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校最危险的任务是在作战执行日的前一天。露过脸的我在敌阵周边打转容易露出马脚,只好在「花丸拉面店」等待少校带回捷报。
傍晚,难得换上米黄色连身工作服的少校意气风发地归来:
「简单简单!我都嫌二十五秒太长了呢。你自己看影片吧。」
「我马上看。」
我从少校手上接过SD卡,插进平板电脑播放影片。
画面上出现的是那间Aster tataricus所在的办公大楼的电梯监视录影。由于是直接用数位相机翻录大厅管理处监视萤幕上的画面,画质绝望性地糟,但仍足以看出电梯内的动静。
电梯在一楼开启,有个男性货运员用推车将比他还高的货物送进电梯。电梯门一关就开始上升,约花费二十五秒抵达十二楼。门开以后,货运员就将大货物推了出去。
少校本身连根毛都没被拍到。
「……你真的是在这时候弄的吗?」
不敢相信的我忍不住问。
「我只是打开面板,装个零件再关起来而已。」
我深深叹了口气。只能以神技来形容。少校是趁大货物制造摄影死角时动手脚的,不过那位男货运员丝毫没有不自然的举动,少校也因为个子小,就连可疑的影子都没露出来,堪称完美。
「还有一个,我在楼顶装了条绳子。」
「咦?」
绳子?
「目标房间不是有个大窗户吗?如果能从外面拍摄房间里的状况,就算你战术失败了,也有个保险。」
「这……这个,先等一下。从窗户外面?你是说像清理大楼外壁那样,从屋顶用绳子垂吊下来吗?」
「没错。我从以前就很想当蜘蛛人喔!」
「这……这也太危险了点吧?」
我才以正常人的角度表示一句意见,少校就滔滔不绝地大谈垂降训练有多么严格,自己撑了几个小时,以及自己开发的绳索有多轻多强韧,我只好放弃说服他。
「我知道了,就请你放手去做吧……」
太阳下山后,阿哲学长、宏哥和第四代全都到齐,可以开会了。在那之前,替大家送晚餐来的彩夏无心问了一句:
「藤岛,你春假作业写完了吗?」
「……咦?」
我只能回这么多。我赶紧拿手机查看月历,赫然发现明天就是春假的最后一天。春假作业──我在这档事之前写了一点,之后就连有这种东西存在都忘了。
「你就随它去吧,鸣海。这可是中辍的好机会啊。」
阿哲学长的手拍在我肩上说。
「你交一篇有关诈欺加恐吓加绑架的报告就行了吧?」
少校跟著说起风凉话。
「你怎么还没被退学啊?」
最伤人的就是第四代了,完全不是开玩笑的语气。
「其实我也是爱赶在放假最后一天,一口起赶完的人喔!等明天事情都解决了,我们再一起写吧!」
彩夏说完,用托盘轻轻敲我头一下就回厨房去了。
宏哥浅笑著喃喃说道:
「作业这种东西,叫爱丽丝帮你写不就好了?这次她会欠你一个大人情嘛,写个作业算得了什么?」
我们都自嘲地笑了笑,接著各自端起碗公,大口吸面。
就快结束了。我们要用自己的手夺回我们的日常──有爱丽丝相伴的生活。
五个空碗公叠起来后,最后的作战会议开始了。
「医生今天也来了。」阿哲学长带头报告说:「可是不晓得他去哪一层。医生搭的电梯停在十四楼,不过那可能只是先去和紫苑寺萤一打声招呼。那里十四、十五、十六楼都被Aster tataricus给租下来了,爱丽丝有可能就在这三层里面。但他知道我们正在找爱丽丝,说不定会藏到其他楼层去。」
「要在公司里藏一个女孩子,需要避开所有员工的耳目,难度很高,大概在其他楼层。」宏哥也点头同意。
「只能各派几个人散开来看著,到时候随机应变吧。」
第四代说完就在办公大楼的平面图编写配置人数。这部分就全权交给统管平坂帮的帮主来做就好了。
「啊,对了。今天我出任务的时候,发现几个可疑分子。」
少校突然补充道:
「看起来都满凶悍的,很多楼层都有他们的影子,还绕到暗处检查安全门之类的,样子相当可疑。」
同样行动鬼鬼祟祟的少校说这种话,到底有没有说服力呢?他跟著说他拍了照,把数位相机拿给我看。
萤幕上的几个男子有点面熟。我回想片刻后轻轻「啊」了一声,引来其他人的视线。
「你见过啊?」我点点头回答第四代。
「我在医院停车场见过,他们都在车子旁边等著……」
没有与会,表示不是紫苑寺家的族人吧,但肯定是替他们干事。在这时候出现在那里,绝不会和爱丽丝无关。紫苑寺萤一曾说,他的爷爷──紫苑寺干嗣企图「收拾」爱丽丝。
「所以是遗产快被抢走的老头子急得跳脚,想把爱丽丝翻出来啊?怎么在这种关键时刻跑来搅局……」
阿哲学长胡乱拨著他一头短发。
「那些人……说不定是我的同行。」
第四代瞪著相机萤幕低语。
「做地下工作的吗?」少校控制相机放大影像,特写恶煞的容貌。
「对。你说他们也跟到医院去了嘛。这几个怎么看都不只是司机,会用这种人的紫苑寺家多半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这时我忽然有个想法。
就算那天晚上没出那种事,爱丽丝的父亲说不定还是会遭到谋杀,而且是在光严会长死前。那天这些人出现在医院,可能就是为了让干嗣独吞遗产。
我先将令人打从心底发寒的想像搁到一边,然后说:
「明天不晓得会发生什么事,麻烦先让平坂帮每个人看过这张照片。」
第四代点点头,从数位相机拔下SD卡收进口袋。
在我们检讨明天的细项时,小铃小姐拨了通电话给我。
『这边刚完工,你要过来看看吗?』
「不了。我是很想马上过去,但有被对方发现的危险性。」
『知道了。请款单交给那个平坂帮是吧?』
「是的,非常感谢。」结束通话后,我朝业已漆黑一片的狭小夜空吁了口气。
「话说,你这次布局还真大,应该是目前为止砸最多钱的吧?」阿哲学长揶揄地说。
「这关系到爱丽丝的命,这点钱算不了什么啦。」
「出钱的明明是我,要耍帅等还完以后再说。」
第四代的叱责惹来宏哥发笑。
*
翌日──
上午九点,我从地下铁车站的出口环视睡意尚浓的东新宿街容。无论往哪里看,都只有办公大楼、公寓及工程车,单调无机。
回头仰望耸立背后的巨大建筑物,经凹凸拼贴处理的茶色壁面铺天盖地──我们的战场就在那里。
即使我已将平面图完全背熟,我仍旧忐忑地从暗袋拿出快被我盯穿的图纸,再反覆看几遍。放心,没问题。照计画来办,事情就能顺利落幕。
耳机传来少校的声音。
『最后机组检查完毕,一切正常。』
「好……绳子也OK吗?」
『那当然,开始垂降。此后作战途中,请叫我蜘蛛人。』
搞什么,正经一点啦。这时,宏哥的声音插了进来。
『目标车,差不多要到你那里了。』
「收到,作战开始。」
『小心点。』『靖国再会!』
我从楼梯口踏上人行道之际,正好有辆大型的白色宾利车转进大楼地下停车场。我赶忙追上,奔下坡道。
紫苑寺萤一看似早已发现我的存在,停了车就倚在驾驶座门边等我。
