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31-40

31

故事要追溯到我活得最凄惨的高中时代。

不夸张,第二次的我,在高中时连一个朋友也没有。

不是说全班的人都讨厌我,问题出在我无聊的自尊心上。这么说你可能会笑我,但是我一直认为,朋友这种人,都是对方擅自靠过来找我的。这跟傲慢和天真没有关系,而是我本来就没有想过主动跟别人搭话。

这是第一人生带来的不良影响,因为我曾经是个非常受欢迎的人。

当然,我再怎么迟钝,也不可能一直没发现「不主动跟别人搭话,就交不到朋友」这件事。而发现这件事的时候,我其实还有机会。至少只要我主动开口的话,那些在教室角落四散生存的家伙们,看起来都会自然地把我当朋友。

然而,我最终也没有向他们搭话。为什么?那是因为自尊心这种东西在作祟。其实真的是很无聊的事情,我自己也这么觉得,但是我死都不想主动去跟那些不怎么样的家伙们搭话。

虽然这么说有点那个,但我当时还是深信自己仍是以前的那个美男子……不,老实说,这个想法至今也没有改变。先不论这是否为事实,但光是这么想,就让我深深获得救赎喔。

而且,如果没有人爱我的话,至少我应该要爱自己才行呢。

嗯,总而言之,像我这样的一个美男子,却非得去跟那种不怎么样的家伙们搭话不可,实在太不公平了。虽然由他们来看,我可能是比不怎么样的人还要不怎么样的家伙就是了。

32

你如果有经验的话就会懂,没有一个朋友的高中生活,老实说就是地狱喔。跟这相比,大学生活一个人孤伶伶根本不是什么问题。

虽然人们常说,孤单是习惯的问题,但是孤立状态却不是习惯就能解决的事。我可以忍受假日好几天都自己一个人过没有什么问题,但是当周遭的人都亲密地结伴相处,却只有自己一个人受到孤立时,再怎么麻痹自己的感觉还是会在意。

那么,说到我是如何忍受这么凄惨的状况——那也是非常无聊的方法呢。

在教室里面,除了我之外,还有一个跟我一样孤立的人——一个叫柊的女生。她在学校也是一个朋友都没有,眼神总是像在诉说「我对这个世界已经没有任何期待」,就像不是自愿来学校的女生一样。那就是柊。

真要说的话,柊算是个子娇小的女生,有着仿佛容易受伤的眼神。她的视线总是朝下,偶尔必须与人四目相交的时候,看起来简直就像在瞪对方一样。还有,她说话时总是用极度没自信的微小声音,断句非常多。「我,觉得,这样不错……嗯,没有,什么问题吧。」大概就是这种感觉。

总之她就是一边挑选平凡又安全的话,一边慎重开口,拜此之赐,周围的人似乎都觉得她是个麻烦的家伙。而我则是属于讲话太过官腔给人冷淡印象的那型。乍看之下,我们两个人似乎完全相反,其实骨子里是一样的吧。

柊也和我念同一所国中。和我一样,她在国中时代也绝对不是孤伶伶的。进入高中后,身边一没有认识的人之后,就受到了孤立,是典型的模式呢。

不管怎么样,当我在教室时,对自己孤立的状况会感到非常自卑。每当强烈感受到这份情绪的时候,我就会看着柊。

我的孤单同伴——柊。她在教室角落孤伶伶的样子,对我而言是很大的安慰。只要想到「至少在这间教室里,孤立的不只我一个」,就是一种很大的救赎。

不,不只这样。其实就是因为有柊在,让我还可以深信自己在这间教室里面的地位不是最低的。「虽然我的立场很悲惨,但还是比那个女生好。」我借由这样的想法,保持自己精神上的稳定。真的是一种很不要脸的方法对吧?

然而——或许这是我一厢情愿的想法,但感觉柊也和我一样,把我当成一种精神镇定剂。每当换教室或是准备学校活动这种会强烈感受到孤立的情况时,我和柊四目相交的机会便异常频繁。

柊一定也把我看成比她低等的人,藉此得到安慰吧。至少,感觉她的确是在看我,确认「啊,那个人也是一个人」而感到安心。

在这层意义上来说,我想我们彼此可以说是合得来吧,虽然是以一种非常扭曲的形式合得来。我们对彼此而言,只是一个寻找优越感的对象。我看着她会觉得「虽然她的立场跟我类似,但比起男生孤立一人,女生孤立比较悲惨呢」而瞧不起她;她看着我则觉得「虽然他的立场跟我类似,但以功课来论,我还比较好吧」而瞧不起我……就是这种状况。

