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版 转自 AJ@轻之国度
活了十七年,我虽然失去很多东西,但从来不曾觉得自己不幸过。那些伤害我的事物,其实都是我自己导致的失败。是骨头从身体内侧刺穿肌肤和自己搔抓干渴喉咙所造成的伤害。这些都算不上不幸。真正把人推到不幸深渊的是更实际、更无能为力的现实缺陷。简而言之就是金钱、健康和失去家庭。
刚满十七岁的冬天,我和很多无家可归的人交谈过。
“有人叫我们流浪汉、无业游民或是要饭的,又有人跳出来说这些都是歧视,应该要叫我们街友。”
其中一位无家可归的人曾经这么对我说:
“但是我觉得叫我们无家之人是最适合的。”
他一边捏着短到跟小指尖差不多的香烟,一边凝视着烟雾,轻声地说道:
“也有无屋之人这种说法,但那不是指我们。”
“无屋跟无家哪里不一样呢?”
他卷起袖子,展示手臂上红色的点状瘀青。那是遭受BB弹攻击造成的伤痕。
“不管有没有自己的房子,我们都没有可以回去的地方。那些小鬼也是一样。所以只能在夜晚的街头徘徊,用空气枪攻击我们。虽然我很想要痛揍那些小鬼一顿,但也不是不能理解他们的心情。”
“你懂……他们的心情吗?”
“当然懂啊,就是没有归属的地方啊。”
没有自己的家就是这么一回事。他的细语卷入香烟的烟中,随风飘向铁丝网的对面,遭到行驶而来的电车辗碎。
我无法想像没有归属的地方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就是因为有属于自己的地方,我们尼特族才能轻易地自暴自弃、逃避、迷惘和不知所措。失去归属的人究竟是在什么样的环境中进入梦乡,梦境里又是怎样的景色呢?
“事情没有那么复杂,就只是这样而已。”
他的声音听起来像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
“只是我们没有可以回去的家而已。”
我想起初次和雇主相遇的时候,身为侦探的她对我说的话。
就像蚯蚓不畏惧黑暗,企鹅不会因为自己不会飞翔而感到羞耻。这就是生存的意义,不是吗?
面对她的询问,我到现在都还找不出答案。
*
初冬时分,所有人都为了准备换季而忙碌,就连躲在镇日受到冷气吹拂的阴森高科技房里的侦探也不例外。
十一月中旬的某天放学后,我接到雇主的命令电话,前往东急手创馆和电器行购买大量的商品后前往事务所。事务所距离车站附近的热闹地段有些距离,位于挤满各种商家的大楼三楼。其中门口挂了“NEET侦探事务所”看板的房间就是我工作的地方。房间里不分四季总是开着冷气,一进入玄关就觉得鼻子会撞上寒冷的气体。玄关后六帖榻榻米大小的房间挤满了电脑和周边器材;二面墙壁尽是高达天花板的架子,塞满了主机、荧幕和缆线,已经超乎Cyberpunk而近乎宗教程度了。但是房间里最引人注目的却是坐在房间正中央床上,身着睡衣的娇小少女。
“给我看紧窗户,连一只跳蚤都不能让它进来!装上三层的隔音窗帘,还有增添扩音器!二十四小时不断放送海顿的神剧,音量要大到让脑细胞都缩起来!”
少女在床上向我不断地发号施令。病态般地白皙肌肤,如同夜晚河流的黑发,身着小熊图案睡衣,纤细的双腿上是白色的高筒袜——她就是我的雇主爱丽丝。
“喂,为什么你要把自己关得那么紧?”
我在狭窄的架子内侧用胶带固定窗帘时间道。
“问我为什么,我本来就是茧居族。”
爱丽丝挺起胸膛骄傲地回答。
她自称是尼特族侦探,似乎是因为罹患开放空间恐惧症所以从不离开这间狭窄的侦探事务所。不过,严格戒备到这地步是为了什么?
“因为明天就是十一月二十三号啦!要赶快加强城墙的厚度才行。”
“所以说十一月二十三号是什么日子啊?”
“当然是勤劳感谢节啊!这一天是大肆赞美勤劳,让尼特族连呼吸的权利都遭到剥夺而奄奄一息的日子。”
“啊啊……”勤劳感谢节不是什么大节日,所以我常常忘记这个休假。
“我们尼特族的一年就是在这一天结束的,所以有义务在这最重要的一天安静地祈祷度过,就跟犹太人过逾越节一样。忍耐过勤劳感谢节之后,第二天又是新的一年的开始。”
“不要光是忍耐,你们也一起向劳动者表示感谢之意吧!”
“少啰嗦,快动手!”
是是是。不过说什么一年的结束和开始之类的,也太夸张了。我才这么想,爱丽丝就用一副“你白痴啊”的表情对我说道:
“哪里夸张了,是你自己太无知而已。对于日本人来说,勤劳感谢节本来就是用来区隔一年的节日。”
“是吗?”
我手里握着胶带转过身来。
“会选十一月二十三日当勤劳感谢节是起源于皇室的节日——尝新节。至于会取勤劳感谢节这么奇怪的名字,是因为战后联军最高司令官总司令部要降低皇室神道教的色彩。”
“尝新节……”我好像有听过又好像没听过这个名词。
“简而言之,季秋的收割时节结束时就是尝新节。就算贵为皇帝,在尝新节之前也不能品尝今年收成的稻米。在使用阴历的时代,当时的尝新节多半是在冬至左右。所以尝新节的时间就跟它的名字一样,是新年时的节日;也是以耕种稻米为国家根本的日本,庆祝一年结束与开始的重要节日。”
“喔。”
“所以我们尼特族在这一天,要安安静静地不工作度日才行。”
“反正你平常本来就没在工作。”
“你以为你的薪水是从哪里来的!”
*
第二天是十一月二十三日,学校理所当然地放假。我一大早就被爱丽丝叫了出来,骑上脚踏车往事务所前进。
爱丽丝的房间位于各种商家汇集的大楼,大楼的一楼开了一间叫做“花丸”的拉面店。老板是人称明老板的年轻女性,在继承父亲的拉面店之前据说立志成为冰淇淋师傅,所以她的手工冰淇淋有职业的水准。直到现在,她还是经常研发冰淇淋。尽管拉面店因为今天是勤劳感谢节而难得休息,店里的厨房还是亮着灯、开着抽风机,从后门传出甜腻的香气。看来今天明老板也忙着做冰淇淋。
“有人在吗……”
我一打开后门,坐在圆凳上、绑着马尾的大姊姊就转过头来。
“喔,是你啊,今天来得真早。”
明老板一边说,一边把手里的大钵放在流理台上。今天明老板连挖背背心都没穿,只有在胸部裹上布条,害我都不知道要看哪里。她还是跟往常一样,太没防备了。这个人好歹要有点自觉,G罩杯的大胸部只用布条裹起来会有很深的事业线,男人很难抗拒的。
“冰淇淋还没做好喔,你傍晚来就好了啊。”
“不,我不是为了试吃冰淇淋才早上十点就跑来的。”
“藤岛也来帮忙吗?”
一头咖啡色短发的女孩突然从厨房深处的走廊冒出头来。她名叫彩夏,是我的同班同学,也是这间拉面店的店员。今天店面明明休息,结果老板跟店员都在店里,完全搞不清楚到底是为什么休息了。和平常不一样的只有彩夏身上一袭紫色洋装的便服。明老板八成除了做冰淇淋之外,没有别的兴趣了吧!
“我等一下得去爱丽丝那里。”
“为什么一大早就得去她那里呢?”彩夏一手拿着搅拌器,一边露出迷惑不解的神情。
“啊,因为今天是勤劳感谢节吧!”明老板说道。“对喔,从今年开始有鸣海在,真是太好了。”
“勤劳感谢节会怎样吗?”
于是明老板开始向彩夏说明。每年到了这一天,爱丽丝就会蜷缩在房间的某个角落或是床上一动也不动。她平常就不怎么进食,光靠Dr.Pepper这种个性强烈的碳酸饮料补充营养,到了这天连Dr.Pepper都不喝了。兹事体大,搞得整个人简直就跟行尸走肉一样。就算是一点小事,也会打电话呼唤明老板帮忙。从今年开始,这件差事就落到我的头上。
“那、那意思就是说,藤岛今天一整天都要跟爱丽丝同床度过啰?”
“话是这么说没错——等等,同床是什么意思,连我都爬上床去不就什么都做不了吗?”
“你可以帮她梳头和保养头发。”
“那是彩夏的工作吧。”
“或是抱着她,跟她一起睡午觉。”
“那是彩夏想做的事吧!”
