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宿百人町内住商大楼林立的一隅,我们要找的医院就在那里。废弃的大楼里几乎不见人迹,霓虹灯不再闪烁的破看板上大半都写着韩文。傍晚时分将近,大马路上的柏青哥店里发出吵人的背景音乐和机台运转声,夹杂着说韩语的争执声和不时经过的汽车排气声传进耳里。这一区离新宿只有一站的距离,感觉却如此大不相同。
“真的在这里吗?根本没看见医院的看板啊?”
第一个下车的阿哲学长抬头看着大楼这么说。
“十之八九是没执照的吧?当然不可能把招牌挂出来啊!”
少校边说边溜到大楼的铁卷门旁,环视四周一圈后轻轻地伸出右手碰触钥匙孔。只觉得他的指间闪过一道光,铁卷门便发出喀啦喀啦的声响打开了。少校不但是个军武宅,同时也是机械作业和非法入侵的专家,在尼特族侦探团之中最接近罪犯(应该说已经是罪犯了)。撬开这种破大楼的门锁对他来说实在轻而易举。
半地下的停车场里停着一辆盖着蓝色塑胶布的厢型车,根本不需要确认车牌号码就几乎可以确定车主。拉下塑胶布窥看车内,就能看见副驾驶座椅背上整片的黑色污渍。
那是血迹。不只是座位,从车门下方到通往楼梯口的地面上都能看见斑斑血迹。
我用力咽下一口口水。
“我们在下面把风,你们上去看看!”
第四代对我这么说,他身边几个穿黑T恤的平坂帮成员们也对我点点头。宏哥早已走向大楼的楼梯,我则抬起头来再次审视这满墙焦黑污渍的大楼。
从黄红雷那里问出逃亡车辆的消息后,我们立刻启动平坂帮和宏哥与众多女性友人的联络网,只花了两天就查到这里。锁定医生来搜寻当然也有助于提高效率,不过这样的情报网还是相当惊人。
“为什么选在这么近的地方呢?就算我们没有插手,躲在这里也马上就会被发现了吧?”
上楼的时候,阿哲学长如此念道。其实我也有点在意——这里离新宿歌舞伎町走路只要十分钟,作为躲避中国黑帮追杀的场所实在太危险了。
“因为这里是韩国城啊!对身为香港人的黄家而言应该不大方便出手吧?”
走在前面的宏哥这么说道。
我们之所以能发现这个地方,关键正是宏哥认识的韩国女生提出了目击证词——事件发生当晚,有一辆车开进这栋大楼,平常没什么灯光的三楼也出现了几个人影。
建筑物三楼的防火门紧闭,少校稍微花了一番功夫才撬开门锁。刚踏进一片漆黑的楼层,立刻就闻到一股消毒药水味扑鼻而来。狭长的走廊因为粗糙的黑沙发和堆叠的纸箱而更形狭窄,先进入室内调查的少校又走了出来。
“一个人也没有。”
于是侦探团全员同时踏了进去。
眼前是个杂乱无章的肮脏医院,完全分不出哪里是诊疗室、哪里是病房、哪里又是厕所,连有电和自来水可用都让人觉得讶异。尽管架子上桌子上台子上全都积满灰尘,水槽里却明显留下了最近清洗过血渍的痕迹。
“他们在这里处理伤口,然后再换车逃逸吗?”
阿哲学长随手翻阅着疑似病例表的资料同时这么说道。
“应该是吧?问题是医生人呢?一起逃走了吗?”少校边回答边在桌子下东翻西找。
“鸣海小弟,你跟黑帮的人联络了吗?”
宏哥这么问我,而我却摇了摇头。
“没有。我想尽可能先找出有利的证据藏起来,所以搜过一遍之后才会打电话。”
就是因为不希望对方先找到花田胜,我们才会表面上假装协助黄家,趁机问出逃亡车辆的消息,所以我希望能有效运用这一点点时间上的优势
“鸣海最近常常随口就说出很恐怖的话哪……”
“咦?会……会吗?”
“要是被黑帮发现你偷偷摸摸地擅自行动,绝对会被宰掉喔!”
“啊,唔唔……是这样没错啦,可是……”
“别担心。”宏哥突然笑了。“因为我是委托人,所以会替你挡一半……”
“宏哥……”就算只是开玩笑,这个人也真是体贴啊!
“鸣海小弟只要被砍剩下的一半就好啦!”
“后面这句话是多余的!”我竟然还傻傻地被你感动!
“话说回来……你是怎么知道那个应该已经死了的女生还活着啊?”
阿哲学长一开口,宏哥也对我投以“我也想知道!”的眼神。这两天大家都在四处奔走,所以一直没时间向他们详细说明。
“也不是百分之百确定她还活着啦……”
我转头望向幽暗的窗外。
“只是小铃小姐肯定说了谎。”
当初她告诉我们的事件内容是这样的——
红雷的未婚妻——黄香玉寄住在黄红雷、黄小铃兄妹位于下落合的家中。然而这场婚约只是中国黑帮为了巩固血缘关系的政治联姻,其实香玉另外有男朋友。几天前的深夜,香玉的男朋友——名叫梅田浩二的男子持枪闯进位于下落合的宅邸,受雇保护香玉的花田胜正要瞄准梅田,却因为香玉挺身阻挡而误杀了两人。于是花田胜将两人的尸体搬上车后逃走了,而这一切都是家里的帮佣亲眼看见的。
“我也听说是这样。”阿哲学长点了点头。
“问题是,那对兄妹的家里根本没有什么帮佣。”
“嗯?”
“也就是说,事件真正的目击者其实是小铃小姐。红雷是接到小铃小姐的电话后才赶回家中,所以事发当晚小铃小姐其实在家。”
“那为什么要撒谎说是帮佣看到的呢?”
“因为她是市原悦子的影迷吧?” (注:日本老牌女星南原悦子曾主演一系列名叫“帮佣看到了!”的日剧)
“少校,请你不要插嘴!”我在讲正经事耶!
“竟然以相当于M24狙击步枪的精准度瞄准我故意搞笑的梗,藤岛中将还是一样缺乏幽默感啊!”烦死了,还是不要理他好了。
“至于小铃小姐说谎的原因,虽然还只是推测……”其实接下来的部分全都是推测。“花田胜杀了香玉这件事,很可能根本只是小铃小姐在说谎。”
“说谎?那……那个西装头大哥也被她骗了吗?”阿哲学长边说边在胸前交叉双臂。
“很可能是这样。但爱丽丝毕竟是侦探,如果小铃小姐必须在她面前说出这个目击的谎言,万一被戳破或质疑也很麻烦。所以她直接编了一个假的目击证人。”
“不对,可是……”
宏哥抬头瞪着半空中。
“这种谎言应该只能瞒过一时吧?万一她和哥哥的说法无法连贯,马上就会被揭穿了。实际上也真的被鸣海小弟你看穿了啊!那个人看起来不笨,应该不会粗心大意地说出这种话吧?”
“这点我也觉得奇怪。”我胡乱抓了抓自己的头发。“那个人的言行举止实在太奇怪了,我到现在都还不大清楚她为什么要来找爱丽丝,也不知道她到底希望我们尼特族侦探团怎么做。嘴巴上一直说自己跟花田胜很亲近,却完全没有表现出担心他的样子。听到我们主动说要协寻花田胜,她也毫不犹豫地就帮我们和红雷联络……”
“不过你还是大概能猜到原因吧?”
“嗯,大概啦……”我实在一点自信也没有,只好低下头看着脚尖。
“刚才宏哥也说过,那种谎言只能瞒过一时,我想这或许就是小铃小姐的目的了吧?其实她不只和花田胜有所联络,甚至还知道他身在何处,并且全力协助他。之所以来到事务所只是为了让我们知道发生了这件事,随便做出什么行动都好。应该是为了争取时间吧?虽然撒了很容易被揭穿的谎,但她已经争取到所需的时间,就算被揭穿大概也无所谓了吧?”
“争取时间?要做什么?”
“应该是——为了让香玉远走高飞。”
宏哥僵在原地,阿哲学长也半张着嘴巴,正在翻阅病历表的少校也停下了动作。
“呃?怎……怎么了吗?”
最先回过神来的是宏哥。
“所以是未婚妻自愿逃走?”
“应该是这样。她可能不想嫁给自己并不喜欢的红雷吧?”
“胜先生和小铃小姐都暗中帮忙她吗?”
阿哲学长接着问道,我点了点头。
小铃小姐和花田胜之所以联手扯下黄香玉被杀的谎言,除此之外找不到其他理由了。小铃小姐非常讨厌政治联姻这种不合时宜的规矩,花田胜当初和明老板的母亲结婚时,也因为黄家的陋习而吃了不少苦头。
“你也真是能掰,竟然能根据推测继续推测,还讲得跟真的一样……”阿哲学长没好气地如此说道。
“但我们的确找到车子了啊!鸣海小弟实在不简单呢!”宏哥却帮我说话。
“这个嘛……也没有啦……其实……”
‘你们以为鸣海的脑袋有那么好吗?刚才他说的那些都是我的推论!’
突然听到爱丽丝的声音传来,我结结实实地吓到跳了起来。
“啊……忘了告诉你们,我在和侦探事务所语音连线啦!”
少校指了指挂在腰际的小型器材这么说。呃?这……这么说来……我刚才说的话全被爱丽丝听见了?