「早安。」
尽管觉得虚情假意,我仍低头问候。他摘下头戴式耳机,挂在脖子上,将车钥匙塞进白袍口袋里。
「有什么事?」
他的口吻不带善意,但也不像是我的出现打坏了他的心情。说起来,我很怀疑这个人究竟有没有所谓的「心情」。对于如此特异的人,我的计策真的有效吗?心跳越来越快。冷静点,不能让他看出我已是孤注一搏。
「我想和你谈爱丽丝的事。」
我语气平顺地说:
「可以到你办公室谈吗?」
「在这里说就好。」
我吞吞口水。没什么,是预料中的回答,不能被对方牵著走。
「一定要在你办公室说才行。我的筹码现在还不能亮出来,最多只能说,我需要你立刻上网确认我给你的情资,否则没办法谈条件。」
一口气说完后,我强硬地直瞪紫苑寺萤一的脸,至少在气势上不能输给他。眼镜镜片反射著日光灯光,白成一片。
「那好吧。」紫苑寺萤一点个头,迈向停车场角落的玻璃门。他应该不会全盘相信我的说词,只是认为在这里僵持
也没用,不如早点确定我的话是真是假吧。让我进他办公室的风险,大概完全不被他放在眼里。
于是我和他一起进了电梯,注视数字不断向上加一的电子显示板,心跳不受控制地开始加速。若在这里失败了,损失可不只是惨重而已。
「爱丽丝──」
乾巴巴的舌头黏在嘴里,一时结了巴。我清咳一声,重新再说:
「爱丽丝现在状况怎么样?」
「请放心。」紫苑寺萤一盯著电梯门回答:「她现在应该还有自己走动和打电脑的力气。」
我头皮一麻。他居然能若无其事地说这种等同「她很快就不能那么做了」的话。
楼层显示停在14,语音也报出楼层,门随之开启。紫苑寺萤一进了楼就拿门卡刷过正前方公司大门边的读卡机,印上紫色「Aster tataricus」商标的玻璃门悄然无声地滑开。
「社长早。」
上次来访时为我带路的年轻女职员出现在走廊上,一看到我,脸就僵了。
「我带他到社长室去,不要打扰我们。」
紫苑寺萤一冷冷地这么说,女职员便仓皇鞠躬领命。
沿著长走廊前往社长室的途中,同样没看见任何人。紫苑寺萤一将门卡贴上社长室的门铃后,紧张得背肌都快全部绷断的我,抱著祈祷般的心情,跟著他踏进社长室。
地上一样铺满紫色地毯,洁白的办公桌孤伶伶地摆在靠窗的位置,三面电脑萤幕背对著我。
「我就姑且听听看吧,请长话短说。」
紫苑寺萤一在桌前转过身说。
我点点头,一步又一步地接近他,从夹克口袋抽出小型平板电脑,启动后递给他。萤幕上显示的,是ZODIAC公司的行动网站,我接著为他指出某条重点新闻。
紫苑寺萤一尖细的眉头微微扭曲,眼镜后的两眼在平板萤幕和我的脸之间来回扫动两次。标题是这么下的:
『Aster tataricus用户个资疑遭泄漏』。
紫苑寺萤一伸手点击萤幕,快速浏览详细报导后,毫不掩饰地往我瞪来。
「要是发生了这种事,我应该会在上新闻之前先收到通报才对。」
接下来要一决生死了。我如此告诉自己后开口说:
「你不会收到任何通报,因为这篇报导就是泄漏的人流出去的,就在前不久而已。」
经过剎那的空白,紫苑寺萤一从白袍口袋中取出行动电脑,连上ZODIAC的行动网站检查是否真有这篇报导。他是怀疑我伪造了整个网页吧,这也是当然的反应。
他向我踏近一步说:
「……你认识ZODIAC的老板,要她帮你登假新闻也不无可能吧?」
他果然连这点也知道。我的胃冻得嘎吱作响。每一招、每个伎俩都被他一一看透、化解。还没完呢,后面还长得很。
「你要怀疑也没关系,灾情只会持续扩大而已。我要说的很简单。我们已经几乎骇光了你公司的系统,你的重要资料正不断外泄。若要我们停手,就立刻放了爱丽丝,告诉我人在哪里。」
紫苑寺萤一操作起行动电脑,快得令人眼花撩乱。多半是在网上搜寻相关消息吧,不过那么做是无法帮助他看清这计画的全貌。不久,他将行动电脑放回口袋,绕到桌子另一头说:
「现在你们没了有子,应该没那种技术吧。」
他还想试探吗?这从容是从哪片深海涌出来的呢?我将焦急死命踢回肺腑之中,回答:
「既然你知道我认识ZODIAC的老板,你还有时间怀疑啊?」
或许我是演过头了。紫苑寺萤一和我的视线在虚空中相互对峙。最后他先别开了眼,落在手边的键盘上。
「……你是想引我登入,检查灾情吗?」
紫苑寺萤一喃喃地说。绝望在我后脑杓挖了一个大洞,残忍得连血都流不出来。这家伙果然是最难缠的敌人。他操控桌边的面板,桌后头一整面墙的窗逐渐失去光彩。他放下百叶帘。
「你们是计画在窗外用望远镜头,或是你暗中带进这房间的摄影机,拍摄我登入密码时的动作吧?」
这瞬间,聚光灯打上了我的「舞台」。我紧绷面孔,眼睛略为睁大,「唔」地一声把话梗在咽喉里。
都被他看穿了,没戏唱了。
我明白自己已全盘皆输,颓丧失志──的样子,全是我为他设计好的──表演。
没错,你关上窗是又毁了我一著棋,毁了少校拍动作电影般冒险安排的步数。但那只是保险,真正的杀著还等著宰你呢。
紫苑寺萤一继续轻声说道:
「这想法是不坏,不过我的电脑不只需要密码,还得辨识指纹才能解锁,光是偷拍我打键动作是没用的。不过为了安全起见,我还是把窗户遮起来的好。」
一串打字声后,他的指头滑过键盘边的指纹读取器。
这一刻,我似乎听见一阵奇妙的声响。
有如错综复杂地组装而成,却不得运作而等著腐坏的无数古老齿轮相互倾轧,磨去锈垢开始咬合、转动──或许,那只是我全身上下因极度紧张而造成的疯狂心跳和骨头的哀号、牙根的痛楚。然而在我听来,那更为遥远,彷佛是地底有个庞然大物抖动身躯的声响。
紫苑寺萤一抬起了眼。
我在他脸上探寻任何感情的徵兆,但什么也没找著。失败了吗?我的意识差点一眨眼就没入黑暗。救回我的是映在他眼镜镜片上,萤幕的倒影。
画面一整片地蓝,电脑当机了。
「……这──」
紫苑寺萤一的低语,如延展至微米单位的金属箔片般毫无顿挫可言。
「这不是我的电脑……没错吧?」
我点点头,一个咽唾。喉中烧伤般的痛楚已蔓延至耳后。我再也压抑不住心跳,指尖颤抖得几乎麻木。
「准备那些很简单。因为爱丽丝的萤幕和键盘,和你用的完全一样。」
声音乾枯得布满龟裂。
「你掉包了?怎么做的?潜进这房间吗?你们的技术应该不至于破解门锁和保全系统啊。」
一点也没错,现在的我们办不到,否则我们早就攻破门锁和保全系统救出爱丽丝了。我们就是没那种力量,才会编出这种可笑又夸张的骗局。
「我是掉包了没错,不过,不只是电脑而已。」
紫苑寺萤一疑惑地眯细了单边眼睛。我用力咬住抖个不停的嘴唇,勉强用痛觉赶跑紧张,继续说下去:
「马上就遮住窗户算是你的失误。如果让它开著,就有可能在登入之前发现了。」
他的手跟著伸向桌缘,按下按钮升起百叶帘,阳光随之射进房里。从地面刮扫阴云天的新宿副都心摩天大楼,一栋栋高耸窗外。
我绕过桌旁,靠近窗边:
「这和你平时所见的景色,有一点点不同吧?」
并指著厚实玻璃的另一头这么说,紫苑寺萤一跟著回头。
这时,我终于见到他惊讶的表情。他眼镜底下的两眼微微睁大,只是变化小到几乎看不见。
「我掉包的是这一整层楼。」
不知倒抽一口气的是紫苑寺萤一,还是每次出声都快喘不过气的自己。
「这里不是十四楼,而是十二楼的ZODIAC子公司。由于格局都一样,我就花了一整个昨天,把整层楼都照你的公司改装了。最大的难关,反而是在电梯的电路板上动手脚,还有勾引那个女职员来帮我们。」
紫苑寺萤一的确按下了十四楼的钮,楼层显示也照表跳到14。少校加装的电路板,只是改变了电梯的运作方式,将他送到了十二楼。
最后的重点是宏哥攻陷的Aster tataricus女职员。宏哥虽说他偏离了吃软饭之道,用了几乎是恐吓的强硬手段。但她也只是听从我们的要求,在十二楼等待社长到来,并简直真的就在自己公司里似的接待他。
紫苑寺萤一摘下眼镜置于桌上。那或许就是他表现惊讶最夸张的方式吧,只是表情依然毫无变动。
「这样你懂了吧。你用来输入密码和指纹的,都是我们准备的冒牌货。那篇个资外泄的报导真的是我捏造,不过它就在刚刚成真了。有你输入的密码和指纹,就能从你公司里的真电脑入侵Aster tataricus的系统。」
紫苑寺萤一绵长的叹息,吹落在假电脑的键盘上。
「那组密码,也只能用来登入我平常工作用的一台电脑。凭你们的技术,没办法就这样在我公司的内部系统为所欲为吧?」
乾燥的呼气,在喉管刮出几道裂缝。
没错,我们没有那种力量,我们的作战只到「这里为止」。可是──
「我们不必自己出手。」
我的声音细得像枯草般弱禁不风。
「这栋大楼里,有一个人办得到那种事吧?」
紫苑寺萤一毫无表情的脸上,布上一片细微的龟裂。我忍著痛苦继续说:
「你说她是不愿意才没离开你的牢笼是吧?我可不这么想。
既然你给了她连接你网路的管道,她现在一定还在奋战当中,监视所有连接到这大楼网路的设备,寻找墙上的孔缝。她就是那种人,就算不要命,也一定不会抛弃自尊。」
最后一句话,几乎要被哽住喉咙的热流所吞没。我比谁都还清楚,无论话说得气势再强,我也不敢肯定,那只是单纯的愿望,说是祈盼也行。这计画动用了那么多资金和人手,结果最关键的部分却寄望在根本无法联系的她身上。
然而这时,我似乎看见了她纤细的手指如雨点般在键盘上奔走。如此迸出的数亿数兆个0与1窜过电路冲破防火墙,溢满天空划开云层,抵达卫星再倾注于地表,注满每一寸空虚。
口袋里的手机震动起来。吉他、贝斯与鼓组的狂啸直上脑门,溅射著火花洒满我脚边。
──〈Colorado Bulldog〉。
我屏住呼吸,痴迷地听著那抓搔我全身皮肤,疯狂反覆的旋律。
我们正被这首歌连在一起。
我将拿在手上的手机贴到耳畔。
『……你这个……笨蛋。』
怀念的声音,已沾满泪水。
『我不是叫你再也不要管我了吗!』
空气中充满电流般的尖锐感觉使我抬起头,看见爱丽丝的脸出现在桌上那三面萤幕里。她穿著水蓝色的洋装,两颊削瘦,皮肤白得发青,湿润的双眼彷佛随时会碎成数千颗雨滴。
我发不出声音,便硬从肺里挤出空气,但那却变成了一句蠢话:
「……好久不见,你瘦好多喔。」
『我已经不是你的侦探了啦!』
「不管你怎么说,我永远都是你的助手。」
『……你给我听好。我当侦探,从来都是为了还活著的人。无论真相多么令人难受、惨不忍睹,还活著的人也非得接受它,受点伤、做出抉择,为它痛苦不可,然后继续活下去。一直以来,我说的都是这种话……』
闪亮的细小圆珠,在她脸颊上划出一道细细的轨迹:
『可是……可是!面对那样的父亲,我却没办法坚持我的信念,改替死者辩护了!侦探就等于全部生命的我,已经没资格再作侦探了!』
那又怎么样?这么想的我用颤抖的手抓紧手机。活下去根本不需要什么资格吧。蚯蚓不会怕黑,企鹅不会以无法飞上天空为耻,你自己不也这么说过吗?
「……所以,你要连我心里的爱丽丝也杀了吗?」
言语直接随情绪,不经大脑地腾涌而出。应该还有很多更理性、更有效的说法,但我已无法控制体内汩汩蠢动的热流。
「爱丽丝你不是还活著吗?无论你……无论你心里有多难受……也要接受它、受点伤、做出抉择啊!你现在还活著啊!」
萤幕中,泪水染糊了爱丽丝的脸。说不定,糊了的是我自己的眼睛。
『……你真的──』
她的声音骤然减弱、破碎。生存的残酷切碎了她弱小的身躯,暴露出其实比任何人都还要善良的心。
可是啊,爱丽丝,无论你如何操弄言语,我也不会上当。你已接下了我的信号,扯开锁链,以宿命之歌呼唤了我,所以你输了。你用全知无能的眼耳十指,击败了你自己。
因此──
「少说些有的没的,还不赶快打开后面的门。你很饿了吧?」
爱丽丝「唔」地吞回了话,抽了两次鼻子,以掌心用力抹过一双眼睛。颊上散发的红晕,是她活著的证据。
『……你真的……每次都这样!』
哭肿的眼又闪出新的泪光。
『每次都不听话,自己乱来!』
她将头饰扯下来就往摄影机砸。
『不说了啦!一没有我定时用空罐砸你,你的蠢病就越来越糟耶!』
爱丽丝的手往我伸来。我感到体内的力量舒畅地流通,急促的击键声恍然远去。
不久,她背后那扇在萤幕中显得矮小的门滑开了。
我体内的热流几乎要冲开堤防,泛出咽喉。转身要离开社长室时,才想起还没问爱丽丝的房间位在何处,又折回电脑前。
「我马上去接你,那边是几楼──」
紫苑寺萤一的喊声在这时插来:
「不可以,快关门!」
我错愕地转过头。爱丽丝没听见,她已经站起身,离开电脑前的麦克风,朝房门踏出摇晃的脚步了。
「我不是说过了吗,爷爷他想对爱丽丝──」
我没听到最后,因为爱丽丝跨出敞开的门时,有个黑西装壮汉出现在走廊上。爱丽丝的尖叫声刺入耳中。想退回房里的她,被男子粗暴地抓住了手。
「爱丽丝?」
那男子是我在医院停车场见过的其中一人,也出现在少校的照片里。他们先一步锁定了爱丽丝的位置吗?紫苑寺萤一推开我敲起键盘,三面萤幕中左边那一面切换成纯文字画面,他所输入的指令往右端高速奔流。其余两面萤幕当中,在房门口和爱丽丝推拉的男子突然痛歪了脸而松手。原来是门冷不防关上,狠狠夹住他的肩膀。事后回想,那是因为这时的紫苑寺萤一展现了难以置信的神技──在那短短几秒钟从冒牌电脑连上大楼保全系统,解除开闭装置的安全锁让门快速关上了,不过当时的我没余裕想这种事。画面上,爱丽丝娇小的身材反而帮了她的忙,让她跌到走廊上。
「她在十楼,快去!」
紫苑寺萤一喊道。我立即夺门而出,并用手机联络第四代。
「找到爱丽丝了,在十楼!那些人来了!」
十楼在我们的配置之外,我应该会比帮众先赶到。我没时间等电梯,直接冲进逃生梯向下飙两楼,焦急拉开铁门又进入大楼里。尚未出租的楼层走廊阴暗,新建材漆料的气味扎痛皮肤。微微地,有阵脚步声。
