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大家只是没有发现,自己就是最棒最好的。
为了传递心中的意念,他闭上双眼。
宁静的早晨,阳光将香菸袅袅的室内淡淡地照亮。
少年对着照片中的人双手合十。
那是神情愉悦的,祖父的笑脸。
在闭上眼睛的时候,感觉仿佛又再度见到那一天的祖父。
那一天,离开人世的你。临走前想要传达的是什麽呢?
为了切断心中无法割舍的牵挂,他睁开双眼。
「——我要出发了,爷爷!」
然后,少年站了起来。
最后的游戏。
就像两人曾经一起玩耍的那些一日子。
去找出来吧。
去寻找吧。
因为,有种能够再度相见的感觉。
爷爷。
我要去——寻找回忆了。
天空在遥不可及的高处。
尤其在这个季节,感觉更加深刻。
庭院前方种植着几株不知名的树木,树叶已经转色,或红或黄,乘着微风飞舞,散落到地面上。
市原贯太郎刚步出家门,他伸出手遮蔽太阳的光线。
并非想起歌词当中的句子,只是觉得手掌仿佛透着淡淡的红光。
「…………虽然还不太清楚……不过没关系,反上出发就是了吧……」
贯太郎喃喃自语着,迈出步伐。
时序已经进入九月中旬,这个时间天候相当地凉爽。
微冷的空气,静静地包围着一天行动的开始。
连续假期第一天,时钟的指针,正接近早晨六点整。
几乎没有任何擦身而过的路人。
甚至可以说,根本没有人会料想得到贯太郎的行动吧。
肩膀上背着车了三条边线的运动背包,身上穿着烫得笔挺的白衬衫,搭配黑色长裤。非常普通的学生模样。
就像正要去参加社团活动的路上。
任何人都会这麽以为吧。
可是,实则不然。
贯太郎目前是国中三年级,已经淡出社团活动了。
此刻的他,心中正怀着截然不同的目标。
穿着制服,是作为一种掩护。同时也是象征着一份「决心」。
让他下定决心的,是那一天发生的事情。
祖父写给他一封信。
如今已不在世的人留给他的信。
他最喜欢的爷爷。
最后的一封信。
那封信,是以这样的句子开头的——
——陈年往事,我想,应该都已经说够了。
所以,在最后,来跟爷爷玩个游戏吧。
这是一个,寻宝游戏……
那是一个,梅雨季将过又未过,天色阴郁不明的日子。
「我出门啰,爷爷。」
一如往常,贯太郎边说边挥挥手。
祖父康太郎就站在玄关处,一如往常地说着「好,路上小心啊」。然後笑容满面地送他出门。
国中三年级,最后的夏天。
暑假前最后的比赛。
然而,贯太郎所属的棒球队,在地区预赛的第一回合,很快就淘汰出局了。
长久以来流血流汗忍住泪水,撑过地狱般艰苦的磨练。究竟是为了什么啊?
……诸如此类激动夸张的呐喊,完全没有出现。
实际上,贯太郎学校的棒球队相当弱小,平日的训练也松散到令人吃惊的地步。
是一个仿佛连存在意义都不明所以的轻松社团。
因此三年来疏於练习的结果,就是比赛中以十八比○的惨况在第五局提早结束。
如果比赛再继续打下去,不知道还会输掉多少分数……光用想的就觉得很离谱。
想当然耳,并没有人会为此痛哭流涕。
只有队长大仓,还搞不清楚状况地说——
「还在干什么啊,你们,不要嬉皮笑脸的好不好!输得这么惨,难道你们都不会不甘心吗!」
语带哽咽的满腔热血。
只可惜,
「——一点也不。」
没有任何不甘心。
因为这是理所当然的,他们从没有认真练习到痛哭流涕的地步。
而且是一支练习中会莫名其妙跑去报名参加址足球比赛的棒球队。
甚至大家都还踢得很不错。令人不禁想问,是不是乾脆去参加足球队算了。
对了,如果他记得没错,大仓这家伙也有跟着大家一起踢足球啊。
应该说,你只有在这种时候才认真起来,不觉得丢脸吗?
「眼泪这东西,并不是随时都可以流的,因为眼泪的价值,并不是由自己决定的啊。」祖父康太郎曾经这麽说过。
虽然不很明了,不过祖父的意识。应该是说男人有泪不轻弹吧。
贯太郎自动做了如此的解释,但随即又觉得这样的解释「好像不怎么对吧」。
那天早晨,康太郎明明是那样健康地,那样笑容满面地目送着自己出门的啊。
比赛结束后,为了庆祝从社团活动引退毕业,二年级全体球员一起去唱KTV。
结果不知为何。唱得最投入最兴奋的,却是直到刚才还很热血激昂的大仓。
一连唱了几首当红偶像(女生)的歌曲,还配合舞蹈动作。
当他正准备要再来一首的时候,大家终於开口阻止——
「喂——!停、停止!够了你,不要再闹了!」
立刻强迫中断。
之後,是全员大合唱,曲目是「故乡」。大家搭着肩膀挥着手的大合唱。
贯太郎很认真地唱了两首没人知道的演歌,遭到全场大爆笑,
输球的事已完全忘得一乾二净,当贯太郎回到家时……
「你回来啦,贯太郎。来玩游戏吧。」
平日总会最先出来迎接他,找他打电动的祖父,并没有出现在眼前。
取而代之地,出来迎接他的,是双眼泛红的母亲。
「爷爷他,过世了。」母亲这麽说。
据说当时祖父康太郎就坐在向阳的窗口边,似乎正靠在沙发上小睡片刻。
幸福地,安祥地,在阳光的照耀下,祖父就这么走了。
母亲说——
「爷爷一定,很幸福吧。」
眼眶含着泪水,努力展露笑颜地说。
然而,贯太郎却觉得,自己的心像是莫名被挖了一个洞。
怎麽可能有这种事情呢?
爷爷已经,跟他约定好了啊。
说好下次要一起去钓鱼的,说好等到暑假他退出社团活动以後,就要一起去的。
爷爷还说自己像个笨蛋一样跑去问人家可以钓鱼的地方,不是吗?
我们不是还没成行吗?
快点带我去啊。
你在做什麽啊,爷爷。
自己一个人,跑到哪里去了啊。
不想打电动了吗?
已经满足了吗?
我还没跟你一起玩够啊。
爷爷……
铃铃铃……
祖父临走前所坐的窗口,风铃声轻轻响起。
一种几乎从未感受过的,非常寂寞的声音。
这一定,不是因北为风吹的关系。
而是因为我的叹息。
无论是守灵的夜晚或丧礼的过程甚至火葬时,从头到尾他始终没有流过一滴泪。
根本就没有流泪的道理。
怎麽能够接妥这种事情呢,
最最喜欢的祖父,居然过世了。
仿佛还能听见那呼唤自己的声音。
——而事情就发生在那段日子里。
当时贯太郎正在整理祖父的遗物,结果从祖父房间的壁橱里,发现一样指明要给他的东西,那是一个纸箱,大小差不多可以让贯太郎整个抱在怀里。
纸箱中所装的东西,乍看之下以为是零零碎碎的破布——摊开一看,才知道是学生制服之类的旧衣,除此之外,还有一封信。
并非什麽遗书,而是一封「信件」。
「给我的损友,贯太郎——
陈年往事,我想,应该都已经说够了。
所以,在最后,来跟爷爷玩个游戏吧。
由你担任角色扮演游戏当中的主人翁,踏上旅途。
然後,将宝物寻找出来。
遗失的东西,没有那么容易就能找到,这点我很明白。
但是,每个人都拼了命地想要寻找。
却还是找不到,究竞是为什么呢?
爷爷也曾经找不到想寻找的东西,但后来我终於找到了。
那麽,我们就开始吧。
回想我们手牵手一起漫步的时光。
这是爷爷跟贯太郎最後的游戏。去向从前的爷爷说声好吧——」
与信件放在一起的,还有一张手绘地图,是一张简单到令人傻眼的地图。
上面以水彩颜料,画出一些难以辨认的东西,好像有山,也好像有树之类的,看不太懂,而一个以红色标示的「X」记号,就混杂在其中。
看
来,这似乎就是宝物的所在地。
…………不过——
——谁看得懂啊!
话说回来,也许这才像是爷爷的作风吧……
祖父是个玩心非常重的人。一开始是为了贯太郎才去买电动的,结果反而是自己沉迷於电玩游戏。虽然年事已高,却特别喜爱奇幻类的冒险剧情,总是乐在其中。
或许正因为祖父康太郎是这样的性格,才会留给他这封信吧。
贯太郎虽然对祖父信中所写的内容相当傻眼,仍决定要加入这个游戏。
因为这个寻宝游戏,是自己与祖父之间,如今唯一仅有的连系。
现在与过去,回忆与现实。
和信件地图等物品一同装在箱子里的,那件疑似学生服的东西,据母亲所说,是祖父在战时所穿着的旧衣。
再加上——陈年往事。
遗失的东西。
寻找出来。
这些字句。
将这些当成是祖父所谓的「寻宝游戏」的线索提示来思考,贯太郎立即有了头绪。
过去,他经常听祖父提起战争时期的往事。
战争爆发以前,祖父原本是住在比现今这个城镇还要偏僻许多的乡下地方。
那段孩提时代,在山上捉到一大堆锹形虫和独角仙的往事,以及在河里游冰的往然後还有,关於曾经喜欢的女孩的往事。
所有听过的故事,都从记忆里一一搜寻出来。
敲脑脑中那些珍藏着回忆的宝盒,将它们逐一开启。
一个接一个地,轻轻敲响。
叩叩——
叩叩——
——是在这里吗?
——就在这里喔。
眼皮上浮现色彩鲜明的回忆。
每一暮都是开怀的笑脸。
无论何时,总是充满了欢笑。
就连那天早上,挥着手目送自己的背影出门,也同样笑容满面。
信上所写的「从前的爷爷」这几个字,想必也是提示之一吧。
依此推测,或许这张地图画的就是祖父儿时的故乡,这个假设应该是正确的。
不,不是应该,是一定,这一定是正确解答。
只不过,贯太郎对於祖父真正的用意和遗愿,仍就丝毫没有任何头绪。
只要去就会知道了吗?
对了,这句话爷爷好像曾经说过呢。
——「去就知道了」。
嗯?爷爷并没有讲过这句括吗?