‘别浪费时间了,快点给我动手。塑造事实真相是我的工作,你们的工作则是把所见所闻抄写成事实。还有,鸣海你刚才那段说明是怎么回事?难道不能再说得有条有理些吗?不只论点有如晚秋的蚊子般四处飞舞,还把不过是推论的部分说得好像真有其事——’
尽管爱丽丝念个不停,我们还是得开始动工。屋外传来汽车的排气声,接着是一阵匆促上楼的脚步声。
诊疗室的大门被粗鲁地推开,第四代冲了进来。
“被黄红雷发现了!他们的人已经到了!”
在场所有人都被这番话吓了一跳,手上的档案、笔记和病历表差点掉在地上。我明明还没跟他们联络啊?
几个平坂帮成员的声音从楼下传来,这回是好几个人迅速奔上楼的脚步声。一把推开第四代走进诊疗室的,正是身穿灰色西装和长大衣的黄红雷。跟在他身后的几个男人不是剃掉眉毛就是顶着光头,一看就知道不是什么好人。
西装头下那双细长的眼睛宛如大刀横斩般水平扫过室内,在接触到我的瞬间停了下来。黄红雷跨着大步向我走来,吓得我缩起身子。
“喂!你等一——”
发现气氛不对的阿哲学长正想挡在我面前,黄红雷用肩膀把他撞开,然后直逼我的面前。我的视野中仿佛烟火四散,整个背撞到墙壁,完全无法呼吸。脸颊上先是一阵炙热接着是一阵痛楚,我的脑袋才终于理解到“被揍了”这件事。
“你这家伙!”
阿哲学长大吼,我却慌忙伸手制止他。
“等……不行!学长你冷静点!”
我的嘴巴里好像破了,一开口就觉得鲜血的味道刺激着舌头。阿哲学长皱着眉头停下动作,我则小心翼翼地看向黄红雷。
“既然找到了为什么不马上联络?”
红雷的话仿佛刺进我的侧腹深及内脏。我只能别开视线,因为找藉口解释也没有用。
“喂!你们把手上的东西全都给我放下!”
红雷转向少校和宏哥这么说道,两人都默默地将手上的资料放回桌上和架子上。接着红雷再度面对我,以不带感情的动作微微歪了歪头。
“我应该说过,要是敢耍花样就宰了你,对吧?”
红雷抓住我的肩膀。
“喂!” “你这家伙!”
阿哲学长和第四代的声音重叠在一起。就在这时,少校的腰际突然迸出少女的声音。
‘黄红雷’
长大衣下的肩膀微微震了一下。叫住他之后,爱丽丝连珠炮似地说了一段话,我却连一个字也听不懂。因为她说的(应该)是中文。
爱丽丝的声音持续了一阵子,通话器一沉默下来,红雷立刻抬起头来看着少校。
“……那是什么?”
少校靠在墙上,伸手压住腰上的器材。
“是我军的指挥官,尼特族侦探。她现在身处于其他地方,只透过语音和我们连线。”
红雷皱起眉头。
“是小铃说的那个小鬼头骇客吗?”
少校点点头。红雷对着通话器说了几句中文,两人对谈一阵子之后,红雷一把将我推到墙边,转身离去。
“暂时先不杀你。给我滚!”
*
“——你这个大白痴!非要被人家宰掉才明白吗?”
一回到侦探事务所,我就在紧急逃生梯前被明老板逮住揍了一顿。
“我不是说过那些家伙是黑帮了吗?他们可是会面不改色地挖出人的眼珠耶!”
“对不起啦,呃……”
明老板好像早就知道我是从哪里回来的,连我遇上了什么情形也都一清二楚。我被她揪住衣领一阵猛摇,突然听见逃生梯上“咚咚咚咚”地传来下楼的脚步声。
“鸣海!”
我回过头,只看到穿着蓝色睡衣的身影背着光往这边扑过来。
“你被揍了吗?没有骨折吧?要不要去医院?”
爱丽丝抱住我的腰,噙着眼泪问道。我吓了一大跳,脑袋里却莫名悠哉地浮现这种想法:这家伙最近倒是常常跑出来外面啊?
“爱丽丝,你……你冷静点啦!我没有受什么严重的伤,只是嘴巴里又破皮了而已。”
“我对自身的疏忽揪心不已!居然没发现黄红雷已经掌握了我们的行动!我再也不会派你去那种危险的地方了,你这辈子都给我乖乖待在加护病房!”
“你把我的人生当成什么了啊!”
“这两个笨蛋,现在是一搭一唱的时候吗?”
明老板使出惊人的怪力,一把将我和爱丽丝分别扛在两边肩膀上。
“哇!” “哇啊啊啊啊!”
结果我们就这样被扛进侦探事务所,一起被丢在床铺上。面对怒不可遏的明老板,我和爱丽丝都下意识地跪坐了起来。
“其他几个笨蛋人呢?你们不是一起的吗?”
明老板劈头就这么问。因为她边问边握紧了拳头,我只好缩着脖子老实回答。
“因为回‘花丸拉面店’之后一定会被明老板臭骂一顿,学长、少校和宏哥干脆就先回去了,把被骂的工作推给我一个人处理……”
“是喔!”立刻就是一拳。嘴里的伤口又痛了起来。
“老板,要揍的话麻烦你揍肚子!否则鸣海以后不会说话了该怎么办?要订整箱Dr. Pepper的时候很不方便啊!” “还有其他更重要的时候也很不方便吧!”﹒
“然后呢?你们到底在追查什么结果被红雷修理了?该不会在找我老爸吧?”
“其实正是如此……”
话一出口,我立刻反射性地抱住了头。而明老板却只是叹了一口气。
“找他……又能干嘛啊?”
明老板的声音仿佛经年累月沉积的水,从破裂的缝隙滴落。
我偷偷瞥了爱丽丝一眼。小小的侦探点点头,抬起头来看着明老板开口了。
“老板,其实花田胜并没有杀死黄香玉。”
明老板微微瞪大眼睛,一时间沉默无语。我一直盯着她的脸,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为了让香玉从不愿接受的婚约中逃离,花田胜和黄小铃一起演了一场戏。”
“……那家伙为什么要干这种蠢事?”
“因为花田胜的妻子也在黄家和爱情之间选择了后者。这一点老板你应该最清楚了。”
明老板别开了脸。我偷瞄了爱丽丝的侧脸一眼,刚才不是还叫我不要把推论说得跟事实一样吗?现在她自己却从头到尾都直接断言,这样真的没问题吗?
“然后呢?他这么做又能怎样?”
明老板没好气地说道。
“结果他还不是背叛了黄家?又丢下工作逃走了不是吗?”
“但至少老板你不需要感到愧疚,也没有必要任凭黄红雷摆布。”
“少装得一副什么都知道的样子!”
明老板压低了声音。
“你真的知道我对什么感到愧疚吗?是因为欠钱!”
“……什么?”欠钱?我和身旁的爱丽丝面面相觑,只见她咬着嘴唇,似乎跟我们一样毫不知情。
“我老爸和老妈当初开始经营‘花丸拉面店’时,曾经向标会借过钱。”
“标会是什么?”
“来日本发展的中国人出钱合办的互助会。事业刚起步、或是遇到什么急难时就可以去那里借钱。我完全不知道这回事,是之前听红雷说才知道的。”
我不禁哑口无言。
“经营那个互助会的正是黄道盟,也就是说我们家的店还欠黄家钱!那个混蛋,居然隐瞒这么重要的事就擅自失踪了!”
这么说来——虽然非常丢脸,但花田胜之所以搞消失回到黑社会,难道是因为拉面店完全没获利所以还不出钱吗?
“但……但是……最近‘花丸拉面店’的生意还不错,只要继续经营下去应该就有办法还钱了吧?”
“还钱的期限早就过了。之所以没有来找我要钱,就是因为我老爸在那里当保镳,我老爸叫他们不准动我的脑筋,最主要也是这个意思。只要黄家有那个意思,随时都能没收‘花丸拉面店’当作抵押!”
我无力地叹了一口气,瘫坐在床铺上。总觉得连继续跪坐的力气都没有了。
“也就是说……明老板你只能任凭黄家摆布了吗?”
“干嘛那样说啊?”
明老板耸了耸肩。
“什么任凭黄家摆布啊?红雷又没有提出那种不讲理的要求。只要打扮正式,跟祖父辈的老人们吃个饭随便聊聊就好了啊!既然对人家有亏欠,帮这么点忙也是应该的吧?”
“不……可是红雷那个人其实——”
“什么藉故硬逼我结婚,只是你们自己乱说的吧?红雷可是完全没这样说过!”
这也是当然。如果计划顺水推舟地和她结婚,现在告诉她的确太早了。
“所以你们少给我多管闲事!”
明老板丢下这句话就要离开事务所,却被我站起来叫住。
“又怎么了?”
“呃……那个……”
我双手交握又分开,谨慎地选择用词。
“我只是假设啦……如果黄红雷真的计划要跟你结婚,你打算怎么办?”
明老板又一次别开脸咬住嘴唇,露出那种有点……惹人怜爱的表情。这个人该不会真的害羞了吧?
“我哪知道!谁会认真思考那种假设的事啊!”
明老板的背影消失在事务所门外后,我就像被冷气往下吹出的冷风压着肩膀般跌坐回床上。刚才一直保持沉默的爱丽丝在我身旁叹了一口气。
“真难得,你竟然这么久都没说话。”
“看来我还是没办法模仿你。”
爱丽丝弯起双腿,下巴靠在膝盖上无力地说道。
“模仿我?”