「爱丽丝!」
我大声呼喊,奔过铺了地毯的走廊。
转角处,我差点撞上从另一头跑来的水蓝色娇小身影。两个人都一阵踉跄,脚步打结。我背顶著墙勉强没摔倒,对方则是一屁股摔在地上。
四目相对。
「啊……」
我们不约而同地轻声惊叫。
乱糟糟的黑色长发下,爱丽丝墨蓝的湿濡双眸堆满斑斑光点。瞬息的眼神交会中,万千思绪在我俩之间交错、升华,但没有一丝一毫化为言语。因为走廊另一端传来急切的脚步声,还有人影探射而来。
我果断将爱丽丝整个抱起。
「──鸣海?」
我无视爱丽丝的失声尖叫,循来路拔腿就跑。并在经过搁置于转角的扫除用具时抽起拖把,猛推安全门到外头去,骤然增强的光线照得我两眼昏花。但我仍将爱丽丝轻轻放到地上,转身将拖把柄横插进门把,另一头抵住扶手当作门闩。才一放手,就有人从另一头转动门把并撞门,拖把柄大幅弯曲、轧轧作响,门后接著传出粗暴的男性咒骂声。以为他们放弃撞门时──
「──逃生梯!在逃生梯上,从外面绕过去!」
糟糕,他叫人了!
我将爱丽丝扛上了肩,吓得她摆动双脚大叫:「我自己会跑啦!」少啰嗦,乖乖不要动,你连走都走不稳了。楼上震耳的复数脚步声,让我听得胃都揪成一圑。
「找到了!」「那小鬼也在!」
许多男性吼声从头灌下,我开始一步跑三阶地往下跑。该找层楼进去求救,还是该一路跑到地面之间呢?这样的犹豫稍微拖慢了我的脚步。
在转折平台转身时,开启的九楼铁门僵住了我的腿。身穿深色西装的彪形大汉一个又一个地冲进逃生梯,一抬头看见我和爱丽丝就嘲弄我们似的耸耸肩。绝望,无情地抹黑了我的意识。
「那小鬼是谁?」「那天那个。」「在医院看过他。」
能清楚地听见男子们瞪著我这么说。
「一起收拾掉吗?」「他知道太多多余的事了。」
我心里凉了半截,靠在扶手上的背颤抖不已。
「不行。」上头也传来声音,压碎我冻僵的意识。「他是普通人,还带了同伙来,处理不完。搞定小姐一个就好。」
爱丽丝的指甲刺进我的肩。啊啊,这些人是真的要杀爱丽丝。说能处理她一个,是表示可以在紫苑寺家内部抹除掉这整件事吧。
「不要碰鸣海!」
爱丽丝喊出乾涸的声音:
「我……我跟你们走就行了吧丨」
她想从我肩上下来,我的手却箍住她的腰,下意识地使劲。如果在这里放手,我们的一切努力不就白费了吗!
「鸣海,放开我!」
上下都有踏响阶梯逼近的脚步声,血流在耳中阵阵翻腾。我不放,说什么都不放。你知道我为了走到这一步是欠了多少人情,涂改了多少次我薄弱的假设和推测,又虚张声势多少次才累积到足够的赌本吗?我更向扶手贴近,双脚蓄足力气。
就在这时,眼角有个东西吸引了我的注意。
于是我屏住呼吸,全心聆听我与爱丽丝叠合的心跳声。一道问题从中涌出。
我办得到吗?
我将这问
题与现实问题一脚踢开。这不是能不能办到的问题,是我必须这么做。
「爱丽丝,你抓好,绝对不能松手。」
「什──」
爱丽丝哑然失语。逼近的男子们也一脸惊愕,脚步声跟著加快。因为我的脚跨上扶手,将全身连爱丽丝抬了上去。
紧搂我脖子的爱丽丝,双眼因恐惧而混浊。沉陷在她心底深处的记忆破壳而出,要一口吞噬她。爱丽丝,你猜对了,我要做和你父亲一样的事,选择了鲁莽、愚蠢、野蛮、危险、得失不均且极度疯狂的作法。
但是,有一点不一样。我不是孤单一人,还有同伴。
我蹬出了扶手。
冷风随即将我团团裹覆。填满我整片视野的大楼墙面,以惊人速度不断流逝并逐渐接近。在这时候,我更明确地感受到爱丽丝的体温。恐惧和风压削切著我的耳朵,意识几乎要被剥离肉体,远远甩在身后。
不行,我不能在这里昏过去。我一定要抓住。
于是我伸出手,将远去的意识,我自己──
以及现实存在的那条绳索,紧紧抓住。
掌心顿时磨出无法想像的高热,使尽全力的手腕、胳膊、肩口到整个背都满布剧痛,关节和肌腱凄厉地放声号叫。爱丽丝的手臂深深绞进我的脖子,使我呼吸困难。令人作呕的炙热将我从头到脚包围起来,焚烤著我。我死命地紧抓被血沾滑的绳索,将腿缠上去。绳索因此大幅摇晃,使我在墙上撞了好几次。
「──藤岛中将!」
摇晃停止时,下方响起一道怒吼。
「你在……在……在想什么啊,不想活啦!」
即使有强风干扰,少校的声音仍确实传进耳里。我将痛楚与恐惧大口咬碎,明知不能往下看也仍瞥了一眼。遥远的眼下,绳索尾端所接触的地面上,少校小得像颗豆子。我忽然觉得毛骨悚然,彷佛下半身都不见了似的。我急忙屏气凝神,集中力气,双脚踏住墙面尽力稳住摇晃后,朝扰人的喊叫侧眼看去。只见那些深色西装的男子在逃生梯扶手边站成一排,指著我大吼大叫。几个人打算下楼,却被冲出安全门的大汉拦住,他们是平坂帮的黒T恤。我闭起眼睛,感测全身各个角落的痛楚,检查手脚是否还能动作。少校不成声地嘶吼著:「一步一步慢慢向后退!在墙上凸出来的地方休息一下!」爱丽丝的牙在我耳畔咬得嘎吱嘎吱响。所有声音,都几乎被澎湃的心跳掩盖。
我行的,我一定行的。要将全身神经集中在感受爱丽丝的体温和自己的手脚上,慢慢往下滑。慢慢来,慢慢来──
双脚触地的瞬间,我放松得不支瘫倒,差点被爱丽丝的体重给压扁。
「中将!快起来,要溜了!」
少校冲著我的耳朵喊。我气喘吁吁地抬起头。在说得出话前,有双手架住我腋下,粗鲁地抬起了我。
「少校,你扛爱丽丝,走了。」
第四代的侧脸就在一旁。我逐渐枯槁的身躯猛然受到加速度作用,视野在第四代的背和水泥地上来回晃荡。看来我是被他扛上肩了──我恍惚地想。
和爱丽丝一起被塞进第四代的车后座之后的事,我已经记不清了。我当时人在昏厥边缘,掌心被绳子磨得血肉模糊,沾得爱丽丝水蓝色的洋装红点斑斑。她也哭成了大花脸,两个小拳头在我胸口不停敲打。
「你这个笨蛋!你真的……每次……每次都这么乱来……」
湿透的埋怨声也降了下来。
我抓住爱丽丝的手腕。她吓得浑身一抖,接著突然哭倒,脸埋进我下巴底下。呜咽、心跳与体温,都清晰地进入我体内。
那是她依然活著的证据。
这样就够了,能活著回来就好。现在,这样就够了──
加速度将我的身体往椅背推,压垮我的意识并拉成薄片,缓缓浸入黒暗。
我左手绕到洋装背面,最后一次确认爱丽丝真的在那里后闭上眼,任睡眠侵占我的意识。
*
不知不觉间,樱树已抽出绿叶。
我以一开学就连续请两天假的辉煌纪录,开始了高中三年级的新学期。开学典礼那一天,全身肌肉酸痛又青一块紫一块的我,整整一天躺在床上,连坐都坐不起来。第二天仍两腿发软,走不上几步路。
学校发的资料和讲义之类的,都是彩夏替我送到家里。
「话说,我是第一次进你房间耶。」
仍穿著制服的彩夏直接进了我房间,在我没什么装饰的房里,兴致盎然地四处参观。是第一次啊?
