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回到公寓,蛞蝓马上开始搜刮其他住户的房间。如同蛞蝓猜想,昨天白羊来过后,公寓内的居民遭到池鱼之殃全都死了。由于事情发生在一大清早,几乎没人能逃过袭击:就算有人凑巧不在公寓里,由事后没有引发骚动看来,现在是否还活着也很可疑。
请专门的「业者」来回收这些尸体时打开的房门现在也仍开敞着。以卖尸体为业的人不会窃取其他东西,他们深知无意义的欲望只会引来料想不到的摩擦。过去的蛞蝓也被教导过这个道理。
虽然在废弃大楼的事件后,她就不再实践这个教诲了。
「要准备搬家吗?」
跟在背后的猪狩友梨乃歪着头问。蛞蝓没有回头,继续默默地搜刮。除非价值不菲,物品类一律无视,专心搜刮现金。
「地址被得知了,所以担心遭人袭击吗?原来如此。」
蛞蝓对于读取内心并说出口的猪狩友梨乃依然不理不睬。跟蜻蜓战斗中受到的重伤仍未恢复,稍一动身体,五脏六腑似乎就要发出哀嚎,脸也随之皱了起来。
「成实来过这间公寓吗?她有点洁癖,不怎么愿意住在别人家里,可见她很喜欢麻衣小姐呢。」
连儿童房里的可爱小钱包也全部掏空。那是个角色塑造的钱包。虽不认识那个角色,但在见到Q版动物脸部造型时,蛞蝓不禁回想起自己以前也用过这种。看着她的背影,猪狩友梨乃面露微笑。
「原来麻衣小姐也喜欢『小芝麻』(注:指森下裕美的漫画《少年阿贝》的宠物海豹)啊?果然跟我很合得来。」
蛞蝓把钱包放回架子,离开房间。猪狩友梨乃跟在背后。
有搜刮了三个房间,回到在走廊上时,猪狩友梨乃捏捏蛞蝓背后。
「回应我一下嘛,很寂寞啊。」
明明就有回应——蛞蝓在内心如此回答。虽没发出声音,但蛞蝓自刚才起对于猪狩友梨乃的问题一直在心中回答「对」或「不知道」。猪狩友梨乃就是对此感到不满。
「又没必要说出口,只要能传达想法不就够了?」
蛞蝓的话本来就不多,一旦习惯了猪狩友梨乃的超能力,反而觉得很方便。若是要当着面说话,除了对话内容以外还得考虑「表情」,令她觉得很麻烦。
「对了,妳在心中一直叫我『猪狩友梨乃』吧?请称呼我为鹿川游里好吗?」
「等妳叫我蛞蝓时我就这么做。」
猪狩友梨乃闭嘴。蛞蝓对于猪狩友梨乃为什么要称呼她「麻衣」一直感到很不可思议。又不是蛞蝓的家人,想不到有什么直呼名字的理由。
蛞蝓讨厌被称呼本名,猪狩友梨乃讨厌被称呼假名。蛞蝓厌恶本名的理由是,她觉得过去与现在的自己之间有着重大隔阂,她身上早已没有「米原麻衣」的部分存在。
猪狩友梨乃明明明能读出这种心境,却刻意用名字称呼她。
蛞蝓就是讨厌她这点。
带着些许险恶气氛,准备前往其他楼层时,蛞蝓的手机响了。与蜻蜓展开那场死斗后,手机竟然还没坏,蛞蝓不禁感到佩服。
「麻衣小姐,电话。」
「我知道啦……啊。」
是章鱼烧女孩打来的。蛞蝓现在才发现自己放弃工作,直接回家了。
「伤脑筋……」蛞蝓喃喃自语,心惊胆跳地接听电话。
『你现在人在哪儿?』
「家里。」
『你被开除了,白痴。』
电话挂断了。似乎不是开玩笑,没有下一通电话。
蛞蝓摸摸自己的刘海,心想:「理所当然吧。」这个社会没有轻松到连她这种工作态度也
能受到雇用。收起手机,按下原本准备按的电梯「△」钮。表面上,蛞蝓脸上没有阴霾。
