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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我已死而无憾。」
「我完成毕生的工作了。」
「我也是。」
「不过,这代表我们该开始过自己的生活了吧?」
《死者代言人》欧森‧史考特‧卡德/冢本淳二译
母亲去世的那天,我仍记忆鲜明。
无论是姊姊电话中的一字一句、父亲半张著垂下口水的嘴、医院洁白墙上的导览图,我都能回想得钜细靡遗。由于那实在太过清晰,曾使我不禁怀疑,自己是否将某些电影情节当成了回忆。然而溯时而上,最后总会归抵到母亲出门前,在玄关留下的最后一面。无疑地,那确实是我自己的记忆。
我常想,为何这么久了,它们都没褪色?
那大概是我不曾亲眼见过遗体的缘故。我的大脑为了填补那极不现实的感觉,发挥了不必要的功能,囫囵吸取那天得到的一切资讯,无论有无用处。至于没见过遗体是因为,我当时还是小学生,而母亲被大卡车撞上大楼墙壁,据说被压得不成人形,父亲当然不让我进停尸间。
但他也没好到哪里去,最后整著人在通往医院地下一楼的楼梯口僵住,动也不动,到头来是姊姊去确认遗体。后来,与警察和医师讨论各种事宜,甚至是办理后事,也都是由仍是高中生的姊姊一手包办。
父亲崩溃的方式很特别,简直就像骨头断了却胡乱处置,任其歪著愈合似的。我对葬礼上的事虽然已印象模糊,但记得父亲自始至终没说过一句话。或许从那时候起,他的精神就失常了吧。隔天他还对著姊姊叫母亲的名字。
那时的我还不懂那代表什么。姊姊似乎心里有数,但不知道该怎么回话。
「谁教我太能干了呢。」
某天我和姊姊独处时,她耸耸肩这么说。
「因为他是没有妈妈就活不下去的人嘛。大概是脑袋里时光倒流,当作妈妈还没死吧。」
不晓得姊姊怎么能像个旁观者一样,这么冷静地分析。
而且这推测还准得令人心里发寒。我观察父亲崩溃的样子一阵子后,不得不承认他的精神真的退回到与母亲刚新婚不久的时期。所以将家里唯一的女性──即自己的女儿错认成妻子。还时常满怀歉意地说些:「对不起,老是出差不在家。」「下次好像要调到关西去,又要辛苦你了呢。」之类的话。我从没见过这么亲切的爸爸,一时间难以相信是同一个人,老实说那令我感到恶心至极。
而且他还完全不晓得我是谁了。因为他的时间退回到还没有小孩的新婚时期,我对他而言是不该存在的人。这让我不知道该怎么和他相处,所以当他离开这个家以后,我反而松了口气。再说,那对我们的生活没什么不便。父亲还是照常努力工作,照常寄钱回家。虽然与学校之间出了点小乱子(我的老师打电话来慰问,父亲却说他没有儿子),但也被姊姊顺利摆平了。既然父亲自己和我们都不觉得是种困扰,无论他再失常,我们也没什么好管。
好几年以后,我曾问姊姊:
「老姊你……都不难过啊?」
「……难过什么?」
「那个,我是说……妈妈死掉那时候……」
姊姊嗤鼻一笑。足见时光飞逝,她都已经释怀到这种程度。
「怎么可能不难过呢?可是你和爸爸都太没用了,我当然要做好我能做的事啊,否则还能怎么样?」
是不能怎么样。
等同于父亲只能崩溃,我只能仿徨无助那样,姊姊只能选择面对现实,尽可能地维持我们的生活。
「真的很傻耶。」姊姊叹息道:「人死又不能复生,大哭一场赶快忘记就好了嘛。」
在我听来,那彷佛是对我说的。因为我心底深处的某个角落也像父亲一样,以为只要不承认母亲已经过世,一切就从没发生过。或许姊姊早就看透我没有崩溃的勇气,以前才绝口不提。
人死不能复生。
我就这么屏住呼吸,度过被如此单纯又冷酷的现实掩埋的青少年时期。
高一时,父亲在东京买了房子,转任到东京总公司的总务部,从过去不时调转的业务工作中解脱了。
我也因此来到这个城镇,接触许多人的生死,有时揭揭疮疤、伤伤人、淌淌浑水,自己也弄得灰头土脸,并写下这一切,迎接第二年春天。以文字记录下各式各样的事件后,我学到无论是怎样的写手,终究只能写自己的故事。尽管实际流血的不是我,只要收取那些事实的是我的耳目,将它们写成文字的是我的手,那就是我的故事。反过来说,我只能叙述我这个观景窗所捕捉到的事物,描写与我抱有相同痛苦、心结、悲哀的人而已。
我想,我终于能开始了。
开始描写某个茧居在冰冷房间中的侦探的最后一案。
某个和我一样的少女,希望母亲复生却徒劳无功的战斗过程。
她为何不得不选择那唯一值得一试的方法?有谁因此欢笑,因此落泪?有什么一去不返或遭到遗忘?吸了血的大地会长出怎样的芽,开出怎样的花──
现在的我,应该有资格说这个故事。
因为,我又一次失去了爱丽丝。
*
春假第一天,我们在「花丸拉面店」后门开了场重要的会。
这场会是阿哲学长召开的。他身穿平时那种短袖T恤,交抱的双手使经过长期锻炼的手臂肌肉看起来更加威猛。应约而来的有少校,一样在他彷若小学生的短小身躯上套上迷彩头盔和夹克。然后是宏哥,颇有明星架势地换上代表樱花季将至的素雅粉红色外套,看来是个玉树临风的翩翩青年,实际上却是以哄骗女人维生的小白脸。最后一个是我。
「……这次检讨会的议题是──」
阿哲学长眉心紧蹙,面色凝重地说:
「为什么鸣海能躲过留级的命运。」
「老实帮我庆祝会怎样啊!」
我拍响当作会议桌的木台说。
「你在说什么啊,藤岛中将?」少校颇刻意地叹著气摇头说:「你好像一点危机意识也没有耶。这样一来,留级的机会只剩下一次喽。」
「那算什么机会啊!」
我惊险万分地低空飞过三月初的二年级期末测验,以补考和补课挽救大量不及格学科后,总算能无后顾之忧地放春假,于是来到「花丸拉面店」报喜,结果却变成这个样子。少校气得两肩高耸,拍腿骂道:
「高中没留过级,算什么尼特族啊!」
「少校你不也是高中应届毕业吗?而且那还是超难念的升学高中耶!」
「可是我上大学之前,都不知道这个世界有多么美妙啊……」
少校遥望著远方说。对了,我忽然想到,这个人是出了什么事才跌出菁英人士之道的啊?
「你想知道吗?」少校抖著眉毛问。只有想说得不得了的人才会问这句话,无一例外。不等我回答,他就自个儿说了。
「让我踏入尼特道的契机,是一本书。它影响了许多思想家和文豪的人生观,是男人都该去读一读那本书。」
「是喔,那是什么书啊?不要卖关子,快点说嘛。」
「那便是知死之道──」少校的护目镜放出闪光说:「《武士道》是也。」
「你该不会要说,因为作者是新渡户稻造吧(注:日文「新渡」的音接近「尼特」)?」
「不要破梗好不好!」
不要以为那种烂梗好笑好不好!
