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几天捡到五千日元。”
他一边用手指卷起披萨上垂下的奶酪一边说道。
高不高兴仿佛并不主要,有没有趣似乎才是重点。
“哇,厉害啊。得做多少好事才能捡到钱?”
“虽说是捡到了钱,不过是在自己家里。”
“啥?”
看到我惊讶的表情,他很满足似的微笑着。
“捡到的还是旧版纸币。想必是曾祖父那辈人落下的东西。”
说着,他大口吃起披萨来。真是,每次看到他吃得香喷喷的样子,我都忍俊不禁。
“那张纸币上印的是圣德太子。”
“是限量版的吧?”我见过的最旧的纸币也不过是印着新渡户先生的。
“因而我想,我活到现在的所有经历,或许就是这样一件件小事累积起来的吧。”
“哦?”
“或许某个素不相识的人的所作所为,就在不知不觉之间帮了我的忙,决定了我的前途。这一定与人生的意义之类难以理解的命题紧密相关吧。”
我喝了口水送下卡在喉咙里的沙拉,赞同道:“是哎——”
他擦了擦沾着披萨酱汁的手指,以一句“所以……”开头,紧接着说道:
“说不定什么时候,我也会成为这样的角色。可能的话……身边的……不,没什么。”
说着说着他就开始含含糊糊,把话咽在嘴里。
“唉,别吊胃口嘛,接着说呀。”
我稍稍向前探身追问道。“这个嘛……”他变得吞吞吐吐,但眼睛始终没有逃避我的目光。
“我想说,要是能为你做点什么就好了……”
“哈哈,谢谢。”
当我对他的心意表示感谢时,不知为何,他叹了口气,望向远方。
我与他最后一次一起出去吃饭的记忆,到此伴着噪音中断了。
在葬礼进行中,我走出会场,沐浴着户外的阳光,回想起过去。
我脑中的录像带播放完了,记忆似乎到此为止。
仿佛有个声音问我是否需要倒带,我摇了摇头,含糊地回答了一句“算了吧”。
出入他家的人们穿着黑色的衣服,身上散发出线香的气味。我站在庭院的一头望着他们,方才知道他原来有这么多朋友。虽然我知道这么说很失礼,但不得不说我很惊讶。
在学校里见到他的时候,他通常都是一个人。一个人拄着脸出神,从不主动跟别人搭话,很无聊的样子,仿佛在等待着什么。
但是每当我跟他打招呼的时候,他都会喜笑颜开。因而以我私下的理解,他或许就是喜欢独坐静思的性格。而如今我已经知道其中还有其他原因,因为他已经来找我聊过了。
在他的家里,他的家人们哭作一团。家人故去,这是理所当然的。由于很少有机会见到朋友的家人,见到他的家人今天还是第一次。之前听说他有个今年刚上大学的妹妹,可爱极了。他说她不过是在外人面前“装得很乖”罢了。而今天她放声大哭,既不顾害羞也不讲体面。看来对于妹妹来说,他终究不算是“外人”啊——虽然与自己无关,我还是觉得有些欣慰。我是不是太不严肃了呢。
庭院里开着白色的花,花瓣在午间温和的风中摇曳着。将近五月,天气温暖。对于葬礼而言,今天的天气晴朗得可憎。
我仰望天空,阳光射入眼中,一切都失去了色彩,整个世界变得轮廓模糊,白茫茫一片。他去哪了呢?一直以来的疑问,如今又有了另一层含义。
与他见面的时候,他总会在不知不觉中消失,就像猫一样。
他最后一次来我家的时候也是,离开座位,不知所踪,等我叫来救护车的时候他早已不见了。而且后来我几次拉着丈夫去他家道歉,不知为何,他每次都不在。正当我为他担心的时候,突然到来的消息着实让我大吃一惊。
“原来你也来了啊。”
刚要进门的青年停下脚步,对我打了声招呼。在灼眼的光线中,他的身影渐渐显现出原貌,唤醒了我的记忆。
“你是,”对了,“种岛,对吧?”