明老板带着不怀好意的笑容,插嘴说道:
“今天的爱丽丝很有趣喔,简直就像感冒的猫咪一样乖巧。只有今天抱她不会吵闹,鸣海不妨也试试看。”
我才不要,哪里有趣了。
看来继续待在厨房里,话题会越来越脱线,所以我赶紧爬上逃生梯,前往三楼的侦探事务所。爱丽丝正身着丧
服,跪坐在床上进行默祷。为什么要穿丧服呢?是因为她认为这一天是安息日,所以刻意营造教会的气氛吗?除此之外,新增的5.1声道喇叭大声地播放海顿的“创世纪”。我听到头都痛了起来,爬上床去调小音量。
“你在干什么?”爱丽丝掀起黑色的头纱,挑起眉头问道。
“没有啊,觉得很吵。”
“你没道听不到墙外传来尼特族们的哀叹吗?”
听件到的话,我就不会来这里而是去耳鼻喉科了。
“刚刚在楼下的时候,明老板告诉我直到去年都是由她来帮忙的。”
一明老板跟你可不一样,连空调遥控器的按钮都一声不吭就帮我按了。”
那是因为你比平常乖巧,明老板觉得很有趣才帮忙的。
“还是你要明老板来帮忙?我去叫她来就回去了。”
我一如往常夹杂着叹息声回应,结果要离开床铺时却发现衬衫的袖子被紧紧抓住。吓了一跳而回头转身的我,看到爱丽丝在我背后露出迫切的眼神。
“你不是说真的吧?”
“咦?你希望我回去我就回去啊!我会请明老板来代替。”
“有人叫你这么做吗!”
“没有,那你觉得我比较好吗?”她这么怕被当做猫耍啊?
“我可没说你比较好!”
我把手放在额头上,露出苦恼的神情。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你要我不请明老板来帮忙就直接回去吗?”
“你到底是怎么想的才会得出这种无意义的结论来!”爱丽丝大力敲击床单吼叫道。我被吵到开始觉得一切都无所谓了。
“那你要我先做什么?”
爱丽丝气得鼓起腮帮子,拉起丧服的长裙摆后立起膝盖,手指后面的电脑大军说道:
“从逛网站开始。”
我虽然已经当了爱丽丝的助手一年,但是直到今天为止,其实我并不清楚没有事件的时候,爱丽丝究竟是如何度日的。
爱丽丝把电脑键盘推向我之后,先命令我收集全世界所有布偶的相关讯息,并且在社群网站上发文。她很认真地说明布偶的设计、缝制和抱起来的感觉等等。
然后是收集有关Dr.Pepper的讯息。只要是关于Dr.Pepper的事情全都要调查一遍,还会为它盲目地乱花钱。所以尽管爱丽丝并不喜欢枪与玫瑰乐团,却拥有五张“Chinese Democracy”专辑(注:枪与玫瑰乐团发行这张专辑时有和Dr.Pepper合作)。只要一找到留言板上批评Dr.Pepper难喝或是有药味的发文,她就会(乍看之下)有条有理地反驳对方。当然今天爱丽丝只是口述这一切,由我负责敲键盘。
“……这些都是你每天的例行公事吗?”
我用累坏了的声音询问爱丽丝,放在键盘上的手指也已经微微地发抖。
“当然啦!Dr.Pepper的名誉非得由我来守护不可!”
那是饮料公司的工作吧?我很想反驳却又把话吞回嘴里。我当了一年侦探助手学到一项真理——就算说对的话也不见得会有人得到幸福。
可是就算如此,为什么我得代替爱丽丝敲键盘呢?
“因为上帝规定安息日不准工作,所以也不可以操作机器。据说犹太人当天连电梯的按钮都不能按呢。”
“……用嘴巴指示我不也是一样的吗?”
“其实这里指的工作是《出埃及记》第三十五章所记载的‘建设帐幕’。圣经里原本关于安息目的禁忌就只有记载不可以生火,其他事情都没有具体说明,所以学者们解释时也很苦恼。但是因为安息日之后的小节列举了许多建设帐幕的工作,于是学者们认为这一定就是神明所禁止的‘工作’。当然经过三千年之后,关于工作的解释经历许多延伸,有时候变得更严格,有时候变得更宽容。”
“啊……”所以呢?
“工作又不包括讲话,我现在只是在讲话而已。”
“你还真会解释啊!”
在爱丽丝的连番炮轰之下,我在各处网站留下足迹。这时候,我下定决心要趁今天问她一件我从之前就很在意,但是不知为何问不出口的问题。
“爱丽丝,你是基督徒吗?”
“怎么可能。”她耸耸肩。“我没有任何信仰。所谓的宗教就是为了回答小孩的疑问而创造出来的东西,例如为什么不可以杀人;为什么不可以偷东西;为什么星期天要去教会。信仰能给予这些问题非常明确的答复,也就是说,会被力量远比自己强大的某人给斥责。不过童年结束的时候,我们就必须跟宗教道别了。”
“这样啊。”
相当讽刺的看法,但也是很爱丽丝式的看法。
“那你干嘛搞什么安息日之类的?”
“因为我也是软弱的小孩,偶尔也需要利用一下。”
“利用?”
“对。因为宗教的意义追根究柢就只有一个,能让人放松精神,可以把一切的思索和苦恼都交给绝对的存在。就算是你,这辈子应该也有向谁祈祷过吧!”
“嗯……是有过啦。”
“所以说我的宗教观念跟大部分的日本人一样,不觉得宗教是什么特别的事物。神明应该是存在的,但是彼此都没闲到可以二十四小时去在意对方。”
“所以今天是在意的日子吗?”
“对,就跟你们只有在圣诞节跟新年参拜的时候会在意神明一样,我是在十一月二十三日这天净身度过。”
觉得好像被迫听了一长串跟问题没关系的回答,不过我大抵上是同意的,只是还是有点介意的地方。
“这样听起来,爱丽丝好像无论神明是怎样的存在都不在意?”
“是不在乎啊,就算是沙丁鱼的头我也会信。”
“不过常引用圣经的内容呢。”
爱丽丝听到问题的瞬间安静了下来,还转移视线,是很难得的反应。
“因为以前在家里的时候,被迫念了一堆。”
家里。爱丽丝的老家……
我完全不知道爱丽丝是如何来到这间位于各类商家汇集的大楼三楼房间,她自己也只表示是为了逃离原本的家庭。结果我那时候还是没能仔细问清楚,这不但因为爱丽丝当时流露出宛如十一月阴天般的寂寞笑容,也因为彩夏突然打开房门冲了进来。
“爱丽丝、藤岛,我端冰淇淋来啦!”
活力充沛地冲进事务所的彩夏,一手端着盛放冰淇淋的托盘,眼睛瞪得圆滚滚地站在卧室的入口。
“藤岛啰哩八唆地说了那么多,结果还是今天一整天一起待在床上嘛!”
“咦?啊,没有啦,这是因为爱丽丝拜托了我很多事情。”
“怎、怎么这样说。”爱丽丝推开我,为了躲避彩夏而往床里缩。“我没有让他闻味道,也没有跟他一起睡,更没有让他碰到我的内衣、袜子和睡衣,你没有理由责备我!”
这番话完全伤害了我身为人类的尊严,可以不要那么详细地辩驳吗……
“真的吗?连抱抱都没有吗?”
“当、当然没有啊!”爱丽丝踢开我的脚,避开我。就算是隔着黑色面纱,也看得出来她满脸通红。
“那我来抱抱!”
彩夏端着托盘爬上床来,把托盘往小茶几一放就冲向爱丽丝。爱丽丝还来不及抵抗就被往后一转,抱到彩夏的大腿上。
“为什么你每次来都要抱我!”
“因为这个姿势才方便喂你冰淇淋啊!”
“我可以自己吃冰淇淋啦!”爱丽丝生气了。
“而且让我抱的话,藤岛才不会跑来抱你喔!”
“这是什么怪理由!还有爱丽丝为什么一副有点接受的样子!”
我狂敲床单猛烈抗议,但是两个女人的注意力已经转移到冰淇淋上了。
“这次的冰淇淋是用米做的。”
“嗯,真的耶,是米的味道。没想到我居然会有一天为了米的味道而感动……”
爱丽丝喃喃自语,说只能佩服明老板的手艺了。
“对啦!今天是那个什么尝新节,也就是收割节吧!所以明老板才特地做了这种米口味的冰淇淋。”
“托明老板的福才能度过一个好除夕。”
“除夕?”因为彩夏露出迷惑的神情,转过头去的爱丽丝一对上彩夏的眼睛,就把刚刚对我说教过的话再提一遍。
“这样喔,那就表示今天爱丽丝不能当侦探啰?”
“就是这么一回事。”爱丽丝耸耸肩。“对于安息日来说,会产生报酬的工作是最被避讳的。”
“如果有客人上门怎么办?”
“今天就只能请对方先回去了。”
“咦!这样好可怜又好可惜喔!不是还有藤岛吗?他是助手吧!”
