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把脚踏车停在脚踏车停放处后,我走进片场。巴士会在市区绕来绕去,还不如骑脚踏车比较快。才不过二十分钟,我的T恤跟短裤都湿了。八月的酷暑还不见尽头。
走进棚内后,消耗庞大电力的冷气将溽暑阻挡在室外。我先走到宣布当天行程的告示板前。这个宽度逼近我身高的大白板上,有所有跟《2》相关的最新公告。
上头没有我的通告。
接下来两个礼拜统统要拍娜妲莉的部分,而且进度排得很紧。不过最原小姐不会写上没有把握的进度,所以那一定是她觉得可以在这段时间内拍完的镜头。
我也相信。毕竟是娜妲莉跟最原小姐的组合,一定可以把这么多镜头拍完。
今天中午前有外景行程。
我把包包放下,准备跟她们一起出外景。
2
我明明抱着决心才来,到了现场,在三芳看她们拍片还是免不了大受震撼。
今天未免拍得太顺利。理由很简单,外景之所以可以三两下就收工,都要归功于娜妲莉优异的演技。女演员娜妲莉·莉莉·葛兰佩拉以传神的演技推动拍摄工作顺利完成。
我这一个礼拜一直跟在娜妲莉身边看她拍戏。
这段期间,我也一直在观察娜妲莉跟最原小姐的做法。最原小姐让摄影机运转时,想要的是什么?娜妲莉演戏时,心里想些什么?我为了知道这些,这一个礼拜一直跟着娜妲莉的场景跑。我想现场应该有我要找寻的答案。
可是谜底藏得太隐晦,最原小姐在现场根本没做出什么指示,娜妲莉也没问什么问题。两个人在拍片时,偶尔只讲上三言两语,但这两天几乎连三言两语的交谈也没有。
娜妲莉愈演愈顺。
之前她的镜头也都只要拍个两三次就能拍好,今天更是好几次都一次OK。每当最原小姐拍到一次OK的镜头时,会轻快地跟娜妲莉比个「YA」的手势,娜妲莉也回以最灿烂的笑容。我觉得她们之间好像有什么我看不见的异次元资讯联系网络,两人之间有我听不见的话。
我有一次直接问她们,她们拍片时到底都在想什么。闻言,最原小姐把她刚拍好的镜头给我看:「就想这个呀。」娜妲莉则温柔地笑着对我说:「数多,那一定要你自己经历过才懂哦。」她的日文突然变得很流利,令我忍不住吐嘈她根本就会讲日文嘛。
不过,我发现一件事。
她们在某个镜头重拍之前曾稍微聊一下。那时候,最原小姐没有直视娜妲莉说话,娜妲莉的眼神也不是望向最原小姐。她们跟对方讲话的时候:心里的焦点并不在对方身上。
两人一定在考虑同样的事。
那是什么?
目前我还不知道。
3
我骑着脚踏车穿过傍晚到处是学生跟家庭主妇的马路。其实今天晚上我也想跟去看拍片现场,但我有我自己的课题要应付。今天晚上我跟伊藤老师约好,要把上次没上完的课上完。
我还是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上这门课。生物究竟跟演戏有什么关系?可以帮助我的演技进步吗?毫无头绪的难题令人内心旁徨,相比之下,猪叫小测验真是小学生的程度。不对,那真的不是小孩子的游戏。
一走进藤凰学院的校门,便听见油蝉在被夕阳余晖染红的校内树上呜叫。
八月已经步向尾声。
4
摸因
「你听过『模因』(meme)吗?」
伊藤老师指着黑板上的字问我,我摇摇头。第一次听到这个词。
「那我从头说起。上一次我们没讲完的部分其实稍微偏离了生物学,不过那是以我们上次讲课的内容为基础,所以也不是完全没有关连。内容可能比较偏向文科而不是理科。」
老师望着黑板上的字继续说。
「模因是我们上次提到的理查德·道金斯创造出来的一个跟资讯与传播相关的概念。他把模因拿来跟生物的基因类比。基因是传承生物资讯的因子,模因则是传承人类心理与文化资讯的因子。这是个有点难解释的概念……」
伊藤老师稍微想一下,在黑板写下「披头四」。
「披头四是个实际存在的四人乐团。他们是有实体的物理性存在。可是同时间,在我们脑子里也存在『听披头四的音乐』这项资讯。我们的脑中存在与实体毫无关系的『听披头四的音乐』这种行为、『披头四的曲子』这种音乐,以及『保罗·麦卡尼』这个人。存在我们脑中的这些想法就称为『模因』。」
老师在黑板上补充说明,我在脑中咀嚼他的话。
「披头四」这项资讯是模因,「听披头四的音乐」也是模因,「披头四的曲子」同样是模因?那么,所有有意义的资讯全都是模因嘛!模因的定义未免太广泛。
伊藤老师又在黑板画上一些有着丸子头的火柴人。
好几个火柴人并排在黑板上。