“没错,就是说‘故事’。”
“哦,你说刚才啊?”
花田胜究竟在想些什么?还有,黄香玉真的还活着吗?这两件事明明都不是确凿的事实,爱丽丝却把它当成事实告诉了明老板。
虽然不是谎言,但也不是事实。那是总有一天会变化成某种事物的——现实与幸福与绝望的雏形。爱丽丝称之为“故事”,是用铲子尖端轻轻触碰一下就会瓦解的脆弱梦想。本质上无异于掘墓者的侦探无法处理那种东西。
“一旦从我的嘴里说出来,那就只是难以令人发笑的谎言了。真是不可思议呢!由我说出来跟由你说出来究竟有什么不同呢?”
“唔?没有吧?”
其实我听不太懂爱丽丝到底想说什么,只好模棱两可地随便回应。
“恐怕是因为……我的心中没有未来吧!”
我吃了一惊。没有未来?
“故事必须在画上句点之后才能为人传诵,但我却无法描写出最后一页。你知道吗?其实我并不期待老板她如何行动,只是对获悉真相有着无比的饥渴,仿佛至死都将不断喝下好奇心之海的海水。对这个世界而言,我恐怕永远都只会是个读者吧……”
爱丽丝一直看着我压在床单上的手背。只有冷气一直生生不息地继续呼吸。看来她似乎又和以往一样,正在等待愚昧的侦探助手开口说话。
“所以有我在——我可以这样想吗?”
蓝色睡衣的肩膀微微摇晃,几缕黑发随之垂落。
“刚才还因为怕被老板揍而吓得缩成一团,现在倒是挺大言不惭的嘛?”
“啊……这个嘛……”
“无所谓。反正我有无穷无尽的好奇心,还有宏仔提出的委托。我才不管你挨了多少揍,调查还是要继续进行。今天因为抢先抵达现场,还是获得了几项有用的情报。”
“真的吗?我们没多久就被红雷赶出来了,几乎什么都没查到耶?”
爱丽丝转头面对背后的荧幕群,开始敲打键盘。
“首先是很明显的事实——逃亡用的车子的确在那里,也就是说花田胜的确曾经躲在那里。医院的电话还可以通话,我可以从那里开始调查通联记录。”
原来如此。手机可能暴露所在位置,所以逃亡中不便使用,但固定式的家用电话就没有这个问题,可以用来联络并安排逃亡事宜。
“那里的医生到底是什么人?”
“是个姓崔的韩国人,而且正如我的猜测,是个没有执照的密医。虽然只是传言,不过听说他好像专门接些不正经的工作。”
“不正经的工作?”
“例如枪伤之类不能光明正大就医的伤势、堕胎、伪造病历……甚至还帮忙处理尸体。”
我忍不住皱起眉头。
“他也是黑社会的人,可能是花田胜在当佣兵时认识的吧?总之他现在行踪不明。听说他常常不在家,有情报显示最后一次看见他是在上个周末。”
“这个人……或许交给黑帮那些人来搜查比较好吧?”
现在才说这种话是有点奇怪,但这件事似乎危机四伏。爱丽丝面无表情地点点头。
“关于这个医生的消息,我们查得到的情报不会比黄道盟更多,所以往其他方面追查或许才是上策。何况我身边还有个不考虑可能有危险就横冲直撞的愚蠢助手……”
我不禁低下头。
“先不说这件事,第二项重要的情报就是只有副驾驶座上有血迹。”
“这件事……又代表什么意义呢?”
“我说你的脑袋绝对比三度的真空还空耶!就不能稍微自己思考一下吗?”
“好啦……嗯……”
我在床铺上交叉起双臂。
“至少可以确定小铃小姐说‘花田胜把两个人都杀了’这件事一定是骗人的……”
“没错,这是第一点。不会有哪个笨蛋把尸体——而且是两具尸体都堆在副驾驶座上。进一步想,还可以推测出当时应该只有两个人搭上那辆车。”
“怎么说?”
“假设车上有三个人,其中一个人又受了伤,会特地让那个受伤的人坐在副驾驶座吗?”
“啊……也对,原来如此。”
而且黄香玉和那个叫什么名字的小混混是男女朋友,如果同时上车而其中一个人又受了伤,应该两人都会坐在后座吧?因为必须帮忙止血或观察对方的状况。然而实际上留下血迹的地方只有副驾驶座,这就排除了车上只有两人以外的可能。
“但这个推测却一直让我无法确信。”
“咦?”
“就算车上只有伤患和驾驶两个人,还是将伤患安置在车子后座比较合理。毕竟伤患流了那么多血,行车途中很可能会被什么人发现。何况就是因为他将伤患安置在车子前座,谎言才会被揭穿……”
“嗯……这么说也是有道理……”
我撑着下巴思考了一阵子。
“会不会是其实车上确实有三个人,只是故意假装成只有两个人的样子?”
“假装成这样没有什么意义吧?事件发生当晚,附近居民都听见了年轻男子的怒骂声,应该是真的有人闯进屋里才对。但那个人是否真的是梅田浩二那个小混混?之后又发生了什么事?这些我们就不清楚了。”
“唔……”
究竟事发当晚实际上发生了什么事呢?这个疑问就成了许多推论的症结。
“也许只能请黄小铃告诉我们了。事到如今,她应该会愿意告诉我们一些事。”
“她真的会告诉我们吗?那个人一点也不相信我们耶!”
“那个女人现在也不得不说出真相了吧?因为黄红雷手里也有我们查到的情报了。”
“啊……”
原来如此。黄红雷不像我这么笨,恐怕也跟爱丽丝一样马上就发现小铃小姐在撒谎了。
“所以……那个人究竟为什么要说谎啊?隐瞒香玉还活着的事实好让大家不再找她?”
“这是最直接能联想到的动机。”
“但要是被红雷知道香玉没有死,一定会动员黄家全力搜寻她的行踪吧?”
“所以黄小铃一直确信哥哥会协助自己让黄香玉逃亡。”
“咦?咦咦咦咦?”
这是什么意思?那个黄红雷竟然帮助黄香玉逃亡?香玉不是他的未婚妻吗——
“……啊!”
原来是这样。
红雷的目标一直都是明老板。本来的未婚妻被杀害了——演变成这样的现状对红雷而言正是求之不得的结果。
因此——他当然会帮忙。
换句话说,小铃小姐的谎言只是为了欺骗黄家的老人——双亲和祖父之类的人吗?
“那是只存在于你心中的‘故事’吧……”
爱丽丝不知何时回过头来,对着我露出微笑。
“……什么?”
“那么现在就在这里让它变化成形吧!你看,对方已经主动来找我们了。”
爱丽丝边说边指着并排在床铺旁边的防盗监视器荧幕。其中一台正显示着站在一楼“花丸拉面店”门口、穿着浅色大衣的女子。女子从幽暗的夜色中走进透过门帘露出室外的灯光中,让人看清了她的脸庞。是小铃小姐。
主动来找我们——意思是愿意告诉我们实情吗?如果是这样,那我们终于有机会稍稍往前迈进了。
就在小铃小姐的身影从荧幕上消失一阵子后,爱丽丝忽然想起什么似地猛然回过头来。
“鸣海,你快出去迎接客人!”
“迎接客人?为什么?以前从来没……”
“少啰嗦!快点出去!”
我被一脚踹下床铺。走出事务所时我偷偷回头看了一眼,爱丽丝正从布偶山中捞出一套衣服。哦,原来如此。她想换衣服,免得又被小铃小姐指正穿睡衣的不是啊?问题是那家伙衣柜里只有丧服和和服,现在要怎么办呢?
就这样,两分钟后带着小铃小姐回到事务所的我陷入了哑口无言的窘境。床铺上的爱丽丝穿着附有白色围裙的浅蓝色洋装,虽然头上没有绑蝴蝶结,但这不就是——传说中迪士尼电
影里有名的“爱丽丝梦游仙境”造型吗?嗯?因为名叫爱丽丝所以扮成爱丽丝?话说这是角色扮演吗?
小铃小姐的目光狠狠地戳中我的脸颊。
“……这是你的嗜好?三更半夜让这么小的女孩子穿这种衣服?”
“为什么你的吐槽总是会走往加深误会的方向呢!”
“还不是因为你每次都对我的大腿有意见!”
我和爱丽丝的怒吼重叠在一起。原来如此,小铃小姐曾经怪罪爱丽丝穿睡衣见客是失礼的行为,所以她才特别换衣服啊?可是——
“你只有那种衣服吗?”
“这只是扮装。平常怎么可能打扮成这副蠢模样!”爱丽丝气呼呼地说。所以她果然是在角色扮演啊?她最近迷上这个了?身为她的助手,总觉得有点……呃……心情复杂。小玲小姐将目光转向我,皱起眉头。
“还有,你怎么又三更半夜还留在女孩子房间里?”
“因为我是侦探助手啊!这是工作!”
“什么工作?还不就是半夜在外面鬼混!你的家长都没有意见吗?”
被人家正经八百地询问这些问题,身为尼特族预备军的我实在非常困扰。
“我的双亲都不在家里……”
小铃小姐一时之间没有答腔。还好她也没有道歉,让我松了一口气。听过就算了这种反应对我来说反而是最好的。
“总之你快点说明来意吧!应该不是专程跑来管教鸣海的生活态度吧?”
