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第八章 从宇宙中归来

「嚯嚯,你是说这便是宇宙啊。这地方还真够暗的呀,现在是晚上吧。」

艳乃姬充满了好奇之色的眼睛望着窗外的景象,发出了颇为兴奋的声音。

「宇宙里是没有白天黑夜的啦。」

富雄浑身上下到处是伤,他往伤口涂着消毒药水,同时回答了她。

现在,派恩·奥特解除了UFO的自动航行程序,正在飞回地球的途中。

因为富雄和艳乃姬都帮不上什么太大的忙,实际上就是在趁此机会悠闲地进行宇宙观光。

「哦哦,快看呀富雄!那颗星球,被一个圈圈围着哦!哦哦,那边也有一颗怪模怪样的星球呢!在地面上远远看去,这些如同细砂一般微小的颗粒,接近了再看,却也有着各自不同的差异呢,这实在是颇为有趣之事呀。」

艳乃姬像粘住了一样紧紧地贴在玻璃窗上,还大叫大嚷着。

富雄被她的声音吸引,抬起头来,看到了木星的独特条纹,他曾经在图鉴之类的资料上见过。

然而那也只是很短的一段时间,转眼间便拉远了距离,木星变成了一个小小的光点。

「已经看不到了,这到底是什么速度啊……」

他不由得嘀咕了一句,转头看向了坐在驾驶席上的派恩。

「UFO本身的速度上限是亚光速,不过同时还使用了连续的短距离跃迁前进,所以实际上是比光速还要快了哦。光从木星到达地球应该需要大约三十分钟,而这个UFO呢,你看,已经到了。」