「武士和尼特族又没有关系,当然一听就知道梗在那里啦。」
「哦?藤岛中将,你会说这种话,想必是看过了《武士道》吧?」
少校瞪来的锐利视线使我难以回答。
「呃……我是没看过啦……」
「我嘛,当然也没看过。」「原来你自己都没看过喔!」只有看过的人才能问那种问题吧!
在一旁听我们拌嘴的宏哥,替少校回答了我:
「爱丽丝以前拜托我和阿哲办一个跟踪狂的案子。那时候搜到的窃听器跟针孔摄影机,性能比市面上的高出好几倍。结果循线一查下去,发现那是某个大学生的杰作。」
「藤岛中将,你那是什么眼神!该不会以为我向井均少校是那个跟踪狂吧?」
「呃……啊,这个……不是吗?听起来就是这样啊。」
「我也是被害者啊!」少校愤慨地抗辩:「犯人是我那个研究室的学生,是他随便把我的实验品拿出去用才会变这样!」
此后少校再也无法信任大学环境,同时技术受到爱丽丝等人的赏识,几次对话之后喜欢上了这间拉面店后巷的气氛,便加入侦探团了。
「高中毕业就是尼特族之耻了,我还进了国立大学啊。要追上哲哥和宏哥,我大学一定要留级到底才行!」
少校紧握双拳坚决地说。「尼特族之耻」这个词还真令人肃然起敬。
「我们都是高中没
念完嘛。我算是尼特族中的黑带吧。」
「高中我只上过几天,阿哲还因为老师很正点而跑去补课,所以我的尼特族等级比较高。」
「不对吧,宏仔有小客车驾照跟很多方便找工作的执照,所以我才比较尼特吧。」
「我自己从没赚过一毛钱,全都是跟女人拿,所以我才尼特族er吧。」
「我除了靠打人跟上赌桌没赚过其他钱,所以我才是尼特族est吧!」
你们在比什么东西啊?
「要比的话,爱丽丝根本没上过高中喔。在她面前,我们都是半斤八两啦。」
少校的话使两人都不吭声了。
我对这点也很好奇,只是一直没机会说出口。既然这次开会只是闲聊,问问也无妨吧。这么想的我看了看他们三人的脸色后,开口问:
「爱丽丝她……是怎么开始当尼特族侦探的啊?」
阿哲学长和少校的视线在空中尴尬地飘了一会儿,最后落在宏哥身上。
「我完全不知道喔。」宏哥苦笑回答:「只能说,爱丽丝是吾郎大师交给我照顾的。」
紫苑寺吾郎大师──他是爱丽丝的叔公,也是传授宏哥吃软饭之道的师父──和我也有一小段缘分,不过他几乎没和我谈过爱丽丝的事。我对爱丽丝的了解似乎和宏哥差不多,大概就是紫苑寺家是个豪门资产家,爱丽丝是因为家里出了某种鸡飞狗跳的事才逃出来──就这么多。
「以鸣海现在和她的交情,她可能会说出来喔。」
宏哥笑得颇有弦外之音。
「呃,大概吧……可是我只是纯粹好奇,这么随便就问她这种事,有点……」
「别傻了,你只要请她教你怎么当一个高级尼特族,再顺这个话题问出来就好啦。」
阿哲学长硬是把话题拉了回来。
「对啊,藤岛中将,今年是你肄业最后的机会喽!」
「好,大家一起帮他想『最帅气的退学申请书交法』吧。」宏哥目光闪耀地说。
「幸亏我防范未然,早就开发出退学申请书全自动高速发射器了,一秒可以射六十张喔!」少校跟著从背包里拿出类似小型印表机的机器。完全搞不懂他怎么会开发这种东西。
「靠机器就逊掉了啦,我来告诉你一流的退学申请书交法。」
阿哲学长压低声音,眼神认真地说:
「把申请书往老师脸上盖下去再加一拳。不知为什么,这样伤害特别大。」
「就是因为那一拳吧!」还说什么不知道为什么,而且这不需要申请书吧!
「把退学申请书跟结婚申请书一起交出去吧。」
宏哥也提了一个不知所谓的建议。结婚申请书?
「不过这招只能对未婚的女老师用啦。告诉她『师生关系会阻碍你接受我的爱,所以我要退学!』她一定会感动得痛哭流涕,乖乖收下你的申请书。」
「听你在作梦!」不用做那种事,人家也会收啦。先说,我没有要交那些申请书的打算喔。
「慢著慢著,未婚也是尼特族的条件之一耶。退学去结婚根本是本末倒置吧?」
阿哲学长虽然提出了确切的反驳,但这议论的出发点原本就是无聊透顶的小事,根本没本末可言。接著,宏哥无奈地耸耸肩说:
「那有什么问题,不要交给公所登记就好啦。」
「不愧是宏哥!听说你收藏了上百张女方已经签章的结婚申请书,果然是真的吗?」
「哪天被当成证据就糟了吧,为什么不处理掉?」阿哲学长问。
「喂喂喂,丢掉就太过分了吧,会辜负她们的心意耶。」
「你早就辜负了啦!根本就是骗婚嘛!」
「我没有骗婚,只是卖她们一个美梦罢了。这不是鸣海你教我的吗?」
「不要乱造谣啦!」
「幸亏我防范未然,早就开发出结婚申请书全自动高速发射器了!」所以你弄这些到底要干嘛啦?
宏哥跟著一时兴起启动机器,只见机器喀喀喀地震动起来,飞快吐纸。一张张结婚申请书啪啪啪地打在后门上并缓缓飘下。
这时,门忽然开了。
「鸣海,给爱丽丝送外──」
宏哥急忙想关机,但为时已晚,结婚申请书直接射在端著碗公的明老板脸上。明老板抓下申请书看了看,脸越变越红。
「要求婚就给我正经一点!」
明老板殴倒宏哥后就回到厨房去了。只留下不加面、叉烧和玉米的味噌拉面(根本就是味噌汤)。
「嗯?你这么想知道我的过去呀?」
爱丽丝大口嚼过豆芽菜和青葱再配Dr. Pepper吞下去后这么问我。我们家侦探这天也是窝在侦探事务所床上,吹著冷得会头痛的冷气,照著许多萤幕的病态光线,维持她的不健康路线。
「这个嘛,说没兴趣是骗人的啦……」
她名叫紫苑寺有子,通称爱丽丝,是雇用我的茧居族侦探。皮肤苍白,彷佛感觉不到寒冷似的只穿著一件薄睡衣,裙襬底下露出两条细细的腿。她究竟是怎么能够靠这种生活维生,又怎么长成这种神奇体质的呢?