算了,是谁讲的无所谓,反正这已经是最后了。
……这直的是最后的游戏了啊,爷爷。
其实还没跟跟你一起玩够呢,我说真的。
不过……既然已经是最后了,就尽情地玩个高兴吧。
虽然只有一点点,但贯太郎内心的缺洞,开始慢慢填补起来了。
——好,游戏开始吧。
……心里虽这麽想,起点却是个非常棘手的开始。
无论如何,光是出发前的准备工作,就相当费工夫。
爷爷的老家究竟在哪里?爷爷的故乡是什么县市?
或者应该说,老家的定义到底是指什么?
甚至连这些事情,贯太郎都不清楚。
关於爷爷童年在乡下地方的往事,他的确已经听过许多
,然而那个地点究竟是在哪里,言谈间却从未提及。因此。他在暑假期间,主动去拜访一些亲戚,或试着打电话联络,也有向母亲及长辈们探问。
真伤脑筋耶,这个爷爷,说要玩什麽寻宝游戏,结果却连一点提示也没有,根本都要靠自己一项项去调查嘛。
火车时刻表这种东西,这是生平头一次查阅呢。
那一整本又大又厚的,而且有够难查。唉……
我一直以为自己对爷爷的事情全都知道得一清二楚,说不定其实我根本就什麽都不知道……
恍然察觉,暑假已经快结束了。
即使如此,依然设法准备就绪。
——照理说应该万无一失的,没想到……
计划实行前一天——
事情就发生在午休时间,他才刚从自己所属的班级——三年D班教室走出来,随即被人叫住。
「——等一下,贯太!」
用孩提时代的昵称,再加上明显隐含着怒气的声音,让被喊住的贯太郎吓一大跳,像只猫一样紧张地躬起背来。
呜,呜哇!什麽啊……?
战战兢兢地回过头去,眼前是——某种比老师更难缠更恐怖的人物。
而且还双手叉腰,大咧咧地站着。
与国中生相去甚远的「冷眼」视线,犀利地射过来。
仿佛可以看到漫画里面「青筋暴凸」的愤怒记号浮现住额角,气势惊人。
「……什、什么事啊?番米……贯太郎问「她」。
一头长度超过肩膀的美丽秀发、浅褐色的细框眼镜、不长也不短,长度不至於违反校规的裙子,整洁端庄的制服——与一身随性散漫(连领带也没打)的贯太郎形成对比,散发非常清新的气质。
她叫做,藤浦番茄。是贯太郎班上的班长。
而且绰号也很直载了当地,就叫做「班长」。
也不知道为什麽,唯独贯太郎一个人叫她「番米」。以她在学校的形象,即使并非担任班长的职务,肯定也会被同学取相同的绰号吧。
反正就是一副适合当班长的摸样。甚至因为她,今年的校庆还临时加办了一场「MISS班长」选美比赛。
想当然耳,参赛者只有藤浦番茄一个人。
为了筹备其实不怎么重要的校庆活动,担任执行干部的她几乎可说鞠躬尽瘁,这场比赛是特别向她表达慰劳与感谢之意的惊喜企划。
虽然当事者本人,藤浦番茄,对此感到相当地困惑。
话说回来,这位班长中的班长,号称班长界女王的藤浦番茄。究竟有何贵干?
不必等贯太郎问出口,对方劈头就说——
「还问我『什麽事』?贯太,你是不是跟老师说,你不参加补习营了?」
面对藤浦番茄的质问,贯太郎有种非常不好的预感。
从明天开始,是连续三天的休假,原本依照这间国中的惯例,贯太郎跟藤浦番茄这些三年级学生都要来校报到——参加地狱补习班。
一堆人被迫挤在社区提供的简陋设施里过夜,接受密集的课业补习,是非常「惨无人道」的集中营活动。
目的是为了让学生在经过暑假、校庆和运动会之后,从浮躁的情绪,尽快转换到升学测验模式。
呜……不会吧……难道……
「对、对啊,因为家里有点事嘛。」贯太郎竭力隐藏内心的动摇,冷汗直流地说。
他和藤浦番茄,因为两家住得很近,从小就认识,有着青梅竹马的关系。
小学时代,他、藤浦和祖父康太郎一天经常玩在一起,然而自从升上国中以后,这样的光景就不曾再有过了。
理由很简单,就是男生跟女生似乎都自动分成两派,只跟同性作朋友。
祖父康太郎时常会问他「小番茄最近怎麽样啦」?
虽然现在也还算是青梅竹马,但藤浦不只担任班长,更兼任学生会的会长。已经是学校里面出名的超级优等生。
而另一方面,贯太郎虽不至于到劣等生的地步,却只是个弱小棒球队的七号左外野手,学业成绩……普普通通,不上也不下。
「——哦,有点事是什麽事?」
她用充满怀疑的眼神看着他。
「就、就是,对了,那个啊。我表哥要结婚了耶~」
「哦?哪个表哥?」
「咦?呃……是、是一个你不认识的人啦。」
自己越说越心虚。
在他的表兄弟姊妹里,已经准备要结婚的,或者已经有对象的,根本连一个也没有。
可是,在这个节骨眼上,非硬撑下去不可!
贯太郎有如相扑选手,正准备勒紧腰带,冲上去跟对手硬拼,没想到丁字裤却突然松开,直接掉在地上。
「对了。昨天我有遇到你妈妈耶。」
啪兹……
自己都明显感觉到,全身的毛细孔正不停地喷出冷汗。
「你妈妈还拜托我要在补习营的时候好好盯着你呢,她说升学考试快到了,要我叫你收收心,不能让你一直混水摸鱼喔。」
藤浦番茄边说边用犀利的眼神睨着贯太郎。
——这、这、这、这完全就是露出马脚了嘛!
贯太郎为了跟祖父玩最后的游戏,为了前住寻宝之旅,已经决定要跷掉补习营。
他对学校说「因为要出席表哥的结婚典礼,所以无法参加补习营」,对父母则是流着眼泪宣告「我要去参加三天两夜的地狱补习营了」。
寻宝计划的准备工作、以及不在场证明,按理说应该都万无一失,非常完美才对。
没想到却——
被藤浦番茄当场拆穿,根本全部都泡汤了啊!
「可以请你解释一下吗,市原贯太郎同学?」她板起班长的脸孔
,非常严厉地责问——
即使如此,唯有这件事情。就算是相识多年的青梅竹马,也不能对她说。绝对不能说出口。
「唔……康太郎爷爷留下一封信。你打算照他信里所写的,去完成那个所谓的寻宝游戏是吗,贯太?而且还想跷掉重要的补习营一个国中生自己跑到外地去过夜。」
——结果还是说出来了,唉。
敌不过藤浦番茄的魄力,一个小心就招供了,实在很没用。
「这种事情怎麽可能被允许嘛!用点脑筋好不好,笨贯太!」
一
无视於走廊上其他同学的侧目,藤浦番茄嘟起嘴开骂。
「……是,你说的是……」
「听好罗——明天,你一定,要来集合,知不知道?我会等你的!」
「一、定、要、来——!要不要我去接你?」
「……不、不用了,我会去的……请让我加入,遵命……」
虽然在藤浦番茄面前表现出低头反省的态度,但贯太郎心里却想着——
拜托,怎麽可能嘛!
别说蠢话了!
我怎麽可能会去啊!
我、才、不、要、去、咧——!
翌日早晨,顶定行动当天。
天才刚亮没多久,泛白的天空,传来阵阵麻雀的叫声。
贯太郎走出家门约十几分钟後,到达火车站。
总而言之,就先从这里出发,朝市中心前进。
经由事前的调查(其实也只不过是用电脑上网找一下而已),已经明确掌握从这里到祖父老家的车资票价。
可是因为缺钱,只能全程搭乘最慢的普通电车,进行超级贫穷之旅。
早知如此,就把压岁钱好好存起来,不应该花掉的……
他并不是因为景气太差,以为把钱花光多少能对社会经济有点贡献,只不过买了想要的慢跑鞋,再加上平日社团活动结束后去吃吃喝喝的费用(即使根本没有认真在练习),不知不觉一下子就用完了。
虽然很想诅咒自己几个月前的愚蠢,但至少基本的旅费已经确定没问题了,所以就算了吧。
更重要的是,昨天实在很惊险。
假如藤浦番茄把这个寻宝计划的事情直接告诉他母亲,想必——
「你是重考生耶!知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做什么啊?」
母亲一定会大发雷霆的。
然而,也不知究竟是幸亦或不幸,藤浦番茄似乎只字未提。
即使如此,贯太郎依然非常小心谨慎,特地穿着制服出门,并且比预定时间提前,趁一大清早出发。
这样一方面也是为了避开搭电车的同学,以防万一被人撞见。
出发时间提早这么多,就连藤浦番茄也料想不到吧。
哈哈哈哈——笨番米,活该。
等着瞧吧。我就是要去。我就走到世界的尽头给你看。
此时此刻,贯太郎心中得意地想着。
浑然不觉自己即将大祸临头。
「——贯太!」
随着这句怒吼声传来,他的左手突然被人用力往后一扯。
「呃?」
拉扯的人道太过强烈,他整个人差点就倒栽葱,聿幸好身体立刻向前倾,总算勉强保持住平衡。
然而,「危机」并没有改变。
那只拉住自己左手的,纤细的右手。
「贯太——!」
怒吼声再度响起。
巨大的音量在刚睡醒的脑袋中剧烈震荡,让贯太郎吓得缩起背脊。
呜……大事不妙……这个声音……
似曾相识。
应该说,是非常熟悉的声音。
大抵说来,是叫他「贯太」的家伙,相当地有限,屈指可数。
尤其对方如果又是个女的——那根本就不作第二人想了。
——是藤浦番茄。
「……番、番米……」
比昨天更加强版的超大「愤怒符号」,正浮现在她头顶上。
为、为、为什麽,她会在这里?
呵呵呵哈哈哈…………完蛋了!
「市原贯太郎同学,这麽一大清早的,请问你究竟打算到哪里去呢?」
藤浦番茄用客气得很诡异的语调,努力克制的声音对他说。
这样反而让人觉得更恐怖。
「没、没有啊……我只是出来随便走走……」
面对藤浦番茄的质问,贯太郎试图要敷衍过去,可惜似乎是白费工夫。
事到如今,更重要的是想办法脱离这个进退维谷的尴尬局面吧。
热心助人,责任感特强的藤浦番茄。
连根本没人会去注意的小地方,她也会设想得非常周到。细心到令人吃惊的地步。
藤浦番茄早在贯太郎出门以前就先来到这里,埋伏着等他出现。
什麽跟什麽啊!居然真的跑来这边等!
