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零号试映,播放零号毛片的试映会。
所谓的零号毛片,是将完成的影像与完成的音效搭配在一起,最接近最终成品的毛片。而把这份毛片播出来检查,就是「零号试映」。
也就是说,这是最后一次检查。
首次试片前的最后一次检查,完成前的最后一次检查。
《2》这部电影的最后一次检查。
零号试映即将开始。
2
夜晚的街角,浮现被霓虹灯照亮的电影看板。
我抬头望着那四个并列在一起的电影看板,每一部都是会在电视宣传的主流片,不愧是只离车站一分钟、吉祥寺最大电影院所排出来的阵容。
「吉祥寺IDEA」。
拥有三百二十个全新座位、数位影音播放系统、7.1声道环绕音响设备,是目前吉祥寺最新的电影院。
目光从电影看板移开,眼前是戏院的正门,但我没从那里进去,改走旁边的小径绕到戏院后头,那里有一扇铁门。我打开沉重的门扉,走进建筑物里。
我沿着可以媲美百货公司的宽敞楼梯拾阶而上。
此刻的IDEA整间被包下来,做为《2》的零号试映会场。
不过是试映而已,其实随便租一间试映室就行,但最原小姐听到要排进零号试映的行程时,说着「既然如此」,提出租用IDEA的提案。而且真面先生得知后,也二话不说就答应。我真的觉得这两人都应该要学习一下金钱的重要性。
不过有件事让我觉得,就算是真面先生出马,碰到吉祥寺站前的热门戏院恐怕也得让步。
我看了看手机上的时间,现在是半夜一点。
晚场电影早就结束,现在是所谓午夜场的时间。要在同时放映好几部热门院线片的IDEA包下白天时段,恐怕还是有点难度。说到这,我记得另一间PALS也提供深夜包场服务,偶尔有些浪费的井之头艺术大学的学生会包下PALS播放他们拍的片。但话说回来,包下PALS跟包下IDEA根本是两回事。
试映会的会场在五楼。我走上没有人的阶梯,啪嗒啪嗒的脚步声响起。没有人的电影院楼梯本身,就好像是会出现在电影里的场景。
走到五楼时,所有灯光都亮着,好像是营业中一样。小卖部里虽然没人,可是自动贩卖机开着。我第一次在半夜走进无人的戏院,像个小孩子一样兴奋。
说到这,今天没什么其他参与《2》的拍片人员来参加零号试映。应该说是完全没有任何人。剧组的人员在完成份内的事后就解散,接下来只有等首次试映时才会再众首。所以,今天只有请需要看零号毛片的人来参加试映。
走进戏院里,我推开酒红色的门。
里头很亮,三百二十个座位一字排开,最中央是拉上帘幕的大银幕。
在大银幕底下的舞台前站着一个人。
我拾阶走下通道,跟他打招呼。
「真面先生。」
真面先生抬起头来。
「嘿。」
他靠着舞台边站着。我走到最底下,跟他一起站在大银幕前的开阔空间。
「半夜的电影院让人有点兴奋耶。」我环视着厅内座位说。
「对呀,心情莫名有点高昂。」
「白天果然借不到吧?」
「嗯?不会呀,我说白天也行,是最原小姐觉得晚上比较好。」
真面先生很大方地说白天也没问题,看来误以为白天要包下电影院有困难,纯粹是我想太多。不过最原小姐说要晚上吗?原来她喜欢午夜场?
我又环视一遍无人的座位。不晓得最原小姐是不是也跟我一样,对深夜的电影院感到情绪激昂。
「对了,最原小姐……」
「她已经来了。她把硬碟拿去放映室。现在播片变得很简单耶。」
正如真面先生所说,现在的播映方式比以前轻松许多,以前还使用胶卷的时候,放映师播片时常常要跟机器战斗,但现在只要把硬碟接上机器,不用任何专业技巧,连打工的人都可以应付。
「不过,」真面先生抬头看着小小的放映窗,轻声说道:「今天可能不会播片吧。」
「嗯?」
我盯着真面先生的脸。
他之前也说可能不会看这部片。为什么呢?试映会不播片的话,要播什么?
我正想问他到底是怎么回事的时候,离银幕最远、放映厅最后方的那面墙壁上的门缓缓打开来。
最原小姐走进来。
她一走进放映厅,便沿着通道楼梯往我们走下来。今天她也穿着普通的居家服,外面再披一件外套,好像只是半夜要去便利商店买东西而已。今天来的人虽然不多,可是好歹是电影的试映会,身为导演还是穿得体面一点比较好吧?
总之,今天该到场的人都到了。
我、真面先生、最原小姐。
这就是参加零号试映会的所有成员,真面先生只找了我们几个人而已。
只为了三个人就包下一整间戏院,这场试映还真是奢华。
最原小姐不疾不徐地慢慢走下阶梯,不在意我们在等她。她慢慢走到我们身旁停步,真面先生的背离开舞台边缘挺直。
「你准备好了吗?」真面先生问。
「嗯,不过……」最原小姐微微笑了笑。「你不打算看吧。」
我有点惊讶。为什么最原小姐会说出跟真面先生一样的话?
为什么办了试映会却不看片……?
现在是什么情况呀?