「为什么现在才想问我这种事?你当我的助手已经一年半了耶。」爱丽丝稍侧著头问。
已经一年半了啊。
「原来那么久了」的感慨,以及「才这么点时间啊」的讶异,在我心中各占一半。爱丽丝也过了和我一样久的时间吧,身体却看起来一点成长也没有。
「我原本就很好奇啦,例如你是什么时候开始当侦探、实际年龄几岁之类……不过我看你好像有很多苦衷,那也不是什么非知道不可的问题,就没问了。」
「我自己也不确定我几岁。」
「……咦?」
「不管我脑袋再怎么英明睿智,也当然有过心智尚未发育的时期。既然没有自己诞生时的记忆,自然不会晓得自己的生日和年龄。」
我有好一会儿都说不出话来。
「……不……不是吧。那个,就是,你可以问你父母之类的啊?」
「拜托,我又不是生在那样的环境。」
爱丽丝稍带自嘲地说:
「我啊,在紫苑寺家是『不该出生的小孩』耶。我天天被他们关在房间里,生活起居都是佣人在处理,连父母的面都没见过几次。」
我听得哑口无言。爱丽丝不以为意的口吻,比这房间更让我微微地心寒。
「紫苑寺家跟我接触过的人,除了偶尔回来看看的吾郎叔公以外,就只有姊姊和堂哥那些小孩了。不过顶多也只是每周一次,医生倒是天天都来就是了。当然我也没有过生日的经验,也没有进过保育院、幼稚园或学校之类的教育机关。你想想,这样我要怎么知道自己几岁?」
不该出生的小孩──这句话在脑海中不断打转。我不禁咒骂自己的愚蠢,竟然如此轻佻地想窥视这少女心中的深渊。
「如果这样还没满足你的好奇心,我是可以再多说一点喔。」
爱丽丝揶揄地说。我板起脸摇头说:
「不用了,对不起,我不该问的。」
「对不起什么?我又不介意这种事。到现在都没告诉你,只是因为你没问过而已。」爱丽丝耸耸肩说:「这种事没什么好隐瞒,我也不觉得自己的身世很不幸呀,反而很感谢上天让我这么幸运呢。这样我就能过著尽情吸收知识的生活,不用烦恼社会上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听她这么说,我更是无言以对。
的确,她在衣食住上不愁匮乏,也没有遭到虐待。虽多半没有外出自由,但爱丽丝能藉网路接触外界,应该也不怎么在意。亲情和家庭温暖之类空泛的东西,我想她大概只会一笑置之。
「而且,虽然我把不知道自己的年龄说得很像是家庭因素,不过只要我有意,两三下就查得出来。所以说穿了,我只是对自己的年龄不感兴趣。即使紫苑寺有子这个人是很值得我研究的对象,但什么时候出生活了多久,都是些没什么用的资讯吧?」
「我──不知道耶……」
听她说得这么肯定,我也开始觉得年龄这种事真的不怎么重要。
「可是,不知道年龄或出生年月日会不方便的事,还满多的吧?」
「我有什么不方便?」爱丽丝将筷尖在空中一划说:「还在紫苑寺家的时候,他们就帮我办好网购用的银行帐户和信用卡了。其他需要详细个人资料的事,我也不会遇到啊。我又不需要执照或上学什么的。」
似乎真是这么回事。
「我想想喔,如果你要去公所办事怎么办?」
「公所?我要去公所办什──」
爱丽丝在托盘放下筷子时,发现某样东西。
碗公下压了一张纸。那是宏哥之前洒出去的结婚申请书,看来是我完全没发现它的存在,连面一起送过来了。爱丽丝将它抽出来一看,一下子连耳朵都红了。
「这……这……这是什么东西啊!」
「喔,那是刚才──」
「你突然这么想知道我的年龄,原……原……原来是为了
这个啊?」
「咦?不……不是啦,你误会了。那是少校他──」
「问……问我家里的事,该……该不会也是因为想跟我的父母请安之类的蠢念头吧?再说,这种事不是有些阶段或顺序吗?竟然夹在拉面底下送给我,感觉一点诚意也没有!」
「拜托你先冷静一下啦,为什么会想到那边去啊?」
急著安抚爱丽丝到一半,某个意外的访客开门进了侦探事务所,把状况弄得更加混乱。
「午安~爱丽丝,我今天开始放春假,可以好好照顾──」
那是身著便服的彩夏。她刚进门就探头看看我背后,眼晴在发现爱丽丝手上抓著结婚申请书时睁得又圆又大,还推开我跳上床。
「爱丽丝,你拿那个要做什么?为什么要用装味噌汤的碗求婚?叫藤岛每天都煮味噌汤给你喝的意思吗?不行啦,他又不太会做菜,怎么可以用这一招呢?」
「啊?你……你在说什么鬼话,凭什么我要跟他求婚啊!」
爱丽丝气得头顶喷烟。
「咦?所以是藤岛求婚的?」怎么会变成这样?「不行啦,藤岛!如果要爱丽丝煮味噌汤,她一定会把味噌丢进Dr. Pepper里煮喔!」
光是想像就快吐了。
「不是啦,拜托你放过味噌汤好不好!」
彩夏跟著从摆放味噌汤的边桌退开一步。
「不是那个意思啦!」
「爱丽丝,你看到了吗?如果这点程度的笨都没办法说耍就耍,可是没办法和藤岛玩夫妇相声的喔!」
「你怎么一进门就满嘴胡说八道啊!」
爱丽丝气得在床上左摇又晃,把堆积如山的空罐给震垮了。
*
没想到,最接近正确答案的居然是第四代。隔天,我到平坂帮事务所打声招呼,并在仓库兼休息室兼电脑室讨论结算事宜时,不经意聊起这件事。
「大概是十四五岁吧。」
第四代想都没想就立刻回答。
「……是喔,你怎么知道?」
「之前爱丽丝生了点小病,我带她去看医生。那是间大得乱七八糟的综合医院,听说她还在老家的时候都是去那里看诊。她没健保,可是对方一看到她就帮我们安排好了,所以我想紫苑寺家大概是那边的股东。爱丽丝也说过,她是在那里出生。」
原来爱丽丝也看过医生啊。我有点惊讶。
「后来我听医生说,那里原本是很普通的地方医院。不过在爱丽丝出生前没多久,突然有人投资买设备,就这样变成了最尖端的医疗中心。看来她母亲的生产状况是真的很糟,为了母女平安,紫苑寺家才会下那种功夫吧。我有点兴趣就再查了一下,发现那是十五年前的事。」
这番话让我相当感慨。说实在的,这个人比我更适合侦探业。
「……可是,为什么生个孩子需要特地挑一间小医院来升级啊,太费力了吧?大富翁不是名下都有一两间尖端医院吗?」
第四代眯起眼,冷冷地说:
「那就是有不能用的苦衷啊。」
我跟著想起爱丽丝说她是「不该出生的小孩」。
到现在,我才为当时无法断然否定爱丽丝的自嘲而懊悔。
「喂,我先提醒你,这都是我猜的。」
第四代像是看出我的表情为何所苦,如此补充。
「医生说的也只是传闻而已,说不定那笔设备投资跟爱丽丝根本没关系。再说,她几岁很重要吗?」
「是……是啊,我想,是这样没错……」
不过,十四五岁啊。实际年龄和外表年龄相差那么多,不要紧吗?怎么看都是小学生耶,就算多灌点水,了不起只有十一二岁。从她的饮食来看,也难怪发育会这么迟缓。
「她那样大概是天生就哪里不一样吧。」第四代沉著脸说:「光喝汽水就能过活、一天只睡一个小时,怎么想都不是正常人。医生也说过,那可能是遗传的问题。」
「这……这样啊。我想也是……」
由于爱丽丝是个从里到外都很特别的女生,若说她的身体真的是「那么回事」,倒也不是不能接受。只是,那种生活真的很不健康。
话虽如此,如果现在就冲进事务所关掉冷气,让她换上正常衣物,喂她吃正常饮食,带她到户外运动,她一定会病倒。到底该怎么办才好?