“你还记得我,真是荣幸。原来你也来了啊。”
种岛是他大学里的朋友,穿着一身大概只在入学典礼时穿过一次的全新的西装,很不习惯的样子,脸上生硬地露出逢迎的笑,好像因地点、状况和面对的人而感到无所适从。我想我大概也跟种岛笑得一样生硬。
“嗯,有朋友通知了我。”
“你先生呢?”
“他,来不了。”因犯伤害罪正在拘留。
他造访我家的那天,丈夫在十字街头挥舞刀具行凶,造成一人受伤。不过那人在手臂中刀之后自己步行离开了现场,从未表示自己是受害者。拜那人所赐,丈夫被追究的罪责大大减轻。
然而受害者是谁,我在回想起他的伤口之后立刻就明白了。当时的我内心何其混乱,如今冷静下来之后仍然难以言表。那是一种漩涡在脑中相互碰撞的感觉。
“想必还是不带你先生来会让他比较高兴。”
“哈哈哈……”真不知道该笑到什么程度才好。
“发现了?他是多么多么多么地喜欢你。”
种岛看着我的脸试探地问道。
“他表白了。两周以前。”
“是嘛。”他有些勉强地笑了起来。我的笑脸远远比不上他。
“然后,你拒绝了?”
“很彻底。让他死了这条心。”
“哎呀……他这个人,好算没有自杀呢。咦,好像只有他一个人从不想着自杀来着。”
种岛回想起了什么,轻挠脸颊,径自微笑起来。
我环顾庭院,自言自语:“线香的气味飘出来了。”
“但是你究竟怎么想?对他有那么一丁点儿喜欢吗?”
他好像中学男生背地里谈论心仪的女生一样,把话题抛了过来。
“呵呵呵”,我逢迎地笑着,有些为难,但还是将自己的想法直言相告。
“我们是好朋友。”
“真残酷。啊,不过还好不是过去式。”
种岛踢开庭院里的小石子。
小石子弹跳着翻滚着,消失在杂草丛中。
“那我打个比方啊。”
种岛盯着邻家的窗户开口说道。
“嗯。”
“假如你知道他活不过一个月,表白的答复还会是做普通朋友吗?”
“……这题太难了。”
“是吗?”
“但答复仍然是做普通朋友。”
“哦,是啊。”种岛有些伤感地低语道,仿佛自己的表白遭到拒绝一样,一脸无奈的表情。
潮湿的空气飘荡着,与温暖的阳光很不相称。
“但是,如果……”
一句无关痛痒的话,不由自主地从我的口中冒了出来。
“嗯?”
“如果是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知道他的寿命只剩下一个月了……我想我会喜欢上他的。”
“……你这人,真够残忍。”
“我也一直这么认为,不过听别人这么说还是第一次。”
我并没有夸张,真的是这样想的。以我的性格,一定会将自己的幸福凌驾于别人的幸福之上。
我从不否认自己的残忍。
比方说,假如我面对在丈夫与他两者之中只能救活一个的状况。
毫无疑问,我会选择丈夫。对此,我敢于直言不讳。我就是这种人。
“为什么偏偏喜欢我呢?”
“谁知道呢。听他讲了好多,不过都忘了。优点实在太多。”
“哈哈……”
我忽然觉得无颜与庭院里的花相对,于是转过身来。
……的确,我很残忍。
在他表白之后,我对他说过“你以后还会喜欢上别人的”。如今十分后悔。
听到这句话时他该是一种怎样的心情,我连想都不敢想。
眼前人来人往,尽是陌生的面孔。
他们为他而来,被他留下的东西所吸引。
“他生前这样说过……”
“嗯?”
“能留下些什么,活着才有意义。”
刚刚的记忆虽已不真切了,但仍然萦绕在我心头。
他以留下些什么的方式找到了人生价值。在我心中,他一时间重获新生。
“他会给我这个失恋对象留下些什么吗?”
“岂止,我觉得有些东西是他专为你留下的。”
“那是,什么呢?”
