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谁来告诉我这是对的 第二十页 觉醒与谎言



自己来这里的目的是什么?

自己的生存意义是什么?在与猪狩友梨乃对峙之中,蛞蝓自问。

活到现在不断杀人是为了生存。自从第一次杀人起,对于蛞蝓而言,生存就成了目的本身。不是为了做什么而活着,而是为了活着而做事,仅仅如此就已让蛞蝓竭尽全力。蛞蝓相信狭窄是一种「坚强」。

但这样的蛞蝓也有了生存意义。在她过一天算一天的日子之中,名为「复活」的目标诞生了。

为了达成目标,她不顾一切地活到现在。本应如此。但现在的蛞蝓却被不愉快的内心纠葛所绊住。

认为拟定计划复仇没有意义的蛞蝓,接受了白鹭的交换条件的真正理由是什么?像是为了反叛什么似地选了这条路,然而行动又缺乏一贯性,使得她伤痕累累。

自己究竟是为了什么才来这里?

仿佛要对什么表示叛逆一般,她来到了这里,现在刀尖却又犹疑不决。

有过好几次机会杀死她。而现在也拉近了距离,猪狩友梨乃无计可施,读心能力什么用也没有,等于已经逮到她的要害了。或许是理解了这点吧,猪狩友梨乃似乎放弃逃跑,正面凝视蛞蝓,闭着嘴。

战斗还没结束。与自己的战斗……来这里的意义……真正的敌人……

蛞蝓下定决心。抛开将刀刃歪七扭八的小刀,卷起右手袖子。

将袖口的空洞指向猪狩友梨乃。

蛞蝓举起右手不动。猪狩友梨乃对她的行为感到疑惑,但还是静候事态发展。接着,仿佛疲惫不已地眯上眼睛。

蛞蝓将对猪狩友梨乃的生杀大权交给右手。

等待着这只由自己内心深处涌出的分身下判决。

如果认为对方无可原谅的话,右手便会自己生长出来扭断她的脖子吧。

猪狩友梨乃有许多可疑之处,让人无法尽信。蛞蝓认为这也是理所当然。

别说别人的心境,就连自己的内心也无法看清了。

杀人很简单。问题是,蛞蝓能否杀死眼前的这个人。

蛞蝓想起自己为何会自称「蛞蝓」,又为何有「翠鸟」或「白羊」。杀手们被当成动物的理由恐怕是因为杀手终究也是人吧。

不催眠自己不是人,不假装自己是动物,恐怕就下不了手。

因此,现在的蛞蝓很讨厌自己的本名。她知道「米原麻衣」没办法杀人。

由迟迟没有动静的事实理解了右手的决定,蛞蝓睁开眼,把手放下。

「如果这就是你的决定……算了,也罢。」

皮笑肉不笑地扬起嘴角后,蛞蝓朝向出口踏出。猪狩友梨乃跟在她背后踏前一步。

「麻衣小姐?」

「没事了……回去吧。我累死了,好想睡。」

蛞蝓故作冷漠地如此说。话一出口,感觉很多烦恼都烟消雾散了。

「回去?回哪里啊?」

「旅馆。你应该有订房间吧?」

蛞蝓头微微向后转,瞥了猪狩友梨乃一眼。猪狩友梨乃虽能读心,却愣了一会才理解她的视线和话语的意义,连忙追到她身旁。

她毫不犹豫地跟上她的背影,差点跌倒似地整个身子往前倾地奔跑。

不再警戒可能被杀是因为读心能力,还是由于其他因素呢?

「等等我嘛,王子殿下。」

「我才不想当那么麻烦的东西呢。」

「咦?这不是你自称的吗?」

「忘记了。」

这么回答的蛞蝓的声音虽然一样冷漠,但多少恢复了生气。混浊的思考清晰起来,也能盘算该从哪里逃跑了。从大门口有困难,得强行排除路障,而且会场外还有大量的围观民众,绝非算理想选择。然而从二楼窗户跳下也无异于自杀,找紧急出口离开才是上策。蛞蝓得出此一结论。