「啊,对了。为了以防万一,我先把医院的联络方式告诉你。」
第四代将写了医院地址和电话的便条纸扔了过来。
「带她去医院这种鸟事,我已经受够了。」
「咦?那……那是以后换我负责的意思?」
「你助手当假的啊?」
「可是我又没有车……」
「不会找宏仔载或叫计程车喔?」
我叹了口气。只好祈祷不会有什么万一了。
「话说,你以后是要继续当爱丽丝的保母吗?」
谈完结算后,第四代问道。
「……咦?……喔,这个,不知道耶。」
我只能如此含糊地回答。
「你再一年就要毕业了吧。我们帮上还有总务跟会计的缺,你毕业后就直接进来,这样子最省事。」
我眨眨眼,盯著第四代的脸说:
「……那个,你不是不让我入帮吗?」
「因为你还是学生,毕业或退学以后就行了。」
第四代坐到小憩用的床上,交互看著我和电脑说:
「就算你要继续当爱丽丝的助手,也不会一天到晚都有案子可以忙。我这里的工作不多,要兼顾应该不难。你说呢?」
第四代还一并附上具体薪资,且相当优渥。
但真正意外的是,我答得几乎不假思索。
「我真的很感谢你的好意,不过我还是觉得,我不能让平坂帮一直照顾下去。」
话说出口,我才发现口气好像有点自负,赶紧解释说:
「那个,我知道我过去每一次都受到平坂帮很多照顾,没有立场说这种话。不过我还是希望能尽量帮你们的忙,来报答这些恩情。如果连工作都帮我安排,真的……」
「我想也是。」
第四代答得很无所谓。
「你知道我们帮上很多事,还包含一些黑喑的过去,所以吸收你进来对我们自己也好。只不过──」
他视线定在凝结于房间角落的阴影不动:
「我想你多半会拒绝。」
为什么呢?我不解地注视第四代的侧脸。
「你不是我们这个小帮留得住的人。虽然我想你以后也不会做多正当的工作,不过就算混黑道,你也会走自己的路吧。」
「这……这样子喔?」一个不小心,语气有点奇怪。「我不打算加入平坂帮,不是因为我已经决定好以后要做什么了。我连高中能不能毕业都不晓得。」
「不用你说,我看就知道了。」
就是说啊。
「不过,这点小事难不倒你。你是一个会在最后关头狗急跳墙不择手段,还能跳出个好结果的人,而且是天才级。」
……听起来完全不像是赞美耶。
「如果脸皮能再厚一点,应该能成为这一行的佼佼者。」
「脸皮再厚?呃,可以举个例子吗……」
我刻意不问他「这一行」是哪一行。一来我心里有数,二来说清楚了,我心里也大概不好受。最重要的是,我想趁这个机会多听点对我未来可能很有帮助的话。
「例如,既然你拒绝加入平坂帮,又还没决定以后该怎么办,那你为什么不请我帮你介绍其他工作?」
这让我一时哑口无言。
「……不……不好吧,这样未免太厚脸皮了。难道我这样说,你不会生气?」
「会,还会把你揍到不能说话。」
会生气啊!
「可是,如果你真的问了,也只是那样而已。」
「被揍到不能说话,算哪门子的『那样而已』啊!」
「我又不会打死你,也不会跟你断绝关系。再说,要是你脸皮真的那么厚,我可能会揍个几拳以后拿你没办法,考虑介绍几个工作给你也不一定。」
我搔搔头叹了口气:
「也就是风险不大的时候,脸皮可以尽量厚一点的意思吗?」
「就是那样。」
「我会记住的。」
「再说一次,我真的会揍你。」
「我会牢牢记住……」
当我事情忙完,话也说完准备起身时,背后的门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
「喂,不要挤啦!」「现在是怎样?」「听不太清楚!」
第四代眉头一皱,离开床走到门边扭开门把,门就跟著猛然掀开,一群身穿黑色T恤的彪形大汉一个叠一个地摔进仓库里。
「……你们几个笨蛋在搞什么?」
第四代低头瞪视一整坨帮众,额上青筋暴跳。
「对……对不起!」埋在底下的电线杆抬头陪笑。
「听说壮老大要拉鸣海大哥入帮,我们就忍不住偷听了嘛!」叠在电线杆上的石
头男边瞄著我边这么说。
「我们已经谈完了。滚开,这样我怎么出去?」
第四代用指尖戳了戳电线杆的头,电线杆跟著满面喜色地站了起来。
「所以大哥也要别上我们的帮徽了吗!」
叠在电线杆上的巨汉因此往事务所会客室,骨碌碌地滚去。
「咦?……喔,不是啦,那个……不好意思。大家的好意,我心领了。」
我几乎是躲在第四代背后这么说。电线杆和石头男听了,脸色越来越乾瘪。
「为……为什么不要!平坂帮有哪里不好吗?」
「因为很窄吗!很脏吗!很吵吗!」
大概……全部吧?
「那个,我很感激平坂帮平时这么照顾我,可是我觉得,没必要连工作都请你们帮我找,所以才──」
「我们一定会想办法改啦!」「我们会变得更可爱啦!」
粗勇的帮众们纷纷你推我挤地跪在我面前,第四代还用「你赶快自己处理掉」的眼神瞪著我。好想跳窗逃走……
「我们要怎样才能变可爱啊?」「我们都是猩猩耶!」
「穿得像受欢迎的动物就好了吧?」「受欢迎的动物不都是小小的吗?」「我们也不能换掉现在的黑色制服啊,没钱了。」「有什么受欢迎的动物是又大又黒的吗?」
「猫熊!」「就是它!」「你好聪明喔!」到底是怎样会扯到猫熊啊?
「好,拿白色油漆过来!」
「壮老大,猫熊眼睛旁边是黑的还是白的啊?」
第四代立刻往问这种笨问题的石头男脸上揍一拳。
「紫色的!」「好厉害,不愧是壮老大!」
其他帮众见到被揍倒的石头男眼上多了一整圈瘀青,兴奋得大呼小叫,画面蠢到连第四代都看歪了半张的嘴,无言以对,片刻才转头对我说:
「喂,快让这些笨蛋闭嘴。这是你的专长吧。」才不是啦!
不过,如果让这个笨蛋大剧团挡著门口开演,我也回不去,只好靠到门边,对讨论猫熊前脚颜色的电线杆他们说:
「那个,猫熊应该不太好吧?」
「为什么!」「大家不是都很爱吗!」
「我把整摊的竹叶麻糬都包回来了!」「麻糬大哥尽量吃,我们吃竹叶就好!」
我不要,吃那么多会胀气。不对不对。
「你们想想,猫熊不是黑白的吗?」
「对!」「所以我们等一下要用白色油漆──」
「警车不也是黑白的吗?那是警察的颜色喔。黑道穿那样不太好吧?」
黑T恤群们的脸全都绿了。
「对……对喔……」
「完全没发现……」
「不愧是大哥,观点就是不一样!」
「我们太白痴啦丨」
「差点就变成条子的手下啦!」
竟然接受了。我还觉得那种理由有点牵强呢。
「喂,这下事情不好了。」电线杆转向其他帮众说:「我们马上杀进上野动物园,把那些死猫熊狠狠揍一顿!」
「喔喔!」「不能让条子瞧扁啦!」
帮众立刻一个接一个地奔出事务所大门。我是很希望他们能把自己关进上野动物园的猩猩区,再也别回来了,可是第四代却对我说:
「你不一起去啊?去当导护老师。」
「不要讲导护老师好不好!」我才不要带这种幼稚园宝宝!