可能有人会说我有被害妄想症,但只要你看过一次柊的眼神,应该就会懂我的意思了,那是非常露骨地瞧不起人的眼神。我的眼神也是那种感觉,所以非常了解。

一年级的时候,我还不习惯孤单一人,一到午休时间,就会逃也似地前往图书馆念书,打发时间。由于柊也很常这样,所以我们经常在图书馆遇到。虽然不会特别打招呼,但确实都有注意到彼此。

在每隔几个月便会来访的特别消沉时期里,虽然身体没有什么状况,我还是会到保健室请一下午的假,其中三次就有一次会和柊撞在一起。就像是约好一起跷课一样,还真是尴尬。嗯,大概是因为我们想请假的课大致上都一样的缘故,会遇到她也不是没有道理的呢。

更甚者,升上二年级后,我和柊的关系变得更加紧密了。因为班导多余的措施,改变换位子的方式,让学生可以选择抽签或是自由挑座位。不过,如果选择自由挑座位,规定就不能挑最后一排。

如此一来,坐在最后一排的人,自然就变成不介意座位的人了。对没有朋友的人而言,基本上只要有个角落,座位在哪都无所谓,所以我和柊变得很常坐在一起,二年级和三年级加起来应该有接近十次的邻居经验吧。

周围的同学们也渐渐把我们看成一组,当时我总是不甘心地心想着:「喂喂喂,把我和这家伙相提并论,我也很困扰啊。」话虽如此,但坐在柊的旁边,要说轻松是真的很轻松。举例来说,在古文或是英文的课堂上,老师常常要同学和隔壁的人互相念课文,对吧?那是会令我感到痛苦不已的一个部分,但如果对象是柊的话,我就不会那么紧张了。

如果对象是其他人,我就会一直想着自己会不会破音?态度会不会过于冷淡无礼?对方跟我一组会不会不开心?总是想着这些多余的事呢。只有在和柊一组的时候,我可以把自己的事放置一旁,站在「唉呀呀,这个女生今天还是一样冷漠呢」这种令人愕然的立场。

疗愈这件事的根本,不就是来自于「对方绝对不会伤害自己」的这种安全感吗?在这种意义上来说,柊对我而言,是无人可比的疗愈。

33

说了这些之后,你或许会觉得我是个成见很深又自我意识过剩的家伙。我自己也知道——但是只要其中一人有意的话,我和柊应该也能互相扶持,一起生活。

升上高三后,我和柊虽然没有特别说好,但都选了同样的干部委员会和课程。换座位的时候,也尽量选择坐在一起呢。因为我们达成了「困难的时候,就互相利用吧」这样的默契。

可以说是「不用跟我培养感情也没关系,但旁边需要人的时候,请在我身边」这种感觉。不,这样说可能有点过于美化了。实际上或许比较接近「反正你(你)也是一个人吧?悲惨的伙伴不就是要互相利用吗?」,无论如何,我们之间存在着「总之,只有这个人不会丢下我,脱离孤单的行列吧?」这种扭曲的信赖关系。

不知不觉间,我和柊彼此虽然称不上有好感,但却对对方怀有深刻的共鸣。如果不是这样,就算是为了不想要一个人孤伶伶的,也不可能相处这么久的时间。

我和柊的共同点,不只是孤立这件事而已。我们连孤立的本质也十分类似……照我看来,我们无法融入教室的原因,是因为我们怎么想都觉得「自己不应该待在这里,而应该在某个别的地方」。「某处应该存在着比这里更棒的地方」,这种想法对适应「这里」而言,造成很大的妨碍。

我总是想着第一人生里幸福的每一天,因此,会觉得眼前的事物都比原本的样子还要更不起眼,对现在存在的「这里」没有任何好感。而柊恐怕也跟我有同样的想法——因为若不是这样,她不会孤单一个人才对。

我想看过柊笑容的人应该非常稀有,而我就是那少数的其中之一。高三后半年,我和柊开始有了一点点亲近的气氛。也因此,我有那么一次能偶然见到柊的笑容。

我当时心想,真是太可惜了!如果常常露出那种笑容的话,柊想成为班上的中心人物也绝非什么难事吧?那就是拥有那种魅力的笑容。第一次看到柊的笑容时,我着实吓了好大一跳喔,心想:「喂喂喂,原来你这么可爱吗?」

