角落的少女。SunnySideGirl
——我相信人生的道路上没有黑暗。
少女从来不认为自己是不幸的。
即使她死了也是一样——
黄昏的景色和平常一样虚幻,把人们的归途染得火红。
即使过了九月,夏天依旧持续着,炎热的暑气至今仍让都市的气温居高不下。
长长的影子与暗红色。
少女俯视的世界。
改变一成不变的事物的世界。
变形的世界。
宣告生命终结的世界。
卑微地笑着,纯白地消失。无聊地绽放,漆黑地腐朽。
受热气折磨,生活于今日的现在、世界。以前看到的光与奇迹的风景画。
红色、蓝色,闭上双眼的瞬间。
少女站在六楼。
那栋大厦的周围没有很高的建筑物,是眺望远方的绝佳场所。
然后,一如往常又听到那个声音。老唱片的杂音,「吱吱吱」地发出粗哑的声响。
用嘶哑的喉咙吟唱的歌,又哀伤又高兴又温柔,是爱上温馨、冷酷和憎恶的遥远记忆。
那里响起的旋律,带点模糊的真实感,像是融化在夕阳里的魔法。
少女所在的六楼的某个房间——「他」每天大约会在相同的时间进来,然后在留声机的精致木纹的转盘上放唱片。
少女一边倾听他放的老唱片声,一边说话。
「没错。一定是这样。我只相信看得见的事物。」少女说。
「那大概是真的。一味相信谎言,真相很难大白。」
他随便躺在床上,看着雪白房间的天花板说。
「看得见的事物,看不见的事物。如今我才明白……也没关系啦。」
「一笑置之就好了。没发现感觉不一样的家伙,多的是。远眺的景色马马虎虎啦。只是吵死人了。」他接着说。
「这张唱片总觉得让人很怀念。但我应该没有听过。真是不可思议。啊,可是,我就是有这种感觉。看来,我自己也很奇怪。」少女对他说。
不过,他看上去好像有听到她的声音,但实际上并没有。他只是呓语似地咕哝着,凝视着天花板。
没错,这两个人的谈话总是不搭调。
他想到什么就说什么,而少女只是不断地说话。
他并没有听她说话。
即使少女问他问题,他也没回应。
他们的谈话永远没有交集。
两人的对话就如此地持续着。
一直持续到太阳西下为止。
不过,少女觉得无所谓。
这样也不要紧。
因为,她觉得那张老唱片的声音,是很真实的东西。
少女的声音,永远无法传递出去。
少女——户阡理沙,从来不认为自己是不幸的。
她对以前的日子并没有特别的疑问,觉得白己所处的状况不好也不坏。
所以,她丝毫没有想过要逃离那里或远赴他乡。
理沙才十四岁,她相信这是现实,每天生活于其中,也是理所当然的。
那么,这也是现实。从六楼往下看的世界。
自己所站的地方。
恐怕是世界里的一个小角落。
在这个小角落,一定听不到任何人的声音。
也听不到黄昏时分飞机划过天际的声音。
我问「明天会下雨吗?」只听到某处传来的粗哑的唱片声。
少女站在六楼的楼梯上。
栏杆的另一边。
从这里可以清楚地看到整个城镇。
理沙所居住的城镇。
她觉得这个地方很小,但从六楼往下看,却广阔得令人惊叹。
不过,大概有许多人不晓得这个景致所呈现的一个简单事实。
空间太狭窄,让人想早点搬离这种地方。
说起来,班上有一个坐在她旁边的女生曾微红着脸、认真地说:「像这种到处都是公寓、大厦的烂城镇,一点都不好玩。百货公司和电影院才几间,无聊死了。」
那时,理沙只是简单地点头「嗯」了一声,其实一点儿也不了解她的心情。
如果想要离开这个城填,现在就可以立刻出发。买张车票,坐三十分钟的电车,大概就可以到达她所向往的都市。
很容易吧。
在背包里塞几件衣服,再带一张自己最喜欢的CD,就可以了。
嘴里哼着自己喜欢的旋律,应该什么事都难不倒她。
不过,她只是嘴巴说说而已。一切还是照旧。
理沙没想过要逃离这个城镇。
在此之前,她有许多要做的事、能做的事。这是显而易见的。
那时她跟理沙所说的话,难道不是一种幻想吗?