“与其把客人交给他,还不如请对方去做儿童电话谘询。”
对于爱丽丝来说,这点程度的讽刺还算客气的了。我是指对于爱丽丝而言。
“首先呢,侦探助手只能算是助手而不是代理侦探,就像月亮不能代替太阳
一样。我已经跟鸣海本人说过五百次以上了,他不适合当侦探。”
“那只要有人当代理侦探就行啰?”
“……嗯?”
“我想当一天侦探!”
因此,今天就由彩夏担任代理尼特族侦探,而我负责的第一件工作就是在玄关的招牌“NEET侦探事务所”的开头贴上“伪”的标签。
“如果客人以为我是真的侦探而来的话,就变成诈欺了!”彩夏如是说道:“我当侦探,爱丽丝当洋娃娃喔!尽量不要讲话、不要动喔!”
“呜呜呜呜。”
一袭丧服的爱丽丝乖乖坐在彩夏的大腿上,看起来真的像洋娃娃一样。为什么爱丽丝会乖乖接受这个提议,是因为彩夏威胁爱丽丝不让她体验侦探生活一天,她就要帮爱丽丝洗澡。
“算了,随便你。反正我今天下定决心要平静度日,客人也不是那么轻易就会上门。”
“那,藤岛,你赶快打推销电话啊!”
“推销?”
我和爱丽丝同时发出抓狂的声音。
于是我走出事务所,爬下逃生梯到一楼,第一通电话是打给阿哲学长。他遭到我就读的高中退学,现在是职业的柏青哥高手,也是个不折不扣的尼特族。
‘啊?给你案子?’手机传来阿哲学长不高兴的声音。
“嗯,如果你有什么困扰,彩夏侦探可以帮你解决的样子。”
‘喂!你以为今天是什么日子啊!今天可是勤劳感谢节喔!是我们尼特族躲在家里颤抖不已的日子。帮我跟彩夏说,我明天再陪她玩。’
我只好挂断电话,放弃阿哲学长。接下来是打电话给宏哥,他是专靠欺骗女人维生的小白脸。
‘咦?现在吗?我在宾馆啊。嗯,今天不会出门。啊——那个女生正在冲澡。没有啦,是今天第一次遇到的女生,她主动跟我搭讪的。嗯嗯,因为今天是勤劳感谢节,所以我不主动搭讪,只接受女生搭讪。’
我叹了一口气,挂断电话。接下来是打电话给少校,他虽然是大学生却老是翘课,算是半个尼特族。
‘我今天一步也不会踏出家门的。当然啊!万一不小心做了什么劳动,可是会受到对方感谢的。这样我不就失去当尼特族的资格了吗?’
我因为受够了少校而挂断电话。最后苦恼了很久,才打电话给第四代。他是混黑道的。
‘少说蠢话了。’第四代所言正是。
被第四代给挂了电话,我束手无策。算了,没客人上门是和平的象征。我躺在放置于拉面店后门前空地的巨大木制台子上,仰望鼠灰色的狭窄天空,冬天的气息仿佛现在就要从云朵上掉落下来。这样的假日就像爱丽丝所说的,应该要安静度过才是。
不过天黑之后,还是有客人跑来了——是玫欧。
“有人在吗……咦?”
我听到拉面店门口的方向传来听过的女孩声音。我把扫帚和畚箕放在门口,走到路上。咖啡色的肌肤、带着笑容、粗大发辫甩啊甩的女孩看到我之后就笑得更加开怀了。
“……玫欧?”
“助手先生!”
玫欧兴高采烈地跑向我,抱住我的手臂。虽然上半身套了厚重的运动外套,下半身却一如往, 常是牛仔热裤。都十一月了,我不禁担心她会不会冷。
“花丸拉面店怎么没开呢?发生什么事了吗?”
“啊——因为今天是勤劳感谢节。明老板也跑去喝酒了。”
“好可惜喔,人家本来想吃拉面跟冰淇淋的。”玫欧噘起了嘴,盯着拉下铁门的店门口。突然用力把我的手往她的方向拉:“好险有助手先生在!”
玫欧小我两岁,出生于泰国。因为母亲和日本人再婚,她童年时就来到日本。虽然有时候日文怪怪的,但是沟通上没有问题。她曾因为某件事来拜托我们,事情解决之后,偶尔会跑来花丸拉面店玩。
“爸爸今天呢?”
玫欧的爸爸虽然不是真的黑道,但也算是在道上混的。他主要的工作是负责照顾在日本风化场所就业的外国人。说实话,我不是很想见到他。
“因为今天是那个什么勤劳感谢节,所以爸爸要去平常有往来的店家打招呼,开慰劳餐会。现在他正在玫欧不可以跟去的夜店巡回。”
原来如此,黑道的世界也有勤劳感谢节。
“我也想见侦探小姐!我们一起去吧!”
玫欧拉着我的手往逃生梯前进,我连说爱丽丝现在没空的时间都没有。
“议长小姐也在!哇!为什么侦探小姐要穿上全身漆黑的漂亮衣服呢?我也要抱抱!”
玫欧一踏进事务所就兴奋了起来,爱丽丝害怕得像猫咪倒竖起毛一样,彩夏也不自觉地把爱丽丝往背后藏。
“玫欧!要抱爱丽丝就要先洗手漱口!”彩夏严格地命令。“是!”玫欧听了命令之后就乖乖地跑向流理台。
“不要讲得一副只要洗过手、漱过口就可以抱我的样子!”爱丽丝虽然愤慨不已,但是玫欧已经跑回来,马上就往床上冲。
“议长小姐已经帮侦探小姐梳过头了吗?”
“梳过了,因为这是我的工作。”
她们两个第一次见面是在之前棒球比赛的时候,之后由于玫欧常常来拉面店玩,感情很好。玫欧会叫彩夏议长小姐是因为彩夏当初很得意地自我介绍说:“我在学校是担任中央园艺议会的议长喔!”在玫欧的想像中,彩夏似乎只要一踏入学校,学校各地的花草都会跟她打招呼。
“可是,为什么议长小姐身上披着侦探小姐的睡衣呢?”
你问了个好问题!彩夏听了玫欧的问题,马上整个上半身前倾,爱丽丝的水蓝色小熊睡衣也从她的肩膀滑落。
“我今天要当一整天的侦探喔!虽然是假的。”
玫欧的眼睛闪闪发光。
“那请议长小姐做一些像侦探的事!”
彩夏打开双腿、站在床上,把爱丽丝仿佛洋娃娃似地夹在腋下,挺起胸膛说:
“我是尼特族侦探,是死者的大便!”
“是代言人吧。”死人又不会大便。(注:日文中“大便”与“代言”发音相近)
“助手先生还吐槽耶!好好喔。”
居然逗得玫欧更开心……爱丽丝也已经因为惊讶和绝望而说不出话来,瘫在彩夏的腋下。我待在这里的意义早就不存在了吧。如同字面所示,三女成奸,三个女人乱成一团。当我觉得差不多该回家而站起身时,爱丽丝抬起头来发出哀叹。
“鸣海,你难道想逃回家吗?”
“没有啦……因为现在这种状况,我再待下去觉得很不好意思……”
“我也一样啊,你居然想把这种痛苦全部推给我一个人。你不在,谁来阻止这两个人暴走?”
我耸耸肩,朝冰箱前冰凉的地板坐下。
“玫欧有什么事情想拜托我吗?”
“什么都可以吗?”
“就交给伪尼特族侦探吧!”
“我想跟爸爸结婚!”
“这得拜托送子鸟了。”
为什么是拜托送子乌!也太跳跃了吧!
“那我要跟助手先生结婚!”
“天底下只有一个藤岛,所以不可以喔!”
“咦——”
不觉得对话内容很有问题吗?
玫欧和彩夏回家之后,我因为留下来处理助手的业务,走出事务所时已经完全天黑了,连吐气都是僵硬的白色。用手机确认时间,发现已经凌晨一点了。因为陪着爱丽丝听了一天“创世纪”和“四季”,我整个人昏昏沉沉的,除了苦行之外找不出其他形容词。
当走下逃生梯时,我不经意地望向低矮的楼房,眺望车站的方向。铁轨的另一边是繁华的街道,店家的灯火依旧辉煌,路人的人影络绎不绝。灯光照亮了在大楼的看板上的女演员,她手里捧着新的巧克力商品,向大家微笑。行道树上的红绿LED灯忽明忽灭,耳边好像传来圣诞歌曲。
十一月被城市冷漠地抹消忘却。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商人一过了万圣节就马上开始摇旗呐喊,把大家的注意力导向圣诞节。毕竟现在已经是冬天了。
我从大楼间牵出脚踏车,拉紧牛角扣大衣。
当我踩下踏板、骑出死巷时,发现前方微弱的路灯下方,有一群人围成一圈坐在马路上,看起来聊得很快乐。大家手上的小杯酒和罐装啤酒闪闪发亮,圆圈中央放了用枯枝和报纸当燃料的灯油罐。
“……所以说那个老头的内部机密不能信啊。”
“笨蛋!吵死了!明明到第四场比赛还都我赢的。”
“阿哲还不是相信什么最高设定的情报,一大早就东奔西跑的。”
我马上发现四个男人中有一位是阿哲学长。除了体型之外,这种北风呼啸的日子还只穿一件短袖T恤的男人可没几个。其他三个欧吉桑是裹着磨破的运动服、薄薄的羽绒外套或是沾满油垢的风衣。
“喔!鸣海,你还在啊?”