*
事情发生在樱苞待放的三月底某个下午。我受爱丽丝之托到银行办理几个手续后要回拉面店,在明治路右转进小巷时,听见背后传来响亮的喇叭声。停下来回头一看,有辆阿斯顿‧马丁的宝蓝色敞篷车停靠到我身旁。驾驶座上的,是个戴著墨镜的年轻长发女性,约二十来岁吧。虽然春天才刚到,她却穿著胸肩袒露一大片的连身洋装,只在肩上裹著半透明材质的披肩,浑身散发清凉的气息。颈边的短项炼上,吊著一个小小的十字架。
她转向我的那一刻,使我为之屏息。
「你是藤岛鸣海?」
我花了一段时间才发觉那是在叫我的名字。
「……呃,对,我是。」
「上车。」
「咦?」
「快上车。」
我才愣愣地眨了几次眼,她就探过身来一把抓住我的手,用力把我拖进副驾驶座。
「哇……哇!」
由于车门没开,我整个人从头栽到座位上。
挣扎著改变姿势好一会儿才坐正的瞬间,她将手煞车一拉,踩了油门就走。
「喂,等……等一下啦!」
「安全带系好。你不想被甩出去吧?」
我手忙脚乱地把屁股在座位上安好,并在几乎压扁身体的加速度中狼狈地摸索安全带头,拉下来扣上。
终于能松口气时,车子已经在明治神宫前的路口右转,往青山方向疾驶而去。
「那……那个……」
说到这边的我一瞧见她的侧脸,就感到剩下的话全被迎面吹来的风吹得七零八落。
她也隔著墨镜对我投来若有所指的眼神,彷佛是告诉我,根本没什么好问。的确如此,她那张脸就是最有力的答案,从我唇边抹去所有疑问。
一股寂寥顶上了我的胸口。当时虽不知现在是什么情况,她是不是我想的那个人,但直觉告诉我,某个影响重大的事件,正朝向终点开始滚动。
车子最后驶进了青山某高层公寓的地下停车场。
「下来。可以帮我搬东西吗?我一个人拿不动。」
我乖乖绕到后车厢搬出大量纸袋纸箱,每个都有名牌服饰的商标,看来全是衣服和鞋子。她虽说一个人拿不动,却将它们全都堆到我身上。不过她举手投足都挥洒著十足的公主风姿,让我连火都冒不起来。等电梯时,她还丢了一堆问题砸向我。
「你衣服都是去哪里买的?」
「平常有做什么运动吗?」
「你知道自己驼背挺严重的吗?」
「你没订做过鞋子吗?」
看来我的仪容让她很介意──应该说觉得很碍眼。
踏进有半个教室大,贴上大片镜面的电梯后,她在这个四下无人的空间毫不客气地绕著我打转,从头到脚仔细打量了一番。我被她盯得很不自在,几乎要将捧到容积上限的纸盒摔掉。
「可惜没连你的衣服一起买,下次跟我去逛逛如何?」
不知道她为何会突然提这种约,大概是身边有人穿著品味不够水准,她就会浑身不舒服吧。
电梯的楼层显示在最顶层停下。
需要在玄关脱鞋,表示这里多半是私人住宅。但她接著带我来到的房间却超乎想像,令人叹为观止。从铺了地毯,还有长桌跟沙发来看,这里应该是客厅。地板中间有几层平缓阶梯,远处那一半整片向下凹了一段,还摆著一组沐浴在阳光下的躺椅和咖啡桌。有两面墙壁全都是由玻璃铺成,外头除了蓝天什么也没有。这整层楼,八成都是她的住处。宽得这么夸张,让人完全无从推测坪数。间接照明、布线和观叶植物的盆具,用的都是充满现代美术感的多曲线设计。楼中楼的阶梯面全是玻璃板,天花板吊著几颗金属球摆设。不仅脱俗得不像居家环境,还很不现实。
「东西放那边就好,先坐下吧。要喝点什么?」
「啊。那个,不用麻烦了。」
我将纸袋纸箱堆到铺木地板上,诚惶诚恐地挑了沙发角落坐下。她从远处左侧的吧台后端著托盘过来,将一瓶伏特加、两个玻璃杯和冰桶摆在我面前的桌上。我还没成年耶,而且大白天就喝伏特加?
在我对面的沙发坐下后,她总算摘下了墨镜。
在她带点蓝色的眼睛注视下,我感到一股奇妙的虚脱和恍惚,彷佛体内空气被快速抽去。
果然没错。我现在十分坚信,她们真的很像。
「我可以叫你鸣海吗?」她一面朝两个杯子斟酒一面问。
「可……可以。」
「我想,我不用自我介绍了吧?」
她举起杯就一饮而尽,且脸不红气不喘。
「……应该吧。」我点点头。「不过,请至少告诉我你的名字。」
她的眼角跟著浮现出朦胧浅薄的眼熟笑意。
手指之处,有几本杂志任意堆叠在地毯上。每本都像是时尚界的专业杂志,几乎都不认识。只知道最上面那本封面的模特儿就是她,而旁边的文宣是这么写的──
──走在艺术风最尖端的天后设计师兼名模 紫苑寺茉梨 对您阐述美的全意
我视线回到她脸上,那笑容找回了几许现实的气息。
「你平常很照顾我妹妹吧?」茉梨小姐笑道。
插图006
*
隔天,我趁爱丽丝吃饭整理侦探事务所时,视线忍不住瞄去观察她的脸蛋,并在脑袋里将她和茉梨小姐摆在一块儿。她们真的很像,爱丽丝若能健康地长大成人,也会变成茉梨小姐那样吧。虽然我满怀疑她有没有这种生理机能。
「是怎样,干嘛一直看我
?」
爱丽丝气得将筷子拍在桌上。
「你这个坏习惯真的不管说几次都不会改耶!」
「啊,对……对不起。」
糟糕,一不小心就停下动作直盯著她看了。
「受不了,昨天事情办完就直接跑回去……今天又不知道怎么搞的,一来就发呆……」
爱丽丝念念有词地往嘴送面。最近她开始会摄取一些碳水化合物和蛋白质。要平安长大,变成茉梨小姐那样喔──我暗自祈祷。
话说回来,遇见茉梨小姐的事,我还不晓得怎么对爱丽丝开口。昨天离开她住处后,我想整理一下思绪,就传简讯告诉爱丽丝不回侦探事务所,直接回家了。「我见到你姊姊,还聊了很多」之类的话,老实说,很难以启齿。
「对……对了,我说爱丽丝啊……」
我的声音突然明朗得很做作:
「你打算一直待在这间事务所吗?」
爱丽丝的视线从碗公抬起来。
「你是什么意思?」
「没有啦,就是,呃……」
一时语塞的我扫视房间后说:
「我看你布偶再多下去,都快没地方摆了,想问你有没有考虑过搬家的事。而且是……离开东京之类的。」
这样转得实在是有点牵强。我偷偷反省。爱丽丝皱起眉说:
「被塞满整个房间的布偶挤到不能动,不是超幸福的吗?」
啊,对喔,说得也是。
「再说,为什么会扯到搬去都外啊?」
我原本想问的是她有没有出国的念头,不过那样问也难怪会想到都外。在这里修正方向不太自然,只好顺著回答问题。
「没什么啦,就是……要大房间的话,东京比较贵吧。」
「真想不到会轮到你来担心我的荷包。我拥有的财力,可是足够在都心买一栋附院子的独栋住宅喔。」
「啊啊,嗯,真对不起……」
「而且大都市比较乱,三天两头就有案子,不是最适合侦探住的地方吗?要我搬去都外,根本免谈。」
这倒是。过去接到的案件,几乎都是只会在都心发生的事。
「突然问这种问题是怎样,难道你对我的事务所有哪里不满吗?」
「我不是那个意思啦……」
话题走向完全偏了呢。懊恼之余,我一点一滴地回想昨天茉梨小姐所说的话──
「你也不必自我介绍。你身上大大小小的事,我都查清楚了。」
茉梨小姐轻摇杯中的冰块,发出悦耳的响声。她已经乾了三杯,但脸上没有半点红晕,话说得也很清晰。
「有子那么可爱,我当然需要调查一下她搭档的来历。如果是些不三不四的东西,我早就让你们再也不敢接近她了。呵呵,不过那孩子真的很受朋友照顾呢,在她身边的都是不可多得的好人。鸣海,你不觉得吗?」
「这个,嗯……是啊。」
听她说得连我也包含在内,让我答得有点心虚。
「所以我只是远远看著她,什么也没做。」
「可是你现在突然把我绑架过来了耶……」
「啊哈哈!」茉梨小姐朝天花板大笑起来,与爱丽丝如出一辙的滑顺黑发在肩旁舞动。
「因为我最近有件事非得和有子谈谈不可。我刚好到那附近买东西,打算顺便去看看她,结果半路发现你,就忍不住拉过来了。」
可以不要「忍不住」就把人拖上车吗!
