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赠予之物 爱的旅程

这是一个名叫灯果的少女的故事。

灯果的母亲在生下她不久后就去世了,灯果懂事时,身旁可称为亲人的只有酗酒的父亲。不知是不是深爱母亲的反作用力所致,父亲对一切感到绝望,借由酒精逃避,变得堕落且暴力。灯果并不知道以前的父亲如何,所以用「变得」两字或许不正确。但无论有没有「原状」,至少在她祈祷父亲恢复原状的期间内,她还能抱持希望。她只有这个方法可以安慰自己。

灯果在老旧公寓的一室之中受虐长大,被打、被踹、被骂都是家常便饭。父亲从来不曾提供她三餐温饱,半夜把她扔出家门的次数更不只一、两次。

勉强称得上幸运的,就是公寓里有个住户很关心灯果,以及父亲是个顾虑外人眼光的胆小鬼。灯果上小学后,或许父亲是担心学校老师发现他虐待女儿吧,他不再用拳打脚踢这类明显的虐待,骂人的频率也降低了,取而代之的是更多的漠视。但比起以前,居住环境已改善了许多。她以为父亲渐渐恢复原状了。

或许有一天能像班上同学的家庭一般,成为感情融洽的一家人。

灯果并不憎恨父亲。他是唯一的亲人,是亲生父亲,又是个失去妻子的可怜人,灯果无法打从心底讨厌他。

十岁生日那天,灯果为了庆祝,亲自下厨。当然,她也做了父亲的份。她以为父亲一定会陪她一起庆祝,因为最近的父亲很温柔,又很疼她,或许还会买礼物送她也说不定。灯果一直想要洋娃娃,如果父亲送她洋娃娃——她作着这个幸福的美梦。

晚归的父亲带了一个男人回来,说是他的朋友。

灯果亲手做的料理全被打翻了。

令人作呕的恶心手臂伸了过来,从未尝过的恐惧使得灯果大声哭喊。

这一天起,灯果开始对父亲怀抱杀意。

她的父亲,把女儿卖了。

仔细一想,灯果根本不知道父亲从事什么行业。

偶尔会有些凶神恶煞的人来讨债,但是灯果并不讨厌他们。他们外貌虽然凶恶,但是很亲切,常买果汁或零食给灯果吃。

「小妹妹,抱歉,我们要进屋里等。对了对了,我有买漫画来。我对少女漫画没研究,不过听说这一部很红。」

尤其是这个留山羊胡的人对灯果最好,灯果很喜欢他。她悄悄替他取了个小名,叫做山羊胡。灯果不知道他的本名。

「你爸有没有在工作啊?他完全不还钱耶!」

等待父亲回来的期间,灯果常听他们发牢骚。

「爸爸跟你们借了多少钱啊?」

牢骚也是种情报,灯果不愿错过任何细节,引导他们说下去。只要是关于父亲的事,山羊胡通常都会告诉她。

父亲的收入似乎大多来自于赌博。不知道他的赌本是怎么来的?讨债者对这点很感兴趣。他们作梦也想不到钱是眼前的少女卖身得来的。

父亲将卖女儿得来的钱拿去赌博,每次输了就逼女儿卖淫。赢了,也不把钱拿去还债。

灯果不懂自己是为了什么而活。

她恨不得杀了父亲,但她知道如果杀了父亲,现在的生活就到此为止了。她不想进育幼院,她想保持自由之身。但她是小孩,无法如愿。如果自己也有赚钱的能力就好了。不是靠卖身,而是像成年人一样拥有赚钱的能力。

这样父亲是否就不会逼灯果卖身了?

上了国中以后,灯果常跑到同一栋公寓里的一个叫阿直的男人家中。他从灯果小时候就很关心灯果,父亲都叫他阿直,所以灯果也这样叫。至于本名是什么,灯果不知道。

阿直似乎隐约察觉到灯果被迫卖淫。灯果放学回家时,他叫住灯果,告诉她若不想待在家里可以到他家去。起初灯果充满戒心,但阿直并未对她毛手毛脚,而是让她随意使用房间。阿直告诉灯果,只要别打扰他工作,她爱待多久就待多久。从此以后,阿直家就成了灯果的游乐场。

「阿直哥,你是做什么行业的啊?」

他成天都窝在房间里,看起来一点也不像有工作。

「和你无关。绝对不可以靠近桌子周围。如果你违反规定,以后我就不让你进我家了。」

阿直从不提自己的事。灯果虽然很好奇他在桌边做什么工作,但是她可不希望被扫地出门,所以没有追问。

有时候阿直会叮嘱她:「今天别来我家。」大概是有什么重要的事要办吧?灯果感到好奇,整天盯着阿直家看,只见有个男人进了阿直家,大约三十分钟后便离去了。那个男人和讨债的人氛围很相似,莫非阿直也欠债?

有个小袋子掉在门口,袋中装了粉末,灯果把它交给阿直。

「……你在哪里捡到的?」

「就掉在玄关前……你干嘛露出那么恐怖的表情啊?」

「今天看到的事不准对任何人说,尤其是你爸爸。」

为什么?灯果一再追问,但阿直不肯回答。

后来,灯果开始怀疑那是不是毒品,因为课堂上刚教过药物的危险性。

「阿直哥,你是做麻药的人吗?」

灯果直截了当地询问,阿直死了心,坦白承认。他隐瞒灯果,似乎是因为感到心虚。其实灯果根本不在乎……反正自己也一样肮脏。

「我可以帮忙吗?与其一再对我耳提面命,还不如让我当共犯,比较安心吧!」

阿直不情不愿地答应了。这一天,灯果成了「制毒师」的徒弟。

顺道一提,灯果的在校成绩每科都是第一名。她并不是书呆子,当然也没补习,平时顶多阅读教科书和阿直房里的书籍而已。

连灯果自己都没发现。

她是个天才。

「欸,把道个分子篇重组成这样如何?」

阿直哑然无语。灯果想出的点子全都极为新颖,令他望尘莫及。他曾试着让灯果自由制毒,但灯果想做的毒品太过危险,所以他立刻加以制止了。

阿直称赞灯果,也畏惧灯果。灯果很开心,得到阿直的肯定让她获得了身为人的价值。她获得了全新的自己,不再是父亲的道具。

阿直靠着制毒并贩卖给业者维生,灯果也领到了打工薪水,比卖身的钱还多,令她相当吃惊。「听好了,绝对不能让你爸爸发现。这是你赚的钱,一毛都别给他。」

「可是……如果不给他,我……」

「如果他又想对你做什么,就到我家来,我保护你。」

然而,狭窄的家中根本无处藏钱,一下子就被父亲发现了。

在父亲的逼问之下,灯果招认钱是帮阿直工作赚来的,被父亲打了一巴掌。

「有这种美国时间就去给我接客!混蛋!」

抓着灯果的头发破口大骂的父亲已经不是「父亲」了。

灯果的钱全被抢走,疲累地跌坐在地。父亲气喘吁吁,静静地俯视着灯果。

令人窒息的寂静突然酝酿出一股厌恶感。面对趴到自己身上的父亲,灯果连惨叫声也发不出来。这家伙,这个男人居然对亲生女儿产生了情欲。

他想强暴灯果。

「你在干嘛!」

冲进屋里来的阿直一拳打飞了父亲、「我去跟他把话说清楚。」留下这句话后,阿直便抓着父亲外出了。

灯果不想待在和父亲一起生活的屋子里。她跑到阿直家中,抱着不断发抖的身体,忍着眼泪,等待阿直归来。

最后,父亲和阿直都没回来。

永远没再回来了。

过了一个月,黑道的人来到了阿直家中。

「嗨,小妹妹,你还在这里啊?你爸回来了没?」

是山羊胡。山羊胡是以这一带为地盘的鸟羽组组员,公寓里的住户几乎都和鸟羽组有关联。父亲知道吗?不过,对现在的灯果而言,那已经无关紧要了。

「有人说曾看到你爸,不过阿直大概已经……」

阿直想替果灯杀了父亲、却反而被父亲所杀。所以阿直没再回来,而父亲也畏罪潜逃了。山羊胡也赞同这个推测。

「虽然我很同情你,但是你得自己为将来做打算,我没办法照顾你。」

山羊胡虽然表示同情,还是没对灯果伸出援手,他在阿直的房中寻找可用的物品。阿直似乎是鸟羽组的专属制毒师,这间屋子也是鸟羽组为他准备的。

「要是有白粉掉在地上可就麻烦了,得把这里清干净。小妹妹,你也来帮我。」

「我会做毒品。」

「…………啊?」

「我常和阿直一起做。阿直教过我,我也帮阿直做过。欸,求求你,把这间屋子给我!我会替你们做毒品的!让我住在这里!」

山羊胡大为错愕,随即又为了挖到宝而雀跃不已。他大概是认为能够用比阿直更便宜的价码,雇用灯果吧!灯果是小孩,不懂自己的价值。

即使这样也无妨。灯果借此获得了谋生方法及自由。

她不知道究竟该开心还是难过。

获得归宿的那一夜,灯果像个幼儿一般地哭了。

国中毕业后,灯果搬离阿直家另起炉灶,全心投入制毒。她想设计出没人尝过的新型

毒品。「了不起,你的货大家都赞不绝口。来,这个月的份。」

照料灯果的山羊胡丢了个信封过来。

灯果的薪水是固定的,与营业额无关。和市价及产量相较之下,她的薪水明显过少。若不经由鸟羽组贩毒,赚的钱铁定更多。但灯果不能反抗鸟羽组,她能做这生意全是依赖鸟羽组。「对了,之前提到的那件事。」