“这……也是。”
小铃小姐叹了一口气,有些不知该如何自处地环视着寒冷的电脑机房。这个房间里根本没有叫作椅子的东西,有客人来访的时候还挺麻烦的。因为只能让客人站着。
“对于一开始向你们说谎这件事……我道歉。香玉是我藏起来的,但还不能告诉你们藏在哪里。而且我也还不知道究竟能不能相信你们。”
我忍不住叹息。原来她根本就涉入案件之中了啊?
“你也打算这样对你兄长说吗?”
“我不会说的。”
爱丽丝突然皱起眉头。
“你的兄长也已经知道你在说谎了。”
“我知道。但就算他问我也不会说。因为红雷今后也必须在祖父和其他长辈面前继续假装什么都不知情。所以我根本没有说谎,红雷什么也没发现。事情必须这样发展下去才行。”
爱丽丝眯起眼睛,一直盯着小铃小姐的大衣胸口。接着她慢慢地下床走向小铃小姐身边,突然将手伸向对方胸前,一把抓住大衣和里头衬衫的领口用力扯了开来。
“你……你想干什么!”
小铃小姐挥开爱丽丝的手,飞也似地退到厨房旁边。但一直坐在床边的我还是看见了。小玲小姐的衬衫胸前渗出一片鲜红,里头应该缠着绷带——就在锁骨下方。虽然没有看得很清楚,但侧腹的地方似乎也受伤了。
“就算被逼问或被揍都不说——是这个意思吗?”爱丽丝的声音比冷气的风更冰冷好几倍。
“就算被严刑拷打也不能回答,这件不能说的事实对你和你兄长而言都这么重要吗?”
“既然都知道了何必一直问我?”
小铃小姐拉拢大衣前襟,转头看着一旁。就算对象是亲妹妹,红雷也毫不留情地动手吗?这个人竟然为了保持沉默,而将那种行为当成必经的仪式默默承受吗?这种感觉早已超越讶异或傻眼,甚至让我心生敬佩了。尽管外表看似家教良好的职业妇女,这个人身上毕竟还是流着黑帮的血液,胆子真的不小。
于是红雷就这么算了。只是做个惩处,然后接受了小铃小姐的谎言。
这么一来,爱丽丝的预测也算是实现了。红雷协助香玉逃亡——因为他的目标是明老板。
爱丽丝回到床边,再次坐回我的身边并看着小铃小姐。
“那梅田浩二呢?事发当晚那个男人闯进屋里,这件事是真的吗?”
小铃小姐抬眼一瞥,随即点了点头。
“我本来想赶他走,但香玉却说无论如何都想见他一面,而且那男人当时看起来很正常,不像有嗑药或喝酒的样子,何况还有胜叔在场,所以我想应该没关系……”
“那么黄香玉和梅田浩二见面时,花田胜也在场吧?”
“对。我待在其他房间,不清楚他们谈了些什么,但后来突然听到枪声,跑去香玉房间时就看见满地血迹,玻璃也破了……”
花田胜指示小铃小姐把香玉藏起来,并且骗大家说他把两个人都杀了,然后就带着身受重伤的梅田浩二开车逃走了——小铃小姐是这么说的。
“他为什么要对梅田浩二开枪呢?”
小铃小姐摇摇头表示不知道。
“无论如何,花田胜的行动都太快了。好像一开始就决定要帮助香玉逃亡一样。”
“这也不是不可能。胜叔担任香玉的保镳很久了,也一直和她生活在一起。我想她们应该聊过很多事。香玉也跟我说过很多次,说她不想为了黄家而结婚。我也一直觉得这种规定太迂腐了……况且她还有男朋友,一定更难以接受。”
“你不知道花田胜和梅田浩二后来的下落吗?”
小铃小姐摇摇头。
“胜叔只说一切都安排好之后会跟我联络,在那之前要我把香玉藏好。但是完全没有提到梅田的事。”
这么说来,花田胜之前说“等一个礼拜”,意思是等他准备好让黄香玉逃亡的途径吗?爱丽丝眯细眼睛,压低声音继续这么说:
“那梅田浩二说不定已经死了。”
小铃小姐的脸色略显铁青。
“不可能。胜叔不是带他去找医生了吗?”
“那个医生并没有执照,甚至还帮人家处理尸体。你为什么能断言花田胜一定是带梅田浩二去接受治疗?”
“因为那是……”
“也有可能是这样的情形——为了假装黄香玉已经死亡,就必须有大量的血迹。于是花田胜就把梅田浩二给——”
“胜叔不会做出那种事!”小铃小姐逼近床边,面红耳赤地这么说。我惊讶地说不出话来,只能看看爱丽丝又看看小铃小姐。
“你为什么如此肯定?”
﹒
爱丽丝询问的声音就像在叹息。小铃小姐的声音则有些颤抖。
“因为胜叔他……不是那种人。”
为什么呢?我忍不住这么想——为什么这个人偶尔会这样毫不掩饰地表露自己的情感呢?明明可以若无其事地对哥哥和我们说谎,一提到花田胜却不知为何会露出脆弱的一面。他们的关系这么亲密吗?我实在很难将眼前的小铃小姐整合成一个完整的形象,总觉得还缺少些什么。
“虽然那个姓梅田的男人看起来不大正经……但香玉却一直对胜叔说想和梅田一起逃走,所以胜叔一定是让他先逃到什么地方,等情况稳定下来再让香玉跟他会合。一定是这样的!”
之后的好一阵子,爱丽丝和小铃小姐只是互瞪着对方的大腿,一句话都没有说。我坐在床边吞了一口口水,屏住气息整理脑中的思绪。
姑且假设小铃小姐所说的内容都是正确的。
假装黄香玉已经死亡,其实让她逃走。不但有大量的血迹这项非常有说服力的证据,红雷似乎也会帮忙隐瞒真相。逃亡事宜则由花田胜负责安排。什么嘛!一切不都进行得很顺利吗?既然如此,我们到底在干什么啊?四处奔走还得挨揍,不但被威胁还被骂了一顿,结果究竟是为谁辛苦为谁忙啊?
当然是为了宏哥——我立刻回答了自己的问题。为了那个小白脸莫名认真的恋爱。
……但有必要搞成这样吗?
如此致命的质疑浮上心头。
“既然如此……”
爱丽丝的呢喃仿佛摸透了我的想法。
“那你为什么又跑来这里?你到底是来做什么的?用真相的利刃一点一点切开谎言,究竟想要我们怎么样?”
小铃小姐迟疑了一下,似乎是察觉了爱丽丝话中的不满。
“我想请你们帮助明丽。因为这是胜叔的希望。”
“我不是说过无法接受如此笼统的委托吗?老板并没有表示需要我们帮忙,也没有说讨厌这门婚事或不想和黄家扯上关系。难道你要我们擅自认定老板对此感到困扰并展开行动吗?那已经逾越侦探的本分了!”
“但是……或许你是侦探没错,但你不也是明丽的朋友吗?只要若无其事地和明丽聊一聊,问问她打算怎么做——”
“谁是她的朋友!”
我讶异地看着爱丽丝的侧脸。
“如果明老板提出委托,我的身分就会变成侦探,而她则是委托人。如果她没有提出委托,我和她就只是房东和房客的关系罢了。我还没办法那么没有防备,不透过任何契约关系就去接触这个世界!”
小铃小姐十分惊讶,紧紧环抱着双臂往走廊方向退了一步。爱丽丝捂住嘴巴,垂下眼眸哀伤地摇了摇头,仿佛在说“一切都没有意义了”。
“算了。我大概知道了。”
“你……知道
什么?”小铃小姐仿佛在呻吟。
“你来到这里的目的。就是‘传达消息’这件事。之前也是这样,没错吧?”
难以言喻的僵硬表情浮现在小铃小姐脸上。
“你打算告诉我们部分情报,藉此达到某种目的。虽然不知道这是花田胜的指使还是你自己的意思,总之你还是隐瞒了什么事实吧?”
爱丽丝的话语回荡在事务所里冷到极致的空气中,就像是冰雹打在柏油路上的声音。
“如果没有其他应该告诉我们的事,你就快点离开吧!还有,请你记住——我们现在是为了宏仔的委托而行动,无论如何都会妨碍老板和红雷的婚事,而且不择手段。逼不得已时,我也可以选择将黄香玉还活着的事实告诉黄家的长老们。”
小铃小姐以犀利的眼神瞪着爱丽丝。
“我不可能让你这么做。而且祖父他们也不可能相信你们说的话。因为我和红雷都会作证,说香玉已经死了。”
“也许是那样吧!但不试试看怎么知道呢?”
听完爱丽丝的话,小铃小姐咬了咬嘴唇,然后便转身离开了。
直到小玲小姐不发一语地走出事务所,我才终于缓缓松了一口气,从床铺边缘滑到地板上坐下。不过是坐在爱丽丝身旁聆听她们的对话,就让我紧张到全身关节都痛了起来。
我稍稍抬起眼,小小侦探依然瞪视着大门的方向。
“你真的……打算把未婚妻还活着这件事告诉黄家的人吗?”
我轻声询问道。这么一来不但花田胜的辛苦全都化为泡影,更可能将一个未曾谋面的女子推回不幸的深渊。即使完成了宏哥的委托,感觉却非常不好。
爱丽丝摇了摇头。
“这是最后的下下策,我也不想做出这种事。正如她所言,黄家的长老未必会相信我们,而且这么做恐怕会招来黄红雷不必要的怨恨,说不定还会让老板惹上更多麻烦。”
我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你还是很关心明老板嘛!”