她也知道自己所看到的景象是虚幻的。没错。所以,她总是嘴巴说说而已。
并没有付诸行动。
因为,实行需要时间。
——如果长大成人的话。
不过,她现在的心情一定不一样了。
她不会忘记吧。累积的情绪越来越高涨。
不过,此刻在心中呐喊的这个心情,到了明天又会摇身一变,成为另一种情绪。
现在的心情不是此刻的,不行。
虽然非常模棱两可,却是千真万确的。
她终于要离开这里了。
那时她才发现。惊觉到一件事。
无论到那里,都不会有任何改变。
我只是我。
其他什么都不是,很没道理吧。
理沙这样认为。
那个想法,现在依旧没变。
因为,她很清楚自己。
生于这个世界、住在这个城镇,她很认同自己。
这里是世界的一个角落。
任何人的声音都无法传到这里来。
所以呢——
她希望自己至少能听到自己的声音。
于是,理沙在她所能行动的范围内,找寻模糊的栖身之所,并生活下来。
角落里的一个小角落。
谁都一样吧?
难道你没有发现吗?
少女站在六楼。
楼梯平台的一个角落。
阳台的对面。
「——是吗?没想到大家都知道啊?」
理沙的身边突然响起一个声音。
在她耳朵深处响着,那个声音听起来很不可思议,很成熟又很稚气,让理沙不禁眨了好几次眼。
那里有一个少女。
洁白的肌肤、水汪汪的大眼睛、比夕阳的颜色还要鲜艳的红鞋子、纯白色的洋装,以及长而美丽的雪白的头发。
纤细的手指上,握着一把巨大的灰色镰刀。
白色少女抬头看着个子稍高的理沙,脸上带着一抹微笑。
一只黑猫突然从少女的发间探出头来,接着巧妙地搭在少女细瘦的肩上,金色的大眼睛难为情地四下张望。
然后,在少女的耳边低语了几句。
结果——
「丹尼尔,没关系。没那回事。不要紧,不要紧。」
少女轻轻地说,说话的口吻好像能跟那只猫沟通似地。
那个叫丹尼尔的黑猫,「哎呀」地叹了一口气。
黑猫的动作很像人的样子,很滑稽。
理沙差点笑了出来。
不,还是笑出来了。
黑猫眼睛一转,瞪着理沙。一直瞪着。
「你笑什么?」
它敏捷地从少女的肩上一跳下来,就用着如同少年般的可爱声音对理沙说。
理沙吓了一跳,说不出话来,只是望着黑猫的大眼睛。
「喂,丹尼尔。」少女说。
「可是——哇!」
黑猫才刚要说什么,就被少女一把抱起来,只好把话吞回去。
白衣少女抱着黑猫,重新对理沙说:
「——大概大家都知道吧?所以,才拼命地挣扎,拼命地往前走。」
「咦?」
少女的说词太突然了,所以理沙没听进去。
「刚刚的话……哎,算了。结果,我还是我,你还是你——你也这么认为吧?」
少女微笑着,视线却盯着理沙。
那句话似乎是在问别的意思,而不是字面上的意思。
不过,白色少女立即别开视线。
「时间吧……」
「?」
理沙还来不及问,它就响了。
他放的唱片声,一如往常地融化在夕阳中。
「咦……」
待她惊觉时,少女和黑猫都消失无踪了。
「……」
一片暗红色的城镇。
响着音乐的房间。
阴郁的天空。
相互交织的几首旋律,
低声回响着。
送给这个城镇。
送给你。
接着,少女仿佛着了迷似地被引导到他所在的房间。
又开始不搭调的谈话。
「——我的妈妈,在十
五岁时生下我。」
他的房间依旧放着有点古老的曲子。
这首曲子感觉很通俗,其中还有一种奇妙的虚无感。
六楼的少女。理沙还是不断地对他说话,而他还是没有注意她。独自沉浸在自己的幻想中,对着天花板说话。
「她大概不晓得我的心意。那也无所谓。可是,不行。感觉就像被人挖掉心脏一样。我不晓得该怎么办才好——」
「我的爸爸,也不是我真正的父亲。我不晓得自己的亲生父亲现在在哪里做什么。」
「那样……只是令自己痛苦而已……还不如,消失算了……我想……可是,那样不好吗……」