「披头四这个乐团在一九六〇年代成立后,听过披头四音乐的人、想听披头四音乐的人,脑中便出现『披头四』这个模因。」
老师在其中一个火柴人的丸子头内写上「披头四」。
「这个人推荐他的朋友听披头四的音乐后,他朋友便知道披头四这个乐团。于是,他朋友的脑中也出现模因『披头四』。」
老师在旁边那个火柴人的头中也写上『披头四』。增加了。
「道金斯认为,模因可以借由这种方式增值。」
「的确变多了。」
「既然变多,就表示它是基因。」
这种讲法未免太牵强,但现在不是吐嘈的时候,我耐着性子听下去。
「生物的基因可以繁衍到下一代,模因也可以经由人类大脑中的观念来繁殖。请回想一下道金斯的『自私的基因』,他说过『自然淘汰机制是以基因为单位在运作』,而他也把这项理论推衍到模因上,认为模因跟基因一样,会面临自然淘汰的命运。」
老师指着其中一个火柴人。
「第二个人听从朋友建议,听了披头四的音乐。如果他听了后觉得很棒,就会推荐给第三个人,于是第三个人脑中也出现『披头四』这个模因。就这样慢慢繁殖下去。可是,如果第二个人觉得披头四的音乐不怎么样,他就不会推荐给别人,自己也会慢慢淡忘。这就相当于淘汰。你听得懂吗?『披头四』这模因也会面临自然淘汰。」
原来如此,我点了点头。这是把演化论的观点应用到资讯传递上。
「模因除了面临自然淘汰,也会发生呵突变』。例如某个人听了『披头四的曲子』后觉得很棒,便模仿它写了一首歌,这就是发生在模因上的『突变』。这首新曲子同样会面临自然淘汰的命运,如果写得好就会有更多人知道它,写得不好便会消失。如果跟原本曲子太像则会被当成是抄袭而遭摒弃;如果改变了很多,就成了创新。于是『披头四的曲子』这个模因便如此发生变化,衍生出新的音乐。这种演化继续下去的话,模因便出现演化。」
听老师这么说,的确跟生物的演化很像。
资讯产生突变,在脑内环境里受到有用无用、喜欢厌恶等条件的筛选,消失或存活、继续传播下去。
「刚刚我讲的只是一个很简单的例子,模因的概念其实非常广泛。」
伊藤老师说着,又在黑板上补充其他字。
流行 习惯
传统 宗教
艺术 语言
真实 谎言
「所有意涵、所有资讯、所有文化,都在我们人类的脑内被传递、变化、自然淘汰。跟你的工作比较有关的,像电影与艺术作品也不断经历突变与自然淘汰的过程。有趣、美好的事物被留下来,继续演变;无聊、难看的作品则被淘汰。我想创作尤其是非常容易面临淘汰的领域吧,不过在此有趣的是……」
老师边说「有趣的是」便在黑板上写下的字眼是:
有趣 美好
「『有趣』这个概念本身、『美好』这个概念本身其实也是一种模因,两者都不断在演化。这有点自我指涉,比较难懂……这么说吧,你想想看,人类以外的其他生物并没有『美』这种概念吧?猩猩演化成人类、人类创造出社会、社会产生文化之后,才终于有『觉得美』、『觉得有趣』这种感情诞生。这两种感情能够延续到今天、没有遭淘汰的原因,一定是因为我们觉得『有趣』的感情以及我们觉得『美好』的心情,对于某些事情『有利』。」
伊藤老师拿起粉笔在黑板上加了几个字。
演化心理学
「这就是所谓的『演化心理学』,认为人类心理是在社会与文化层面遭自然淘汰出来的结果。从喜怒哀乐或习惯等单纯的思考,到广义的诸如语言、宗教、道德、艺术等发展,都根据演化论推衍传播。」
我在心里反刍老师的话。
最原小姐以前好像也说过类似的道理。
经历自然淘汰的心智。自然现象与意志的界线。
在社会与文化中雕琢、磨练、培养出来的,我们人类的心智。
「演化不
只是发生在生物身上,也发生在人类的心灵、文化以及所有事物上。感情、生存方式、任何面向上的事物,都是在长久的岁月中经由突变、自然淘汰而留下来的某种形态。我们欣赏艺术的情感、享受娱乐的感受、珍惜友情的文化、爱人的心情,这些极其寻常的感情以前并不存在。也就是说,这些都是我们人类在演化过程中衍生出来的想法上的『新品种』。」
「新品种……」
「是的。而且文化的演化比物种的演化快很多。原因有两个。一个是因为文化不需要透过物理性媒介的传播,最快的话甚至可以光速传递、突变。另一个原因则是,因为文化演化是由人类的意志来决定方向,不像生物演化必须经过随机突变与自然淘汰的过程。我们从黄鼠狼程式可以知道,只要设定好正确条件,就能将时间由几京年缩短到一秒钟。人类现在的文化演进,其实就是以非常快的速度在进行。」
