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第二章 终结之期近在眼前

从一开始就觉得不对劲。就算不必等到双方拔刀之时也能明白。

任谁都会有状态不好的时候。所以硬是没有去触及这件事,暂且观察情况。心想,只要身体动起来,意志自然而然就会跟着提升。

可是,在一次两次的交锋过程中,对方意识反而开始涣散,结果呆呆地杵在了原地。慧太郎无奈,放下了自制的木刀,明明白白地告知对方

「好吧,今天的练习就到此为止吧,克洛伊」

「……欸」

克洛伊茫然地呢喃了一声。虽然身着形似骑马装的服装的她架着用于练习的西洋剑与短剑,与慧太郎正面相对,然而眼睛的焦点却莫名其妙地难以聚合。她可能是有心事,注意力似乎完全没有放在比试之上。

圣凯萨琳学园圣歌队巴黎公演之旅,今天是第五天,

慧太郎和克洛伊趁着太阳尚未升起之时离开宾馆,在附近一所小小公园里开始了每日必行的对练,然而克洛伊的样子从刚才开始就很怪。平时毋宁觉得她要是再放松一些就好了,然而今早不知为何,注意力彻底涣散无法集中。

「啊……非、非常抱歉!不经意就开始发呆了!」

「没关系,谁都会有这种情况的。不过,今天还是算了吧。如果不是本来的状态,强行练下去会有危险的」

「无、无需挂怀!练习才刚刚开始,状态而已,立刻就能——啊!」

克洛伊话音刚落,准备鼓足干劲,重新架起大小两柄剑,然而手中的力量没有控制好,西洋剑掉了下去。她慌了神,急忙想要去捡,可剑反而被自己一脚踢飞,整个人已经乱作一团。这个样子,简直就像个门外汉。

克洛伊将剑回收,无精打采地走在枝叶沙沙作响的银杏树道上,慧太郎不由自主地向她问道

「克洛伊,你究竟是怎么了?你今天有些不对劲哦?」

「…………没事」

克洛伊轻轻摇头,随后沉默不语,可是也没有提出要继续练习。她今天的身体状况实在令人担忧。

随后两人整理好形状离开了空无一人的公园,可是在返回住宿地点的这段路上,克洛伊一语未发。慧太郎以为,她十分信奉骑士道,可能在对刚才的失态感到不耻,不过占据她头脑的似乎是截然不同的烦恼。她一边走,一边摆着一副绷得紧紧的表情,只顾望着地面。

慧太郎感觉她病的不轻。

早晨离开宿舍之后便有了征兆,不过她所怀的问题似乎很严重。

可是,即便试着问了她本人,也没有得到充分的回答。她这个人本来就很固执,更是不希望在人前表现出懦弱的一面。克洛伊是慧太郎为数不多的朋友之一,慧太郎希望尽可能的能够成为她的助力,不过该怎样问出她的烦恼呢——

「……那个、慧。我可以提个问题么?」

慧太郎一边走一边思考着诸多的问题,而这时,克洛伊忽然出乎意料地主动开口了。

慧太郎认为这是一次好机会,直接询问她恐怕不会直言相告,于是放弃提问这种生硬的形式,改用咨询的当时。于是慧太郎感觉十分走运,面带微笑地点点头。

「嗯?什么事?」

「慧,请问你如何看待同性之间的爱?」

然后克洛伊接下来的话,险些让慧太郎与石砖来上一次热吻。

克洛伊的话一经出口,慧太郎险些向前栽倒。克洛伊连忙说道

「啊!?慧、你没事吧!?」

「……嗯,我没事,我没事不过……你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咦?啊、啊啊,不……我、我并没有别的意思哦?」

就算说没有别的意思,这也不会是不带任何意图冒出来的问题。预想在严重的偏离之下遭到粉碎,慧太郎险些摔倒下去。身为示现流的剑士竟落得如此狼狈,实在匪夷所思。

「就、就算你问我的意见……我也只能说,爱的形式是因人而异的吧?我觉得只要当事人愿意就好」

「这、这么说来,慧果然是肯定派咯!?无法结合的人们,放手去爱吧,是么!?」

慧太郎话音刚落,克洛伊立刻凶猛地咬住不放。尽管如此,说出的话却完全不得要领。

无法结合究竟是指什么?而且「果然」又作何解?

「是、是这样么。就如所想的一样,慧是富有魔性的……唔、唔唔」

「……虽然我没听懂,但总觉得你的得出结论很牵强,也很奇怪啊」

克洛伊接连做出令人费解的反应,慧太郎越来越认真地为她担心起来。

但是即便如此,刚才对话可能成为了某种契机,她的眼中似乎恢复了神采。尽管脸上还是老样子笼罩着一层阴云,但这样一来,说不定能够让她坦率地回答问题。

实话实说,慧太郎对她状态奇怪的原因有些头绪。

「难道说——昨天发生什么事了?」

「、」

克洛伊的睫毛微微一颤。虽然只是急中生智,但看来方向没错。

「昨天我和亨利回宾馆的时候,你不在对吧?圣歌队的练习也只有你缺勤,到了就寝时间才见你回来,可你倒头就睡了,我有些担心你啊」

没错,事情就是这样。克洛伊昨天几乎一整天不知去向。慧太郎瞒着她,同亨利一起出门,本来做好心理准备在回到宾馆后接受她的抱怨,但最终没能派上用场。

「昨天白天我试着找特蕾莎修道院长问了一下,可是修道院长只告诉我『克洛伊有事一早就出门了』。话说,你究竟上哪儿去了?」

「这、这个……」

「遇到什么麻烦事了么?有什么困难不妨直说,我一定会助你一臂之力」

慧太郎耐住性子继续追问。就像练剑时那样,想方设法攻破她剑盾的防御。

可是到头来,慧太郎立刻知道想要说服她完全是白费功夫。因为慧太郎越是言无不尽,克洛伊的表情就反而愈发阴沉,不过是徒增她的顽固。

「……谢谢你替我担心。可是,这是我的私人问题,不能给慧添麻烦」

「不、没什么麻烦的——」

「我先回去了」

克洛伊单方面地终止对话,小跑着冲了出去。慧太郎都没来得及叫住她。

慧太郎明知无济于事,还是一时间目送着她顷刻间便消失在拐角另一头的背影。这是我的私人问题——克洛伊的台词在慧太郎脑中回响。

这种说法太见外了吧——慧太郎自然没有这么去责怪她。

所有人都会有一两个难言的苦恼,更何况对克洛伊这个同伴一直见外的不是别人,正是慧太郎自己,慧太郎根本没资格责怪她。

「……即便如此,说出那种寂寞的台词,也完全不像你的风格啊」

慧太郎闷闷不乐地喃喃私语,不久之后也走了起来。慧太郎感觉,自己似乎也状态不佳。

慧太郎在那之后大概用了三十分钟回到了宾馆。他对诸多事情想得过深,行程花去了数倍的时间。

「欢迎回来」穿过宾馆的玄关之后,从业员立刻从柜台后面献上殷勤的问候。慧太郎向他们简单地回礼,准备搭乘升降机而直接穿过了前厅。慧太郎想到回去之后不知该摆出怎样的表情去面对克洛伊,稍稍苦恼着。

就在此刻,从摆在前厅窗边的座位上,忽然传来呼喊声

「一大早又去练剑了?身在异地亏你还这么勤啊」

「……亨利?」

是亨利。已经换好制服的她,不知为何在那儿看起了报纸。

「你在这种地方干什么?离起床时间还早得很啊」

「感觉今天一大早就睡不着了。然后我看到你和克洛伊都不在房间了,于是转念一想也起床了。——于是,什么情况?难道吵架了?」

慧太郎稍稍噘起嘴,隔着玻璃桌在亨利的正对面坐了下去。

「……还是那么敏锐啊。怎么知道的?」

「当然知道啊。克洛伊风尘仆仆地回来,还挂着一幅难看的表情,完全没注意到我就直接走掉了。而且你的样子就像争地盘输了的锹形虫一样」

「……我们并没有吵架。只不过,她的样子有些奇怪」

是么?——亨利附和了一声。然后她的视线若无其事地落在了报纸上。这是她常读的日报《费加罗报》。用一整面满满的篇幅刊登着『空贼拉斐特船长惊现法国领空!』的报导。刊登出来的照片中有一个疑似飞艇的小小船影。那可能是气囊内藏型的最尖端战舰,船体形状尖锐像剑一样。