他太小看番米管家婆的本事了。
她想必是基於身为班长的贵任感,特地来阻止自己冲动的行为吧。贯太郎心想。
在她脚边,放着一件大到有点夸张的行李。
一定打算从这里直接把他带到学校去集合。
真服了你,特地一大清早爬起来。不辞辛劳赶到这里埋伏……
心中虽然咒骂连连,但面对番米的怒吼,贯太郎依然像只受到惊吓的小猫,忍不住缩起背来。
「实在太离谱了!你应该知道我们现在正处于什麽时期吧?」藤浦番茄的表情很僵硬。
「国中三年级的考生耶!贯太,你根本就搞不清楚状况!」
「这、这种事情我知道啊!少把我当笨蛋!」
贯太郎心中自认为这句话说得很有气势,觉得自己表现得非常可圈可点了,却不料这正是火上加油,更加引爆藤浦番茄的怒火。
「你在说什麽啊!既然知道。你为什么还会在这里?今天开始是补习营!集合地点在学校!你这笨蛋,还狡辩什么啊!」
「呜……我是因为那个……」
——完全没办法回嘴!
「贯太,你要去学校集合,没错吧……」
藤浦番茄直勾勾地盯着贯太郎看。
那双藏在镜片後的大眼,和头发同样的浅色系,有如人偶娃娃般。
在这股视线的逼视下,贯太郎差点就屈服了,但他的决心不会如此轻易就动摇。
贯太郎开口说道——
「对不起,番米,我是不会去学校的。我有一件,非做不可的事情,无论如何都要去完成。」
「……是寻宝游戏吗?就是你说的那个,跟康太郎爷爷约定好的最后的游戏吗?」
「嗯,没错。这是我已经下定决心的事情。所以——我要去。」
贯太郎意志坚定。
即使如此,藤浦番茄仍继续劝说——
「贯太,上次模拟考你不是考得很糟吗?难道你觉得无所谓吗?」
「我……我没那样想啊……」
「那又为什麽呢?」
「因为我已经下定决心了。如果就此放弃,我无法原谅我自己。」
一瞬间的沉默。
「是吗……」藤浦番茄之前的杀气,突然消失了。「贯太你已经下定决心了是吗?」
「嗯。」
「那就表示说什么都没用了吧,已经没办法回头了吗……」
没错……贯太郎点点头。
呼,好险好险~
原本还担心后果不堪设想,看样子似乎是逃过一劫了吧,干得好啊,真有我的!
他心里正暗自庆幸着。
结果,就在下一个瞬间,藤浦番茄说出一句话,让他怀疑自己的耳朵是不是听错了。
「好——那我也一起去!」
咦…………?
咦……?
什么?
「咦————?」
好、好什么好啊!
铁轨向前延伸。
仿佛没有尽头。
列车慢慢行驶。
汽呛汽呛汽呛。
列车微微晃动。
汽呛汽呛汽呛。
乘载着两个人。
——没错,是两个人。
究竞怎麽回事,为什么会变成这种情况呢?
贯太郎的身旁,坐着藤浦番茄。
从他们搭上第一班列车,已经过十几分钟,两人之间尚未有过任何称得上对话的对话。
在开往市中心的列车上。
果然,这个时间,除了贯太郎和藤浦两人以外,只有一名乘客。
一方面也是因为假日的关系吧。
因此,气氛感觉更加尴尬。
已经很久没有跟番米两个人独处了。
意识到这个事实,贯太郎突然没来由地觉得不好意思。
在如此微妙的年纪,光是青梅竹马这样的关系,就足以让人忍不住脸红心跳了。
藤浦番茄正凝视着前方窗外的景色。
早晨的阳光将车厢内照得一片亮白。
她的侧睑。
朴素的细框眼镜。
镜片下的素颜。
贯太郎忽然回过神来。
发现自己刚才一直盯着藤浦番茄的侧脸看。
啊哈哈哈!我在干什麽啊,真是的!
番米的侧脸有什么好看的嘛,真无聊。
没事!没事!什么事也没有!
哈哈哈哈哈哈——!
好诡异的气氛。
於是,他只得主动开口跟她说话。
一句非常无关紧要的废话。
「天气真好呢~~」
「嗯……」
「昨天的连续剧你有看吗?」
「没有……」
「……呃……」
「…………」
「对了,为什麽你会穿着便服啊?」
照理说,原本他们两人从今天开始要接受为期三天的补习课程,而集合地点在学校,理所当然应该要穿着制服才对。
然而,她却是穿着便服。
有点复古的学院派风格再搭配眼镜,是符合班长形象的校园风造型。
从很久以前,就不曾看过藤浦番茄穿便服的模样,今天才发现其实她也满时髦的,所以他脱口而出这个疑问,结果——
「——啊,咦?那、那是因为……耶?呃,那个……」
出乎意料地,她显得非常慌张。
「对、对了,老师不是说过穿便服也可以的吗?呃——贯、贯太,你果然都没有在听老师说的话喔,嗯。」
「是这样的吗?」
「没错,就是这样。」
藤浦番茄自动强调着,又自己一直点头肯定。
而另一方面,贯太郎则是怀着疑惑搜寻脑中的记忆,经她这麽一提,似乎真的有点印象。
应该说,其实贯太郎的记忆非常模糊不清。
他再次肯定,自己果真如番米所说的,平常根本都没有在听老师说些什麽。
於是乎——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他坦然接受了。
没想到,她却一副紧张兮兮的摸样,又接着说——
「对了,这件衣服,是在站前那家有点奇妙的,店员打扮很像洋娃娃的那间店——」
「啊啊,我知道,店名好像叫什么『Tibetan』的。是不是?」
「对对对,就是在那边买的,很便宜喔。还有这双袜子啊,也是三双特价的东西,然後这双鞋子,啊,这个稍微贵了一点啦,不过我真的很喜欢……」
「呃……没关系,我没有要问那麽多啦。」
伤脑筋,根本不需要这麽认真详细地回答吧。
难道,这就是当班长的天性吗?
这时候,她突然反过来追问——
「——很奇怪吗?」
「啊?什麽东西很奇怪?」
「我是说——这件衣服啦!……会很奇怪吗?」她又问一次。
「不会啊,一点也不奇怪。」
贯太郎摇摇头。
「不但不奇陆,还挺好看的喔,我觉得满时髦的耶。」
他实话实说。
虽然是未经修饰的话语,却能直接而准确地将想法传达给对方。
他忽然想起。祖父康太郎曾经说过,「诚实的人是傻瓜」。
不过,祖父还说过另一句话——「所以,当傻瓜是很酷的喔」。
藤浦番茄听了贯太郎的话就说——
「真……真的吗?」
不知为何,她似乎有点高兴,两颊微红地,露出羞涩的笑容。
这是今天,头一次看见她的笑容。
她的高兴彷佛也传染给了他,贯太郎也不由得泛起羞涩的微笑。
虽然不是很清楚,但他好像明白祖父说的「傻瓜」是什麽了。
没多久,电车就抵达第一个转乘点。
「——只有呼吸,并不算是真正地活着吧。」
某一天,康太郎这么说道。
「啥?爷爷,你在说什么啊?如果不呼吸,是会死人的吧?」
贯太郎正专注於电玩的赛车游戏当中,不加思索就随口回应。
「我不是指那个意思,这只是一种『比喻』而已啦。」
康太郎笑着解释。
即使在说话的时候,祖父的手仍熟练地操作着摇杆,动作敏捷得不像一个老人。
结果,依照惯例,这局比赛康太郎又赢了。
「比喻?什麽的比喻啊?」输掉游戏的贯太郎,将摇杆随手一丢问道。
「算了,没什么啦。如果不懂,那就不要懂吧,反正你总有一天一定会明白的。再怎麽说,你毕竟是爷爷我的孙子啊!」
康太郎说完,便高兴地笑着。
如今一切已成回忆了。
只会在回忆里笑着。
总是笑容满面地。
今后,相信也是一样,永远都不会变。
对吧?
微风徐徐,将树叶吹落一地。
红色与黄色树叶铺成的地毯。
整排行道树。
又高又远的人生。
曾经走过的风景。
宣告夏天结束的凉风。
为什麽呢?
这个季节的风令人莫名地伤感。
夕阳映入眼底。
虽然挥着手。
却将道别的话收藏起来。
和我的手一起放入口袋里。
「——那个……贯太……我们还要继续转乘吗?」
在第三次转乘的时候,藤浦番茄终於忍不住问出口。
两人从起点的车站出发以后,已经过了将近三个小时。
或许是因为不习惯搭电车的关系吧。藤浦番茄显得有些疲累。
即便如此,她却没有追问贯太郎目的地是哪里,大概只是觉得频繁的转乘次数,实在让人有点吃不消吧。
目前所在地已经远离市中心,放眼望去,周遭是自然恬静的景色。
仿佛和风景互相呼应地,旅程刚开始时,两人之间尴尬的气氛,已经烟消云散了。
「还要再转乘一次。」
贯太郎平静地说,藤浦番茄一听,不由得垂下肩膀,唉——她叹了一口气。
她小声地,几不可闻地说了一句「不会吧」。
贯太郎隐约听见她的唉声叹气,便问道——
「番米,你为什么会跟着我一起来呢?你连我要去哪里也问都没问耶。」
都已经到这个地步,想回头也来不及了。
「算了算了,那些都不重要。赶快走吧!」
然而,藤浦番茄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她立刻振作起来,拖着那件庞大的行李迅速往前走。
「喂,等一下,番米——」
「嗯?」
她彷佛不愿流露自己的软弱,听见贯太郎的呼唤,便一睑开朗地回过头去。
带着,些微的颤抖。
结果,贯太郎对她说——
「转乘的月台不是在那里……是这边才对。」
藤浦番茄的肩膀,再度无力地垂下。
「什麽嘛,真是的……」
这时候,贯太郎朝她走近,一手抓住那个拖垮她行动力的大包行李,
「噢,好重!里面到底装了什麽东西啊,女生实在很奇怪耶……不过是去参加一个补习营,有必要搞成这样吗……」
虽然嘴上抱怨连连,仍是将她手中那件重到超乎想像的行李给提了起来,脚步略为摇晃地扛到肩膀上。
「贯、贯太,没关系啦,我自己拿就好了——」
「不要勉强啦,你手都已经在抖了。谁叫你平常都没在运动,就只顾着念书而已嘛。」
「真不好意思啊,我是个书呆子!」
说完她像小孩子一样鼓起脸颊。
然而,患太郎的反应却很冷淡。
「呃,这样……并不可爱耶。」
「你好过分喔——」
这次她嘟起嘴来。
「还有,这个也一样不可爱。」
贯太郎依然冷淡地说着,快步往前走去。
其实,他有些心跳加速——只是不能说出口。
说不定,脸上已经挂着微笑了。
所以才会故意走在前面,以免被看到。
只是稍微,走在前面一些些而已。让她很快就可以追上。
「啊,等等我啦,贯太!」
鞋子啪嗒啪嗒地,踏在乾爽的地面上,感受到她的脚步声越来越靠近。
有两道影子正站在远处,注视着那两人的背影。
宛如海誓蜃楼般,虚幻的存在。
年纪看起来,大约比贯太郎和藤浦番茄小个两三岁左右。
其中之一,是有着一双大眼与剪齐的黑发,予人深刻印象的男孩子。
另一名,则是躲在男孩身后的女孩子。
麦杆帽子底下,隐约可见红色的长发。
——铃铃铃。
某处传来铃声。
似曾相识,仿佛在哪里听过的风铃的声音。
故事的开始,总是突如其来。
纯真懵懂的少男少女成为主角。
逐步编织出一个——故事。
已经,开始了。
故事已经开始了。
——我想,这一定不是偶然吧。
——你在说什么啊,百百?