「要谈什么啊,跟我有关系吗?」
「在那之前,先回答我一个问题。」
茉梨小姐跟著离开沙发,绕过桌子到我身边坐下。距离忽然拉得那么近,让我紧张得低下头,再因为她用玻璃杯碰我脖子而冷得跳了起来。
「你……你做什么啊?」
「我看你那么紧张,忍不住想逗你嘛。」
可以不要「忍不住」就随便碰人吗!
「有子不会对你做这种事吗?」
「才不──」
我临时闭上打算否定的嘴。说到这个,她的确还满常把Dr. Pepper的罐子或布偶什么的砸到我脸上。
原来,我会一眼就认为茉梨小姐是爱丽丝的姊姊,不只是因为长相神似,她们还有些相近的小动作。例如讽刺人的笑法和舞台剧演员般的举止。
「我想先问你的就是这个。」茉梨小姐说:「你和有子是什么关系?我再怎么会查,也查不到你的心思嘛。」
「什么关系是指……」
我小心地挑选言词,以免祸从口出。
目前,我还看不出紫苑寺茉梨这号人物在打什么主意。她把我带回自己家(应该吧,大概)却还没表明用意,也不晓得她对我知道多少、有何想法。不过我最想知道的,是她和爱丽丝究竟是敌是友。
我拚命在脑中翻找过去爱丽丝对我提过的,关于紫苑寺家的许多事。姓紫苑寺的人之中,能见的只有吾郎叔公一个──她以前好像这么说过。换言之,包含这位姊姊茉梨小姐在内,其他人她都不想见。不过这阵子,她提过仍在紫苑寺家那几年,和姊姊跟堂兄弟偶有接触。或许她和茉梨小姐的距离并不远,只是不比吾郎大师那么近罢了。
「你们是见不得人的关系吗?」
茉梨小姐妖艳地微笑著追问沉默的我。
「不是的,那个──」
我犹豫地再度开口。
「可以先让我问个问题吗?」
茉梨小姐脸上闪过一丝讶异。
「你是要我先说找你做什么吗?嗯……怎么办呢……」
「不,我不是那个意思。我也想知道,茉梨小姐你和爱丽丝──呃……和有子小姐是什么关系呢?」
这次,那讶异的表情在她脸上僵持了数秒。
「……我们是……姊妹啊。」
茉梨小姐眨著眼睛回答。我摇摇头说: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问你是怎么看待妹妹的?讲直接点,就是想知道你是她的敌人,还是朋友?」
我凝神观察在茉梨小姐脸上扩散的浊影,继续说:
「我不知道爱丽丝有怎么样的过去,但好歹知道她是逃家出来。所以你应该能了解,我为何对紫苑寺家的人戒心比较重吧?在我知道你想对她做什么之前,我也不能随便松口。」
经过一段漫长的沉默,茉梨小姐抖著肩,嗤嗤笑了出来。我不禁陶醉在这一幕之中。那是种经过千百万视线雕琢而成的勾人笑法。肩膀稍稍擦过我一下,就让我心头一震,呼吸梗塞。
「那个,你可能会认为我只是一个说大话的小鬼……」
觉得得尽快出点声的我接著说:
「但我是认真的。」
「我知道,我觉得你很棒喔。」
无论怎么听,我都觉得她是真的把我当小孩看。不过我真的还小就是了。
「可是鸣海,你这样问我,不管是真是假,我当然是回答『朋友』啊。所以这应该判断不出什么吧?」
我有点呕气地回答:
「怎么会判断不出什么。虽然我不敢保证自己百分之百看得穿真假,但总比什么也没问好的多了。」
「是这样没错。」茉梨小姐柔柔一笑:「不过,你就当我没问吧。」
「……咦?」
「因为我已经得到我想要的答案了。」
我愣愣地眨眼,回视茉梨小姐。
「我从你刚刚的语气,就听得出来你和有子是什么关系了。你把那孩子看得很重要吧?」
「呃……啊啊,我,这个……还好啦。」
扑了个空的我急忙想回话,却只能挤出含糊的答覆。
「既然这样,就算是我接下来要拜托你的事,你也能找出一条对有子最好的路吧。我可以放心告诉你了。」
「你要……拜托我什么?」
茉梨小姐放下酒杯、收起笑容,直视著我说:
「我想请你替我问问,有子有没有离开东京的意思。」
我屏住呼吸,静待她下一句话。
「最好是,国外……之类的。」
「能告诉我为什么吗?」
茉梨小姐首次别开视线,嘴唇也紧抿著,思量该怎么解释。我目不转睛地瞪视她的嘴边,一想到她藏著牌谈这种事的居心,我就有点不是滋味。
「简单来说──」
茉梨小姐放弃挣扎似的叹口气:
「我是认为时机差不多了,想请有子搬来和我一起住。我最近打算把工作据点移到巴黎,就趁机问一下。」
她说到这里停下来,侧目看看我后,垂下肩膀说:
「这么简单的解释,你应该不会接受吧?」
「那是当然。」
会突然要求几年没见面的妹妹和她同居,原因不可能是「趁机问一下」那么简单。
「但是我真的不能多透露什么,毕竟你是个外人。」
这让我又火大了点:
「既然你不想说,麻烦别找我做这种事。」
「为什么?我只要绝口不提再让你答应就好啦。」
「咦?不……不对吧
,你怎么认为我会答应那种要求?」
「那我们就一起慢慢想,要怎么让鸣海小弟弟答应吧。」
我绝望地仰望天花板,一张蠢脸在金属球摆设上映得歪歪斜斜。
我最怕的就是这种人。明明话说得通也懂道理,但就是故意横著来。深知自己占尽主场优势,就以笑容给人施压。
「你到底为什么觉得我会答应啊?难道我拍拍屁股走人,你从明天起就要天天像之前那样拖我上车载来这里,直到我答应为止吗?」
「这样也不错。」茉梨小姐微笑著说:「不过我想要更单纯一点。除非你答应,否则不放你回去。」
她办得到吗?我好歹是个男人,力气不会输吧?难道她吹个口哨就会有几个猛男保镖冲进来?还是电梯有防盗机制,非住户不能启动?