「嗯,大概不会看吧。」
真面先生平心静气地说,
「舞面真面先生,」最原小姐客气地说道:「请问你对于我的电影理解到什么程度呢?」
「嗯……」真面先生稍微看向上方,思考一下后说:「大概……理解了一半左右。」
「一半吗?」
最原小姐眯起眼睛。
「那你也算是天才了。」
电影巨匠最原小姐高傲地说。她称呼理解自己一半的人为「天才」,那就表示自己是远比对方更为优秀的存在。大概是超乎天才的「天体」吧。
「呃……」我夹在天才及天体之间赶紧插嘴:「不好意思,请问今天不看片是什么意思……我有点搞不清楚情况。」
「今天是零号试映会。」回答我的是真面先生,「所以接下来我们要在这里进行《2》这一部片的最后检查。」
「是要检查呀,所以不是应该要看毛片,然后挑出有问题、要重拍的镜头吗?」
「这种影像上的细节由你们专业的人去做就好,我不插手。我的责任是从出资者的立场,检查这一部片有没有更重大、更基本的问题。」
我歪着头。
更基本的部分?
这一部片的基本部分……
「那就是《2》到底是怎么样的一部片。」
真面先生斩钉截铁地说。
「电影到底是什么。」
真面先生朝着最原小姐的方向开口。
「创作到底是什么。」
最原小姐听了真面先生的疑问后,微微一笑。
「那么真面先生,你已经找到答案了吗?」
「大概厘清了一半吧。」
「真是天才。」
最原小姐又浅浅地笑了。
「我大概只追上你的一半吧,而且这还要感谢数多帮忙,否则我到不了这一步。」
最原小姐看着我。我的身体僵硬起来,感觉她好像在责备我,很难受。
「数多,你私底下跟真面先生偷偷往来吗?」
「没有啦!我不是偷偷往来,只是告诉他现场发生的事而已。」
「那就是背叛。」
「喂喂,等一下,我没有背叛你……」
「我们明明在交往。」
「我们哪有交往!」
「你跟我亲嘴了呀。」
「喂!你!」
「原来你们在交往啊。」真面先生冷冷地、残酷地说。
「没、没有交往!」
「你还跟我睡了。」
「你在说什么呀!你有病啊!」
「亲爱的你闭嘴!」
「咿呀!不要这样叫我!你不要这样!拜托拜托!」
我两手捂住耳朵,当场蹲下来。
「数多,你好惨……」真面先生用同情的眼光看向我。是呀是呀,我超惨的。
「数多。」
最原小姐也蹲下来,温柔地拍拍我的肩膀。我抬起头,见到她用充满慈爱的女神般眼神看着我。
「我原谅你。」
「最原小姐……」
我心底浮现一股巨大的谢意,虽然好像有什么地方怪怪的。
「我怎么可能会真的生你的气呢,亲爱的。」
「拜托你不要叫我『亲爱的』……」
呜呜,我的弱点完全被看透了。不愧是最原最早,真希望她发生什么意外事故身亡。
「来吧。」
最原小姐说着,拉起我的手,我死心地任凭她拉我起身。
她带着我走向戏厅第一排的正中央位置坐下来。我任她拉着,在她旁边的位置坐下。
真面先生站在并肩坐着的我们面前。
「真面先生现在要跟我们讲很棒的事唷。」
最原小姐看着真面先生说。
「很棒吗?」
「嗯,应该很棒。」
最原小姐一个劲儿盯着正前方。
她直直望着站在大银幕前的真面先生。
我们两个好像观众一样。
「请你告诉我们。」
最原小姐脸上浮现一抹淡淡的笑。
「什么是创作。」
十一月一日,凌晨一点。
《2》的零号试映会开始。
3
「我刚才跟你说过,」真面先生沉着地开始叙述:「你拍《2》的这段期间,我经由数多掌握到各种相关消息,这些消息涵盖许多层面,包括现场的情况、你的情况,偶尔我们也会提到电影的话题。其中最让我感兴趣的是你居然要数多去『上课』。」
听真面先生这么说,我也想起之前去藤凰学院的事,伊藤老师所上的那两堂饶富趣味的生物课:
「我本来就是理工科出身,所以听数多说他去上了演化论很感兴趣。各种演化理论跟基因筛选,以及从中发展出来的『模因』概念跟演化心理学,都是很有趣的议题。我听了他转述后自己也去找书来看,确实很有意思。演化适应环境的连续变化与心理单元的相对变化;奠基于双重传承理论、互相影响的生物演化与文明演进。这几项领域的计算主体取舍问题很难决定,而且决定如何取舍的取舍要因本身便充满偏见,这也饶富深意……」
真面先生陶醉在自己的世界里自言自语。他好像把我转速的上课内容解读过头了,途中我开始听不懂他在说什么。这个人搞不好很容易投入过头。
「先不讨论这些领域多么有趣。」真面先生拉回主题,「从你要他去上演化论的这件事看来,我可以推论你对于创作这件事已经考虑到演化的层面。从过去连绵至今的人类文明演化。由演化衍生而来的创作现象。无疑地,创作是一路演化过来的。而在此,我们再加上一项你的想法。」
真面先生伸出一根手指头说:
「『所谓的创作是要打动人心』,去影响人的心理,也就是让别人感动。你认为这是创作的意义所在。但问题是,人类到现在还不知道『感动』的真正定义是什么。」
真面先生的话唤醒我脑中的记忆。