老师在黑板上一口气往旁边画了一条很长的线,然后在线的另一端写上「四十亿年前」。
「大约四十亿年前,地球上诞生了最初的生命。这个生命经过长久的时间后演化成人类。如今,人类仍在各种科学、艺术、宗教、娱乐等文化上不断演化。数多,我为你上的虽然是演化论,但今天讨论的关于文化的演化并没有偏离我们的课程内容。文化演化可以说是生命诞生后,一路发展下来的最前端成果。」
老师在直线的另一头写上「现在」。
接着从「现在」画出一条新的线,通往另一端。
「很多人都在思考着条线通往何处,可是现在还没有结论。不过这项问题本身就是一句非常知名的问句,也是高更某幅画的名字。你知道这一句问句是什么吗?」
我摇摇头。老师阖上讲义,告诉我那句浩瀚无边的质问。
「『我们从何而来,我们是谁,将往何处而去?』」
5
我带着依依不舍的心情上完这堂课。
在走廊上时,我一边走一边问伊藤老师问题。听完老师的课后,从课堂上得到的知识中衍生出许多疑问,我有种愈听愈想听、愈听愈想知道的心情。我如果在高中时碰到这样的老师,现在搞不好已经变成科学家吧。我还真容易被影响耶,受不了。不过这门课真是有趣极了,好希望可以多上一点。
不过老师还有其他工作,我也有自己一定要面对的课题。我不是科学家,我是演员,不能把视线转开,假装没看到自己的问题。
从走廊上的窗户往外望去,太阳已经下山。八月的夕阳余晖把天空染成一片蓝,现在应该快七点了。
「你的时间没问题吗?」
伊藤老师看着夕阳问我。
「我没问题。不过那位老师……」
「那家伙根本像住在学校一样。」
伊藤老师说完,指着从窗户望去可以瞥见的另一栋校舍。
伊藤老师的同事、最原小姐联络的那个对象就在那里。今天她好像在学校,所以我现在可以去见她。
听说她很喜欢最原小姐的电影。
身为一个不知道该怎么了解导演想法的演员,我希望可以从她那里打听到一点最原小姐以前拍的影片。如果对方手中正好有最原小姐的作品,不晓得能不能给我看一下。最原小姐的旧作……还真想像不出来,我好想看看。
这时候,有人从走廊另一头跑来。
「伊藤老师!」
「老师!」
两个穿这运动服、女学生模样的女孩冲过来,抱着伊藤老师的肚子、拉住他的手,我还想这两个学生怎么在学校留得这么晚,接着才想起,之前看过的简介里提到这所学校设有宿舍,所以或许是住宿生吧。
女学生围着伊藤老师吵闹不停,话中好像真的冒出「呀!」的喊叫声。其中一个吵着:「女学生的心事跟客人哪一个比较重要!」这么不矜持的女生,还真罕见呢。
「数多,不好意思,我这里有点事……你可以自己去吗?」
伊藤老师尴尬地对我说,两个女学生又在他身后发出「咿!」「呀!」的叫声。我记得好像有这种鸟类。
「没问题。」我挥挥手说:「是那栋建筑物吧?」
「对,有一位名色老师应该待在一楼。」
「我了解。老师,今天谢谢你,真的很感谢。」
「别客气。对了,如果门上挂着休馆的牌子,不用理会。」
说完,伊藤老师就被两个「心事重重」的女学生拉走,那两人还唱着什么「荳蔻年华~说愁呀」(※出自一九八三年开始播映的电视卡通「魔法小天使」的片头曲。本首歌后来曾有多人翻唱过。)。这首歌我好像听过,感觉年代很久了。我一边心想这到底是什么时候的歌,一边目送伊藤老师离去。
从学校后门走出来后,我沿着一条两旁种着树的道路走去。
天色已经很昏暗,校园里到处散落着朦胧的身影,不晓得是留校进行社团活动的学生或是住宿生。在暗夜里活动的女学生好像野狼一样,我小心翼翼地快速前进,以免被狼扑倒。
终于,我抵达目的地的建筑物门口。
老旧的砖墙上开着几扇白色的西洋式窗户。这幢看起来比其他校舍还古老的建筑物上爬满了常春藤,让这夏夜感觉更闷热。圆拱形的砖造入口处,双门对开式的木门往左右敞开。在入口处的右边有个厚实的石雕招牌:
「藤凰学院 王母图书馆」。
是间图书馆吗?怎么会这么大?这栋建筑物看起来比吉祥寺市立图书馆还壮观耶。
我走上门前石阶,敞开的大门正中间立了个「本日休馆」的告示牌。我遵照伊藤老师的叮咛,无视这个告示牌直接走进去。
里头根本是浩瀚的书海。
天花板上垂下的伞状灯具,灯泡发出的昏黄灯光照亮了室内。焦糖色的书柜排满眼前,通道尽头看到的仍是书柜,更后方好像也还是书柜。图书馆里头就跟告示牌所说的一样,一个人也没有。
我走向左边的柜台,没人。
「不好意思~」我对着柜台后面轻喊,但没人回应。
无可奈何之下,我只好走向馆内后方。