我开始觉得和她争这个没有意思,很快就投降了。
「知道了啦。只要问问爱丽丝就好了吧?我问就是了。」
当然,假如爱丽丝真的去了国外,我会很寂寞,不过怕麻烦又整天茧居的她不可能会答应那种要求。所以我想,若只是问问应该无所谓。接著,茉梨小姐探头窥视我的脸问:
「你不多抵抗一下啊?不好玩。」
「你以为我是来玩的啊!」
她该不会只是脸色没变,其实早就醉了吧?
「总之谢谢你喽,鸣海。」
「不客气喽。」我赌气地回答。
「我知道是自己拜托你,还问你这种事很莫名其妙,不过……你为什么会答应啊?」
「我也觉得很莫名其妙啊!」我不禁扯开喉咙抗议:「我也有一个自己说出来很莫名其妙的问题要问你,你没想过我答应只是为了先离开这里再说吗?」
「没想过啊。」
我整个人都没劲儿了,降下音量问:
「……为什么?」
「我当然也调查到,你是一个好几次都靠你那三寸不烂之舌,绝处逢生的诈骗专家。可是我看得出来你没骗我。」
我「咕噜」一声地咽唾。
还以为她在调侃我,想不到我不知不觉已被逼进死路。
「……那又是为什么?」
「因为我们都是很重视有子的人呀。我看就知道了,你也是因为同样理由才决定相信我,答应我的要求吧?」
我再也说不出话,只能用视线作反应,因为全被她说中了。虽然不能完全说是相信她──不对,我只是不服输才这样想,她真的全说中了。我光是看到她是个这么蛮不讲理的女人,如此溺爱爱丽丝的姊姊,就不小心相信她了。
这样好吗?我自问。
爱一个人,不一定就等于会站在同一边。明明真心爱著对方却毁了人家的可悲人物,我至今已不晓得见过多少个。
然而我无论如何,就是无法割舍她的请求。
我想著茉梨小姐露出许多次的无奈视线,注视坐在侦探事务所床上的爱丽丝,为这对姊妹实在极为相似再次感慨。这或许也是我答应的原因之一吧,因为彷佛是爱丽丝在拜托我一样。
「如果想离开东京,你爱搬去哪里就去哪里。跑到神奈川那边去的话,你就要每天乖乖搭一个半小时的车上班喔。」
「呃,我自己搬走,一点意义也没有吧。」
「不然你想怎样?从刚才就在绕远路喑示──」
这时爱丽丝似乎察觉了什么闭上嘴,脸色渐渐发红。
「你……你该不会是在说同……同居的事吧!」
「咦?你怎么知道?」
「你脑袋里到底都在装什么啦!」
布偶山又例行公事似的被火大的爱丽丝震得崩塌一地。
「跟你脑袋的短路比起来,冠状动静脉瘘还真是小病而已耶!」
「冠状动静──呃,那是什么?」
「就是心脏的动脉和静脉连在一起的病啦!这不重要!你……你要和我同居?该申请的都还没申请(注:日本儿福法规定,与无血缘关系的未成年人同居,必须向相关监督单位提出申请),事情要照顺序来吧!不……不对,这不表示我会去申请喔!」
真不敢相信,她怎么还在揪结那件事啊?害我以为明明还没讲,就被她发现茉梨小姐拜托的事而吓了一跳。
「跟你同居?连开玩笑也不敢好不好。现在光是扫地整理就快累死我了。」
「你说什么!」她生什么气啊?
「就算我真的想那样,你也不想跟我住在一起吧?」
她脸上的红潮淹过了耳垂。这问题有这么尴尬?应该说,这还有考虑的空间吗?
爱丽丝别开脸,手扠了又放,放了又扠。一会儿后才说:
「……如……如果你愿意永远穿布偶装当熊宝宝,我可以考虑一下。」
请恕我镇重谢绝。
既然话题已不了了之,我便离开侦探事务所。
用膝盖想也知道会是这种结果。别说是日本,她就连离开那三坪房间都嫌麻烦,怎么可能会想搬。
接著我回到后门前,致电茉梨小姐。
「看来她一点也没有离开这里的意思。」
『这样啊。我就知道……看来你也不知道──要拿什么说服她吧。』
「什么都没跟我说就要我试探她,不嫌太强人所难吗?」
所以到此为止吧──我原想这么说,话却被她打断。
『没办法。谢谢,我还是直接找她谈好了。』
「……啊?你要过来?」
『我现在就出发。』
现在?
一个小时后,那辆宝蓝色的阿斯顿‧马丁在「花丸拉面店」前停下。当时我在后门写春假作业。老师大发慈悲没让我留级,代价就是这一堆作业。尼特族侦探团的人都不在,只有明老板和彩夏在厨房默默干活,我也静静地做我的功课,但这份安宁却忽然被一阵过分有力的引擎声砸个粉碎。我错愕地猛一抬头,就见到那鲜艳的蓝色车身,不敢相信地想:她真的来啦?
茉梨小姐这天穿的是带点薄绿的白色裤装,颈子上依然是那条十字架短项炼。她一下车就彷佛每一步都会有花花草草滋生般,风姿绰约地走来,并在发现我时轻轻挥了下左手,右手则提了个纸袋。
「明丽小姐在店里吧?我先跟她打声招呼。」
茉梨小姐这么说完就拉开拉面店后门,吓了我一跳。没想到她也是个懂一般社交礼仪的人。我急忙跟著钻进后门。
一见到茉梨小姐进门,明老板和彩夏不出所料地哑口无言,抓著菜刀和葱愣在原地。
「幸会,舍妹平时受两位照顾了。」
茉梨小姐隔著柜台向明老板行礼问候。
「……啊……你该不会是爱丽丝的──姊姊吧?」
明老板愣了一会儿才总算这么说。她身旁的彩夏脸上越来越兴奋,但仍陷于惊愕之中,嘴一张一闭地说不出话,似乎能听见「咦~!爱丽丝的姊姊?哇,超像的!」之类的话从她的心里跳出来。
「一点小意思,不成敬意。」
茉梨小姐将纸袋捧到柜台另一头。
「咦?啊,哎哟,不需要这么费事──」
纸袋里的盒子让话说到一半的明老板瞪大眼睛:
「──这……这不是?Frankie Wattier的冰淇淋吗!他们在日本应该没有设店吧!」
「我听说明丽小姐是冰品专家,就特别托人带回来了。希望你会喜欢。」
「岂只是喜欢,我还想飞到法国去拜师学艺。以前只吃过一次,一直好想再吃吃看呢~」
插图007
我还是第一次见到明老板眼睛亮得像个孩子,还把纸袋高高捧起转了一圈才放进冰箱。之后,她才像是总算发现我和彩夏都傻眼看著她,尴尬地在短围裙上擦擦手,清咳两声说:
「呃,那个,你好。我是这里的老板。」
明老阅若无其事似的向茉梨小姐躬身问候,茉梨小姐也微笑著回礼。
「你好,敝姓紫苑寺,名茉梨。」
「我是筱崎彩夏!」彩夏急著从柜台探出身说:「呃,我在这里打工,是爱丽丝的朋友!」
「你就是平常协助有子入浴的那位小姐吧。」
「哇!你知道啊!」
竟然连这个都查得到。我在心中咂舌。
「在这边发呆的是藤岛!」彩夏抓住我的双肩说。
「嗯,我知道。我之前和他打过招呼了。」
茉梨小姐笑咪咪地说。
「是喔?藤岛,你知道爱丽丝有姊姊啊?讨厌啦,怎么都没告诉我!」
你怎么兴奋成这样啊?