他说的跟名色老师说的一样。那个人也说,世人还不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有趣」、什么才是真正的「美」。
人类还不知道「感动」的实体是什么。
所以,我们只能像沿着树干吃树叶的长颈鹿一样,在一片混沌中伸长双手,摸索着创作。
「数多透露的消息里,有一段很有意思的话。」真面先生看着我的眼睛说:『一般长颈鹿并不知道自己脖子有多长跟吃不吃得到树叶有什么因果关系,可是天才长颈鹿知道。如果是天才长颈鹿的话,它就会做踏脚石。问题来了……数多。」
「是。」
「你知道『踏脚石』又是什么意思吗?」
「什么意思……」
被他这么一问,我开始思考。踏脚石的意思是……
「让比较矮的长颈鹿可以吃到高处的树叶……?」
「这也是其中一个功能。」真面先生点一下头,继续说:「也就是说『让目前不可能的事变成可能』。只要一路以自然淘汰机制演化,将来有可能达成这项目标。我们把数多的答案也加进来的话,就是『让将来可能达成之事提早实现』。所谓的踏脚石,就是从技术层面去缩短演化的过程,也就是一种人工演化的手段。」
「人工演化……」我低声重复这个真面先生所说的奇妙字眼。
「最原小姐,我想你是一只天才长颈鹿。」真面先生的眼光转向最原小姐。「你不但是一位天才导演,在人类世界里应该也是一个天才。你恐怕已经发现『感动』的真正含意是什么。如何才能更加打动人心?人心被感动之后,又会发生什么现象?你已经知道这些问题的答案,所以才打算这么做。最原小姐,我想你正打算把《2》这部电影——」
真面先生目不转睛地盯着最原小姐。
「当成是促成『感动』演化的踏脚石,一种人工演化的手段。」
4
「这种观念未免太前卫了。」最原小姐平和地说。
「嗯,非常前卫。」
「听起来好像科幻电影。」
最原小姐微笑着说,我也这么想。真面先生刚刚这番话真是太前卫了。
我当然也很肯定最原小姐的电影。我相信我还没看过全貌的《2》,一定会是一部杰作,搞不好还是能名留电影史的名作。但真面先生的推论完全超乎我对于这部作品的期待与想像。
「真的很像科幻片。」真面先生点点头说:「我自己也觉得太前卫。以人工手段促使『感动』演化这件事……这种事实在太适合拿来写小说。如果我刚才这番假设是正确的,只要我看了《2》这部电影,就能直接掌握住『感动』这项概念的精髓。为什么呢?因为《2》这部电影已经将所有最美、最有趣、最能感动人心的要素全都囊括在里头。」
「这番话,」最原小姐不疾不徐地说:「太离谱了。」
「我自己也不想这么说呀。」
真面先生轻轻叹了口气。
「这听起来跟妄想差不多,完全没有根据、没有说服力,简直是异想天开。就算脑中闪过这种念头,一般也不可能跟人讨论。所以,当初我也是马上就将这个想法抛到九霄云外,万万没想到这居然会成为解题的关键。」
真面先生转向我。
「这一切都要感谢数多,最后一刻给予我从天而降的提示。这个极为关键的要素,让我能有机会触碰到一点点你早已掌握的真理。」
「我给的……提示?」我看着真面先生反问。
「你讲的那番关于『爱』的谈话。」
我想起来了。那是我跟真面先生最后一次碰面时提到的话题。
在深夜的SUNROAD商店街,最原小姐告诉我关于「爱人」的话题。
所有创作都是为了爱人。
「爱,」真面先生继续说:「是一种普遍、抽象又没有任何规则可循的概念。虽然大家口口声声说爱,却没有人真的知道爱的实体是什么。『爱』就跟感动一样,都是人们未能彻底理解的概念。数多所转述关于『爱』的说法引发我去思考,可是我不是创作者,不像最原小姐一样可以酝酿出各种创意思考,所以我只是依照我所擅长的,从逻辑方面着手,思考『爱』究竟是什么?
爱是人跟人互相吸引的心情。存在于朋友身上、存在于家人之间,最主要的,它存在于男女之间,让男女彼此需求。这是一种男人爱女人的心情、女人爱男人的心情。我们如果从演化心理学来了解,会发现这一切非常简单。只要男女相爱,人类便能繁衍子孙。而繁衍子孙这件事就相当于天择。因此,爱这个概念是最容易演化、最容易传给下一代的观念,是人类基本的想法。这种想法除了反应在心理层面,也反应在生理层面,男性的性器官与女性的性器官都演化成能适合对方性器形状的样子。在漫长的历史中,雄性与雌性又一起演化为互相需索的情况。」
真面先生维持原有口吻,淡淡地述说。他的话很有逻辑,丝毫未夹带任何抽象的心证观念,只是讲述事实。
男女在生理上演化成适合对方身体的情况。
男女在心理上也演化成彼此渴求的心态。
这是非常纯粹、单纯、无可动摇的真理。
「所以,其实就是这么一回事。」
「嗯?」
我不禁发出疑惑声。我看着真面先生的脸,绞尽脑汁却跟不上他说的话。刚刚他说的是……哪一回事?怎么会突然出现这个结论?