34

我会看到柊的笑容,是在高三冬天,学校毕业典礼预演的那天。反过来也可以说,在那之前的三年期间,我从没看过她像是笑脸的表情。

毕业典礼,对我而言很难说是令人感动的典礼呢。

离开这所高中

不会让我感到悲伤,但也不是高兴得要死,只是隐隐觉得「啊,真是无聊的三年呢」。对自己念的高中没有感情至此,甚至会隐隐约约怀疑自己是否真的属于这间高中。

在考虑这些事情途中,我渐渐地不想参加预演了。当大家往体育馆移动时,我悄悄地脱队,前往音乐教室。

音乐教室一般来说都没有上锁。升上三年级之后,我常常在那里消磨午休时间。我决定在那里等待毕业典礼预演结束,尽管我再怎么没有存在感,若无缘无故缺席这么重要的活动,一定还是会被大家发现。

不过,事到如今,别人会怎么想我都无所谓了,反正马上就要毕业了。

音乐教室即使大白天也很昏暗,进入教室关上门后,眼睛需要花一点时间才能适应。包含这点在内,都是我喜欢这个空间的原因。那些从前线退役的乐器散发出的腐朽气息也好棒!这里摆着许多「虽然已经不能用,丢掉却可惜」的乐器。

我坐在钢琴的椅子上,把手撑在琴盖上发呆。

大约花了五分钟,我才发现位在视线角落里的柊。

我已经有点忘记当我们视线相交时,是谁先微笑的了。平常总是板着一张脸的我们,当时不知为何都忍不住笑了。大概是因为发现对毕业典礼没什么感觉的人,不只自己一个人而感到安心,以及把这件事当成一种救赎的自己很滑稽才笑出来的吧。

「某种东西消失后的残骸」,柊的笑脸给我这种感觉。在那里曾经存在着某种极度美好的东西,如今虽已都破坏殆尽,但她还是相当珍惜那块残骸——就是这种感觉。

话虽如此,结果我们彼此只互相笑了笑,接着便不再看对方,各自做自己喜欢的事了。我用生硬的指法拨弄着少了一根弦又掉漆的古典吉他;柊则小声弹着受到阳光曝晒的电子琴。

看着柊演奏乐器时的熟练模样,我也不感到吃惊。因为平常放学后,没有参加任何社团活动的我,常会到学校附近的二手CD店晃晃。当我拿起喜欢的CD,看着外盒时,在我的背后常常也会看到拿着同样CD看着外盒的柊。由于店里的架子间隔十分狭窄,所以我们常常要互相让道给对方。即使是那个时候,我们也没有开口说过一句话。

我看向弹着琴的柊,虽然没有看到她的脸,但光看背影,就可以感觉出她现在的表情稍微比待在教室时还要平静。

不得不承认,当时我的心情有微微温暖起来呢。

说到这里,你可能会觉得接下来我和柊的感情一定会变好吧?不过,就像刚才所说,直到最后,我和柊都没有聊过一次天。

为什么我们两个直到最后还是非维持这种距离不可呢?以我的角度来说,这一切一定都可以用「不信任人」一句话来解释。

话虽这么说,但并不是我不相信柊的意思,我不相信的是「人的好感」的恒久性。在第一人生里那么相爱的亚弥,她从我身边离开这件事,让一切都变得面目全非。

无论多么心意相通,对方某天可能也会离开自己。一想到这点,我就很害怕和谁缔结亲密的关系。越是合得来的对象,越是恐惧遭到背叛后的失望。所以我决定和柊保持不远也不近的距离。

就像是如果不想离婚的话,不要结婚就好了这样的蠢话。但也没有别的方法了,我想,当时对我们而言,不要靠得太近,在稍微隔开点的距离下轻视对方的这种关系,是最棒的关系喔。

之后,我记得我们两个站在训斥跷掉预演同学的老师跟前,被老师狠狠地刮了一顿。什么「以为就要毕业了,要做什么都可以吗?」、「你们这样大学有办法好好念吗?」等等的话。

我一边默默低头,一边想着,这个老师该不会误以为我和柊之间有什么罗曼蒂克的关系吧?我因而害羞了起来,感觉柊的表情也是那样呢。

真的是直到最后一刻都很愚蠢的高中生活。

隔天的毕业典礼上,我和柊在大家一说完道别的话语后,便离开了教室。由于那么早就离开教室的只有像我们这样的人而已,走廊上只有我和柊两个人,所以彼此的视线还是对上了。

柊好像说了句:「再见。」

我和柊之间的回忆大概如此。我并不是没有合得来的女生,就是一段这样的故事。

35

关于妹妹「那,至少有合得来的女生吧?」这个疑问,最后我还是没有回答。这样说不知道你是否能明白——某种主观的回忆在向别人说出口的瞬间,原本应该存在其中的魔法就会消失得无影无踪。我讨厌这样。