“你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因为你刚才说她不是你的朋友……之类的……”
爱丽丝噘起嘴,别过头去。
“她本来就不是我的朋友。我根本没有朋友。但老板经常照顾我不是吗?所以我当然会希望尽量不要给她添麻烦……”
“这种关系不就跟朋友差不多吗?”
“刚才不是说过了吗?我不可能这么毫无防备,光靠那种建立在互相误会上的暧昧关系来接触外界。”
爱丽丝转身背对着我,但放在键盘上的纤细手指却丝毫没有动作。于是我突然有些难过。
因为身边围绕着太多没有心机的人,让我常常忘记这件事——这个奇妙的少女身边总是围绕着一层孤独,仿佛羊膜般令人难以触及。
那我呢?
就连常常待在爱丽丝身边的我,对她而言也不过是维持着雇佣关系的侦探助手吗?
或许真的是这样吧!因为就连这种时候——我都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尽管如此,我还是稍稍闭上眼睛,试着汲取话语接着开口。
“爱丽丝……”
“……干什么?”
“那个……我不太会表达……”
我十指交叉地握起双手,再次松开,然后睁开眼睛继续说道。
“就是……希望至少在有我在身边的时候……可以让你稍微卸下心防……”
“你……”
背后传来爱丽丝有些颤抖的声音。
“你到底在说些什么?”
“啊……对不起,我也不大清楚自己在说什么了……”
“你……拜托你讲话之前先想清楚!到底是怎样?你说要让我怎样?真是莫名其妙!”
隐约看见爱丽丝紧紧抓着床单,让我越来越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了。就这样迟疑了一段宛如永恒的时间,爱丽丝忽然甩动乌黑的长发转过头来。
“还不快点把话说完?难道不知道我在等你说话吗!”
“呃,嗄?啊……对喔……对不起,脑袋里突然一团混乱。所以……”
“你、你这个笨蛋!你这家伙实在是够了!”
接下来的好一阵子,爱丽丝不断以相当贫乏的词汇责骂我。她平常骂我时的那股气势到哪里去了呢?难道真的气到无言以对了吗——我甚至这样担心了起来。
“要是拼凑不出该说的话,就赶快给我滚出去!我想快点换掉这身愚蠢的服装!”
“我觉得就这样也没关系啊……”反正这套衣服非常适合她。然而爱丽丝听到这句话时,脸蛋却瞬间涨红得有如一颗酸浆果。
“就、就……就这样?你是说就这样继续待在这里?难……难道你刚说的什么卸下心防……是要我直接在你面前换衣服?”
喂!你误会到哪里去了啊?拜托你冷静点啊!爱丽丝因为自己脱口而出的话而惊慌失措,更开始说些莫名其妙的话,我只好赶快跳下床铺逃离事务所。
走下逃生梯回到地面时,正好听见拉下铁卷门的声音。眼前的亮光只剩下从厨房后门门缝露出的灯光。已经是拉面店打烊的时间了。
我正想从大楼之间走到拉面店前门,却刚好迎面碰上工要回来的明老板。总觉得有点尴尬,所以点了点头就想从旁边离开,这时明老板却开口了。
“小铃刚才来过吧?”
“咦?啊……是、是啊……”
她发现了啊?不发现也很难吧?毕竟要进侦探事务所无论如何都会经过拉面店前门。
“你们还在偷偷摸摸地做什么吗?真是的,我正忙着照顾你们班上那群小鬼耶!”
“呃……这个嘛……”
明老板一把推开支支吾吾的我,兀自往后门走去。
“那个混蛋老爸也是,每次都给我找麻烦。等他回来一定要狠揍他一顿……”
“胜先生他……”
我下意识地回过头,正好和停下脚步的明老板四目相对。为什么?我到底想说什么?难道要告诉她其实花田胜没有杀人,爱丽丝的推测是正确的?说了又能怎样?还是改变不了花田胜四处逃亡、给明老板添麻烦的事实。
“怎么啦?我老爸又怎么了吗?你知道什么了?”
“不……没事。”
我闭上嘴巴低下头。
突然有点对花田胜感到不爽。结果一切的问题都出在你跑去躲起来不是吗?处理这种黑社会的麻烦事应该是你的专长吧?为什么还能若无其事地到处躲藏,把所有问题都推给女儿呢?那么拚命地保护别人家的女儿,却丢下明老板不管,还拜托我们帮助她。会不会太不负责任了啊?
我默默地背对明老板,正要走出马路的时候,口袋里的手机就震动了起来。我拿出手机一看,是隐藏号码的来电。
‘是侦探那里的高中生吗?’
“啊——是你,你又……!”
是花田胜的声音。为什么又打给我?我好不容易才回过神,想起要打开通话录音功能。
‘叫明丽来听,我有话要跟她说。’
“有什么话就出面说——”
我正想大吼回去,背后却传来踩踏地面的声音,握着的手机也被一把抢走了。回头一看,原来是明老板。
“是我……什么?开什么玩笑!也不想想是谁害的!我没有逞强!不用你操心……你到底在说什么?喂!给我等一下!混蛋老爸!”
电话似乎挂断了。明老板怒容满面,我还以为她会直接将手机摔在地上。
“那个王八蛋,给我找了这么多麻烦还想装成好爸爸?”
沸腾般的声音落在明老板脚边。她粗鲁地将手机塞回我手里,而完全愣住的我只看见眼前的厨房后门被猛力甩上。
*
隔天放学后,我先绕到电动游乐场,又去书店和唱片行晃了半天,才终于动身前往“花丸拉面店”。因为昨天才发生过那种事,让我一直觉得和明老板见面很尴尬。
我在店旁停下脚踏车,门帘里头早已充满众多女生的声音,带有鸡骨高汤气息的蒸气弥漫了整间店面。
“原来拉面里还放了这些材料啊!”
“只要前一天先煮好就行了,不是很轻松吗?”
“明老板,这个高汤真的是你跟藤岛同学一起开发的吗?”
“真的啊!不过那家伙只负责试吃啦!”
“啊,最近的味噌拉面用的是我想出的汤头喔!我觉得拿来做酱油拉面也不错耶……”
“什么?宏仔,你不要太嚣张喔!”
“没办法分别使用两种高汤吧?”
“我比较喜欢宏哥做的汤头!”
“我也是!”
不知店里发生什么事的我偷偷摸摸地钻过门帘,一打开门就看见班上女生的视线全都集中在我身上,吓了我一大跳。之前大家明明都在通往屋内的走廊里做冰淇淋,今天却都跑到厨房里,而且有人正在搅拌钢锅里的高汤,有人手里还拿着菜刀。
“啊,藤岛!试吃专家藤岛来了!”
“什么试吃专家啊?咦?怎么回事……?”
我再次环视店内,只见狭窄的厨房里挤满了身穿水手服的身影,明老板微微皱着眉头,宏哥则似乎非常高兴。
“为什么大家都在做拉面?”
“你忘记啦?校庆第一天明老板不是没办法过来吗?”彩夏说道。
校庆两天中的第一天,也就是十一月三日——正好是明老板必须代替红雷的未婚妻出席黄家餐会的日子,所以她无法前来担任我们二年四班摊位的食品卫生负责人。
“因为校方说经过加热调理的东西就可以卖,所以我想第一天干脆就卖拉面好了!”
彩夏挺起胸膛。
“为什么啊!那样根本是乱来吧?哪个世界上有同时卖拉面和冰淇淋的怪店啊——哇哇哇哇哇!明老板对不起……我只是在开玩笑啦!”
明老板举起菜刀一副要翻过柜台的样子,吓得我抱着头直道歉。
“哼!”
明老板不大高兴地哼了一声。
“我也不想啊!做冰淇淋也就算了,我家的拉面还没好吃到有资格教别人,我根本就不想教啊!可是有什么办法?传单上都已经印了……”
“传单?”
彩夏拿了印好的传单给我看,那是校庆当天要在校门口发放的。
传说中的“花丸拉面店”——
首次超值登场!
传单上大大地印着这几个字。
“我们已经印了好几张了,而且‘花丸拉面店’实际上也非常有名啊!”
“因为冰淇淋出名吧?”明老板嘟起嘴巴。“客人一定都是为了吃冰淇淋才去的,看到你们卖拉面应该会生气吧?”
“怎么会!明老板做的拉面也很好吃啊!”
“以前的确不大好吃啦……”
“不行啦!怎么可以说出实话呢!”
“反正第二天就会卖冰淇淋了……”
“就算卖拉面也的确是‘花丸’的口味,应该不算诈欺吧?”
听到女生们率直的意见,明老板也只能无奈地搔搔头。这个嘛……老实说我也不知道这样好不好啦——连宏哥都露出苦笑。
我回到后门外的聚会场所,在旧轮胎上坐下,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多亏有彩夏化消了我跟明老板之间的尴尬,真是帮了我一个大忙。
“藤岛中将你怎么了?今天也被人家从气氛融洽的厨房里排挤出来了吗?”
边说边走进我眼前的,正是身穿迷彩服、背着巨大背包的少校。
“这是个好现象。如果你乖乖地参加校庆,将来就无法成为能干的尼特族了。我在念高中的时候,这个时期几乎都跷课窝在家里设计电路和写程式呢!”