「然后,你专程在前厅守候着,不怕引人注目么?」

「哎呀,你也挺敏锐的嘛」

「还好吧。虽然和你相处还只有短短三个月,但几乎二十四小时都在一起,这种事还是能够看出来——等等、亨利!怎么突然拔枪了!?」

「我说过让你负起责任的吧!?你最近引人浮想的发言好多啊!」

亨利从怀中只露出枪柄,把扳机弄得咔嚓咔嚓直响。可怕得不得了。

「真是的……是昨天那件事啊,当时大学被闹得天翻地覆呢」

「啊、嗯。我也这么

觉得。见报了么?」

「完全没有,被漂亮的雪藏了啊。……达尔文那家伙,不会有事吧」

让的两人逃走后,慧太郎和亨利汇合,立刻逃离了巴黎第一大学。因此,之后的事态是如何收场的,现在完全搞不清楚。达尔文十有八九被宪兵队拘捕了吧。

亨利看上去有些忐忑不安,但没过多久就像自己安慰自己一般嘟嚷起来

「……嗯,没事的,一定没事的。博美斯尼尔少校据说是个通情达理的军人,而且达尔文姑且在那片领域也是名声显赫的学者,一定不会有事的」

「不会遭到粗暴的讯问、么——那么维多克先生呢?」

「那家伙不会有问题的吧。感觉他和博美斯尼尔少校是故知的样子」

言之有理——慧太郎也这么觉得。在昨天的骚动中,出现的时候,慧太郎立刻就想赶往现场救出亨利,可是维多克审时度势地进行了劝谏。

——那个肌肉大叔还有宪兵队由我来牵制,应该能争取到时间,让亨雷特自行逃离。然后你去提防那对反差组合。

——恩奈斯特那家伙从以前就爱在关键时刻掉以轻心,说不定能够趁虚而入。

情况最终与他所料一致。维多克与博美斯尼尔是知交,这一点应该就像亨利所说的一样,几乎千真万确。可是那时最关键的慧太郎贸然出手,枉费了他一番好心。好不容易得到了与对阵的机会,自己却没能够好好把握住。

「那个二人组……呃~、雪兰和米歇尔?另外还有M.斯金纳。一个人都没能抓到,这果然还是很可惜呢」

「……实在惭愧。都怪我不中用」

「啊、不是的不是的。我并没有责备你。你都不行的话,换谁都一样吧。毕竟对手是帮很难缠的家伙对吧?」

「我可以断言,那两人都和约瑟夫一样属于夜叉罗刹。与一般的成员以及贝诺瓦不是一个档次。平心而论,常人就算用战车或者自动甲胄武装起来组成大部队,也完全无法对他们构成威胁」

「……是这样啊。既然如此,你就更不应该为放走他们感到自责,而是应该为逢凶化吉感到开心才对呢。而且,这也进一步证实了我的推论。我想机会应该还是有的」

「推论?机会?」

「那帮家伙,最近要在巴黎展开行动哦」

被亨利轻描淡写地告知,慧太郎的眼睛瞪得像碗口一样。亨利一脸严肃地继续说道

「虽然M.斯金纳与有着怎样的联系不得而知,但为了一个卧底而出动两名干部实在太不自然。……提到这件事或许会勾起你痛苦的回忆,不过暗杀科尔亚诺的时候就是个很好的例子哦」

亨利所说的「痛苦的回忆」,是指在暗杀事件中生还下来的那个男人,大约在一个月前,在一场始料未及的事故中撒手人寰了。他竟然是从自家的窗户跌落致死。

虽然亨利对于这件事主张「事故发生的时间点很不自然」,但这件事放在现在来看已经无关紧要。现在苦恼它也无济于事,问题在于当前。

「那个名叫的职位或者编制,对于组织而言应该是相当重要的吧。因为,不仅仅在暗杀枢机卿,而且担当了从叛徒手中夺回的重要任务,部下只有寥寥数人,然而交给约瑟夫一手包揽,足见的重要性吧」

「然而,带走M.斯金纳则出动了两名……」

「是啊。他们一定是在为一项重大任务而行动。与斯金纳的接触终归不过是其中的一个环节。我觉得这么去想比较妥当」

换而言之,这是若再次行动,规模必当相当之大,所以在巴黎做停留的这段时间里,有希望能够逮到他们的意思么?

「……可是,『重大任务』听起来很不吉利啊」

「算是吧。维多克应该掌握了某种线索,如果可以,我想找他问问」

「?维多克先生住在巴黎吧?既然如此——」

「我在昨天已经给那家伙的事务所寄过信了。我用的是快递,上面写了『到格瓦尔宾馆来』。他如果有意愿,读过之后今天之内应该就会露面」

亨利果然厉害,办事效率真高。既然如此,慧太郎该做的就只有提早做好觉悟。

为了随时遇到敌人都能够交手,慧太郎转换为身在战场的心态,意志比起平时更加坚定。

「话说回来……唔~,雪兰加上米歇尔么」

此时,亨利眉头紧锁,露出诧异的表情,沉吟起来。

「?那两人怎么了?」

「总觉得,他们就像多国籍军团一样呢」

原来如此。慧太郎的确也有相同的疑问。

「那个雪兰,毫无疑问是中国人吧。然后那个名叫米歇尔的巨汉,从米莎这个爱称来看,应该是俄系的吧。约瑟夫应该是法国人,所以……」

「你之前说过,贝诺瓦在两个月前的事件中曾顺口说出了一些怪事,是吧?」

「……对,我对此也很好奇」

亨利或许是想要去回想当时的对话,一边用手指敲打鬓角,一边接着说道

「贝诺瓦那家伙在丰塔内尔堡确实说过『从很早以前就多次改名换姓改头换面,在世界各地暗中活动』类似的话。如果完全按他的这个说法来思考,说不定那帮家伙并不是发源于法国的组织」

「可是,贝诺瓦说话总喜欢装腔作势,对他的话的真实性应该要打对折吧」

对贝诺瓦的这种态度并非出自他人口中,正是亨利在两个月前自己讲过的。她一时作沉思状,随后说道

「嗯,我现在依旧是这么想的。只不过,我觉得或许应该对稍微重新认识一下。至少我认为,他们远比我们最开始所认识的还要麻烦得多」

我们必须得鼓足干劲呢——亨利表情僵硬。她的话令慧太郎倍受鼓舞。可正因如此,慧太郎此刻才忽然扪心自问。

——接下来将要面临如此强大的对手以及如此难缠的事情,今后真的应该继续依靠她么?

