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废渣男跟我有个决定性的差异。」
隔天,在一辆移动中的车内,白鹭冷不防说出这句话。并不要求他人回答,而像是自言自语。连白鹭自己也抚摸指甲,装出不甚在意的模样。
车内有白鹭,在她身边的是翠鸟。对面则坐着巢鸭和白羊。翠鸟低头猛盯着掌上型游戏机荧幕,而巢鸭只有一开始静不下心地嬉闹,现在似乎腻了,把头歪向旁边睡着了。静静不动地用肩膀支撑巢鸭的头的,是坐在白鹭对面的白羊。实质上的听众只有她。
「不出色的超能力,又是宗教团体的教祖,这些部分都共通,唯一只有一个差异:我的本性是邪恶,而废渣男则是善良。那家伙真的不够狠毒啊。」
白羊表面上默默听着,但心中有所反应。
她略感佩服地想:能爬到这个立场的人,果然还是有点眼光啊。
白羊称赞五十川石龙子这名少年的,正是这个部分。
他很「正常」。由少年的成长环境看来,即使成了一名个性极度别扭的人也不足为奇。但石龙子少年却有着彻底善良的价值观,能做出正常判断。这就是白羊所认为的「坚强」。
「也因此……他会做出何种不同的选择,我感到很有兴趣。」
他能凭着那种选择成为「我」吗?——白鹭的口吻像是在期待少年的未来。实际上,白鹭在乎少年的也只有这个部分。
白鹭没有明确的目标。如同石龙子所指出的,她建立宗教团体只是想尝试自己背上的光之翼有多大能耐罢了。在此一挑战已获得充分结果的现下,原本就没什么扩大教团规模野心的她更是失去了动力。将注意力转移到可排遗无聊的对象上,可说是自然至极的心境变化。
为此,即使会增加危及自己立场的可能性,她也还是笑容以待。
白鹭追求的并非更多的名声,而是势均力敌的对手。
看了一眼窗外,「快到了吗?」白鹭喃喃说着,身子微向前倾。
「换个话题吧。你一直都穿浴衣吗?」
白鹭拈起白羊的浴衣问。白羊用脚尖踢开想掀起裙摆的白鹭的手,声音轻松自然地回答。她与平常一样眯着眼,表情平稳。
「是这样没错。」
「即使冬天也是?」
「即使隆冬大雪,依然如此。」
言外之意暗示:即使被逼跳进冰寒沁骨的河里也是。但她想挖苦的对象正在熟睡。
「哇,忍耐力真强。但你这样不会被搞混吗?」
「什么意思?」
「不是还有另外一名吗?老是穿和服的杀手。」
作为闲谈的一环,白鹭不经意地提起该名人物。听到这句话,白羊、翠鸟不约而同地产生反应。只有巢鸭仍安稳地呼呼大睡。
「的确是有这号人物。虽然我没直接跟她说过话。」
「名字记得是……」
「叫乙姬吧。」
翠鸟插嘴。眼睛仍盯着游戏画面。
白鹭探头看了他的画面。老旧、甚至不是彩色的游戏画面中,玩家操作的角色不断在草丛中来回。因为一直重复相同动作,白鹭很快就腻了。
「你在干什么?」
似乎讨厌白鹭的影子遮住画面,翠鸟抬起脸说明:
「在练大葱鸭的等级。」
鸟型怪兽一击打倒了刚出现的毛毛虫型怪兽。
「唔哇,好怀旧喔。」语带讽刺地说完,白鹭缩回身体,重新坐正。
「那家伙能叫杀手吗?她不收钱也会工作耶。」
翠鸟对「乙姬」表示意见。与此同时,游戏机中传来等级上升的效果音。
「哎呀,很超值嘛。介绍给废渣男好了。」
白鹭没安好心地开玩笑。愿意免费承揽杀人委托的家伙肯定不正常。况且,如果既优秀又出名的话,白鹭早就招聘至麾下了。从没听过关于她的美名的话,是何等货色可想而知。
「有超能力吗?」
「是的。」
「那家伙的能力肯定是很有趣,但恐怕无法稳定运用吧。」
白羊、翠鸟你一言我一句地回答。双方表情都不怎么友善。
「与其说有趣,更像是……无法找出明确用途的能力。」
白羊支吾其词,苦思如何正确描迤。称不上方便,也发挥不了强烈效果,但能引起奇妙现象却是事实。若要将她的能力分类的话……白羊思忖,首先联想到的是石龙子少年,还有眼前的白鹭也是,基本上他们都是归于「那一类」的超能力者。只能算是一种没有秘诀的魔术,顶多只能上上电视节目,引来一些话题讨论。
「既然她叫乙姬(注:日本童话「浦岛太郎」中的龙宫公主),该不会真的是用玉手箱揍人吧?」
「幸好她的活动领域不在这一带,平常没有机会碰面。但如果万一遇上的话,只能感叹自己的运气不佳,被诅咒了。」
白羊补充说道。此时,车子停了下来。并非在等红绿灯,而是抵达目的地了,坐在副驾驶座的男人快步出车,替一行人打开车门,眼前是一座医院。
「我在这里等候就好。被看到脸就麻烦了。对了,你昨天那通电话是怎样?」
「只是恶作剧电话,别在意。」
「啊,我也要去——」
翠鸟一脸不爽。随着抵达目的地,总算醒来的巢鸭悠然表示意见。白羊一语不发,但似乎打算跟在巢鸭身旁,因此先行下车了。白鹭瞥了眼巢鸭,事先警告:
「好是好,但别被看见了喔。」
「知道,昨天就提醒过了啦——」
因为无聊所以跟来的巢鸭轻松回答,白鹭微嘟起嘴。
难怪会变成某人的仇家——小声咕哝此一感想。
白鹭下车,走向医院入口。她没有变装。自然而然地,在摆设于医院外的桌椅谈笑的老人们的视线全集中在她身上。就算不知道她的身份,看见这名背后跟着浴衣打扮的女性与过度裸露的中学生的纯白淑女,受到瞩目也是理所当然。边注意着众人的视线,白鹭放慢步伐,紧抿着嘴巴。