“请不要拿我跟你相提并论。我只是在等试吃的拉面做好而已。”
话说回来,这个人念高中的时候又是什么模样呢?总觉得似乎能够想像,又觉得想像起来有点恐怖……
“对了,先说重点。录音档差不多分析完成了。”
少校在我对面坐下,从背包里拿出笔记型电脑并开机。
“感觉有点奇怪。录音里的声音清晰得好像用了噪音抑制器,说不定是为了不让人家知道自己所在之处,所以使用了有类似功能的电话。或者是从地下室打来的……?”
少校目前的工作正是分析花田胜打来的电话录音。不知能不能从背景音里查出什么线索,所以他正戴着耳机确认。
昨天明老板和花田胜通完话之后,我也重听了一次录音。一回想起这件事,就让我的心情莫名沉重。
花田胜是这么说的——
‘你不必在意我,什么都不用管!’
‘没有必要逞强继续经营拉面店,你想做什么就放手去做!’
‘你自己好好想清楚,什么才是最好的人生!’
两人的对话完全没有交集,电话就突然挂断了,难怪明老板会那么生气。自顾自地说些任性的话,他到底想怎样啊?
不久之后,阿哲学长也出现在紧急逃生梯前的聚会场所。
“找到梅田浩二的老巢了。不出所料,那里果然一个人也没有。”
学长斩钉截铁地这么说,害我吓了一跳。
“他是哪个帮派的成员吗?”少校问道。
“没错,他隶属于歌舞伎町那边一个叫大成和会的帮派,专门负责讨债。我直接过去问过了,听说他从好几年前就开始跟一个中国来的大美女交往,两人好像维持了一段很长的关系。”
“那个大成和会没有帮助他们逃亡吗?”
“听说是没有啦!因为他带枪出去跟香港黑帮干架,已经被除名了。就算黄道盟不杀他,大成和会应该也会动手吧?”
“嗯,那倒也是啦……”
“不过他最近几个月收债效率非常高,还把毒给戒了,好像存了不少钱。”
“该不会是为了准备私奔吧?”
“有可能啊……”
我静静听着少校和阿哲学长之间的危险对话,这时宏哥也脱下围裙从后门出来了。尼特族侦探团成员们久违地在此到齐。放下店里的工作没关系吗?不过彩夏在店里,还有一大堆免费来帮忙的服务生,今天少了宏哥好像也没什么关系吧?
“然后呢?宏仔,你打算怎么办?”阿哲学长问道。“你是委托人,要怎么行动该由你决定吧?该调查的差不多都查到了,再不决定要从哪一方面下手就只是白费工夫了。”
“的确……是这样呢……”
宏哥坐在逃生梯的第一阶,似乎非常疲惫地垂下肩膀。
“接下来有几个办法……”
少校对着宏哥竖起三根手几头。
“第一个办法是找到黄香玉,把她交给黄家。这么做可能会与红雷为敌,但效果确实。”
“总不能为了我的爱而让其他女生伤心落泪吧?更何况她还是明老板的表姊妹,长得应该也很漂亮……”
“第二个办法,找出花田胜交给黄家。这么做虽然和红雷的利害一致,但说不定找到他也不会让情况好转。”
“如果胜老板无法负责,就很有可能让情况更坏。”
“第三个办法就是直接还钱。”
“啊……”宏哥抓了抓头。“明老板会接受别人帮他还钱吗?”
“宏仔,你有钱吗?我可没有。”
“阿哲哥,这种事不能抬头挺胸地讲吧?不过我也没钱就是了……”
“没有,不过如果把法拉利卖掉……啊,法拉利不是用我的名义买的。那BMW可以卖到多少钱呢?那辆车已经开了满久的,卖个六百万圆差不多吧?可是……”
我从旁插嘴问道。
“宏哥,你好像没什么精神耶?被明老板骂了吗?”
毕竟我们是因为宏哥的委托才开始多管闲事,如果明老板要骂人,大概会先找宏哥开刀。然而宏哥只是轻轻摇了摇头。
“我没有被骂啦……只是到头来好像根本没有人觉得困扰嘛!胜老板既没杀人,红雷也不想追究那对私奔的情侣,就连明老板本人好像也不是完全不能接受她那个表哥……”宏哥的声音越来越无力。“只因为我一个人的任性,才会把事情搞得这么复杂吧?”
“不、不会啦……宏哥你不是对明老板……”
“嗯,宏仔说得也没错啦!”“还有第四个办法上让宏哥闭嘴就没事了。”“你们两个也太差劲了!这样还算是朋友吗!”
“鸣海,你仔细想想嘛!我们现在的行动根本只是在铺路,好让宏仔去欺骗女人哪!”
“对喔……不是啦,那是……”
“也是啦……其实这样下去会觉得困扰的也只有我嘛……”
宏哥本人竟然说出这种话,让我们也非常困扰。
而且有件事也让我非常介意。真的只有宏哥觉得困扰而已吗?明老板可能真的会跟红雷结婚耶?我们就这样放着她不管吗?
就在我陷入沉思时,一阵激烈的吉他旋律突然刺进耳里。是“Colorado Bulldog”,爱丽丝专属的来电铃声。我讶异地抬起头,原来侦探团所有成员的口袋里都响起了同样的重金属旋律。
最早接起电话的人是宏哥,其他电话也同时安静下来。
“喂……嗯,所有人都在。咦?要连线吗?我们一起上去事务所不就好了?对啊……嗯,我知道了。”
宏哥取出导线,把手机接在少校的笔记型电脑上。这样大家就都可以免持听筒同时和爱丽丝通话了。
‘一一向我报告调查结果。’
“干嘛在这里报告啊?”阿哲学长抱怨道,爱丽丝立刻严厉地这么说:
‘我决定暂时不让那个寡廉鲜耻的助手踏进事务所!’
三个人的视线同时集中在我身上,我只能别开脸低下头。就说那是误会了啊!完全是爱丽丝会错意。但要解释这件事就必须从头说明,包括爱丽丝打扮成爱丽丝那一段……啊啊啊还是算了,我也开始搞不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了。
“我分析过花田胜来电的录音了——”少校率先开始报告,让我松了一口气。听不见背景音、音质太清楚了,找不出和所在位置相关的线索——少校的
报告内容和刚才所言差不多。阿哲学长接着报告完毕后,爱丽丝清了清喉咙说道:
‘我查过医生电话的通联记录了。看来花田胜在医院里待了很长一段时间。’
“呃……爱丽丝,我们……”
宏哥插嘴说道。
“我们还要继续追查胜老板的行踪吗?”
‘那当然。不管是从理论还是风险观点来看,找出花田胜并且让他自己来收拾善后都是最理想的办法。’
“这么说也有道理啦……”
我当然知道爱丽丝是基于什么心情而说得如此坚决。毕竟宏哥本来就是在爱丽丝拜托之下才提出委托的。爱丽丝只是想知道真相——知道当天晚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花田胜到底在想什么,现在又在哪里做什么。所以她必须如此斩钉截铁地说服心生动摇的委托人。
‘那么我继续说明。花田胜当晚从医院打电话到两个地方,其中一通就是打给黄小玲,而且还讲了三个小时。’
“三个小时啊……”少校交叉起双臂。
“如果打算蒙骗所有人并让那对情侣私奔逃走,讨论三个小时应该还算正常吧?”阿哲学长说道。
‘尽管如此,我还是觉得三个小时太长了。黄小铃恐怕还隐瞒了什么事,现在姑且不研究。第二通电话则是打到位在横滨的一家松之原商店。’
少校和阿哲学长都歪头不解,只有宏哥半张着嘴巴。而我也对那个店名有印象。
‘那好像是一家干货和米、面粉之类的批发商吧……’
“……那是我们进货的批发商啊!”宏哥喃喃自语。对了,我也记得那家店。四月时花田胜偷偷溜回“花丸拉面店”并留下一堆罕见的食材,那家批发上就是进货的商店之一。
‘嗯,那可能是花田胜在经营拉面店时认识的吧……但为什么要在这种时机联络批发商呢?难道是要拜托对方什么事吗——’
“啊!”
我突然想起一件事,不自觉地站了起来。
“爱丽丝!糟了!我……我把那家店的资料告诉红雷了!”
侦探团三名成员的脸色倏地一变,笔记型电脑的喇叭中甚至传来爱丽丝倒抽一口气的声音。宏哥立刻站起身冲进厨房后门。
“抱歉,借我过一下!明老板,你有松之原商店的联络方式吗?在电话旁边?不,没事!”
我从后门口探头进去,只看见宏哥冲进走廊的背影。班上的女生们也担心地窥看着走廊的方向。过了一阵子,屋里传来用力挂上电话的声音,宏哥再次推开众多水手服走出后门。
“联络不上!我直接过去看看!”
“啊!我……我跟你一起去!”
*
宏哥开着车子在东名高速公路上飞驰,我则在副驾驶座上打电话向爱丽丝说明原委。在黄红雷家要求进入事发现场观察时,对方要求我们提出关于花田胜的情报作为交换,于是我就把他春天时偷偷带回“花丸拉面店”的几家稀有食材进货商店告诉了人家。
“我……我完全没想到那些资料真的跟事件有关啊!因为当时被红雷逼迫,我才想说随便交代个关于花田胜的事情蒙混过去……”
‘我并不是在责备你的胆怯,这我早就知道了。但你为什么到现在才说!’
爱丽丝的怒吼丝毫不输给将车窗吹得微微颤动的强烈逆风。
“真的非常抱歉!”