这个命题平素总是萦绕在脑中久久不散,然而慧太郎感觉到,亨利与克洛伊和玛尔缇娜有着某种不同,对此即便伤透脑经,但还是干脆地得出了结论。

「——亨利」

「嗯?」

「今后还会有更多事情要麻烦你。弟弟我如此不争气,深感惭愧,还请多多关照」

慧太郎感觉有些害羞,但还是明确的将自己的心意化作语言传达了出去。

亨利榛色的眼眸眨了几下。

随后。

「噗、库库库……呼呼、啊哈哈哈」

她一下子绽放出灿烂的表情。非常开心,乐不自支似的。

「慧太郎真是的。笑死我了。怎么了?今天特别像个男孩子啊」

「不、不是的,我只是觉得,应该重新声明一次,可是,那个……你、你瞧,对至交也不能失了礼数,对吧?所以……话说,你怎么笑起来了啊!」

「啊哈哈哈哈哈!抱、抱歉抱歉!都怪你实在太坦率了啦!」

亨利终于爆笑起来。当然,慧太郎觉得一点也不好笑。好不容易鼓起勇气说了出来,结果被人笑掉大牙。总感觉已成痼疾的心律不齐突然加重了。

随后,亨利终于平息笑意,就在正准备对讨论进行总结的时候。

「好了,今后的方针这样也基本确定了。不过,基本都是被动等待,我不太喜欢这样就是了——还有什么别的问题么?」

「……有。漏了一项非常重要的事情没有说明」

「?什么?」

「亨利,克洛伊举止异常的原因,你知道的吧?」

亨利刚刚还捧腹大笑,立刻又突然深深地眯起眼睛。

亨利的视线尴尬地飘向一旁。这是十分显而易见的反应。

「好,突然袭击见成效了。以后就用这招吧」

「~~~,你这家伙,真的变敏锐了呢……!话说,你竟敢欺骗姐姐,长本事了么!?」

「我刚才说过了吧?我每天都和你在一起。你有什么可疑的举止,当然逃不过我的眼睛啊」

慧太郎在谈及克洛伊情况的那一刻,亨利急忙兴致索然地翻起了本该已经读完了的报纸。慧太郎心想,就算自己再愚钝,这种事又岂会注意不到,还希望亨利不要太小瞧自己。

「另外我觉得,偶尔会遭到弟弟的反击,也是因为出色的姐姐教导有方哦」

「闭嘴!啊、受不了了,不可爱、不可爱!得意洋洋的慧太郎,一点也不可爱!」

呜嘎ー!——生气起来的亨利虽然让人招架不住,但是挺可爱。啊,心律不齐不知不觉地恢复正常了。

「于是,是什么原因呢?看你躲躲闪闪的,果然不便对我透露么?」

「……也不算。不过,这话由我来说的话,总有种犯规的味道了……」

犯规?莫名其妙。就慧太郎而言,他是尽量希望先弄明白的。

话虽如此,慧太郎也实在不想太勉强亨利,于是一时间一声不吭,等待对方的反应。亨利面露难色,逡巡了一阵,不久向慧太郎轻轻地招了招手。

「我只是偶然道听途说的,所以并不知道具体情况。情况

大概是——」

「唔、嗯?」

慧太郎将脸凑近之后,亨利在耳旁悄悄讲起了的事情的始末。

未婚夫。

刚一出现便自称未婚夫的那个青年,阿尔蒂尔·里格瓦尔,最终完全没有背叛他给克洛伊的第一印象。

眉清目秀,一表人才。虽然并非出身贵族,但也是在上流阶层颇有威望的大富豪。年纪轻轻便继承家业,自己在事业上也硕果累累,是社交界的一方诸侯。他的为人也无可挑剔,不仅魅力十足,也完全没有资产阶级特有的庸俗之气。并且,他的兴趣是剑术与马术,不会与克洛伊没有话题。

这一切,全都是昨日在与他一天的共处中所了解到的事实。

在宾馆前厅那场冲击性的会面之后,尽管克洛伊是在半混乱的状态中被他邀请,在街上转了一转,但是感觉距离拉近并未用去太多时间。

当然,克洛伊最初充满了警觉。毕竟父母擅自为克洛伊决定的终身大事,这让克洛伊感到晴天霹雳。而且罗什雅克兰家有这一段不光彩的历史,常有宵小之辈不请自来。即便这是欺诈之类的行为也没什么不可思议。克洛伊如此怀疑——不,她心中的某处,曾如此『期待』过。

可是里格瓦尔所出示的文件上,确实有父亲亲自写下的『两家同意,双方许诺婚姻关系,以此证明』,而且上面加盖的罗什雅克兰的印章也是货真价实的。另外要说的话,专程留下这种文书的这股认真劲,以及早早便为降生不久的女儿决定伴侣这种粗暴快速的作风,也确实是父亲的风格。

不过,里格瓦尔——今年将步入而立之年的青年实业家,面带微笑地这样说道。

——小姐,许久以来我对你相思成疾。

——哈哈,不相信么?这也难怪。毕竟我们像今天这般见面之前,彼此都未曾谋面。可是,我对神发誓,我对你的爱绝无半点虚情假意。

据里格瓦尔所说,父亲深知克洛伊的固执,似乎想要用时间的力量矫正女儿对婚姻的观点之后,之后再对女儿讲明情况。而说起这段期间内里格瓦尔了解克洛伊的方式,似乎只有每年寄给里格瓦尔的信和照片了。

——最初寄到家中的照片,是你八岁时的。当时的女孩看上去太过稚嫩,老实说,就算让我与她许下终身,我也完全燃烧不起热情。

——可是,那位照片中的女孩随着成长日渐美丽,我的心也渐渐被她俘虏。对,正因难以相见,相思之情才愈发强烈吧。

——其实去年我私底里在巴黎拜赏过圣歌队的音乐会。那时只是一时冲动,如今想来真是细思恐极。我这次之所以打破了与侯爵之间的约定,毅然决然地付诸行动的理由……总之就是这么回事。

然后他解释,他虽然苦忍了一年,最后还是渐渐按捺不住了。

正因如此,他才利用身为学园投资者的身份,不惜资助圣歌队并调整巴黎之行的日程,竟然就是来与克洛伊相见的。

——修道院长对此一无所知。一切都是我一手策划的。没有事先向你通传……你就笑话我吧。我一想到会面会被你拒绝,就惶恐不安。

——事出突然,如果坏了你的心情,我向你赔罪。只是,还请务必明白我的真心。

——我爱着你,爱得无暇去在乎别的东西。

克洛伊感到吃惊,但并不愤怒。不,慢说如此,甚至还感到开心。没有哪个花季少女得到异性如此死心塌地的恋慕,还能够镇定自若的。

毕竟在如今的法国,『不情愿的婚姻』绝不少见。

虽已名存实亡,但贵族毕竟十分富裕。没有家世的富裕市民阶层,渴望血脉。不知有多少家庭的子女被当做道具,以最有效的方式受到利用。现在就是这样的时代。

罗什雅克兰家也不外如是。由于几乎没有领地,光为了保住面子便煞费苦心,如今正在一味的散尽家财,距离完全的没落也并不久远。

所以父亲不愿走到那一步,克洛伊也理解他的苦衷。因此不难想象,他会在最大的限度给女儿幸福,而选择里格瓦尔吧。

而且,对方不仅在任何方面均无可挑剔,而且并非单纯因为家庭的关系想要『贵族之女』,而是对克洛伊这个人表现出了明确的执念,并献上了热烈的爱的告白。一切都太过尽善尽美,甚至让人觉得可怕。