「结果你根本没办法写作业嘛。」彩夏看著我包满绷带的手,笑著说。
「啊,嗯……对不起。」
「班上同学都在问你为什么请假喔。我不太好意思乱掰,又不能全部告诉他们,就说你和银座的酒店小姐闹出一点问题,受了很重的伤。」
「你这样会让我更不想去学校耶……」
为什么只挑那些耸动的词出来说啊。你可以乱掰啊。
「对了对了,进路志愿调查表!这个明天要交,所以老师叫我一定要给你写。」彩夏从一叠文件中抽出一张说。
「进路……要写到第三志愿啊?唔唔……」
我现在哪有心情想将来的事。眼前的案件每次都不例外地让我忙得头昏眼花,东奔西跑,疲惫不堪,遍体鳞伤了。
「对了,你手受伤没办法写嘛,那我帮你写吧。写尼特族侦探团吗?还是写尼特族就好?」
「为什么只给我两个选?」
「你不是不想升学也不想找工作吗?」
「不要自以为好不好!虽然我真的没想过!」
「写平坂帮会不会让人误会你想混黑道啊?」
那不算误会了好吗?
「啊〜那个,我好好想一想再自己写啦。」
我问彩夏的志愿当参考,没想到(有点对不起她)她居然把哪所大学哪个系都明确说出来,使我充分感受到自己远远落后于她。
「我想到IT企业做广告宣传的工作,身边有很多人可以教我哟。」
彩夏这么勤劳的人,到哪里都能打出一片天吧。
后来她陪我聊了很多学校的事,话题没了之后,她坐到我书桌的椅子,望向窗外新芽点点的樱树梢。
「……爱丽丝现在怎么样?」
我装作临时起意似的问。
「嗯〜」
彩夏嘴边浮出浅浅的笑,看著黑黑的樱树干回答:
「她在第四代认识的医生那边住院,还不能吃饭,只靠吊点滴。听说她跟护士讨Dr. Pepper,结果被骂了一顿。」
「这样啊……太好了。」
真的太好了。我只有这么点感想。爱丽丝当时主动选择了死亡,若她没改变心意,做什么也没用。真的,太好了。我在床上两腿一伸,松了口大气。
「昨天我去看她……」彩夏嘟哝地说:「可是她什么都不肯跟我透露,亏她问了我一大堆事情耶。」
我默默地低头注视双手上的绷带。
「所以我想,你大概也不会告诉我吧。」
想不到该如何解释的我,不敢看彩夏的脸。
「完全结束以后,我就跟你说。」
只能说出这种空话。
不过,彩夏还是笑著转了过来:
「这样啊……所以,还没结束喽?」
我点点头。现在还剩下一件非做不可的事。
侦探的工作。
*
爱丽丝回到侦探事务所,是下周一的事了。我放学后直奔「花丸拉面店」,在后门停下脚踏车,对明老阅随便问候两声就走上逃生梯把门一开,发现她正在换衣服。
「啊──」
只穿内衣、长筒袜套到一半的爱丽丝,满脸通红地缩成一团。
「对……对不起。」
「你不会按门铃啊!」
才仓皇关上门,另一头随即传来空罐砸中门板的尖锐声响。我背靠著门深呼吸,反省片刻。这几天爱丽丝不在,已经习惯直接开门进事务所了。是我不好,是我不好。
我等了十五分钟后按下门铃,蓝灯发脾气似的闪烁起来。
「受不了。怎么才离开几天,你就把最基本的礼貌都忘啦!形状记忆衬衫的学习能力都比你还好!」
爱丽丝在床上怒冲冲地迎接我进门。
「对不起啦……」
我表面上虽低头赔罪,心里却为又能捱这用心的骂而感觉回到了从前。觉得自己有点欠揍的我压低了脸苦笑,不让爱丽丝看见。
尽管如此,我仍很快就抬起头,重新打量我们的侦探。
「……你穿丧服啊?」
爱丽丝身裹漆黑洋装,头戴围上面纱的小帽子,黑色薄纱掩住了她的眼。
「昨天,萤哥跟我联络过。」
爱丽丝落寞地说:
「现在想想,虽然我有十件这种衣服,在原本的用途上穿它,还是第一次呢。」
「这样啊,你要一起来啊?」
爱丽丝下床后点个头,手扶上我的手。
原本的用途──今天的爱丽丝只是个吊唁者,不是死者的代言人。
「我只是一起去而已……侦探,由你来做。」
「我知道。」
*
搭计程车时,我和爱丽丝没说过一句话。只是手牵著手,看著流过窗外的春色余韵。这或许是因为,我们都明白一切就快结束了吧。现在若多说些什么,我们之间种种无法言表的部分,将因此枯死。
不久,计程车抵达医院,从后门转进停车场。大楼间,有个白袍人影站在通往中庭的窄道口,远看还以为是医师前来迎接,下车走近才发现是紫苑寺萤一。他还是面无表情,头戴耳机令人倍感轻蔑。但他一见到我就摘下耳机,令人不禁猜想那会不会是他表现敬意的方式。
「有子,你身体怎么样?」
紫苑寺萤一对我瞥了一眼就转向爱丽丝。
「还好啦。」爱丽丝耸耸肩说:「我还以为这间医院的医生都是把人当白老鼠的邪恶科学家,想不到第四代介绍的医生更过分,会把我压在床上,硬把食物塞进我嘴里耶,感觉好像鹅肝酱工厂里的鹅。」
「那真是太好了。」
紫苑寺萤一表情一点也不好似的这么说,接著视线移向了我。
「──你是来收尾的吧?」
我点点头。
「因为我是这次的侦探嘛……八成没办法做得像爱丽丝那么好就是了。」
「我还有点事要交代,就在这里陪有子了。房间是六楼一号病房。」
「谢谢。」我就此留下爱丽丝,走向中庭深处的大楼。说也奇怪,我竟然能信任这个名叫紫苑寺萤一的男子。紫苑寺家的人说不定也来到了这所医院,由他保护爱丽丝,我确信是最好的选择。尽管我为了抢回爱丽丝,设局诓骗了他。
毕竟到最后,我发现他也只是疼惜爱丽丝而已。
要穿过围绕著彩绘玻璃的大门时,我被紫苑寺萤一叫住而回头。他问我:
「那时候,你说你无法回答我第五个问题。」
爱丽丝在他身旁不解地歪起头。
「现在这样,就是你的答案吧?」
紫苑寺萤一的第五个问题。
我跟著回想和他首次见面那天的奇异对话。
──『假如有子从你的人生中消失了,你会怎么办?』
我颔首回答:
「不管再来几次,我都会这么办。」
紫苑寺萤一也对我点点头。那平板的表情显得有些满意,会是我多心了吗?