派恩的话音刚落,地球就出现在了富雄的眼前。

「哦哦!是地球!真的好蓝啊!太美了!」

曾在卫星照片等资料上看到过的景象,如今竟能亲眼得见,富雄不禁兴奋了起来。

他这模样引得艳乃姬转头看了过来。

「你这是怎么了富雄?你认得那颗星球吗?」

「笨蛋,说什么认不认得,那就是我们平时居住的星球嘛。」

「哦哦?富雄原来是住在那颗星球上的吗?」

艳乃姬愣了一下,歪了歪脑袋。

她并没有弄明白,自己其实也是一直居住在一颗行星上的,对富雄的所说的话还有些不太能理解。

「……好吧,既然有像竹取物语那样居住在月亮上的天人,那有人住在星星上也不足为奇了吧。这么说来,富雄你便是从那颗星球上降临到地面上来的吧。」

「不,什么那颗星球上地面上的。你自己也是在那里生活的啦。」

「嗯?你说什么莫名其妙的话……,吾平日生活之处应该是很平坦的……」

「你搞什么呀,难道你不知道地球是圆的吗?这一点在战国时代就应该通过宣教师传播到全日本了,你也太过时了吧。」

富雄今天刚在课堂上听老师闲谈到这些,这就现学现卖起来,结果艳乃姬满面通红,拼命地挥舞起了双手。

「你、你说什么呢!其实这点常识吾当然是知道的啦!别看吾这样,也是活了上千年的活神哦!刚才只是略微试探你一下而已呀!」

派恩嘻嘻笑着插话进来。

「机会难得,我就一点点慢慢地降落下去,让你们好好看看吧。这么一来小艳乃应该也能搞清楚了。」

「吾都说了吾是知道的啦!」

艳乃姬大为恼火,捶手跺脚地闹了起来。

派恩在卫星轨道附近暂时停下了UFO,配合着地球自转的速度缓缓地转着圈,渐渐向地面靠近。

然而就在此时,舰内突然鸣响了警报声。

派恩吓了一跳,将目光投向了显示屏。

然后,她大声喊了起来。

「会有剧烈摇晃!紧急情况,请立刻抓住固定的物体!」

紧接着,就听到哐当一声巨响,舰内迎来了一阵大幅晃动。

艳乃姬咕咚一下翻倒在地。

富雄也失去了平衡,踉跄了一下。

「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

「我们接触到了一颗飞来的陨石。由于行星破坏激光炮无法使用,就没能破坏掉,我想尽可能避开,但是也没来得及……」

「接触了陨石?那要紧吗?」

「还不知道。我正在确认UFO受到的损伤情况……」

派恩的目光回到了显示屏上,以极高的速度查阅起了屏幕上连续不断刷新着的文字列。

「……主引擎停止工作。能源构件全损。跳迁无法启动。突破大气层专用防护罩的功率降低到了百分之十。自动驾驶装置停止工作……」

她的脸色转眼间变得一片苍白。

富雄在一旁听着,也感到气氛很糟糕,顿时铁青了脸。

艳乃姬望向窗外,喊了起来。

「哦哦!怎么星星都突然开始旋转起来了呢!」

富雄朝窗外看去,只见外面的景象正在高速地旋转着。

整个宇宙是不可能突然间旋转起来的,所以这表明刚才的冲击让UFO陷入了失控旋转的状态。

「喂,这样好像很糟糕吧……」

派恩故作镇定地回答道。

「……没关系的。既然到了这里,就算没有了主引擎,只要在地球的引力作用下降落,也是没问题的。只需要修正轨道、在进入大气层时使用减速器,仅凭辅助引擎也能设法安全降落。而且即使最终坠落了,有舰内的重力控制装置在,也能抵消相当一部分冲击时产生的G力,最多也就是在舰内造成让杯子里的水溅出来的摇晃。就像刚才的碰撞,并没有给这里面造成预想中那么大的冲击吧?」

她一边说明着的同时,一边还操作着触控板,努力试图修正UFO被陨石击偏的姿态和轨道。

但是她似乎看到了什么不妙的情况,一惊之下停了手。

「能量残余量……?」

她在一瞬间停止了动作,随即大声说道。

「富雄同学!重力控制装置要停止工作了!请趁现在立刻带着小艳乃前往逃生用的小艇!一旦进入无重力状态,没有经过训练的人就无法正常移动了!」

「逃生用的小艇?」

「就在那边靠墙那扇门后面!快点!」

「那你怎么办啊!」

「我还要在这里多留一会儿来操控UFO!由于刚才的陨石撞击,UFO被撞偏了,一定要略微修正一下轨道,不然就会脱离地球的引力圈!修正完成之后我也会立即前往逃生艇的,快去吧!」

「我明白了!喂小鬼!我们走了哦!」

富雄点了点头,抱起艳乃姬跑了起来。

看到富雄与艳乃姬离开,派恩系上了安全带和防护索,把自己固定在了座椅上。

因为之前试图发射行星破坏激光炮的缘故,能量被浪费,现在已经几乎没多少残量了。虽然只要有能依靠恒星发出的光来获得能量的构件,正常航行的能量就可以得到充分的保障,但是由于陨石的撞击,那个构件也完全损坏了。如今残余的能量,只够勉强修正由撞击导致UFO偏离的轨道,实在是没有多余的来供给重力控制装置了。

派恩将舰内摄像头的画面临时切换了一下,确认富雄和艳乃姬都进入了逃生用的小艇。

随后,她通过远程控制关闭了小艇的舱门,并且上了锁。

她所谓自己稍后也会过去的话,其实是为了让富雄二人尽快离开而撒的谎。

逃生用的小艇本来是限乘一人的。

光是富雄和艳乃姬两个人挤进去就已经很勉强了,根本不可能还有空间让派恩也一起进去。

现在最优先的事项就是确保他们两个的安全。

然后就是尽量避免对地面上的人造成伤害。

既然自己的生命是排在优先顺序的最后,那自己就只要在驾驶席上控制UFO直到最后就行了。

右派恩服从了由左派恩判断产生的优先顺序,冷静地进行了思考,左派恩又对其判断毫不犹豫地作出了GO的指示。恢复成了一个完整的人格后,左右派恩之间再也没有了对立、纠葛和迷茫。