我沿着一排又一排的书柜前进,同时留意通道上有没有人。眼前所见,藏书量真是惊人。如果依照柜台标示牌上所写的,这栋图书馆共有五层楼的话,楼上假使也摆满书,那么想在这里找到一本书可得累死了。我随兴拿起眼前一本书,书上贴了条码,但书封封底的内侧还留着老式的借书卡。每一本看起来都很旧,但似乎颇受珍惜。
稍微再往前进,我在分类编号一〇〇至二〇〇的书柜间停住。
书柜间的狭窄通道前方,有个女生翻开书本站在那里。
她穿着蓝条纹衬衫搭配黑裙,发觉我后转过头来,一头垂至腰间的黑发分成两束绑在脑后。我沿着书柜间的通道走向她,开口问道:
「请问你是名色老师吗?」
这名女性「啪」一声阖上书本。
「是的。」
「你好,我是……」
「数多一人。」
「是、是的。」
她眯起深邃的乌黑眼眸打量着我。
「我是名色量子。」
名色老师对我微笑说道。
初次见面就这样说人家好像很不妥,不过……她的微笑妖艳又诡异,无以名状。
「我倒杯茶给你吧。」
6
窗外天色已经完全昏暗,夜幕笼罩大地。
我被带去的房间门上写着「图书馆员室」,里头看起来跟私人房间差不多。
书柜上杂乱地摆着一大堆书籍,老旧的木桌上,书本堆得跟小山一样。全都是英文书,我不晓得那写些什么,不过看起来好像是什么论文。
窗旁架设的热风管凸显了这幢房子的年纪,可能是因为这个关系,更让这间图书馆员室散发着一股往昔大学教授研究室的气息。
「这里以前是教授的房间。」
名色老师说着,从房里的固定式流理台取出杯子。
「这里以前有大学吗?」
「嗯,不过是很久以前罗。你看这里不是叫做『藤凰学院』吗?」
「是的。」
「这里就是现今东央大学的前身唷。」
「咦,真的吗?」
「真的呀。」老师轻松回答。
东央大学在日本是无人不知的顶尖大学,没想到这么有名的大学,前身竟然在这么近的吉祥寺。我在今天之前一点也不知道。
「明治时代改革了学制以后,藤凰学院主攻教育,东央大学则专做研究。之后两校一直彼此交流,不过时间久了,两者间的交流也就淡了。我们图书馆的藏书这么多,都是那时候留下来的唷。」
原来如此。这所学校的图书馆的确比一般大学图书馆还来得气派宽敞,本来我心想这给高中生用也太浪费了,没想到还有这段历史。
「不好意思,东西扔得乱七八糟的。」
名色老师一边说,一边把倒好茶的白色茶杯放在我面前。
「别这么说
,一点也不会。」
我不好意思地低头致意。好舒服的茶香哦,好像是香草茶,但我不是很清楚。好久没喝到一杯好好泡出来的茶了。话说回来,宝特瓶装茶饮也不是那么难喝啦。
名色老师在自己的椅子上坐下,眯起眼睛闻着茶香。
她看起来大约三十岁左右,比伊藤老师还年轻。不过声线很低而且有些沙哑,因而给人一种比实际年龄还成熟的印象。
「这里是我的图书馆员室。」
名色老师环顾四周,向我介绍。
「每一位图书馆员都有自己的房间吗?」
「不是,是因为我的身分比较特殊……说起来我算是理事长的亲戚吧,学校看在理事长的面子上,给我比较好的待遇。我除了担任图书馆员之外,还被聘为研究员。对了,我也兼任老师呢。」
难怪到处散落着论文……
不过我从没听说过高中老师还身兼研究员的,毕竟高中老师的杂务好像很多,没想到还能做研究,该不会是这间学校的人手太充足吧?不愧是私立学校。
「是说……」
名色老师看着我。
「是?」
「你……该怎么说呢……看起来也太普通了。」
听她这么说,我遥想起过去而点头。我习惯了,习惯被人消遣自己太平凡。我,数多一人,就是天上多出来的那颗星星。这件事在我被提拔为男主角之后还是没有改变,虽然应该要改变才行。
「哎唷,你别介意。我只是因为听到最早说她要派人来,想说不晓得会派出什么样的奇人,所以满心期待。」
我「哦」了一声,突然想起自己来访的目的。
「名色老师,你跟最原小姐是朋友吗?」
「也不算是朋友。我就是一般的影迷,喜欢她的电影。」
说到这个,我正想问呢。
「那个,」我稍微探出身子往前倾,问:「不晓得可不可以跟你请教一下关于最原小姐的电影?」
「她的电影?」名色老师歪了歪头,说:「我听说你正在演她的电影呀,不是吗?」
「是的,只是……因为我从没看过她拍的电影……很希望有机会的话,可以了解一下她以前拍的作品。」
「哦……不过,我也只看过两部她的电影而已。」
「两部?」
「是呀,而且其中一部是十年前看的。」
也太扯了吧。才看过两部,其中一部居然还是十年前的?