一进入医院后,向等候的护士以眼神示意,请她带领。护士恭顺地将「神明」一行人带往目的地。她一脸紧张,并沉浸在喜悦中走在前头。
白鹭所前往的病房门口,挂着「鹿川成实」的名牌。
这是我第一次跟大姊姊约会。
白鹭?那才不是约会哩!她一点大姊姊风范也没有。那个混蛋女人乖乖留在公园里烤蕃薯就好,我忙着跟更优美的女性一起聆听音乐会、欣赏电影啊。我现在已经甩脱那家伙的诅咒,可以尽情批判了。
就这样,我和前AV女优兼同学的姊姊一起出门了。
「『抱歉,让你久等了——』『没关系,我也刚来——』之类的情景,其实我一直很想来个一回啊。」
跟巢鸭碰面的时候,我才不敢迟到咧,谁敢啊。
只可惜我跟猪狩友梨乃并非约在外头会合,而是一起出发的。我们来到的是县立音乐厅。正确而言,是公共设施内的综合大厅。作为和大姊姊的约会地点还算不赖,但我的目的不是音乐鉴赏,而且我期望的也不是度过一段愉快的时光。我所期望的唯有一件事:别被卷入事件。
秘书开车送我们到公共设施的某栋大楼旁的计程车招呼站。「谢啦——」我挥手向他道谢,身旁的猪狩友梨乃也跟着点头。秘书打开驾驶座旁的窗口,将一颗新的糖果放进嘴里。他说禁烟中嘴里没东西怪难受的,所以老是在吃糖。
「只要打通电话,我就会来接你们。」
「OKOK。应该不会花太多时间。」
「我去附近打小钢珠了,用不着在意我。」
秘书在建筑物前回转,接着出外离开了。小钢珠吗……在我过去的妄想之中,也有「不世出的诈欺师,且是天才赌徒,但由于过去发生了某事件,变得很讨厌赌博」这项「设定」。当然,我本人从来没赌博过,也没有任何才能,哈哈哈。
觉得有点不好意思,搔搔头。我现在没戴假发,衣服也很随便。
「那么,我们去会场吧。」
猪狩友梨乃简单梳理一下浏海后,催促我。她没告诉我现在是否拥有读心能力。说出来对她并没有好处,所以不会主动提起吧。
「你以前来过这里吗?」
「嗯。国中合唱比赛的时候。」
「我也差不多。」
在旁人看来,并肩而行的我们就像一对姊弟吧。这样倒也不错。
猪狩友梨乃的国中时代吗……认识时已经成年的人的孩提时代实在很难想像啊。
「我是个非——常爱作梦的孩子喔。那时的我最憧憬王子与公主了。」
那是怎样的愿望实在很难想像啊。我只认识成实,所以更是如此。
比起王子,那家伙更喜欢缠着有钱同学请吃午餐哩。
走到一半临时想起,猪狩友梨乃取出太阳眼镜戴上。
「我这张脸也算小有名气,为防被认出来,还是戴上好了。」
听到她的理由,我又脸红起来。她当年真的红透半边天啊。
「托福,受到广大男性影迷好评。」
「我也是影迷之一啊。」
反正我的内心早就被看透到没有半点秘密了,所以我也看开了。
这个公共设施当中,就属这座综合大厅最具知名度。
我小学时也因为参加合唱比赛来过这里。这座综合大厅的成立主旨据说是「促进县民音乐文化活性化,扶植职业、业余音乐团体发展」,但摇滚乐团的演唱会似乎又有点格格不入。
看表演团体清单,不是合唱团就是古典音乐会,都是些让人静心聆听的类型。听说明天是热情木琴与长笛。「热情」两字真令人在意。
在这样的行程表上,「螯虾团」这个字样特别灿烂耀眼。据说是乐团名。真想说有点分寸好不好。
「你认识这个摇滚团体吗?」
「不,完全没有。连听都没听过。」
猪狩友梨乃毫不客气地予以否定。我也没有。在网路上搜寻的话倒是能找到些资料。
他们被分类在「民族音乐」里,怎么看都是硬挤进去的。如果这样也能说得通,海龟与鸭鸭同学敲锣团也能成立了。虽说就算是那样的团体,应该也能获得乐迷吧。美少女实在是很有用的身份啊。
比起现在还要拉拢始祖血脉的麻烦事,我更想成为美少女呢。这么一来,各种绕远路的繁琐手续就能全部跳过了。但若问我是否愿意投胎转世,我想我会摇头。再度被父母讨厌并不是什么愉快的事。
好像离题了。总之,我对于这个摇滚团体的演奏本身没啥兴趣。
我有兴趣的是他们的团长——一名强烈继承了人类始祖血脉的人物。
他的本名是鹤舞佑太郎。根据调查……其实是网路搜寻来的情报看来,是个二十出头的青年。
「我跟他已经约好了,走吧。」
斜斜穿过公共设施,直接前往音乐厅。
在接近眼前的会场入口处时,猪狩友梨乃这时才问我为什么要特地跟他见面?虽然觉得她直接读我的想法不就知道答案了?但又想,她或许很喜欢谈话吧。不想将心声当广播聆听,而是想跟人交流,所以这么做也很正常。
「我想用『人类始祖也是我们的同志』当作宣传。所以来找他加入我们。」
「始祖?」
「嗯,除了他们这族以外,其他还有水鸟家和米原家。但这边就没找到什么消息了。」
「原来是这样。」
猪狩友梨乃的反应很平淡,几乎可说完全无视于我的回答。并不奇怪,她对宗教活动没什么兴趣。考虑到仓科康一对她的所作所为,抱有厌恶感也是理所当然。
而我自己也一直很厌恶宗教。那些被宗教欺骗的大人,个个看起来都像我父母。
……当我真的成了「敌人」时,白鹭应该会将我的双亲当成人质吧。
来到这时,我能将我的父母视为「人质」吗?