如果想要保留那道魔法的话,就必须谨慎措辞,没有丝毫错误地慎重说话。不过当时的我连那份力气都没有,只能选择沉默。不过,就算撇开这点不谈,因为若是想要谈到我和柊的事,就必须触碰我悲惨的高中生活,所以实在令人提不起劲来就是了。

我和妹妹吃完晚餐后,并肩坐在床上,看着从图书馆借回来的书。我们对如此靠近的距离都有些尴尬,但是这间房间最适合看书的地方就是这里,因此也无可奈何。

由于妹妹拔掉了电视插头,房间里只听得到两人偶尔翻书页和电暖器吐出热风的声音。值得庆幸的是,这间公寓的住户大家都跟我一样,或是比我更不发出声响地生活。对敏感的我而言,是件值得庆贺的事。

那时我正在读关于分身内容的书籍。

根据书上所说,分身似乎具有以下特征:

·不会和周围的人说话。

·会出现在和本尊有关的场所。

·本尊在遇到分身之后会死去,分身则会取代本尊。

稍微思考一下就能理解,但说起来,比起常叶,我都更符合这些特征呢。

没有朋友的我很少和别人交谈,念同一所大学的我们出没地点也很相似,要死的也是他(因为我会杀了他),不管是外表还是内在他都更像第一次的我。

真是的,这样看来,简直他才是本尊,我是分身不是吗?

从书本里抬起头,借由视线角落,知道妹妹正有一下没一下地偷看我。大概是好奇我在看什么书吧。因为我是个不太看书的人,所以她才觉得稀奇吧。

「你在看什么书?」我向妹妹问道。

「……说了你也不知道喔。」

妹妹这样说道。虽然是相当惹人厌的说法,却是事实。我瞄了一下她正在看的书籍封面,作家的名字我连听都没听过。

话说回来,妹妹刚才的问题是怎么回事呢?什么有没有女朋友,还是有没有合得来的人之类的。

仔细想想,她会问我这种问题本身就很神奇了,因为第二次的妹妹不是会对哥哥的感情故事有兴趣的女生啊。不如说,她是一谈到这种话题就会沉默不语的女生才对。

「刚才的问题,到底是怎么样?」

我目光仍落在书上,头也没抬地问妹妹。

对于我的问题,她提出了另一个问题来回应:

「哥哥你有朋友吗?」

妹妹把脸转向我,随意坐着说道:「先不管你说的『上个月校庆才变熟的朋友』,除了他,你有会邀请到家里来的朋友吗?」

还真是尖锐刺耳的问题呢。好想跟妹妹说:「你也察颜观色一下吧!不要碰触敏感话题!」而且,照她这个问法,感觉她似乎知道「在校庆变熟的知心好友」这件事是我胡诌的。唉,真的很扫兴啊。

「我没有会邀请到家里来的朋友呢。」

我这么回答。不过这样听起来就像是,虽然没有会邀请到家里来的朋友,但基本上还是有朋友的感觉。

但妹妹针对我最不想被问到的那一点,再度追问:

「所以是有不会邀请到家里来的朋友罗?」

这么一来,我也不得不诚实回答了。

「不,没有。说来惭愧,我其实一个朋友都没有呢……在校庆变熟的朋友也是骗你的。嗯,要是我一开始这样回答你就好了呢。」

我想妹妹一定很看不起我,会丢给我一句严厉的话吧。像是「你这样将来有办法出社会吗?」或是「你知道你为什么交不到朋友吗?」之类的。

然而,妹妹口中吐出来的话既不是轻蔑也不是责骂。

「这样啊。那就是跟我一样呢。」

丢下这句话后,妹妹又回到自己手中的书里。

某种程度我可以预测妹妹没有朋友这件事,但她如此干脆挑明地说出来却出乎我的意料。老实说,我很疑惑,拼命地想着该回她什么。因为第二次的妹妹会跟我说这些话真的很奇怪,一定有什么重要的意义。

虽然妹妹若无其事地说出这件事,但其实这需要相当的勇气,因为她本来是个不想让别人看到自己弱点的人。如果我问她:「你自己才是咧,你有朋友吗?」平常的她就

会回答:「你知道又能怎样?」之类的话。

但是,在我说什么体贴的话之前,妹妹就把书签夹进书中,扭扭身体钻进毛毯里了。她说完:「我要睡了。」随后就把我赶下床,将毛毯盖到头上,再也没说一句话。看起来像在生气,又像很沮丧的样子。