阿哲学长最先发现我,向我举起手上的小杯酒。其他人也跟着转过来看我。大家都晒
得黝黑,没有修剪的胡子里掺了一些白胡须。每张脸我似乎都见过。
“学长,你在这种地方做什么?大半夜的在路上烤火,当心居民通报消防队来。”
“不要那么死板嘛!因为勤劳感谢节结束了,我们在开庆祝酒会。而且我们直到刚才都在签赌站看赛马,因为裴先生大输而森先生大赢,所以也算帮森先生庆祝和安慰裴先生。”
“哼,为什么这么冷的天我还得用白来水干杯呢?”
头戴广岛鲤鱼队帽子的欧吉桑是阿哲学长口中的裴先生,他小小声地抱怨道。仔细一看,他手上原本应该装茶水的宝特瓶的确是透明的。
“如果花丸拉面店有开的话,现在我们应该在吃拉面啊!”
森先生模样奇怪,童山濯濯的头上贴了好几块OK绷。他一手拿着罐装啤酒,另一只手拿着烤鸡串。
这些人是跟阿哲学长等尼特族侦探团成员要好的街友,我记得他们应该是居住在附近的公园。不过最近都没看到他们。
因为我跟街友们并没有交情,点点头打完招呼就要骑上脚踏车走了。结果竟然被阿哲学长抓住领子:“鸣海你也来啊。”
我不得已只好把脚踏车停在路边,缩起身子坐在阿哲学长边烤火,同时环视三个人的脸。裴
先生看起来一副不太高兴的样子,森先生则是醉到连头皮都发红。叫不会喝酒的我参加酒席,是
要我怎么办呢?
而且大家都是街友,也是我不太想接近的一群人。阿哲学长、少校和宏哥总是轻松地和他们一交谈,大家究竟都聊些什么呢?
一直不开口的话气氛也很奇怪,我打破沉默。
“……嗯,好像很久没有看到大家了。我还以为你们搬家了。”
“我们是搬家啦。”
第三个人小声地回答。对方戴着眼镜、一头乱发,手里握着口袋瓶的威士忌。如果穿上白
衣,看起来就像孤僻的大学教授。记得这位欧吉桑应该叫银二,是街友村里的领袖人物。
“公园来了一些怪人,工程应该要开始了吧。”
“工程?”
“你不知道吗?那边马上要变成‘海克力士公园’了。整片公园几乎都会被改建成五人制足球场。”
“啊〡—”
我想起来了,就是那里的公园吗?
这件事之前在媒体上闹得沸沸扬扬的。运动用品大公司“海克力士”向区公所买下公园,想进行全面改建。电视台一播报这条新闻,民间团体就开始抗议:“原本住在这里的街友们要怎么办!”
“那件事情结果如何?”
“就没有结果。”银二先生撇撇嘴,喝了一口威士忌。“什么办法也没有。能待的时候就
待,被人赶了就走,只是这样而已。”
学长问道:“你们不是也有去抗议吗?什么人权之类的。”
“我们怎么可能会去做那种事?”
银二先生直勾勾地看着阿哲学长,又灌了一口酒。
“抗议有什么用?只是徒增麻烦而已。我们能待就待,有人帮我们闹事让工程延后就好。我一
们没有必要自己动手。”
我总觉得银二先生的口气好像是在分析别人的事。也许我应该说他很理性才是,毕竟他说的都没错。
“而且义工里混了诈骗集团。”
我看了看银二先生的脸。
“诈骗集团?”
诈骗街友能干嘛?大家又没有钱。
“我们没有地址,拿不到生活补助费。”
森先生微笑地向我解释。
“所以就有人假装亲切说要给我们地方住,其实是监禁我们后夺取以我们的名义申请的生活补助费。已经有好几个同伴上当了,多亏银二先生盯着那些骗子,他们才终于销声匿迹。”
“居、居然有这种事。”
这世上也是有人什么坏主意都想得出来。
“还有本来以为要我们当排队大队的工作,结果是骗我们付买东西的钱。”
“银二先生对于这些事情都了若指掌,所以帮我们跟对方谈判。”
“是你们太无知了,才会被那种人骗。”
所谓排队大队是指受雇于转卖商品的人,在受欢迎的游戏软体等商品开卖那天负责排队。可是也有诈骗集团的转卖业者,不肯支付街友买软体的钱。光听大家说就觉得心情越来越沉重,连喉咙深处的口水都凝固成一块一块的。
不管怎么说,对方毕竟是无家可归之人,所背负的阴影明显地比悠哉的尼特族沉重多了。总觉得很多事情不能问,光是靠近他们就觉得心情沉重。
“已经这么晚了,我先走一步。”
当我正想这么说的时候,背后突然照来强烈的灯光。
“你们已经开始啦!我也来干杯!”
灯光消失后,出现了一个娇小的人影走进路灯温柔的光线中。对方有着一张貌似小学生的娃娃脸,身着迷彩服、头戴安全帽和护目镜。少校也来了。
“银二队长!森先生和裴先生!连藤岛中将也来了!艰辛的十一月二十三号终于过去了,我们一起去厚生劳动省(注:日本中央政府机关之一。包含管理劳工、医疗、福祉等业务),用二十一门迫击炮轰它个一百连发吧!”谁赶快来逮捕这个危险的家伙。
“你怎么背了这么多东西?”
阿哲学长看了少校背上的大背包发问。那个大背包看起来可以塞进三个少校。
“今年冬天,我们队上要去富士山进行一个月的大规模游击战,所以我从现在开始锻炼。”
以防万一,我还是提醒大家他是指生存游戏的游击战。
“你再继续翘课很危险吧?”
“学校归学校,生存游戏归生存游戏。”
“阿均,你不是说在学中要考到技师辅佐吗?今年去考了吗?”
因为银二先生突然发言,吓得我转过头去看他。
“那个太麻烦所以我放弃了。虽然教授一直念我念个不停,不过创业胜于研究啊。”少校来到我身边伸出手烤火。
“这话是没错,阿均还是大三吧!反正教授只会叫你当免钱的维修机器工人,进了研究所也只是当教授的佣人,教授不但什么都不会帮你,还会抢你论文通讯作者的位子。”
“我可没有糟蹋银二先生教我的知识喔!虽然我不会去上班。”
我交替看了两人好几次,均是少校的名字对吧!我不知道原来他们那么要好。而且虽然我听不懂他们的对话内容,但是银二先生以前应该做过关于研究之类的工作吧!
裴先生这时候插嘴说:“少校不是说想做飞弹吗?”
“我想开发谁也看不到、摸不到的战斗机。”那谁也坐不到吧。
“帮我们做睡觉的时候,可以自动宰了臭小鬼的机器。”
坐在火堆另一边的森先生探出身子,眼神认真地对少校说。
少校问道:“发生什么事了吗?”
“你没听说吗?就是狩猎街友的事啊!难道新闻没播吗?”
“啊……”
少校偷瞄了一下我跟阿哲学长。这么一说,我好像有在网路上看到。因为我几乎不看电视,并不清楚时事。
仔细询问之下,才知道车站四周的街友最近陆续遭到恶质的欺负。趁街友睡觉时浇冷水或是丢石头进瓦楞纸箱的房子里还算是小儿科的恶作剧;有人丢鞭炮或是水鸳鸯,甚至还有人洒图钉或铁钉。据说已经严重到有人受伤了。
“你们没报警吗?这么夸张了总不能置之不理。”
“警察是有在行动,但我们毕竟是无家可归之人,警察不可能一整晚帮我们巡逻守夜。而且最近恶作剧的程度越来越过分了。我因为公园越来越难待而跑到铁路桥下,结果七、八个人一起遭到攻击。我们睡到一半的时候突然发出很大的声响,然后头顶就好像着火一样。”
森先生这么一说,少校就掀起护目镜,绕过火堆,走到森先生身边。少校伸出手来,抓住森先生剃得一干二净的头。
“喂、喂,很痛耶!你在干什么!”
少校剥开森先生头上的oK绷,还用手指抚摸伤口。当少校舔吮自己的手指时,我们都吓得说不出话来。
“……这应该是‘平屋模型店’卖的0.31g semibio超精密弹。”
“你在说什么啊?”