「这可真是个困难问题啊。」
恐怕很难吧。但如此一来,我搞起宗教活动又为了什么?只为了反叛白鹭的话,我能奔驰到几时?没有人期待,就只为了实现自己的愿望而行动,意外地令人十分不安啊。
进入会场以后,穿过人多混乱的入口,走向右侧走廊。在楼梯附近撞上了跟某个从楼梯奔跑而下的人物。受到突如其来的冲击,我整个人翻倒过去。飘逸的长袖在我眼前飞舞。
是和服的袖子。我讶异地抬头一看。
但对方比我更小了一号。
「抱歉。」
用给人稚嫩柔和印象的声音道歉后,少女离开了。
一瞬间我联想到白羊小姐。但并不是她,少女比白羊小姐矮多了。她的体格娇小,身穿靛蓝色的浴衣,上头的图案是花朵,有蓝色蝴蝶在花旁飞舞。这身打扮配上可爱的身躯,恰似座敷童子。她的头上带着有边的小圆帽。帽上绑着长长的缎带,在她身后飞扬的模样犹如傍晚天边的彩霞。仔细一看,倒也很像苹果皮。
手上的铝合金手提箱看起来异常硕大……多么缺乏一致性的打扮啊。
「好奇怪的人喔。」
猪狩友梨乃看着少女背影,老实道出感想。
本想表示同意,但少女恐怕也不想被我这么说吧,我抚摸脸上的伤痕。
「我的脸也很凄惨啊。」
我必须成为众人的偶像,却背负了重大缺陷,只能苦笑了。
我又打起精神,走上走廊,朝休息室方向前进。亮出事先收到的工作人员证,通过警卫身边,走到标示「四号」的房间门口。他应该就在这里。
一打开门,我的视线被离门最近、回头看我们的男人所吸引。其他家伙的发色还算有点现实感,只有这家伙居然是一头鲜亮火红的头发。和红叶或红姜颜色相差无几的头发倒竖起来,整个乱七八糟的,似乎很擅长接球啊。
「喔,喔喔喔喔,喔——」
他把乐器放在一旁,弯腰驼背,一蹦一跳地走向我,满脸无意义的傻笑。学校里也有好几个这种类型的家伙,俨然错把笑容当成从容不迫的证明。
「好久没碰到比我更花俏的家伙欸。」
「花俏?啊,你说绷带吗?」
我伸手摸摸右半边脸说。平时的我更花俏喔,还会戴上白假发,穿白袍子咧。
相对地,这名担任乐团团长的男人则满头鲜红,造形犹如森林大火。虽然事先已拜见过照片,实际一看还是差点被吓破胆。顶着这头怪发,难道不会肩颈酸痛吗?
「呃……」鹤舞佑太郎交互看着我和猪狩友梨乃后,朝向我说:
「你就是石龙子?说是某某教团的教祖大人,还以为是有一把岁数的大叔,结果居然是小鬼。原来是个小鬼啊……怎么了,你这个小鬼找我干啥?想加入我们乐团吗?」
有如连珠炮地说个不停。他背后的团员好像也在注意我的外型跟我身边的美丽大姊姊。不,应该九成的注意力都在美女身上吧。这也难怪。
「你脸上的绷带是真的受伤还是打扮啊?如果是受伤的话,我为我的嘲笑道歉。如果这是打扮,我就老实称赞你竟然有胆量做这么夸张造型,然后大大嘲笑一番。怎样,是哪个?」
刚才问的问题我还没来得及回答,又追加新问题了。我忘了原本的问题,只回答最新问题:
「双方都是。」
听我老实回答后,「欸欸——」鹤舞佑太郎莫名将语尾拖得很长。他似乎觉得我的回应没什么意思,但既然听到了,只好给我面子似地装出反应。
「好吧,你找我有何贵干?」
「啊,我的工作是这个。」
拿出刚印刷的名片。上头没有标记团体名。当念到「生活改善团体代表」这个头衔时,鹤舞佑太郎表示:「喔——是这号人物啊——」
当初跟他接洽时明明已先自我介绍过了,干嘛事到如今还装出这种反应。
「干这种事情的通常不会是什么好家伙。」
老实阐迤对我的立场的看法后,将名片递回。
「我就开门见山说吧,我讨厌你们这种团体,怎么看都很可疑。但我懂的,我很清楚你们找上我的理由。你想利用我的血统,没错吧?」
「正是如此。」
新兴宗教的教祖,与籍籍无名的乐团的团长。
除了他所提及的这个,还能有什么衔接点呢?没发现才有鬼吧。
「你自己不也大剌剌地利用血统当宣传?」
「好歹能沾光啊。大家都喜欢名人嘛。」
仿佛牙齿摩擦声,鹤舞佑太郎嗤嗤地笑了、。他并不否认这点。
「我们想把你拱上来当活招牌。对你来说,被人哄抬应该不算什么坏事才对。」
「我是不讨厌。但前提是拱我的人必须是能信任的家伙。」
他从头到脚打量我,老实说出内心看法。哈哈哈,这家伙一定没碰过惨事。
真希望让他跟巢鸭见个面……啊,不行,那还没拱起来前就会先消失了。
「既然你那么不信任我,为什么还肯拨空跟我见面?」
我还以为他是兴趣浓厚才见我的咧。他应该也在寻求让自己名声更响亮的方法才对。鹤舞佑太郎一派轻松,无视于我逼问的眼神,耸耸肩说:
「因为你的名字很奇怪,所以想看看长啥模样。你不是想加入我们团吗?」
对于他第二次讲出的无聊笑话,我敷衍似地陪笑时,肩膀陡然被他抓住,我整个人被转了个圈,转到门口方向后,他推了我背部一把。
「剩下的事等表演结束后,找个地方边吃饭边谈吧。」
说完,单方面将对话结束,我们就这样被赶出休息室了。真匆忙啊,没机会好好讨论。也许是因为表演前心情紧张吧。但是指定这个时间见面的人也是他,真希望找个更适合讨论的场合哪。
……完全没有所谓「命中注定的邂逅」的感觉。算了,反正本来就是彼此利用的关系罢了。
在走廊上走了一会,猪狩友梨乃首先提起对外表的感想:
「他那发型……似乎很擅长躲避球呢(注:出自漫画《斗球儿弹平》的主角一击弹平
)。」
「是啊……他是个怎样的人?」
虽然要让那头怪发在信徒面前现身也有问题,但更重要的是他的内心想法。跟他谈话的印象是有点粗鲁,但也不至于无法沟通。我想知道他的话里包含了多少谎言。
「并不是看穿心思就能知道人格怎样呀。」
以此为开场白,猪狩友梨乃开始评论起鹤舞佑太郎:
「他说出口的话跟想着的事大体上相同。算是很率真的人吧。」
这正是难用家伙的典型嘛。要让一根肠子通到底的家伙正常办事……
反而会到处碰壁。因为这个世界是非常扭曲的。
「原来如此,是这个时代少见的好青年吗?」
「真的是呢。」
仿佛将烟火射向高空般,两人说著书不由衷的赞赏。
……烟火啊。能静下心来欣赏这种东西的日子已不复存在。
我的日常早就变得乱七八糟,化作一团难分难解的混沌了。
——话说回来,我根本不知道她的手机号码,本来就没办法呼叫出来嘛。
走在白昼之下的蛞蝓突然发现这件事。关于猪狩友梨乃的事。就算她的手机还在,也不知道猪狩友梨乃的号码。自两人相遇以来,一直没时间平静交谈,事情便接踵而至,而现在又分开了,自然更没机会交换讯息。
因为没有必要,不这么做也是自然之至。接下来就要去杀她了,根本用不着想这些。深入认识准备杀害的对象并没有意义。不要倾听对方的声音。这是过去蛞蝓的杀手师傅的教诲。当时虽然对他很反抗,后来发现他的话大体上是对的,令蛞蝓觉得很无趣。不是说人各有特色吗?