挂断电话之后,我深深地窝在座位当中。偷偷瞥了身旁一眼,握着方向盘的宏哥也是一脸肃杀之气。
红雷一定会一家一家地逼问那些食材批发商吧?问他们最近有没有接到花田胜的联络。
没想到花田胜竟然真的在事发当晚打电话给批发商。到底是为什么?他想找批发商做什么?批发商会把这件事告诉红雷吗?红雷知道以后又会怎么做?想吐的感觉随着不安不停翻涌而上,却被再度加快的车速给推回下腹部。
我们在横滨青叶交流道下高速公路,依照汽车导航指示沿着河边行驶。十月的短暂夕阳正要西沉,只是将副驾驶座的车窗打开一条细缝,仿佛凝固的冰冷空气便灌进车内。车子数度和放学的中学生团体擦身而过,勉强滑进不知能否让外国车通过的狭窄小巷,在人烟稀少的住宅区街道上曲折前进。
松之原商店位在和站前商店街相邻的后街,要是没有那块木雕的陈旧大招牌,看起来就像一间破旧的车库。店面的铁卷门紧闭,宏哥就将车子停在门前。
我们绕到店面后方,按下大门的门铃。一时之间没有任何回应,宏哥便等不及地放声大叫。
“我们是东京‘花丸拉面店’的员工!请问松之原先生在吗?我们是东京来的,刚才打过电话来……”
大门微微开启,我和宏哥都呆立在原地。出来应门的中年男子肩上披着工作用夹克,嘴唇被深深地割伤并变成紫色,眼睛四周还瘀血。虽然看不大清楚,但他的右臂似乎也无法活动,只用左手不大灵活地推开大门。
“拜托你们回去!”男子这么说道。“你们是花田先生那边的人吧?快回去!”
“请问——发生了什么事吗?您的伤势……”
“别管这些了,拜托你们快点回去!虽然我和花田先生认识很久了,但以后不会再和你们做生意了!”
“请等一下!”宏哥恳切地请求道:“拜托你,只要告诉我们发生什么事就好!”
“够了,快回去!我一点都不想跟你们扯上关系,什么黑道什么中国人的,我实在受够了!因为花田先生拜托我才帮忙的,为什么会招惹上那群家伙啊!”
大门被用力地关上,屋里先是传出上锁的声音,接着又传来挂上门链的声音。
“松之原先生!请问花田先生拜托你做什么?求求你,至少跟我们说一下!”
宏哥不停地敲着大门。
“我跟你们没什么好说的!再不走我要叫警察了!”
门里的人只丢下这句话,接着就听见充满愤怒的脚步声越来越微弱。宏哥捶了大门一拳,大口大口地呼着气,而我却完全无法安慰他。
中国人。黄道盟那些人果然来过这里吗?而且老板还说花田胜拜托过他。
我突然陷入一种错觉,仿佛脚下的地面变成了液态。
都是我的错。
总觉得因为我不经意地向红雷透漏了情报,结果毁了花田胜安排的——某件事。而且还害无辜的一般民众受伤﹒这一切都是我的错。
回去吧!宏哥这么说道。因为我一直在发呆,宏哥的话语听起来就像录音带倒着播放时的奇妙声响。
回到“花丸拉面店”时太阳早已下山了,只剩下店里的灯光透过门帘照着巷子。上班族打扮的客人挤到店外,一群人正坐在翻过来的啤酒箱加椅垫凑合而成的座位上吸着面条。在停车场就能听见酒酣耳热的客人加点煎饺和啤酒的声音。
“啊!宏哥,你回来啦?真是的,因为你临时跑出去,害我得留下来帮忙啦!待会儿我要跟你收今天的薪水喔!”
围着黑围裙的彩夏走出店外说道。接着她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宏哥,眨眨眼歪着头。
“……发生什么事了吗?你们两个看起来都怪怪的耶?”
我无力地摇摇头,宏哥却挤出了相当完美的微笑。
大楼之间、厨房后门外的集会场所中,阿哲学长和少校正面对面地吃着一碗拉面。两人都注意到我和宏哥,同时停下筷子抬起头。
“怎么样?”学长问道。
“嗄?嗯……”
宏哥的声音萎靡到不行,接着在啤酒箱上坐下。我总觉得一旦坐下好像就会再也站不起来,只好靠在后门旁的墙壁上。
说明在松之原商店发生的事情时,阿哲学长和少校都默默地凝视着盐味拉面那不断飘出蒸气的海面。宏哥说完之后,所有人都陷入沉默,店里传来酒醉客人的笑声、彩夏爽朗的声音、明老板的怒吼声,感觉却是如此遥远。
阿哲学长微微抬起视线。
我仿佛听见不成声的声音,正在询问——接下来该怎么办?
“各位,抱歉……”
宏哥喃喃地说道。
“我想取消委托。”
我从靠着的墙边站直身子,少校将防风镜推上额头,阿哲学长则一直瞪着宏哥的眼睛。
“因为我的任性,结果却牵连了无辜的人受害……我实在无法再坚持下去了。反正这本来就不是什么大不了的委托,就算放弃也只有我自己会伤脑筋……”
“等等,请等一下!”
我不自觉地逼近宏哥。
“不只是宏哥你而已,大家都会很困扰的。要是明老板真的嫁给那个黑帮接班人——”
明老板的声音从后门里传了出来。
青葱盐味拉面和煎饺……马上来!还有,今天的冰淇淋是蔓越莓口味的,想吃的人举手?搞什么……怎么大家都要啊?我家可是拉面店耶!真是的……
“万一他们结婚了,明老板可能就没办法继续经营‘花丸拉面店’了!”
一阵带着水气的沉默飘荡在四周。阿哲学长和少校都噘着嘴,望着
后门门缝流泻出的灯光。
最后宏哥还是站了起来,露出微笑摇了摇头。他伸手拍了拍我的肩膀,然后经过我身边走出巷子。只见他从口袋里抽出手机,边走边讲起电话。
“……爱丽丝吗?是我。有件事想跟你说……是啊,嗯……关于那件事……”
白色短大衣的背影随着宏哥的声音越来越远。
“调查就此打住吧!之前所花的经费……你算一下吧,我会马上付清……不,我是认真的。嗯……不要那么生气嘛!嗯……真的很抱歉……”
*
从隔天起,“花丸拉面店”就出现异常的盛况。率先大举前来的就是平坂帮帮众。
“原来老板结婚的对象不是宏二哥吗!”
“听说‘花丸拉面店’要收掉,是真的吗?”
“阿哲大哥是这么说的!”
“老板,虽然我搞不太清楚,总之先恭喜您了!”
“恭喜您了!”
“通通给我滚回去!”明老板瞪着在店门口一字排开的众多黑T恤男,皱起眉头。
“这是喜事,大家喝个痛快吧!”电线杆率先出声。由于明老板规定平坂帮的人不得进入店内,所以大家都坐在店外的啤酒箱席。尽管如此位子还是不够,大部分的人只能站着点餐。
“我要婚礼拉面一碗!”
“我也要婚礼拉面!”
“我也要!”
“明老板,虽然不知道是为什么,但外面有人点了二十三碗婚礼拉面呢!”
彩夏回到厨房后十分开心地说道。
暴怒的明老板一碗不差地做出了二十三份上面满满铺着大蒜末的恐怖拉面(大概是因为表面全白所以叫婚礼吧)。然而平坂帮的成员不但脑袋笨,连舌头也完全不灵光,大家都欢天喜地的把拉面给吃光光了。吃完拉面后又不停加点啤酒和煎饺,明明才傍晚五点,“花丸拉面店”门口却俨然成为动物园里的猴子山。一旦出现绝对会被他们拖去讲些没营养的话,所以我决定一直躲在厨房里。
“那……老板的结婚对象到底是谁啊?”石头男的声音传了进来。
“听说是某个帮主的接班人喔!”
“喂!那不就是在说鸣海大哥吗!”
“就是他了!”
“大哥不是才十六岁吗?”
“你这混蛋猪头!像大哥那种大人物一定没问题的啦!”怎么可能没问题!话说回来,他们到底怎么把事情误会成这样的啊?
太阳下山后,常来光顾的不动产业者和中古车交易员大叔也一一来到店里。
“明老板真的要结婚吗!”
“那拉面店怎么办!要关门吗?”
“我可是为了拜见明老板的胸部才勉强吃掉这里的拉面耶……”
“你这家伙刚才说什么!”明老板气到拿起菜刀挥舞。之后附近公司的社员也大举光顾,还有花店莫名其妙地送花圈过来,直到最后点餐时间都还热闹滚滚。
“到底是哪个白痴散布那种谣言的?真是够了!鸣海,该不会是你吧?”
打烊之后,忙着清洗碗盘的明老板气得满脸通红,一旁的我只能拚命摇头。由于脏碗盘和垃圾大概有平常的五倍之多,光是彩夏一个人根本清理不过来,只好连我也留下来帮忙整理。
“明老板,结婚这件事难道不是真的吗?”
彩夏端着叠成高塔般的碗公问道。
“我不是说过了?根本不是真的要结婚啊!红雷也完全没有那样说过……”
“可是如果你真的和那个人结婚了,就没办法继续开店了吧?”
彩夏露出些许落寞的表情。
“别说傻话了,快点动手啦!宏仔跑到哪里去了?我还以为他会认真做下去,结果竟然给我无故缺席……”
“电话也打不通啊……”我接着回答。从昨天分开之后就一直联络不到他。
“八成是阿哲和宏仔他们把谣言传开的,被我看到一定狠揍他们一顿。鸣海,你不要也给我乱传话喔!”