十年前……恰好是最原小姐刚生完小孩的时候吧?她连在生产前后那么辛苦的时期也坚持拍片吗?不过这倒很像她的风格。
「另外一部是最近看的。」
「最近……?」
「是呀,就在你来之前。那一部电影是她这一次给我的报酬。」
「报酬?」
「就是帮你上课的报酬呀,数多。」名色老师直爽地说:「每次最早把作品送来给我看的时候,一定是要找我帮忙。那家伙深知我爱看她的电影,真是讨人厌……我最恨的就是,她明知道我拒绝不了。哎,是说好久没看到她的电影,我为此开心得不得了,所以也没什么怨言好说……」
名色老师恨恨地说。
我完全不知道,原来最原小姐私底下跟名色老师有这番协议。但那部做为报酬的片子是什么时候拍好的呢?她这几个月应该都在忙《2》的事呀。或者,她是从以前的作品中选出来……不过最原小姐肯为我花这些心思,让我莫名觉得一阵心喜。原来她对我抱着期待。
但现在我的表现却这么令人失望。
「请问那部片,」我的身子又往前探一点:「好看吗?」
「啊……」
名色老师脸上绽放出非常温柔的微笑。
「超——————————————————————————————————————————————————————————————————————————烂的。」
「……咦?」
老师脸上继续挂着女神般的微笑说:
「烂死了、烂死了,真是烂死了,我从没看过那么烂的电影!烂片、烂片烂片烂、烂、烂到极点的大烂片!我看完后把光碟丢到墙壁上,把它踩得粉碎、砸到变成粉末,但我受不了房间里居然有那部烂片的粉尘,就叫清洁公司来清扫,但想到清洁公司把粉尘包进垃圾袋里我实在受不了,又把它抢来丢进学校的焚化炉。但我受不了那部烂片烧完的灰烬留在那座焚化炉里,只好叫学校把那座焚化炉换掉!啊啊~~真是太受不了!气死我了!太不舒服!什么鬼!拍片的人应该来跟我下跪道歉!去死!以死跟我谢罪吧!竟然敢拍那种烂片给我看!居然让我看见那种烂片!」
名色老师气得扔椅子,椅子「碰喀」一声滑向屋里的另一头,她气得大口大口吁吁喘气。我躲在自己的椅子后面看着这一切发生。太恐怖了!
「那个……呃……你还……好吗?」
名色老师「呼——呼——」地调整一会儿气息后,走去捡起椅子。
「不好意思,我真是气疯了,那部电影真是……烂到极点……哈……」
名色老师把椅子捡回来,无力地笑了。我真怀疑那部片到底是烂到什么样的程度。但这么一来……这时我忽然想起——
「那部片……该不会……」
「啊?是呀,没了,消失啦。我把它从这世上消灭了。」
果然……
我失落得垂下双肩。我原以为可以看到那部片,没想到美梦这么快就破灭。
「我姑且问问看,那么十年前的那部片,该不会也……」
「早就没啦~」
我又肩膀一垂。想欣赏最原小姐旧作的美梦至此宣告结束。
「怎么?你想看啊?」名色老师重新挺直腰杆说:「但你看了也没用。」
「有那么烂吗?」
「的确很烂。不过,在评论好或坏之前,」名色老师喝了口茶,然后说:「那部电影是最早拍给我一个人看的。」
「你……一个人?」
「是呀,两部片都是如此。不管是十年前那部或十天前那部,都是最早为了我一个人而拍的电影。」
「意思是……」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数多,那两部片都是最早为了我一个人所企划、构思、拍摄,只为了给我一个人看而存在的电影。所有内容与呈现方式都是以我为中心,所以除了我之外,应该没有别人会觉得它们有意思吧,也看不出那两部片的独特性。我想你看了,恐怕不会觉得它们有什么特别的。」
名色老师淡然地说。可是那说来简单,做起来可不容易。哪有人会这么拍电影?
只为了呈现在某一个人面前而制作的电影。
客制化的电影。
到底是拍些什么呀……?
「你为什么那么想看她的电影呢?」
名色老师很刻意地把头一偏,对我问道。
「呃,因为……」我赶紧把愈飘愈远的心思拉回来,向她解释:「如你所知,我在拍最原小姐的电影,目前正在拍摄中。只是,我的演技实在太差,老是没办法演出最原小姐想要的样子……」
「嗯。」
「可是跟我一起拍戏的另一位演员,好像完全理解最原小姐的想法,一拍就成,所以我觉得自己好像应该多了解一点最原小姐的事。」
「原来如此,所以你想看她的电影。」
老师说完笑了。
「要理解最原最早这个女人,对我们一般人来讲实在太困难,因为最原最早这个人说起来,算是一只『天才长颈鹿』吧。」
「天才……长颈鹿?」
「你上完伊藤老师的演化论了吧?」
「是的。」
「数多,你记得天择说吗?长颈鹿的脖子在突变跟自然淘汰过程中愈来愈长,以便吃到高处的叶子。这些你应该知道吧?」
我点点头。这是最简单的天择理论。
「可是,万一长颈鹿的脖子长过头,比树木还高,你不觉得这样吃起叶子也不方便吗?」
「是呀,而且这样脖子会太重。」
「但脖子太短的话,长颈鹿也吃不到叶子。」
「对。」
「可是长颈鹿本身不知道这件事。」
「嗄?」
「因为长颈鹿很笨啊。」名色老师脸上浮起一抹妖艳的笑容,继续说道:「凭长颈鹿的智商,没有办法了解『脖子最好长到跟叶子差不多的高度』,还有『脖子太长不行,但太短也不行』。如果它们知道这种事,就知道离树叶还有多少距离,那它们干脆做个踏脚石,站上去吃不就得了?」
「哦,是啊……如果长颈鹿能针对目标的高度制作出工具,确实不需要让脖子演化。」