她将处于旋转状态下的姿态稳定下来,刚努力修正完了轨道,紧急报警器就响了起来。

这是提示由于能量不足、要停止重力控制装置的警报声。

「赶上了……!」

派恩不禁松了一口气。

此时如果依然还处于旋转状态,舰内也将受到离心力的影响转动起来,那她就完全没办法再操控UFO了。

警报器再一次鸣响,重力控制装置随即停止了工作。

与此同时,伴随而来的是一阵眩晕和漂浮感,仿佛整个座位都在急速下降一般。

受重力作用而沉积在脚部的血液涌了上来,左右胸部中的大脑血管大幅膨胀,她感到了一种血管快要被撑破般的疼痛。

这是无重力状态下特有的现象,对于习惯了重力发生装置的派恩而言颇为难受。

她伸手按在了左右两边胸口上,试图多少减缓一点这种疼痛感。

这个时候,UFO像是被地球吸引着一般,冲入了大气层。

由于与大气摩擦产生的震动,机体剧烈地摇晃起

来。因为是底部向下降落,而底部是为了最大限度地利用空气阻力,设计成了宽大的圆形,所以摇晃更为强烈。

舰内失去了重力控制,晃动直接影响到了内部,放置在控制室里的家具、箱子之类的东西由于震动飞了起来,在室内大幅度地跳来跳去。

原本放在桌上的便携式设备飞了过来,咚的一下砸在了她的脑袋上。

「呜!」

控制着人型身体的神经节在来回的摇晃中失去了平衡,她在一瞬间陷入了眩晕之中。

她连忙抓住了椅子,伸手按在了脑袋上。

她的额头上渗出了大滴大滴的汗水。

由于UFO与大气摩擦产生的热量,舰内的温度开始上升了。

派恩拼命忍受着疼痛与高温,注视着喀啪喀嗒猛烈摇晃着的显示屏。

外壳有几处已经出现了断裂。

甚至有一部分外壳在高温下燃烧了起来。

安置在外部的感应器一个接一个地发生了故障,警报声连续不断地鸣响着。

船体受到空气阻力的挤压,扭曲变形率已经达到了接近耐久度极限的数值。

当前的状态下,随时都很有可能解体成一堆碎片。

「与地面的距离还有多远……?」

派恩的目光移向了晃动着的显示屏角落。

高度为十一公里。

进入对流层了。

按照UFO里备用逃生艇的性能来说,这个高度应该能够让它安全着陆了。

派恩拼命用力抓着剧烈晃动着的座椅,同时伸出手臂,努力碰到了逃生艇的紧急强制弹射按钮。

随后用力按了下去。

然而不知是否出了故障,小艇并没有弹射出去。

「拜托了!动起来吧!」

她拼命地嗒嗒嗒连按了好几下。

这时伴随着一阵明显的震动,画面上显示出了成功弹射的信息。

「太好了……!」

她忍不住长出了一口气。

这么一来那两个人就没事了。

接下来只要尽可能让UFO落到没有人的地方去就行了。

如果可以,最好是落到大海中央。

这样就能确保下面的人绝对不会受到伤害。

可能的话,自己也要努力活下来。

她重新调整了一下情绪,死死地盯住了显示屏。

可是就在此时,机体大幅摇晃了起来。

「哎呀!」

刚才为了按下弹射按钮,她摆出了一个非常别扭的姿势,如今身体跳动了一下,早已因震动而变松的防护索便脱离卡扣弹开了。

「啊!」

她连忙用双手抓住了座位的椅面。

但是,她的身体已经失去了防护索的控制,猛烈地跳动着,仅凭安全带和自己的手臂实在无法稳定下来。

她胸前的一对肉球剧烈地弹了起来。

这两个本体在难以承受的震动下,眼看着就快要脱离人型身体了。

她连忙松开了椅子,用手按住了胸部。

但是放手之后,身体的跳动越发厉害了,安全带深深地嵌入了肉里,几乎就要把她割成两段了。

「呜……!」

她在痛苦之下表情都扭曲了。虽说人型身体不是本体,可是一体化的时候神经也是全部都连着的,人型身体受到的所有痛楚都会传递到本体,偶尔还有因痛苦而休克死亡的事例发生。

虽然只要把触手拔出来就能够屏蔽疼痛,但是本体在如此剧烈的摇晃中,都已经快要被甩出来了,要是那样做的话,肯定就会直接飞到外面去了。

然而,现在如果让本体脱离的话,一切就都完了。

她只用左手勉强按住了两边胸部,尝试着用空出来的右手在触控板上操作起来。