山羊胡露出了低劣的笑容,如此说道。

「上次你不是说想用小孩当实验品吗?实验新作『丧失』的效果。现在有着落了,虽然得冒点险,你要不要参一脚?」

山羊胡说鸟羽组计划绑架一个五岁小孩,进行拷问。

「把过程拍下来,寄给父母。真恶质啊!不过这是最有效的威胁手法。」

「我可以参加吗?不会扯你们后腿?」

「别担心,多亏了你,我们赚了不少钱,这点小事组里还肯通融。再说,这件事不光是鸟羽组,警察也参了一脚,就算出了纰漏,也不会被抓的。」

灯果完全不了解内情,但是她知道不该追问。比起内情,测试『丧失」效果的实验品更加吸引她,更何况实验品还是个小孩。这是取得数据的绝佳机会。

「没关系吗?我要做的事很残酷喔!」

「没关系,这样才好。毕竟对象是小孩,大家都不想接这份工作。」

「原来这才是真心话啊!也好,反正我不介意弄脏手。」

岂只是手,灯果全身都污秽不堪。别的不说,生为那个男人的女儿本身就是个污点。

就拿那个绑来的孩子来一泄平日积下的怨恨吧!

「能不能告诉我那个孩子的名字?工作结束以后我还想继续观察。」

「……哎,算了。呃,我记得是叫——」

绑架日暮旅人并监禁于山丘上洋房的第三天,上头下了释放命令。灯果与共犯一起离开。

一起进行拷问的是一个叫白石的男人,是不是本名并不重要。灯果窥探白石抱着的旅人。

「看来拷问很有用。」

「当然有用,换作是我,八成撑不下去。」

他似乎在同情这个孩子和这孩子的父母。真是个天真的男人。不,每个男人都是这样,对想像得到的痛苦很敏感,对女人的痛苦却满不在乎。

「这孩子倒是很无辜。」

灯果露出阴沉的笑容——他只是运气不好而已,被我拿来发泄怨气,真可怜。

「……对了,谈判得如何?」

「很顺利。对这小子是很过意不去,不过这下子我们……」

「哈哈哈哈哈哈!」

酬劳有多少可想而知。白石如何,灯果不清楚,灯果只对旅人的变化有兴趣。

「接下来只要制造车祸就行了。」

听说他们打算制造车祸死亡的假象,杀了这孩子的父母。灯果没有怜悯之情,只想知道当这孩子得知父母死亡时,「丧失」会对他的身心产生什么影响。

「你可别松懈啊!我们的目标是完美犯罪。」

「已经很完美了吧?全都是自己人。」

警察和黑道都参与了绑架计划,有什么好怕的?灯果说得眉飞色舞,白石却面露苦涩之情。

「……这么说倒也没错。」

「打起精神来。你的心情我懂,但是我们没有错,错的是下令的人!我们只是做好我们的工作而已!只是领薪水的!想开点!」

「就是这样!对了,我有个赚钱的好主意,你要不要参一脚?现在我做的『丧失』,不知道能不能不经由鸟羽组贩卖?应该值不少钱才对。交给鸟羽组,进我口袋的钱太少了。」

白石这才露出了奸诈的笑容。

人类就是这样好打发。只要有钱,只要有毒品,连要迷惑心灵都不成问题。

灯果蔑视所有人类。她知道自己早在很久以前就已经疯了。

灯果向鸟羽组谎称量产「丧失」有成本上的困难,把过去所做的试作品全交给白石保管。这是因为放在家里会被山羊胡发现,而她又无意让「丧失」流入市面之故。

「丧失」是杰作,是灯果在探究心驱使之下制作出来的产品。它和只会破坏脑细胞的老式毒品不同,能够剌激脑细胞,操纵神经系统,让人只看见想看的,只听见想听的。换句话说,能够方便地排除使用者厌恶的事物。灯果追求的就是这种催眠药,只要有这个,就能克服所有心理创伤。灯果拿小孩当实验品,就是因为小孩比较容易产生心理创伤。

自从父亲的那件事以来,灯果患了极度的洁癖,严重到无法直接触碰男人肌肤的地步。虽然和男性恐惧症有些许不同,但她的确具有拒绝男人靠近的倾向。她觉得没必要治疗,只是不能忍受至今仍会梦见父亲。

日暮旅人是完成「丧失」不可或缺的实验品。听说他被亲戚收养了,该怎么办?继续追踪下去吗?丢下工作会引来鸟羽组的反感,到时只怕连生意都做不成,灯果必须避免这种情况发生。灯果姑且整理好行装,等待时机到来。而在某一天,最糟的客人上门了。

「好久不见啦!喂,我找你很久了,灯果。我好想你。」

「噫!」

父亲带着恶心的笑容走进灯果家。他依然浑身酒臭味,双眼发直地扑向灯果。灯果推开父亲,抓起旅行包,冲出门外。虽然乱无头绪,但她已经没有迷惘。既然被父亲找到她的住处,既然要背叛鸟羽组,她就不能继续待在这个城市。

灯果逃走了,逃得远远的,逃向没有父亲的地方——

少女的故事就此结束。

少女即将成长为女人。

到了现在——

灯果在四下无人之处等待着。

前来赴约的是一个叫雪路雅彦的年轻男人。他一看见灯果,便歪了歪头。他对灯果没有印象是理所当然的,这是他们头一次见面。

「你找我有什么事?是不是要委托工作?」

灯果深深地垂下头来。

「我有事想拜托你。」

这是灯果殷切且赌上人生的最后一个「请求」。

* * *

百代灯衣最近有点奇怪。

「阳子老师,今晚你要来我家吗?」

「咦?」

等待家长接送小孩的时间,灯衣特地抓住阳子询问。

「呃~没这个计划耶。」

阳子打马虎眼,不知何故,灯衣鼓起脸颊。

「若你是顾虑其他妈妈的眼光,根本不用管那么多。去朋友家干嘛顾虑别人的眼光啊?」

只可惜身为保育员,很难如此理直气壮。该怎么办?阳子搔了搔脸颊。然而,最后她终究输给了灯衣的期盼视线。

「也对。嗯,那今晚我就上门打扰好了?」

灯衣笑逐颜开。

「我等你喔!」

灯衣挥了挥手,奔向前来接她的龟吉。阳子带着难以释怀的表情目送他们离去,此时,小野智子学姐一如平时,若无其事地来到身边。

「她的心境是产生什么变化啦?」

「学姐也这么想?」

不久前,灯衣还视阳子为敌人,现在却主动邀请阳子去她家,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她对龟吉毫不反抗,也很奇怪。

「灯衣不对劲,你也一样。你最近好像不太常去日暮先生家?」

「是啊。」

阳子最近卷入了毒品关联的暴力事件中,得知了旅人的创伤,想支持他的心情更为强烈了。同时,她也发现自己的支持必须是精神面才行。旅人拥有双亲被杀的凄惨过去,但他依然和从前一样温厚泰然。阳子察觉自己似乎是用同情的眼光看待失去感觉的旅人,不禁感到惭愧。

就连爱照顾人的雪路都不干涉旅人的生活方式了,和旅人相处,正需要保持这种距离。阳子深深反省自己过去的公私不分和不成熟,虽没有完全停止,却也逐渐减少前去帮忙做饭的次数。