阿哲学长很担心地盯着少校的脸看。
“我是说打到森先生的子弹,照理说这种子弹两年前就已经停止贩卖了,真是令人无法置信。”
令人无法置信的是你的观察力啊!不过重点不是那里。
“……子弹?”
“应该是用空气枪攻击的,看来可能是改造过的枪枝所造成的伤口。”
“喂!别再乱摸别人的头了。”
森先生拨开少校的手。
“那些狩猎街友的人应该是武装过的吧?人数跟装备呢?”
“我哪知道啊!黑暗中突然觉得头顶好像被什么东西刺伤,跳起来一看,发现其他人也是一边滚来滚去一边大喊好痛
好痛。除了我们之外,谁也没看到。”
“远距离射击吗?哼,如果是0.31g的BB弹应该可以打得很远。看来他们也准备了夜视镜。但还是得去现场侦查一次才会明白。”
银二先生回应道:“阿均你在说什么?这件事跟你无关吧!”回过头来的少校重新戴上护目镜,厚重的镜片下是扭曲的冰冷眼神。
“当然很有关系,这事关军人的面子问题。”
阿哲学长说“你在胡扯什么”。少校继续说:
“身为军人却攻击非战斗人员,是最低劣又最过分的行为。同为军人一分子,我绝对不会放过他们。”
*
可是我又不是军人(当然少校算不算军人也令人存疑),跟街友们也没有深交。
所以对我而言,事件真正的开端是几天后——十二月第一个星期三的放学后——的一通电话。当时我人正好到花丸拉面店,把脚踏车停在店铺后头,用原先握脚踏车把手的手取出手机。
打电话来的是位稀客。我深呼吸之后,抬头看看冬日的晴空才接起电话。
‘是少年吗?好久不见,你好吗?难得我送你十月公演的门票,你不来害我们好寂寞喔!’
“啊,不、不好意思,我最近一直很忙。”
今年夏天我接受第四代的委托,帮忙举办表演活动。今天打电话来的是该乐团的主唱。她是位很有趣的女性,但是讲起话来滔滔不绝使得听众容易遭到她洗脑,所以跟她聊天非常费力。我又再度深呼吸,把手机换到左手。
她在电话的另一头降低音量说道:
‘这次也是关于侦探方面的工作,是我朋友需要帮忙。’
我用单手停好脚踏车,回到拉面店的后门,坐在成堆的老旧轮胎上。
“呃,又是演艺圈的人吗?”
‘嗯,她听到关于你的传闻,有事情想请你帮忙。’
我用脚在地上画了几个圆圈。对方想找我帮忙竟然是因为听了关于我的传闻。
之前我也曾经透过这位主唱的介绍,帮忙解决一位艺人的问题。内容牵扯到威胁信和偷拍,是起无可救药的事件,最后也是用不得已的办法解决的,详情就留到改天再说。现在最重要的是侦探事务所以奇怪的方式在演艺圈广为人知。
‘有人说过,演艺圈充斥冰冷且闪亮的光线和声音。在这个世界里,就连求救的声音都会惨遭淹没,谁也听不见。’
我屏息静静地聆听电话另一头的声音。她的声音真的很特别,不光是唱歌,连讲话的时候都可以感觉到她的声音像是在溶化前就沁入肌肤的雪花一般。
‘所以我们才会需要像你们这样愿意倾听的人。’
对方介绍的委托人在当天深夜来到花丸拉面店。当时拉面店即将休息,只剩我和明老板两个人在打扫厨房。拉下一半的铁门传来客气的敲门声,抬起头来可以发现窗户另一边的纤细身影。
“……请问,这里是花丸拉面店吗?”
窗外传来女孩询问的声音。
“我们已经休息了——” “啊,应该是我的客人。”
我打断明老板的话,前去开门。当我正要弯腰钻过铁门时,眼前突然出现一张脸,两人撞成一团害我眼冒金星。
“……好痛!”“好痛!”
我跌坐在地上,揉着自己的额头。看到对方也是一样坐在地上,我才发觉应该是我们同时都想钻过铁门才会撞上的。年轻女孩戴上滑落的太阳眼镜,一边站起身来一边说:“对、对不起,你没事吧?”结果踩到自己的围巾又跌了一跤。
“你、你还好吧?”
当我扶她起来的时候,女孩红着脸庞捡起太阳眼镜,拉低了毛线帽遮住表情。
“真的很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她说了约莫七次对不起,之后也一直扭扭捏捏地搓着手,不肯转过头来。柔软蓬松的头发染成明亮的褐色,一路低头又戴着太阳眼镜和毛线帽让人无法分辨年龄,不过我想应该跟我同年或大我一岁。
“对方打电话通知过我了,是夏月结衣小姐对吧?”
“是,我是。”
此时她才终于抬起头来。对方明明戴着浅褐色的太阳眼镜,四目相对时我还是觉得有根砂糖做的桩撞击我的胸口。这就是偶像,一眼就能看出她是偶像。她不单只是普通的美女,全身上下还散发出经历数万人的视线才能琢磨出的光辉。
不仅如此,我还对她的脸蛋有印象。可是究竟是在哪里看到的呢?我平常根本就不看电视,连她的名字也是今天才知道。
大概是因为我太肆无忌惮地盯着她看了,她立起衣领遮住红通通的脸蛋,往后退了几步。此时背后传来明老板的声音。
“喂!鸣海,你在干嘛?是客人吗?”
明老板拉起铁门走了出来,看到结衣时小声地说道:“咦?你……不就是最近车站海报上的女明星吗?”
“不、不、不,那不是我。”
结衣吓得整个人跳了起来,两只手举到脸前挥啊挥的,脸也变得更红了。
“没有啦,其实那是我没错。但是请不要当面对着我说。”
明老板这么一说,我也想起来了。最近贴满了车站的柱子和墙壁的海报用的就是她的照片。那应该是运动用品厂商的海报。难怪连不看电视和杂志的我都会知道。
“我不太习惯当面被认出来,呃,可以请你们假装不知道吗?”
结衣的声音细若蚊鸣。我和明老板面面相觑,对方是偶像吧?如此害羞的个性做得来艺人这行吗?
“可、可以先让我进去店里吗?如果让其他人发现我,可能会给你们添麻烦。”
“啊,是,那请先到事务所来。”
明老板惊讶地看着我。我合掌向她道歉后,带结衣绕到店后面。爬上黑暗的逃生梯时,背后传来断断续续的脚步声。不发一语的状况让气氛十分沉闷。我想在让她见爱丽丝之前说明事务所的背景和询问她的委托,于是在逃生梯的平台上转过身。
“请问——”“请、请问——”
刚好结衣也因为想问我话而抬起头来。当我们同时说话时,就连黑夜中也可以发现她又通红了脸蛋,慌慌张张地挥手。结果就是她失去平衡,整个人往后翻到差点跌倒。我赶紧抓住她的一手,把她拉回来。
“对、对、对不起。”
结衣紧紧地抓着我的手辈。从刚刚开始,她的模样就让我很担心。把她拉上逃生梯平台后,她赶紧放开我,一路后退到扶手边去。
“你、你一定觉得我是个奇怪的人吧?”
我忍不住说出真话:“对啊,很奇怪。”结果结衣两手捂着脸,蹲了下去。
“我、我、我从以前就很容易紧张,而且,我们等、等一下要去见的藤岛先生听说是很了不得的调停人。”
“不是调停人啦!谣言是传成什么样子了?”
“咦、咦!?”
“啊——不是啦。不好意思现在才自报姓名,我就是藤岛鸣海。”
远处微弱的萤光灯照亮了我们所在的逃生梯,两人暂时陷入寒冷的沉默。
过了一会,蹲在地上的结衣才抬起头来,用仿佛寻找北极星的眼神询问我:
“就是你吗?你就是那个一句话就能号召五百名黑道的藤岛先生吗?”
“那是无凭无据的谣言!”
“可是、可是可是,我听说了很多关于你的传言喔!例如来表演会场闹事的小混混光是听到你的名字就吓跑了,还整垮了中国黑帮的银行,甚至比警方还早发现秘密贩卖毒品的——”
“我不过是个高中生,请你也用常识思考一下!”我敲敲自己穿着制服的胸膛。虽然只听到事情的部分细节,但我心里还是有底,这反而让我更火大。这下谣言不只长了尾巴,甚至还夹带了一连串的羽毛、螺旋桨和机关枪。
“是、是这样啊?”