既然如此,或许应该坦率地将它解释为一段天赐良缘。

能够复兴日渐衰落的家族,还能尽到孝道,自己的幸福也能够得到保证的话——就算这门亲事是背着自己定下的,或许也应该开开心心的去接受。

将自己内心一直暗藏着的,那份甚至不知究竟能否称作恋情,令人怀疑的感情,干脆撕个粉碎,当成不曾有过……

「…………这种事,我办不到啊」

与慧分别回到宾馆的克洛伊,情不自禁地自言自语,在房门前驻足不前。

她在身旁的落地镜中看到了自己的脸,那是一张泫然欲泣的脸。那张脸实在太难看了,到了这一刻她还在为没有让慧看到而感到庆幸,想着那些傻不拉几的事情。

「我真是,无药可救啊……她根本不会去在意这种事情的……」

不会在意。不对,是无法让她在意。这件事让克洛伊有些不甘。

她当然深知,这是蛮横无理的愤怒。

实际上,克洛伊也知道自己是个大傻瓜。里格瓦尔正是绝大多数女性所梦寐以求的男性,而且他拥有着一切,甚至没有男士能与他一较长短。

自己的想法,显然不是正常人的思维。所以,克洛伊没有向慧挑明自己的苦恼。

如果告知于她,而她「真是天赐良缘啊,恭喜」为自己祝贺的话,实在不知道自己到时候会胡说八道出什么。

克洛伊其实觉得,这种可能性非常高。——因为,就算慧是个充满魔性的女人,是认为无法结合的人们应该放手去爱的性情中人,在她眼中也总是——

「你在干什么?」

「哇吓呜噗!?」

从侧旁冷不丁地传来一个声音,略显奇特的惨叫声冲口而出。克洛伊连忙转过头去,房间的门微微敞开,玛尔缇娜的脸从门缝中露了出来。

「不、不要吓我啊!还以为心脏要停跳了!」

「这究竟是谁吓谁。不要用前卫的惨叫来吓我」

玛尔缇娜一边淡然地说道,一边走出房间来到走廊上。她已经穿上了制服,克洛伊少有地瞪圆了眼睛。玛尔缇娜和慧一样,是早晨有些赖床的类型。

「今天起得可真早啊。还以为你还会再多睡一个钟头呢」

「啪嘡啪嘡」

「?」

「门开开关关的,很吵」

开开关关?慧应该不会超过我回来,难道说亨雷特也离开房间了?——克洛伊产生了这样的疑问,而就在随后

「慧太郎呢?没和你一起练剑?」

「啊、这个嘛……虽然如此,但我先行一步回来了」

玛尔缇娜那双眼睛从眼镜下面,紧紧地盯着克洛伊。克洛伊感觉自己与慧太郎分开回到宾馆的理由在某种程度上被揭穿了,无意间缩了缩脖子。

「是么,那就算了。我在前厅等你」

「……、请等等、玛尔缇娜!难、难道你把那件事——」

「不是,我有别的事。我不会做那种无用功」

果真被看穿了么——克洛伊微不足道的武断,被玛尔缇娜当即进行修正。

由于玛尔缇娜昨天在前厅见过里格瓦尔,所以误以为玛尔缇娜是去找慧说那件事。真是的,自己究竟在干什么。她明明不会做出这种事情才对。

不过,还不等克洛伊为会错意的事道歉,玛尔缇娜接着放出了直捣核心的台词。

「你那边似乎还没有得出答案呢」

「!?为、为什……!?」

「这种事,我自然明白。脸上写着呢」

「请、请不要每件事都抢在前面!心眼太坏了,玛尔缇娜!」

「全~都~写~在~脸~上——」

「并不是那种意思!」

奢侈的烦恼呢——玛尔缇娜如呓语般呢喃,接着干干脆脆地旋踝离去。

「这没什么。不过,小心别后悔就行了」

「……玛尔缇娜?」

「因为再不用多久,许许多多的东西将迎来结束。你至少还是把心情整理好吧」

玛尔缇娜背对着克洛伊,临去之际如此相告。她就像平时一样,说出的话意图不明。

可惟独此时,感觉玛尔缇娜的语气中奇妙地有些蜇人的成分,克洛伊甚至无法询问她话中的真意,目送小小的背影渐行渐远。

刚才那番话是怎么回事?许许多多的东西,将迎来结束……?

尽管有种摸不着头脑的感觉,但很不巧,光是自己的事情就把克洛伊的脑袋塞得满满当当,甚至没有余力去追究这些琐碎的疑问。不久后,她就像梦游症患者一般,踩着飘忽不定的脚步走进屋,直接倒在了床上。她把脸迈进枕头里,嗯、嗯地沉吟起来。

克洛伊·埃马纽埃尔·德·拉·罗什雅克兰

虽为女儿身但剑法优秀,自负是现代的骑士,正统的高贵血脉。

时刻铭记祖父的是非对错,以两个月前那次事件为转折点,刚刚重新确定了自己的骑士道。

顺带一提,喜欢的男性,是『查理曼十二勇士』中的罗兰大人的类型。

「……那么,M.里格瓦尔就不是我的如意郎君了吧」

然而,要背叛双亲的期待,逃脱血的债务,将大多数人无法理解的爱慕放在首位么?如果这么做,自己就不配再当骑士,也不配再当贵族,即便如此仍要一意孤行?

根本毫无胜算——明知跟『她』一比,毫无胜算,也要一意孤行?

「、」

昨日,里格瓦尔说过。

请一定不要被婚约这个词所束缚,因为我想真真正正地得到你的心。只是,若我能稍稍打动你的芳心,就让我们从普通的交往开始吧。

他如此提议,虽然对方坦言不必心急,但也不能够因此而依赖对方的宽容。今晚,包括自己在内的全体圣歌队队员,都要参加在他大屋中召开的派对。在此之前,必须提前做好最低限度的决定。

自己应该拿取什么,而又舍弃什么。

是剑么?是女人么?还是朋友?

在艺术之都巴黎,冠以美术馆之名的建筑,多得令人目瞪口呆。

事先没有做过任何学习直接造访这座城市的观光客们,保证会在目不暇接之余浪费大把的时间。但是,这样的美术馆之中,唯有一处在所有人心目中都「非它莫属」。

不言自明,那就是全世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罗浮宫美术馆。

馆藏量、展品数、设施规模、资格——不论其中的哪一项都毫无疑问均属世界最高级别。不来卢浮宫美术馆就别提到过巴黎,就不算到过艺术之都,即便傲慢地断言也豪不过分。

名画名品为数众多,然而出类拔萃的乃是两件。

一是《米罗的维纳斯像》。这尊雕塑在将近二十年前才刚刚在爱琴海的米洛斯岛发现不久,然而她现身的历史虽然十分短暂,却已被万众尊崇为「卢浮至宝」,乃是造型美之极致。运入美术馆之际,台座部分不知遗失何方,双臂也尚未发现,然而众多评论家点评,这份不完整毋宁淋漓尽致地彰显出了女神的美。

然后,另一件是《蒙娜·丽莎》。此乃画坛巨匠列昂纳多·达·芬奇的杰作。在弗朗索瓦·维多克面前,画中的贵妇人如今正面露莞尔的微笑。

「——我对这种夸张的东西可看不出什么所以然。因为我对画没有感情呢」

「说太过了哦,维多克阁下」

维多克刚对对历史名画若无其事地吐出怨言,突然站到他身旁的浑圆人影立刻小声责备起来。那个男人在摆满意大利画的宽敞画廊中从大批的客人中认出了维多克,从缝隙中钻过,来到了维多克身边。以这种体型来讲,他也算擅长缩手缩脚就是了。

「嗨,恩奈斯特。让我好等啊」

「让阁下久等深感惭愧,怎奈碍于昨日之事的善后工作,难以抽身。……不过,阁下邀吾辈来卢浮宫『等着』的那则发言,吾辈认为有些欠妥」

恩奈斯特·欧杰·德·拉·博美斯尼尔眉头纹丝不动,如此相告。他还是老样子一丝不苟。现在虽未着军装,但服装并非游赏之用。他在说话的时候,视线没有朝着维多克,而是只注视着眼前的肖像画。

维多克姑且侧目确认了一眼对方的样子,也效仿故交转向前方。

「巴黎可是我的自家后院哦?卢浮宫美术馆早就逛腻了」

「于是每次到来都要吹毛求疵么。原来如此,这是阁下的风格」

「你变得能说会道了呢。……于是,后面有尾巴么?」

「吾辈断然不会有此纰漏」

博美斯尼尔如响斯应地作出回应,然而他虽然信誓旦旦,但就昨日的骚动来看,足见他爱犯低级错误的坏毛病并未改正。维多克认为,这莫不是他谨慎过度所致。

「换个地方吧。今天客满为患,在这里说事还是人太多了」

「?倒也无妨……可吾辈不可久居哦?」

维多克当然知道,毕竟现在彼此立场不同。堂堂宪兵队少校被区区一介侦探给叫出来秘密会面,仅仅如此本都会构成莫大的问题吧。

「不过,这地方果然还是不太好。我能感觉到敌意的视线正紧逼而来」

「、敌意的视线!?难道有粗鄙之辈!?」

「啊,看来是我刚才的抱怨被人听到了。有位保安超可怕地瞪着我啊。……真是的,抱不到怀里的女人究竟哪里好了」

维多克一边说着一边走去。他最后虽然瞥了眼蒙娜丽莎,但仍旧萌生不出丝毫的好感。——那个达·芬奇就算画画那么厉害,对女人的品味似乎还是很差呢。

「……只是被瞪几眼罢了,阁下还是忍耐忍耐吧。阁下这种情况,算是自作自受」

没隔多久,一个脚步声以及一句抱怨,再加上一声莫大的叹息,从背后追了上来。

这大概已经是十年多前的事情了。

当时任国家警署巴黎地区犯罪搜查局局长的维多克,面对某一起难解的案件,倍感头痛。详情这里不得已只能从略,不过那是一起极其棘手的案件。

虽然案件本身并不复杂,然而国家宪兵队的介入,让搜查陷入僵局。

人们常说军警——也就是宪兵队,在管辖上与国家警署的关系非常糟糕。彼此对对方厌恶至极,视若蛇蝎,遇事甚至会上演互扯后腿的情况。而这两个组织势同水火的关系,时至今日也未曾得到改善。

可是在十年余前的那时候,出现了一个对这种状况激忿填膺的热血男儿。

那是谁呢?那就是年少轻狂的博美斯尼尔。他身为下级士官,已经在宪兵队开始崭露头角,然而有一天,他来到维多克的局长室,对维多克这样控诉道

——为了解决事件,吾等当团结一致!您说对吧!?

