艾儿蒂大叫。

扩大的炼术阵,在空中创造出了数十个有着尖锐前端的幻想金属。

漫无目标地对着王座大厅的全体空间放射。

弗格蹲下身体,张开「障壁」保护身体不被艾儿蒂的炼术伤到。

然后如他的预想,两名敌人无法持续消失,在金属片的狂雨中现身。

「呜……!」

优贝欧鲁啧舌,使出了「消失点」。挥手的同时,直逼眼前的「利刺」被还原成炼狱毒气而消融。

攻击本身虽然失败,但弗格却在内心笑了。

从他们出现的地点来看,让他确信另外一项推测也是正确的。

——这个炼术能连结的空间,八成只有固定的座标。

换言之,消失地点与出现地点虽然看似自由自在,其实是事先便已决定好的。

经过一连串攻防,优贝欧鲁有几项行动能够证明这件事。

首先是在「冻矢」射出之前卜——他看穿「艾莉丝十七号」特性的时候。他为了拉开距离而向右移动了两步。不是向后或向前,而是向右。仔细回想,当时他不就是在往「能使用瞬间移动炼术的地点」移动吗?

由此消失又现身的第一次移动,格外显得不自然。

优贝欧鲁现身在弗格的斜后方三公尺。为何是那种不前不后的位置?要是从弗格的死角出现加以攻击,肯定能趁他不备。

接着他更是寸步未移,使出了第二次瞬间移动。

这次是弗格的背后。可是重新回想,那个点是优贝欧鲁他们「最初消失的位置」。消失身影引发弗格混乱,从斜后方出现令他回头,然后又回到原本的位置——换言之只不过是弗格自己转过身把背露给敌人看。

这样的伎俩可以说非常巧妙。

可是巧妙得太过头,反而成了让他对第三次瞬移产生狐疑的契机。

第三次出现在他的正旁边两公尺的距离。这时为何必须拉开距离?既然能自由移动的话,只要再一次从死角、而且是长刀的刀程可及范围出现不就好了吗?之所以没那么做,不就是因为办不到吗?于是他才怀疑能使用炼术的座标,该不会是事先固定好的?

至于第四次虽然是之前没出现过的座标,可是藉由艾儿蒂的「利刺」攻击,其结果让弗格的推理变成了确信。

他们没办法利用第五次瞬间移动来回避。

虽然「利刺」对着王座大厅展开平面攻击,但也并非没有能躲过攻击的地点。那就是炼术发射地点后方,或者攻击范围外——简单说就是艾儿蒂的背后,或者王座大厅上空。

只要一出现就马上再一次移动,时间应该就够躲开了,可是他们却没这么做。他们办不到。艾儿蒂虽然靠着墙边,但并非完全背倚着墙。为了展开炼术阵,她拉开了约一公尺半的间距。上空更是不用说,由拎天花板崩塌,状态甚至还看得见天空。

艾儿蒂的背后或上空,两者都没有能让他们移动的地点吧。因此当优贝欧鲁再次出现后,就只能以「消失点」来进行防御。

不管怎样,只要看穿了伎俩,就能够思考出对策。

要想即时发动如此高级的炼术,应该需要大规模的仪式才对。

记得以前曾听雷德说过,蒂·琪·莱姆的斗篷内侧画有分割的炼术阵。想要使用的时候,只要拉动斗篷让炼术阵接合就能让仪式完成。

但光是这样还不够。

所谓的空间跳跃,就好比画在一张纸上的两个点,若要让点与点重叠,不是在它们之间拉起一条线,而是要将纸本身摺叠起来。那么,为了指定应当重叠的「点」——也就是指定座标,应该还需要别的炼术阵才对。

蒂·琪在斗篷内侧执行的,终究只是打开通往异次元空间的洞口的炼术。还要再加上作为出入口的门上所设置的炼术,这个瞬间移动才算大功告成。

能想得到的就是地板下了。

这间王座大听,地板是以正方形的板状大理石铺成的,要动手脚很容易。

弗格对着背后大叫:

「艾儿蒂,再来一次『利刺』,只要创造出来就好!」

「知道了!」

由于炼术阵还在所以反应很快,许多的金属片马上就出现在她的四周。

弗格向后退开一大段距离来到艾儿蒂身边,开始编织「追加的炼术」。

「迷失而封闭的七色东风/贯穿悲哀的四季南雪/侧耳倾听忧郁的一隅北雨/聚集到西方/……」

口中念着咒语,右手指尖描绘出轨迹操控「利刺」。

金属片遵照弗格的指示朝向上空——飞上空中之后——

「……/于是/九十九/狙击暗夜/!」

如同雨势般,垂直对着王座大听的地面落下。

「咦,骗人……!」

铁青着脸惨叫的是蒂·琪·莱姆。

铺在王座大厅的大理石地砖,被「利刺」确实地——贯穿了。

只要穿出小洞就够了。只要一条线、图形的一部分有了缺陷,炼术阵就无法正常运作。

虽然不晓得是画在哪块地砖下,不过约三分之二的地面都被刺伤了。如此一来瞬间移动应该就大幅受限了。

插在地面的「利刺」在尽完职责后,马上就融入现世的大气之间消失了。

蒂·琪目瞪口呆,视线紧盯着地板,烦恼似的颤抖着嘴唇。

由她那模样看来,推理似乎是正确的。

「这么一来应该就无法瞬间移动了。」

弗格故意说出来。

端看对方的态度,他将进行最终的判断。

优贝欧鲁的反应——就某种意义而言很家他的风格。

也就是感到可笑似的扬起嘴唇。

「……有意思。」

明明伎俩被破解了,他却反而对此

感到高兴。

「呵呵……咯咯、哈哈、哈哈哈哈!有意思,太棒了!根本超出我的期待啊!真庆幸你能变得如此厉害回来!」

他夸张地摊开双臂加以称赞。但即便如此,依旧不改抬着下巴睥睨弗格的眼神。

大笑了一阵之后,缓缓深呼一口气继续说道:

「原本我估计大概连这个『箱庭的人偶』都还用不上,战斗就会结束了。在地板缜密设下的机关,我是以派不上用场的前提装设的。结果你瞧怎么来着?非但并非用不上,而且是才刚开始战斗就立刻派上了用场,甚至还一下子就被破解了。」

与说出的话语相反,语气中感觉不出懊阳。

换言之,他还很游刃有余。

不过当然,弗格也不可能只因破解了一个伎俩便就此大意。

优贝欧鲁有「消失点」。既然我方的主力攻击手段是炼术,那么就无法否定在前提上已处于劣势。该如何颠覆劣势——方法虽然是有,但是必须先尽可能挫败对手的伎俩才行。重点是要将他逼得不得不仰赖「消失点」来战斗。

除了瞬间移动炼术之外,他恐怕还设下了其他几种陷阱吧。虽然已藉由转生获得了强大的力量,但他原本就是这种个性的家伙。

紧抿着唇、摆好备战姿势,提防着对方下一步会采取何种行动。

结果优贝欧鲁却突然放松身体,耸耸肩后表情。

「话说回来,还真伤脑筋。」

他蹙起眉头,一脸悲伤,佯装出彷佛真的很困扰的态度。想当然看也知道是假的。但让人不懂的是,为何在这时候做出这种演技?

「蒂·琪·莱姆,看来你的力量帮不上我的忙。坦白说我很失望。亏我是那么地期待……实在只能说太遗憾了。」

这也很明显是谎言。

蒂·琪低下头。没办法窥见她帽沿下的表情,但这应该也是配合着优贝欧鲁,佯装出内心受伤的样子吧。

——为什么?

为何连她都要跟着演?是想骗弗格和艾儿蒂掉以轻心吗?不可能。用膝盖想也知道不可能会上这种瘪脚戏的当。

那不然这场三流戏码究竟是为了什么、演给谁看的呢?

优贝欧鲁仰望天空。

满脸悲叹的愁容,彷佛在诉说他已束手无策。

接着将脸缓缓转向一旁,说穿了就是无视战场、遥望着远方。

他的神情再次变化,由悲壮转变成恳求。

直到最后,弗格和艾儿蒂还是没能发觉他的意图。

远处响起火药爆炸的声音。

与此同时。

「……呜!」

一阵冲击窜过弗格的右脚大腿。

不是出于被打或被砍,而是一种彷佛被灼烫的针刺入的热度。伤口是点状的。

换言之,是枪击。

「是从哪里……!」

紧急弯下身观察四周。由气息来看,那两人并未做出什么。虽然一度怀疑是不是他们使用了残留在地上的瞬间移动炼术,但也不可能连一根手指都没动就做出攻击。如此一来,就是来自远处、第三者进行的直接攻击了。

能够瞄准这里的建筑物——有了!