我开始想像。长颈鹿的智商应该不会太高吧,而且要它们用鹿蹄做出踏脚石也太困难。
「那我再问你一个问题。数多,」名色老师改变话题:「现在全世界应该有几百个、几千个电影导演吧?」
「嗯?是啊,应该有那么多
。」
「这些人都想拍出有趣的电影。」
「是的。」
「那我问你,为什么没有半个人拍出这世上最有趣的电影?」
「嗄?」
我反射性地发出疑惑声,因为我完全听不懂她的意思。
「最有趣的电影……」我一边想一边问:「是什么意思呢?」
「这就是答案所在。」老师回答:「为什么没有人拍出一部这世上最有趣的电影?为什么没有人拍得出来?答案很简单,因为没有人知道应该怎么拍呀。」
名色老师伸出两手的食指,分别指着上方跟下方。
「事实就是,这世上没有人知道什么是『有趣』。没有人真正知道往哪个方向走的话,事情会变得有趣;往哪个方向前进的话,则会变得索然无味。大部分的导演跟制片都只是遵循经验法则,从过往经验学习跟创作,可是经验法则就只是经验法则,差不多等于记得哪棵树上的叶子很容易吃到而已,仅是这样子的技术。至今为止如此,今后也将是如此,像碰运气一样很消极地由整体总量去推测、决定自己该往哪个方向前进。」
老师说着,将反方向的两根手指逐渐靠近,指着空中的某一点。
「可是,如果世界上存在比我们还聪明的人,或说存在一只天才长颈鹿,它搞不好就知道什么是『正确的脖子长度』——也就是『该怎么做才会有趣』、『该怎么做才能得到美』,搞不好看得见人类为何创作的『创作解答』长成什么样子。如果,这世上真的有这么一只天才长颈鹿的话——」
名色老师用她那细长的乌黑双眸望着我。
「我想,那一定是像最早这样的人。」
「天才长颈鹿……」
我呢喃着这个字眼,在脑内反刍老师的话。
知道怎么做才有趣、知道怎么做最美,不带一丝迷惘,笔直通往最美、最有意思、一切创作的终极答案。一个比普通人更聪慧的人。
天才。
我脑中浮现最原小姐的脸。
我不由得愈来愈绝望。
我到现在还是很努力想知道最原小姐在想什么,想在她面前表现出能让她满意的演技。可是,如果最原小姐真的像名色老师说的一样是个超级天才,那我这种笨笨地想尽办法吃叶子的平凡长颈鹿,看在那样从神的视角俯视一切的天才长颈鹿眼里……要想了解她的心思,我办得到吗?
这不是超乎一只平凡长颈鹿的能力之奢求吗?
可是,如果真是如此……我又该怎么办?一只平凡的长颈鹿要怎么活下去?难道只能终其一生在混沌的世界里吃着草,期待有一天能偶然跟最原小姐一样走向正确的解答?那我……那我不是永远都在混沌中挣扎吗?
「我说数多呀。」
我抬起头来,见名色老师正无奈地笑着看着我。
「你不要露出那种表情嘛。」
「是……」
我赶紧打起精神。自己刚才的脸色到底是多难看……
「不好意思,真的。我不是故意要打碎你的希望,只是好久没有人可以跟我聊最早那家伙的事,所以一时兴起说过了头。你不要太灰心,你想想,最早怎么可能是那么超乎寻常的天才呢。她顶多就是比较会操弄别人情感的天才罢了。」
我知道老师是想安慰我,可是她的安慰有点太薄弱,我的自信还是跌落在谷底。操弄情感的天才,不就是天才吗?
「而且我跟你说,你其实不用太清楚她在想什么。」老师说着,轻快地伸出手指着我:「你的烦恼根本很容易解决。」
「嗄?」
「你不是在烦恼,该怎么了解最早在想什么吗?」
「咦,是啊是啊。」
「我知道唷。」
名色老师往椅背一躺,翘起双腿。隐藏在长裙底下的腿一瞬间闪现,让我心脏一跳。
「她想的事情很简单。」
7
「数多,这种时候,重点是不能想太多。你听过奥卡姆的剃刀法则吗?不必要的假设,会让问题本身更复杂。解题时,要将重点摆在绝对没错的前提条件上,那么从中导出最简单的答案就会是正确解答。你听好,我只告诉你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事实。第一件事,最原最早是个电影导演。」
名色老师一双漆黑的明眸直视着我。
「嗯?对、对。」
我慢了半拍才回应。最原小姐是个电影导演没错。
「她的确很适合被称为天才,可是,她仍然是个电影导演。只要她是个电影导演,不管她是个天才或蠢才,都必须思考身为电影导演必须要思考的问题。我问你,数多,你认为电影是什么?」
「电影是……」
浩瀚过头的问题令我脑中空白。电影是什么……
「不是这样,数多。」
我正开始思考时,名色老师突然打断我。
「你别把问题想得太复杂。电影没有那么难。我来代替你回答好了,你听听我的答案:电影是为了要让人同时欣赏到影像与声音的呈现而做的创作。这就是一切的重点。数多,你懂了吗?电影是要让人看的。」
我点点头。这很清楚。
电影是用来看的,谁都不会怀疑这点。
「电影是为了让人观赏而存在,这就是电影的特殊之处、电影存在的目的。知道这点后,剩下来的只要留待最后再来解谜就行。答案就像是一部从开头就知道谁是犯人的推理故事一样简单。电影是为了让人看的,电影是为了让人看才被创作出来的。」
听老师这么说,我脑中多余的想法慢慢散去,也发现自己的思绪愈来愈清晰。
没错,电影是为了要让人看而创作。
「因此,创作者在创作的时候,考虑的只有一件事。」
名色老师伸出食指。
「那就是『观者』。」
她丢出一个极度简单的答案。
啊啊……
啊,对呀!