「啊,糟了。得去救石龙子才行。」

「他的话不用担心。只要不是会动脑的家伙不可能输。」

蛞蝓莫名其妙的话虽让猪狩友梨乃感到困惑,但立刻想起了那件事,眉头不再深锁,展露出笑颜。

「虽然现在才说有点晚,被你搭救了好几次,谢谢。」

「我不是存心想帮助你。既然你这么说,那就用力地感激我、尊敬我吧。」

蛞蝓自暴自弃地回道。似乎对于结果而书又抛下工作不顾的自己无法认同,不愉快地皱起眉头。看着这样的蛞蝓,猪狩友梨乃笑了。

「我很感谢你呀。看你好像很累,要不要我抱你呢?」

「滚一边去。顺便去医院吧。」

快步想保持距离,却因为两脚发软,又马上被追上了。

拨开被鲜血沾黏在额头上的头发,蛞蝓叹气。

蛞蝓认为坚强应该是「纤细」的。

她认为能消化种种事情、仿佛一条线般纤细的人很强悍。因为他们没有必须舍弃或守护的事物,轻盈无比,没有人能胜过这种人。要将这种精神发挥到极致,变得无比纤细,才能穿越总有一天必须通过的困难窄道。如果无法完全消化,就会变得愈来愈肥胖沉重,也会愈来愈虚弱。即使是现在,她也还是认为这种观念是正确的。

同时,她也承认自己方才选择了变弱之道。

「三流啊……」

即使超能力觉醒了,自己的评价也依然无法改变吧。蛞蝓浮现自嘲的笑容。

结果青蛙说得很准嘛。

「怎么了?」猪狩友梨乃窥探着她的脸问。对此,蛞蝓回答「没事」,接着又说:

「我很瘦吗?」

「多吃一点比较好吧。」

「喔。」

好吧,或许稍微增加一点点赘肉也不错。

表情柔和了些的蛞蝓摸了摸沾染血腥的右手袖子。

「石龙子同学现在应该吓了一跳吧。」

停在住商混合大楼附近的车子之中,感到困窘的巢鸭出声。被迫趴在车内的结果,就是得维持奇怪姿势。首先,高举的双脚贴在车窗上,接着扭转腰部,让上半身贴在座位上。也许是腋下被拉得很痛,巢鸭不断蠕动,想改变位置。但隔壁的白羊并没有打算让出自己的空间,彻底无视于她。

「我想也是。」

坐在隔壁座的翠鸟随口回答。比起这个话题,他更在乎游戏内容。

画面中正好是他花整天升级的「大葱鸭」在虐杀花草型怪兽的情景。专心操作游戏的翠鸟不自觉地浮现了少年般的笑容。

「只不过知道我们就在后座的话,成实才更会吓一跳吧。」

难保不会口吐白沫昏倒,直接被送回病床上。

巢鸭俨然忍耐到了极限,脚踢窗户翻身而起,接着扑向白羊的大腿,就这样趴下。白羊取下耳机,心中颇有微词地将眯上的眼睛对着她。

巢鸭打直身体,趴着睡。似乎不打算离开了。

如此一来,白羊也没办法赶走她,只能表情苦闷地接受。

并用「这种程度的任性还算很温柔了」的理由来说服自己。

「这么说来又快期末考了耶。好麻烦喔——」

巢鸭边翻滚边鼓起腮帮子。翠鸟看了她一眼,又驼着背埋首于电玩。

「接下来呢——啊,对了,要叫石龙子同学做什么好呢?」

白羊抓起扭个不停的巢鸭头发,在指尖梳弄一番后,叹了一口气。

巢鸭最近算颇为安分,对于必须听命于她的白羊而书算是很轻松。但她并不松懈。因为这位大小姐一有疏忽就会引来危险,不论什么行动都像天外飞来一笔,长年跟她相处的白羊深知这点。这么说来,这份工作也干得太久了。白羊掰指头计算认识巢鸭的年数。

白羊没想过自己居然能活这么久。最近的她经常遥望远方,思考个人目的大部分都完成了的自己,继续活下去还有意义吗?

不知自己和巢鸭哪边会先死啊?