过了大概三十分钟,确

认妹妹已经睡着后,我离开房间,在路灯下一面发着抖,一面抽烟。现在连平常吐出来的气息都变成白烟,跟香烟的烟没有区别了呢。

我回想妹妹的话。

心想或许妹妹是太过寂寞,才会来我的公寓吧,但又觉得她不是这种可爱的女生。不过,若是第一次的妹妹会因为这种原因来找我也不奇怪,而第一次的妹妹和第二次的妹妹原本是同一个人的事实并不会改变。

朋友……吗?

我吸了最后一口,捻熄香烟。吐出的烟雾一直往两公尺左右的高空飘去。

36

虽然记得不是很清楚,但第一人生的我是个社交能力很好的人,朋友多得让现在的我无法想像。至少和同系、同社团的人几乎都很好。廿田时的我,觉得那些朋友们虽然都有些特性,但各自都有属于他们的优点。

不过,现在我从有点距离的地方来看,不论哪个家伙看起来都不太像样。其中大部

分都是很糟糕的人。

虽然把跟自己有关系的人都看成好人,跟自己没关系的人都看成讨厌的家伙是理所当然的,但奇怪的是,这件事让我得到不少安慰喔。一想到:「啊,至少第一次的我不是所有事情都得天独厚呢。」就稍微让我有救赎的感觉。

很悲惨吧,竟然为了这种事情高兴。

第一次的我,深深相信大学的朋友们全部都是好人。真心觉得:「我真是太幸运了,可以在这么好的人们包围下展开大学生活。」然而,若是让第二次的我来说,那些家伙全都有他们卑鄙下流的地方。乍看之下很温柔的人,都很自私自利;看起来谦虚的人,想的都是如何自我表现。

不过,第一次的我把那些人当作「好人」,也不是说是一场彻底的误会喔。在自己的人生不顺利的时候,总是只会看到事情坏的那一面,所以我一直会注意那些家伙的缺点——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不过,事情也不单纯是这样。

人类在极为优秀的人面前,可能会下意识地受到对方影响,暂时变成一个好人吧。如果只限于在第一次的我面前,或许那些人真的都是好人喔。

反过来说,在现在的我这种人面前,大家会放松下来,安心地变成垃圾吧。你说我想说的是什么,总之就是这件事——当感觉对方很讨厌的那个时间点,自己也要负一部分很大的责任。

不过,有些人是尽管和自己毫无关系,却丝毫不会降低魅力,反而更加迷人——嗯,我说的当然是亚弥。

越得不到的东西越想得到。第二次的我搞不好比第一次的我更喜欢亚弥呢,喜欢的程度或许说是崇拜也不为过。

要说亚弥的魅力是什么,这个嘛,我也不是很清楚。在我看来,构成亚弥的所有要素没有一个不散发魅力的,但这应该是因为我看她的角度不客观的关系。虽然有种说法是「如花绽放般的笑脸」,但实际上看到花朵绽放的,是我的脑袋才对呢。由于在亚弥面前,我的脑袋往往开满花田,所以我从来没比较过亚弥到底有什么与众不同的地方。

而且就算客观来看,亚弥是个美女、气质又好。虽然也有很多像这样的女孩,问我有什么理由非她不可的话,我实在没有办法说明呢。要说出真心喜欢对象的魅力,是很难的一件事喔。谈论讨厌对象的魅力倒还简单多了。

听起来可能有点不舒服,但老实说,我从国中的毕业纪念册影印了亚弥的照片,放在笔记本中随时带着出门。然后想像着如果她现在就在我身边会是如何,以此来抚慰自己。虽然这样做反而会感到更加寂寞,但是对我而言,照片中的亚弥跟实际存在的亚弥是不一样的人,那象征了第一人生的幸福。

现在才应该要给我修改人生的机会啊!我如此心想。这一次,我一定会好好做。

那天晚上回到房间,盖好毯子闭上眼,我依旧祈祷。

希望睁开眼后,第三人生重新开始。

37

当然,第三人生并没有开始,那只是仅此一次的无谓奇蹪。隔天早上,还有再隔天的早上,我醒来后都反复经历着失望。

妹妹离家出走后,过了五天。到这个时候,也终于觉得妹妹很烦了。只要她在这里,我每天都必须来回图书馆和公寓之间,要准备两个人的饭也很麻烦。此外,我希望能够「一个人独处」的愿望本来就比普通人高十倍。