「啊,她恐怕也没手机吧……都烧掉了。」
蛞蝓的手机也落在事故现场,一并失去了与他人的种种联系。蛞蝓将过去视为藩篱,如今失去了一切,茕笺独行反而令她感到不安。自己一个人能走到哪里?
蛞蝓现在在某公共设施之中。一号、二号大楼没什么人,但有一波人潮往音乐厅方向前去。构成听众的主要阶层大半是年轻族群。听说今天的演唱会是以年轻人为取向。
到现场一看还真是如此。蛞蝓看着路上的年轻人,表示认同。群众当中,有个个头高人一等的巨大女人。而站在她身边的,则是个仿佛把身高全部送给那女人的矮小男人。在以十几岁青少年为中心的人潮之中,两人显得格格不入。蛞蝓看着他们,有种似曾相识感。想从脑中挖出感到一致性的理由,但头脑呆滞,无法思考。两人很快便从视野中消失了,蛞蝓便作罢了。
跟过去神经质的蛞蝓相比,如此草率的行为真是难以置信。
重点是——蛞蝓搔头。白鹭提供蛞蝓情报,说猪狩友梨乃现在人在这里。不知道她是派人追踪猪狩友梨乃的动向,还是请拥有寻人异能的家伙调查的。
原本说来,昏睡了三个星期的蛞蝓在醒来隔天立即行动是件很愚蠢的事。但是蛞蝓却仿佛要对暧昧不明的对象逞强般,抬头挺胸地猛然迈进。
见到她的态度,辰野浅香又好气又好笑地评论:「真勤快。」顺便给了她把右手袖子绑紧的建议。
「我猜应该没什么效果,但当成绑心安的吧。」
仿佛早预测到某种事态的说法虽让蛞蝓讶异,但还是接受了。蛞蝓想,用意也许在警惕她别随便伸长右手吧。
蛞蝓简单地用一条小皮带紧紧绑住右手袖子。也因此,蛞蝓不时感觉到右手比平时更受到众人瞩目。但现在蛞蝓脑中思绪又多又乱,注意力很散漫。明明是杀人前夕,思绪如此混浊还是头一遭。
她举起左手,从衣服外侧确认小刀位置。用惯的小刀在被车撞时掉了,身上带的是新的。白鹭发配的小刀跟以前用的不同,刀刃类似美工刀的形状,刃部也比以前更长更宽。太大的话,携带时不易藏在衣服里,不见得好用。确认了位置后,把手放下。脚步依旧沉重。
无精打采是受到疲劳和空窗期的影响。身体各部位好似塞满沙子,动作很不自然。缓步向前走的模样仿佛心不甘情不愿,为了义务才干的一般。
精神一松懈,就又烦恼起自己为什么来这里。
蛞蝓每迷糊一次,就敲自己一下,大喝:别睡昏头了!
反覆告诉自己:我已经醒了,我知道该干什么。但不出几秒,意识又像是笼罩在浓雾之中,暧昧模糊。
「太没毅力了吧……没办法,我是女的。」
口中念念有词,蛞蝓抬起涣散的眼神看着前方。
有三名少年在她的前面。满脸青春痘的那三人大约十五、六岁,不顾旁人大声交谈。但在看见蛞蝓的右手时,声音明显压低了下来。虽没有直接当面说出口,但以混杂了好奇心与嘲弄的视线注视着蛞蝓。蛞蝓想,又来了吗?但是倒也没特别生气,决定像平时那样佯装不知地走过。
擦身而过时,她听见了少年们语带讥笑的谈话内容——那女人袖子里没有手欸,好恶心,那是什么嘛——毫不掩饰地暴露出内心想法。
失去右手之后,常有机会受到这类侮辱与批评。一开始还怒火中烧,现在已经没什么感觉了。一方面也是因为不想浪费将对巢鸭的愤怒浪费在这种地方。比起愤怒,蛞蝓更想知道的是,假如没杀过人的自己也在现场,当看到失去右臂的人时,自己会跟他们一起嘲笑,还是责备他们的行为呢?稍加思索后,得出自己是个乖宝宝,所以应该会责备的结论,蛞蝓自嘲也似地笑了。
蛞蝓不理会对方,打算迳自离开时,一股虚脱感却侵袭而来。
活力仿佛汽化外泄一般,酥软无力的感觉令她无法站稳脚步。像是被由体内窜升而上某种感觉抛下不管,她不由得惊慌起来的这段期间,事态有所变化了。绑住右手袖子的皮带断裂,
门户洞开。
右手由那通道冲出来。
像条蛇一样弯曲伸展的右手,以人类肢体办不到的姿势朝后方延伸。就在蛞蝓发现这个事实,立刻回头的瞬间,浮在半空中的小刀划破了中央少年的脖子。蛞蝓身上的小刀在不知不觉间被夺走,右手基于「自我意志」犯下凶行。
没花多少时间,蛞蝓就理解了这是自己的透明右手犯下的杀人事件。全身剧烈地冒起冷汗,她睁大眼睛,凝视着看起来只像是浮于半空的小刀。
飞舞的刀子与倒下的少年,双方都引来尖叫。小刀依然执拗地刺杀少年。其他少年放下被刺杀的朋友想逃命,但刀子追上他们,由背后贯穿大腿。无视于蛞蝓的意志,右手凶恶地大闹一场。
右手每动个一次,蛞蝓就觉得自己的生命好像又流失一点,眼皮愈来愈沉重。忍着不自然急速增加的疲劳感,蛞蝓抬起脸来,一番天人交战后,决定先离开现场再说。只要蛞蝓奔跑,小刀也会跟在她背后。沾满血腥、浮于空中的小刀随着蛞蝓离去的模样,即使中间是透明的,也十足让人怀疑这两者之间的关联了。人群主动往左右退散,让出一条道路。蛞蝓穿过人群,朝人烟稀少处不停奔跑。
来到了会场外的森林公园深处,躲在浓密的树荫底下后,蛞蝓龇牙裂嘴地对右手大发脾气。
「你这混蛋,干嘛擅自……」
边将软趴趴地伸展的右手卷成一团,蛞蝓瞪着手掌,恨得牙痒痒的。右手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什么反应也无,甚至还将小刀抛到地面,假装自己是清白无辜的。蛞蝓自己才想大喊「人不是我杀的!」呢。
呼吸紊乱,意识犹如吸了水的棉被,变得非常沉重。不能放任伸长的右手继续存在。
蛞蝓捡起小刀,翻起右手袖子,将刀子握紧。左手发颤,刀尖像在画圆一样飘摇未定。不将右手切除不行。而且这次得由自己亲手抛舍右手才行。
这等于是在将复仇的根源理由重新翻掘出土。汗水涔涔,齿间喀叽打颤,苍白紧闭的嘴唇绷得发疼,蛞蝓想起砍下左手食指的情形,以那时的觉悟为出发点,让呼吸冷静下来。刀尖触碰到透明的右手根部,传来冰冷感触,使她一阵哆嗦,连刀尖锐利的痛感也重现了。
——明明就彻彻底底是我的一部分,别想……擅作主张!