六楼一号病房门窗开放,床上不见床单被盖。舒爽的风吹膨了窗帘,摇曳洒在地上的阳光。茉梨小姐正将架上最后剩余的杂物塞进一个小提袋里。她发现我进门就停下手,从圆椅旁站起身子。
「……鸣海。」
叫了我名字后,她好一会儿说不出话。蕴藏各种感触的视线灌注在我罩著T恤的胸口,渗透入里,渐渐晕开。
「……你还好吗?」
说出口以后,我才觉得那真是个蠢问题。茉梨小姐浅浅一笑。那是我邂逅她时常见到的,有所掩饰的笑容。
「我只是一直陪著爷爷而已。虽然不准我外出,但也没对我做什么过分的事。」
「这样啊,那就好。」
「……我简讯上有写吧,他是昨晚过世的。」
我的视线垂向脚边。
因为茉梨小姐表情不再阴郁──但像是漂白过一样不自然,令人难以直视。
「有子没和你一起来吗?萤一说联络过她了。」
我指著阳光通透的窗口说:
「她和萤一先生在中庭说话。」
茉梨小姐走近窗边,束起窗帘。一头黑发随风飘然飞扬。她真的好像爱丽丝。我看著她的侧脸再次这么想,并来到她身后。
绿草如茵的中庭中,有对白衣男子和黑衣少女并肩走在成列的树荫底下,形成奇妙的对比。四周初萌的春绿,正为了更添光彩而向夏日不断成长,到处充满生命的气息。然而这两人的身影,却让我强烈感受到死亡的存在。
「夏天就快到了呢。」
茉莉小姐远眺著爱丽丝,言语从唇间点点滴落。
「好久没碰工作的事了。真糟糕,我早该开始准备五月的少女时装秀了呢。」
「泳装的季节也到了。」
我也注视著中庭说:
「我有个比较懂时尚的朋友跟我说,『玛丽‧席翁』这牌子的衣服,几乎都是你自己当模特儿,可是你就是不穿泳装。」
茉梨小姐夹带疑惑的视线,抚上我的脸颊。
我一个咽唾后,继续说:
「你不在人前穿泳装,是因为身上有剖腹的疤吧?」
好长一段时间,她什么也没回答。
风变强了点,高高飘起的窗帘轻柔地拍上我另一侧脸颊。为什么会这么痛呢?挖坟侮辱死者的痛苦,将由替死者代言的侦探来承受,不会是死者本身。原来这种感觉,爱丽丝至今已咬牙撑过了不知几千几百次,心志软弱的我,光是那一拍就快站不住了。
「……你发现啦。」
终于,茉梨小姐怅然地说:
「……这样啊。也对,有子也已经知道了吧?」
我咬著唇颔首。
「既然这样,那我真的做了很傻的事耶,简直白忙一场……该不会,就是因为我做了那种傻事,她才发现的吧?」
我绞尽脑汁思索能安慰她的话,但我心中的真相,全是轻轻一碰就会皮开肉绽的利刃。没什么好多说,这就是侦探的工作。
「你杀了你父亲,是为了不让人比对DNA吧?」
这说法真是糟透了。算了,不想了,反正怎样都会流血,就让它从伤口尽情地流吧。全说出来就对了。
「假如你爷爷先过世,你和爱丽丝就会陷入继承问题。怀疑你们其实不是光纪先生亲生的人,就会要求你们做DNA鉴定,而你最怕发生的就是这件事。我不晓得结果会不会真是你怕的那样,毕竟不会直接比对你们两个的DNA。可是你还是深怕万一,不想让爱丽丝其实是你女儿的事曝光。」
所以那天夜里,茉梨小姐将与她有段禁忌之恋的父亲紫苑寺光纪──亲手杀了。拔除人工呼吸器,将爱丽丝与自己与紫苑寺光严的庞大财产一刀两断。
「当然,你的动机可能不只是那么简单。你看著父亲受了那么多年的罪,或许也很想让他解脱吧。不过你会下定决心,都是因为当晚爱丽丝人在这里,站在紫苑寺家遗产纠纷这个大漩涡的边缘上。」
从眼角余光,能看见茉梨小姐稍稍点头。
「即使眼看著爱丽丝被当成凶手,你也不能说出真相。只好说你和她一直都在房里,用谎言保护她。因为要是他们知道人是你杀的,就可能从动机中导出你所隐瞒的真相。」
茉梨小姐一个抽搭后说:
「……我真的很傻吧……有子是为了保护我,才把自己伪装成凶手的吧?也就是说,她是那时候发现的……我真的好傻。」
尽管明知她看的不是我,我也仍默默摇了头。不是那样,你的推测只对了一半,爱丽丝不是那时发现的。
「我从一开始就一直在干傻事呢。竟然和父亲……做了那种事。」
茉梨小姐的声音逐渐升温、湿濡。
「可是我……真的好爱父亲,好想让他再见母亲一面。父亲听说母亲自杀了那时,憔悴得让我好不忍心。所以,我好想安慰他……好想代替母亲陪伴他,结果就……结果就……」
溶进泪水的话语,滴滴砸碎在窗框上。
许身给亲生父亲的茉梨小姐,以十一岁的低龄怀了胎。不用说,那当然是高危险妊娠。当家光严为了保护母体和胎儿,以及父女乱伦的秘密,对从前同样身怀禁忌之子的女性──自己亲妹妹所分娩的医院提供异常的设备投资,帮助极低龄妊娠的茉梨小姐度过难关。光严对「紫苑寺家之血」的执迷,使得一个本来不该出世的生命诞生了。
那个婴儿就这么被藏匿于紫苑寺家的牢笼中,长成一个与亦母亦姊,血浓于水的茉梨小姐极为相似的少女,拥有自由以外的任何东西,以及「有子」这名字。
我再一次凝视爱丽丝站在绿焰之中的娇小身影。
「鸣海,我告诉你……」
茉梨小姐的声音,几乎要被炙热的吐息搅散。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一直陪在爷爷身边吗?我是为了日日夜夜都在耳边对他说,你最疼爱的光纪比你先死了,还是我下的手。这是我的复仇。那些人杀了我的母亲,我绝对……绝对不会原谅他们。可是……可是……」
她双手掩面,痛彻心肺地泣诉:
「可是我做那种事又有什么用……母亲她再也不会回到我的身边啊!」
人死不能复生。
即使愚昧如我,也十分明白那单纯又冷酷的事实。
然而我不是侦探,只是代理她的助手。只能陪伴在侦探身旁,看她以言语之剑无情地剖开真相,并翻开笔记新的一页,写下新的字句──当一个记录故事,替现实、幸福与欲望塑造雏形的
卑微作家。
因此,现在我就骗骗她吧。
「她会回来的。」
我的答覆,彷佛经过了一段肉眼都能看出太阳偏斜的漫长时间,才传进茉梨小姐耳里。她抬起了头,与爱丽丝同样如远海般颜色的瞳眸,在泪水中散成满眶碎花。
「你不是生下爱丽丝吗?她是你妹妹啊。爱丽丝的母亲就等于是你的母亲。你刚才不是说你想代替母亲,这样一来你的愿望不就成真了吗?生下了新生命的你,已经是一个母亲了啊。」
你就是希望用这种方式,将母亲唤回你心里。现在,这扇窗的另一端,在那灿烂新绿中漫步的少女就是你的答案。不是吗?