结衣抓住自己的两只耳垂,夸张地深呼吸,让自己冷静下来。
“不好意思,我整个人陷入混乱。我每次都这样……很容易就慌张起来。”
“总是这样吗?亏你还能从事跟电视有关的工作。”
我虽然打算忍下来,却还是流露出受不了的口气。结衣听了显得更为畏缩。
“现场直播的时候,我的脑袋会陷入一片空白;演唱会的时候因为是在一大群陌生人面前表演,偶尔甚至会昏倒。”
容易紧张或是怕生也该有限度吧!这种人为什么要从事像偶像这类观众越多越好的工作呢?该不会委托我们的事,是要我们改掉她容易紧张的坏习惯吧?
“所以我们要去见的调停人不是藤岛先生,而是另有其人啰?”
“就说不是调停人,是侦探。”
“侦……探?”
当我正想询问对方是如何向结衣介绍NEET侦探事务所时,楼梯上方传来慌张的开门声,所以我和结衣都安静了下来。柔弱的脚步声在即将步下楼梯时停了下来。出现在我们眼前的是水蓝色的睡衣和反射路灯微弱光线的亮丽黑发,是爱丽丝。她眼睛睁得大大的,直盯着
我和结衣瞧,脸上显现出宛如落日映照般的光影渐层。
“——干、干嘛拖拖拉拉的?是客人就赶快带来事务所啊!”
“啊,嗯,你不需要出来迎接我们,我现在正要带过去啊。”
我心想她最近还真的挺常跑出来的。
“你说谁出来迎接你们?”
“不是吗?要不然你为什么要跑出来?”
“那是因为你一直不带客人来,我才跑来叫你。”
那不就是迎接吗?
“呜、呜呜,反正快一点就对了。”
爱丽丝挥动一头长发,转身回到事务所并且用力地关上大门。我叹了一口气,转身过去看了看结衣。
结衣的表情则是跟我想像的一样:张大嘴巴,全身僵硬。
接下来我要做的事情虽然愚蠢,却是助手重要的工作之一。
“我知道怎么看都很难信服,不过她就是侦探本人。”
“我不是普通的侦探,是尼特族侦探。”
背后传来爱丽丝的声音。我吓了一跳转过身去,打开一条缝的事务所大门又关了起来。
“……那、那、那个、那个个子娇小的女生吗?”
结衣指着308号房的房门,终于说出话来。
“虽然她个子很娇小,但是办事很牢靠,你尽管放心。”
我一边说明一边心想:
如果爱丽丝愿意平常时也跟万圣节的时候一样,装扮成福尔摩斯的样子,顾客会更容易相信她吧!
带领结衣进入事务所和走进位于事务所深处的寝室之后,她就摘下太阳眼镜,把眼睛睁得更大了。但是她的目光却不是停留在冷风呼呼吹拂宛如六甲山山风的空调,也不是填满三面墙壁的电子机器,而是床上满坑满谷的布偶。
“……哇!这是Steiff的彼得兔!是、是正牌的吗?哇!这只白熊是Kosener的新商品吧?它应该还没开始卖啊!”
“嗯、嗯?你看得出来啊。”
坐在床上的爱丽丝,放下键盘,看着结衣的脸。
“因为我的房间也是这种感觉!可是你床上有好多我想要却找不到的布娃娃!好棒喔!这只黑猫是JELLY CAT的限定商品耶!”
“那是我靠着自动出价程式在网拍上抢到的,是连战七天的战利品。”
爱丽丝得意地挺起胸膛。
“好好喔,我可以摸摸看吗?”
“嗯,没问题,你上来吧。”
结衣小心翼翼地爬上床,举起兔子、猫咪、小熊和海豚的布偶紧紧拥抱。
“这只布娃娃上还挂着吊牌,又是骨董,一定很贵吧!” “六零年代之后的缝制很粗糙,我不喜欢。”“标号居然是个位数!咦,究竟要怎么做才能买到呢?”“我拜托挪威的采购……”
这两个女人开始为了我完全不懂的话题而兴奋,我可以回家了吗?
“我有这只兔子系列的新颜色样本喔!”
“咦?你是怎么拿到手的?我连要出新颜色都不知道。”
“跟我有交情的造型师亲戚是这只兔子的设计师,想要吗?”
“当然想要!”爱丽丝四处乱跳。“你有什么想要的布娃娃也跟我说吧!就当作是交换。”
“那那那,我想要跟这只猫头鹰一样的。”
“进货了我立刻跟你联络。要是有货马上就会寄到了。”
“太棒了!”
结衣在爱丽丝的床上滚来滚去,这人到底是来干麻的啊?
“喔喔喔,人家好想住看看这种房间喔!手里抱着一堆布娃娃,一整天滚来滚去的。无论是小熊先生还是小猫小姐还是兔子妹妹……” “放、放手!我不是布娃娃!”
她果然还是抱了爱丽丝。我本来以为她不是这种类型的人。
爱丽丝此时终于注意到我的视线而冷静下来,刻意地咳了一声。
“你不是为了抱布娃娃,而是有事相求才来的吧!赶快进入正题!”
“对、对不起。”
结衣哭丧着脸爬下床来,结果又踩到自己的裙子而向后跌倒。“呜哇!”我吓了一跳赶紧冲过去撑住她。结衣一边道歉一边沿着我身体滑下去,坐在地板上。
“我、我真的常常跌倒……”
我差点脱口而出“你不要出门比较好吧?”这句话,亏你这个样子居然还能进入演艺圈。回过神来时,突然发现爱丽丝冷冷地斜眼瞪我。
“平常明明就很迟钝,怎么今天反应特别快?”爱丽丝鼓着一张脸说。
“你、你干嘛为了这点小事生气?”
“我哪有生气,赶快把我跟客人的Dr.Pepper端来。”
明明就在生气吧?但是我也知道说出口,只会更惹她生气。我离开结衣身边,去厨房拿饮料。结衣看到350毫升的红色瓶子,就微笑地摇摇手表示“啊,不需要”。这也是理所当然的。
“不要的话,两罐都我喝了。告诉我你的目的吧!”
当爱丽丝正在喝碳酸饮料时,结衣扭扭捏捏地合起手掌又打开。大概是在整理思绪吧。直到第二罐空瓶子放到桌上发出声响时,她才终于开口。
“……这附近,不是有个区立公园吗?”
我坐在房间入口附近,背靠冰箱侧面,静静地听她说明。
“就是铁轨附近的公园,那里马上就要变成‘海克力士公园’了。我最近为了摄影和活动,来过好几次。”
“哼,今年‘海克力士’的代言人是你,对吧。”
“你、你知道?”
“我当然知道,就算我不是看遍三千世界的尼特族侦探也会知道。只要检索你的名字,就会跑出上万张运动服海报的照片。”
“啊、嗯,请、请不要一直看。”
爱丽丝看见满脸通红、挥动双手的结衣也吃了一惊。
“你在说什么?被人看就是你的工作吧?不要光跳舞,继续讲。”
“好、好的。对,然后,我那天经过公园的时候,看到了父……貌似我父亲的人。”
我直勾勾地望着结衣戴着毛线帽的后脑杓,还听不懂她到底在说什么。她父亲怎么了吗?
可是爱丽丝似乎明白她接下来想说什么,冷冷地盯着她问道:
“你是说住在公园的街友中,其中一位是令尊吗?”
结衣沉默地点点头。我咽了口口水,交互看着毛线帽下的褐色头发和爱丽丝淡黑色的双眸。
结衣的父亲是街友……?
“……他在我很小的时候就离家出走了,之后好几年我都没见过他。直到前一阵子,才偶然在公园看到他。”
结衣紧紧握住床脚,说话的声音也渐渐掺杂哭声,激动了起来。
“那之后我又找了好几次,可是公园里的街友都不见了,我找也找不到。所以……”
爱丽丝盯着说不下去的结衣一会儿之后问道:
“可以告诉我令尊离家出走的原因吗?”
结衣的双眼看似为了找寻丝线的尾端,而在冷风中徘徊。
“我父亲原本经营零件工厂,结果工厂却倒闭了……大概是因为这样,债权人涌向我家,直到他失踪很久之后都还来我家站岗。”
“原来如此。你是爱知县的人对吧。令尊为了躲避债权人而来到东京,最后沦落为街友的可能性是很高,但那真的是令尊吗?”
“我不会认错,那真的是我父亲。”
“所以呢?”
“……我想跟父亲谈谈,求求你们帮我找到他。”
爱丽丝凝视结衣的脸庞,然后视线又转回手边的键盘。
“有令尊的照片吗?”
“只有十年前的照片。”
结衣从手提包里拿出老旧的大照片,照片里好几名身着工作服的男性并肩微笑。结衣的手指向正中间的男子,我也从她背后仔细凝视。
“啊……”
我忍不住叫了一声。
我的确见过这个人。我在脑海中把十几年来流浪生活的艰辛痕迹,刻划在照片里肤色健康且洋溢理性的中年男子脸上。
“……是银二先生?”