——只是一种比喻罢了。
——比喻?什麽的比喻?
——就像是命运的必然,让故事里的登场人物相遇,这样的感觉吧。
——唔……听不太懂耶。
——其实很简单啊,但正因如此,才特别难懂。
——……说到底,我还是一点都没听懂……
——那就来看看这两个人的旅程吧?反正故事已经开始了嘛。
在转乘月台,搭上区间电车,第四度出发。
铁轨向前延伸。
乘载着两个人。
仿佛没有尽头。
……原本应该是这样的,但列车却在途中的某一站停住,没有要发动的意思。
随即,车厢内开始放送语调独特的广播。
「——由於前方轨道发生火灾,本列车暂时停驶,很抱歉造成您的不便,请赶时间的旅客多多见谅。」
喂喂喂,有完没完啊,一下子是番米的事情,一下子又发生这种事,哪来这么多麻烦事啊……贯太郎在心里伤脑筋的嘀咕着,实际上也真的用力地叹了一大口气。
普通电车有个意想不到的陷阱等着他们。
由两节车厢所组成的区间电车,里面的座位排列是两两相对的,贯太郎和藤浦番茄正面对面坐着。
他们所在的这节车厢当中,还有另外几名乘客,只不过几乎可以确定,所有人都不像在「赶时间」的样子。
火势大小究竟如何,从这里也不得而知,但至少大家都心里有数,在这种情况下,所谓的「暂时」,表示需要相当一段时间。
所以,焦急也没有用。
虽然这样告诉自己,但心底深处,却无法如此轻易地处之泰然。
再不快一点赶去……
可能就会找不到了啊……
爷爷……
名为寻宝游戏,其实线索非常模糊,即使事前已经做过调查,但要收集情报实在困难重重。
祖父离开故乡,已经过了数十年,知道家乡事情的人,在亲戚中也相当稀少。
现下手中能掌握的线索,就只有一张自制的地图以及祖父康太郎留给他的亲笔信。
再加上从长辈口中听来的陈年往事,他必须依靠自己的记忆和直觉,去追寻祖父的身影。究竞在那个地方,会有什么东西呢?
因为这是和祖父之间最后的游戏,所以想要好好地完成,好好体会过程中的乐趣。
贯太郎感到坐立难安,下意识地微微摇晃着膝盖。
这时候,他眼前突然出现一块黑色的物体,占据了整个视线。
「——呜哇,什麽东西?」
他吓一跳,差点从座位上滚下来,那块遮蔽视线的物体,其实是藤浦番茄拿到他眼前的——饭团。
「你、你干嘛啦?」
贯太郎惊慌失措地问道。藤浦番茄平静地说——
「肚子饿不饿?你应该早就饿了吧?都已经中午了呢。」
「什么?」
「肚子一饿,人就会开始烦躁,不是吗?赶快吃吧。」
她说完便将手中的饭团强迫塞进贯太郎的嘴里。
於是,贯太郎逼不得已,只好用嘴巴接住饭团。
「唔……嗯……好吃。」
内陷是,烤鲟鱼柳。无论是盐分的比例,米饭的分量,饭团的大小,或是海苔的口感,都恰到好处,verygood。
满分。
「来,喝杯茶——」藤浦番茄从刚才拿出饭团的行李袋中,动作迅速地又拿出银色的水壶,将茶倒入杯子里。然后把杯子递给贯太郎。
「啊,谢谢……」
他顺从地接过杯子,立刻将茶水灌入口中。
嗯——冰得恰到好处。
不会太涩,也不会太淡,煎茶中的绝品,好茶!
满分乘以二!
接下来的时间,患太郎就陆续将藤浦番茄递过来的配菜一一放进嘴里。
藤浦番茄的旅行包,有如小叮当的口袋般,从里面不停变出各种东西。
「我吃饱了,谢谢你的招待——」
吃下一堆食物,饱足感带来幸福的心情。灌太郎忽然想到……
「那个,番米——为什么你会带便当来啊?参加补习营的话,学校不是有供应三餐吗?」
结果,正在将纸制便当收叠整齐的藤浦番茄,动作突然僵住。
「呃、呃、我……啊,对、对了,老师不是说第一天中午要自己带便当的吗?身为班长,这种事情当然要以身作则嘛!嗯!」
明显可见的心虚。
然后,她又像先前一样地,自己说完自己点头。
「这跟当班长,应该没有关系吧?」
「关系可大了!大到连我自己都很惊讶呢!」
「是、是吗。」
看着贯太郎一脸怪异的表情,藤浦番茄随即设法转移焦点。
「嘿咻……喝——!」
她用力推开紧闭的东窗。
轻柔的微风吹向两人。
「哇。好舒服的风……」
夹杂着些微海潮的香气,徐徐抚过她的发丝。
「海就在附近吗?」
藤浦番茄说着,上半身便往南边倾靠,像要探出头去张望。
便当的事晴暂时被搁在一旁,贯太郎也转头去看窗外的景色。
只不过,这也未免也太惊人了吧……
向左边看是山,向右边看是防波堤,而防波堤的背後想必就是大海了。
周围,连一间商店也没见到。
嗯——
一种不同含意的叹息,几乎要脱口而出,这是个淳朴宁静到令人想叹气的地方。
车站里还勉强看得到站务员的影子,但也只限於这仅有的一个人。
而且,还是一位会微微颤抖的高龄老爷爷。
……要不要紧啊?
直到现在,电车都还完全没有要重新发动的意思。
车窗外,一片空旷寂静。
这时候,藤浦番茄尖然开口说话了——
「不好意思,请问一下——」
她出声唤住在车厢内巡逻的车掌。
「你好,有什麽事情吗?」
似乎就是刚才负责广播的那位车掌先生,有点啤酒肚,笑脸迎人的亲切中年男子。
「电车还要再等一段时间才会发动吗?」
藤浦番茄这麽一问,车掌立刻伤脑筋地苦笑着说:
「真抱歉,因为真没办法掌握到确实的情况跟所需的时间,我们也正伤脑筋呢。照这样子看来,恐怕还要再等一下吧。」
态度非常友善的车掌离去后,藤浦番茄看着贯太郎的脸说道——
「那个,贯太」
「嗯?」
「想不想去看看?」
「去哪?」
「——海边!」
去海边看看吧——她突然提议。
也许是受到轻柔的海风影响吧。
又或者是因为两个人在一起的关系。
不过,风确实是一直吹过来。
唉,真伤脑筋啊。
贯人郎提着藤浦番茄的行李,藤浦番茄提着贯太郎的行李,从座位上站起来。
不知为何,藤浦番茄一睑愉悦地,率先走向通道,朝车门方向前进。
贯太郎正准备跟随她的脚步,视线忽然瞥到隔壁的座位。
有一对年纪看起来比他小几岁的男孩和女孩并肩坐着。
黑发的男孩坐在靠走道这边,而戴着麦杆帽子的红发女孩则坐在靠窗那一侧。
两人都穿着怀旧风格的复古服装,看上去有种泛黄相片的感觉,明明是初次见面的陌生人,却莫名地感到怀念。
虽然只用眼角稍微瞄了一下,但光凭这一眼就能得知,少年和少女都有着相当出色的容貌。
唔——俊男美女情侣档是吗?
真年轻啊。
呃…………咦?
贯太郎脑中突然浮现一个疑问。
——他们从刚才就坐在这里了吗?
印象中,藤浦番茄跟那位亲切的车掌大叔说话时,这两个人好像并不存在啊……
那他们,是什么时候出现在这里的?
还有,那个男孩子——似乎曾在哪里看到过……
我们曾经见过面吗?
记忆模糊不清。
喂喂喂,你这家伙怎麽回事啊。
寻宝游戏真的有办法完成吗?
贯太郎在脑中自问自答着,已经先下车的藤浦番茄,站在月台上呼唤他。
「好啦好啦,我马上过去。」
他一边喃喃低语,一边将藤沛番茄那袋重量感十足的行李给背到肩上。
少年的一双大眼,静静盯着贯太郎离去。
目不转睛地,只是默默地注视着。
「——接下来呢,要怎麽做?」
贯太郎才在月台上站定,正准备问藤浦番茄,却发现她已经不在原地,而是在站长室,跟刚才看到的
那位老爷爷正交谈此什么。
没多久,藤浦番茄回来了。
「站长说这次是特殊情况,所以我们暂时走出闸门也没关系。」
原来她是去申请出站许可的。
不知是因为乡下区间车的关系,或者因为站长是那位老爷爷的缘故,居然连这种平常难以想象的要求也被准许了。
是否身处於这样悠闲淳朴的景色当中,人的内心也会特别宽阔呢?