但是,似乎看穿了什么,猪狩友梨乃摸摸蛞蝓的头。或许是太疲劳了,蛞蝓来不及退后闪躲她出其不意的行动。被蛞蝓眯细的眼睛瞪视,猪狩友梨乃脸上依然湛满笑意。
「我好歹也是个杀人者,妳瞧不起我吗?」
「如果妳真心想杀我,我会先逃。」
一边说着,猪狩友梨乃继续轻抚她的头。
杀了你——蛞蝓试着这么想,但对方没有反应。或许连心声也分强弱真假,能看出差异。
为了早点搭上抵达的电梯,蛞蝓加快脚步,向前迈进。
猪狩友梨乃凝视甩开她的手的蛞蝓背影,依旧挂着同情的微笑。
「嗯~」想翻个身而从沙发上摔下来,巢鸭醒了。虽是有如衰弱的蝉儿从树上掉落的软啪啪堕落方式,侧腹撞上地板的巢鸭还是呻吟了一声。
「呜~……」
「大小姐,您早。」
不管巢鸭起床是几点,固定都是用这句话打招呼。白羊低头看着躺在地上的巢鸭,完全没有帮忙的打算。巢鸭也慢舌吞地自己爬起,座回沙发。
小小打着呵欠,巢鸭的眼睛注意到庭院射入的光线颜色。彷彿睡觉前垄罩宅邸内的阳光与其他成分起了化学变化似地,染上了黄昏色彩。虽然是很安稳的色调,却有种冰冷、不寒而栗的感觉。
对白羊而言,夕阳具有这种两面性,就算是时间的分水岭。
「今天用自己的脚走了好多路,累死了。」
「是这样吗。」
其实她连三十分钟也没走到。这名连定向越野或远足之类的学校活动都没参加过的少女,即使上了国中也不改本性。白羊叹了口气。
即使她这个人仅是天真傲慢的话,恐怕早已自取灭亡了。
巢鸭的本质并非裸露者,而是被好几层衣服被覆盖着。
巢鸭今天邀请石龙子少年来家里,为防万一被发现,早已先将眼珠子寄放在外。明知自己受到怀疑,她多半认为只要不被发现证据就没关系吧。看似随便,却同时具备了谨慎。裸露过多的便服也只是为了让周围误以为松懈的陷阱。虽然无法否认亦包含着大量个人兴趣的部份。
「怪了,石龙子同学呢?」
「他似乎还有事,先走了。」
白羊平淡地向伸脖子观察笼内的巢鸭报告。即使回答夸张地省略了过程,巢鸭也只会回答:「是喔~?」揉揉眼睛,一副「什么嘛,真无趣」的态度。
「刚才有通电话要找大小姐。」
白羊伺机报告。巢鸭拨弄刘海,抬头看白羊。
「嗯~谁打来的?」
「鹿川成实。大小姐学校的同学。」
白羊特别强调「同学」两字,故意酸很少去上学的巢鸭。
但是巢鸭也只是呆呆地以焦点涣散的双眼回望白羊。见到她的视线,白羊才总算察觉个中理由。
「就是Narupi啊。」
「喔~」
巢鸭眼睛总算恢复了对焦。俨然早已忘了鹿川成实的本名。
「Narupi找我有什么?我猜多半是跟石龙子同学有关。」
「她说待会儿会再打来。」
接听电话的是白羊。她回头想成实在电话中的讲话方式显得很胆怯。一方面是因为要打电话给不怎么亲密的对像。而另一方面很有可能也想起了白羊的声音。害她完全被吓到,白羊感到有点抱歉。不仅对白龙子少年,白羊对这名叫做成实的少女也十分同情。
因为跟巢鸭及蛞蝓扯上关系,害得成实这名少女再也无法在正常的白日底下生活。远超乎预想的凄惨过程与悲惨末路……白羊有强烈预感她的下场将是如此。说不定在公寓见面时直接杀了她。对她而言还是比较仁慈。
「你在发什么呆啊?」
「……没事。我只是在想,如果大家都能以跟大小姐一样的方式过活就好了。」