带着恨意,将小刀刺入右手。随着噗吱噗吱肉被切开的感觉,有如开花般的剧痛接踵而至。蛞蝓的嘴唇痛苦扭曲,「噫…噫…噫……」地发出奇妙的哀叫,差点就要放弃,但她还是打起精神,忘我地将刀刃一刀砍下。虚幻的右手里头似乎没有骨头,要用小刀砍下并不算难事。即便如此,也还是耗费了数分之久。
噗吱,皮肤撕裂,听到右手完全断裂的声音。蛞蝓把小刀抛到地面,连同袖子握紧右臂伤处。由变得空无一物的该处当中,透明的鲜血不断淌出。
这是第三次失去右手了。不论砍几次都无法习惯这种感觉,蛞蝓无力地跪倒在地。膝盖猛烈与地面冲击,蛞蝓倒到地上,整个身体蜷成一团,拼命忍耐着痛苦。她的背时而抽动,泪水无止尽地滴落。
「好痛,好痛……」
额头贴在地面,蛞蝓哭着呻吟。不管再怎么咬紧牙关,也无法止住眼泪和哀喊。随着眼泪,从伤口流出的血液泼
洒落在地面的右手上,使透明的轮廓显现。蛞蝓恨恨地瞪着由鲜血刻划出轮廓的那只手,朝向不特定人物低声诅咒:
「一定要……杀死……」
即使获得了新的右手,也无法为蛞蝓带来安宁。
反而更肃穆地增添了她的激动情绪。
然而讽刺的是,这或许才是蛞蝓所期望的。
鹿川成实住的是一间个人病房,有访客用桌椅和简易厨房,甚至还附带冰箱,室内另还设有独立的厕所,代价是一天数万圆的住院费。支付者不是鹿川家,而是由白鹭主动负担,为的是让自己与成实双方减少与人接触的机会。
来到房间前的白鹭通常会先等候。从翠鸟的报告或之后的情况看来,已证实了鹿川成实拥有读心能力。但是那项能力似乎不是随时都能发动。她本人也并非有意识地进行切换。由目前的情况调查起来,暂且也发现不出规律性。
若是能力发动中当然不能接近她。所以白鹭在来探病前必定会先做确认。让负责照顾她的护士先去病房询问病情或状况。
护士不知道成实有此能力,也不认识白鹭,单纯只是忠于职务。成实如果是能力发动中,就会明显露出异常态度,一脸惊恐地缩起身子,反应也会变得淡薄。白鹭就是靠着这种方式来确认。
「读心能力啊……哼哼哼,你在那里吗(注:动画《苍穹之战神》当中,具有读心能力的外星生物在窥视人类的心时如此发问)……」
在护士确认能力是否发动的这段期间,在走廊外等候的巢鸭向白鹭攀谈。
「对了,听说你想招募蛞蝓,是真的吗?小浅香告诉我的。」
从少女口中听见这个名字,白鹭笑了。
「嗯,是呀。虽然她会不会来还很难说。」
「白鹭小姐的兴趣是收集杀手吗?」
正确而言是收集超能力者。白鹭没特别纠正,回答:
「喜欢啊。例如说四大天王,或是欧利吉那鲁7(注:动画《枪与剑》中登场的团体)。」
试着把超能力者编成一个团队,其实这不是第一次。在教团成长到某种规模时,她曾成立过「十杰众(注:与动画《机械巨神地球静止之日》中登场的「十杰集」谐音)」,但在不到几个月内,几乎所有成员都死亡了,活下来的只剩翠鸟。
「那种用法,简直像在用免洗餐具嘛。」
白鹭叹气。超能力者的人数原本就少,没那么多余裕能东挑西拣,因此就连能力不是很方便、没什么大不了的家伙都雇用了。但良莠不齐的结果,就是灭团。
就这样,一度曾放弃的梦想,在历经一段不算短的期间后,最近又想开始挑战了,如今她底下也人才济济。
「对了,你为什么要杀Narupi的姊姊啊?」
虽然在走廊上,巢鸭毫无顾忌的大声发言引人侧目。一如平时,身旁的白羊贯彻不回应的态度,用耳机挡住耳朵,彻底装成没听见。
「因为我听说她姊姊也拥有读心能力。这种能力不应该让太多人拥有。」
跟姊姊比起来,她判断尚未成熟的成实较容易操控,所以决定将她留下。根据报告,姊姊的读心能力已开发得很彻底,所以更没有接收的余地。
被留下的成实总有一天能力也会觉醒,等到变得随时都能发动……想到这里,白鹭抬头望向天花板。
——到了那时,就将她处理掉吧,不然就送去加工,反正办法多得是。
「就看Mai Mai怎么选择了。就算她毫无所感地将朋友杀死……那也无妨。」
负责照顾成实的护士离开病房,与之交身而过般,黑与白,两名颜色形成对比的少女也行动了。「慢着,你别想动!」想跟在后头的黑色少女被白鹭推了回去。
「让你跟进来的话,我这三个星期的努力就泡汤了。」
「人家只是想去探望朋友嘛——」
心想:你凭哪张嘴哪张脸敢自称朋友啊,白鹭以眼神示意白羊,白羊由背后扣住巢鸭。将怪叫个不停的巢鸭交给白羊处理,白鹭敲了敲病房的门,一脸愉快地嘟囔:「你在那里吗?」
敲完立刻对房内喊:「是我。我来啰——」接着打开门。
成实无法应声,所以白鹭也不待回应立刻进房。这么做是为了不让她产生不必要的惊慌。一进房间,被窗帘遮蔽的昏暗空间迎接着她。
成实独自在房间时,绝对没想过要打开窗帘。
「午安,成实。」
白鹭对着成实挂上装出来的笑容。坐在床上的成实向她点个头。白鹭迅速将折叠椅摆好,在她身边坐下,成实对她微微一笑。本人似乎没注意到自己有这个反应,白鹭也不特别指出。
成实入院的这三周来,只要工作一有空档,白鹭就会来探病,几乎是每天都来。面对白鹭,一开始成实显出意外神情,说得更白点,是强烈的厌恶感。
之所以对白鹭有这种印象,是来自朋友五十川石龙子的境过与他的家庭问题。
但是,现在的成实对于她的厌恶感已经逐渐消失,趋于平缓。
听到她的声音甚至感到放心。
因为会如此热心来探望她的人,只有白鹭一个。
「老是只有我来,会不会觉得厌烦啊?」