「啊,原来如此,所以灯衣才觉得寂寞吧?灯衣没有妈妈,对女人很饥渴。」

「你也不用这么说吧……」

居然把饥渴二字用在幼稚园小孩身上。

「不过,或许真的是这样。老实说,我也有点寂寞。」

和旅人、灯衣一起围着餐桌的感觉温馨又舒适,阳子非常喜欢。

「那今晚你就尽情向日暮先生撒娇吧!现在灯衣也接受你了,太好啦~」

智子学姐一面窃笑,一面用手肘顶了顶阳子。阳子露出难以言喻的表情。

「学姐,你最近性格好像变了。」

「咦?嘿嘿嘿,是吗?真的吗?」

她的笑容化为痴笑。实在太明显了,连话都不用套。

「听说你交了新男友?」

「什么新男友,说得好像我三不五时就在换男朋友一样。哎,不过如果说过去的恋情都是为了邂逅现在的他而经历的旅程,倒也没错啦~」

哇,开始炫耀了。既然说了会脸红,就别说啊!扭扭捏捏的智子学姐岂只是性格变了,简直是变了个人。

「趁现在好好构思结婚典礼上的致词吧!」

「是

是是!」

智子学姐幸福就好。如果这时候陪她一搭一唱,只会让她得意忘形而已,所以阳子轻轻带过。每回智子学姐失恋,阳子就得陪她喝酒,阳子只能祈祷这种事别再发生。

「山川,你也加油吧!恋爱是很美好的!」

智子学姐露出了绝美的笑容,阳子不自觉的看呆了。

爱上某个人,是极为美好的事。

足以如此改变一个人。

「……」

不知何故,阳子觉得有点心酸。

工作结束后,阳子先去了超市一趟,才前往日暮父女居住的「寻物侦探事务所」。

不知道旅人在不在家?龟吉来接灯衣,代表旅人有工作不能脱身。或许灯衣是因为父亲不在,感到寂寞,才邀阳子来家里玩。旅人不在时,通常是由龟吉或雪路照顾灯衣,但灯衣似乎不喜欢和旅人以外的男人在一起。

「她连对雪路都会客套,不知道要怎么改掉她怕生的毛病?」

这是个很敏感的问题,即使是成年人也不易改正,不是说改就能改的。

想到这一点,阳子便很高兴灯衣肯亲近自己。

「打扰了!」

阳子打开事务所大门。她发现门没锁,心想旅人或许回来了,便探头窥探客厅,只见——

「啊,阳子老师,我们正在等你呢!」

「咦?」

见了眼前的光景,阳子不禁怀疑自己的眼睛。旅人与灯衣坐在摆满了各式料理的餐桌边,并要阳子在对面的椅子上坐下。

「这是怎么回事?」

阳子将超市的购物袋放在一旁,目不转睛地看着桌上的料理。那不是外卖食物,也不是冷冻食品,而是亲手做的料理。雪路并不在厨房里,现场只有旅人和灯衣两个人。从这些状况导出的答案是——不行,我完全搞不懂!

「是我们做的。」

「咦!」

阳子发出了连自己都觉得滑稽的声音。灯衣「唔——」了一声,一脸不满地瞪着她。

「干嘛?你不相信?」

「啊,对不起,不是啦!我只是有点吃惊。」

「那就好。我和灯衣刚才才在说要让阳子老师大吃一惊呢!」

对吧?异口同声的日暮父女。灯衣露出了孩童常见的无邪笑容,但是一转向阳子,表情就变得洋洋得意。

「怎么样?我们也做得出这么多料理喔!」

「哇,好厉害、好厉害!灯衣,你很努力呢!」

阳子再度看向料理,只见菜色相当多样化,从摆盘拙劣的沙拉、撒了一堆胡椒的牛排、腌小黄瓜和海带——这些还算好的——到明显烧焦的马铃薯炖肉、皮破肉散的盐烤沙丁鱼、只有豆腐的味噌汤、青椒特别多的炒青菜、出人意表的味噌白萝卜串、鳕鱼子义大利面、蛋包饭、法式清汤和番茄汁——菜色缺乏统一,教人眼花缭乱,搞不懂哪道才是主菜,汤品为何有两种也是个谜。正当阳子烦恼着该如何陈述感想时,旅人面露苦笑说道:

「其实不是我们两个人独力做的,雪路也帮了忙。光靠我们两个切菜,太危险了。」

旅人笨手笨脚,让五岁的灯衣拿菜刀又太过危险,材料似乎全是雪路准备的。原来如此,灯衣讨厌的青椒之所以特别多,是雪路搞的鬼啊!

「我们不知道该做什么料理才好,所以想到什么就做什么。提出这个点子的时候,雪路整张脸都搬起来了。」

做完料理后旅人似乎也察觉到自己的无谋。明知会如此还默默拿起菜刀的雪路实在了不起。灯衣和面露苦笑的两人正好相反,得意地挺起胸膛。

「现在知道了吧?没有阳子老师,我们也能做菜。」

啊,莫非她今天就是为了说这句话才特地邀我来?

看来灯衣举止反常,只是阳子的误会。灯衣一点也没变,依然是想独占爸比的小大人。

她的言下之意是没有阳子出场的余地。阳子正打算减少帮忙做家事的次数,现在见他们能够自理生活,当然感到欣慰,但是另一方面,又感到五味杂陈。

「灯衣想和阳子老师一起做饭,所以才练习的。」

咦?阳子抬起头来,灯衣似乎慌了,一面说:「才~不~是!」一面摇头。

「才不是这样!就算没有阳子老师也没问题!爸比,不要乱说话啦!」

不知是不是为了掩饰难为情,只见灯衣一脸气愤地反驳。虽然不知灯衣心中真正的想法,但她若真的讨厌阳子,应该不会邀阳子来吃晚餐,这一点阳子也很清楚,灯衣只是口是心非而已。望着你一言、我一语的旅人和灯衣,阳子的嘴角自然而然地绽开了。

真好。

和旅人、灯衣三个人一起围着餐桌,气氛既安详又温暖。减少做饭次数的事还是以后再说吧!我想在这幅风景之中多留片刻。

阳子如此心想。

然而,灯衣的言行举止果然还是有些怪异。

「爸比和阳子老师不结婚吗?」

阳子把嘴里的番茄汁喷了出来,桌上变得惨不忍睹,她连忙拿抹布擦拭。

啊啊啊我刚刚发出怪声了!灯衣真是的,没头没脑地胡说什么啊!

阳子清了清喉咙掩饰,垂下了头。一来是因为她知道自己变得满脸通红,一来是因为她不敢直视旅人的脸。

——不知旅人先生是什么表情?

阳子手足无措,十分明显。那么旅人的反应呢?

「为什么这么问?」

旅人用极为沉着的声音询问……毫无慌张之色。旅人的态度太过平静,反而教阳子不敢看他的脸。如果看了,或许会受到打击。

「没为什么,只是突然想到而已。我以后不会再这么说了。」

灯衣用平板的声音说道。

「……是吗?不过,这对阳子老师很失礼,你要向她道歉。」

「对不起。」

灯衣仿佛早已准备好似地,二话不说便道了歉。阳子觉得有点奇怪。

「对不起,阳子老师,请你别生气。」

「不,怎么会呢?」

阳子努力让表情恢复原状,抬起头来,只见旅人正用哀伤的眼神凝视着自己。

「……」

山川,你也加油吧!恋爱是很美好的!

阳子明白自己当时为何感到心酸了。

她很羡慕交了男友后喜上眉梢的智子学姐,但她完全无法想像自己沉浸爱河中的模样。

大概是因为她知道。

即使陷入爱河,也只是一厢情愿。

旅人不会和任何人谈恋爱。

无论再怎么努力,旅人都不会回头一顾。越是努力,阳子越受伤害,而旅人也会一起受伤。这么做只会让伤口更加扩大。

看了那双眼睛就知道,旅人断然拒绝阳子踏入心房。理由八成和旅人的体质有关。即使阳子想接纳旅人,旅人不肯把心交给她,摊开双手也只是枉然。

即使如此。

正因为如此——

阳子才受到旅人吸引,想支持他。

我喜欢你——说这句话很简单,但是阳子不说。她不想为了独占旅人而造成旅人的痛苦。慢慢培育爱苗吧!她曾如此立誓。

「以后或许次数会减少,不过有机会再一起吃饭吧!」

我已经决定了。

我要尽量陪在他身旁,直到他把心交给我的那一刻到来为止。

阳子忍住眼泪。

阳子回家后,灯衣突然说道:

「爸比不交女朋友,是因为我的关系吗?」

「……灯衣?」

旅人虽然困惑,还是面带苦笑,摇了摇头。

「不,不是的。我对现在的生活感到很满足。有你,有雪路,有阳子老师。现在的生活很快乐、很幸福,简直到了奢侈的地步。」

依然不变的温柔笑容和依然不变的哀伤眼眸。

灯衣目不转睛地望着旅人的面孔。

复合型商业设施巨蛋乐园依旧盛况空前,尤其是D区「游乐设施,游乐园区」,在今天这样晴朗的星期日总是挤得水泄不通。灯衣为免被人潮冲散,紧抓着旅人的手臂。

「爸比,你可别迷路喔!如果走散了,就算我再怎么神通广大也没办法照顾你。」

旅人微微一笑,慢慢地将灯衣举起,让她坐在肩膀上。旅人个子高,头顶上的视野格外辽阔。哇!灯衣发出兴奋的叫声。

「爸比,爸比!你看那边!我想坐那个!」

旅人循着灯衣所指的方向望去,只见南瓜马车造型的游乐器材正配合音乐转动着。或许是内部有什么机关吧,从窗户探出脸来的孩子们都带着兴奋的笑容。

「嗯,那就先坐那个,之后再顺路逛其他游乐器材吧!今天有一整天的时间可以慢慢玩。」

「不可以慢慢玩!快乐时光总是一下就过去了!好了,爸比,快点!会被其他人抢先的!」

在灯衣的催促之下,旅人开始小跑步,灯衣开怀大笑。

昨晚,雪路前来事务所,拿出巨蛋乐圜的一曰券,对旅人和灯衣说道:

「这是熟人给我的,

有两张。我对这种地方没兴趣,带着妹妹去玩也不适合我,可是明天就到期了,不用可惜。难得有这个机会,老大明天就别工作了,带灯衣一起去玩吧!」

「我要去!」灯衣高举双手说道,看来根本不用询问她的意愿。

「雪路,那个熟人我也认识吗?」

面对这个问题,雪路愣住了。在旅人的注视之下,他皱起眉头说道:

「干嘛问这个?」

「现在发问的是我。」

「……」

「……」

令人不快的沉默流动着,交互打量两人的灯衣不安地抓住旅人的衣袖。旅人露出苦笑,摸了摸灯衣的头安慰她:

「没事的。」

雪路也觉得难堪,露出苦涩的表情,但仍硬生生地结束话题:「这是我的私事,别过问。」

「爸比,你明天不能去吗?」

「可以啊!嗯,一起去吧!明天就请雪路代班一天,处理手上的委托案件。可以吗?」

「嗯,当然可以。你们好好玩吧!」

哄完难以克制兴奋心情的灯衣入睡之后,旅人和雪路默默地啜饮咖啡。微妙的空气流动着。欸,老大——雪路突然一脸不快地呼唤道。他的视线依然没对着旅人,喃喃说道:

「老大……旅人大哥,如果你打从心底憎恨某个人,你能够原谅他吗?」

这个问题来得突然,但旅人立刻给出了答案。

「如果真的打从心底憎恨,我根本不会和那个人一起生活,所以没有什么原不原谅可言。」

如果心里有恨,就不会和对方有所牵扯——这就是旅人的言下之意。旅人的表情柔和,显示这是他的真心话。

「是吗?」

雪路放下了胸中的大石块,露出了豁然开朗的表情。

南瓜马车中的座椅会纵向旋转,如果没系安全带,就会从座椅上滑落。相对而坐的灯衣和旅人就像荡秋千一样,上下交互翻转。到了最高潮时,连续转了三圈,吓破了旅人的胆。每当旅人尖叫时,灯衣天真无邪的笑声也随之响起。

走下南瓜马车后,旅人忍不住捣住眼睛。

「我的眼睛在转……」

这可是死活问题。

「原来爸比坐游乐器材会头晕啊!我有点意外。」

「是啊,或该说是不习惯吧?我不知几年没来游乐园了?自小时候以来,已经过很久了。」

「那下次坐静态一点的吧丨那边有旋转木马。」

「……如果可以,我想坐不会旋转的。」

纵向或横向转动意思都一样,旋转的游乐器材已经快成为旅人的心理创伤了。

「坐那个如何?慢速游园的小火车。」

「咦?那个好像很无聊,我想玩更有趣的!」

小火车是观赏风景用的,不像游乐器材,灯衣觉得无趣。她想坐更像「游乐器材」的设施。

「云霄飞车应该有年龄限制。啊,也有小孩能坐的6」

「那就去坐!爸比,肩膀让我坐!」

「是、是。」

灯衣开开心心地坐着没有年龄限制的孩童专属游乐器材,平时的老气横秋隐而不现,与年龄相符的稚气全面展露了出来。

旅人举起向雪路借来的数位相机。「爸比!」他把焦点对准挥着手的灯衣,拍下她的笑容,写下回忆的新一页。

「接下来!接下来!」

灯衣开开心心地摊开导览手册上的地图,旅人提议:

「快中午了,趁着人还不多的时候先去吃饭吧!」

「咦?已经要吃饭了?」

灯衣嘟起嘴巴,显然认为现在休息还太早。旅人面露苦笑。

「今天很热,多摄取水分比较好。再说,先坐下来想想之后要坐什么游乐器材也不错啊!」在旅人的劝说之下,灯衣心不甘情不愿地从命。他们前往距离最近的餐厅。

「里头好像也有礼品店,待会儿去看看礼品吧!」

游乐园吉祥物周边商品及点心满坑满谷地陈列于店内,看起来宛若另类的游乐器材,灯衣也跟着兴奋起来。

「爸比,你看那里!」

「先吃饭吧,趁着还有空位的时候先坐下。」

旅人把灯衣抱在腋下。「唔!」灯衣拼命挣扎,但是脸上却洋溢着笑容。

坐到座位上,打开菜单,灯衣点了汉堡排儿童餐和苹果汁后,又立刻拿出导览手册。

「不用这么急,游乐园不会逃走的。」

「游乐园不会逃走,但时间有限啊!不趁今天玩个过瘾,下次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来!」

玩得正在兴头上固然是个很大的原因,但灯衣也用她自己的方式珍惜今天这个日子。她一定隐约地感觉到:会不会有下次很难说。

吃完饭,结完帐,旅人起身去上厕所。

「我马上就回来,你在这里等我。」

灯衣没走出店门,而是冲进了与餐厅互通的礼品店。

刚才,她发现了一个商品,连吃饭时也一直掂记不已。

高高挂在灯衣头顶上方的首饰。

心型的玻璃项链。

长了翅膀的爱心十分可爱,让灯衣看得出神,她觉得,只要戴上这条项链,自己就能变成公主。灯衣用力踮起脚尖,朝着项链伸手。唔!看似快碰到了,却又碰不到,手掌在半空中游移。仔细一看,那是最后一条。

其实只要稍微想想就知道,那并不像是会在上午卖光的热门商品,就算陈列架上没货了,过一会儿店员应该就会补货了。但是,灯衣就是想要这一条,她总觉得若是错过了这一条,以后就再也买不到了。

「来。」

背后伸出一只手拿下项链,递到灯衣眼前。灯衣意会到对方是替自己拿,连忙握住项链。起先,灯衣以为是旅人。

回头一看,却是名不认识的女性。她称不上美人,而且骨瘦如柴,眼神疲惫不堪,和灯衣说话时的笑容仿佛是硬挤出来的。

「你想要的是这个吧?」

灯衣点了点头。女性配合灯衣的视线高度蹲下来,指着项链说道:

「镶在心型部位的红色宝石商,不是贴了张『石榴石』标签吗?那是这颗宝石的名字。石榴石拥有不可思议的力量喔!」

女性用手指摸了摸散发鲜艳光泽的宝石表面,望着灯衣的脸。

「石榴石能带来幸福与爱,你要记住喔。」

女性起身,摸了摸灯衣的头,走向餐厅。灯衣愣在原地,连谢谢都忘了说。

灯衣天性怕生,一有陌生人对她说话,她便全身僵硬。她不安地冲了出去,寻找旅人,餐厅里却不见旅人的身影。

「啊…………」

她不敢进男厕,但是要请店员代为确认也需要勇气。

正当灯衣不知如何是好,来回踱步之际,刚才的女性向她攀谈。

「怎么了?」

「呃、呃……」

灯衣沉默下来。女性也看见灯衣刚才的举动,现在看到眼前的男厕,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你等一下喔。」

女性请路过的男服务生确认厕所。男服务生察看后摇摇头,女性道谢过后,回到灯衣身边。

「他说厕所里没有人。爸爸去上厕所了?」

灯衣嘟着嘴点了点头,看来是错过了。照理说,即使走散,旅人也能够立刻找到她,旅人却迟迟没有现身。灯衣并不认为旅人会搁下她自行离去,但仍然觉得不安。

「别担心,你爸爸应该在附近,只要广播就会立刻赶来的。」

旅人的眼睛看不看得见广播声令人怀疑,但灯衣还是顺从地点了点头。

「小妹妹,你叫什么名字?」

「……百代灯衣。」

「灯衣?你叫灯衣?百代灯衣。」

女性意味深长地念着灯衣的名字,随即前往收银台请店员向园内广播。广播播放之后,女性又表示愿意陪灯衣等候旅人。

「啊,那条项链你一直拿着呢,不买会变小偷喔。」

「可是,钱……」

「你想叫爸爸买?」

嗯。灯衣小声回答,女性面露苦笑,拿项链到收银台结完帐,又递给灯衣。灯衣皱起眉头。

「……爸比说不可以拿陌生人给的东西。」

「没关系,我只是代垫,待会儿再跟你爸爸拿钱。」

女性说着:「灯衣真懂事呢。」又摸了摸灯衣的头。

「这个你可以自己戴,也可以送给你重视的人。会带来幸福的礼物,你不觉得很棒吗?」

灯衣不住地打量项链,仿佛从没想过要拿来送人——如果送给爸比,他会高兴吗?可是这是女生戴的,该怎么办?灯衣如此暗想。

突然,灯衣猛然省悟过来,抬起头来说道:

「谢谢,多亏大姐姐帮忙。」

「哎呀哎呀,真是个乖孩子。你不用顾虑我,叫阿姨就行了。」

但是灯衣总觉得叫阿姨有点失礼。虽然她当灯衣的阿姨绰绰有余,但是她看起来年纪并不大。推断成年人的年龄是件很困难的事。或许只是灯衣太过早熟,才会为了这种事烦恼。

「请问你叫什么名字?」

女性似乎没料到灯衣会有此一问,愣在原地。

「嗯?」

「啊,没什么,抱歉。我的名字叫……」

她犹豫了一瞬间。

「小林,你叫我小林小姐吧!」

小林自我介绍之后,灯衣变得多话了些。她们并排坐在餐厅前的长椅,一面等候旅人,一面闲聊。

「小林小姐,你一个人来吗?」

「嗯,是啊!我很喜欢游乐园。」

「你坐过云霄飞车了吗?」

「那个大型的吗?那个我不行,太恐怖了。我喜欢悠闲一点的游乐器材。」

「南瓜马车呢?你坐过南瓜马车吗?」

「啊,那个啊?嗯,那个挺好玩的。」

「就是说嘛!但是爸比却坐到头昏眼花!还闹脾气,说他不要坐会旋转的游乐器材了。」

「哎呀,爸爸真没用。」

「就是说啊!不过,他就是这一点可爱!」

话题逐渐转移到父亲身上,灯衣变得更加神采飞扬。见了她这副模样,小林「嗯」了一声,眯起眼睛。

「灯衣很喜欢爸爸喔?」

「对啊,在这个世界上,我最喜欢爸比了。因为爸比是我唯一的家人。」

「这样啊……」

小林撇开视线,用淡漠的声音喃喃说道:

「能够被灯衣这样的孩子深爱着,真是当爸爸的人最大的福气呢。」

过了片刻,灯衣突然起身跑开。「爸比!」灯衣大叫,抓住了前来的旅人的脚。

「真是的,你跑去哪里了?」

「我才正在奇怪你跑到哪里去了呢!我好担心。」

「真的?」

「当然。我差点都哭了。」

正面接受拥抱的灯衣紧紧地抓住旅人的衣服。

「真是的,爸比比我还要孩子气。」

放下心来后,眼泪险些夺眶而出,灯衣连忙忍住。在小林面前哭哭啼啼,实在太丢脸了,她绝对不哭。

「爸比来之前,都是她在陪我。」

旅人起身,向小林低头致谢。

「谢谢你照顾小女。」

小林呆愣地看着旅人。灯衣代为介绍:

「这是小林小姐,她是自己一个人来的。」

「是吗?小林小姐,如果你愿意,要不要和我们一起玩?灯衣也想向你好好道谢。」

灯衣刻意强调了一个人,心里在盘算些什么可想而知。这点小林应该也明白,除非真的觉得很困扰,否则应该会点头答应。

然而小林却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旅人看。

「呃……可以请教你贵姓大名吗?」

「我吗?我叫日暮旅人。」

「日暮……旅人。」

「你听过我的名字吗?小林小姐。」

见到旅人眯起眼睛,小林的表情一阵僵硬。旅人的哀伤眼眸,能将眼中人的心灵化为赤裸,不知不觉间,小林便被其深深震慑住。灯衣从两人的样子感受到沉重的气氛,不禁慌了手脚。

灯衣抓住小林的袖子,用眼神祈求她同行。这个动作有如推手一般,让小林决定答应。

「不过,我会不会打扰你们?」

「没关系。和爸比相处的时间多得是,但是小林小姐不一样,好不容易认识了,今天一天就一起玩吧!」

「真是专制呢。」

「是啊!因为我想一起玩,所以不用跟我们客气喔!」

对怕生的灯衣而言,这情形相当罕见。她还是头一次对阳子以外的女性敞开心房。灯衣朝着旅人和小林各伸出一只手,牵住他们的手。

宛如家人一般。

三人的影子并排摇曳着。

「我想坐旋转木马!爸比会怕,都不陪我坐。我要跟小林小姐一起坐!」

「那我就当专职摄影师吧!」

转要把我拍得可爱一点喔!」

「灯衣哪有不可爱的时候呢?」

小林笑了。旅人对女儿的疼爱实在称得上无法无天。最爱爸比的女儿和溺爱女儿的父亲,人家是情侣晒恩爱I他们却是父女晒恩爱,教小林看了不禁莞尔。

她们坐完旋转木马后,又挑战各种灯衣想坐的游乐器材。灯衣总是兴奋地开怀大笑,被灯衣拉着四处跑的小林看起来也相当快乐。

旅人用相机拍下了这幅光景,他的眼睛带着哀伤之色,微微湿润。

今天,那孩子在笑。

他把这幅画面也收入心房。

午后时分,灯衣和小林逐一称霸游乐器材。

一步步、一步步,慢慢地接近尾声。

「啊,有鬼屋耶!灯衣。」

面对小林的提议,灯衣肩膀一震,全身僵硬。小林光看这反应便心里有数,却故意开口:「来游乐园怎能不逛鬼屋呢?我觉得鬼屋能和云霄飞车、摩天轮并列为三大游乐器材喔!」

「……是吗?我觉得旋转木马比较有游乐园的味道。」

「可是,每个游乐园的旋转木马都差不多啊!有差异的是这类游乐器材。再说,要说到游乐园,还是少不了鬼屋。」

她对依然文风不动的灯衣露出无声的笑容。

「啊,你是不是会怕啊?」

「才不是!我才不怕呢!那些鬼都是人假扮的!」

「那你干嘛紧黏着爸比?」

「因为……爸比说他会怕。」

听了这个借口,旅人露出苦笑。旅人从不觉得这类游乐设施可怕,因为机关的位置和启动时机他都看得见,根本吓不着他。

「是啊!半夜会不敢一个人上厕所,还是别逛鬼屋好了。」

「才不是因为这种理由呢!没礼貌!」

说归说,逃过一劫的灯衣还是松了口气。旅人和小林相视而笑。灯衣重振起精神,说道:「我想坐摩天轮!」

「啊,原来你不怕高啊。」

「够了没有!我才没有害怕的东西呢!」

三人一起搭乘摩天轮,观赏风景。灯衣指着各个建筑物,小林逐一回答它们的名称。小林的表情突然流露出怀念之色。

「这一带也变了很多呢。」

「你住在外地吗?」

「嗯……很久没回来了。幸好今天来了。」

才能见到你。说着,小林摸了摸灯衣的头发。

灯衣露出腼腆的笑容,任她抚摸。

天空开始染红,距离闭园还有些许时间,但是绝大多数的游客都开始走向大门。每个月的第二、第四个星期六和每季举办大型活动的日子,游乐园会延后闭园时间且施放烟火,每到这类日子,游客鲜少会在这个时间回家。但是很不巧,今天只是个寻常的星期日。

虽然依依不舍,但该替快乐的时光划下句点了。

灯衣和小林并排坐在户外长椅上,旅人则去为三人买饮料。

大概是玩得太累,灯衣的身体往右倾斜,似乎快睡着了。小林把身体靠过去支撑灯衣,灯衣顺从地把头靠到她的身上。

「玩累了吧?没关系,困了就睡吧!」

灯衣揉着眼睛,摇了摇头,硬是撑起身子。

「我还不想睡。」

「是吗?那我们来聊聊天吧。」

小林俯视着自己的脚,旁边有一双踩不到地面的小脚交互摇晃着。她的视线沿着缝着花边的白色袜子逐渐往上移,最后目不转睛地凝视着灯衣的侧脸。,

灯衣生了一张漂亮的脸蛋,小林觉得她看起来宛如天使。

「灯衣的妈妈今天留下来看家?」

「妈咪?我没有妈咪,她在我小时候不见了。」

现在的灯衣也很小,但是小林没说出口,只是平静地点了点头。

「那你一定很寂寞吧?」

灯衣摇了摇头。

「哦?为什么?——啊,因为有新妈咪?」

「不是啦!」灯衣赌气似地嘟起嘴巴。

「因为我有爸比。我有爸比,还有雪路……哎,阳子老师和乌龟也可以勉强算进去啦,所以我不觉得寂寞。」

灯衣得意洋洋地挺起胸膛。「而且啊!」她以自信满满的表情望向小林。

「妈咪的长相我记得很清楚,不管在哪里遇见,我都可以马上认出来。我知道总有一天一定能见到妈咪,到时候我会主动叫住她。不能见面的时间越长,见面时就越开心。所以,妈咪不在也没关系,我很期待和她见面。」