与生俱来便拥有足以达成她扭曲愿望的相对应「力量」的这名少女,她的生活方式正可说是幸福的吧。要是所有人的「看法」都与抱着「幸福就是满足主观欲望」这般自我中心的思考方式的巢鸭相同,这个世界一定会毁灭,毋庸置疑。
远处的电话声响了。白羊想,如果来电者是成实,自己还是别接听比较好,便对其他佣人做出指示。佣人依照指示接听电话,讲了两三句话后,小跑步将电话拿到巢鸭身边。似乎来电的人就是成实。
巢鸭接过电话的子机,在确认对方声音前,先很有朝气地报上名号:
「喂喂,我是鸭鸭。」
在一旁听着巢鸭讲电话,白羊望着远方。
自言自语地说:「早早离开不是很好吗……」
当能仰赖的对象只剩巢鸭的瞬间起,命运将会快速地枯萎。
双亲好几天没回来,令我想起以前被强制带去参加「集训」的事。当时我小学五年级,恰巧跟修学旅行的日期重叠,因而去不成京都与奈良。
带我去的理由是,想让我也「感受到幸福」。真想说少鸡婆了。
就算是家人,真的能知道什么是对他人而言的幸福吗?
父母入信的教团在与俗世隔绝的深山设施里举办集训。当然,我并不想参加这种鬼活动,但双亲还是强行带我去了。当时我只是个无能为力的小学生,父母的命令有绝对的强制力,我
拒绝不了。
一到设施,立刻跟其他信徒一起被聚集在同一个房间里。行李只有手机被没收了。理由是会妨碍「达成」,现在想来实在莫名其妙。我想,说这句话的人也搞不清楚自己在说什么吧。
空调设施不怎么完善的宽广房间里铺着受阳光照射而发黄的榻榻米。窗户紧闭着,举办时期又是九月上旬,只能说闷热到爆。我们不被允许离开房间,被强制待在这里好几小时,甚至好几天。
每个人只发配了装置着莫名奇妙果汁的宝特瓶,除此之外禁止饮食。只允许去上厕所,但有时间限制,而且还没人想说话。姑且不论周遭没其他同年龄层小孩的我,就连大人们也是如此。什么事都不做,就只是静静在半夜依然灯火通明的房间里待着。
一开始因为无聊与局促令我心生不满,但过约一小时我便开始害怕起来。因为周围的大人们太过顺应这个状况了。汗水爬满了盘腿而坐的大人们脸上,他们却动也不动。甚至没人放松,就只是聚精会神地维持姿势。除了我以外,没其他小孩子。
看来其他人早就经历过这种集训。这时我总算了解双亲放着我不管,离家好几天的理由。我实在不懂做这种事究竟有什么意义。由设施外传来的鸟啼是我唯一的救赎。等到了晚上,连鸟啼声也停歇后,孤独与不安与时俱增。每个人都浑身汗水,也不想擦掉。我不敢抗拒这种气氛,只能跟着不顾满身汗水,静静地坐着。
不知道透明无色的果汁里添加了什么,我实在不敢喝下口。过了半天,快到午夜的时候,喉咙干渴达到极限,我不得已喝了一口。口味清淡顺口,但滑过舌头如果粒般的物体让人微妙地在意。我害怕自己会变得跟周围的大人一样,尽可能忍住不喝。最后我跑去厕所捞马桶的水来喝。这样反而好多了。三天或者四天,都过着一样的生活。
等到所有人都憔悴至极,无法维持姿势时,突然大音量地播放音乐。只有我对声音惊惧,其他大人们彷彿从坟墓里复活般猛然站起,一齐朝向门的方向。就像是等待饲料的狗。
接着,像是要回应他们的视线似地,教团的人们纷纷进入,大声赞扬他们。集训的工作人员大声道贺、祝福我们,还有人陪我们一起流泪。他们的手拍着我双亲的肩膀,不停地说着「总算办到了」、「终于达成了」之类无内涵的赞赏。双亲的脸颊被簌簌落下的泪水沾湿了。
明明流了那么多汗,这么多泪水究竟藏在哪儿啊,着实令我感到不可思议。