你说得对。非常正确。可我又能怎么办。

维多克最初说出了这番话,嘲笑对方的幼稚,并没有和他好好交谈。于是就让部下们将目中无人的年轻人扔出了搜查局。

可是自那以后,博美斯尼尔屡次三番不思悔改地出现。

他在搜查局,在路上,在咖啡厅,甚至在维多克的家门口,用他的大嗓门抒发满腔热忱,坚持让维多克提供协助。

警察与宪兵队的矛盾根深蒂固,我这个头头也毫无办法——维多克即便这样解释,他也听不进去。维多克当时觉得,他是个真正的呆子。

可是到头来,还是维多克先屈服了。

因为他对博美斯尼尔这个男人的愚直,萌生了某种期待。

「骤然想来,你这家伙真是个无可救药的笨蛋,但你在军人中是块难得的好料。我当时觉得,让你坐到上层的位置上之后,你会尽心竭力的投身于组织改革之类的工作,或许能够稍微改善警察与宪兵队的世仇呢。所以那时候,我以个人的身份,答应了给你提供协助」

「……承蒙阁下谬赞,吾辈不胜荣幸,可是搬出往事来未免有些犯规了吧?」

位置在美术馆最深处展区。在这个小小角落,在中央背对背地摆着一组长椅。与故友背对背地分坐两张长椅的维多克开心地笑起来。背后的博美斯尼尔或许是回忆起了自己年少气盛时的不成熟,有些尴尬。

不过,那时维多克与博美斯尼尔暗中联系交换情报,没用多久便漂亮地解决了那起复杂的案件。在那之后,两人便不时协力进行搜查。

「不过,你可真是个冷漠的家伙啊。我辞去局长一职之后就突然杳无音讯了。而且,你到现在也还只是个少校,究竟怎么搞的?把我的投资还给我啊」

「就算阁下这么说……吾辈还是对出世不大感兴趣,而且阁下卸下肩头重担,吾辈也不敢妄自要求阁下协助。而且说到音信全无,阁下又何尝不是」

「那当然。我要是主动来投老弟门下,总觉得是我输了一样」

博美斯尼尔转头向维多克看去。他严肃的面庞就像小孩一样大吃一惊。

维多克痛彻地感觉到,这种情况真的好蠢。住在同一座城市竟然十年多未曾谋面,彼此又有什么好生气的。

「——你觉得,我逃走了么?」

维多克的提问不知不觉地冲口而出,博美斯尼尔只应了一声「没有」。

维多克一息轻叹。他很想抽烟,但馆内完全禁烟,所以只得作罢。

「是么。那么,往事就聊到这里吧,让我们进入正题吧」

「阁下说得对,时间宝贵」

「我就开门见山的说了。恩奈斯特,只要这一次就好,跟我联手吧」

想必博美斯尼尔在被叫出来的那一刻就已经预料到了吧,他的回答来得非常迅速。

「吾辈现在职责在身,而阁下如今又流落市井。情况今非昔比」

「为什么?没有挂着『保家卫国』这个名目的家伙,你无法相信么?」

「吾辈相信阁下。阁下对吾辈有恩,但这与法不合」

「真顽固啊。我明明还教过你,能利用的东西不管什么都要利用呢」

可是,这对那个不顾个人恩情,张口闭口规章法度的博美斯尼尔并不受用。换而言之,他的言外之意就是,吾辈已尽最低限度的人事。

「……不论如何也不会让步?」

「简单的交换情报倒无妨,可若是共同协力的话恕难从命。这将触及到超越底线的军事机要」

「嘁、我知道了。那我亮出我的手牌吧,我现在正在追踪。不过你别问我委托人的事情」

「那么吾辈该亮哪张手牌呢?」

维多克竖起三根手指。然后,他首先弯下了无名指。

「第一、达尔文后来怎么样了?」

「安然无恙。吾等终归只是将他当做重要知情人加以拘束罢了。现在正要求他协助部下检查斯金纳的私人物品」

这也就是说,斯金纳的私人物品中,有什么只能靠专家来解开的证据么?——维多克开动思维,接着弯下中指。

「第二、这件事姑且只是确认……你们从一开就明白达尔文是无罪的吧,盯上的只有斯金纳。没错吧?」

「正是。吾等并无铁证」

「……哼。我还以为你们一定怀疑达尔文也有所牵扯呢。算了。那么第三、这是最重要的」

维多克弯下了最后一根食指,问道

「你究竟是怎么找到斯金纳的?」

「…………」

这一次,博美斯尼尔实在无法立刻作答。但是,维多克从心情欠佳而陷入沉默的故友背影中,看出了微微逡巡的感觉,进一步亮明自己的手牌。

「我之所以能嗅到斯金纳,是因为有委托人的指示」

「……你说什么?」

「委托人虽然似乎不敢肯定达尔文是否牵涉其中,但是基本确信斯金纳与有所勾结。另外,我再告诉你一件事。虽然我刚才让你别问委托人的事,其实我自己也不清楚对方是什么人」

不过,我倒是有所察觉就是了——我之所以最后会这样补充,是希望你说出你的情报来源,这样我也可以将我的看法告诉给你。

维多克所做的是这样的暗示。侦探对委托人有保密义务,这是他最底线的让步了。最后,博美斯尼尔微微沉吟。

「阁下如此开诚布公,吾辈也当予以相应的回礼才合礼数……只是,吾辈现在所说的事,千万千万还请保密」

「我知道我知道。就别卖关子了啦,我不会到处乱说的」

那么——博美斯尼尔停顿了一下,吸气呼气之后,接着说道

「——阁下可知,路易·拿破仑?」

「?啊,当然知道。不过,怎么突然冒出这个名字……」

「大约一周前,在巴黎城郊,他的遗体被发现了」

「、你说什么!?」

维多克不由自主地提高了音量。他连忙捂住嘴,确认周围的情况,只见客人们正好奇地看过来。在大叫之后身体不由半探出去的维多克,在视线的集中炮火中回以息事宁人的笑容,又坐回到座位上。在他背后,博美斯尼尔静静地叮嘱他。

「还请阁下保守秘密」

「……我也是人生肉长的,当然会吃惊。话说,这件事千真万确?路易·拿破仑……死了?」

路易·拿破仑,那个法国皇帝拿破仑·波拿巴的外甥。他在被执掌现法国政府的奥尔良派赶出国家中枢的波拿巴家族中,是个举足轻重的大人物,恐怕是当今最为热衷政治复辟的男人。他即便流亡国外仍在暗中活动,多次在法国各地掀起武装起义。

维多克质问情报真伪,博美斯尼尔重重地点了点他浑圆的脑袋。

「是他杀。死因为胸口刺伤。是在极近的距离一刀致命。现场没有争斗的痕迹,推测被害者生前对凶手没有警惕。恐怕是内部作案」

「是背叛么,可恶……我完全不知道那家伙竟然回法国了。而且还是在一周之前?那么,为什么还没有公开?」

「因为下了缄口令。由于过于事关重大,不知道波拿巴派会如何行动,最关键的是,一旦将此事公诸于众,斯金纳有消失匿迹之恐」

维多克把弄着那副引以为豪的鬓发。——终于看到点眉目了。

「换句话说,路易·拿破仑也和关系匪浅咯?」

「不仅如此,他下手的人恐怕也是」

原来如此。路易·拿破仑高唱打倒现政府的口号,向国内所有的革命组织都打过招呼。有充足的可能性与有所牵涉,而且他八面玲珑里外讨好,被人捅刀子也在情理之中。

「斯金纳这个名字,是在路易·拿破仑在国内的藏身之所中残存的资料中偶然发现的。藏身之所的主人死后,不知为何发生了火灾。本来所有东西都该被付之一炬,所幸还有一间地下室」

「……留下定案最关键的尸体,然后销毁细致的证据么。手法非常专业呢」

使用这种手法,完全是想把周围的人耍的团团转。而他们看漏了宅邸还有一间地下室,这可谓是侥幸。

「于是,资料中也有出现的名字么?」

「是。内容主要是资金的运作。他们借助路易·拿破仑之力,通过国内国外各地的波拿巴派,调度大笔的资金。只不过,在末尾有疑似路易·拿破仑的笔迹潦草地写到『被骗了,必须找斯金纳确认!』。上面记录了M.达尔文逗留的旅店名称与住址」