面带狡黠笑容的白鹭开玩笑说。心中想着:就算如此,我也不能把你那个自称朋友的家伙带来啊。基于别种理由,白鹭偷偷笑了。成实摇摇头。白鹭看着她的反应,提议:
「下次我请你姊姊也一起来,好吗?」
白鹭宣称自己是鹿川游里的朋友。虽然实际上和她完全不认识,但调查过她的事。她在妹妹年纪尚小的时候便离家出走,选择了在社会上称不上光彩的工作作为职业,成实这个妹妹对她会有何看法,可想而知。
然而,即便如此,姊姊毕竟是姊姊。白鹭看穿了成实的复杂心境,故意如此提议。成实一开始当然猛摇头。
「这样啊?如果你不喜欢,就别这么做吧。」
白鹭以退为进,将刚摆出的诱饵收起来。看准了成实失望的表情,等隔了一段时间,再把饵重新拿出来。这是以骗人为职的白鹭的惯用技俩。
「但假如你是害怕没办法好好跟姊姊说话的话,你错了。」
插图
白鹭握起成实的手,用自己的手温柔地包覆,对成实展现笑餍。
「用不着发出声音。喏,成实现在不就是在跟我『对话』了吗?」
白鹭考虑成实的状况,选择用词。成实的眼睁得宛如刚采收的葡萄一般椭圆。由于舌头被切下,成实发不出声音来。她还没有开始复健。
「并不是只有发出言语才能了解对方呀。看着对方,感受对方的呼吸。只需待在对方身边,就能感受到一些事,这也是很重要的喔。」
白鹭说着虚情假意的漂亮话。她没考虑过说话内容,仅自然地罗列顺耳的辞藻。这是她基于长年经验培养而成的另一项「超能力」。
「想见姊姊吗?」
白鹭温柔地再次确认。成实眼角渗出泪水,轻轻点头了。
「那我下次找她一起过来吧。放心,我也会陪着你。」
「我也会陪着你」这句话令成实的表情柔和起来。被逼到不知该相信什么才好的少女,只剩白鹭来探病的时候态度才会软化。
效果真是显著啊——看着她的反应,白鹭也笑了,背后藏着另一层意义的微笑。
前提是在那之前,你姊姊还能活着的话——并将这句真心话塞回喉咙,使之落入黑暗深渊。
「我是坏人吗?」
出休息室后,我问猪狩友梨乃。声音里没什么精神。
猪狩友梨乃边走边回答我。似乎连想都用不着想。
「不管有什么理由,骗人者都算坏人吧。」
被人轻易否定了。只不过她这句话还附有但书:
「啊,我不是指结果而言喔。有些谎言能带来正面效果也是事实。但是不管抱着多少善意,说谎仍是也邪恶的肇始啊,这是理由或动机或温柔都无法颠覆的事实。」
「………………………………」
「就跟杀人行为是无可颠覆的罪恶一样,一旦说谎,『真实』就已经从那个人身上失丧了。」
言语随着岁月会愈来愈有分量。我的话语之中没有这些,白鹭却拥有。
那家伙的谎言很沉重,甚至能让人误以为真实。
「但我没要你别做坏事喔。因为我自己也常说谎呀。」
即使回带笑容对我这么说,我也只能浮现诡异笑容来回应。
坚决地要人绝对别做坏事反而更像谎言。因此,某种意义下她算是很诚恳地面对我,并回答了我的疑问吧。我身边几乎没有这种大人,感觉很新鲜。
但就是这种认真看待我的人,即使说谎也好,我想受到他们肯定。
因为不论家人或朋友,我从未受到别人认同。
即使我已经习惯了。
但是,不管上哪儿都找不到期望的答案的话,还是很令人不安啊。
——既然是把灵魂放射出去,当然会很难过
、很痛苦,也很疲累吧。
蛞蝓在朦胧之中,没根据地如此解释了自己的能力。
这只右手是由溢出的灵魂所构成的。
树林旁的公园设施中,有个弹奏乐器的男人在高声歌唱。没什么人注意他,但他也无视于周遭评价地自得其乐。他身上穿着古早吟游诗人风格的欧式紧身上衣,演奏着吉他。坐在椅子上休息的蛞蝓从远处观望他,突然有种既视感,觉得似乎在哪儿见过这个男人,但愈是回想,脑子与身体就仿佛喝醉酒般激烈摇晃起来。说不定是很冲击性的相遇吧,想不起来就算了。蛞蝓自暴自弃地转头。
在公园休息一阵子后,蛞蝓再次朝向会场。但她这次尽可能不被看见地绕远路,像是要以引发骚动的地点为中心,沿着圆周前进。刚才她已被许多人目击,风险极高,但就这样打道回府的话,又不禁要自问自己为何而来。疲累神色浓厚,但爱逞强的她还是不肯放弃。
「这只笨手。」
蛞蝓表情苦闷地殴打右手袖子。穿过空无一物的袖子,拳头狠狠地击中身体。
快步来到会场,户外的混乱似乎尚未传染到室内。虽不知活动是否会照常举行,反正蛞蝓也不在乎。她只在乎如何在被视为骚动元凶而被盯上以前,把猪狩友梨乃解决掉。
猪狩友梨乃的踪影意外地轻易发现了。她和一名少年从演出者的休息室之中走出,朝一楼观众席出入口走去。少年脸上缠着绷带,十分醒目,是她早看就看惯的模样。一边看着不知为何凑在一起的这两名熟人,手自然而然地伸向藏在身上的小刀。
在人群中解决掉的风险太大了。但对象毕竟是猪狩友梨乃。面对能读心的人物,若无事先准备,不可能创造令她落单的场面。既然如此,混在人群之中,由不会被探知思考的距离一口气接近,像半路杀人魔一般将之刺杀或许是最快的方法吧。
思考到此,她想起右手的存在。将把右手伸长,从远方勒住脖子的话就不会留下证据,说不定是更简单的方法。虽然不失为一个好计策,她却裹足不前。
伸长的话,又得砍断。她不想再尝到一次难以忍受的痛苦与耻辱了。身体强烈地抗拒,光是想着「伸长」便头痛欲裂。蛞蝓忿忿地想:简直像被右半边被寄生了嘛。
如此一来,只剩到她身边刺杀了。但蛞蝓的脚却动也不动,只能观望着由远处走向这边的猪狩友梨乃,一步也踏不出去。蛞蝓揉揉视线茫然的双眼,对于自己迟迟不肯行动感到焦躁,咬着下唇,心想:搞什么嘛。