只为了被植入此一虚伪的全能感,主动掏出大量钞票前来参加集训的双亲,我到现在还记得他们的可笑模样。父母还没晋升教团干部,家里经济状况并不好。但他们仍想辨法四处筹钱,热心捐献,真让人受不了。
等到集训结束,我被双亲联手压住检当时查眼睛。双亲撑开我的眼皮,质问我他们口中的「恶魔之眼」是否平静下来了。我高兴地谎称,自己已经变得无法改变眼睛颜色。即使如此,我的父母依然没有变化。
我的谎言没有力量,败给了当时仍不到十五岁的白鹭。
「……啊,这样说来,现在的我跟当时的她年纪差不多嘛。」
乖舛的命运让我踏上与她相同的道路。
我果然是个被选中的人吗?哈哈哈。
这名被选中的人正在夕阳斜照之中,担心着家门是否能修好。门被人从外侧用力踢破,已经装不回去了。我试着让门斜斜地靠着,但看起来只觉得更落魄。
如果海龟产太郎在的话,至少能把墙壁与门绑起来,做紧急处理。
那家伙自己落跑了。但反正仓科康一也死了,应该没事了。总有一天想拉她来帮忙,但我不知该怎么跟她联络。没有超能力者在身边实在很不方便。
我的「Repaint」只是种容器,没有东西灌注便什么价值也没有。
附带一提,我在回家路上去了趟医院包扎,整只手被绷带捆上好几圈。
调整门摆放在的位置,并退后到一定距离做确认。
……真不安。具体而言,右下与左上的缝隙令人在意。万一有刺客上门杀害我该怎么办?虽然说,如果真的有刺客上门,也会像那个叫隼的女人样直接破门而入,所以有没有上锁都一样,啊不过,普通小偷或者强盗也很可怕啊。
「又要被左邻右舍说闲话了……虽然也不是一次两次的事。」
以前很在乎邻居眼光,我靠着自我催眠自己是难得一见的人才所以才会被周围谈论来自我防卫,同时也造就了半是真心认为「虽说这也的确是事实」的现在的我。
希望自己很特别。希望受人认同。希望自己是万中选一的人。希望惹人注意。
这些理所当然的欲望,双亲对外追求;而我,则是在自己内在找满足。
「喂喂,那位国中生,你那是啥打扮啊?」
有人在背后叫我,回头一看,一辆熟悉的车子停下,熟悉的脸孔从窗户探头。是章鱼烧店的大姊。大慨是做完生意了,刚从学校回来。
大姊睁大眼睛看着我的模样。现在我穿着跟翠鸟借来的有如咒术师的服装,头上戴着白色假发。因此她感到疑问也很正常。就算我像平常一样,装模作样地胡诌一通,也只会被这个大姊踹一脚嫌啰嗦。她打架时执着地踹对方脚可是有名的啊。
「角色扮演而已啦,我在扮演街头巷尾传闻的那个……呃,叫『翠鸟』的角色。」
「翠鸟?是鸟类的那个吗?怎么不是蓝色的?」
「总之不重要啦。呃……那个打工的大姊呢?」
「你说Mai Mai?她打工时间还没结束就擅自回家,所以我开除她了。」
「哇哇……」
嘴里虽然这么说,心中倒是放下一颗石头。她不在这里,我心情比较轻松。如果被开除了,碰见的机会也会大幅减少。只不过看她那样子,多半不会放弃对巢鸭复仇,所以也不能大意。
「相反地,我雇用了这家伙。」
大姊像是在拎起小猫小狗脖子一般,把坐在隔壁的家伙推到窗户前。跟那家伙视线相交,彼此瞠目结舌地喊了出来。
「「啊。」」
「看啊──这可是石龙子的最爱喔──」
大姊愉快地向我炫耀身旁的海龟产太郎。原本绑起辫子的金发现在解开了。这家伙不是逃跑了?为什么还在这附近啊?