我知道!我从很久以前、从开始演戏的高中时代起,应该就知道这个道理!
「所有创作都是为了被观赏而存在。」名色老师像在教小朋友似地告诉我理所当然的真理。「就算她是最原最早,也逃不出这个规范。她最后一定要把作品给人看,百分之百确定。所以她创作时,脑中也只想着这一件事。」
我想起最原小姐跟娜妲莉在拍片时的样子。
她们两人看着同一个目标讲话,依据同一个观点交谈。两个各自拥有导演与演员不同身分的人,以同一个结论为前提交换言语。我那时候不清楚,不知道她们看着的方向朝向哪里。
可是我错了,其实我知道。我应该知道,只是忘了。
「观者」。
不管最原小姐是多么惊天动地的天才,作品的规格有多么庞大,最后还是免不了跟独立制片走向一样的方向。
任何电影都一样,都得给人看。
脑中的迷雾渐渐散去。
「所以,你也只要想着『观者』就行了。」名色老师像在告诉学生标准答案一样。「这样你就会站在跟她一样的立足点。」
「名色老师……」
我抬起头看着她。
「谢谢你。」
「别看我虽然是靠关系进来的,好像整天闲闲没事看着闲书,但我好歹是个老师。」
名色老师得意地眨了眨那双妖艳的眼眸。
「我可是很会教人呢:」
8
名色老师领着我走在昏暗的校园中。正门好像已经关了,她带我走后门。
「对了……」
我边走,边问一旁的名色老师。
「你说最原小姐十年前曾经拿电影来给你看过吗?」
「是呀。已经十年了,时间过得真快。」
「那时候她拜托你的事是什么呀?」
「哦,」名色老师窃窃地笑说:「真怀念,那时候是我第一次见到她。说起来,其实我跟她也只见过那一次面而已。她前一阵子终于又跟我联络,结果居然是寄包裹来。所以我跟她最后一次碰面,便是十年前那一次。」
「关系还真是疏远。」
「你本来就不能期待最原最早是个普通人。对了,你问那时候她拜托我的事吗?嗯……要从哪里开始讲起……」
老师稍微想一下,缓缓地转向我。
「数多,你听过『不死的学生』吗?」
这不是我之前听到的那个让我呆愣一下的问题吗?
我这回也愣了一下。
「没有……为什么会这么问,你的同事伊藤老师也问过一样的问题。那到底是什么?」
「那是流传在这间学院里的一个很无聊的恐怖传说。」名色老师轻松地说:「传说藤凰学院里有个不死的学生。」
「类似校园七大怪谈之类的东西吗?」
「是呀,大概吧。传说那个学生从藤凰学院建校起就活着,一直在校园里寻找标的物,找到后就开始养育她,然后潜入这个学生的身体里继续活下去。一直这么狸猫换太子,所以才能永远不死。」
原来如此,那
根本是鬼故事嘛。小孩子最喜欢听这个。
「从学院成立时算起,应该已经一百好几十岁了,但她现在还以年轻的身体继续藏身在这所藤凰学院内。」
「听起来好可怕……」
「反正她又不会杀人。」
我倒是觉得身体遭潜入而被夺走灵魂,那跟被杀差不多。
「而且,她平常好像满用功的。」
「用功……?你说那个不死的学生吗?」
「是呀,因为是学生嘛。」
学生的本分就是念书。不过,一百多年以来一直在念国中、高中课程,不会太无聊吗?
「当然罗,光念国、高中的课程早就腻了。」
名色老师回头指着我们一路走来的方向说:
「你看,我们有栋那么好的图书馆,现今网路又这么发达,想吸收新知还怕没机会吗?况且这里住起来那么舒服,我觉得呀,她在这种地方念个一百多年书,恐怕学问很渊博呢。」
「这则鬼故事还设定得挺仔细的嘛。」
「细节是一切的重点啊。数多,我跟你说,我们这里还有另一个不老不死的传说唷。『我真的很少根筋~为了要灵敏一点,去上了通信课程……结果那个课程真的好有用哦……看完第一卷DVD后我已经很会看场合~于是我就想看第二卷~可是呀~如果想看第二卷~就要先把第一卷介绍给两个人以上耶~所以呀~那个呀~你有没有兴趣呀~』听说以前有个不老不死的女人,会在这一带晃来晃去,四处推销耶。」
「呃,那个……老师!老师?」
老师突然因莫名其妙的话题兴奋起来,我赶紧将她的注意力拉回来。
「喔,不好意思,我扯远了。」
名色老师清一下喉咙。这个人好像很喜欢怪谈跟传奇故事的样子。
「我们刚才聊到哪里?对了,是不是说到藤凰学院有个不死的学生?」
「是的。」
「好吧,十年前,最原最早来到这间学校。」
名色老师以讲述故事的口吻说道。
「她说她想跟不死的学生见面。」
我又吓一跳。
「跟妖怪见面?」
「是呀。」
不愧是最原小姐,果然从十年前就令人难以捉摸。
「她说她有事情想请教不死的学生,所以来这里找她。」
「有事想请教……?」
跟一个传说中的妖怪问事情?这该怎么问?我觉得,就像如果你对可动式的人体模型有疑问,直接去买解剖学教科书不是最快的方法吗?