虽然对妹妹很不好意思,但差不多是让我回归一个人的时刻了。

那天夜里,我鼓起勇气向妹妹问道:「你打算什么时候回去?」却被「哥哥你才要回去!」这句话瞬间击倒。怎么说呢,感觉就像「是是是,是我不对」一样。

不过,恰巧那时电话响了,是母亲打来的。当然是打来讲妹妹的事。她以不耐烦的口气问道:「穗歌有没有在你那里?」

我虽然有一瞬间的犹豫,但在妹妹开口之前我便告诉母亲:「她从五天前就在这里。」因为这样可以省去特地送走妹妹的麻烦。

「你叫妹妹回来,她钱不够的话就借她。」母亲说道。我在回答「知道了」后,挂掉电话。放下话筒,看向妹妹,她便把头转开,装作什么话都没有听到的样子。

但经过二十分钟左右,妹妹缓慢地起身,然后用像是在说「我回去总可以了吧?」的表情开始整理行李。我松了一口气,因为在这方面,妹妹是个非常懂事的孩子。

「回家的车钱够吗?」我问道。

妹妹没有回答。她大概是在生气吧,气我告诉母亲她住在哪里。

虽然感觉妹妹不希望我跟着她,但我还是决定送她到客运站。外头雪下得很凶,让妹妹一个人走在没有什么路灯的街上,我还是会担心。

我们保持着不知道可不可以称为「旁边」的微妙距离,走在堆满落叶、两旁种着行道树的路上,一如往常地保持沉默。

妹妹应该很恨我吧?唉,反正她从很久以前就讨厌我了,这也没关系。此外,一个将来准备要杀人的人,要是一一在意别人如何看待自己,只会没完没了喔。

客运站相当老旧,墙壁和地板到处都黑漆漆的,照明的日光灯发黄,椅子座垫破了洞,棉絮飞了出来,商店也都拉下了脏脏的铁门。等巴士的乘客寥寥无几,四周非常安静。由于实在太阴沉了,感觉这里所有人都像是离家出走后准备回家一样。

「好脏的地方,」妹妹小声说道:「跟哥哥的房间一样。」

「这样很有情调喔。」我为自己的房间说话。

我和妹妹隔了四十公分左右的距离坐在沙发上,一边喝着杯式自动贩卖机的咖啡,一边等待巴士。

这个客运站真的很夸张呢!让人不禁怀疑在这里搭上巴士,会不会被带回好几十年前。如果真的会这样的话,我应该会满怀欣喜地上车。只要不是现在这里,能去任何一个时间点,我都非常欢迎。

我喝完咖啡后,妹妹「嗯」的一声伸出手来,将我的杯子和自己的杯子重叠在一起后,再拿去丢掉。

我望着妹妹匆匆行走的背影。

跟第一次的妹妹相比,第二次的妹妹感觉非常不可靠呢,仿佛伸手一推就会轻易倒下的样子。

丢完杯子回来后,妹妹再度坐到我的身旁。

这次的距离是二十公分左右。

我突然感到自己对妹妹做了非常坏的事。

我有好好考虑到她是一个离家出走的十六岁女生吗?我其实应该向母亲说谎的不是吗?因为妹妹根本就不是那种会离家出走的孩子。她是有什么特别的考量——或是被逼到某个处境——才会来我这里的吧?我是不是应该至少在她本人满意为止前,掩护她才对呢?

打算偷看身旁妹妹的表情时,我们视线交会,她摆出无所谓的脸,撇开了眼神。

跟母亲约好后,事到如今再带着妹妹回到公寓也实在太不干脆了。所以我希望至少在分开前,对妹妹说些什么。

但是我完全想不出来该说什么才好。什么「打起精神」这种话就别说了,就连我也是死都不想听别人对自己这么说。至于「不要想太多了」这种话,由我这样的笨蛋说出口则是一点说服力也没有。