然而出乎明老板的预料,隔天把事情宣扬得更大的人竟然是彩夏。这回是二年四班几乎所有的女生都跑来店里了。
“明老板,你真的不再经营‘花丸拉面店’了吗?”
“结婚之后也可以继续经营啊……”
“我们会更常来光顾的!”
“不做拉面也没关系啦,至少要继续卖冰淇淋……”
明老板一脸不耐烦地回道。
“你们很烦耶!我不会把店收掉啦!彩夏,你给我过来一下!”
“我……我只是跟大家说可能会关门而已……”
明老板抓住四处逃窜的彩夏,用力弹了她的额头几下,然后便把女生们叫进厨房,一如往常地展开冰淇淋制作教学。结果宏哥还是没有出现,只好由我来准备食材。
这天晚上来袭的客人们主要都是女性,有酒店公主、公关小姐、粉领族还有女大学生。
“我们是听小宏说的,这里真的要关店了吗?”
“你什么时候结婚?婚礼呢?”
“明老板,你干脆跟我结婚好了!”
各行各业的客人络绎不绝地进入店里,让人忍不住感叹:这家店的常客还真是形形色色啊!夜色渐深之后,不只道路施工的工作人员和警卫,连无家可归的流浪汉大叔都跑来了。最后明老板只能一脸苦笑,即兴地端出各种加了些莫名其妙材料的拉面招待客人。
收起表示营业中的门帘后,我、明老板和彩夏三人并排站在流理台边,一一清洗、擦拭并收起用过的餐具。就在这时,已经拉下一半的铁卷门外出现了三个人影。
“……我家那群笨蛋昨天给你们带来麻烦了吧?”
第四代身穿华丽的红色夹克,钻过铁卷门走进店里。跟在他身后的则是阿哲学长和少校。
“干嘛?你们该不会也来祝贺结束营业还是恭喜我结婚吧?我可是真的会揍你们喔!”
明老板鼓着腮帮子说道。
“不是啦,只是没想到流言传得这么夸张啦……”阿哲学长搔了搔脑袋。“只是早上在柏青哥店排队时稍微跟隔壁的大叔聊了一下……”
“我也只是在大学的研究室里不经意地提了一下……”少校也是一脸抱歉。
这时的明老板正因为令人愉快的劳动过后出了一身汗,脸上竟露出微笑。她停下清洗碗盘的动作,环视着满是油污的店面,我和彩夏也追随着她的视线。
这里早已经不只是明老板从父亲手里继承的地方,而是她细心守护、经营出的店面。对我们来说,这里也是个无可取代的地方。
“对了,宏仔跑到哪里去了?那些特种行业的小姐一定是听他胡说八道才会跑来吧?”
“宏仔喔?完全联络不上啊!”
阿哲学长耸了耸肩,在客席上坐了下来。
“阿哲哥也找不到他吗?”少校说道。我们几个面面相觑。这么说来,前天之后就没有人看到宏哥了。我想起宏哥当时那仿佛要变透明并消失的背影,就连向爱丽丝取消委托的声音都好像快要被折断一样。
“到底跑去哪里了呢……”
彩夏的声音更挑起大家的不安。
“真是令人担心啊!爱丽丝应该有办法透过GPS找到他吧?”阿哲学长说道。对了,原来还有这一招啊?我立刻打电话给爱丽丝。
‘……宏仔?我知道了,现在立刻调查。’
我保持通话状态静静等待,立刻就听到了回答。‘在新宿。’电话另一头的爱丽丝说道。
“新宿?”
我反问道,喉咙干干的有些刺痛。
‘在下落合!宏仔的手机在黄红雷家里。快点行动!’
我倒抽一口气,立刻阖上手机。
“爱丽丝说宏哥在黄红雷家里……”
明老板瞪大了眼睛。
“阿壮,你开车来的吗?”明老板如此询问第四代,第四代点了点头,只见明老板早已翻跃过柜台。“载我过去!快点!”
我慌忙追上明老板,从店里飞奔而出。为什么——为什么宏哥要去找黄红雷?他是什么时候去的?前天离开之后吗?倘若真是如此,他一直都待在那里吗?充满恐惧的预感仿佛要从我的耳朵中溢出。小铃小姐胸前的绷带、满脸是伤的松之原商店老板,还有塞进我嘴里的小刀那令人麻痹的味道……可怕的记忆在幽暗的夜色中形成一股凝重的漩涡。
*
第四代驾驶的玛莎拉蒂跑车迫不急待地奔驰在街灯稀落的下落合住宅区,直接在上坡途中的马路上停了下来。
围墙的另一侧是耸立在黑暗夜空下的黄家别墅,那不祥的剪影就像是发了霉的大象尸体。明老板抢先从副驾驶座上下车,几乎是猛力捶打着门边的电铃。
正门和屋门之间的照明亮了起来。大门打开之后,身穿黑色开襟衬衫、披着紫色外套的黄红雷在灯光下走了出来。不知是不是因为休假,他并没有梳起西装头,这样反而更凸显出那对凶恶的眼神。门一打开,明老板立刻冲进庭院揪住红雷的衣领。
“怎么啦?我还想说你很久没来
我家了,这样的问候还真是热情啊……”
红雷眯着眼睛冷漠地说道。
“宏仔在哪里?”
“哦?你们已经找到这里啦?他是傍晚才来的,现在倒在车库里。这样正好,省得我花力气联络你们。快点把他带走,别在这碍事!”
明老板撞开红雷的身体,奔向幽暗的庭院右侧,我和第四代慌忙追上她的背影。红雷那冷静到令人胆寒的脚步声也紧跟在后。
水泥斜坡潜入地下的尽头是一道铁卷门,明老板粗暴地把它拉了起来。追上去的第四代在入口旁找了一下,打开了电灯。
眼前是一座相当宽敞的车库。闪着寒光的日光灯下虽然只有右手边两辆、左手边一辆轿车,里头却还有容纳好几辆车的空间。疑似人影倒卧的地方则在车库最深处。明老板和第四代一前一后地跑了过去,我也下意识地加快了脚步。
“宏仔!喂!宏仔!”
明老板屈膝扶起倒卧在地的宏哥,眼前的情景让我不寒而栗。米色的外套上满是血迹,鲜血的来源显然是宏哥的口鼻一带。不仅如此,他的眼窝和脸颊都肿成了紫色。不知是不是昏过去了,即使靠在明老板腿上也毫无反应。我动弹不得地呆立在原地,背后传来一阵脚步声赶过了我——是红雷。
“只是赤手空拳对打,死不了的。”
“你这混蛋!”
第四代回过头、压低身子,在水泥地上蹬了一下。“阿壮!笨蛋!快住手!”明老板大叫。我瞪大了眼睛,出神地望着眼前令人难以置信的景象。我勉强看见第四代出拳的动作——假装以右拳直击红雷的脸庞,真正的目标是以左拳攻击心窝——但却完全看不清红雷的拳路。只感觉到一阵电击似的力量通过第四代的手肘。
等到我回过神,第四代早已屈膝蹲在红雷眼前,双手双脚还微微颤抖。
“什……”愣住的第四代喉间漏出不敢置信的声音,我则连声音都发不出来了。他不只躲过第四代迅雷不及掩耳的攻击,还以手术刀般精准的功夫击中第四代——恐怕是关节的地方。
我只能看出他一定学过某种特殊的武术。
“你这笨蛋!”明老板对着第四代骂道。“想找死吗?你根本不是他的对手!喂!鸣海!过来把阿壮带回车上!”
“……咦?啊,好、好的。”
我跑近第四代身边让他扶着我的肩膀,只觉得他的手臂还在抽搐。我尽量不和近在眼前的红雷对上视线,扶着第四代站了起来。
“红雷……”
明老板抱着宏哥站起来,眼里凝着坚强意志的光芒。
“……你不是想找我代替未婚妻,而是真的想跟我结婚吗?”
令人意外地,明老板的声音和眼神里都没有怒意。红雷也毫不闪避地直视明老板的眼睛。
“如果没有那个打算,何必跟这种牛郎混混徒手一对一决斗呢?”
我花了好大的力气才勉强吐出凝重的气息。宏哥到底为了什么而独自一人跑来这里?难道真的是为了这种蠢到不行的理由——用拳头来决定谁有资格和明老板在一起?
“像你这么好的女人,去哪里都找不到第二个了吧?这可是个好机会,我当然不择手段。”
这时我只觉得一股奇妙的颤栗从腹部深处油然而生,不可思议的是这份颤栗中甚至带着一丝快感。因为红雷和宏哥说出了几乎完全一样的话。
明老板低头看了看怀中满是血污的脸庞,再次看着红雷。
她的脸上甚至还带着笑容。
“既然如此,你有和我一起经营拉面店的觉悟吗?”
更令人惊讶的是红雷竟然也对着明老板微笑。
“你和那个牛郎混混说了一样的话呢!”
我倒抽了一口气。
“那个蠢蛋居然说什么如果我不打算经营拉面店,他就不同意我们的婚事。他以为自己是什么人啊?我可是要继承黄道盟的人,将来还要把帮派规模扩展到现在的五倍反攻香港。明丽,为了达到这个目的,我也需要你的力量。所以根本没空去经营什么拉面店。”
“……原来如此。”
明老板的视线落到了脚尖。再次抬起头时,她的目光却不知为何正对着我——也就是侦探的助手。
“鸣海,打电话给爱丽丝。我要提出委托。”
明老板是这么说的——
“帮我毁了这门婚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