明明道别得很帅气,相隔不到半天却又再见面,海龟自己似乎也不好意思。
「毕竟我没那么多余力雇用两个。Mai Mai的话,就算不在我这里工作应该也没问题吧。这家伙说她没地方投靠,只好收留了。她真的很脏耶,不赶紧带她去洗澡不行。」
「原来如此啊──」
这时我才注意到她身上穿着画了水煮章鱼的围裙。
海龟产太郎不知想到了什么,拍拍手,像要招揽客人似地说了声:
「花迎瓜临!」
不知为何,发音很生硬。而且大姊还「没错,就是这样!」称赞她。
竟然是大姊教的啊。
不会说英文的外国风貌少女海龟产太郎像只海狮一般不停拍手。
每次换衣服都很痛苦。洗澡也让人讨厌得受不了。
边擦着湿掉的头发,蛞蝓叹了好几次气。每次一洗完澡,不管多么闷热,就算身体还没完全擦干,她都会立刻穿上长袖衬衫遮住右手。因为一想起右手的断面,就得彷彿会从内部渗出血似地紧紧咬着牙,强忍住愤怒才行。
搬家的行李已经打包完毕。明天会请业者来处理,蛞蝓准备离开这栋公寓。必须赶在居民同时消失的事情被社会大众或管理员得知前远走高飞才行。
单手擦头发擦累了,蛞蝓将浴巾抛掉,头贴在客厅壁上。整个人靠着墙,眼睛望向窗户对面的夜景。今晚的月亮显得遥远,景色也没什么特别可看之处。望着薄云的轮廓,蛞蝓的眼皮开始像是要融化似地沉重起来。
一方面是因为跟蜻蜓的厮杀对身体造成严重负担,另一方面也因为对将来感不安,深沉的疲劳降临在蛞蝓身上。身体暖和起来的瞬间,睡意立刻包围了蛞蝓。心理想着:「为了能在紧急时能立刻攻击,得先确认小刀位置在哪里……」开始打起瞌睡来。
差点就这样睡着的蛞蝓听见声音,敏感地醒来。她狠狠地瞪着浴室,刚好开门出来的猪狩友梨乃睁大了眼,讶异地望着她。她跟蛞蝓一样,身上冒着热气。被蛞蝓的杀气震吓,紧抓着挂在脖子上的浴巾一角。
她的身上穿着从青蛙房间拿来的、尺寸有点小的绿色睡衣。
「没事。」
说完,蛞蝓摇摇头,让紧绷的心情舒缓。接着又对于「过于习惯」松懈的自己后悔也似地咂嘴一声,用头轻轻地撞了几下墙壁。
「你的表情总是很不高兴的样子。」
「实际上也是不高兴啊。」
在刚洗完澡的猪狩友梨乃身上见到与自己截然不同的水嫩感。自己的皮肤总像是干巴巴的。蛞蝓想:「也许是经验的差异吧……」读取了她的心思,猪狩友梨乃立刻有所反应。发现心里的想法被读取,
蛞蝓脸颊立刻红得发烫。
「原来如此,麻衣小姐……还是那个……呃,纯洁少女?」
「…………………………………」
「啊,对不起对不起,别生气,请别赶我出去嘛。」
默默地踢了靠过来的猪狩友梨乃一脚。当然不是真心要踹她,而是像小孩子心不甘情不愿抗议似的软弱攻击。猪狩友梨乃挡开她的抵抗,坐在她身旁。
蛞蝓摆出臭脸,想着:「为什么靠到我身边?」猪狩友梨乃当然也读出她的心声,但仍只是微笑,不多做解释。蛞蝓对她这种态度与其说很讨厌,更像是静不下心。孤独的她早习惯了身边没人的感觉。
蛞蝓呻吟了几声,选择言词,对猪狩友梨乃开口:
「现在问或许有点晚,你为什么选我?」
「嗯?什么意思?」