直到最后的最后,我都还在思考。

时间一下子就过去了,妹妹起身走向巴士。我也起身跟了过去。

外头仍纷纷下着雪花。黑暗中的巴士灯光令人炫目,我眯起眼。

在妹妹登上巴士前一秒,我用不输给巴士引擎的音量向她喊道:「呐!」

「还想离家出走的话,再过来也没关系喔。」

即使是这种话,说出口也需要相当的勇气。因为第二次的我,就连面对家人也非常胆小喔。

妹妹回过头,难得地睁大眼,在原地停留一会儿看着我的脸,然后笑着说了句:「我会的。」便搭上车了。

等巴士一出发,我就回到候车区,踏向回家的路,再次用热可可温暖身体。

看到妹妹的笑容,我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呢。

38

似乎是仗着我说的那句话,三天后,妹妹再度来到我的房间。

说到她在我房间会做的事,就是念书或是看书,偶尔有精神

的时候,会单方面说许多我的坏话,然后以「哥哥真的很没用耶~」作结。之后津津有味地吃着我做的晚餐,占领我的床舖沉沉睡去。

隔天,父亲过来接妹妹,把她带回家。父亲看起来不知该怎么和妹妹相处的样子,既没有狠狠地骂她一顿,也没有温柔地谆谆教诲,而是沉默地带妹妹上车。嗯,看起来实在很尴尬呢。

这样看来,妹妹应该马上又会回来了吧。果然如同我的猜想,五天后,妹妹敲了我的房门。

不过,这一切并不是什么大碍呢。因为妹妹待在这,使我的生活变得规律,而且似乎也舒缓了独居的寂寞。基本上妹妹会自动自发地念书,所以我觉得比起勉强她去不想去的高中,在我这看她喜欢的书还比较好吧。因为再怎么努力,讨厌和人相处这件事是无法治愈的。

「哥哥,你没去学校对吧?」

某天夜里,妹妹这么问我。没有特别责怪,也不是调侃的口吻。

「……嗯,对。」我回答。

「这样啊,」妹妹有点满足地笑着说:「被发现的话,爸爸会杀了你喔。」

「非常有可能。」

「他会杀了你喔。」

我搔搔头。妹妹喝了一口热可可,放下杯子后说:「我帮你保密。」

「因为我会帮你保密,所以你要对我更好一点。」

「……还真是感谢您的大恩大德喔。」

我低下了头。虽然说会被爸爸杀掉是妹妹夸饰的说法,但我会被揍倒是千真万确的事实。

关于妹妹不去上学这件事,那对迟钝的父母似乎也稍微感受到自己有责任,所以都没有说什么。不过如果我没去学校的话,那两个人应该会火冒三丈吧。因为平常没有骂妹妹,他们累积的能量可是相当充沛。

妹妹手里拿着看到一半的书睡在床上,发出浅浅的呼吸声。我一边替她盖上毯子,一边心想——

如果我因为杀害常叶遭到警方逮捕,这孩子会有什么反应呢?或是如果我没有成功杀害常叶,不得不放弃一切选择自杀之类的话,妹妹会怎么样呢?

我现在虽然没有特别这样计划,不过只要一考虑这件事,就会不停地想像。就客观而论,我会自杀是非常有说服力又自然的一件事喔。

至少,比起想像我未来好好活着的样子,考虑死亡的事倒是顺利多了。

39

话说回来,谈到我第一人生的受欢迎程度,虽然由自己来说有点不好意思,但真的是很不得了呢。十一月底的时候,我想起第一次的我虽然还没有到被全面跟踪的地步,但却有女孩子执著地追在身后的经验喔。

而且还不只一个人。不同时期下来,有好几个人这样。虽然我想不起来对方是怎样的女生,但不论如何,这是第二次的我十分难以想像的事情。要是能分个一半的人在现在的我身边就好了呢,真是的。

说到为什么会突然想起这种事情,又是另外一件怪事了。

那天,我在位于市中心道路上的汉堡店,把二楼靠窗的座位当作基地,一边看书,一边不时确认下方的样子。

我没有特别喜欢这家店的汉堡,但在这家店的这个位子上做事,是我的习惯之一。

话虽如此,但如果周末午后在这里等的话,十之八九可以看到常叶一个人经过。这里是个非常适合监看道路的好位子。

我嘴里含着热咖啡,眺望着在街上行走的人们。那天是星期六,街上双双对对的行人多得令人吃惊。除了一副就是正在工作的人之外,几乎没有单独一人的行人。是因为接近圣诞节的缘故吗?还是本来就是这样呢?

汉堡店里频频播放着圣诞歌曲,那时正好播到〈圣诞老人进城了〉这首歌。现在这个时节,不论走到哪里到处都在播放这首歌。这种状况根本可以说是已经构成某种威胁了,不是吗?