“嗯……”种岛很认真地沉思起来。
我也本想开动脑筋思考一番,直想到头脑发热。然而不觉陷入一种自己被虫蛀得千疮百孔的错觉之中,热量一点点顺着小孔溜走了。
或许用“失落”这个词来表达我此刻的心情再贴切不过了。
最终,种岛抬起头,一个简单的词语脱口而出。
“……爱?”
“……是吧?”
“别说的那么严肃嘛。”
我害羞地转过脸。
“这东西就算留下
也是个累赘啊,对双方都是。”
种岛依然挠着脸,以冷峻而体贴态度说道。
我本想以一句“没那回事”圆场,但最终硬是咽了回去,感觉有些缺氧。
在其影响下,我身体前倾,于是就把它当成是道别的行礼。
“我该走了。”
“这就回去吗?”
“丈夫给他添过麻烦,我待在这心里也不舒服。”
他手臂上的伤口依然在,而且再也不会愈合。
“一言难尽?”
“嗯,就算是吧。一言难尽。”
“哦。”
种岛像对着阳光时一样眯缝起眼睛,用尖锐的眼光看着我。
“那我也回去了。”
“你不是刚来吗?”
“算了。现在哭还为时尚早。”
“葬礼也太早了。”说着,种岛快步走出他家。
我目送他的背影,回想起他曾愉快地评价道:“除了讨厌猫以外,种岛是个意气相投的朋友。”
我跟种岛在他家门口分别,走向相反的方向。
当我们各自走出一步之后,我听到了种岛的声音。“对了。”
我转身,动作异常迅速,或许是预料到了。
种岛没有转过身来。
尽管如此,他的声音仿佛就在我的近处,好似在我身旁。
“要问我为什么已经来了却决定不进去参加葬礼……”
种岛接下来说的那句代替道别的话语,
仿佛与另一个人的声音重叠在一起,化作一条没有轮廓的信息,
伴随着阳光一样的苍白,融入我的身体。
“因为我总感觉,他的命运还没有终结。”
突然特别想走路。
不知为何,非常想变得疲惫。
因而离开他的家之后,我没有打车,而是不停地走着。起初仿佛被人追赶着似的,快步走着;而后速度渐渐减慢,走到十字路口时,我已经有些喘了。
明明已经是绿灯,而我依然驻足不前,因而停在最前面的那辆车的司机很是不解。我双手拄着膝盖,注视前方。当人们几乎全部通过人行横道的时候,绿灯开始闪烁。
我正想调整好呼吸,却匆匆忙忙地跑了起来。对于我的行动,连我自己都很惊讶。我的思考与行动完全相反,身体就像正被人当做口香糖嚼着一样,感到极不舒服。正当我意识到停下来就会被车撞到,想要跑起来的时候,喘息达到了极点。我一边不住地咳嗽一边穿过十字路口,而后终于可以俯下身来调整一下早已杂乱无章的气息了。每次呼吸的同时,汗水都会涌出来,我感觉就像处于烟雾之中一样,十分闷热。
我已经变得很疲惫,目的达到了;然而同时我双腿发软,开始有些担心还能否回得去家了。
背后传来汽车排气声以及行驶的声音。远处,日常生活的声音。葬礼之后紧接着沐浴在阳光里,让我有种不可思议的感觉。
呼吸平复之后,我抬起头,看见一家鞋店。店门口挂着一块向右倾斜的招牌,上面写着“SAKURA”。门前的货车上减价处理的鞋一只也不剩,余下的一片空白多少有些引人注目。
“欢迎光临!”一个貌似在打工的店员的人从店里走出来,用很平常的迎客方式招呼了我。他怀抱着许多叠放在一起的鞋盒,正在搬运。
“这位姐姐,来我们这也是为赶时兴吧?”
他毫不拘谨地跟我搭话的样子与所说的内容都使我感到困惑。
“赶,时兴?”