「是吗?……灯衣真坚强。」

「小林小姐,你没有家人吗?」

小林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对小孩炫耀自己的不幸无法解决任何问题,只是徒增空虚而已。

「爸比也没有家人。」

灯衣一脸落寞地说道:

「我有妈咪,但是爸比真的是孤孤单单的一个人。因为有我在,所以他不交女朋友,总是拼命工作。因为有我在,他吃了好多苦。」

不是的。小林很想这么说,但她不能说,她没有这么说的资格。小林轻轻摸了摸灯衣的头,代替话语。灯衣喃喃说道:

「我想让爸比幸福。」

小林默

默地摸着灯衣的头,灯衣把头靠在她的膝上,不久后就睡着了。

宛若算准时间似地,旅人回来了。

「睡着了啊?」

旅人一脸爱怜地凝视着灯衣,活脱是为人父的表情,但是他的脸上同时也有责备小林之色。

「为什么你在这里?为什么你成了这孩子的父亲?包括今天的事在内,我有许多问题想问,但是我姑且不问。」

小林喃喃说道,与旅人四目相交。仔细一看,那双哀伤的眼睛中其实带着柔和温暖的色彩。

「我本来很担心这孩子,现在看来是不用担心了。她似乎很幸福,我放心了。」

这是小林出自肺腑的话语。

小林轻轻抱起灯衣,和旅人换手。她站起身,打开手提包拿出一封信,正要递给旅人——

「……」

却又放回原处。因为她抬起头来时,灯衣的睡脸映入了她的视野中,她突然感觉到,别把信交给旅人比较好,打消了主意。旅人满意地点了点头。

「如果是会让灯衣悲伤的内容,我们不需要。」

旅人似乎看穿了一切,但他并未挽留小林,看来他的个性出乎意料地严格。

小林笑了。那是舍弃眷恋之后的清爽笑容。

「再见。」

「嗯,再见。」

道别过后,她转过身去。

她和这对父女不会再见面了。

离开巨蛋乐园,一名身穿裤装的女性从小林的正面一直线走过来。她横挡在前方,从怀中取出了警察手册。

「我是县警增子警部补,要以违反毒品危害防制条例的罪名拘捕你。」

几名壮汉隔着一段距离围住了小林。看来是无路可逃了。

「……你们是不是认错人了?」

「小林灯果,就是你。你以为使用旧姓就能蒙混过关吗?再说,报警的是刚才和你在一起的日暮旅人,他的指认绝对不会出错。」

增子上了手铐,恨恨地说道:

「我才不会让你自杀,还有很多事等着你招供,百代灯果。」

灯果含糊地点了点头,认了命,垂下头来。

* * *

这是一个名叫灯果的女人的故事。

为了摆脱父亲的束缚,灯果逃离了居住的城市。但是前途茫茫,这又是她首次面临无依无靠的状况,内心中非常无助。

她暂且将追踪实验品日暮旅人当成目标,朝着西方迈进,循着模糊的记忆,前往日暮旅人父亲的老家。

她很快便抵达了目的地,但并未看到最重要的实验品。事情已过了三年多,要追踪辗转流离于各个亲戚家的小男孩并不容易。追丢了人,连目的都失去的灯果不知自己接下来该做些什么。

——不过,我得活下去。

灯果漠然地想道,再度开始制作毒品。因为这是她唯一的谋生技能。

她以毒品当成见面礼,混入了黑道组织中,知道警察快找上门来了,就立刻移居他处,隐匿踪迹。她也曾投靠外国来的黑道组织。不断游走于组织和组织之间,这样的生活持续了十年。

灯果在东北地方都市生活的时间最长。之所以觉得这里的生活舒适,应该是因为这里的乡土民情和她最合得来。她尤其喜爱乡土料理和当地醸制的酒,几乎每天晚上都泡在附近的居酒屋。成了常客以后,经营居酒屋的老夫妇把她当亲生女儿一样疼爱,更是让她舍不得离开。

灯果一直很向往宁静的生活,留在这里或许可以实现这个心愿。

然而,被通缉的灯果不能长久停留在同一个地方。至今她仍没有不和黒道牵扯的谋生方法,想必不久后就得离开此地。

那个男人每次一在居酒匾遇见灯果,便会一屁股往她身旁坐下。

「你看起来很寂寞,今晚我也陪你喝酒吧!你很幸运,遇到我这么体贴的男人。」

「闪边去。」

即使灯果冷漠相待,他照样陪灯果晚酌。他似乎是土木公司的现场作业员,常穿着被混凝土与泥土弄脏的作业服。居酒屋位于工业区,顾客大多从事这一行,但其中最肮脏的就是他。壮硕的体格和下巴的颚裂充满了令人厌烦的男人味,光看就嫌闷热,体毛的浓密程度更是超越人类,活像一头熊。

这个男人总是自顾自地说笑话,自顾自地放声大笑,相当引人侧目。即使灯果不理不睬,旁人还是会误以为他们两个是同桌共飮的朋友。

「……你干嘛一直缠着我?」

「当然是因为你是美女啊!爱上了一个人以后,就会想要多多亲近,这是人之常情嘛!哎,你就自认倒霉吧!谁教你长得这么漂亮?」

这是个难以分辨是玩笑还是真心话的告白。灯果认为是两者参半。她知道自己的容貌对男人很有吸引力。若非如此,谁会想搭理每晚泡在酒里的母老虎?至于爱上她云云,她根本不相信。

「啊,你怀疑啊?要我说几次都行。我爱上你了,打从心底爱上你,爱到希望和你结婚的地步。对啊,我们结婚吧!好不好?喂?」

「酒鬼一个,在胡说什么?」

满脸通红、口齿不清的男人说的话有什么可信度?

「要我说几次都行!我喜欢你!喜欢你的颓废和独来独往!」

「我对你的品味感到怀疑。」

或许灯果不该这么说自己,但是换作是她,她绝不会和自己这种人交朋友,更别说是结婚了。和自己在一起,根本没有丝毫乐趣可言。

然而男人却每晚重复同样的话语,不厌其烦。

「我喜欢你!我爱上你了!和我结婚吧!」

男人大步踏入灯果的心房,教灯果难以再把他的话当成醉话,左耳进右耳出。她甚至必须提醒自己是为了见老夫妇才来这间居酒屋的,实在伤脑筋。

离不开这个城市的理由又多了一个。

灯果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提过,但男人得知灯果的生日之后,便买了蛋糕到居酒屋来。

「本来巧克力砖上应该要写名字的,但是我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说你啊,居然一直跟个连名字都不知道的人求婚?」

灯果只觉得傻眼,不过男人从前问起名字时灯果拒答,这也怪不得他。

这么一提,灯果也不知道男人叫什么名字。

「我叫百代卓马,你可以叫我百卓。你也顺便改姓百代吧!」

「被『顺便』冠夫姓,我可受不了。」

老板体贴地用白色奶油在巧克力砖上写上「灯果」。卓马突然用嘶吼的声音唱起生日快乐歌,常客们也跟着一起高歌。事出突然,灯果愣在原地。歌唱完了、掌声停止后,她仍无法动弹。

「生日快乐!虽然我不知道你几岁了,但是我很感谢你来到这个世上。多亏了你出生,我才能认识你。」

豪迈粗扩的男人用着与他完全不相符的温柔声音说道:

「生日快乐,灯果。」

这大概是——

灯果打从出生以来,头一次因极度的喜悦而哭泣。

十岁的生日,被翻倒的餐桌,恶心的手,冷笑的父亲。

谢谢你来到这个世上。

过去,从未有人对她说过这句话。

和百代卓马相识,过了一年。

他每晚都向灯果求婚,也曾邀她约会好几次(一般情况应该是先约会再求婚才对),但灯果一直顽固地拒绝。即使她的心被卓马打动,不过他们是不同世界的人,卓马如果得知灯果的本性,一定会幻灭的。