搭配行道树上的灯饰,圣诞节的氛围已经侵袭了整条街道。老实说,真的很令人不愉快。这是对形单影只、闷闷不乐的我的讽刺。但实际上当然不是这样,圣诞节只是一种为了让幸福的人更加幸福的无辜节日罢了。

不过,举例来说,若是有个失去母亲的人,每次打开电视或是出门的时候,都一直被提醒「母亲节就快到了」,会有点受伤吧?当然,并不是因为这样就要废除母亲节,我只是想表达「世界上也有这种人」罢了。

顺带一提,那个时候我看的书,是在妹妹的推荐下向图书馆借的。看着妹妹乐在书中的样子,我也渐渐地兴起看书的兴趣。因为时间非常多,所以便问妹妹:「你有什么推荐的书吗?」很不可思议吧?明明我高中的时候那么常待在图书馆里,对书却一点兴趣也没有。

所谓的爱书人,无关人格,面对这种问题都会亲切回答呢。可能觉得这是对自己看书经验的一种测试吧。妹妹以「阅读新手」为前提,介绍了我几本书。其中一本正是——我想你或许早就发现了——《麦田捕手》。

不习惯的翻译文体让我苦战了一番,加上又是一边监视一边看书,所以翻书的进度比我想像中还慢。我无论如何都无法好好记住外国人的名字,不过现在想想,霍尔顿·考尔菲德这个名字算是比较好记的了,如果是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拉斯柯尔尼科夫(注:《罪与罚》一书中主角的妹妹。),我可能会口吐白沫倒下去吧。

在读了大约三十页后,我将目光移向窗外,看到一张熟识的脸孔。我探身再看,那是我曾时常看到的一张脸。

那不是我在找的男人。

一开始我还以为是自己看错。因为那个女生戴着有点奇特的帽子,头发染成栗子色,还穿着跟本人形象不太搭的衣服。若不是我的眼睛历经过监视的训练,应该会看不出来。但在长期跟踪的时间里,我的双眼与双耳敏锐得惊人。

虽然没有理由追上那个女生,但我将餐盘放到回收台上,快速离开了汉堡店。我来到大街上时,柊刚好转弯。真是千钧一发呢!

40

我以平常跟踪常叶的方法,尾随在柊的身后。

其实,我也并没有特别想要和柊搭话。因为如果要我主动攀谈的话,该说些什么才好呢?「唉呀,今天我们两个也都是孤伶伶的呢。孤单的状况怎么样啊?」可以讲这种话吗?

我尾随柊是想要知道,跟我一样拥抱孤独的柊,在今天这种日子里会怎么过呢?或许其中会有提升我生活品质的线索也说不定呢。我很在意除了我之外,其他孤单的人在这种寒冷的季节里是怎么度过的。

看样子,我对监视常叶太过习以为常,对尾随别人这种行为几乎没有什么抗拒了呢。冷静思考看看,发现认识的女生后偷偷跟在后面,根本不是正常的行为嘛。原来我的思考模式已经完全变成罪犯了。哇,真是令人毛骨悚然!

不过,我必须先招认我有件事一直没说。先前我不是有讲过柊的事吗?那时候为了好好将故事收尾,我的说法好像是那之后我和柊就再也没有见过面了。但其实我和柊念同一所大学喔。或许是彼此都知道这件事的缘故,所以我们在毕业典礼预演的时候也才没想要勉强

对话吧。如果当时真的是最后的机会,我可能会要求跟她握个手吧。

不出所料,柊念大学之后变得比高中还要孤立。嗯,这样子才是柊啊!看着不会变的人,就会令人感到安心呢。嗯,我也没有资格说别人就是了。

可能就算问遍系上同学,也没几个人一听到「柊」这个名字,就可以马上想起她的长相。她的存在感就是那么薄弱。一般来说,孤伶伶的人在不好的层面上还满显眼的。像是进入教室的时间点、座位的选法、集体行动时混在人群里的方法等,柊在这一方面真的表现得非常优秀。因为我也在类似的事情上努力用心地实行过,所以很明白她的技术有多么高明。

虽然不清楚详情,但柊的确住在离我公寓不远的地方。有好几次我半夜去便利商店

买酒的时候,都看到正好来买东西的柊,看样子她也是去买酒的呢。

她认出我之后,虽然不会特别出声,但也不是当作没看见,而是会给我一种「啊,你也是这样」的眼神。或许我也在无意间用那种眼神看向柊吧有点瞧不起,又有点同情的那种眼神。

高中的时候,还以为像我这种个性阴沉的人和酒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但看样子似乎并非如此呢。不如说,像我们这样的人才最容易沉溺于酒精里。像这种有太多想忘掉的事、生活单调又太闲的人,和酒精真是太相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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