就在这时候,视野边缘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晃动。我转头去看,大银幕右边进场的门扉正慢慢开启。我盯着缓缓打开的门,坐在身边的最原小姐也转头去看。
门打开,有人走进来。
「咚咚咚」地走进戏厅里的不是别人,正是那个令人印象深刻的面具女。
美咲小姐。
真面先生的秘书。自称是算命师的神秘女子。真面先生好像说这女人跟他同姓,所以她的全名应该是「舞面美咲」。此刻正以坚定步伐笔直朝我们走来的这个女人,今天也戴着一副白色的动物面具。
但问题不是出在她脸上的面具。
只见她轻轻举起右手,一个很大的物品从她手上往下垂落。那庞然大物被她用一只手就轻轻松松地举起。我一开始完全不能理解她手上提的是什么东西。不对,应该说我看见的时候马上便了解,但我的脑袋拒绝相信眼前所见的景象。
被美咲小姐单手提着的是——
一个小孩。
人类……没错,那的确是一个小孩,女孩子。美咲小姐轻轻拎着那个看来好像是
小学生的女孩,像抓着一只猫的脖子一样地走来。那孩子看起来也不小,美咲小姐到底有什么神力,居然可以这样抓起小孩提着走?被拎起的小孩也仿佛一只被拎住脖子的猫一样,四肢无力地往下垂。她的头垂向地面,似乎失去了意识。
……她还活着吗?
不……不可能已经死了吧……
这时候,我忽然察觉身旁的最原小姐肩膀颤抖一下。
但她看着对面,我看不见她脸上的表情。
「你放心,她只是睡着了。」
提着小孩子的美咲小姐边走边对我们说。
不,她的态度比较像在对最原小姐说话。
……咦?
所以……这个小女生……
不会吧……
不可能吧……
美咲小姐一路拎着那个小女孩走到真面先生身边。此刻坐在椅子上的我跟最原小姐眼前,真面先生跟手上拎着一个小孩的美咲小姐并肩站着。
真面先生用无异于刚刚的口气说:
「最原最中。」
他的口气很平静。
「你女儿。」
我哑然无语。
我从坐在椅子上的高度看着眼前被拎起来的小女生。她的头朝下,所以我看不清五官,可是由脸部线条来看,的确是那个我见过一面的小女生。
最原最中。
最原小姐的女儿。
「哎……这是怎么回事……」
我困惑地抬起头来,慌张地问。
「真面先生……你们到底在干什么?为什么要抓住一个小女生……?」
我慌张地问,六神无主地看向身旁的最原小姐。此刻她紧闭双唇,面无表情。虽然她这个人平常表情就比较少,可是我还是察觉得出她的喜怒哀乐。但此刻,她真的是板着一张脸,该不会是在生气吧……是说她生气也是理所当然的,毕竟眼前被抓着的是自己的孩子呀。
「数多。」
真面先生看着我说:
「就是这么一回事。」
我努力了解他说的是什么意思。
可是我不懂,完全不懂。我混乱地问:
「请问……这么一回事是怎么回事……?我听不懂,请你说明一下。」
「与人相爱。」
真面先生压低嗓子,一字一句用力地说:
「男人与女人、女人与男人相爱后才终于能成就『爱』,如果只有一方抱持爱意是办不到的。你还记得吗?以前我们曾经讨论过《2》这个片名是什么意思。男主角与女主角的《2》,相爱的两个人的《2》——我们看完分镜后本来这么以为,但我们错了,《2》就只是指这部电影。那么,『1』又是什么?」
「嗯?」
我的脑中一片空白。
……「1」?
「1」?
「《2》是只为了给最原最中一个人看而拍的电影。」
真面先生的话传进我耳里。
一瞬间,我的头脑突然开始思考,以飞快的速度转动,我好像听得见它吱吱作响地运转。头脑疯狂地转动,把所有情报统统整合起来,集中到一个地方。像宇宙的尘埃聚合成一颗新星一样,所有脑神经全部融合成唯一的答案。
浮上脑海的是那个谜题的解答。
『最早跑来问的问题是……』
我脑中浮现名色老师诡谲的微笑。
『「完美的幼儿教育法」呀。』
资讯混合、聚焦、化为解答。
在我脑中,就好像遇见了上帝一样确信。
所以……这……
这就是……
这就是解答。
这个答案从真面先生的嘴里释放。
「『1』是为了观看《2》这部电影而培养出来的人类。」
真面先生指向被拎着的最中说:
「这个小孩就是你的『1』吧?」
「是啊。」
最原最早轻轻地笑了。
5
「所有创作都直到被欣赏的那一刻才算完成。创作者为了感动鉴赏者而创作,鉴赏者为了受到感动而欣赏作品。创作者与鉴赏者站在对等的地位,为了同一个目标合作。就像男女交媾后生下后代一样,创作者与鉴赏者也同样为了孕育出感动而交流。不只是要单纯观看作品就好,鉴赏者的精神必须要调整到足以和创作者的作品互补的完美状态。那一刻,这世上才会出现『真正的感动』。你是不是这样想的呢,最原小姐?」
真面先生的话嗡嗡作响地回荡在我脑中。
听完这番话的我,整个人像被分割成两半一样。一半的我相信这番话,觉得这是唯一的答案;另一半的我则说这怎么可能,绝不是真的。两者同时存在,我拼命转动脑筋,想把这两个自我好好统合。
为了让特定的人观看而拍的电影。
为了看特定的电影而培育的小孩。
「这太荒谬了……」