刚才优贝欧鲁投出恳求视线的方向,有一栋建筑物。

那是艾儿蒂的居所,也就是艾尔莎王妃的慰灵塔。

虽然终究只是为了表面做个样子,但塔楼顶端有着一间慰灵用的小房间。不用说,当然有楼梯可以通到那里。小房间与这里的直线距离大约五十公尺吧。由于王座大厅的墙壁大半都已崩坍,所以没有遮蔽物,是个适合狙击的好地方。

射手八成是妮娜·斯雷吉吧。绮莉叶说「已经让她无法再战了」,因此他们也就对此大意,而没将她算进敌方阵营。

可是就算说要让妮娜狙击,又为何要演那种戏码?若说是为了吸引弗格的注意力也太不对劲了。

似乎察觉到弗格的疑惑,优贝欧鲁看向他。

「在我们之中,只有她一个人是『正常』的。」

表情虽然还在认真演戏,但声音已恢复原状。也就是打从心底感到愉悦——当然,没聪见对话,妮娜光从远处看也不可能会知道。

「操控像那样的角色实在很有趣。如果只是照一般方法骗她是不行的……一旦她本人发现自己被骗,爱恨就很容易被颠覆。所以要反其道而行,先舍弃她不管。舍弃她、等到她绝望之后,再给她一丝曙光。那就是刚才演戏的用意。」

光听他的说明,情报实在太少,让人难以理解。

不过由此来推断,妮娜·斯雷吉对于是否该继续当优贝欧鲁的同伴,内心应该抱持着纠葛。仰慕他,相信他的行为是出于善良与正义,因而追随他——但却在某个阶段看穿了真相。

「当然,她会不会站在我这边是一个很大的赌注。她也很可能会反过来攻击我们,我也做好了心理准备……不过以结果来说算是成功了。」

恐怕得知了真相而感到绝望的她,还是又被优贝欧鲁玩弄于掌心了。

不,正因为一度令她绝望,所以才得以操控她。

刚才的演技,换言之就是在让她选择要将枪口朝向哪边。以悲壮的神情诱她同情,以依赖的神情肯求她,结果再次成功欺骗了她。

虽然怀疑这种事情真的有可能吗,但就因为办到了,因此也才觉得优贝欧鲁·卡特榭雷提斯真是个可怕的家伙。

弗格戒备着塔楼。自第一发攻击后已经过了十几秒,下一发差不多该来了。

紧接着,第二发枪声响起。

弗格紧急退开,脚边留下了被打穿的弹痕。

能躲过实属侥幸。虽然能以身体强化术式察觉气息,不过绝大部分的因素则是狙击并不准确,而且子弹里也没有施加炼术。

蹙眉的同时,弗格暂时先后退到了艾儿蒂的「障壁」范围里。这样虽然会把主导权让给敌人,但也无可奈何,必须思考包含妮娜在内的对策才行。

优贝欧鲁让蒂·琪退后,甩了一下手中的白刃,散发出讥嘲的气息。

弗格瞥了一眼脚上的伤,不禁咬牙切齿——

在艾尔莎前王妃慰灵塔最顶楼的小房间里,妮娜·斯雷吉深深叹了口气,将第三发子弹填入枪中。

错失了两次猎物,令她焦躁地紧咬下唇。

明明是瞄准头部,结果打中的却是大腿;瞄准肚子却打在脚边。虽然第二次对方也心生戒备,可是第一次对方明明就毫无任何防备——

这里距离王座大厅也才仅仅五十公尺。若是以前,她相信这种距离就算闭着眼睛也能打中。不过看来那是她过于夸大且傲慢了。别说闭上眼睛,她也只不过是失去了惯用眼,结果子弹就打不中期许的地方。更别说她使用的不是滑膛枪,而是射程更远、弹道更稳定的来福枪,结果却还是没能将对方一击毙命。