维多克沉思起来。并非指向达尔文,而是指名道姓地点了他的助手,果然斯金纳无疑才是真正的目标。只不过,整合博美斯尼尔以及维多克手头的情报之后,一个非常糟糕的事实便浮出水面。

「刚才我说的委托人,我认为是波拿巴派的人」

「敢问是否准确?」

「终归是我的直觉。不过在委托进行恐怖组织调查的时间点上,就大致能够看清对方的真实身份吧」

博美斯尼尔把弄起他引以为豪的小胡子。他可能是想通了,过了一会儿,无言颔首。

「最近和我直接对话的家伙,显得非常急躁。总是催问我调查的进展情况,烦死我了。我最初本笃定那帮家伙想要了解是为了让蒂耶尔失权,可是——」

博美斯尼尔肩膀微微一跳。由于这是以阿道夫·蒂耶尔首相与存在勾结为前提进行的对话,身为军人必定有所想法吧。只不过,他实际上什么也没说,于是维多克硬是没去理会,接着说道

「——听了你所说的之后,我感觉他们另有目的」

「如果全然是利益得损的协助关系,在事发之际握有对方的弱点,是想要尽可能的掌控主导权吧。吾辈倒是很好奇『最近变得焦躁不安』这一点」

「啊,如果自己的派阀中有大人物被消灭了,就算想以牙还牙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换而言之,宪兵队的努力或许全都是竹篮打水,波拿巴派很可能已经得知了路易·拿破仑的死讯。而且,就连在巴黎消息灵通的维多克都不知此事,足见情报走漏并非偶然,而应该认定为蓄意为之。

当然此举目的自当不论,问题在于刺激波拿巴派的意图。

「……难道说,是要把罪名扣到蒂耶尔头上,让双方斗个你死我活……?」

不明白。可是不管怎么看,都是主动抛弃了路易·拿破仑这个协助者。他们诓骗波拿巴派,筹集大规模资金来推动的计划,当下应该认为前期准备已经完全结束。这种状况,就算他们断定蒂耶尔已经失去用处也不足为奇。

「嘁、我有种不好的预感。——喂、恩奈斯特。蒂耶尔的住所怎么样?」

「已经掌控了。然而首相阁下公事繁忙,外出频繁。今晚也准备出席某个派对……事已至此,或许该贴身护卫才是」

维多克眉头微蹙。为什么区区一介少校竟如此详知首相的日程?而且「贴身护卫」这个说法,就好像蒂耶尔会听取博美斯尼尔的忠言一般。不,最让人在意的是——

「派对?不是会谈?首相竟然专程参加这种活动?」

「那场派对召集了诸多知名人士。赶赴会场,也算是政治工作的一部分」

「喔?」维多克含糊其辞地回答,微微思忖之后,拿出了一个记事本。

「——这场派对的主办者是谁?另外,麻烦你把知道的出席人员名字告诉我」

「?为何问起这个?」

「我的直觉告诉我,现在该对照我的黑名单了」

维多克翻开笔记本中的一页,扬起嘴角。上面密密麻麻地排列着拥有革命思想的人,涉嫌犯罪的资本家,还有个人判断有『嫌疑』的人物姓名。

「总之硬着头皮试试吧。如果中奖了就拍手庆贺吧,好了,让我们对号入座吧」

长着蝙蝠翅膀的丑陋怪物,从遥远的高空睥睨这地面。

石像鬼。而它的原型怪兽被称为奇美拉,是那个西梅拉的语源。

从玛尔缇娜口中听到这段奇谭的时候,慧太郎纵然知道它们分属别类,却依旧完全按捺不住心中那股类似愤怒的感情。

「被怪物凭依的人类,果然会被当成怪物、么……」

塞纳河河州中的浮岛——西堤岛,公元前二世纪,凯尔特『巴黎西民族』在面上兴建集落,是所有人最初居住的地方。换而言之,那里便是巴黎的发祥地。

现在,慧太郎站在这座西堤岛东侧兴建的集哥特建筑之大成的巴黎圣母院大教堂跟前,专心致志地仰望着那尊奇美拉石像。

石像并非只有一尊。坐在大教堂的双塔北塔出檐上的石像群,有的百无聊赖,有的如嘲笑一般,纷纷俯视着地上的凡人。

忽然慧太郎脑海中闪过一个愚蠢的想法。

——这帮家伙在看地上的爬虫时,说不定也是相同的眼神呢。

「——瞪着看也没用哦,慧太郎。石像占尽下风哦」

身旁的少女嘟嚷起来。慧太郎也回过神来,将无聊的想法从脑中赶了出去。

少女和平时一样穿着那身丧服一样的衣服,仿佛无法融入到人群中,用她的小手抓着慧太郎的袖子。她是玛尔缇娜·罗塞里尼。

「我知道啊,我也没想要赢,而且原本也没瞪它们」

「是么。不过你的脸色挺难看呢」

「这是、那个……你、你瞧,富有历史底蕴的建筑摆在面前,你明白的吧?」

「嗯,在性的层面上兴奋了是吧?我明白」

「你根本就没明白!这么说会遭报应的哦!?」

玛尔缇娜仿佛在说「彼此彼此」一般指着自己,慧太郎真不想跟她分为一类。

「……我说玛尔缇娜,你把我带到这个地方来,有什么事么?而且还专程翘掉了圣歌队的练习」

此刻,大家一定都在为今晚的演出进行最终调整吧。姑且不论只负责幕后的慧太郎,玛尔缇娜不在的话,感觉会造成相当大的问题。

「没关系。大概不会被骂的。我有自信」

「……根据呢?」

「天知道,轮到我们了,进去吧」

「没根据么!?你肯定又是因为嫌麻烦,所以才不告诉我吧!?」

由于圣母院是观光胜地,入场也需要花费相当长的时间。排在从入口延伸出来的长龙后面,如今终于轮到慧太郎与玛尔缇娜了。

慧太郎被玛尔缇娜用手拉着,一边穿过了三扇门的中央那扇『最后的审判』,一边回想起事情的原委。

起因是早晨,慧太郎在前厅从亨利口中问道克洛伊的情况,突然准备回屋的时候。慧太郎不知道见到克洛伊之后该说什么,但还是坐立不安地从过道上穿过,而他在中途正巧碰上玛尔缇娜出来。

——约会的时间到了,慧太郎。

玛尔缇娜开口第一句,便是这样。接着,她用洞悉一切的口吻继续说道。

——就别管克洛伊了。不管你怎么问,那孩子都绝对不会开口的,说不定还会起反效果。现在只能让她一个人静静。

——不提这个了,你也有你的问题,我也有我的问题,对吧?

所以约会的时间到了。——她重复了一次。如同告知极为重大的事情一般。

——来吧,最后的审判要开始了。让我看清你吧,慧太郎。

最后的审判。慧太郎虽然完全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但总有种被玛尔缇娜的气势所震慑住的感觉,于是接受了她的邀请。于是现在,慧太郎穿过了名字与玛尔缇娜那句台词相同的桃形门,踏入到法国天主教教会的主教座堂。

不过坦白说,这样的大教堂内部十分凄惨。

原本以庄严精致得名的大寺院,如今形同废屋。

墙壁与地面,长椅,并列在后面的历代君王雕像,所及之处一片狼藉,就连举世闻名的三块彩色玻璃『玫瑰窗』,背侧与西侧的部分也已粉碎。唯一只有南侧的玻璃奇迹般的完好无事。站在以启示录为题材制造的玫瑰窗前面,慧太郎有些感觉到了造化弄人,无意识地阖上左眼在上面摸了摸。

「我听过传闻……不过比想象中还要凄惨啊。这就是法国大革命负面的痕迹么」

特别是圣母像已经看不到了。圣母院虽然是供奉圣母的教堂,但是走进中殿,却没有她正面相对的尊容。

「……经由暴徒们之手被敲碎了呢」

「应该是的。那时候对于民众们来说,巴黎圣母院大教堂的一切都是侮辱自由思想的象征。在许多地方也发生过类似的事情」

慧太郎虽然对此事了解不多,但知道还有其他名叫『圣母院』的教堂存在。只不过,欧洲的这些教堂,曾今基本都在宗教批判者手中惨遭蹂躏。

事情过去已将近半个世纪,事情发生在相去遥远的异国,而最关键的是,慧太郎没有宗教观念。——只不过,那个时代就是这样的吧。慧太郎怀着几分寂寞,对此表示接受。

而且,也不仅仅只有令人悲观的事情。到了最近,巴黎圣母院大教堂渐渐开始被世人所瞩目。

据说拿破仑·波拿巴在这里举行过加冕仪式,这成为了一个契机,世态开始慢慢转变。而决定性的,便是文豪维克多·雨果在九年前发表的题为《巴黎圣母院(Notre-Dame de Paris)》的小说。因为小说大获成功,现在大众之间俄然发起了复兴运动,于是大教堂也向民众开放了。政府也会对修缮工作点燃热情吧。