「一点也不荒谬。」真面先生干脆地否定我的看法。「首先,所有人类都同时拥有创作与欣赏的欲望,但这两者是悖离而无法并存的,因为创作者无法以最完美的状态欣赏自己的作品。首先,创作者脑中酝酿出一个想法,接着尽可能将它实现到最完美的地步,这个过程便称为『创作』。但反过来说,创作者已经先知道结果,因此永远无法成为最佳的鉴赏者。早已知道结局的人,永远不可能成为最后一位受到感动的人。为了解决这个问题,唯一的做法是同时创造一个极致的作品及极致的鉴赏者。这从本质上来说是无可避免的选项。
另外,我还希望你思考一个问题。数多,你觉得刚生下来的新生儿可能为雕刻、绘画或电影所感动吗?我认为不行。光影、色泽之类的原始表现或许可以带给新生儿刺激,但要他们真正『受到感动』,那是办不到的事。因为人类的『感动』,是在文明社会与文化中培育出来的『人性』所产生的波动。要想感动一个人,必须先让他的『人性』足够成熟。喜欢一个人的感受、珍惜朋友的感受、因为死亡而悲伤的感受,这些任何人都具备、极其普通的人性。一个最优秀的鉴赏者,正是『这世上最有人性的人』。你听懂我的话了吗,数多?我们任何人都在极其普通的日常生活中,不断培育一颗能受到感动的心。」
真面先生的说明渐渐渗入我心底,我丝毫没有办法反驳。刚才我说那种想法很荒谬,但现在已经不能解释有哪里荒谬。
真面先生伸出两手的食指说:
「理想的作品与理想的鉴赏者。我认为将来有一天,这两者必定会自然地出现。创作的模因与欣赏的模因今后也将继续接受自然淘汰,人类的文明将会演化得比现今更为纯熟与洗练。我相信在几百年或几千年后,极致的创作者必定会与极致的鉴赏者相逢。而在那一天到来时,人类便会孕育出最真实的『感动』。可是……」
真面先生把手放下,俯视坐在观众席上的最原小姐。
「最原小姐,你这位天才创作者却比极致的鉴赏者早好几百年抵达那个『答案』存在的场域,于是你干脆自己创作出这两者。这件事很自然。对你来讲,既然要创作,没有理由放弃这个题目。因为你是个天才创作者。」
最原小姐一句话也没说。
「这就是我的答案,最原小姐。」
真面先生非常冷静地说:
「所谓的创作,就是为了感动人而演化出来的文明。所谓的人,就是为了被创作感动而演化出来的生物。」
真面先生的「解答」在我脑中扩散。
这是非常深奥又宏观的解答,不但回答「什么是创作」,也回答「什么是人类」。
「你是说人类……」我边说边感到震撼,声音逐渐发抖。「我们所有人都只是为了受到创作感动而存在吗……」
「数多,如果讲得形而上一点就是这样没错。」
真面先生继续以不变的口吻说道:
「一切都是结果论。无论生物或概念,都是在毫无目的与理由的情况下,于混沌之中演化而来的结果。但由于结果太过完美,使得我们在表达它们的时候,表现得其中好像存在着意志或目的一样。但它们的本质仍一如起源,只是我们的表现方式稍微偏差了一点。一切就是这么一回事。」
真面先生像在教导我一样。
没错。我发现我早就知道了,真面先生不说我也知道。本质上的我早已完全理解这些道理,只是毫无来由地想否定这一切的另一个我浮上台面。
长颈鹿的脖子之所以愈来愈长,是因为只有脖子长的长颈鹿活下来,那单纯只是一个结果。但如果我们刻意描述它,就成了「长颈鹿为了吃到高处的树叶而演化」。
同样的说法也可以用来描迷人类。如果我们不把人类视为例外的话。
「人类是为了受到创作感动而演化」。
这件事没有人可以否定,也没有人可以推翻。
因为,我们已经变得如此渴求閲读、倾听与观看。
即使是在这一刻,我们依然对作品抱持着渴望。
「人生是一段构筑的过程……」
干净的声音传入耳朵。
我转过头去,身旁的最原小姐缓缓织起言语。
「人类一出生就像开始堆积木一样,而世界就是堆起积木的手。可是,这世界还充满各种会失手堆坏积木的劣因,使得人类在这过程中逐渐歪曲。如果一开始没堆稳,之后不管怎么修正也没办法完全弥补。因此,不如从一开始就纯粹且完美地……堆出一个没有误差、没有缝隙的作品。」
她是在……
告白。
她在高谈阔论人类的教养理论的同时,也坦白承认她就是这样教养自己的女儿。一分一毫的误差都没有,完美的教育。
听完这番告白,真面先生轻轻点头说:
「我的答案是,你把最原最中这个人堆积成了作品『1』。换句话说,你同时创造出『1』跟《2》。这就是我对于你的计划的了解。」真面先生微微叹了口气道:「可是,我想我只了解了一半而已。」
我凝视着真面先生的脸庞。
一半……?
哦……对了。
对了,是一半!我终于想通。真面先生刚才所说的,的确只是整件事全貌的一半。
「所以,我必须问你另一半的谜底。」
真面先生由上而下盯住坐在椅子上的最原小姐,我也看着邻座的她。没错,一定要问,我也很想知道。
「『1』跟《2》目前都摆在这里。你的电影毛片《2》跟你的女儿最原最中,为了让『1』观看而创作的《2》,为了观赏《2》而创造的『1』。所有道具已经准备齐全,所以我要问你: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
真面先生直捣核心。
没错,他问的就是另一半的答案,也是真正的谜底。关于创作、人类与所有一切的谜底。
当「1」与《2》聚拢之时。
当最原最中看了电影之后。
当纯粹的感动被孕育出来之际。
——人到底会变成怎么样?