恐怕自己已无法作为狙击手东山再起了。

即便藉由炼术提升了视力,但是否以惯用眼瞄准,两者的精准度也有误差。若累积训练的话或许能克服误差到某种程度,但终究也仅止于「某种程度」。右眼还健在时所能达成的领域,如今她就算花上一辈子也再无法构到了。

尽管如此,她还是非得从这里开枪击毙敌人才行。

妮娜大约是从半小时前才窝进这间小房间里的。

而直到数分钟之前,她都还完全不知道自己究竟想做什么、该做什么。虽然来到王宫、来到塔上,但其实并没有什么具体目的。

四天前——匍都被幻兽践踏的那一天。

打从妮娜自蒂·琪嘴里听说她已被优贝欧鲁舍弃,她就一直漫无目的地徘徊街头。也没有好好处理右眼的伤势,不吃不睡,脑中也一片空白,她自己也不记得这几天究竟是怎么度过的。内心就只有甚至将一切思考屏除出脑海、压倒性的深刻绝望。

那个人是正义,她一直都信以为真。

一直以来都相信,跟随他的自己,走的是值得骄傲的光辉大道。

然而那一切全都错了,优贝欧鲁原来就是将幻兽放到街上、虐杀市民的重罪之人——妮娜只是被他利用,一旦用毕就被舍弃。

连她自己也不晓得,自己究竟是在哪里、如何徘徊的。只不过,在她茫然若失时听见的街坊传闻,不知不觉残留在她记忆的一隅。或许是她在绝望之中下意识地渴求重振之道也不一定。

市民们的意见分成了两派。

也就是——名叫优贝欧鲁的男人是企图颠覆国家、入侵王宫的大罪人。而另一派意见则是——被他逮捕的理查德亲王才是觊觎王位、弑杀陛下的始作俑者,优贝欧鲁则是欲阻止他的救国英雄。

妮娜的内心实在过于渴求逃离绝望,进而不知不觉心生混乱。

她变得搞不清楚了。

蒂·琪告欣她,是优贝欧鲁创造了幻兽并放生到街上。

另一方面,却有人说是优贝欧鲁打倒了袭击城堡的鸟兽王。

若是这样的话,他又为何亲手杀掉了自己创造的怪物?

她也听说那怪物是理查德亲王创造的。

么一来和蒂·琪所说的就不符合了。

为什么蒂·琪要说那种话?是有什么企图吗?

她愈想愈不明白。究竟哪里是真实,哪里是虚假?自己至今是都在助纣为虐,还是在行使正义呢——

这样的困惑以及渴求真相的心情,促使妮娜前往王宫。爬上慰灵塔一半出于偶然,一半则是注定。她没有勇气直接问优贝欧鲁。王宫内部由于正展开战斗,所以似乎进不去。她身为狙击手的本能使她选择了这里。简单来说,视情况而定,妮娜打算杀了优贝欧鲁。

王座大厅里有他和蒂·琪。

而与两人对立,理查德饲养的人造人,以及受诅咒的第一皇女也在。

该狙击哪一方?还是两边都该狙击?或者两边都不要下手,就这样看到落幕?一面将脸和枪口探出小窗,内心一面迷惘,最后优贝欧鲁被逼进了死胡同。腹侧被砍一刀,炼术遭到破解,脸上表情彷佛在说万事休矣。

然后。

他对蒂·琪露出十分遗憾的表情,接着像是恳求援手、像是知道妮娜在,将视线投来这里的时候。

她清楚地顿悟了什么是真相,为了救优贝欧鲁而扣下了扳机。

她认为四天前蒂·琪所说的话是为了要独占优贝欧鲁。

果然王家才是敌人,他才是救国英雄。她如此确信。

换言之也就是——

妮娜·蕾娜·斯雷吉无法舍弃自己的初恋。

勾在扳机上的手指正打算射出第三发子弹。

虽然来福枪的手动枪机构造很适合速射,但是装填下一发子弹再怎么急也要两秒。要不是她意识着分秒必争,不然恐怕五到十秒都跑不掉。

因此在子弹射出后,这家伙——妮娜就会成为无防备的状态。

一瞬间心生迷惘。究竟是不是该等到她射出子弹后再加以攻击?