话虽如此,藤浦番茄的行动力也实在很惊人。
会主动跑去找站长商量,还会突然说出要跟着贯太郎来旅行。
「真不愧是班长,做任何事都动作迅速啊。」
没有任何恶意,贯太郎开玩笑地对藤浦番茄说。
结果出乎意料地——
「人家现在不是班长啦!」
她像小孩子一样地,吐出舌头做了个鬼脸。
然后又害羞地红了脸颊。
藤浦番茄笑着率先通过闸门上出去,即使声称自己现在不是班长的身分,却仍一本正经地,向站长深深行礼致谢,相当讲究礼节。
看着她的背影,贯太郎将原本要说出口的话,全都收进心里面。
——你不是因为身为班长,才来阻止我的吗?
突然灵光一闪,他似乎明白,她之所以会身在此处的理由了。
真的的是突然之间想通的。
希望真的是「那样」啊——心中怀着隐约的期待,若有似无地,一下确定,一下又不确定……
「这个意思也就是说啊,其实人家只是没有发现,自己就是最棒最好的喔。」
爷爷曾经如此说过。
当时年纪还小的贯太郎,正在跟祖父康太郎一起玩砂堆,两人合力建造一座城堡。
假设,在这世界的某处。
有朵好大的云,像长了翅膀的鲸鱼般,在空中悠然地游着。
对那只鲸鱼而言,人类的烦恼也许根本是微不足道的东西吧。
或者应该说,身为一只只鲸鱼,根本就不会知道人类的烦恼吧。
然而,相较于那只鲸鱼,海洋和天空还要更加宽阔,更大更辽阔,今天仍旧包围着世界。
但是,鲸鱼并不会放在心上。
无论是大也好,是小也好,鲸鱼就是鲸鱼。
就只是存在着。
这一点,是不会改变的。
那一天,祖孙两人,布满皱纹的大手,与圆圆胖胖的小手,始终牵在一起。
回忆牵连着回忆。
如今已不复存在了,是吗?
「夏天结束了耶……结果,今年连一次也没有去过海边啊……」她眺望着无人的大海说道。「整个暑假期间,忙着上补习班跟先修班,一下准备模拟考,一下又要复习跟预习的,唉……连泳装都已经买好了耶……还想说这已经是毕业前最後一个暑假……
「真很想到海边玩呢……」
「你的泳装,是三点式的呢……」
贯太郎无视於她的感叹,开玩笑地问道。
「变态——!」
藤浦番茄立刻涨红着脸,挥拳做出揍人的动作。
结束旺季的沿海街道。
浪潮的香气。
又高又远的天空。
一片湛蓝,上面飘浮着薄薄的白云。
藤浦番茄伫立在防波堤上。
贯太郎抬头仰视她。
裙子被海风吹动。
长发在风中轻轻飘动。
有点心跳加速。
与平日不同,没有穿着制服的她。
沉静的笑容。
难以想像眼的就是那个绰号叫班长的女孩,有种不可思议的感觉。
班上的男生,几乎都因为她既有的坚强形象而未曾注意过,唯有贯太郎知道,那张藏在眼镜背後的素颜,其实是个大美女。
藤浦番茄愉快地漫步在长堤上。
贯太郎沿着堤防下,走在她身边不远处。
「啊,你看,有海鸥——」
她指着天中说,声音开朗而清亮。用力张开双手,像在模仿海鸥的动作。然後,有如跳舞般,在防波提上奔跑。
不知为何,忽然觉得光芒炫目,贯太郎举起手遮太阳。
「如果能像鸟一样在空中飞翔就好了。」她说。
彷佛要展开翅膀,飞向蓝天。
仿佛能感受到风的流动。
湛蓝清澈的天空。
转瞬即逝的薄云。
「——既然不会飞,那就用走的吧。」
然而,贯太郎却如此回应。
那是以前祖父康太郎曾经说过的话。
「我爷爷说过,如果没有翅膀,那用走的就好啦。我们有一双手,还有一双脚,就算用爬的也可以想办法爬到——爷爷是这麽说的。嗯,当然,有翅膀的话一定很方便吧,不过真要讲起来,那直接在背上装火箭不就更厉害了吗——」
贯太郎咧嘴朝她笑。
「就算不知道路的前方是什么,也绝对不能怯懦,一旦怯懦就会走投无路,反正走下去就知道了啊,笨蛋!爷爷是这样讲的。」
「什么意思?」
藤浦番茄伸出手接住迎风飞舞的长发。
「嗯,冲向目标勇往直前——差不多就是这意思吧?」贯太郎耸耸肩,随口说道。
「那也是康太郎爷爷说的吗?」
「不,这是猪木说的!」
两人同时笑了出来。
不知为何,突然觉得幸好有藤浦番茄在这里。
为什么她要跟着来,这个问题已经不重要了。
反正她已经在这里了嘛。
这时候,贯太郎在安祥的气氛中,忽然感觉到一股奇异的视线。
他双眼骨碌碌地转动,东张西望着。
「怎麽了?」看见他表情瞬间改变,藤浦番茄担心地问道。
「不……没什么……」
贯太郎嘴里这麽说,双眼仍四下张望着。
随即——他看到在隔了一小段距离的地方,站着那对在电车上坐他们隔壁排的少年跟少女。一瞬间,那对人影就像海市蜃楼般,朦胧地晃动着。
记亿深处似乎有什麽东西,在脑中一闪而逝。
——刚才那是什麽?
他追问脑中的记忆宝盒,却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但记忆深处确实发出了轻微的声音。
——铃。
这个声音……
是风铃吗?
「——贯太,你到底怎么了?」
「咦?」
听见藤浦番茄的声音,他回过神来。
再看一次,那对少年少女已经不见人影了。
是在他陷入沉思的时候,走掉的吗?
已经感觉不到那股视线了。
怎麽回事,究竟搞什麽鬼啊,这种奇异的感觉——
难道找我知道些什么吗?
那个什麽,究竞是什麽呢?
——爷爷,你来告诉我好不好?
就像往常一样,来告诉我吧。
就算听不懂也没关系。
就算很无聊也没关系。
就算是骗我的也没关系啊。
什么都好,来跟我说说话吧。
爷爷……
贯太郎的表情蒙上一层阴影,低着头不说话,藤浦番茄无法得知他究竟在想些什么。
不过,想必是跟祖父有关的回忆吧。
她一时语塞,找不到话可以对他说。
很不甘心,难以忍受。
她压抑住自己的心情,努力挤出笑容开口说道——
「贯太,我们该回电车上了吧?」
听见她说的话,贯太郎点点头。
两人回到电车里,过一阵子,电车终於开始运行了。
那个大眼睛的男孩子,以及戴帽子的红发女孩,已经不在座位上,消失了踪影。
——铃……
——我快等不及了啦,明明好像就要发现了,结果又没发现。
——是吗?我倒觉得他应该已经发现了。
——即使我们还没跟那两个人说过话?
——就算不经由言语交谈,他心中也会有所感应的,因为,这是属於「他们」的故事嘛。
最后一段路程,由电车转乘巴士,好不容易终於到达目的地,已经是太阳快下山的时候了。
紫色的天空,映着山间的红叶,美得令两人忍不住看到入迷。
这是一个,非常乡下的乡下地方,名符其实的乡野。
田园相当辽阔,四周都被山脉包围着。
两人下车的巴士站附近,想当然耳是什么也没有。
比之前电车受到火灾影响而被迫暂停的那个车站,还要更加偏僻更加荒凉。
眼前的道路似乎只是铺上柏油的田埂,理所当然地,并没有街灯之类的照明设备。
「在太阳下山以前,得想办法找到有人烟的地方吧。」
贯太郎说完,两人步行了约十几分钟。
嘎——嘎——
有鸟在叫,却连一个人影也没看见。
没有任何人经过。
沿途有看见住户,但房屋彼此之间的距离却相当遥远。
在都市的大厦或公寓里,邻居的噪音问题可说是家常便饭,然而在这个村庄里,应该完全没有类似的问题吧。
「唉——看来今天是回不了家了——」
贯太郎脱口而出这句话,藤浦番茄随即反应道——
「回家?你本来打算要当天来回的吗?」
「也没有啦,只不过,现在还有你啊。」
「有我在,所以怎样?」
「咦?」
「这又没什麽,大不了就随便找个地方露宿嘛。」
什麽叫没什么啊!他在心里激动地吐嘈着。
贯太郎原本希望至少要让她先回家的。
居然会从她口中冒出「露宿」这个字眼,根本连想都没想过。
「你、你说真的吗?露宿?」贯人郎问她。
「嗯。」
果然,滕浦番茄非常干脆地点头了。
嗯什么嗯啊!
「露宿在荒郊野外耶……拜托,你——」
「那我问你,贯太,为什么你要带睡袋来呢?」
「那、那是因为,因为我想说只有自己一个人啊……况、况且,睡袋也只有一个吧?」说完这句话,贯太郎终於察觉事态严重。
大事不妙!
两个人不可能一起挤睡袋啊!
应该说——根本就行不通嘛!
「总、总之先去找住的地方——话说回来,我本来是打算要露宿在外的,所以也没带住宿的钱啊……」
这时候——
「钱我身上有一些,昨天才去银行领的。」藤浦番茄果断地说。
「真——不傀是班长!可、可是……要去哪找住宿啊,这个村子里,会有旅馆之类的地方吗?」
「——?没有吗?」
「你觉得会有吗?」
两人缓慢地环顾周围。
山、山、山,然後,还是山。
——好像没有啊啊啊啊啊啊~~~~~!