「那个叫雨果的人写的小说,我没有读过,玛尔缇娜知道么?」

「…………嗯。不过,里面讲的故事非常无聊」

不知为何,玛尔缇娜的语气低沉了几分。

「故事围绕着一帮男人愚蠢地争一个吉普寨女人展开,最后在痴情的纠葛中全部死光光。——这故事和你有点像哦?」

「???为什么?」

『……是么,没有自知之明呢。真想把你揍飞』

玛尔缇娜用拉丁语扔下短路一般的恶语。慧太郎心想,她竟然不带入感情就说出这种话来。

「话说,故事真的只是这样么?如果真是那样,我完全不知道她有哪里受人追捧。再给我更加详细的说明一下啊」

「不要。我不喜欢那部小说」

「咦?是么?」

「特别是主人公加西莫多,我实在受不了。看不下去」

看不下去?真是奇妙的说法。慧太郎感到有些好奇,想试着去问,可是玛尔缇娜似乎讨厌他穷追不舍,迅速转向前方。

「走吧。荒废的礼拜堂可不是久留之地」

「诶?啊、嗯……那就走吧。可是,要上哪儿去?」

「上面」

玛尔缇娜心不在焉地举起手来。她伸得直直的雪白手指,指向了通风井构造的教堂高高的天顶。

由于破损严重十分危险为由,巴黎圣母院大教堂二楼以上的楼层现在已经禁止进入。当然,每一层都有多名安保人员牢牢看守。

可是,玛尔缇娜竟然不知从哪儿拿出香囊,给对方闻,强制性地得到对方的默认,然后若无其事地开始上楼。看上去又是可怕的魔法药,亨利也好,玛尔缇娜也好,慧太郎觉得她们这种东西有些滥用过头了。

慧太郎束手无策,只好跟在她身后,一边战战兢兢地听着不时发出的不吉利的倾轧之声,一边在伤痕累累的走廊上前进。登上多达387级的狭窄的螺旋石梯后,不久来到了南侧的塔楼顶端。

顺带一提,中途看到了巨大的钟悬挂在塔的内部,在得知钟的名字叫『埃马纽埃尔』之后,非常吃惊。

「会咬到舌头的,还是改个名字吧」

「你指哪边!?钟么!?难道指克洛伊!?」

直观的来说,此处堪称绝景。与昨天乘谢尔瓦所目睹的景色又不一样,截然不同的巴黎街景在眼下铺开。取代栏杆建造的石墙,各个地方都几近崩塌,尽管不太可靠,但幸运的是,今天几乎没有刮风,是个观景的绝好天气。

「真漂亮啊」

伫立在身旁的玛尔缇娜突然小声说起来。她的口气听起来毫无防备。

「没想到啊,你也会说出这种话来啊」

「很遗憾,目睹这里的景色,我无法陈述其他感想」

「咦?可是,感觉你总是无法完全控制下半身的冲动,所以——」

「你这遭报应的,脑子出问题了么?管好你那张臭嘴」

「唯独你没资格说我!」

慧太郎受的打击太大,浑身颤抖起来。玛尔缇娜没有理会,再一次说道

「因为,这座城市真的很美啊」

「?玛尔缇娜?」

到了这里,慧太郎察觉到她的样子有些古怪。可是,玛尔缇娜对慧太郎的呼唤不屑一顾,向前走去,在塔的最边缘停了下来。慧太郎连忙想喊她注意安全,然而她转过身来,慧太郎被那双漆黑的眼睛从正面所指,不禁噤若寒蝉。

她的脸上,果真没有表情。

无色。只是无色。就如同那份深深的慈爱在应当守护之人的一双双手中剥离殆尽的圣母。

玛尔缇娜面无表情的并非今时今刻才出现的情结,然而却深深撼动了慧太郎的内心。

『不过,漂亮的事物,有时却尤为残酷』

「玛尔、缇娜……?」

『你也应该已经体会到了。

人为了保住金玉堂皇的表面功夫,背地里不知践踏蹂躏了多少东西。回想起两个月前的那起事件吧』

玛尔缇娜用拉丁语流畅地吐露语言,转头看向背后。

『个人、集团、城镇、乃至国家。单位越大,待宰之羊的数量就会随之增多。高屋建瓴,所流的血根本入不了眼。只要入不了眼,即便理解也与枉然无异。那种被碾死,黏在鞋底的东西,就算尖叫出来,也没有谁会留意』

慧太郎倾听着她所讲出的话,忽然没头没脑地思考起来。——玛尔缇娜现在,究竟是以怎样的心境在望着地面呢。慧太郎知道,她那相居两极的笑容,温度差是多么骇人。

是将万物视若虫豸的,嘲笑的恶魔(石像鬼),还是丧失一切表情,露出纯净微笑的天使(圣母)呢。

『呐、慧太郎。人终会迎来获得拯救的日子么?』

『…………』

『人,真的是「应该得救」的物种么?』

为什么自己会被她带到这种地方来,慧太郎依旧一头雾水。

这串问答的正确意图也好,堪称审判的她究竟认清了什么也好,慧太郎完全无法推测。但若只是坦诚的回答她的提问,慧太郎无需迷茫。

『——嗯,那一天,有朝一日一定回到来』

『毫不犹豫呢……明明「有朝一日」这种事,并不是用在积极方向的词呢』

『因为我相信』

『?』

『因为我相信世上存在荒石园』

慧太郎强而有力地断言道。慧太郎脑海中首先浮现出亨利的脸,接着是让、约瑟夫、贝诺瓦、阿鲁诺,在法国邂逅的人们的身影,顺次在眼前飘过,慧太郎咬紧牙关按捺住心头的激情。

因为笨拙而相互伤害,有成功和解的人,也有无法再度相见的人。

只是,他们全都拼上性命地活过。所有人都痛彻地渴望着『救赎』。这一点,慧太郎了然于心。正因为了然于心,所以被问到那样的一天「是否存在」时,他只会做出一个回答。

哪怕被人瞧不起像个女人,这也是流过血才得到的,自己的『绝对』。

『只不过,荒石园这个词本身是借亨利现学现卖的呢』

『希腊语呢。「荒凉的土地」?』

『不,是乐园哦。我想让尽可能多的人,心怀希望走向那里』

玛尔缇娜总算将视线移了过去。

慧太郎凝视着那双微微张大的黑目,在里面看到了没有忧伤,微笑起来的自己。

『……乐园?许多的、人……?』

『啊。所以我向往着那个,有朝一日所有人必定都能得到拯救的地方』

可是话音未落,可怕的剧烈声音忽然在周围爆发。慧太郎最开始,完全没能察觉到这个声音就是眼前的少女发出来的。

她在笑。

那个玛尔缇娜,在笑。

没有一丝顾虑一丝斥责,身体翻仰,昂然地。

犹如仰天长啸一般,但绝非揶揄,笑得十分鲜明快活。

现在的玛尔缇娜,那哄笑与慧太郎所知的那个笑声截然迥异。并非恼怒之余对世间的嘲弄,也并非在哀嗟之末对人献上的慈悲,而是好似童女一般的笑法。

她的笑声实在太过纯粹,令人心中遂生有种日暮穷途之景。

或许因为这样的缘故,慧太郎不可思议地生不起气来,只不过,非常为之胆寒。

『哈、哈哈哈……啊哈哈哈……』

玛尔缇娜发疯似的狂笑,而销声又顿时消退。玛尔缇娜喘着粗气,嘴角隐约残留着笑的残渣。

最后,她对被狂笑震慑住而动弹不得的慧太郎用彻底脱力的声音说道

『——这可真是个美妙的「梦」呢』

『咦?』

『我也曾想前往你和亨雷特心中所勾勒的那个乐园(荒石园)呢』

不知为何,玛尔缇娜用过去式如此说道,再次转过身来。她仿佛想要掩饰自己的表情一般,后面的话用法语讲道

「由你来开创吧,慧太郎。占用你这么多时间,真不好意思」

「啊、咦……要、要回去了么?」

「嗯。不过,你一个人会宾馆吧,我要在这里再呆一会儿」

「既然这样,我也陪你好了。毕竟难得来一趟——」

「慧太郎」

话被打断了。断然不是强硬的语气,但却有种不容分说的感觉。

就这样,玛尔缇娜用那种仿佛投身虚空的语调,最后如此总结

「……拜托了。暂时让我一个人静静」

难道,自己在做白日梦么?