「我妈肚子里怀着我的时候,生活很荒唐,也做了许多坏事,还跟许多人有关系的样子。而其中一个,就是我爸。我爸虽然人看起来很懦弱,但他是个非常温柔的人,一直很关心我妈。」
「这个平凡的……日常生活,总是这样。失去之后才发现。太无聊、太沉重了……」
「我妈发现肚子里有了我,便撒了谎。我想她一定很害怕。害怕我的存在太沉重,害怕自己的心太脆弱,害怕眼前的黑暗。所以,她扯了倜谎。她不晓得孩子的父亲是谁。因为爸刚好就在她身边,一脸柔和,用轻柔的声音、温柔的双手抱紧她。」
少女回忆地述说着母亲以前告诉她的话。
他则把隐藏在心中的想法说出来。
两人的谈话总是不搭调。
却奇妙地跟转盘上的唱片所发出来的BGM(背景音乐),很融洽。
两人好像配合着BGM,互诉心事。
唱片为了把不同的歌曲融合成一体,而不断地响着。
「我爸知道我并不是他亲生的。我妈是B型,我爸是O型。我却是A型。即使追溯到祖父母,也不可能生出A型的小孩。我和爸都知道。不知道这件事的人,只有我妈。」
「如果想想就能明白,无论如何我都会去思考。不过,我的心无法原谅那件事……」
「我爸很爱我。把我当做亲生的女儿。弟弟出生后,也依然没变。而我妈酗酒之后会揍我。不过,那时挺身而出、保护我的人,还是爸爸。我从来不认为自己是不幸的。而且——」
「闭着双眼思念某人,或许是件很不幸的事吧。」
唱片的声音突然变了调。
由于是老旧的唱片,所以形状有点变形。
夕阳即将西下。
「而且——我死了之后,也是这样认为。」她说。
我死的时候,也不认为自己是不幸的。
因为我死了,居然还会喜欢上人。
黄昏时分,又遇到那个纯白色的少女。
——铃。
那个一身纯白色装扮的少女,叫做百百。是一位掌管死亡的使者——死神。
侍魔黑猫丹尼尔和上次一样,一脸难为情,眼睛并没有看着她。
「——你已经死了。」
「我知道。」
对于百百的话,理沙只是简单地点个头。
「是吗?那么,你为什么还待在这里?」百百也简单扼要地问。
不过,理沙很难回答。
原因?是什么呢?
她扪心自问。
找不到答案。
就像厚厚的云层遮住阳光似地。
「为什么你已经死了还要待在这里?亡魂在人间徘徊,是因为对这个世界依依不舍,还是怀着很强烈的恨意。你是哪一种呢?」
「…………」理沙还是答不出来。因为,她从来没想过自己是不幸的。
应该不是依依不舍。
尽管如此——
「在瞬息万变的事物中,能够维持不变的,只有自己。你依然是你。我想那是不会改变的。」
百百没有等待理沙的答案。
就这样消失了。
「百百又说些莫名其妙的话……」坐在百百肩上的丹尼尔说着,垂下头来。
不过,那只是个残像,其实百百和丹尼尔早就从那个地方消失了。
六楼那个地方,只剩下理沙一个人。
那里是六楼。
——哪儿都不是。
每到黄昏,理沙就会出现在六楼。
那里是,楼梯上。
那里是,楼梯平台的一个角落。
那里是,栏杆的那一边。
那里是,阳台的对面。
那里是,六楼的某一个地方。
不知不觉地,就在六楼的那个地方等待着他。等待他放唱片的声音。
然后,一如往常地听到了那个声音。
老唱片的杂音,「吱吱吱」地发出粗哑的声响——
他住在六楼的一个角落的房间,常常放老唱片来听。
理沙还记得第一次听到的曲子。很久以前,她曾在电视的经典老歌特别节日中或哪里听过。
听到的杂音很多,都是一些模糊的音节。
不过,习惯数位录音的理沙,觉得它很新奇。
然后,少女像是被那个声音所引导似地遇到了他。
他总是放着唱片,对着天花板吟诗般地说话。
理沙第一眼看到他,就被他强烈地吸引住。
这种感觉,是什么?心里小鹿乱撞,又代表什么?