「那个,呃,茉梨……小姐?」
明老板瞥瞥天花板说:
「爱丽丝就在楼上,她都关在房间里,所以──」
铿铿铿铿!就在这时,外头爆出跑下逃生梯的吵闹脚步声。很快地,茉梨小姐背后的门掀了开来。
「──姊姊?」
是穿著睡衣的爱丽丝,大概是看到监视摄影机的画面而跑下来。她激动得双颊发红,张得又圆又大的眼
睛里,映著转过身去的茉梨小姐。
我有种时间在这一刻停止了的感觉。
她们真像──不是这么简单的问题。
两人之间彷佛有面魔镜,映出双方在遥远从前或未来的相貌。从第三者角度观看这面对面的紫苑寺姊妹,给我这样的印象。
各种难以归类的情绪掺杂而成的色彩,在爱丽丝脸上浮现、消逝。她的薄唇好几次都想吐出些什么,但总是定在第一个字就再无变化。
茉梨小姐轻步走向妹妹,将她瘦小的肩抱进怀里。
「……有子,我好想你。」
爱丽丝一句话也没说,表情微愠地两手一伸,推开姊姊的怀抱。
不知为何,看著当时的她们,使我感到浓浓的哀愁。甚至觉得,这对姊妹或许不该重逢。
更悲哀的是,我的预感真的应验了。
只是当时的我──完全无迹可循。
「鸣海,你留下来。」
带茉梨小姐进侦探事务所后正要离去时,爱丽丝从床上叫住了我。我手搭在门把上转头问:
「咦?呃,可是……」
茉梨小姐也坐到床上,拿起一个个布偶抱一抱、举一举又翻前翻后,很感兴趣的样子。
「你和茉梨小姐不是有事要谈吗,我在不方便吧?」
「不管啦,你留下来就对了,我才不要跟姊姊单独在一起。反正她要找我谈的,一定不会是什么好事。」
听爱丽丝以加倍不耐烦的语气这么说,我不解地看向茉梨小姐。
「没关系,是鸣海的话,我不介意。」茉梨小姐笑道。
「是鸣海就不介意?」爱丽丝噘起小嘴:「是怎样,说得好像已经很信赖他一样?真是的,你们是在哪里怎么认识的?鸣海之前那些怪问题,是姊姊要你问的吧?」
「对……对啊,嗯。」
也难怪会露馅,那真的很不自然。
「我觉得是时候带你过来和我一起住了,就请鸣海找机会问你有没有那种意愿。没提起我也是我拜托他的,不是他的错。」
「不用替他找藉口,我晚点会再好好教训他。」
啊啊,她果然生气了……
「先不说那个了。姊姊──」爱丽丝转向姊姊说:「你要我和你一起住?那是哪一国流行的玩笑啊?」
「我是说真的。要不要搬来巴黎?我去过巴黎好几次,那边真的很不错,有子你应该会爱上那里喔。」
爱丽丝冷冷地眯起眼睛:
「出事了就直说啦,这种无聊的掩饰,只是浪费时间。」
就连对内情一无所知的我,也晓得茉梨小姐和妹妹多年以来毫无联络,不可能平白无故就提出同居要求。茉梨小姐板起脸瞥了我一眼,爱丽丝也顺著她的视线看来,继续说:
「如果是鸣海不能知道的事,那我也不想听。」
爱丽丝这么不信任自己的姊姊吗?这让我心情郁闷。爱丽丝的戒心像只发怒的刺猬,一针针地戳刺我的心,令人坐立难安。但莫可奈何的我,还是背靠冰箱坐到地板上。茉梨小姐坐在床边不动,持续注视著我。最后垂眼叹息,转向明明近得伸手可及,却远得令人绝望的妹妹说:
「……爷爷他,病倒了。」
在床上的爱丽丝抱起一条腿,铺盖在她脸上的冷漠表情变得更为冰冷、僵硬。茉梨小姐没多看爱丽丝,继续说:
「他是上礼拜开始住院,就是父亲住的那间。事情真的很突然……原本人都好好的,现在医生却说他情况很危险。爷爷一直很想见见你,所以──」
能感受到,茉梨小姐正尽她一切力量来思考该怎么解释。连我的情绪也跟著苦闷起来。
「所以从现在起,紫苑寺家的人一定会聚到你身边来,不过我有办法保护你。跟我一起去巴黎吧?」
「我是没有自大到会说,我能保护自己啦。」
爱丽丝无情地说:
「可是我至少要选择怎么保护自己。我不需要姊姊来照顾,毕竟我以前都是这样过的。」
茉梨小姐听到这种答覆的表情,在我眼中宛如是再多一句冰冷的话就会让眼泪溃堤一般。
茉梨小姐离开后,爱丽丝默默转向电脑敲起键盘。我从堆在床上的纸箱中拿出一个个看似颇为高级的布偶,将其排在她身旁。那些都是茉梨小姐的伴手礼,不过到最后,爱丽丝看也不看它们一眼。
这对姊妹的关系大概很复杂吧。我只能导出这种感想。
纵使过去就感觉到,她的家庭环境并不温暖。但看样子,情况比想像中严重多了。对了,爱丽丝好像说过她在这栋大楼四周装了那么多支摄影机,原本就是为了防止她家的人抓她回去嘛。那么事情应该不是家庭暴力或遭到冷落那么单纯。紫苑寺这个姓,是以某种更混乱可憎的方式,紧紧捆束著爱丽丝的人生。
我原想对爱丽丝说:「有事就叫我上来。」然而喉咙不太听话。我想,是因为在这灌满冷气的房间里坐著搅弄满腔无根无据的想法,静静听著她们对话的缘故。当我想清个喉咙时,爱丽丝背对著我说:
「我和姊姊都是妾子。」
妾子。这个陌生的词在我心中不著边际地飘动,有如阳光中的尘埃。
「父亲和正室之前没有小孩,却和情妇生了两个。我母亲好像是生下我不久就死了,所以我不知道她长什么样子。」
敲键声在短暂的沉默中朦胧地响起。
「我们说的爷爷──其实是辈分最高的大伯公,不是我们真正的爷爷。他自己没有小孩,把外甥当自己小孩一样疼爱,而那个外甥就是我的父亲。他大概是真的想要『孙子』吧,尽管我和姊姊是情妇所生,也没有丢下我们不管。不过他还是不能光明正大地把我们当作紫苑寺家的一分子那样养育就是了。」
爱丽丝的语气淡得令我不安。不该出生的孩子──也让我想起她不久前这么形容自己。
「这种事很常见,不重要啦。」
我摇摇头,很想回爱丽丝说「没这回事」。或许这种事真的遍地都是,但那还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爱丽丝的宝贵人生啊。
但我总觉得这样的安慰很空洞,说不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