「我不知道谜底。我想这世界上没有人知道谜底,除了一个人之外——那就是你,最原最早。请你用你的嘴巴告诉我们。」
真面先生说着,望向旁边的美咲小姐。
美咲小姐什么都没说,也没有点头,只是轻轻拎起提在手中的最中。失去意识的最中,身体就像断了线的人偶一样无力地被往上提。
「如果你不说……」
真面先生说:
「我就杀死这个孩子。」
6
「喂!」
我反射性地站起来。
「真面先生!」
真面先生完全不看我,仍旧直视着最原小姐。
可是最原小姐一句话也没说。
「请你等一下!你刚刚说的是什么意思……?」
我慌乱地想让自己保持镇定。杀了她?杀?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做!
「数多,」真面先生依然盯着最原小姐回答我:「我想我在这件事情上,想得比你深刻多了。最原小姐的《2》这部电影,不仅会对最中造成很深远的影响,对我自己也有很深刻的意义。我一直担心最原小姐的电影里蕴含远远超乎我所能想像的危机,那是我无法预知的一种『实验』。当『1』与《2》相遇之时,最中这个人类到底会演化成什么样子?如果最原小姐不肯好好说明,基于赞助者的身分,我无法同意这部电影放映。」
「这、这……」
我无法反驳他,因为我完全感受得到真面先生心底的忧虑。我们一点也赶不上最原小姐的思考,完全不知道她在前方看到什么景象。
关于《2》这部电影可能造成的危害,真面先生从很早之前就开始思考。因此,他此刻的行动是他比现场任何一个人都要深思熟虑后的判断。
但、但是,也不能因为这样就把小孩杀掉呀!
「我话说在前头,」真面先生依旧没把目光转向我,看着最原小姐对我说:「数多,你现在最好不要轻举妄动。不要想做什么,或想把小女孩从美咲的手中夺走。你办不到的。美咲不只是我的秘书,同时是我的保镖。她可以轻轻松松就把在场所有人都处理掉,也可以一秒钟就把这小孩子的脖子扭断。我不会再详加说明,但请你相信我,我不是会说谎的人。」
真面先生以我未曾见过的冷酷态度说明。他以刻意冷淡的语气让我相信他所言不假。我望向美咲小姐。一个戴着面具的清瘦女子,单手拎起一个小学生。这是一幅让脑袋拒绝相信的画面,看起来有哪里违反了物理原则。我知道真面先生说的是真的,无来由地相信他。
「最原小姐,」真面先生的声音响起,宛若要断定最原小姐的罪行一样。「今天是最后一次检查。」
这是眼前这个场合的意义,也是零号试映的目的。
最后一次检查电影。
真面先生直直盯住最原小姐,我也转头凝视她。我们都在等待她的回答。
在长得仿佛没有尽头的几秒钟后——
最原小姐的嘴唇,轻轻地动了。
「我想结论……」
清澄的声音在我们耳畔响起。
「大家应该都已经知道了。」
最原小姐的声音好像涟漪一样,往外扩散到整个戏厅。
「谜底就像很多人从以前就知道的一样。大家或许看不清楚,但也都看见朦朦胧胧的轮廓。看到的人,都说了出来。当创作者摸着创作的真理,当创作者窥见创作的顶点时,大家会这么表现……」
最原小姐好像在跟小孩子讲话似地,说出那一句谜底:
「『神降临了。』」
最原小姐瞥一眼被拎起的女儿说:
「我想……她应该会变成神。」
7
「杀了这个小女孩吧。」
美咲小姐蜕。她的口吻平淡,但字句可怖。
「美咲……」
「这女的疯了。」
美咲小姐打断真面先生的话,用戴着面具的脸转向最原小姐。
「这家伙疯了,千真万确地疯了。她不只是疯,而是彻头彻尾地疯了。这女人是疯狂的总和、疯狂的结晶、疯狂的实体。真面,你应付不了这种女人,我赶快把这小孩杀掉比较好。别犹豫,你的坏习惯就是太容易沉迷在某些事情里。」
「等一下!」我站起来大喊。我什么也没想,只是直觉反应。「你到底在说什么!为什么要杀最中?你真是莫名其妙!」
我没头没脑地喊叫着想制止她。我一定要阻止她,非得阻止她才行,不管做什么都好。
「王八蛋。」
面具上的黑洞直直看向我。
一瞬间,我感到背脊发凉,被一股莫名的恐惧攫获而呆立。
「你负得起责任吗?」
「责……任?」
「万一这妖怪真的变成神该怎么办?你能负起责任吗?你能对神诞生了之后的这个世界负责吗?」
「这……」
「我没办法。」
说着,她忽然把拎着最中脖子的手放开,但下一秒又单手抓住正往下掉落的最中后脑杓,好像在抓一颗球一样地抓着。她只用单手的力气抓住最中的头、抓住最中整个人,那实在是非比寻常的神力。
「所以我只好杀了她。」
我看得出来美咲小姐的手指已经开始用力,惊慌得睁大双眼。
她在、她在干什么!