或许灯果在这个城市待得太久了。就生意方面而言,警察的取缔也越来越严,不适合她继续居住,是该离开的时候了。

某种黑暗的情感驱策着灯果。既然要走,不如把一切告诉那个男人吧!我要亲眼看他惊讶、错愕并且幻灭的模样。

她想伤害卓马,也想深深地伤害自己。

因为她不想有所留恋。

在初次约会时,灯果对乐不可支的卓马道出了自己的身世。

父亲逼她卖淫的事,贩毒维持生计的事,和黑道勾结、做了许多惨无人道的事,所有一切。「什么跟什么啊!别闹了,混帐!原来你总是那么阴沉,是因为这些缘故?妈的!」

卓马勃然大怒,灯果目瞪口呆。

「为什么我当时不在你身边?如果我早点认识你,才不会让你受苦!我一定会保护你!」

「……你有没有发现自己说的话毫无逻辑可言?」

「哪里没逻辑了?你听好,我爱上了你!不管是在什么时候、什么地点认识你,我都一定会爱上你!如果我早点认识你,就可以保护你了!」

这个男人才不管逻辑通不通。说穿了,他无法接受已经结束的过去以及仍在持续的现实。泪水微微流出。她居然还有所期待,真是傻瓜。

灯果背过脸,吸了吸鼻子。「喂!」卓马倏然靠近。

「所以我要从现在开始保护你!现在我知道原因,就可以保护你了!灯果!」

「啊?咦?」

卓马突然抱住灯果。男人的手,让她想起父亲的男人气味。灯果发出小小的尖

叫声,伸出双手推开卓马,但卓马文风不动。他按住灯果的头,望着她的眼睛。

「别怕!我不会伤害你!我的大嗓门和可怕长相都是天生的,没办法!你要想办法适应!」

瞧他说得理直气壮。不过,这也是在暗示灯果若不改变,便无法解决问题。卓马摊开双手,随时等着灯果踏入心房。

「我喜欢你!我喜欢你!要我说几次都行!我喜欢你!」

卓马宛如生气似地吼叫着。他的额头上浮现血管,眼角也带着泪水。

那是发自内心的呐喊。

「我喜欢你,留在我身边!」

「————!」

听了如此一厢情愿的话语却觉得高兴,是不是很奇怪?

他的目的不是身体或毒品,他想要的只有灯果。

我喜欢你——基于如此单纯的理由而需要灯果。

「……你愿意等到我适应为止吗?」

「我不等,你慢慢适应吧!先结婚再说。」

「别用这种话来打发女人的梦想,猪头。」

不过,这已经足以成为充分的动力。

数星期后,灯果成了「百代灯果」。

灯果和卓马生了个女孩,从灯果的名字中取了一字,命名为「灯衣」。对着生产后首次抱入怀中的灯衣,灯果说了声:「谢谢。」

谢谢你来到这个世上。

能够见到你,我的人生就有意义了。

「……」

「怎么了?」

卓马询问产后在病房中静养的灯果。他总是能够迅速察觉灯果心中的微妙变化,尤其是在她的心灵朝向负面动摇的时候。他的关怀让灯果感到安心。

「从前我曾对一个小男孩做了很残酷的事。那个孩子现在人在哪里我不知道,但是我知道他的人生一定很不幸。我犯下了大错。」

在成了母亲之后,她总算理解生命的宝贵及人生的重大。

她毁了日暮旅人的人生。

这不是道歉就能了事的。

「去道歉吧。找出那个孩子,向他道歉。如果你毁了他的人生,就用一辈子向他道歉。虽然这样无法消除彼此的恩怨,但有错就该道歉。别担心,我也会陪着你,一起用一辈子向他道歉。」

灯果点了点头。

能够认识卓马真好。她幸福得甚至有种罪恶感。

灯果终于获得了真正的「家人」。

然而,幸福持续不到三年。

当卓马开车载着全家人一同出游时,对向车道有辆酒驾车的半边车身越了线,与驾驶座正面对撞。坐在后座的灯果和灯衣只受到轻伤,但驾驶的卓马却内臓破裂,当场死亡。

失去挚爱的打击太大,令灯果茫然无措。

电视台连日播报车祸新闻,消灭酒驾的声浪高涨,不只肇事者,连受害者的真实姓名都被大肆报导。在灯果尚未发觉前,她的名字已传遍全国,而她更料想不到这将带来什么样的后果。

那,便是不幸的开端。

有人打了通电话到百代家,来电者自称熊谷。灯果听过他,这个男人在日暮旅人被绑当年杀了一个名叫山田快正的男人,之后被捕。灯果也隐约知道绑架日暮旅人和杀害山田快正两件事背后有所牵连。

『人家看到新闻了。「灯果」这个名字很少见,人家一下子就认出是组里的专属制毒师。你逃得还真远啊!』

「现在找我干嘛?我和鸟羽组已经没有关系了。」

『哎呀,那正好。人家想跟你讨个东西。以前不是对日暮旅人用过某种毒品吗?叫做「丧失」,挺有名的。那是你做的吧?』

「……的确是我做的,但是我手边已经没有了。我全送给那个帮忙绑架的男人了。」

『啊?你手边没有?糟透了。那个男人是谁?』

「……不知道。我不记得他的名字,再说他用的八成是假名……我猜他应该是警察吧?从他的话中听得出来。」

思索时的沉默隔着电话飘荡着。灯果握紧话筒。

「问够了吧?这件事已经和我没关系了。」

『等等。其实用不着找他,直接叫你重做比较快。』

「什么?」

『你得养孩子,很辛苦吧?人家让你做生意,你就回来吧!还是人家去接你好了?明天一早就去找你喔。』

「等、等等!等一下!我已经金盆洗手————」

熊谷径自挂断了电话。灯果觉得眼前发黑。

如熊谷所言,卓马过世之后,生活便无以为继。要养育灯衣,她只能重操旧业。但是,走回卓马助她脱身的老路,就等于是背叛卓马,让她痛苦万分,即使这是仅剩的谋生手段也一样。

她想起卓马的父母曾说过想收养灯衣。反对儿子与灯果结婚的公婆会想把儿子的骨肉留在身边也是理所当然。要养育灯衣,需要的是一个安定的环境,现在的灯果无法给灯衣这种环境。妈咪。灯衣攀着灯果的脚。听到灯衣的声音,灯果下了决断。

「灯衣,妈咪得暂时和你分开。不过,妈咪一定会回来的……!」

首先得逃离熊谷的魔掌。先躲起来,等到风头过去,在外地做好准备后,再来接灯衣。对灯果而言,卓马仿佛就活在怀里的灯衣体内,令她难分难舍。但为了这孩子好,她只能这么做。

隔天,灯果带着灯衣去找公婆。她强调自己日后一定会来接灯衣,但公婆却露出不悦的表情。即使只是一时,但公婆无法信任不说明理由便搁下女儿的灯果。对他们而言,灯果是夺走儿子的女人,这样的罪恶感令灯果无地自容。

灯果回到了婚前居住的公寓。婚后她并未退租,而是将这里当成存放私人物品的仓库。当她为了筹钱而回到公寓时,不禁哑然无语。屋里仿佛遭了小偷般,被翻得乱七八糟。从前制作的毒品全被拿走,一个也不剩,毒品调制配方和灯果保留下来的「丧失」也不例外。窃贼宛如事先知道灯果是制毒师才找上门来似的。

「……难道是熊谷?」

他已经找到这里来了?领悟这件事的瞬间,灯果感到毛骨悚然。如今的百代家不知道变得多么凄惨?但是她不能去确认。她必须立刻离开这个城市——

不幸仍旧持续。

由于灯果身为制毒师的知名度太高,所到之处都有黑道或犯罪组织盯上她,她只能隐藏起行踪,流浪于每个城市之间。在远离和卓马一起生活的土地之后,灯果好不容易定居下来,找了份普通的工作。当时已经过了一年,灯果写了封信给公婆,通知他们自己将去接回灯衣。

然而,灯果迟迟未收到回音,她感到不安,连忙前往公婆家。

「灯衣不在这里。前一阵子,有个叫熊谷的男人把她带走了。都是你害的,你这个抢走我儿子和孙女的扫把星!」

灯果跪倒在地。想讨回灯衣,只剩重操旧业一途。她作梦也没想到会变成这样。

公公犹如落井下石一般,继续说道:

「最近有个自称是你爸爸的男人找上门来鬼吼鬼叫,说要见你,所以我把你信上的住址告诉他,打发他走了。哼!那个男人活像游民一样,身为他女儿的你也是个贱人。快滚!在你找回灯衣之前,我不想看到你!」

灯果被扫地出门,不知所措。

只要能找回灯衣,什么事她都肯做,什么事她都能做。但是问题在于父亲。

父亲又追来了,他到底要纠缠到几时才肯罢休?好不容易获得的环境又泡汤了,她得再度搬家才行。

为什么?

这种事要持续到什么时候?

为何不让它结束呢?