仿佛为了其他理由而感到踌躇似地,蛞蝓感到很不高兴。
蛞蝓再次挥拳痛打明明没有道理犹豫,却不想踏出步伐的自己。卯足全力挥出的拳头这次击中骨头,令她痛得弯下腰发出呻吟。经过她身边的少女们无不以好奇的视线盯着打了自己一拳,又痛得哇哇叫的蛞蝓。
在睡眠期间该不会真的变笨了吧?满满的自我厌恶充斥心中,蛞蝓抬起头来,抚着阵阵发疼的腋下,这时才发现除了自己以外也有别人注目着那两人。而且都是非常惹人注目的家伙。
一个是穿浴衣的娇小少女。看到飘动的和服袖子的瞬间,蛞蝓还以为是白羊,立刻摆出架式,但似乎是别人。那女孩好像在意着少年们为何从休息室里出来。
另一边则是一对男女,矮小男子和巨大女子。男人身材削瘦,脚也很长。而且是恶心地长。仿佛头直接长在腰部上般,有种说不出的异样感。女人则是很锐利。不论是手、脚或头,只要是从身上延伸出的所有部分,看起来都像镰刀一般尖端锐利。此外还时常摇晃着身体。正确而言是颤动不停,好像衣服里头藏了什么似的。
方才在会场外便见过这两人组。蛞蝓想:果然有印象啊。在望着他们呆然而立时,两人组比蛞蝓更早一步朝猪狩友梨乃们踏出。
与前一刻截然不同,发出发现猎物的气息,潜行接近。
蛞蝓这时总算知道似曾相识感的理由了。
两人组所具有的气息和她自己很相似。
「呜呜~好无聊~」
巢鸭宛如唱歌般表现出不满。她把脸颊贴在医院走廊墙壁上,扭动个不停。陪伴身边的白羊,毫不在意她的奇异举动,就只是眯着眼。但完全不在意的话,这名少女又会毫不客气地闯进鹿川成实的病房,白羊只维持着最低限度的留意。她没有义务帮助白鹭和鹿川成实双方,就只是顺应事态作为动机。
「这么说来,石龙子同学不知道是不是还活着。」
乍然想起这件事,巢鸭喃喃地说。白羊眼皮背后的眼球些微产生反应。
由业界传来的消息,委托杀害五十川石龙子的人物出现了,也听说了是谁接下这个委托。白羊姑且对巢鸭报告了这件事,但她只觉得有趣,并没有打算行动。
「目前应该还没事吧。」
只不过现在不赶快进行对策的话,恐怕就有生命危险了。但白羊也不打算告诉少年这件事。若能偶过,白羊是会顺便对他忠告,但她没亲切到愿意特地跑一趟。
「去杀他的人是谁啊?思……蚂蚁和螽斯?」
「是蚱蜢和蜘蛛。与其说是杀手……更近乎神秘组织的改造人吧。」
白羊脸上不带善意地诉说。虽说本来就不存在能让人抱着善意谈论的杀人者,但就算撇开这点,那两人也不是会让人心情愉快的对象。
「是吗?会跳高高然后给予必杀一踢吗?」
「应该不会吧。这么做只会全身露出破绽。」
其实并非不可能,但看到巢鸭双眼发亮,白羊故意说谎。若道出实情,这名少女搞不好会说出想去现场看。白羊终究无法忍受让自己冒着危险,特地接近现场的行为。自己的能力是难得可以不用接近现场便能完成工作的类型,没有理由浪费这项优势。
「拗唔摇——」
巢鸭语焉不详地抗议,扭着身体,贴在墙壁上爬动。似乎想偷听白鹭和成实在谈什么,她将耳朵贴在墙壁上,但成果俨然无法期待。经过的护士纷纷对巢鸭报以好奇视线,白羊代替她感到羞耻。
「我想,石龙子同学这次应该也能勉强幸存喔。」
虽然话题又不知怎么跳到这里的,巢鸭说了。
白羊保持沉默,隐然在问理由。巢鸭笑着断然说道:
「因为石龙子同学有与生俱来的好运啊。」
没这回事!——仿佛要替不在现场的石龙子少年辩解,白羊连连摇手。
因为被这名少女看上的瞬间起,早就用不着期待什么幸运了。
猪狩友梨乃比我更早一步发现会场内正受到骚动的浪潮袭击。
「我好像听见外头传来惨叫声耶。」
我吓了一跳。伸长脖子,眼睛朝往骚动声传来的方向。虽然什么也没确认到,有鉴于背上冷汗直流,我立刻做出判断。
「我们回去吧。马上走。」
「咦?」
我背对观众席入口,准备往回走。骚动似乎从会场外传来的,从别的出口离开比较好。
面对这场骚动,我不仅无法一笑置之,胃甚至开始紧缩起来。
「我彻底只有不好的预感啊。因为我被诅咒了。」
回想起来,从我失去右眼的那天开始,不管到哪儿都会被卷入事件。
过去的我也许很憧憬这样的生活吧。但前提是自己不会真的陷入危险之中。
当我想要往前走的瞬间,两道人影杀出,挡住我们的去路。
由矮小男人和巨大女人所构成的两人组站在我们面前,不打算让我们离开。该死,虽然我没看过这两个家伙。
可怕的预感冻结了脑子,想无视他们迳自离去时,对方伸出手指,指着我的鼻头。
我惊跳了一下,膝盖跟肩膀止不住颤抖。
用手指着我的矮小男回头,向巨大女确认。
「是这个吗?」
「对。」
光是对话就给人糟糕透顶的印象。我退了一步,想躲入人群之中的时候……
不知不觉间,男人的小手已经勒住了我的脖子。握力大得难以置信。
受到仿佛脑子转了一圈,快翻腾起来的感觉所侵袭。眼球绕个不停,混乱感在心中滚动,眼皮也跳个不停,刹那之间还未能理解发生了什么事。但是等听见尖叫声以我为中心画圆般扩展开来时,我总算掌握了自己碰上什么情况。
尖锐的手指陷入脖子与下巴之中。表情动也不动的男人脸部逐渐歪七扭八,景色也跟着一起变化。我的眼睛好像出了问题。这种状况就算改变眼睛颜色……也什么……帮助……也……没有……
死……会死……死……快死……了……死……死………………死…………………
「不行,别马上杀死。」
啊……呼……呼…………总算……稍微……能呼吸了。空气……空气!