她的手继续抓着最中的头,开始慢慢扭动。
最中的头看起来好像一颗水果一样。
「没问题吧,真面?」
她不等真面先生回答,指尖继续用力。
我的脑袋里浮现一幅不可能的景象。
不会吧……
怎么可能会这样……
最中……
最中的头……
「等等!」
「等一下。」
凶行无言地暂停了。
是最原小姐喊停的。
「为什么?」
美咲傲慢地问,瞥了一眼最原小姐。最原小姐从一直坐着的座位上缓缓起身。
「我可以跟她说句话吗?」
「说话?」
「是。」最原小姐说着,指了指依然没有意识的最中。
美咲小姐把戴着面具的脸转向真面先生,真面先生点点头。然后,美咲小姐以在场的人都听得见的声音大声叹气,一副「麻烦死了」的态度摇了摇头。
「你别想乱来,不然我立刻杀了她。」
说着,她把最中随便放下。失去意识的最中直接躺在地上。
最原小姐没有立刻奔去自己被挟持为人质的女儿身边,只是不慌不忙地走向她。
她从美咲小姐的脚边抱起自己的女儿。这一刻,我终于可以确认最中的长相。她的头发往两旁以发夹夹起,那正是我先前在事务所楼下看过一次的小女孩。
最原小姐温柔地抚摸最中的脸颊,轻轻摇晃她的肩膀叫醒她。
最中稍微睁开眼睛。太好了!她没有死,真的只是昏过去而已。意识虽然尚未恢复,但她睁着迷迷蒙蒙的双眼呆呆望着抱住自己的最原小姐。
「你还好吗?」
最原小姐温柔地问。
最中嘶哑地回应:
「……阿姨?」
现场的空气凝结。
美咲小姐的手瞬间伸出,抓住抱着女儿的最原小姐的衣领,用惊人的神力往上一提。
「她是谁?」
「最中的朋友,理樱。」
最原小姐就这么被美咲小姐提着,平静地回答。
我完全不知道现在是什么状况。
真面先生也惊讶得张大眼睛,愕然无语。
最原小姐以被提起的姿势,望着真面先生说:
「我觉得你很聪明,所以搞不好会猜中这部电影的本质是什么。我也猜到,你可能会想把无法理解的事态转变成你可以掌握的情况。你能做的有两件事,一件是控制这部电影,一件是控制最中。电影本身实际上是无法控制的,因为数位时代的毛片可以无限复制;而且只要我做出决定,也可以更改影片内容,所以拿走影片对你来说没有意义。那么,你剩下的选项就只有控制最中。最中只有一个,她又是这整部电影的关键,因此你一定会抓住她。于是我决定狸猫换太子,先跟别的小孩子一起生活。在过去这五个月里,我一直跟最中的朋友住在一起,当成是体验寄宿生活。理樱是很棒的小朋友唷。」
最原小姐如入无人之境一样,一句接着一句说道。
真面先生完全没有开口,失神了。
我不由得觉得:
啊啊,不行。
不行不行,这个人不是平常人,最原小姐跟别人不一样。别说我,连头脑比我好很多的真面先生也完全拿她没辙。这个人的行为从一开始就无法预测,我们完全输了。
最原最早是个天才。
「真的那个在哪里?」
美咲小姐的震怒声响彻整个戏厅,往最原小姐的身上压去。
对了……真的那个呢……?
如果最中不在这里,她在哪里……
一眨眼,脑中引擎再度轰轰启动,思绪像挣脱意志般飞奔而出,所有资讯朝向同一个方向奔驰,踢掉不必要的资讯,只留下有用的情报,疯狂往谜底奔去,汇聚而上。
我冲向那个场所。
身体比脑袋更快做出反应,我冲了出去。连我自己也很惊讶,我把最原小姐他们丢下,从座位前面一直狂奔上阶梯通道。
「数多!」
后面传来真面先生的喊叫声,我急忙让身体停下来,摇晃着回头大喊:
「真面先生!现在是半夜!最原小姐指定的半夜!」
「咦?」
「有一家戏院提供深夜包场的服务!」
我再度拔腿狂奔,用力推开戏厅的门冲往紧急逃生梯,后面紧跟着传来奔下楼梯的脚步声。真面先生也赶在我后面冲来,我们一起从吉祥寺IDEA的后门往车站北边跑去。
我们冲向深夜的SUNROAD,在没有半个人的深夜拱廊街道上狂奔。
说谎!
她说谎!说什么设备不足!
我气喘吁吁,跟真面先生一起在最短的时间内抵达目的地。
「吉祥寺PALS戏院」。
这家戏院里有最原小姐美好的回忆。
我哀号着冲上户外阶梯,奔进二楼的入口。三间戏厅里有两间已结束本日营业,只有一间还开着,那就是提供包场服务的三号厅。
我像快把门板推破一样用力撞开入口,真面先生随后赶上。外头走廊上的灯光射入昏暗的戏厅中。
在只有一百个座位的空荡荡戏厅里,正中央的位置上——
有一颗小小的头。
正前方的大银幕上秀出——
THE END
完了……
电影……播完了。
《2》已经散场。
「最中!」
我从后面对着那颗小小的头颅大喊。
她静静地起身。
转过头来。
昏暗的戏厅内,依稀可见她的脸庞。浏海往两边夹起,露出整个额头跟眼睛。虽然只能隐约看见她的双眸,但我相信她就是最原小姐的女儿。
那双坚定的眼眸直视我,她头上有个好像帽子一样的东西。可是太暗了,我看不清楚。
我往戏厅里走一步。
接着再往前踏一步时——
我惊骇得无法前进。
往那方向靠近后,我马上看清她头上那像帽子一样的东西是什么。虽然我只往前迈出一步,不可能看得那么清楚,但那东西就是清楚明了地呈现在眼前。太奇怪了,我的眼睛是怎么回事?我根本只往前走不到一公尺,怎么感觉好像近在眼前?实际距离跟视觉之间出现混乱,我好像看见什么影像处理过的东西一样,忽然间辨识出来了。
那不是一顶帽子。
那是我打从出生以来从没见过的东西。
它在动,好像活着一样。白色,纯白。
它像一条白蛇,咬着自己尾巴的白蛇。
一个纯白的「光环」。
「那是……」
旁边传来真面先生凄苦的低喊。
「那……那是……什么?」
我茫然地听着。那是什么……那个,到底是什么?