不对——
「……………………有耶。」
某种奇迹似的存在——真的有耶。
孤零零地,建在前方不远处。
乍看之下,虽然是相当古老的房舍,但上头确实挂着「民宿萝卜泥旅社」的招牌。
走近一看,发现那不纯粹只是间老旧的房屋,而是非常具有怀古情调的建筑物。
为什麽要取名为「萝卜泥旅社」,两人不得而知,总之真是谢天谢地。
正感到庆幸的刹那——
「——呃?请问是……住宿加早晚餐……一个晚上,两万五千元?」
贯太郎和藤浦番茄忍不住异口同声地重复一次旅社老板娘所说的话。
老板娘是一位满头白发,端庄优雅的老人家。
身上穿着淡紫色的和服,与旅社的气氛相当融合。
话虽如此,
「所以说,两间房就要……」
「不,我们没有两间客房,这里原本就只有唯一的房间,只接受有预约的客人来住宿,今天正巧预约的客人取消了,而且两位似乎很烦恼的样子因此才特别破例的。」
对於藤浦番茄的疑问,老板娘面带笑容地解说。
看来这间旅社,似乎是在近年盛行的乡村热潮带动下,人气迅速提升的家庭式民宿。
因此,以退休的高龄人妇、或是厌倦都会喧嚣的上班族为主要客群。
加上整间旅社都由老板娘独当一面,负责打理所有事务,平常只接待有预约的一组客人,所以住宿费用也稍微高价了一些。
居然要两万五千日币。
对国中生而言,可是一笔相当大的金额。
而且还只有一间客房。
「那、那我们,要怎、怎麽——」
贯太郎正要问该怎么办才好,藤浦番茄却说「好的,既然如此,那就麻烦你了」。
然后爽快地开始登记住房手续。
贯太郎从旁偷瞄一眼她写的资料,发现年龄那些全部都是乱掰的。
她将眼镜摘下,努力表现沉稳,装出一副大人的模样。
并且对老板娘说——
「我们两个是兄妹,来乡下探访祖父,不小心迷路了才会走到这里来的。」
老板娘似乎完全相信她的活,丝毫没有对未成年的两人起疑心,就让两人住宿进来。
这一切,都是托了滕浦番茄的福,多亏她始终一脸「我已经满二十岁的表情,言行举止都落落大方,从容不迫。
事实上,拿掉眼镜又穿着便服的她,看起来的确相当成熟,像个大人。
实在难以想像,刚才走进旅馆前——
「不要紧吗,你真的确定?我们看起来不会像小孩子吗?真的没问题吗?」
那个战战兢兢不停追问他的家伙,会跟眼前是同一个人。
嗯,真不愧是班长,身经百战的勇者。
或者应该说,女孩子实在了不起。
要跟男生共住一个晚上,居然能够那麽果断地作出决定……
唔——突然感觉……好像松了一口气,这样也好。
还是说,我根本就完全不被当成男的看待?
难道我,是个彻底的安全牌吗?
出乎意料地,天然无害?
笑起来连牙齿都会闪闪发光吗?
……不、不可能的……太离谱了,光用想像自己都觉得恶心……
在这时候,心情比行李还沉重的贯太郎,并未察觉一件事情。
为什么藤浦番茄,身上会带着二万五千元的现金呢?
为什么在参加学校补习营的前一天,必须要去银行领前呢?
女孩子真是……有够大胆啊!——可惜贯太郎当下只顾着紧张,头脑简单的他,是不可能会明白的。
「浴室是男女共用的。」老板娘说。
在这间不接待团体旅客的民宿里面,只有一间浴室。因此——
「绝————对绝对,不准偷看喔,这位少年!」
藤浦番茄带着警告的语气,笑里藏刀地说完这句话,便朝浴室走去。
据老板娘说,浴室里还附设露天浴池。
「……露点……呃不对,是露天……唔……」
纵使心理想着不可以,但贯太郎就如藤浦番茄听说,终究是个正值青春期的健全少年。既然还有空盖露天浴池,那把浴室分成两间不就好了吗——此时此刻这类吐槽的话全部不见了。
各种遐想在脑中浮现又消失,浮现又消失,然後又再度浮现出来。
在宽广的和室客房中央。贯太郎莫名奇妙地正襟危坐着。
非常地,脸红心跳。
非常地,郁闷苦恼。
非常地,不该有的遐想。
非常地,不该有的冲动。
非常地………………讨厌啦~
「——呃啊啊啊!不、不行!这样下去绝对下行!」
贯太郎慌慌张张地猛然站起,走出房间打算去吹夜风。
这里是偏僻的角落,房间外面就是庭园。
一座照顾得非常周到,景观相当雅致的庭园。
只要眺望着园中的景致,心情就会平静下来。
仿佛有种心灵被治愈的感觉。
似乎能够明白,为什么人们要到乡间来寻求心灵的平静了。
今天遇到的,车掌、站长、以及老板娘。
每个人都悠然自得地,从容不迫地,和那些仿佛被人推着背不知在匆忙些什麽的都市人比起来,实在大不相同。
明明身在同一个国家,时间流动的速度却仿佛截然不同。
此时此刻,班上的同学们,都正挤在学校安排的场所里,埋头用功着。
对了,说到这个,虽然自认对学校跟家里都交代得万无一失,不过应该没露出马脚吧?
番米也说过没问题了,不过真的没问题吗?
话说回来,她有说过没问题吗?
不知道是否受到这块土地悠闲的空气影响。思考很难集中,感觉脑筋似乎不太灵光。于是——
「唉……算了……无所谓,现在想这些也没用。」
贯太郎放松自己融入乡野的气息当中,这时候,突然有样东西映入眼帘。
「那是……是那两个人?」
在通往主屋的正廊上,出现了之前在电车跟海边看见的那一对大眼少年和红发少女。
两人趴在地板上,不知在做些什麽。
为什麽,他们会出现在这里?
为什麽,我会如此注意他们的存在?
其中一个答案,似乎就藏在记忆里,却怎麽想也想不起来。
明明只差一点点就要想到了。
贯太郎眯起眼睛集中视线。
那两人正用手指弹着地板上滚动的「某样东西」。
每弹一次,就会发出啪、啪的声音。
是正在玩弹珠。
很复古的游戏。
对了,记得以前,爷爷曾经说过。
他小时侯常常玩,所以也教了贯太郎怎麽玩。
而且,那个男孩
子,那种用双手中指去弹的方式——跟爷爷的玩法相同……?
……跟爷爷……相同……?
这时候,原本趴着的少年站起身来,转过头面对贯太郎。
接着,微微一笑。
是因为赢了弹珠很高兴,所以才微笑的吗?还是在回应贯太郎心中的疑问呢……
贯太郎摇摇头。
爷爷已经不在了,他深刻感受到,产生寂寞的心情。
居然会在年纪那麽小的孩子身上,看见祖父的影子……
自己在干什麽啊?
贯太郎转身背对少男和少女,准备走回房间。
正巧遇上从浴空里来的藤浦番茄。
心脏扑通扑通地跳。
藤浦番茄穿着旅社的浴衣。
刚洗完澡,双颊泛着红晕。
微湿的头发还带着水气。
长发挽起,可以清楚看见后颈。
应该早已看习惯的青梅竹马,在月光下显得特别明艳动人。
「怎麽了,贯太?」
「咦?」
突然与她四目相接,贯太郎从先前的遐想当中清醒过来。
他慌慌张张地,快步走进客房里去。
藤浦番茄一脸的莫名其妙,重新将眼镜带好。
黑夜完全占据了世界。
虫鸣声轻传入耳,感觉很舒服。
空气凉爽,是最适合让疲累的身躯休息的环境。
只不过——贯太郎是不可能睡得着的。
双眼异常地炯炯有神,闪闪发光。
虽然将榻榻米上的矮桌立起来,当作屏风隔成两边,但另一端正躺着藤浦番茄。
而且是在陌生的土地上,两个人独处。
这实在是有种非常不妙的感觉……
非常容易让人胡思乱想啊……
这、这下子就算发生什么事情也不奇怪了吧,这位太太!
谁是这位太太啊?
贯太郎不知在确认些什麽,整个人钻进棉被里,开始自问自答。
不,应该说,是在自暴自弃。
呃啊啊啊——睡不着!
对不起,我实在睡不着!身体明明已经累翻了,情绪却过度亢奋!
糟糕,这种症状是从国二才开始吧?
咦,国二又怎么了,发生过什么吗?
怎麽办啊?
怎麽办?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
不管怎样,我什么都不会做的!
应该,不会,吧?