这时,由于震动而弹起来的书本、文具用品和时钟之类的东西飞了过来。

「……呃!」

她忍不住用空着的右手挡住了头部。

这样下去不行。

根本没机会进行操控。

如果不能把身体固定在座位上,无论如何都没办法做事。

她在一瞬间解除了左右两个意识的联合,左派恩负责控制好全身,同时右派恩拼命地探寻解决方案。

然而。

右派恩的头脑终究还是给出一个冰冷的结论。

……解决方案、无。

在如此剧烈的震动中,根本不可能有任何办法在坠落前的短暂时间内解决危机。

得到了这一理所当然的结论,令她大受打击,双手无力地垂落了下来。

「也是啊……,在这种情况下,不可能还有什么手段了吧……」

她甚至放弃了按住一对胸部,也不再去抵抗震动了。

「其实,也没什么关系了吧……。富雄同学和小艳乃都逃生了,接下来不管怎么样都无所谓了……」

她带着自嘲意味地呢喃着,失魂落魄地笑了笑。

再说,就算这次能够侥幸活下来,自己今后又该怎么办呢?

之前她还企图杀死富雄和艳乃姬,以后是没脸再去见他们了,而且UFO都坏成了这副模样,也没办法回故乡去了。

别说把马思鲁神的神宝带回去,现在就连回到祖国都已无法实现,与其在没有朋友的外星球上一个人孤独终老,还不如干脆今天就化作空中的尘埃,多少还能得到一点救赎。

甚至可以说,死在这里就是最好的选择了。

算了吧。

就这样跟UFO一起燃烧成灰烬吧。

继双手之后,她左右两个本体也放松了触手,两个浑圆硕大而坚挺的肉球、眼看着就要从胸口缓缓脱落了。

然而就在此刻。

突然从她背后伸来了一支巨大的手臂,将她按在了椅子上,整个后背都牢牢贴住了椅子。

接着又有两只小手伸过来,稳稳地按住了她胸前的两个本体。

然后,就听到两个声音响起。

「怎么可能没关系呢!你这愚昧之徒!」

「说好了要负起责任来,把我们送回地面上去的,你可不能就这么放弃了啊!」

听到这声音,派恩不禁大吃一惊。

「小艳乃!?富雄同学!?」

按住了她胸前本体的是艳乃姬。

而正是富雄的粗壮手臂,将艳乃姬连同派恩的身体一起固定在了座椅上。

派恩怀疑自己是在做梦。

「为什么?我应该已经把逃生小艇发射出去了……!」

她看向了显示屏,在无数错误警报的掩埋中,忽然扫到了两条之前没注意到的信息,一条是提示逃生艇的舱门没有关闭的出错信息,另一条是确认是否不顾这个情况、依然强制发射的信息。

她第一次按下射出按钮时没有反应,原因就在于此了。

凭富雄的力量,弄坏逃生艇的舱门这点小事根本就不在话下。

面前这两个人不是自己在做梦。

也不是什么幻觉。

意识到了这一点的瞬间,右派恩首先恢复了清醒。

现在自己的目的,是让这两个人平安地回到地面上。

既然他们两个还在舰内,那么在最后一刻到来前就绝不能放弃。

而且,既然在这个状态下,富雄用他的臂力将自己固定在了座椅上。

既然这个状态比用防护索固定时更为稳定。

即便显示屏和触控板在震动中摇晃,要控制好也不是不可能的事了。

右派恩的这一判断似乎将左派恩也拉回了现实中,人格统一之后,派恩全神贯注地操控了起来。

他们的高度已经突破了三千公里。

下方就是益荒市。

现在要再转移到海上去是不可能了。

只能一边尽力减速,一边找个宽广些的无人地区降落了。

目标是益荒山。

那座山里没有登山客,也没有林业相关人员,由于猿神的破坏,神社目前处于关闭状态,所以也没有神社的人。

此外,树林还能在一定程度上起到缓冲的作用。

派恩将辅助引擎开到了最大功率,进行紧急制动,同时竭尽全力控制着摇晃不定的机体。

高度降到了一千米以下,这个位置已经能够清楚地看见城市的模样了。

而从地面上也能清晰地看到UFO,城里的人们都仰望着天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然后,在城中众人的注目之下,伴随着一记巨大的撞击声和飞扬的尘土,UFO坠落在了益荒山的山顶上。