结衣吃了一惊,转过头来看我。爱丽丝也稍微抬起眼睛,又转身面向荧幕。纤细的手指在键盘上跳跃,使用高级的应用程式找出影像中特定的人物。因为事务所附近架设了六台监视录影机,保卫爱丽丝的电脑城堡可以搜寻两个月分的影像。
“……就是他吗?”
爱丽丝回过头来,指着画面上放大的粗糙影像。
因为银二先生那群公园的街友偶尔会来花丸拉面店吃拉面,才会留下明确的影像。
我仔细比较荧幕的画面和被结衣捏出绉摺的照片。真的是同一个人吗?看起来像是同一个人,也可能是不同人物。可是结衣点了好几次头。
“……爸爸……”
结衣的呢喃消失在冷气的强风中。
爱丽丝将键盘拰到一旁,抱住巨大的熊娃娃,转身面向结衣。
“在接受委托之前,有件事情要请你先决定。”
结衣毛线帽上的毛球不安地摇晃。
“……什么事?”
“你要我们帮你到什么地步。街友们都称呼这名男子为银二,是我们同伴认识的人。如果今一天只是要我们帮你找到他,告诉你他在哪里,不费弹指工夫就可以办到了。”
“真的吗?”
结衣手按床沿、身体前顺,声音也开朗了起来。
“但是如果是要把他带到你面前,情况就不一样了。”
爱丽丝的手指直指结衣的双眸,结衣的双眼因为困惑而失去光芒。
“令尊是自愿离开你们的对吧,他可能不愿意见你。”
“呜……”结衣沮丧地垂下肩膀。
“价格是依据委托的工作范围而定。你想要怎么办,自己决定吧!”
光看背影就知道现在结衣正屏息思考中,我将视线转移到爱丽丝冰冷的表情上。
我心想,今天的爱丽丝跟玫欧抱着两亿圆冲进来的时候有点像。
爱丽丝只有在接受委托的时候才会打开限制自己的狭窄监牢或国境。而且尽管如此,她也会小心翼翼地挥动言语的刀剑,避免刀尖侵犯制定的界线。相对地,即使会伤害在自己的领地中的某些事物,她也会揭露真相。
爱丽丝要结衣现在就决定这条界线,但是我想结衣应该听不懂爱丽丝话中的含意。
结衣很迷惑地点了点头。
“……我想跟父亲谈谈。我有好多好多话想跟他说,请你们带他过来。”
爱丽丝短暂地看了看我,应该不是要征询我的意见吧!我在点头之前,先把视线转回结衣身上。
娇小的侦探把下巴埋进熊布娃娃的头部,轻声地说:
“好,我接受了。”
时钟的时针快要指向新的一天,我送结衣去车站。
虽然这附近是都内数一数二的热闹区域,但是花丸拉面店所在的东口一带并没有值得一提的夜游景点,只有寂寞的路灯竖立在人烟稀少的马路旁。天气冷到连耳朵都痛了,我立起牛角扣大衣的领子。
“那个、那个女孩——”
走在我身旁的结衣,一边偷瞥我一边说道:
“像她那样的小女孩真的是侦探吗?她房间里塞满了布娃娃,啊,不过我也像笨蛋一样为了布娃娃而兴奋……还有为什么她要穿睡衣呢?”
“嗯,啊。”
看来她一直很想问爱丽丝本人又问不出口,忍了很久才一口气问我。不过就算问我,我也不知道要怎么回答。
“就如同你所看到的一样,她不但是茧居族,还是骇客,可以潜入网路各处搜集情报,只是这次用不太上这个能力就是了。”
“是……喔?我真的吓了一大跳,像她那样的小女孩……”
我很明白你的心情。
“我进入演艺圈之后看过很多美女,可是还是第一次看到眼睛如此炯炯有神的人。”
“啊?”我好像听得懂又好像听不懂她在说什么。
“如果让社长看到她,一定会拉她进公司的。”
别开玩笑了。不,光看爱丽丝的确是很有趣没错。我突然想像起爱丽丝上塔摩利的午间节目“笑一笑又何妨” (注:日本午间带状节目,其中一个单元是邀请各界知名人物接受塔摩利的专访)的样子。如果塔摩利问她:“剪头发了吗?”,她一定会回嘴说:“我打从出生以来就没有剪过头发,你好歹也思考思考我的年龄和人类头发生长的速度。”我只能冷笑和冒冷汗。
身旁传来结衣的声音,打断了我无聊的幻想。
“可是为什么那样娇小的女孩会选择当侦探呢?”
“啊,嗯……其实我也不清楚。”
“藤岛先生不是她的助手吗?”
“嗯,不过,首先——”
口水和异物感同时在我口中滚动。
“不要再叫我藤岛先生了,我比你还小不是吗?”
“可是我听说藤岛先生是这一带的调停人。”
“就说我不是调停人了!难道演艺圈真的流传这种谣言吗?该不会是你听错了吧?”
“嗯……还是拳击手啊?” “我也不是拳击手!”是有打过一次拳啦!
“还是胜利者?” “那是帮你出专辑的唱片公司吧!”(注:调停人、拳击手和胜利者的日文发音相近)
“呜呜呜,对不起、对不起。果然像我这种小角色是没资格在藤岛先生面前装傻的。”
“我又不是搞笑艺人!(注:日本搞笑艺人多半两人一组,一人负责吐槽,另一个人负责装傻)你的傻样子居然是装的喔!”
大概是因为我吐槽吐得太过火了,结衣一副很害怕的样子。稍微反省之后,我沉默了下来,望向两人长长的影子所投射的黑暗人行道前方。
“其实我也只是普通的高中生,你紧张的话我也会跟着紧张。就照平常的样子就好。”
“如果只是普通的高中生,为什么会当——她是叫爱丽丝吧?爱丽丝的助手呢?”
“只能说是自然而然就变成这样了。”
如果我想认真说明的话,故事长到可以跟一千零一夜媲美。
“是喔。”结衣瞥了我一眼。“……不过好险我们同年。我来之前还以为是像黑帮的堂口一样恐怖的地方,里面会站满肌肉隆隆的可怕男人。”
到底侦探事务所是被误会成什么样子?不过我的确是有认识这类人士。
“结果侦探小姐这么可爱,我们还说好要交换布娃娃。我好期待喔!对了,我忘记问她的联络方式!”
“没关系,有事情打电话给我就好了。”当我停下脚步要拿出手机时,突然停住了。对方毕竟是偶像啊!不能跟普通人交换手机号码吧?
“没关系啦!”
结衣笑着和我进行红外线传输。(注:日本手机皆具红外线传输功能,可以传输手机资料)
“……你叫鸣海啊?好特别的名字喔。”结衣看着自己手机里显示的档案如是说道。
“大家都叫我鸣海。”
“原来如此……那我也叫你鸣海好吗?”
呜哇,被这么一叫我整个人都害羞起来了。我把手机收到口袋里,继续在黑暗的人行道上朝车站的方向前进。
人行道终于逐渐接近铁轨,区立公园黑色的树影映入眼帘。结衣无意识地加快脚步,走到我前方。她的目光一直停留在树林间的黄黑栅栏,黑影中还隐约可见遭人丢弃的瓦楞纸箱、合板和蓝色塑胶布筑成的几间小屋。小屋中没有居民的气息,之后应该会遭到强制拆除,展开五人制足球场的扩大工程吧!
足球场对我而言,是有些苦涩回忆的场所。当初我因为园艺社废社的骚动而决定和阿哲学长一较高下,就是在这个足球场说好以拳击一决胜负。由于回想起当初就觉得丢脸,连带不想接近区立公园。因此,我也不曾留意过定居在公园里的街友是何许人物。
“我已经来过好几趟,但是自从那之后就再也没见过他了。”
结衣小声地说道:
“……所以我有些不安,很担心那真的是我父亲吗……”
背影停在分开公园树丛的阶梯前,毛线帽上的毛球寂寞地摇晃又停止。
“……见到令尊之后,你打算怎么做呢?”
我按捺不住地问了。毛线球朝右晃了一圈。
“我、我是说,假设我找到了令尊,到时候要怎么跟他说明呢?”
“我赚了一点钱。”
结衣背对着我说道:
“我想今后可以由我来偿还父亲的债务。”
所以请回来吧!真的是那么单纯的想法吗?我一直等待结衣继续说下去,可是回应我的只有沉默。夜风从铁轨的对面带来了车潮的废气声、深夜店家的音乐声和酒鬼的吵闹,经过铁丝网过滤后,听起来更寂寞了。
“——我也不知道。”
结衣终于用仿佛会被寒风吹走的微弱声音回答:
“我也不知道见了父亲之后要做什么。毕竟他离开家的时候,我还是小学生;遭受债务人三番两头的逼债,又在亲戚间像皮球一样被踢来踢去的。我母亲一直到临终前都还在抱怨父亲的不是。”
结衣继续说下去,口气好像踩碎一块块的干泥巴似的。
“所以我也不知道见到父亲的时候,要说什么才好。”
不知道是该恨他,还是想跟对方团聚,指的就是结衣现在的心情吧
我莫名地能理解她的心情。如果我等一下回家时父亲也回来的话,问我要跟父亲说什么,我大概也是不发一语地走出客厅,满怀困惑地钻进毛毯里吧!因为对方长期以来的缺席,害我们的心都僵硬到不会反抗了。
“……啊。 ”
结衣不自觉地低语,望向我的方向。就连逆光中我都能发现她满脸通红。
“你怎么了吗?”