为贯太郎内心不停反覆的愚蠢独白画下休止符的,并非他人,正是藤浦番茄。
「喂……贯太,你睡着了吗?」
隔着一张矮桌,从另一端传来她的声音。
「还、还没,我还醒着,什麽事?」
「我有点……睡不着耶。」
其实,藤浦番茄也同样拼命地克制着心脏快跳出胸口的感觉。
扑通扑通地,几乎要呼吸困难。
贯太郎误以为自己并没有被当成异性看待,其实只不过是她一直在假装平静而已。
今天一整天,不,从她决定跟着贯太郎来那一天开始,就持续到现在。
打从一开始,她根本就没有要阻止贯太郎来寻宝的念头。
身为青梅竹马,从小在身旁看着贯太郎一起长大,她自认非常了解他。
反正说什麽也没用的,况且他跟爷爷之间的牵绊如此强烈。
贯太郎对康太郎爷爷一直怀着仰慕和尊敬的心情。
他非常喜欢祖父。
当康太郎爷爷过世的时候,藤浦番茄察觉到贯太郎的心缺了一个大洞。
比贯太郎本身所以为的还要大。
然而,她也明白,光凭自己的力量什麽也做不了,于事无补。
之所以来到这里的意义是——
「……我上高中以後,就要搬家了。」
「咦?」
「会搬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我想,大概再也见不到面了吧……」
听见她出乎意料的这番话,贯太躺差点跳起来,迅速坐直身子。
然而从眼前的角度,只能看见那张充当屏风的矮桌而已。
「你在说什麽啊,我都听不懂。太突然了吧,还有啊,既然已经上高中了,不跟着走也没关系嘛,总有别的办法不是吗?看要一个人住或是怎样都可以啊!」
「行不通的,毕竟,还是要配合大人的安排嘛。」
看不见睑孔,只听见她的声音。
彷佛带着些微的颤抖,带着些微的哽咽。
贯太郎领悟到了,搬家的原因,恐怕就是她的父母亲吧。
终於,要分开了。
从很久以前,藤浦番茄父母的感情就不算好,平曰总是争吵不断。
在刚上小学那阵子,每当父母亲一吵架,藤浦番茄就会逃到贯太郎跟康太郎爷爷这里来。
即使如此,她仍努力地寻求改变。
因此,藤浦番茄自己塑造出今日的自己。
为了不想依赖任何人,想要凭自己的力量活下去。
於是渐淅地,她成为一个受到所有人信赖的存在。
「我一点也不像大家想的,那麽坚强啊……」她用蚊子般细微的声音说道。「其实我只是在逞强而已吧。明明希望得到帮助,却又不跟任何人开口,自己一个人硬撑。结果,不知不觉就变成大家信赖的对象了。看样子我好像也有点得意忘形吧,明明只会逞强而已。」
如叹息般轻吐的话语。
贯太郎立刻接着回答。
「我知道啊,这种事情,就算不特地说出来我也知道啊,从很早以前就知道了。知道番米一直在逞强,也知道你一个人独自努力着。」
就如同藤浦番茄一直在身边看着贯太郎一样,贯太郎也一直在身边看着膝浦番茄。
而且,当班上同学为藤浦番茄取了「班长」这样的绰号,当周遭的人都认为她是领导学生会与班级干部的强者时,唯有贯太浪不一样。
只有他,是唯一用从小叫到大的昵称「番米」来称呼她的人。
正因如此,她也同样始终不变地,一直叫他「贯太」。
然而,这样的关系可能就要结束了。
但她仍旧决定要说出来。
从下定决心要跟着他来寻宝的那刻起,就决定要这麽做了。
至少,能帮到他的忙也不一定啊,她想。
贯太郎此刻,正设法要靠自己的力量向前迈进。
拼命努力,不肯低头地,看着前方,用笔直的视线,笔直地往前走。
对於这样的他,倘若自己可以帮上任何忙,就算只有一点点也好,会是多麽高兴的事情。因此,她下定决心。
决定要跟随着他,就算是执迷不悟也无所谓。
为了最重要的他——自己也要勇往直前。
说出来吧。
即将面对的事情。
关於自己的事情。
然而,伴随着她倾吐的话语,眼泪早已浸湿了枕头。
「我并不是坚强……而是不得不让自己成为那样的人。其实我,也会有想要依赖别人,想要尽情撒娇的时候啊。」
虽然说得像玩笑话。贯太郎却确实感受到话中的感慨。
所以他说——
「那就撒矫吧,对任何人撒娇都没关系啊,好,就从我开始吧……呃、那个、我的意思是说——反、反正现场也、也只有我嘛。对不对,总之,不、不管怎样,就先传授给你变化球的投法,或是正确地牵制一垒方法也可以……」
说到最后,已经开始对自己的言语感到可耻,语气僵硬又尴尬,失败得一塌糊涂。
结果,藤浦番茄有些意兴阑珊地说……「那,我可以稍微撒娇一下罗?」
「当然,别客气别客气,不过我没有钱就是了。」
「不,我只是想——可以过去跟你挤同一条棉被吗?」
「好啊好啊,这点小事,太简单了——耶?」
贯太郎明明什麽也没看到,却非常慌张地用力摇着头,拼命摇拼命摇,几乎都快可以听见他脑袋晃动的声音了。
如果他在投球时也能这麽灵活就好了。
「啊哈哈哈,开玩笑的啦。」她笑着说。
虽然看不见,想必是一张非常愉悦的笑容。
——有些东西,虽然用眼睛看不见,却能用心看到。
彷佛听见祖父的声音,对他这麽说。
这一夜,两人彻夜未眠,像是舍不得浪费时间似地,一直持续聊着天。
即使事後根本不记得聊天的内容。
似乎能够明白,此刻她身在此处的理由了。
一定是希望留下最後的回忆吧。
因为两人独处的时光,要就此画下句点了吧。
才怪……没这回事。
不要忘记这趟旅程,好好收藏起来吧。
收藏在脑海中,最重要的记忆宝盒里。
早晨,带着睡眠不足充血的双眼,两人开始行动。
再过几天,就是康太郎爷爷过世满四十九天的日子。
因此,贯太郎
必须在这次连续假期当中,完成寻宝任务。
如果超过四十几天的话,寻宝游戏可能就会无疾而终。
就等于再也见不到祖父了。
即使原本就不可能再相见的。
康太郎在去世的几天,曾经说过这样的话——
「死神已经来找我了,看样子爷爷差不多要走了吧。不过,这名死神是个娇小又可爱的女孩子呢,全身都纯白色的,几乎可以当我孙子的小女孩喔——」
当时,贯太郎以为这又是祖父康太郎的玩笑话。
然而事实证明,祖父真的死了。
就这样走了。
因此,他始终相信,只要实践跟爷爷的最後一场游戏,就可以再度牵起彼此的连系。
当他提到这个想法时,藤浦番茄温柔地对他说——
「别担心,你们一定能相见的。」
看见她为自己展露的笑容,贯太郎再度坚定决心,打开那张手绘的地图。
「……………………什麽东西啊。」
地图实在非常地摸糊抽象。
越是仔细观看,越觉得是一张粗率简陋又难以理解到极点的地图。
说到这,记得念小学的时候,他曾经请祖父康太郎帮忙画过暑假作业的图。
康太郎负责背景着色的部分。
结果他发觉,不要请祖父帮忙可能还画得比较好。
即使在打电动跟钓鱼还有工艺方面都相当拿手,祖父却唯独对绘画,非常地不在行。
「都怪我……笨手笨脚的。」
康太郎模仿电影演员的搞笑画面浮现在脑海。
「……真受不了爷爷……实在是——」
突然觉得很想笑。
可惜现在并不是沉浸於回忆的好时机。
「没有其他的线索或提示了吗?」
藤浦番茄的视线从那张无可奈何的地图转向贯太郎。
「唔,我也不知道。总而言之,先四处打听看看吧,或许能找到跟地图有关的线索。」
两人决定在寻宝以前,先进行寻人的工作。
无论是偶然也好巧合也好,总之完全没有任何路人出现。
所谓的人口密集地这个辞藻,根本不存在於这个村落里。
不,应该说,此刻贯太郎和藤浦番茄的存在,可能已经算是人口密集了。
好不容易,终於发现一名在田里工作的老人,结果问到的答案也是——
「不知道。」
只有这麽一句话。
说穿了就是,绝望的状态。
村子里的人有属於自己的时间步调,完全超出贯太郎的理解范围。
而贯太郎越是焦急,时间就过得越是快速。
这样子去,真的能找到吗?
在这个祖父的回忆沉睡的场所。
自己究竟能找到什么呢?
会出现些什麽?
能找到什么?
假如独自一个人,可能就要灰心丧志了,但还有藩浦番茄在身旁。
有她陪在身边,真的感到很庆幸。
可是,绝对不能再跟她共宿一晚了。
虽然藤浦番茄似乎也跟贯太郎一样,对父母说自己要去学校参加补习营,又对学校说家里有事要请假。但是——
那样子,根本就睡不着啊……
相对於他此刻焦虑的心情,周围的景色与居民,甚至连太阳的光芒,都显得特别宁静安祥。
必须想想办法……
不能只是干着急。
——铃。
这个声音是……?
「啊……!」
就在此时,那名少年,以及那名红发女孩,又再度出现在他眼前。
贯太浪和藤普番茄正坐在树荫底下稍作休息,而那对少男和少女就站在不远处,似乎正朝他们的方向望过来。
少年有着双大限睛,非常亲切的眼神,给人小猫般的印象。
而躲在少年身后的少女,则有着非常美丽的容颜。
麦杆帽子下隐约可见的那一头红发,更是令人印像深刻——
嗯?红头发?
红头发跟麦杆帽子……
一句话在贯太郎的脑海中,化为影像摇晃着。
——那个女生总是戴着一顶麦杆帽子,大概是不希望红色的头发被人拿来取笑吧,但她其实是个非常美丽的女孩喔。
「原、原来如此……!」
从记忆中挖掘出曾有的对话,贯太郎立刻看向那对少年和少女。
就在这一瞬间,与少年四目相接了。
「咦——?」
随即,少年就像昨天晚上在旅社走廊同样地,将一双大眼睁得更亮,对他微微一笑。
仿佛在对他说,跟我们来吧。
「番米,快追!」
「什、什麽,怎么回事?」
「我想起来了,爷爷曾经说过的话!那个男孩子,一定就是爷爷!不会错的!而且,一直让我耿耿於怀的不是男生——其实是那个女孩子啊!」
那名少女,正是祖父曾经提过的「那个女孩」。
其实别说是小时候的祖父了,就连「那个女孩」的照片他都没看过。但是,贯太郎听完故事後。原本一直停留於想像阶段的少女,正出现在他眼前。
祖父康太郎曾经有个青梅竹马的恋人。
然而,战争却将两人拆散了。
康太郎被徵召入军队,「那个女孩」则是随着母亲去投靠亲戚家。
战争结束之后,康太郎回到故乡来,但「那个女孩」却已经下落不明,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
於是,康太郎开始寻找。他竭尽所能地,东奔西跑,四处打听她的下落。
只可惜,终究无法掌握到她的行踪。
「爷爷口中的「那个女孩」,就跟现在跑在前面的那个少女简直一模一样啊!」
贯太郎一边追逐着少年和少女的脚步,一边向藤浦番茄解释从祖父那里听说的往事。
「女孩子?跑在前面?贯太,你在说什么啊?从我们来到这村子以后,根本就没有遇见过任何小孩子不是吗?」
藤浦番茄由於平常运动不足,说话的声音已经开始沙哑。
「你才是在说什麽吧。在电车上,还有在海边,跟住旅馆里,不是都有出现过吗?而且现在明明就……」
不会吧……
难道番米一直都看不见那两个人吗?
怎麽可能,太离谱了……
心里虽然这麽想,贯太郎却几乎可以感到确信。
如此说来,那两个人就只有我看得见了,是吗?
倘若这就是爷爷所谓的游戏——
你应该是爷爷吧?
你就是爷爷吧?
贯太郎在心中对着少年模糊的背影呼唤。
紧接着,他突然产生一股奇妙的熟悉感。
——这条路,我来过吗?
原本正在追逐那两人的脚步,却发现自己对未曾造访过的街道竟了若指掌。
印象中……这尊地藏王菩萨前面右转……就会有一座小池塘……
「…………果然没错……」
如他所料地,眼前真的出现了一座小池塘。
贯太郎停下脚步。
难道……这、就就是传说中的——
超——能——力~~~~~~~?
我、我、我、我真是——太厉害啦——!