想像着两边的死状,其中一方令白羊露出冷酷笑容。

成实是我的朋友。我们只是学校同学的关系,做梦也没想过会在蚱蜢改造人之类的怪物横行霸道的世界里碰见她。

更该死的是……

「你为什么跟这家伙一起出现啊!」

「说『更该死的是』会不会太过分了?」

连没出口的部分也由话语脉络猜中的白鹭愉快地对我挤眉弄眼。成实没有回答,低下头,不敢看我。她看起来精神不错,至少是好事。

「希望你别那么不客气嘛,石龙子小弟。」

白鹭以名字称呼我,但在我耳里只像讥讽。一股皮肤上有虫子爬行的厌恶感油然而生。虽说那不是纯粹的讥讽,一方面也是因为在成实面前的关系吧。在一般人面前直呼我废渣男只会破坏她的形象。

「唔,要谈严肃话题?大姊姊最怕这种场面了,我先走啰。」

辰野浅香抛下医疗用具,顺手拎着蜻蜓的脖子退场了。「喂喂!」我摇动断了一半的手指呼叫。

「等讲完再帮你治疗~」

这么悠闲真的行吗?但我只能目送她带着毫不抵抗的蜻蜓离开。

成实注意到我只

做了止血处理的手指在摇晃,成实又转头不敢看我。

「话说回来,你还真的如同传闻一样浑身是伤呢,你没事吧?」

多么虚情假意的「你没事吧」啊。还装成第一次见面的样子,什么「听说」嘛。算了,她过去也的确没见过我这么凄惨的状况。如果说人也算是一种动物的话,我今天碰上就真的是野兽。虽然过去也很惨,但这次着实到鬼门关门口走了一道。说不定我背负着注定要碰上凄惨的命运,但托这个诅咒的福而能勉强苟延残喘。没错,为了让我今后吃更多苦头。

光想像就差点呕吐。但是身体动不了,盥洗室也很遥远。只能忍耐了。

「所以说……你们是什么关系?」

成实和白鹭之间到底能有什么交集?我的脑中连模糊的推测都浮现不出来。究竟是怎样的排列组合,才能让这组人马并肩出现在我面前啊?一个是朋友A,另一个是最终头目耶。

「我们只是朋友啊。」

白鹭亲密地把手放在成实的肩膀上。成实没有拒绝。

她紧闭着嘴,什么也不想说。平时开朗多话的她又到哪去了?

发现我对她的沉默感到疑惑,白鹭替她说明:

「你没听说吗?她被坏人拔掉舌头了。」

「欸?舌…舌头?」

突如其来的言语暴力令我倒抽一口气。拔舌头?又不是阎魔大王。

你究竟做了什么啊?成实。

「然后她被我所搭救。正确而言,是被我的朋友发现。」

听完只想怒喊「别说谎」。虽然我没有证据,也不清楚事情经过,但我还是能猜到。这件事一定跟她有关。多半是她指示翠鸟拔去舌头的吧。我瞪着白鹭。不只我的父母,连朋友都遭到这家伙的毒手。

见到她高高在上的表情,很想赏她一拳,但手指的疼痛又把我拉回现实。全身剧痛的我,对于她的恣意妄为只能咬牙忍耐。

但比起她,现在成实的事更重要。她被人拔掉舌头了。光想像那种情景就冒出冷汗。

「你没事吧?」

「她说想见你,所以我带她来了。虽然有点太勉强她了。」

我在问成实,回答者却是白鹭。而且声音还如此温柔体贴。彻底是诈骗高手的声色。

成实带了笔记本跟笔,开始唰唰地书写,我才发现她想要笔谈。不知道被切断多久了,不复健果然说不出话吗?

『你在做什么?』

成实最初的问题是这个。我由左到右阅读她的文字,脑中响起成实的声音。

「还用说吗?我在当新兴宗教的……教祖。」

连说出口的自己也觉得可疑,但这件事她终究会知道,我只好老实回答。这段时间彼此究竟经历了什么,才会在这种情况相遇的情报极度缺乏。虽然应该先从报告近况开始,但我实在说不出口。希望有更多的时间调适心情啊。

当我烦恼着这个问题的当儿,成实又写起新的问题。明明三个月前还在一起谈天说地,现在跟她之间却产生了隔阂,让我觉得分外寂寥。

三个月的光阴意外地漫长,有恍若隔世之感。

『你跟白鹭小姐有好好谈过吗?』

「当然有。」

我回答。成实用笔在「好好」的部分打圈,特别强调。

「我不知道你所谓的『好好』的基准是什么,没办法回答。但是任谁都不想跟讨人厌的家伙谈话吧?」

我装得很冷静地回答,但内心却警戒着白鹭何时突然说出「你明明摸过人家的胸部了」之类的话,胃因紧张又刺痛起来。如果她说出来,在种种意义下都会演变成大麻烦吧。白鹭一脸贼笑地看着我。在我面前,这家伙在想什么真的很好懂啊。