落地时的冲击令派恩忍不住闭上了眼,等她惴惴不安地睁开眼,就看见一片燃烧般火红的晚霞。UFO摔成了两半,已经彻底损毁了,控制室内部的天花板也破裂掉了下来。

然后,就是晚霞映衬下富雄的脸,他正在看着自己。

他身上到处都是伤痕,估计是为了保护派恩,挡住了在船内来回弹跳的那些文具和家具造成的。而他的背上,还压着一部分破裂掉落的天花板。

他开口问了一句。

「没事吧?」

「富雄同学……,为什么……」

派恩不禁呢喃了一声,富雄耸了耸肩,轻轻叹了口气。

「因为我虽然讨厌伪胸部,可是更讨厌让小鬼哭啊。实在太烦人了。」

说着,他转开了目光,轻而易举地扫掉了压在背后的那一大堆瓦砾碎片。

「小艳乃呢……?」

派恩一瞬间瞪圆了眼睛。

这时,埋在她胸口的艳乃姬挣扎着抬起了头。

然后,她的目光跟派恩一对上,便立刻以严厉的语气斥责了起来。

「你这愚蠢之辈!分明说好了稍后会过来的,却独自一人留下,将门关了起来,究竟是何道理!若非吾等回来找你,接下去你便要一个人身陨于此了哦!」

说着,她的眼角隐约渗出了泪水。

「小艳乃……」

自己此前还想要杀害这个孩子,没想到她却会为了自己而哭泣。

派恩的眼中也不禁涌出了泪水。

她垂下了头,轻轻地抚摸着艳乃姬的头发。

「对不起啊。那个时候,我是想只要能让小艳乃和富雄同学回到地球,自己就算死了也没关系吧……」

「…………」

艳乃姬显得很惊讶,无言地注视着派恩。

派恩仿佛要逃避她那圆圆的眼眸般,把脸埋进了双膝之间。

「因为,我知道UFO已经损坏了,根本没办法再使用,而且我也没有能够将马思鲁神的神宝带回祖国,既然不管怎么样都不可能再回母星了,我想与其在地球上孤独地生存下去,不如干脆就那样死掉,还比较轻松一些吧……」

她的声音有些变形,肩膀微微地颤抖着。

泪水溢出了眼眶,沿着脸颊滑下。

温热的泪珠滴落,沾湿了胸前的峰峦。

这时,艳乃姬再次劈头盖脸地朝她发起了叱责。

「你说些什么呢!你看吾于长达千年之间,都在那边的岩屋中独自生活,从来都未曾说过想死之类的话语哦!人的性命,哪怕千方百计地延长,最多也不过百年而已吧!连区区这点岁月都忍耐不住,你还能做什么!」

「小艳乃……」

派恩不禁抬起了头。

艳乃姬满脸涨得通红,又把声调拉高了一些。

「再说你也并非独自一人吧!还有吾在!还有富雄在!如此你还说一个人太孤独,所以想死,完全就不合道理嘛!真是何等荒谬之事!」

听到了这话,派恩非常吃惊,牢牢注视着艳乃姬。

她的眼角再一次涌出了泪水。

「可是……我是欺骗了小艳乃和富雄同学,然后接近你们……企图强行把你们带走的,甚至还想要夺走你们的生命……。要你们跟我这样的人做朋友,实在是……」

面对着泪眼婆娑的派恩,艳乃姬露出了温柔的微笑。

「若是说到欺骗,吾也曾冒称是富雄的亲戚欺骗了你,如此一来便扯平了呀。至于你想杀吾,那是你失去了理智之时所为,可以说类似于被狐妖附体吧。如今你恢复了理智,那种事就不必耿耿于怀了。毕竟说起来,将吾等带回了地面上的不是别人,也正是你吧。过去的事便一笔勾销了,你可以重新成为吾的朋友。松子、不、派恩·奥特。」