茉梨小姐要将唇扯碎般狠咬,用力摇头,荡出眼角的光点消散在春风之中。
「那孩子不该出生的。」
痛苦的声音自渗血的唇间挤出。
「爷爷病倒那天,医师就告诉我说,爷爷是我真正的爷爷,是父亲的亲生父亲……他和亲妹妹生了孩子……」
我注视著茉梨小姐没入阴影的脸。这我早就知道了,只是在这时候,不晓得该怎么告诉她。
「医师要说的是……因为他们是亲父子,移植器官应该不太会排斥。你懂吗?就是既然父亲脑死,不如把器官──捐给爷爷的意思。虽然他九十多岁了,体力可能撑不过手术。可是就算希望再渺茫,也希望家属能同意移植。只是这个秘密不能告诉太太,就只好找我商量了……」
我恍然大悟。紫苑寺萤一提过光纪死时,病房中有份「文件」,那肯定是证明紫苑寺光严与光纪具亲子关系的器官移植同意书。
「知道这个秘密的当下,我还不敢相信到笑出来了。那表示我们这一族就是这样,我会和父亲上床,也是因为紫苑寺家的疯狂基因作祟的缘故。」
我不断地摇头。没有那种事,求你不要这么想。
「有子会有那么奇怪的体质,也是我的血所害。」
泪珠又从茉梨小姐的大眼睛滚滚落下,滑过脸颊。
浓如膏漆的血脉,最后在黑暗中创造了一个奇花异树般的孩子。不睡、不吃、不长大,以知识为养分生存下来的少女。
「爷爷过世前不久,其实醒来过一次。」
茉梨小姐泪也不擦,深感讽刺地歪起唇角说:
「他好像把我当成了有子,不停向我道歉。说什么自己对不起有子,求她原谅。她的亲生母亲其实是我,她是紫苑寺血脉的结晶,最完美的杰作。所以才想把她永远留在身边,不让她接触外面的世界……」
她的颤抖甚至撼动了空气,使我也能清楚感受。
爱丽丝被软禁在紫苑寺家中一室成长的原因,居然不是为了隐匿乱伦之子,而是因为一个被「血脉」迷昏头的老人,将她当作最难得的宝物。
「我差点没吐出来。爷爷真的让我觉得好恶心,我也觉得自己好污秽,因为我做了和爷爷一样的事,和自己的亲生父亲……爱丽丝会关在房里长大,也是我的错。」
字字带泪的话语从指尖滴下,积成一滩血泊。
「我真的不希望有子知道这个秘密。」
茉梨小姐垂下了眼:
「当他们提到DNA鉴定的时候,我真的几乎快急疯了。太太都没回紫苑寺家,不晓得有子出生的事,肯定会要求检查有子的DNA。」
恐怕紫苑寺一族的人对爱丽丝的生母是谁都心知肚明吧,不知道的就只有「外人」──当时分居在外的紫苑寺恭香,以及她那边的亲戚。
此外还有一个,那就是爱丽丝本人。
「所以我想,假如父亲比爷爷先死,遗产就和我们无关,而且父亲也终于能解脱了……但其实……我只是自己想解脱而已……」
所以那天夜里,她来到紫苑寺光纪的病房,亲手拔除人工呼吸器,结束了她父亲──她丈夫那苟延残喘的生命。
或许心里某处,也想藉此斩断那纠缠自己与妹妹的血脉吧。
「整件事说穿了,都只是我的恋父情结作祟。用那种骯脏的想法勾引父亲,甚至生小孩……我真的很不希望有子知道这件事。知道以后,她一定很恨我吧。」
我看著茉梨小姐以自己的言语凌迟自己,不忍心得看了看脚边。接著抬起视线,开口说:
「她根本不恨你。」
映在茉梨小姐眼中的我,彷佛被薄云盖上的月亮那般朦胧。
「爱丽丝不会因为这种事恨你。」
我将过去曾说过的话,再重复一次。
不是因为慈悲,不是为了安慰,而是为了说出真相。
「……鸣海,那是你自以为是。」
「我不是自以为是。」
我不是侦探,所以才能像这样毫不犹豫地替生者代言:
「爱丽丝从很早以前就发现你是她的母亲了,应该是还在紫苑寺家的时候就已经发现了。」
茉梨小姐眼中的蓝海遭风浪打碎。双唇尽管软弱无力,也仍编出了简短的答覆:
「……骗人。」
我摇摇头。
「我没骗你……『有子』这名字,是你父亲──光纪先生取的吧?」
尽管受到疑惑的吹撼,茉梨小姐仍轻轻点了头。
「光纪先生是小詹姆士‧提普奇的书迷。这虽然是男性笔名,但这个人实际上是个女性,本名是爱丽丝‧薛尔顿。『有子』这名字,就是从爱丽丝转换而来。」
「……我没听说过……可是,你说这些──要做什么?」
换口气后,真相的冰冷与炽热扯痛我的咽喉:
「爱丽丝‧薛尔顿的母亲叫作玛丽。」
我慢慢地等待无数说不出口的感触在茉梨小姐心中沁散,彷佛时间也在这一刻停摆似的。她什么也没回答,连泪水也只是盈著眶,没有更多动静。
「光纪先生曾送给爱丽丝一套提普奇的书,这件事也写在其中一本的译者后记上。他送爱丽丝这套书,也许就是想暗示她事情的真相吧。所以她现在自称『爱丽丝』,表示她从一开始就知道『玛丽』是自己的母亲了。她天天穿的小熊图案睡衣,也是她母亲的作品。」
再一次地,我望向窗外。
那娇小的黑色人影,从树荫下走进阳光,又被树荫遮盖……
她怎么可能会恨你呢?因为有你,她才能活在这世上。走在几乎要烙入眼底的鲜绿中,体会生命尽情呼吸,用自己的双腿行走。泪眼朦胧的你,看不清如此明确的事实吗?
若真是如此,那么在最后,我想对你说说我的真心话。
那或许空洞无味,毫无意义,完全是多此一举。但是──
「其实,茉梨小姐……我很感谢你。这样说或许有点奇怪,不过……」
唉,我怎么在最重要的时候这么窝囊,连句动听的话都说不出来。
「因为有你生下爱丽丝,我才能认识她,让我有机会参与她奇迹般的人生。虽然只有一年多一点,我还是真的──」
振作点啊。我叱责自己。如果这时候连你都哭了,还想安慰谁?