“我们这的鞋,一放到这边的货车上就会飞速卖光。生意兴隆哟。”
虽然他随后补充了一句“跟我这个打工的倒没太大关系”,但还是可以看得出他对此感到喜悦和骄傲,俨然那是自己的成就一样。“是嘛。”我在一旁看着他工作的样子,答道。我见他似乎有话想说,于是问道:“发生什么事了吗?”从此他便滔滔不绝起来。
“大概两周以前,有个好像发疯了的上班族持刀行凶,把人给捅了,就像这样‘噗’的一下。”
他好像教授演技的老师一样,身手并用地重现了当时的情形。我好不容易才平复下来的心跳又一次加速,同时我用手指轻掩住干涸的嘴唇。
“我急忙逃跑了,不过当时被捅的那个小哥儿就站在我们店门前。那小哥儿被捅了之后一动也不动,抄起货车上的鞋就冲着上班族扔。旁边的人都说他超帅!”
他双手张开,好像要把鞋盒扔出去一样,告诉我他的兴奋。“啊。”他不好意思地笑着捡起掉落的鞋盒,用下巴示意店内深处的墙壁。
“那上面挂着的就是当时的照片。”
在他这一示意的引诱下,我进入店中,走到墙上的照片近前。我手拄在墙上,支撑着身体,抬头看着照片。“……啊,”我不禁惊叹一声。
照片上的两个男人都曾对我说过“喜欢我”。
一个左臂上才插着一把刀,右手里卧着鞋。
一个仿佛在为人生路上该穿什么鞋而感到迷茫,在鞋的簇拥下蹲在地上。
若要说拿着鞋的人身患重病,想来谁也不会相信吧。
“拍这张照片的人说,最近要把它拿到市里的一个名叫什么奖的摄影展上去。要说震撼力,它跟其他那些照片完全不是一个等级的,相当值得期待。”
“是吗。”
“其实,店长说这家店本来已经打算关门大吉了,可这下子形势大变。另找工作也是件麻烦事,所以的这也算帮了我一个大忙……”
从他说到一半开始,我就再没听到他说的话。我五感交融,一切变得模糊。
用手指抹了抹眼角。泪水还没有出来,但我还是用力擦着。
“对了,姐姐您也是来买鞋的吗?”
“鞋……哦,我买。照片上这个人拿的鞋还有吗?”
“哦,原来您也是追星族啊。稍等,我记得在……”
他翻箱倒柜,寻找我要买的鞋,因此把刚刚好不容易归拢到一起的盒子又扔在了一边,使我心生歉意。不久,店员说“给”,然后把一个长方形的盒子递给我。“啊,还没问您穿多大码呢,坏了。”
“没关系,这双就行了。”
“行吗?那,感谢您照顾生意。”
他不顾散落一地的货物,向柜台走去。我花了好大功夫取出钱包,照价付了钱,走出店去。
就在店门外的十字路口附近,我学着照片里的样子伫立不动。
身边穿行的汽车在红灯前停了下来,许多人平淡无奇地走过人行横道。
那天,他就伫立在这里,像这样紧握着鞋。
俯视着自暴自弃的丈夫时,他在想些什么呢?
对比着生命终点的迫近与刀刺的伤口时,他在想些什么呢?
在那种情况下,他仍然在想着我吗?
我越想便越觉得呼吸困难。
但是,我觉得即便自己像这样在这里站上几十年,泪水也不会流出眼眶。
或许种岛说得没错。
他的“某种东西”还没有终结,正在城市的某个角落、某人的身边悄然生息。
所以,我“无法开始忘记”他。
那个虽是我的朋友,但也有着特殊位置的他。
……既如此,我还是不哭吧。
在他的命运与我道别之前,我不需要眼泪。
“……”我默念他的名字,没料想,鼓膜异常强烈地震颤。
在擦身而过的风与尾气气味的包围中,我闭上眼睑。
在黑暗之中,我抱紧刚买的鞋的盒子,颤抖地呼吸着。
在透射眼睑的光线中,我眼底温润,静静许愿。
相信他的命运正在冥冥中鼓舞着街上穿行的众生。
衷心希望他留下的东西能够如他所愿,永远存在。
还有。
即便我无法直接切实地感受到。
我也希望,直到彻底腐朽的那一刻,
他所祈盼的奇迹,始终生息在他所渴望的幸福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