「小艳乃……」

派恩不禁无言以对了。

她觉得,在艳乃姬温柔的话语和微笑中,自己的一切都得到了救赎。

但是,派恩又低下了头。

「谢谢你……。可是,这种完全为自己开脱的说法是不行的啊……。因为无论左右,两边的本体都是我嘛……,即便是本体分离时做的,那也全都是我做出来的事嘛……。我曾经试图杀死小艳乃和富雄同学,这一事实是怎么都无法改变的,这要我如何有颜面来跟你们做朋友呢……。我做不到啦……,那实在是不可能的啦……。」

她垂下了头,再次将脸埋进了双膝之间。仿佛在抗拒别人的拯救,又仿佛是害怕得到拯救,就那样紧紧地抱着自己的膝盖。

「既然如此……」

艳乃姬似乎还想再说些什么,可是后面的话却没有说下去。

「……既然如此…………」

她又无力地重复了一遍,同时带着不知如何是好的表情注视着派恩,最后好像意识到了无论自己说什么,都无法拯救她,只得用力咬住了嘴唇,那瘦小的肩膀微微颤抖了起来。

看着她的模样,派恩心中涌出了无尽的思绪,仿佛要将胸口炸裂一般。

请不要露出这样的表情。

她不禁在心里默默恳求。

请不要为我而哭泣。

我之前还想要杀了你的。

我凭着自以为是的理由欺骗着接近了你,想把你带走,甚至想夺走你的生命,是这样一个大恶人。

你根本不用这么努力地安慰我。

你根本没必要为了找不到话语来安慰我而悲伤。

为什么你如此温柔呢?

为什么你要为了我这种人而哭泣呢?

为什么我会想要杀死这么温柔的孩子呢?

为什么我会把这么温柔的孩子弄哭了呢?

「对不起小艳乃……,对不起……」

派恩抱着艳乃姬的肩膀,用颤抖的声音连连道歉。

艳乃姬希望让一切就此一笔勾销,自己能重新成为她的朋友,从而努力地安慰着自己,试图多少减轻一些自己的负罪感,虽然她知道这些,不,正因为她知道这些,所以才不能原谅曾经想要杀了她的自己。她越是感受到艳乃姬的心意,悔恨与罪恶感就越是沉重,越发地不能原谅自己了。她实在是无法轻易地一笔勾销。她明明知道,就是自己不原谅自己,才让这个孩子如此悲伤的。她明明知道,只要做不到一笔勾销,这个孩子就会一直悲伤下去。

这时,富雄突然啪的一下拍在了她们两个的脑袋上。

「行啦,就算要一笔勾销,她杀害我们两个未遂和破坏地球未遂的行为也是事实,所以还是必须要为此承受惩罚的啊。」

「富雄……」

「富雄同学……」

两个抬头看向了富雄。

富雄看着艳乃姬,对她劝解了起来。

「破坏地球未遂的事反正发生结束的过程都没别人知道,我们装作不知道也就行了,不过至少我们两个还是受到了影响的。要是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就这么无罪赦免了,道理上讲不过去,想必伪乳星人心里也会不踏实吧。」