无须对话就能理解他人心意的女人故意装傻。蛞蝓瞪着她继续说:
「明明其他还有许多杀手吧。不,重点是我也早就不再当杀手了。」
「我没钱佣用其他人啊。钱都被烧掉了。」
「那不也一样雇用不了我……」
本来预定用来支付报酬的赏金也不了了之。虽说那是在赌博黑白棋会场中大闹的蛞蝓自作自受。被人指责这点就很伤脑筋了,蛞蝓微妙地换了个话题。
「有钱的话就去僱用其他杀手,像蚯蚓或兔子都行啊。」
蛞蝓举出自己所知范围内的有名同行。听到蚯蚓这名字,猪狩友梨乃眨眨眼,露出反应。发现蛞蝓察觉她的反应,猪狩友梨乃先开口:
「我跟他见过面,是个很和善的人。」
「咦,是吗?我只听说过传闻,没见过他本人。」
身为最底层的杀手,蛞蝓当然不可能与业界顶级的杀手有过接触。
这阵子接连与翠鸟、白羊等人产生瓜葛,反而是种异常。
「听说那个人的超能力是操控食指。」
猪狩友乃竖起两手的食指。「食指……」蛞蝓自言自语,看了看自己的左手。
试着弯曲食指好几次。这只手指被自我以外的意识操控……感觉就跟以为不会动的院子里的植物突然跳起舞一样奇妙,因为没经历过,所以也难以想像。
光听并不觉得是什么大不了的超能力。只要不怕牺牲,也立刻就能想到对策。但是既然对应方法任谁都能想到,他也不可能放着不管。
一定有什么秘招。能够让他立于不败之地,登上三大杀手的地位。
可以的话,真不希望跟他敌对。蛞蝓由衷期盼着。
说到能操控他人……「青蛙?」蛞蝓闻言抬起头。猪狩友梨乃似乎读取了蛞蝓心中联想到的人物。心思被人完全看穿,蛞蝓明显露出不悦表情。但猪狩友梨乃对此完全不在乎。
「她是个怎样的人?」
蛞蝓以叹气来代替回答。
「连好好思考的时间也没有。」
「你可以跟我一起思考啊。」
「……一定有很多人讨厌你。」
只能读心也就罢了,配上她爱说话的性格,不被疏远才有鬼。读心能力确实很有魅力,相信许多权贵渴望这种力量,但可能也会害自己的秘密或者谎言同时曝光。让这种人留在身边的风险太大,一旦用毕就只能处理掉。
「你好像在想着什么很危险的事情。不过基本上没错。」
猪狩友梨乃不为所动,似乎早就习惯了这类思考。只不过,蛞蝓想,假如抱着打算事后处理掉的想法,打一开始就不可能合作吧。
像仓科康一那般抓亲人当人质是最有效的方法。
想到这里,觉得继续讨论这个话题也没用,蛞蝓又提出另一个话题:
「你遇到的那个人,算是杀手中的前三强。」
「啊,是这样吗。真厉害。」
猪狩友梨乃兴趣缺缺。用浴巾擦拭头发。
「既然有机会认识,拜托他保护你怎样?绝对是这样比较安全。」
「不,不必了,麻衣小姐也很强啊。」
「才不强。」
蛞蝓强力反对。不是谦虚,是发自内心的否定。替蛞蝓仲介工作的男人在电话也说过,超能力者的强是截然不同的。就像是以文明进步了二,三世代的人为对手,他们所引发的现象近乎奇迹。蛞蝓手中紧握的小刀想贯穿他们的胸口,若没发生让手臂延伸这类奇迹,恐怕比登天还难。
「……能延伸的话。」
无限地,无止尽地。如果拥有这种力气,不管从哪里都能杀死巢鸭。