“我没事!赶快走吧!”
怎么看都不是没事的表情。虽然结衣双手用力地推打我的胸膛,我还是用眼神搜寻刚刚她看过的方向——公园和铁路的铁丝网上方,结果马上就发现答案了。映入眼帘的是大楼上的巨大看板,上面凝视前方的坚毅女性蹲下来绑鞋带
的侧面和海克力士的商标重叠。可能因为尚未架设完成,没有打光。就算如此,我还是分辨得出上面的女性艺人。
“所、所以说不要那样一直盯着看啦!”
结衣双手抓住我的肩膀,硬是要改变我的身体方向。尽管如此,我还是比较了好几次拉得低低的毛线帽下所隐藏的害羞脸蛋和漂浮在夜空中隐藏沉稳斗志的脸庞。虽然不见得会误会成不同人物,但还是很佩服两者气质竟然能差距如此之大。
“车站附近已经展开大规模的宣传活动,到处都是我的照片,我更觉得不好意思了。”
结衣用围巾层层包裹脸庞,连嘴巴都遮了起来。这个人真的能胜任演艺圈的工作吗?
我突然发觉一件事。
“……宣传活动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咦?啊,大概是上个月从大楼看板开始的。”
从上个月开始的话,就表示银二先生可能看过。
他发现是自己女儿了吗?小学之后就再没遇过,应该是有点难吧?如果他发现那是自己女儿就好办了。就算他想装傻,也可能会因为一时疏忽而露出马脚。
我直觉地意识到就算银二先生真的是结衣的父亲,他大概也不愿意见结衣。所以我必须慎重地询问他,要怎么问他才行呢?问街友过去的事这样好吗?
我一边思索一边走在结衣身后时,突然一阵强光刺痛我的双眼,尖锐的煞车声擦撞上护车栏。
“——结衣!原来你在这里!”
一辆蓝紫色的车子在我们身边停下,出现一名年约三十的瘦高男性。他用力打开驾驶座的门走了下来,休闲的西装外套搭配黑色的衬衫,玳瑁框的眼镜下方是苛薄的凤眼。看起来不像敌人却又怒气高涨,我不禁往后倒退几步。结衣缩起脖子,想用围巾遮住脸庞。
“我我我我我我我今天放假啊!”
“我说过明天一大早就要彩排,得事先讨论啊!”
男人恶狠狠地瞪着我。
“你是谁?结衣你这家伙该不会……居然在这么重要的时期交男朋友,你在想什么!”
“才不是!鸣海是那个,呃,皮克斯?”皮克斯是卡通公司。不过重点不是这里,我交互看了结衣和眼镜男的脸好几次,想尽办法要掌握情况。他应该是演艺圈的相关人士吧?难道是结衣的经纪人吗?
“总之赶快上车!社长也很担心!先回家去,有话上车再说!”
眼镜男抓住结衣的手臂,把她拖上助手席。然后一边威胁似地瞪我,一边走向驾驶座。
蓝紫色的车子开走之后,只留下汽车废气的臭味随风四散。我坐在护栏上叹了一口气。
本来以为是很简单的委托,现在却有种麻烦的预感。演艺圈是个扭曲的世界,把高达数亿的资金集中投资在不安定的个人形象上。这份重量会在不知不觉中折磨偶像,并且在某个突然的时机崩毁,压垮偶像。
我心想不要和对方有太深的牵扯,却又忘不了关上助手席时结衣无助的神情。
回到事务所之后,爱丽丝臭着一张脸走到玄关来说:
“你来干嘛?不是要直接回家吗?”
“咦、咦?为什么我会直接回家?我脚踏车还放在这里啊,而且也有事情要跟你报告。”
“明明就兴高采烈地送她去车站……”
爱丽丝马上又回到房间。总觉得她今天心情特别差,到底是怎么了?
我也跟着她走进寝室,报告眼镜男的事。
“他应该是夏月结衣的经纪人,叫做鹫尾和人。”
爱丽丝坐在床上背对我敲键盘,干脆地回答道:
“就是他吧?”
爱丽丝指向左上方的荧幕。应该是杂志之类的照片吧,荧幕上映射出画质粗糙的影像。左前方是放大的结衣,她后方有一名正要走出大楼玻璃门的西装男子。因为对方眼镜下的凤眼实在太有个性了,就连这么粗糙的影像都能一眼就分辨出是他。那家伙果然是结衣的经纪人,看起来不是什么好东西,我的长相该不会被对方记住了吧?
“你该不会告诉经纪人结衣的委托吧?”
“当然不会!”我有点生气地回答。为委托人保密是侦探最重要的义务。
“没有就好,记得要随时保密。”
“嗯,我知道。”
“本来像我这种高贵的尼特族侦探是不会接受这种程度的案子,不过就是找人啊!所以这次的案子就全权交给你负责,反正我和演艺圈也没什么关系。”
爱丽丝这么一说,让我想起结衣刚刚说过的话。
“搞不好爱丽丝跟演艺圈也不是那么无缘喔?”
“你在说什么?”
我一说结衣觉得社长会邀请爱丽丝进入演艺圈的事,爱丽丝就吓得停下手边的事,转身面对我。脸部流露出仿佛刚刚不小心吞了活小鸡的表情。
“……说、说什么蠢话。”爱丽丝吐出这几个字。“就算投胎转世七千次,我也不可能进入演艺圈的。”
她抱住最大的熊娃娃,整张脸几乎都埋在布偶里。
“也就是说你会跑去买刊登了我照片的偶像杂志,把我的A1大海报贴满天花板,甚至会为了整片九十分钟只有拍我的DVD特典而去预约DVD吗?”
“我不用啊,本人就在我面前。”
“或是在网拍上竞标我穿过的衣服,彻夜排我的握手会,甚至买齐我的蜡像吗?”
“我可没看过偶像推出蜡像周边的。”
“你、你、你居然讲得出这么一长串的无耻愚行!”
“从头到尾都是你在说吧!”
爱丽斯躲在布偶背后,因为呼吸急促而肩膀上下起伏;用手心搓了好几回红通通的脸蛋。“总之不要想这些无聊的事。”
“我只是突然想到而已啊。如果你去上电视,搞不好会因为稀奇而引发话题……我可不是认真的喔!”
“当然。光是想到让数以万计的不知名人士透过电波注视我,我就要昏倒了,怎么可能还说得出话来。尼特族侦探的话语也不是为了上电视而存在的。”
因为爱丽丝脱口而出这些话,所以我脑海中浮现她上“彻子的房间”(注:日本黑柳彻子的长青节目,每集邀请知名人物接受黑柳彻子的访谈)的样子。黑柳彻子如果问道:“今天要跟我们聊聊什么有趣的事吗?”爱丽丝一定会回说:“侦探是死者的代言人,只会伤害生人、羞辱死者,这样你也要听吗?”看了我只会冒冷汗和露出勉强的笑容。
“嗯,反正让爱丽丝出去抛头露面也不好,你一直当我的侦探就好了。”正当我要说她上电视只会给塔摩利、黑柳彻子和电视台的人添麻烦时,布偶山突然发生山崩。原来是因为爱丽丝在床上滚动的关系。
“你、你的侦探?你、你你你你你在说什么?”
“我在说什么……我只是说出真心话啊?”如果你照平常跟我说话的口气跟其他人讲话,一定会激怒对方喔!
爱丽丝难得眼睛往上瞧,试探性地问我:
“……你、你是真的这样看我吗?”
“那个,说出实话真是抱歉。”
“你为什么要道歉!”
“那你为什么要生气!”
爱丽丝把红通通的脸蛋埋进布偶里,然后钻进毛毯。
“就算你不说,我也会一辈子用便宜薪水支使你!我可不打算增加愚蠢的助手!”
“我知道啦!”如果偶尔有奖金就更好了。是说我们本来在聊什么事?
“知道了就赶快回家,我可不会发加班费的。”
爱丽丝从毛毯里露出一点点脸骂道。我一边叹气,一边把满地四散的布娃娃一只不剩地捡回床上放好便走出事务所大门。如果我这辈子就耗在这些对话跟工作上,应该也是很愉快的人生吧!此时,我只能发出苦笑和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