「是的,正如富雄同学所说,我已经有了觉悟,无论怎样的惩罚我都愿意接受。」

派恩老实地低下了头。

但是艳乃姬却非常不满地撅起了嘴。

「如此说来,她的交通工具损坏了,想归国也很难再如愿,应该算是已经受到充分的报应了吧。还要再继续追加处罚实在是……」

「那是她自作自受的吧,我可不管那些啦。」

富雄毫不迟疑地作出了否定,随后指了指派恩的胸口。

「顺便问一下,伪乳星人,你为罪恶感而痛苦的胸部是左右那边?」

「哎……?」

派恩瞬间愣了一下,然后低头看向了自己的胸口。

「是两边……,因为在一起的时候,基本的思维和情绪全部都是共有的……」

「那就是连带责任了。」

富雄点了点头,接着抓住艳乃姬的脑袋推到了派恩的面前。

「你就照她说的,重新跟她成为好朋友吧。这就是我给你的惩罚。」

「「哎……?」」

派恩和艳乃姬同时发出了吃惊的声音。

富雄又继续说了下去。

「然后我会一直冷眼旁观,看你能不能满不在乎地跟曾经想杀死的人做朋友。让你感受着这种目光,难受一辈子。」

「富雄同学……这样的话……,可是……」

派恩忍不住抬头看着富雄。

「你刚才说了,无论什么惩罚都愿意接受的吧?」

富雄硬生生地打断了她的话。

原来是这么回事啊。

要她彻底忘记过去,重新跟艳乃姬做朋友,她在良心的谴责下是无论如何都做不到的。不过,要是将此作为惩罚,由富雄以强制命令的形式下达,派恩就没有反抗的权力了。既然她已经说了无论怎样的惩罚都愿意接受,那就算是比她自己想要的惩罚轻得多,她也只能接受。就算是这样对她太过宽容,她也只能服从。

「是……」

派恩平静地点了点头。

顿时,艳乃姬的眼中放出了光彩。

「好!那么重新确认一下,从此刻起你便是吾之友人了!今后也要时常来拜访!可以吧!不需要太过客气哦!」

「嗯……」

派恩似乎觉得感激、似乎觉得困惑、又似乎带有歉意,不过终究还是化为了欣喜之情,轻轻地微笑着作出了回应。

富雄看到这一幕的瞬间,格外满足地笑了起来,随即又有些无奈地皱起了眉头。

「真受不了,一开始就坦率地说出来不就好了嘛。别执着在无聊的事情上

,把小鬼给弄哭啦。」

他叹了一口气,站起身来仰头望向了夕阳。

在一片通红的晚霞映衬下,他雄壮的背影巍然矗立着。

在他高高隆起的后背上,遍布着许多的伤口,大多数都不是他与机器人战斗时留下的,而是在坠落时为了保护派恩她们所受的伤。

「富雄同学……」

派恩轻轻呼唤了一声。

她很想说一句,对不起。

还很想说一句,谢谢你。

可是,与她内心所怀着的强烈感情相比,那种话语就显得太过于简短了,所以她似乎找不到该说的话,不禁陷入了沉默。

这时,富雄仍然背对着她,像是自言自语般地说了起来。

「……即便是丰满高耸的胸部,年纪大了之后也总会萎缩的。可是尽管如此,年轻时的胸部能让许多人获得幸福,这一事实也是无法改变的。道理是一样的啦,我们以前一直把你胸口那对当成胸部,每次看到都会感到非常幸福。就算现在知道了那不是胸部,我们所经历的幸福时光也绝不会因此就消失了。」

派恩默默地注视着富雄强壮的背影,侧耳倾听着。

夕阳滑落,藏到了群山之后,山脉闪闪发光,化为了一条眩目的光带。

在残留着一片紫色霞光的天空上,刚入夜的金星显得格外明亮。

「……或许你确实是欺骗了我们,不过,正因为有你在,一些人得以渡过了幸福的时光,这也是无法改变的事实。既然过去无法改变,那些也都是绝对无法改变的。你会受到罪恶感的煎熬是很自然的,不过这一点你还是铭记在心吧。」

富雄在暮色中成了一个黑影,看不清他的表情。

然而,他的话语仿佛在教训小孩子一般地平静、严肃、有力而又温柔,重重地震撼了派恩的胸怀。

活下去吧。

既然有这个人看着自己。

就在这个远离故乡的星球上,试着重新迎接一段崭新的人生吧。

她如此想道。

注视着富雄的背影,派恩的脸颊染上了一点淡淡的色彩,一种从未体会过的感觉令她胸中的鼓动渐渐变快了起来。

仿佛困惑于自己的这种状态,她伸手按在了胸口,抑制了一下炽热的呼吸,继续注视着这个年轻人健硕的背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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