可是从这里看不见王座大厅的状况。接下来妮娜开枪射出的子弹,或许将成为决定输赢的关键。

结果终究还是无法割舍这个可能性,于是决定在她射击之前先发制人。

由于上塔顶时使用了「女郎蜘蛛之笼络」,因此才能扼杀气息和脚步声来到这里,但接下来可就没这么简单了。

正当压低身体、静静吸了一口气,打算冲出去时——

「……呜!」

妮娜·蕾娜·斯雷吉以堪称狙击手特有的天性——也就是第六感察觉到身后的气息,将枪口抽离窗边,直接连同身体转向身后。

一看见这边的脸便发出惊呼。

「……人造人。」

因此——在通往小房间的阶梯、一爬上来的位置的角落,绮莉叶啧舌。

「……哈,真有你的。」

糟了,心中暗叫不妙。

本来打算从背后刺杀她就能了事,结果却变成了麻烦的局面。

一瞬间面露讶异,妮娜马上便目露凶光瞪着她。

「你的气息远比荒山野兽还要紊乱。」

面对夺走惯用眼的始作俑者,态度想不带刺也难。

「野兽?还真敢说。你好像自以为是猎人,不过现在的你也只不过是头温顺的家犬罢了……看样子只挖走你一只眼睛好像不太够。」

不管怎样,既然对方回头了也没办法。

绮莉叶挑衅地说道。如此一来应该多少能提高己方的胜算吧。

背后流下冷汗。

四天前与她对峙时也是同样状况。不过状况也只是看起来相同,实际上完全不是这么回事,反倒是一切情势都对绮莉叶不利。

首先是狭窄的空间。

记得当时是在集合住宅屋顶,宽敞的空间足够让她打带跑。相对之下,这个小房间顶多长宽各三公尺,这么窄的话很容易被敌人锁定。

再加上她的枪,正确来说应该是子弹。

要是枪里装的子弹灌有炼术的话,绮莉叶已经没有防卫手段了。可以肯定在张开「障壁」之前,对方就会先扣下扳机。

而最大的不利就是绮莉叶的身体。

失去「群体」之力,如今她已无法增殖,没办法再用以往习惯的战术了。不仅如此,还可以说一切的不利都建立于这个原因上。就算房间再窄,也不知道子弹里有没有炼术,但只要有「群体」问题就迎刃而解。

当然,她不打算为此懊恼。绮莉叶就是对这一切已有心理准备才来的。

只不过问题在于——赢不赢得了。

握着短刀的右手更施加了力道。原本她打算从对方身后接近,再用这把刀一口气割断脖子。因为是在市场上买的便宜货,想要灌注炼术的话则稍嫌不够坚固。不如说,现况已没时间让她使用炼术了。

「人造人,问你一件事。」

枪口对准这里,妮娜眯起剩下的一只眼。

「你为什么在这里?你应该不是站在王家那边的吧?」

「哈。」

听了这问题,绮莉叶不禁失笑。

虽然不晓得她到底是听优贝欧鲁说了什么——由状况来看,她很可能是被屏除在战力之外了——但她问的问题还挺一针见血的嘛。

「是呀。」

蹙起眉,自嘲地扬起嘴角。

「到底是为什么呢?连我自己也搞不懂。」

其实她本来是想默默消失离去的。

归根究柢,就像妮娜所说的,她和弗格是处于敌对的立场。虽然后来顺理成章暂时一起行动,但根本没义务奉陪到这种地步。

她对优贝欧鲁确实是心怀怨恨。不但被利用,甚至还被夺走了力量,会恨他是理所当然。但若问她这就是动机吗?答案为否。

那又是为什么?