现在不是思考蠢事的时候。成实又写了新的话。

『下次找个机会,我们一起跟她谈谈吧。』

「啥?为啥?」

『当然是为了相互理解啊。』

谈话。相互理解。

成实的用语敲响了警钟。

「相互理解?我还不理解她是个怎样的家伙吗?」

她只是个为了排遣无聊而将世界收于掌中的骗徒,同时也是个色情狂的巨乳御姊。对这家伙只要理解这么多就够了吧?管她出生于何种环境,有着什么过去,一点也不重要。

成实又写下新的话语来反驳我。她一边摇动着她的辫子,生气地反驳我。

『我才不认为白鹭小姐是你所说的那么坏的人呢!』

「……你在说什么?」

如同字面所示,她真的「不认为」吧。

「你对她……对这家伙的事又懂什么了?」

『当然知道。因为我有好好跟她谈话过。她愿意倾听我的话,也很亲切地回答我的问题。白鹭小姐不管什么问题都不搪塞推托,都有好好地回答我。』

虽然是写在纸上,但速度还是快到符合「饶舌」的表现。一开始很冷静,讲起「那个」的时候,字数极端地变多,情绪也变得激动起来。慢着,难道……

『所以说,你应该好好跟白鹭小姐聊聊才对!』

她说的话没有错,很正当,也很理想。但我心中的警钟愈敲愈大声。

成实以前是如此不切实际的和平主义分子吗?

「下次要不要一起来参加集会?我很欢迎你们大驾光临喔。」

白鹭邀请我。明知我绝不可能去。

但听到她的搅局,我的疑惑变成确信。

……这女人。

「你对她洗脑了吗?」

如果我没受伤,我一定会抓住她大吼吧。

可惜现实中我只能诅咒连爬起身都有困难的身体。

她该不会偷偷摸摸地跑去成实入院的地方探病了吧?

看出我的心思,白鹭微微露出苦笑。彻底虚情假意的亲切。

「如同成实所言,你真的很有攻击性啊。你太顽固了。」

少装得一副从别人口中听来的样子。你这混蛋的事,我比任何人都更清楚。

反之亦然。你那对翅膀和我这只眼睛。彼此再熟悉对方的人性不过了。

而成实也是,现在的她充满了似曾相识感。

我认识两个跟她很像的人。

虽然他们最近都不回家了,但我跟那两人住过一段时间,没道理不熟悉。

所以……拜托你别用那副「就是说呀」的表情望着白鹭吧。

「成实,你……这么说虽然很可笑,但你被骗了。被那女人骗了。」

『白鹭小姐不是这种人。』

「被骗的家伙都是这么说的。你是笨蛋吗?你明明就知道……」

当我诉说我的父母的愚蠢行径时,你不也曾笑着说他们很傻吗?

为何现在又会被那家伙蒙骗啊!