原、原来,我其实是个超能力者吗……
这、这真是个惊人的大发现……
过一会儿,藤浦番茄从後面追赶上来了。
「呼、呼……贯太……」
她张口欲言,却喘得上气不接下气,说不出话来。只好拼命深呼吸,调整气息。
倒映在水面上的阳光,被风轻轻吹动,投射入贯太郎的眼底。
脑海中浮现出,一幕又一幕的影像。
这些影像的视线都保持在较低的位置,贯太郎猜测,这应该是祖父儿时的记忆。
此刻,贯太郎正与祖父康太郎产生交合。
他依然记得,那一天,祖父手心的温暖。
「番米,这边!」
贯太郎握住藤浦番茄的手,再度开始飞奔。
「啊,等、等一下啦——」
体力尚未恢复的藤浦番茄,挤出仅存的力气追随他。
要跟随着他,直到最後。
已经下定决心了。
藤浦番茄也怀着一份心意。
与贯太郎同样的心意。
同样地全心全意。
在脑中不断涌出的影像带领之下,贯太郎来到一个地方。
开满了整片矢车菊的原野。
红色与紫色的花朵。
绽放於夏季结束时的花朵。
那对少年和少女就站在眼前。
少年直勾勾地盯着贯太郎看,随即伸出手指一比。
顺着手指比的方向看过去,是一株相当罕见的大树。
「番米,就是那边!」
随着贯太郎的视线看向那棵大树,藤浦番茄也察觉到了。
「难道,那就是地图上画的…
…」
在地图上有画一棵树,树上标示着一个红色的「x」记号。
两人互相凝视,用力地点点头。
然後牵起手,开始往前奔跑。
贯太郎迅速回头看,对着少年说——
「……谢了,爷爷。」
表达感谢之意。
那名大眼少年,以及红发少女,目送贯太郎的背影远去。
接着,两人相视一笑。
——铃。
奔跑於山路上。
两个人。
通往大树的轨迹。
在不可思议的奇迹引导下。
仿佛,过去也曾经来到过。
蜿蜒而上的路径。
牵着她的手,向前跑。
这种感觉,这股温暖。
似乎曾经感受过,似曾相识。
究竟在何时何地呢?
啊啊,对了。
是那一天,爷爷温暖的大手——
广阔的视野在眼前展开。
整个世界看起来,有如以慢动作播放的影片。
风吹抚着脸颊。
抬头仰望天空。
那棵又高又大,朝着太阳生长的树木,就在前方。
——就是这里。
脑中浮现的影像,此刻与现实完全重叠吻合。
「呼、呼……」
两人喘着气,朝大树一步步走近。
彷佛感觉到树木的香气,传递着温柔的思念。
「贯太,你看这个!」
藤浦番茄似乎发现了什么。
贯太郎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
是爷爷的名字……
在树木的根部,刻着两个人名。
是几十年前留下的痕迹,已经模糊到难以辨认的地步。
只有康太郎三个字勉强可以确认,而另一个名字则无法辨识出来。
不过,肯定是那失散已久的恋人的名字。
彼此约定好要再度重逢,许下心愿的印记。
铭刻於此。
连接过去与未来的记号。
——这里埋藏着我和她之间的回忆。
「……爷爷……」
就在此时,他确实听见了祖父的声音。
「好——」
贯太郎开始从树根向下挖。藤浦番茄感受到他的意念,不发一语地动手帮忙。
用树枝和石块代替铲子,逐渐向下挖掘。
越挖越深,然後继续挖得更深。
不停挖掘着沉积的时间。
找出埋藏的过去吧。
与现在产生交集。
接起时间的连线。
突然,从树根之间的缝隙,出现了一样东西。
「————!」
两人互看一眼,立刻奋力将东西从土里挖出来。
那是一个金属制的盒子。
「——找到了!发现宝物了!终於破关了吗?」
贯太郎忍不住大喊。
在战争时期可能属於贵重物品的盒子,已经腐蚀得相当严重。
贯太郎将盖子打开。
里面的物品,用布料和纸张层层包裹着。
「一定……就在这里面……」
藤浦番茄屏息凝视着,贯太郎将外层的包裹一层层小心地拆开。
结果——
咚。
突然间,有东西从包裹的空隙掉出来,滚落到地面上。
仔细一看。
「这是……什么啊……?」
「弹珠……?」
藤浦番茄说着,从地上捡起,一颗圆圆的玻璃球。
那是贯太郎从小就会玩的——玻璃弹珠。
随即,手中的包裹有如泉涌般,大量的玻璃弹珠一颗接一颗地掉落出来。
「——这、这是?」
不会吧?
数不清的玻璃弹珠。
究竟象微着什麽,对祖父和恋人而言究竟有何意义,他不得而知。
但他知道,这一定是两人之间非常重要的回忆。
贯太郎将滚落的弹珠一一捡起。
属於恋人的回忆,一个,两个。三个……
回忆不停地增加。
快乐的,悲伤的,寂寞的,温暖的。
那个雨後出现彩虹的天空。
红霞满天的傍晚,地上积着水洼。
伸手拿起一颗弹珠。
在夕阳照耀下。
折射出七彩的光芒。
深吸一口气。
发现了什麽?
找到了什麽?
在不断重复的日子里,吸入空气。
吐气,然後又再度吸气。
匆匆忙忙,汲汲营营,只是不断地重复。
失去,得到,然後重新失去。
沙哑的喉咙,发出疑问。
究竟发现了什麽?
究竟找到了什麽?
我已经找到了,你看——
藤浦番茄走到贯太郎身旁,将脸颊贴近他的肩膀,注视他手中的弹珠。
「好耀眼喔,几乎要看不清楚了呢。」
她微微一笑。说出这句话,然後笑得很美。
在灿烂的光芒中闭上眼睛,恍惚之间,有种像在祈祷的感觉。
或许当时,那对恋人也曾如此朝向阳光的彼端,诚心地祈祷着。
——希望,能够再度相见。
可惜无论彼此如何思念,命运终究还是让两人离散了。
然而,即使全部都是虚假,即使一切都是幻影,
即使只是顺理成章所产生的真实,
即使是泡沫般一碰就消失的日子,
即便放开的手仍残留着温暖……
即使如此,康太郎当时想必是笑着说的吧。
一定是,幸福地笑着说。
「——能遇见你,真好。」
游戏结束了。
祖父留下的讯息,他已经确实接收到。
「咦,这是什麽?刚才盒子里好像没有这东西耶……对不对?」
藤浦番茄在装弹珠的金属盒底部,发现一个白色的信封。
看起来非常地新,仿佛是刚刚才放下去般。
与康太郎写给贯太郎的那封「跟爷爷玩个游戏吧」的留言,信封一模一样。
难道——贯太郎想着,接过那封信立刻将封口撕开。
当中放了一张纸。
「什、什麽跟什麽嘛,爷爷!」
上面写着——
——铭谢惠顾。
几个大字跃然纸上。
是祖父的字迹。
然後,还有一句话——
「接下来该寻找属於你的宝物了。」
就写在旁边。
真是的……爷爷未免也太爱玩了吧?
直到最后一刻都没变……
贯太郎的视线离开信纸。
然後,看着藤浦番茄。
露出非常腼腆的笑容。
——我已经找到了喔。
遥远的,天空之上。
有两道人影。
是一名大眼睛的少年。
以及戴着麦杆帽子的红发少女。
「……我要维持这副模样,到什麽时候才行啊?」少年问道。
少女脸上浮现浅浅的笑容,回答说——
「啊。对喔,已经可以啰——丹尼尔。」
随即,从少年背后靠近屁股的地方,突然长出一条末端带着少许白色的黑尾巴来。
接着,像变魔术般啵地一声,整个人变成了一只黑猫。
「呼,好累喔,真辛苦。」黑猫张开蝙蝠般的翅膀,啪搭啪搭地挥舞着。「百百,你要一直保持那个模样吗?」
「啊,差点忘了,那就麻烦你也帮我变回来吧?」
「真是的,这种小事你自己来就可以了嘛~~只会赖给我……」
黑猫口中念念有词地抱怨着,用尾巴末端的白色部分轻点少女一下。
耳中响起铃——的声音,少女的形貌改变了。
充满光泽的白色长发,搭配白色的洋装,以及鲜艳夺目的红色鞋子。
「话说回来,为什麽我一定要变成人类才行啊?」黑猫伤脑筋地问道。
白色少女坐在手中那把巨大的镰刀上,对他说着——
「因为丹尼尔如果突然说话,会把人吓到嘛。」
「唔,这样啊——可是,结果我连一句话都没讲到不是吗?」
「咦?是这样的吗?」
「本来就是啊!难得死神跟侍魔还特地变身,亏你还特地派我去偷放一封新的信,百百,难道你从头到尾都在耍我?」
「咦?可是,这样才叫做玩游戏嘛。我说得没错吧,爷——爷?」
在蓝天深处,白色少女和黑猫轻轻起舞。
没有任何人知道。
——直到现在,才回想起来。
我真是有够迟钝啊。
其实,贯太郎在很久以前,曾经去过一次祖父康太郎的故乡。
那是在他很小很小的时候,所以也难怪他记不得了。
在寻宝游戏的过程当中,会产生那种似曾相识的熟悉感,正是由於当时残留的
印象。
祖父曾经牵着他的手,走过的道路。
那棵又高又大的树。
温暖和煦的阳光。
也就是说,自己根本不是什麽超能力者。
不过,这也很理所当然吧。
爷爷是否始终相信我一定会想起来呢?
一定是的吧。
那片开满原野的「矢车菊」,花语正是「信赖」。
……那片花海?
…………嗯?
耶?等等……
这麽说来——
那对少年和少女——究竞是谁……?
咦?
咦咦咦?
耶————?
寻宝游戏结束,贯太郎与藤浦番茄回到原地,在东站道别。
「——不要忘了找喔,我不会忘记你的,绝对不会。」临去前,滕浦番茄说。
贯太郎笑着回答——
「我不会忘的啦。而且还会去找你呢,不管距离有多远,我都一定会去见你的,用光速飞过去,呃,总之不会搭普通电车就就是了。」
她「嗯」了一声,高兴地微笑着,眼中却泛起泪光。
贯太郎有点手足无措。
「还有时间嘛,而且就算离开了也可以打电话联络。没空打电话也可以寄信啊。现在最重要的是先用功念书准备考试,一起加油吧,都已经跷掉补习营了。」
结果眼泛泪光的她,开心地笑了。
「我的成绩还算优秀,再怎麽说至少也是班长啊。贯太,应该是你比较惨吧?」
嗯……
这可伤脑筋了。
她说的——
一点也没错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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