「数多,我们来个小测验。」
在校内湖南小径的路灯照射下,名色老师脸上浮现诡异的笑。
「你猜猜,最早想问不死的学生什么问题?」
「问她什么问题……」
什么问题呢……
问一个不死的人什么问题?
「长生不死的秘密……吗?」
「不对。」名色老师迅速否定。我答错了。
「嗯……还有什么问题好问呢……」我努力转动脑筋。「可是你刚刚不是说了,那个学生一直很认真念书,学识渊博,这样的话,她不是什么都知道吗?」
「就算不是什么都知道,大概也知道很多事吧。」
「这样我怎么猜得出来!」
我赶紧抗议。叫我猜最原小姐会对一个已经念了一百多年书、学问如此渊博的人什么问题,这简直是大海捞针,我怎么可能猜得到。
「可是,最早也不知道呀。」名色老师说。「她也不知道这个不死的学生脑子里,到底装了些什么知识。」
「所以她是来这里随便乱猜……?这样哪能猜得中。」
「才不会。」名色老师稍微压低声音说:「最早那家伙从不做没有把握的事。」
「所以呢?」
「她当然不知道不死的学生知道些什么知识,可是她很相信,既然是不死的学生,既然是全世界最擅长『那件事』的人,肯定知道那件事的消息。最早来此之前就这么认定了。」
刚刚名色老师说「擅长」,所以那是跟技术或做法有关的事吗?
「我已经给你提示了。」
「咦,什么时候?」
我不记得她有提到什么呀。她说哪件事?
「可惜我们没时间闲聊下去。」老师止步,我一看,我们已经来到后门口。「没办法,我直接跟你说吧。」
名色老师摆出一副「求我吧~」的神情,我只好低头拜托她。
「我一开始不是跟你说了这则传说的情况吗?我们这个学校里有个不死的学生藏在校园里,一看中哪个学生就把她养大,然后潜进对方的体内继续活下去——就是这个呀,你还听不懂吗?」
「懂什么?」
我仍在状况外,歪着头问道。
「最早跑来问的问题是……」
静夜里的暖风吹拂,树枝沙沙摇晃。
名色老师悄然一笑。
「『 』呀。」
于是,我结束了藤凰学院的课程,踏上归途。
虽然我还是不知道最原小姐希望我来这里学什么。
可是我感觉到,我在这间学校里从伊藤老师跟名色老师身上学到很重要的事。
9
夜晚,我站在公寓房内,看着镜子。
我拿起已经背得滚瓜烂熟的剧本。
卷起剧本,我念出自己的台词。
「再让我看一次你的脸。」
接着,我观察自己的演出。
「啊啊……」
我抬头望着天花板,独自呻吟。
『完全……不行……」
很简单的台词。
之前我一直表演给最原小姐看,请她判断、请她指导、努力展现出符合她期望的演技。我拼命想知道最原小姐的心思,但我努力的方向错误。
因为最原小姐看我演出时,根本不是站在她自己的立场。
听完名色老师的一番话后,我终于醒悟。
最原小姐拍电影时,已经化身成「看电影的人」。
她的情感,等同于「看电影的人」的情感。
从观看者的角度,从客观的观点,从第一次接触这出电影的第三者眼睛。
娜妲莉很清楚这个道理,所以她演戏时,一直以观者的角度来审视自己,也因此导演跟她两个人自然而然拥有非常近似的观点。就算她们或多或少有些想法上的歧异,但由于两个人朝着相同的目标前进,所以还是可以走到一样的地方。
发觉这件事后——
我现在站在这里,看着自己表演。
于是,我终于知道自己之前演得多么离谱。想到自己是把什么样的演技呈现在最原小姐面前,我就觉得好可怕。太糟糕了,这种演绎方式完全不行。我之前的脑袋简直是装糨糊。
我就这么站在镜子前,彻夜念着自己的台词。
「你听得见吗?」
彻夜看着自己的诠释。
台词很简单。
我想,只要这么练习下去,直到我能忍受看着自己的表演,我就能站在摄影机的前面。
一整晚,我对着自己不停喊卡。
最原小姐一定也曾站在跟我一样的地方。
10
三天后,我去找最原小姐。我说我已经练习得差不多,请让我上场。最原小姐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只是把行程表调整一下,把我拜托她让我演的镜头排进去。
我准备好了。摄影机开始运转。
我呈现出自己的诠释。
我把为了让别人看而反复排练的演技呈现在别人面前。
导演喊卡。
最原小姐开口:
「数多。」
我像是准备听一起来看电影的朋友说出自己的观后感一样,等待最原小姐的回应。
最原小姐轻快地比一个「YA」的手势。
「刚刚演得很好唷~」
从那一天起,拍摄进度表上开始写上我的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