「……是啊!其实很简单嘛!」

灯果摇摇晃晃地迈开脚步。

空虚的视线四处游移,灯果回到了新家所在的城市,接着——

「灯果,是灯果吗?我好想你!你变得好漂亮!」

肮脏运遢的父亲口中发出下流的笑声,吐着带有浓烈酒臭味的气息。

灯果带着宛如面具般的表情,开口说道:

「我也是。我好想你,爸爸。」

透过新闻得知熊谷被捕后,我来到了灯衣居住的城市。

灯衣的监护人雪路雅彦正如传闻中的一般,是个不入流的小混混。但他不愧是雪路顾问的儿子,举手投足间隐约散发着一股高雅,看起来并不是个秉也恶劣的人。

灯衣也在场,她走在雪路雅彦身旁,正在说话,并不时露出笑容,看起来活泼又健康。即使擦身而过,那孩子依然没发现我,我早就有心理准备了,并未因此受伤。伤害她的是我,丢下她消失无踪的是我。擦身而过时,我从那孩子的口中听见了「爸比」这个字眼,看来似乎有身代父职的人陪在她身边,或许也有身代母职的人陪着她。

那孩子在笑。

我现在出面,是否只会夺走她的笑容?

我已经成不了好妈妈,已经没有资格待在她身旁了。

为了她着想,我能做的事只有一件。

* * *

「——你说得没错,百代灯果的包包里的书信是遗书,上头还注明要不要念给灯衣听,由雪路雅

彦决定。别开玩笑了!她以为孩子听了遗书内容会开心吗?她从没想过灯衣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在等待母亲回来吗?」

增子难得如此激动,旅人递了条手帕给她。

增子一脸不快地撇开脸。

「我没哭,别误会。这么轻易对嫌疑人产生移情作用,哪干得了这一行?」

微小的吸鼻子声响起,但旅人什么话也没说。

在警署的小会议室中,增子说明了百代灯果所经历的一切,内容是来自于百代灯果的自白。

想当然耳,增子听完自白内容,才知道灯果是当初绑架旅人的绑匪。

「你真的不知道?」

「对。不过,在游乐园见面时,从她的反应,我就隐约猜到了。她的手上有毒品特有的气味,从前又和鸟羽组有关联,我想应该八九不离十。」

想必灯果是觉得自己一辈子都离不开那个世界,灰心丧志。见了健康长大的灯衣,又害怕自己过去犯下的罪行曝光,认为自己不在人世比较好,才决心自杀。

「她的自白中有个部分很含糊,就是关于她父亲的部分。她说她和纠缠不休的父亲摊牌了,但是我总觉得不对劲。她整型也是在那之后,或许……」

百代灯果整了型,和包包中全家福照片上的面容天差地远。认识百代灯果的人见了她现在的长相,应该不会察觉是同一个人。

整型的可能理由只有一个。

「……我们没收到发现她父亲尸体的报告,不过,目前警方也没有足够的验尸官来一一检验游民的尸体。」

这只是臆测,真相只有百代灯果知道。

「最后想看看女儿开心玩耍的模样——雪路雅彦怎么会接受这么荒唐的要求?如果他当时就制止她,根本不必这么费事。」

「我想雪路是期待她看见灯衣以后,会打消寻死的念头。雪路向来不干涉别人的私事,虽然他很鸡婆,但是他不会越线。」

「……所以他才安排你去,因为日暮旅人能看穿别人的感情。」

「灯果小姐的死意始终很坚定,所以我只好联络你,才能阻止她。」

这就是事情的经过。

百代灯果目前安置于拘留所中,不久后便会送往检察厅,待起诉之后即会开庭审判。

「她持有贩卖用的毒品,有期徒刑是免不了的。但若法官判定她是在被人逼迫之下贩毒,或许可以酌情减刑,大概会判个七、八年吧!她这个案子最大的问题,就是贩毒期间过长。」

这番话显然在担心百代灯果。说完之后,增子才察觉,不快地皱起眉头,改变话题掩饰:

「对了,你来干嘛?之前我不是说过,百代灯果的事等雪路雅彦也在场时再一并说明吗?」

增子的确说过,但她还是一板一眼地向旅人说明,果然是个滥好人。她应该也会另行再向雪路说明吧!

旅人说出前来警署的真正理由。

「请把这个交给百代灯果小姐。这是灯衣送的礼物。」

「灯衣?……我可以检查一下吗?」

增子接过礼物,看了以后,不禁屏住呼吸。

这回,她接下旅人递出的手帕了。

增子堇警部补前来拘留所。她是逮捕灯果的女刑警。增子摒退看守的男性职员,进入室内。

「这是给你的探监礼,收下吧!」

「……」

增子递出的是个相当大的牛皮纸袋。灯果皱起眉头来,她想不出有谁会送她礼物,也猜不出牛皮纸袋里装的是什么。

「……是谁送我的?」

增子没回答,只是露出了又似生气又似困扰的表情。不知是否是错觉,只见她的眼睛微微泛红。增子将东西交给灯果之后,便离去了。

四下无人,灯果战战兢兢地打开牛皮纸袋。里头只有一张纸,是图画纸,鲜艳的色彩跃然于纸上。

标题是「妈咪」,是张肖像画。

「……………………」

「妈咪」身旁有个小女孩,和她手牵着手,笑容洋溢。那是个穿着红鞋的小女孩,背景中描绘的大圆圈应该是摩天轮,南瓜马车和云霄飞车围绕着两人。

「灯衣…………!」

那是在游乐园牵手玩耍的回忆。我们去坐那个!灯果想起拉着自己的手、面露无邪笑容的灯衣。灯果改变了容貌、改变了姓名,但那孩子依然发现她是母亲。

妈咪的长相我记得很清楚,不管在哪里遇见,我都可以马上认出来。

「————!」

或许这不是可以用道理解释的。灯果也一样,即使灯衣改变了容貌、改变了姓名,她也有自信认出灯衣。因为那孩子的体内流着卓马的血,她深爱的那个人依然活着。

她绝不会错认。

因为我们是「一家人」。

「灯衣……呜呜呜……」

泪水滴落到肖像画上。模糊的视野中,图画宛若照片一般,映出了昔日的一家人。卓马和灯果,以及夹在两人之间微笑的灯衣。

幸福的笑容。

那正是在游乐园里见到的笑容。

灯衣静静地眺望着庭院,前来接送小孩的家长把庭院里弄得沸沸扬扬。

她的眼睛在寻找什么呢?知道灯衣家庭背景的保育员们都擅自做了解释——她在思念妈妈。阳子代表众人,对灯衣说道:

「今天是旅人先生来接你吧?」

灯衣大大地点了头。我好期待喔!她露出艳丽的微笑。

过了不久,旅人现身,阳子呼唤他:「这边。」看见接送者已经到场,灯衣迅速地收拾物品,准备回家。她从幼稚园指定的书包中拿出了一条项链戴上。

「哎呀?灯衣,今天打扮得这么漂亮啊?那是哪里来的?」

「很棒吧?这种宝石叫石榴石,会带来爱和幸福,是妈咪送我的!」

灯衣对吃惊的阳子眨了眨眼,精神奕奕地拔起腿疾奔。

小小的胸口前,心型项链不断闪烁摇晃。

(终)

事情办完,正要离开警署的小会议室时——

增子叫住了旅人。

「等等,百代灯果有话要我转达给你。」

她从桌上的包包里拿出一张折叠的纸,摊了开来。

「我用念的——『对不起,有件事我必须告诉你。你的眼睛和体质无法治愈,今后恐怕会更加恶化。我毁了你的人生,再怎么做也无法弥补。虽然知道会造成你的困扰,我还是要说:对不起。今后我也会不断地向你道歉。』

这是她本人口述,我写下来的。怎么办?」

旅人点了点头,从增子手中接过信纸。

他的脸上不见动摇之色。

「……她说你无法治愈。」

「我的身体,我自己很清楚。失去的东西再也找不回来了,除非重新创造。但那只有神才做得到。」

将五感全封入视觉中,这代表着视觉变得发达:弥补了其他五感。视觉以外的感觉全没了,永远消失了。

闻到「丧失」的气味、听见阳子的声音,都只是人体回想起过去的感觉而已。人们称这种情形为错觉。

到头来,只是大脑将眼睛捕捉到的事物做了符合自己心愿的解释。

失去的无法追回。

所以必须珍惜现在拥有的事物。

「没什么好道歉的。我为了失去双亲而悲伤,但是并未因为失去感觉而绝望。能够看到常人看不见的事物,是种难能可贵的奇迹。」

再见。旅人转过身去,看在增子眼中,他的身影显得十分脆弱。

增子忍不住叫住旅人。旅人再度回头,笔直地凝视着她。曾几何时之间,那双哀伤的眼眸连色彩都失去了。

增子忍不住询问:

「……你现在能看多远?」

旅人露出了安详的表情。

「别担心。只要有『爱』,这双眼睛就能映出世界。」

旅人离开会议室,留下了增子一个人。增子啼笑皆非地耸了耸肩。「只要有爱?——这个男人还是一样肉麻。」

事实如何,只有旅人本人才知道。或许他的眼睛已经濒临极限,不过——

只要有爱,的确不用担心。

他的身边,向来充满了许多「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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