如果杀意能化为具体力量──蛞蝓觉得真心如此期盼的自己很好笑。
「啊,思考结束吗?」
被这么问,蛞蝓又板起臭脸。「并没有。」简短回答。
对猪狩友梨乃来说明明没必要问这问题,却刻意要问,令人厌烦。
「而且啊,姑且不论跟麻衣小姐比起来谁比较强。」
「这是应该姑且不论的问题吗?」
「对我来说啊,重点是我很喜欢麻衣小姐,这是最重要的理由。」
露出一如平常的微笑,猪狩友梨乃说。蛞蝓吃了一惊,把话吞回去。接着捡起抛出的浴巾,遮住脸般地擦拭头发。
「喔,是吗。」
「你在害羞?」
「你白痴喔?」
「要一起睡吗?」
「不要。滚出去。」
蛞蝓踢了靠过来的猪狩友梨乃一脚。接着有点严肃地问:
「你真的要住在这个房间吗?我很讨厌这样。」
「为什么呢?」
猪狩友梨乃感到疑惑。蛞蝓此时察觉她的企图,转头站起。
她害怕「为什么呢?」的效果。被人问话,就算不将之说出口,心中总会浮现答案。只要不是一无所知,总是无法防止这点。
「总之你会变得如何我都不管了。」
说完,为了不让猪狩友梨乃察觉,连忙逃进寝室。
加重语气说:「别追上来。」猪狩友梨乃这次就没有继续靠过去了。
躺到床上,蛞蝓看了右边袖子一眼,喃喃地说:「拜托了。」
由衷期望今晚别梦见「那个」。
但是这天晚上,「那个」还是到来了。
半定期地作着那个梦,以幻灯片形式呈现。自己被翠鸟压着,巢鸭在眼前笑,天真地拍着手,充满纯粹恶意的笑声,一切随之复甦。
接着,随着右手松脱掉落的感觉,蛞蝓猛然起身。
像是烧焦了一般,只觉得脑子很热。
心脏焦躁地跳动,蛞蝓哭丧着脸,胆怯环顾周围。接着「噫……噫啊……」连忙惊怕地用左手抓起右袖紧握确认。但理所当然地,里面早已空无一物。自觉用力拧扁的袖子才是现实的瞬间,蛞蝓哭叫了。
不是一种尖叫,而是连绵不绝、无边无际的哭喊不停流泄。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像是想表现内心的痛苦,蛞蝓不断哭叫。脸色苍白,睁大的眼睛流出泪水。她表情僵硬,紧紧捏着没有手臂的右袖。呼吸愈来愈急促,又漫无边际的哭喊。
发现异状,猪狩友梨乃由客厅赶到,探头确认发生什么事。蛞蝓没有余裕在乎她,渐渐地像个孩子般哭了出来,纯粹地对于自己的丧失感到恐惧。
指甲深陷入袖子里,手指也因血液瘀积而开始发黑。拉了袖子好几次,每次都从嘴唇里发出类似呻吟的哭声。
猪狩友梨乃犹豫了一会,默默地坐在蛞蝓身边搂着她,像安慰幼儿一样抚摸她的背部,蛞蝓流着泪水与鼻涕咒骂。
彷彿为了不让对周围与自己的一切的恨意断绝一般。
「杀了你们,杀了你们,杀了你们……」
咚、咚、咚。蛞蝓的拳头软弱地敲着猪狩友梨乃的背。
宛如在用握紧小刀刺人,无力地不停进行这个动作。
猪狩友梨乃默默地承受蛞蝓的行为,抱着她瘦弱的身体,用手指梳理头发,轻拍背部安抚她,不断地被她透明的刀刃贯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