或许很愤忾,成实放下笔记本想说话而张开嘴巴。口中的舌头甚至连一半都不剩了。

她困难地想挪动舌头。

「啊……呜啊……」

「不行喔,别勉强说话。」

白鹭抱着成实的肩膀制止,用轻飘飘的衣服遮住成实,温柔地捣住她的嘴。看到必恭必敬地抚摸着白鹭的手的成实,我头痛得更厉害了。或许跟失血也有关系,身体甚至发冷起来。

这家伙一向靠着骗人过活。她不管什么发言都是谎言。

不管是听来顺耳的话语、让人想倚赖的包容力,全都是她装出来的。

焦躁感与想法传达不了的隔靴搔痒感让我快疯了。

很想搔头,却连这种事情也办不到,陷入了压力的恶性循环。

我现在才发现白鹭说的「搭救」这个词当中隐含的意义。

她原本应该是想杀死成实吧。但在杀死她前,先留她一条小命利用一番,这就是白鹭所谓的「搭救」。她这种绝对不说百分之百假话的说谎方式令我不禁倒抽一口气。

我什么话也说不出口,只能不停地仰望着白鹭与成实。

明明我对她们两人想问的事情,想说的话多到不行。

但恐怕不论哪个都不会给我明确回答吧。

我很清楚答案只能在自己心中找寻。

即便如此,我还是有件无论如何都想确认的事。

「成实,你真的认同她吗?」

听到确认她的意志,成实低下头来。就算她现在没办法说话,好歹能用点头摇头来表示肯定或否定。我苦苦等候,期望她能表示否定,但成实依然动也不动,不肯表示回答。

她在迷惘,这表示她还没有彻底相信白鹭。

但重要的是她没有立刻否认……好吧,既然如此,如果……

「……如果这就是你的选择,今后你就是我的敌人。」

为了宣告跟对方划清界线,我选了好懂的话语。

没想到居然会有被同学宣称敌对的一天。

而自己碰上这种时刻,竟然也不苟言笑、一脸严肃地接受了。

成实这时显露出的表情,就像上面这种感觉吧。她一定很震惊。连说出口的我也好像感染了她的情绪。

这不再是我平时装模作样的妄言了。我

是「认真」的。

「白鹭是我的敌人。如果你肯定那家伙,我也不原谅你。」

老实说,我心中暗自期待如果我撂下重话,她说不定会投靠我这边。

但听到「敌人」两字,露出反应的不是成实,反而是白鹭。她眼角泛着笑意,露出「就算脆弱的你不原谅我也没什么好怕的吧?」般的嘲笑眼神。完全是如此没错,但轮得到你说吗?同类。

「你来见我只为了这件事吗?」

不是针对成实,而是对着白鹭发问。我只想确认她是否只是来骚扰我的。「嗯,是的。」我想也是。她对成实那么亲切,恐怕也只为了这个目的吧。

「既然如此就滚吧,带她回医院休息。我也不快点治疗伤口不行。」

其他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了。焦急与丧失感,以及最最重要的是,失望感充斥了我的心,让我无法思考。成实站在白鹭那边,对她追求救赎,追求信仰,就意味着被骗。

她明知我的双亲是怎样的人物,我的家庭又是如何破碎的,现在却仍选择相信那名元凶,我对这样的成实真的很失望,连问为什么的力气也挤不出来。

成实一样什么也不说。她已没有精神勉强讲话了吗?刚刚在替白鹭的辩护时明明就很有精神。所以我也沉默了,就只是盯着她瞧。感受到早已失丧的右眼,在绷带内发疼。

「该回去了,别太勉强,早点休息吧。只要你想见面,随时都有机会的。」

白鹭搀扶着成实肩膀,装出关心她的样子。我忍住想咒骂「当然不会有机会了!」的舌头。成实表情凝重,轻轻点头。离去前,她欲言又止地一直看着我,但什么话也没有传达出来。我痛切地感觉到言语真的很重要。

我没有读心能力,不是ESPER。你若不说出口,我什么也没办法知道。

就这样,白鹭她们离开了。白鹭到最后都一直戴着善良的面具。如果跟那家伙一样好懂的话,我就能理解成实的心情了。我放弃也似地摊手,垂头丧气。

才刚撑过难关,更凄凉的景况又等着我了。

在我眼前的,只有下楼的阶梯吗?