「……磁场……吗?」真面先生嗫嚅着说,他正努力辨识。
「磁场?」
「呃,我也不太清楚,可是看那旋转的样子应该是……磁场在转动。我懂了……啊,原来如此……我知道了!是她的脑!大脑里的神经元发出的电流在电磁感应现象下产生磁场,也就是说……这个小孩子、这个『1』准备好的大脑刚刚接收了《2》这部为她所准备的电影后,产生出『新的感动』,于是脑内架构起新的神经元网络。她的脑大概跟我们的不一样,会以特殊方式制造出特殊的电场。这个特殊的脑内电力流动在电磁感应现象下,以特殊的形体迸散到大脑外部。我觉得我们现在看到的这个……大概不是实体,只是错觉而已。那个光环一定是幻觉。我们的大脑遭受她迸散出来的磁场干涉,于是两个人都看见同样的幻觉。同样的幻觉……对,没错……那是大脑电流所产生出来、超越实体的神经元扩张……啊啊……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真面先生睁大眼睛叫道。
「大脑……扩张……!」
「嗄?」
真面先生转头看着我。
「她被感动了。」
「感……动?」
「她的心被打动了!在大脑外面!」
真面先生的话直接传达到我脑中。
可是我一边理解又一边抗拒。
这种事……怎么可能有这种事?
心扩散出了大脑外面?
如果这是真的……
那就……
那就不是人类了。
我看着最中。看着头上浮着一轮光环、面朝我们站立的她。那圈光环仿佛活着一样,像在主张它有生命似地不停不停旋转。这景象十分神秘,仿佛神便存在于这个空间。
接着,我突然顿悟。
没错,这是……
这……
我懂了,我终于懂了,我忽然知道眼前的景象该怎么称呼。
我失神地咕哝出答案。
「天使……」
在这间我从学生时代便熟悉的电影院里。
——我看见了天使。
「唔……」
忽然有个声音惊醒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戴着面具的那个女人忽然站在我跟真面先生身后。是美咲小姐,美咲小姐也追来了。
「天使呀?」美咲小姐推开我跟真面先生,往前一站:「还真是个可敬的对手。」
她说完,最中仿佛要回应她一般,也走了出来。
她穿过座位间,从狭窄的通道走上来。她的脚步就像个普通孩子的脚步一样,像个普通的小学女生以一般的步伐朝我们前进。
但随着她愈来愈靠近,她头上的光环光芒逐渐转强。虽然形体看起来跟先前一样,没有任何改变,可是我感受得到光环释放出来的压力愈来愈强大。面对这未知的神秘景象,我只是茫然站着。
最中笔直地沿着通道走上来。
在通道前方,美咲小姐像要堵住她似地挡在那里。
接着,当她们两人的距离缩短到三公尺的那一瞬间。
最中突然开口:
「■」
听起来仿佛是一万个字词叠加在同一个字上头的不可思议语言。
她像是唱出一句浓缩了一万句歌词般的神秘之歌。
我察觉耳朵有异。不,应该说在我听见这个声音之前,耳朵一直是坏掉的。我觉得耳朵好像是为了听见这个声音才存在的器官。
突然发出「砰咚」一声。
我转头一看,不知道为什么真面先生倒下了。他趴在地上完全不动。怎么回事?真面先生怎么了?他发生什么事?
接着又出现「砰嗒」一声。
这次是美咲小姐倒下了。我完全不了解发生什么事。只见面具从正中央裂成两半,咕噜噜地转落到趴倒的美咲小姐两手旁。
他们两人一动也不动,倒在地上。
但我……没事。
只有我毫发无伤地站在原地。这时候,我忽然想起第一次遇见最原小姐的那天。为什么老是这样?为什么老是只剩下我?
最中接着以一样的步伐,继续沿着通道走上来,她笔直走过美咲小姐身边,往我走来。
接着,她拉住我的手。
最中拉起我的手。
我毫无抵抗地就那么让她拉着。
她牵着我走出电影院。
在没有半个人的深夜SUNROAD街上,我被天使牵着手前进。
吉祥寺IDEA,五楼。
跟我刚刚冲出去时一样,电影院里谁也不在,
最中推开通往戏厅的红色门扉。
她沿着戏厅里的阶梯走道,啪嗒啪嗒地往下走。
被她牵着手的我也一起往下走。
我跟她手牵手地一起走到大银幕前。
银幕前方倒着刚才那名小女生。被误认为最中而被抓走的小女生,名字好像是叫理樱吧?她坐倒在银幕前方,手看起来好像正要攀住舞台一样。
我跟最中一起走过去。
笔直地往「那东西」靠近。
在理樱想攀上的那个舞台正上方。
倒在银幕前的帘幕旁。
那是嘴角挂着满足笑容的——
最原小姐的头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