绮莉叶扪心自问,结果脑中浮现昨晚偷听到的对话。

那女孩心怀期待地说着,想和大家一起永远笑着活下去。

和弗格、伊欧、理查德叔父,还有绮莉叶一起。

而那家伙也开心似的回应。

听起来真不错——他这么说。

「真是的,到底是为什么呢?」

绮莉叶的口吻,令妮娜不禁讶异地皱眉。

「那些家伙想得太天真了。只身闯进王宫、潜入王座大厅……一定也没想过会不会有伏兵吧?真是笑死人了。」

然而那个伏兵——也就是眼前这个女人,另一方面也是绮莉叶下手不够彻底而招致的结果。

「可是啊,正因为这样……」

没错,正因为这样。

就是因为他们太天真。

自己下手太天真。

不管是他们或她自己,都实在太过天真了。

「……所以我才会在这里!」

身段一沉,双脚使力。

过于明显的杀气,促使妮娜扣下了扳机。

接下来,一切在一瞬间开始,也在一瞬间结束。

压低身体向前纵身一跃,绮莉叶先是大幅跳向了左边。

在狭窄的空间里,原本绮莉叶打算出其不意,但妮娜没有被迷惑。

着地的同时,在她想要转换方向的刹那间,枪就发射了。

砰!回荡在小房间里的枪声刺激着耳膜。

同时她感到一阵冲击。虽然伸出手试图阻挡,但爆炸系的炼术却发动了。

规模很大,从手臂到侧腹,身体大半边被子弹贯穿并炸开。

冲击的力道使得身体向后仰,但绮莉叶的嘴唇却描绘出了弧形。

先跳到左边,那么接下来就换右边了。

朝右边跳上前的她,将右半身挺向前。

心脏在左侧。只要以右半身承受伤害,再来只要保护好头部,就不会立即丧命——

妮娜惊愕地瞠圆了眼。

因为绮莉叶理应右手和侧腹整个都被炸飞了,却没有停止前进。

而是扑倒似的撞进妮娜怀里。

使尽力气握紧左手中的短刀刀柄,先是向前刺入,然后往旁边挥开。

来自斜下方的一闪,绮莉叶的刀刃深深斩裂了妮娜的咽喉。

「咳……噗!」

动脉血沫横飞地喷出大量鲜血——从妮娜的脖子以及绮莉叶的右肩。

落地的枪枝在慰灵塔发出声响。

妮娜,蕾娜·斯雷吉的独眼瞳孔放大,身体朝前倒地。

身体丝毫没有防御冲击的迹象。正脸朝下,惨不忍睹、宛如断线的傀儡人偶——

「哼……活该。」

冷眼斜视脚下,脸上浮现嘲笑,绮莉叶背倚着小房间的墙壁。

见妮娜的身体再也没有动静,于是她也慢慢跌坐在地。

真是好险。不过情况没有她想像的那么惨。

万一子弹里藏的是其他炼术——比如像「女郎蜘蛛之吻」这种以束缚为目的的炼术,情况可能就变得更凄惨了吧。

不过当然,就算真是那样,她也有把握能不惜任何手段杀掉对方。只要不会即一毙就不是问题,毕竟她早就已经习惯舍身攻击了。

但总之结果胜利了,所以她毫不后悔。

「哈……」

一面呼吸不顺地喘息,她一面担心身后,墙壁的另一侧。

不知王座大厅现在的状况如何?她都已经帮到这种地步了,没赢的话可就伤脑筋了。要是敢输,绝对要痛揍他一顿。

「……『醒来』。」

发动缠在手上的「克拉夫念珠」。幸好是戴在左手,她心想。万一戴在右边,现在已跟着手一起被炸飞、散落一地了。

「升……高/舞动/收……缩/于……夜晚。」

将短刀的尖端伸向窗外,咏唱咒语。

只是发出强光和声音的简单炼术,单纯只是信号。虽然没有事先知会,但对方应该能察觉吧——塔上已经没有狙击手了。

绮莉叶口吐鲜血。不知是伤势还是毒气使然。

哪一种都无所谓了。

只不过,涌上喉咙、近似铁锈的味道实在很适合自己。

洋溢四周的花香味,很像那女孩散发的味道。

这两种气味掺杂在一起,不知为何令她很高兴。

闭上双眼。

事到如今,就算睁眼也看不见东西了。

既然如此,那么就置身在黑暗中,委身于这片香气之间吧。

「……艾儿蒂、哥哥。」

嘴里低声呢喃:

「你…们要……振作一点…喔。」

至今为止,已体验过了无数次的——死亡。然而——意识在心满意足之下缓缓落幕,这样的心情还是有生以来第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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