贪婪地想吸气,但脖子上仍残留被勒住的感觉,空气进不来。噗嘶噗嘶,进不了肺部的空气在鼻腔内来去。男人的手虽然放开我了,但仍留在我眼前。一旦意识到这点,恐惧感压迫胸口,肺部尝到进一步的苦难。
身边有人弯下腰来,惊慌失措地哭泣尖叫,仔细一看,是猪狩友梨乃。她抱着我的肩膀,似乎在担心我。以她的个性和能力而言,我还以为她会即刻开溜,没想到仍然留在我身边。虽然也可能只是事情发生得太突然,吓呆了而已。真是个好人啊。对她做了种种不礼貌的揣测,由衷感到抱歉,可惜现在不是思考这些事的时候,严苛的现实一个接一个降临了。
「那这边呢?好气味还是坏气味?」
男人指着猪狩友梨乃说。毫不介意四周的惊叫,彻底照着自己的步调办事。
「有本人的气味与化妆的气味。那边没关系,不重要,马上解决掉。」
他们的对话再次给我极不妙的预感。男人眼望猪狩友梨乃。猪狩友梨乃过于敏感地有所反应,拔腿就想逃离现场,但一瞬间就被男人逼近身边。
勒住我的脖子时表情动也不动的男人,这次眼角似乎略为垂下,愉悦地微笑了。
男人的手伸向猪狩友梨乃的颈子。就算能读心,被接近到这种地步也没用了。
他瘦骨嶙峋的手指即将折断猪狩友梨乃的纤细脖子的那一刹那。
一闪,独臂杀手挥刀切砍男人的手。
鲜血与被割下的肉片在半空中飞舞。会场内成了尖叫地狱。
男人受到重击,身体滚了一圈,差点翻倒。巨大女单手搀扶住他。面对意料外的发展,两人组和我不约而同地愣住了。
引发混乱的独臂女维持着贸然闯入的动作,表情目瞪口呆。
慢着,为什么她会感到惊讶啊?
比起我,她的登场为猪狩友梨乃带来更大冲击。
「不,不是的。我……不是的……」
她满脸困惑,与漂亮切砍男人的手法形成强烈对比,嘴里嘟囔着仿佛在对自己的行为找藉口的话语,视点彷徨不定。
「麻衣小姐……」
被猪狩友梨乃呼唤名字,蛞蝓一脸厌恶地退了一步。意外地,也许她很不擅长应付猪狩友梨乃吧。她的身上已经没插着手指,不仅如此,断掉的食指也已缝合。虽然全身仍然捆着绷带,从那种惨状之中居然能存活下来,真是惊人。
或许真如白鹭所言,她拥有「运气」吧。结果而言被那家伙说中了的事实,即使在这种紧迫状况下,依然令我不爽。
但现在不是演出感动重逢的时刻,什么跟什么嘛,怎么又有人来了。
这回现身的是个浴衣少女。她从背后逼近巨大女。
将手提箱打开一半,把手伸进里头。
「锵锵——」
从箱子里取出的,似乎是……手枪?形状相近,但细部不同。听到声音马上回头的巨大女的额头被那把枪抵住,少女随即毫不犹豫地扣下扳机。
巨大女情急之下用手保护脸。由枪口放出的黑色钉子般的物体插进手臂,受到冲击的女人倒在地上。女人脸上虽显露不愉快表情,却没有翻身,立刻想要爬起。浴衣少女不客气地直接踩在她的额头上。
仿佛踩着虫子一般,无数次、无数次地践踏。接着,她看着我笑了。
事态混乱到这等地步,此一残局已不知道该怎样才能收拾了。
在三组人马的搅和下。
开枪者跟中枪者全都不正常。这是什么回事?我该怎么办才好?
全部挤在这个时刻登场是怎样?这三组人马当中,谁是伙伴,谁又是敌人?
「手借我一下。」
浴衣少女抓着我的手,拉我起身。她的个头虽娇小,却能一把将我拉上来。还没来得及惊讶,我就被她牵着手跑开了。她带我走做什么?要去哪儿?更重要的是,这家伙能信任吗?疑问有如重重锁链束缚头脑,但手被人抓着催促上路,不得已的我只能奔跑。仔细一瞧,少女的前进方向是与会场出入口相反的休息室区。虽疑惑逃往这里是否适当,但我也无计可施。
刚才脖子被勒的痛苦尚未恢复,在呼吸不顺畅下却得全力奔跑,果然一下子就呛到了。边咳嗽边跑步,眼泪跟鼻水流个不停。这副丑态绝不能被信徒们看见啊。少女跑得很轻快,完全没有踩到浴衣下摆而跌倒的可能。
跑到一半,我回头看,那个叫蛞蝓的女杀手似乎想远离骚动,朝往楼梯方向奔去。猪狩友梨乃也追着她的背影离开了。剩下的那两人组眼睛骨碌碌地转,恶心地横向移动,确认着四周的人群,像是在评估或者鉴定一般。眼里没有凶光,而是毫无情感,反掀起我的不好预感。
至少那两人肯定是敌人,是来追杀我的。也就是说,他们是杀手。
「不……会吧……」
一边不停拼命奔跑,我哭丧低语。
每次出门,都会为我带来生命危机的巢鸭之咒(暂定)。
果然这次也不例外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