按照吩咐离开南塔的慧太郎,一边走在长廊上,一边想着种事。他的手中是玛尔缇娜给他的香囊,看来又得用这个来骗过安保人员了。

慧太郎独自一人,魂不守舍地走在大教堂的二楼,回想着方才的对话。

短短几分钟便结束的充满疑窦的对话。还有,玛尔缇娜所表现出的反应。

耐人寻味之处俯拾即是,从方才起便如鲠在喉,难以自支。为什么会这样呢?其实慧太郎自己也不知道,更是无法得到解脱。

可是,当他一边苦思冥想,一边正要走向楼梯的时候

「、」

忽然从头上降下歌声。

声音穿透厚实的石壁之后非常微弱,然而鲜烈地令人毛骨悚然。

当然,谁人唱响的歌喉自当不论。因为世界虽大,但也无法找出多少拥有这等惊世骇俗的歌唱能力的人。

慧太郎不识曲名,然而感受得出这是一首哀怜之歌。

旋律壮怀,歌声明朗。仅仅拂过耳朵,听上去就宛如进行曲一般。

然而,不知是何缘故,教人泪水忍不住夺眶而出。恐怕是这歌声中,掺入了感染听者的玄妙韵味吧。

感动的共享并非目的,这是为远在彼方的其他人所编织的歌。

独狼的凯歌(War Cry)。

「……玛尔缇娜」

为什么,她现在唱起歌来了?为什么偏偏,要唱出这样的歌呢?

不明白。不可能明白。尽管从初次相遇的时候,对方便迷雾重重,然而走到如今这一步,名叫玛尔缇娜的少女,已经完美地逾越了慧太郎的理解范畴。

只是,即便如此,唯独一点。

唯有俄然从脚下一点一点爬上身来的疑念。

——这可真是个美妙的「梦」呢。

——我也曾想前往你和亨雷特心中所勾勒的那个乐园(荒石园)呢。

虽然深觉为时已晚,慧太郎还是无可奈何地想到。

这难道,不是诀别之词么。

秋津慧太郎离开,感怀惆怅而开始唱歌的几分钟后。

玛尔缇娜陡然间停止了震颤大气的歌喉,轻轻地摇了摇头。

巴黎圣母院大教堂的南塔塔顶,在石墙出檐的部分,不知何时停着一只小虫。究竟是从哪儿飞来的呢?那是一只瓢虫。

玛尔缇娜眯起双眸,隔了许久呢喃起来

「……偷听么?好兴趣呢」

『哎呀,察觉到了么』

最后,从瓢虫发出了回答。不,正确的说是通过仿造瓢虫的使魔——人工精灵进行的魔法性质的念话。大概也并用了远视的术式吧。

在远方操纵使魔的对方,接着在玛尔缇娜的脑中发出闷闷不乐的声音

『哎呀,真是动听的旋律呢。我都不由听入迷了。本来我应该拍手啦吹口哨啦高呼安可啦来表达我的感动呢……』

「不需要。不说这个,你为什么要监视我?」

玛尔缇娜知道使魔设计有拾音功能,硬是以肉声来回应。这是富有她个人特点的冰冷声音。而施术的男人也没有用『明知故问』出言责备。

『首先,你从最开始就知道我在了对吧?如果是为了防止事情败露而不表露本意的话,向我搭腔的时机也太晚了。你又何尝不会认准机会?』

「………………」

『可是——原来如此呢。那就是第四人么?确实是「非常中性的对手」呢。也难怪雪兰和米歇尔会弄错性别啊』

「雪兰?米歇尔?」

『没错。已经见过了吧?计划的细节部分还没有告诉你,不过那两人昨天在巴黎大学已经和第四人交过手了。既然学园的圣歌队现在就在这个城市里,我就觉得有可能会是这样。看来我的猜想算是应验呢』

「……真敢说呢。你从很早以前就在怀疑我了不是么?」

『没错。但只要不到不容忽视的地步,我姑且还是打算把想法藏在心里的哦?而且以你的身份,「那一位」也能够容忍的呢』

没错,自己被给与了特殊的权限。不过硬要说的话,就是所谓的『公认的害群之马』的权限。是个有时能够独断独行的角色。

「换句话说,你还没对其他成员吐露任何事咯?」

『正是。但我也不能因此而坐视不理。既然第四人如今身在巴黎,今后不知会不会成为我们的障碍。这次的作战是绝对不容有失的吧?』

想也知道——玛尔缇娜心想。这个男人原本便与约

瑟夫知交甚深,至此为止一直默认自己的行动,已属特例。再多搪塞也将苍白无力。

『——于是,你要怎么办?得出答案了么?』

「…………嗯」

在对方的要求下,玛尔缇娜给予肯定。如今她已经完美的看透一切了。

「第四人只是单纯的『剑』」

『嗯?』

「虽然是能够挥舞的武器,但并不是能够挥舞武器的人」

『哎呀。那段「乐园」的台词,就那么不招你喜欢么?』

怎么会。我觉得那是一个不错的梦。是有价值怀揣在心中的梦。谁也没有资格对这个梦嗤之以鼻。

只是从常识判断,那是个「小孩子式的愿望」——想要给出这种评价的人,一定不知斗争的残酷,没受过伤,恐怕倾其一生也无法理解那些历经过绝望、痛苦、恸哭,却仍要伸出手去的人是多么的崇高。

所以,玛尔缇娜发自肺腑的,确确实实地认可了他,认可了那个梦。

「……不过,梦是不行的哦」

只有梦是不够的。就算有高洁无比的理想,就算有坚定不移的信念,就算有能够付诸实践的力量——还是不够。完全不够。不论如何也无法达成。

「因为,他没有破坏的觉悟。虽然知道牺牲的意义,但无法彻悟流血是必要之恶。无法与强烈到能麻痹内心的疯狂抗衡。每次弄脏双手,都得再多承载一个人的痛苦……这种人,大概会走错决定性的一步」

『这么说?』

「嗯。既然他只是一把剑,那就应该献身于与之相衬的使用者」

『——交给女王、就行了么?』

玛尔缇娜略微犹豫。因为,还有一个期待着这样的梦想的人在。

可是,不管怎样都为时过晚了吧。基本上,要让一名少女背负如此沉重的重责,一定是错误的。因为,她本不该牵扯到这件事中。

她是玛尔缇娜的知交,亨雷特·法布尔。

「当然。除了女王……除了那孩子,究竟还能有谁?」

『是么,那就这么定了。哎呀,真是帮大忙了。能够得到身为「咏唱者」的你的赞同,我真是松了口气呢』

咏唱者。被这么称呼的玛尔缇娜,在塔的一端又向下看了一眼。

是因为听到自己刚才的歌声了吧。那位M.小姐踩着某种被不安所追迫的脚步,正离开大教堂的广场。那首歌的用意,是想以自己方式划清界线,自己的意思能够传达给他,真是再好不过。

「……对,这样就好。不可以回头」

玛尔缇娜呢喃之后,仰对天空。再过两三个小时,圣歌队的演出就要开始了。大家将乘上那个贵族——阿尔蒂尔·里格瓦尔派来迎接的车,然后被载到某所豪宅,完成身位歌者的任务吧。自己也会和大家一样,登上舞台。

可是,一切都将到此为止。

公演之旅·第五天。在巴黎停留的日程,还剩两天。

这两天的日程,不论如何也将被打破。不管哭也好笑也罢,圣凯萨琳学园圣歌队在巴黎的活跃,今晚都将画上句点。所以,当黑发少年的背影从视野完全消失之时,玛尔缇娜也自然而然地下定了最后的决心。

是故,她毫无迷茫,吐露出背叛之言。

吐露出终焉的,伊始。

「——我就将我所知的秋津慧太郎——第四人的一切,全部告诉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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