房间里剩下我一个人,我发出怪异的笑声。很想忍住,将嘴唇抿成山字形,但终究还是忍耐不住地噗哧笑出来。我一笑,身体颤动,害得某处伤口又裂开,血渗了出来。

「那家伙骗人真轻松啊。了不起,骗人的手段超高明。」

我一拳敲在床上。好痛。感觉断了一半的指头里像是有小虫蠕动。我马上抱着拳头抵在肚子忍耐。行动轻率就得付出代价。

就在我呻吟时,辰野浅香回来了。蜻蜓也缩着脖子的姿势跟在背后。两人嘴巴都动个不停,俨然在吃糖果。

「咦?盲肠痛吗?」

辰野浅香一脸愉快地问我。我又不是肚子痛才抱肚子。

「麻烦继续帮我治疗吧。」

竖起残破不堪的指头拜托她。「好好。」辰野浅香坐在多半是她专用的椅子上,蜻蜓则坐在另一张病床角落发呆。他的手里仍拿着手提箱。

一跟我的眼神对上,他就怯生生地把头转开。明明拥有能一击粉碎我的头颅的强大力量,真是个怪人。

「哇……痛痛痛痛,麻醉呢?医生,拜托麻醉一下!」

向粗鲁治疗手指的辰野浅香提出请托,但对方却只是笑。

插图

「没有经历疼痛就治不好。」

「你说谎!好…好痛!痛死了痛死了痛痛痛!」

没问我的意见就开始缝合伤口,虽然痛得难以忍受,但我也逃不了。

这或许也象征了我的人生吧。

在缝合手指的时候,辰野浅香聊了起来。虽然我又痛又满脸鼻涕眼泪。

「刚才的是你朋友?」

「之前是,今后很难说了。」

如果成实拥有读心能力的话,她绝不可能信任白鹭的。因此就算有,现在也不像她姊姊那般完整吧。猪狩友梨乃的推测或许很正确。

至于白鹭这边,即使不见得完全掌握状况,至少也理解她的能力时有时无。

她就是趁着能力空档的时间洗脑的吗?目前能力尚未完全觉醒,但恐怕再过不久就会萌芽了。在这之前……之前?

成实是我的朋友。因为是朋友,所以我必须救她出来?听来似乎天经地义,但我连父母也没拯救,也没有这个打算。就算救父母出来,我能跟他们好好相处吗?

「你会协助白鹭吗?」

「她是出资者啊。她有时会委托我干些很乱来的事情,所以我偶~尔~也会对她搞鬼。」

根本是白鹭的损友嘛。跟她臭味相投的家伙,肯定不是什么好东西。

「啊,对了,也问问看这家伙好了。」

替我缝合完毕后,辰野浅香用「这家伙」称呼我。

「这家伙」回答:

「什么事?」

「禁忌的秘密武器,好,你联想到什么?」

「失控。」

我最爱这类名词了,像是失丧的太古文明等等。虽然是从前的我。

「例如说,由于太过强大而被封印起来的兵器突然失控……」

附带一提,那个「兵器」指的是我——如果是从前,我会这么回答吧。再不然就说:我是具备了能与那个封印兵器对抗的因子的唯一存在,世界的命运扛在我的肩膀上了!……灭亡算了,这么不可靠的世界。

「原来如此。但失控的话,第一个死的不就是我吗!」

居然对我生气了。什么跟什么嘛。辰野浅香抓着我的手,盯着手指根部瞧。

「原本就有缝合痕迹耶?你跟人赌博输了?」

「走钢骨超愉快啊(注:出自福本伸行的漫画《赌博默示录》)……总之发生了许多事啦。」

「真不希望我家儿子以后也变这样。」

辰野浅香认真地说。原来她有孩子了吗?唉,没错,我举双手双脚赞成。

「不希望他变成我这种不良少年的话,就对他温柔点吧。」

「还用说吗?」

辰野浅香边嚼糖果边回答。

「……接下来是肩膀、耳朵。怎么连脖子也受伤了啊?干脆杀死再让你复活还比较快呢。」

「又没人能办到这种事。」

眼前的蜻蜓似乎正犹豫要不要举手,我装成没看见。

「当然办得到。歌颂人类的教科书曾说过,只要有信念,人类没有办不到的事(注:出自荒木飞吕彦的漫画《JOJO的奇妙冒险》第一部主角乔纳森·乔斯达)。」

辰野浅香引用似乎在哪里听过的说法,信誓旦旦地诉说着。

看见她带着确信的眼眸,我忍不住又发出古怪的笑声。

「人会成长……真的吗?我的变化该说是成长吗?」

我有气无力地反驳,声音沙哑,听起来好像老了好几岁。

我实际想问的是:徒增岁数真的能称之为成长吗?

疲累到极点了。连好不容易活下来的喜悦也像是被泼了一桶冷水。

在没有麻醉的缝合中,我痛得眼泪流不停,觉得什么都无所谓了。

我到底在做什么?

只因痛恨白鹭,为了反抗她而碰上种种事情,也失去了许多事物。

受到重伤,跟朋友为敌,开始觉得整理自己的心境很麻烦。

没有在底下这句话背后接着说出「救救我吧」是我唯一的坚持。

「谁来……」

谁来告诉我这是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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