「──真的……非常庆幸。所以……所以……」
请别说你不该生下她。
茉梨小姐别开脸,抓起窗帘按住双眼,肩膀微微颤抖。散落的黑发随风游荡,抚过身旁我的手背。
我就此离开了窗边。
走出病房前,背后传来细细的啜泣声,宛如雪溶般悄静,晶莹。
一回到中庭,在大楼墙边树荫处乘凉的爱丽丝就起身跑了过来,丧服的长裙迎风翻动。紫苑寺萤一白得刺眼的身影随后缓步跟上。
「结束啦?」
「嗯,结束了。」
我抬头仰望大楼。六楼的窗全是开著,但窗边不见任何人影,让我不禁怀疑刚才的一切只是梦境。
转回来望,看著爱丽丝犹豫片刻后,我还是问了:
「爱丽丝……你不去看她吗?」
爱丽丝摇了摇遮在黑纱底下的头。
「有时候,不要见面比较好。」
「嗯……」
「如果父母在你身边哭,你也会很不自在吧?」
我忍不住笑了。一点儿也没错。突然说到周遭生活上的事,有种又回到现实的感觉。
「要我开车送你们回去吗?」紫苑寺萤一走进后问:「还是叫计程车?」
我看了看爱丽丝。她按著差点被风吹跑的帽子摇摇头:
「我搭电车回去。偶尔走点路也好,反正车站也不远。」
真教人惊讶。
「真难得。你怎么啦?平常不是都怕晒黑或嫌天气热──」
爱丽丝酸溜溜地哼鼻一笑:
「今天穿丧服和面纱,太阳没什么好怕啦。而且第四代介绍的那个医生,还笑我说这种软趴趴的脚,连五百公尺都走不了。下次我一定要走路上医院,要他给我认错。」
我笑出了声。
柔和的午后阳光下,我和爱丽丝在糙叶树成列的河滨步道比肩同行。舒爽的风迎面掠过颈根,真是个散步的好天气。
「走路搭电车,是我说
给萤哥听的理由而已。」
一直走到看不见医院后不久,爱丽丝这么说。
「嗯?」
「其实我有一件事,想快点找机会问你。」
「……是喔,什么事?」
所以那是不方便让别人听见的事?什么啊?
「那个,就是……」
爱丽丝戴了手套的双手指尖,忸怩地点啊点的。
「我先说喔,我问这件事,完全是为了确定你有没有替我做好侦探的工作喔。」
「好了啦,快点说。」她到底想问什么啊?
气嘟嘟的脸在黑纱遮掩下,看起来不怎么生气。
「你对我那天晚上做……做了些什么,已经都懂了吗?」
「嗯,当然都懂啦。」
「我……我才不相信,说出来给我听!」
「就是半夜警报响之前,跑来我房间的茉梨小姐,其实是你扮的嘛。」
爱丽丝将帽子压得盖过眼睛,右手不停拍著空气。
没错,那并不是茉梨小姐,而是藉她的衬衫变装的爱丽丝。门外地上那些折起脚叠著的长桌,是她用来垫脚弥补身高差距的。竟然被这么简单的伎俩给蒙骗,真为自己丢脸。
想不到她能演得气也不喘一下。她们姊妹就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只要下点功夫演,要骗人是不难啦。
「唔……唔唔,我还以为绝对不会被你这个愚味的家伙看穿耶,你是怎么发现的啊?」
「这个嘛,我是后来仔细想一想以后才发现。那时候,茉梨小姐……呃,也就是变装的你不是说『有子是萤一培养出来的徒弟』吗?」
面纱阴影下的一对眼睛眨了几下:
「那……那又怎么样?」
「茉梨小姐不知道萤一先生和你经常接触啊。因为她说你还在紫苑寺家那时候,见过的大概只有她和吾郎大师而已。」
「啊……」
爱丽丝目瞪口呆地停了下来。
「……我……我竟然没考虑到这部分……」
「要骗人的话,当然要多注意一点吧?」
「你……你那口气是怎样?当自己是老前辈啊!你想说你的骗术比我高竿很多吗!」
我是没那个心,但听者有那个意也是无可厚非的事。
「那……那么……」爱丽丝面纱下的脸都青了:「我扮成姊姊的时候说的话,你……你还记得吗?你应该不会记得那么细吧?快跟我说没有!」
「呃,这个,我全都记得喔。」
「记那些干什么啊!你平常明明都像脑袋破洞一样,更重要的事都记不住耶!」
我向后一跳,躲开爱丽丝挥来的拳头。
「你生什么气啊?就是因为那些很重要,所以我才记得啊。」
「哪……哪里重要啊!快点给我忘记!现在,马上,忘得一乾二净!」
「才不要。话说爱丽丝,你那时候还有话没说完吧?」
「什……什么话啊!」
「你问我是不是不想离开你,我就说因为你是我很重要的伙伴。」
「啊啊啊啊啊啊!」爱丽丝想用怪叫掩盖我的话。
「后来你只说到『有子也一定──』警报就响了。」
「给我忘记!我……我只是为了骗你才随便问问啦!」
那张红透的脸隔著黑纱看起来,感觉不怎么害羞──事实才不是这样,她羞得脖子都红了,一副害羞透顶的样子。
「你现在可以补说吗?」
「笨蛋!谁要啊!」
爱丽丝转过身就大步大步地继续往前走,我也苦笑著追上。我走得并不急,不过步幅的差距使我很快就追到她身边。
尔后,我们都一语不发地在阳光中走了一会儿。慢跑的,溜狗的人与我们错身而过,骑脚踏车的,穿溜冰鞋的人后来居上时,都忍不住对爱丽丝投以好奇的目光,但我毫不在意。
因为我正在这么美好的天气里,和爱丽丝单独并肩同行。
这大概是──最后的机会吧。
当前方出现一座大桥时,爱丽丝喃喃地说:
「……那么,我做那些事表示什么,你也都懂了吧?」
我眯眼望著右方水面上破碎的绚烂太阳回答:
「嗯。」
「这样啊。」
再一次,温暖的沉默包围我俩。
爱丽丝做那些事表示什么。
茉梨小姐离开她们的寝室时,多半真的是告诉爱丽丝说,她要替我送点吃的。爱丽丝当场就发觉她说谎,以及她真正想做些什么。所以换上姊姊的衬衫来到我医院一楼的房间,替姊姊制造不在场证明。
可是爱丽丝做的不只如此──她还骇进医院的系统,将紫苑寺光纪人工呼吸器遭拔除时应该响起的警报延迟了。
若少了这动作,警报不可能会在她与我对话的途中响起。
再者,假如警报正常运作,医护人员应该赶得及挽救紫苑寺光纪的性命。
爱丽丝的动作,使得犯罪时间向后挪了。一是为了掩饰茉梨小姐的犯罪事实,二是为了让活尸般的父亲确实死去。
爱丽丝在那段影片中的表白并不是谎言,真的是事实。
『我那是为了让父亲解脱,也是为了让自己解脱。』
『我没别的办法了。』
妹妹看穿姊姊要犯的罪,装作不知情,并且──完成了它。
人的确是爱丽丝所杀。
这我都懂。所以我保持静默,一步步踏著能陪爱丽丝走的最后一段路。等红灯时,我的右手和爱丽丝的左手极其自然且不约而同地相触,握在一起。手中的小小温暖微微震颤,搔弄掌心。灯号终于转绿,我和她再度前进,迈向季节交界的另一头。
那是一个,风中依稀带点自远方飘来的泪香,视线所及之处,皆是那么鲜明透彻的春日午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