望着他的视线、动作以及痛苦地拼命回忆什么的表情时,感觉自己现在不应该会有的感情,好像又复苏了。
他似乎有喜欢的人。尽管如此,自己却不知不觉地喜欢上他。
为什么人死后还会喜欢上别人?
感情这种东西,到底是什么?
即使失去肉身,也能拥有感情吗?
这是什么?
喜欢的感觉是什么呢?
不怎么特别,又很特别。
这是什么?
死后的我所拥有的东西。
这到底是什么?
唱片依旧响着。
他像吟诗般地跟理沙说话。
不,他是在跟自己讲话,跟心灵深处的自己说话。
他的强烈思念,吸引着理沙。
他思念某人以及忍受揪心之痛的表情,令人怜惜。
理沙可以听到他说的话,但他听不到理沙说的话。她只是单方面地聆听、接收他的话语,回答他的问题。不过,他听不到她的回答。
而且,还有老唱片的杂音。
理沙不知怎地很喜欢这段时间。
不过,这种「感情」到底是什么?
我已经死了,没有肉体。
难道感情这种东西,无所不在吗?
这种感情,是真的还是假的?
从这个六楼所看到的景色和粗哑的杂音也是——我到底怎么了?
明明思念这里,我却不在了。
我明明在这里,我却不在了。
我明明不在了,却思念这里。
「他的眼睛并没有看着我。」
她乐滋滋地想着他。
九月的夏日微风。带点热气与苦闷,缓缓地吹起行人的头发。
吹干了人们微微出汗的身体。
一到黄昏,理沙就出现在六楼。
在此之前——她完全不存在。
就像街灯在固定的时间会自动亮起来一样。
然后,空虚地徘徊着,现在,她正站在他房间的阳台上。
今天,那位纯白色的少女并没有出现。
也没看见那只大眼黑猫。
风吹拂着,从建筑物之间横扫过去。「咻咻——」的风声,听起来好像合唱的声音。街道并没有发现不知何时消失的、自己的这个角落,而一直唱着歌。
那是这里吗,还是哪里?
那是在这里吗,还是在哪里?
一定没有人知道。
没有发现它而一直不断地唱着歌。
没错。从他房间传来的唱片声,一定都是那样的歌。
期待地伸出手,却触摸不到。
假装把昨天的事全部忘光光,毫无意义地不断地辩解着。
这些曲子是为了让这样的人蓦然回首而不停地播放的。
所以,我也——
唱片又在同一个时间响起。
不过,那天、那个时刻,唱片声瞬间被抹去。
在阳台的对面,一道红色的光芒照了过来。
远方的救謢车响着警报器呼啸而过。
那个声音在理沙听起来,就像引起不祥事件的耳鸣一样。
不久,它形成一个漩涡,声音和颜色将一切吞噬掉。
理沙也差点被吸进去而消失无踪。
白色与黑色的柏油。
暗红色、夕阳、血红色。
在漩涡之中,理沙发现了「什么」。
那是无形的东西。看不到的东西。
她伸出手,想要触摸它。
因此,理沙似乎想起了「什么」。
然而,不知何故她并没有理会它。反而投身于漩涡之中。
不久,听到唱片的声音。那个漩涡不知不觉间消失了,理沙让一切消失在音乐中。
然后,站在他旁边
。
你在天花板的宇宙中看到什么东西呢?
我只希望能一直这样待着。
不可以这么任性吗?
他说着话。
谈论今天发生的事情与感受。
就像在写日记一样。
配合唱片的声音,仿佛在吟咏诗歌似地。
理沙侧耳倾听,说了许多话,虽然对方永远听不到她的声音。
她知道他们俩绝对不会有交集。
正因为如此,她才第一次觉得自己很不幸。真的这么想。
以前明明不觉得自己不幸啊。
她自己也不明白,但只要待在他身边,就觉得很安心。
不知道感觉这种东西,是否到处都有?不过,她希望自己的这个感觉是真的。
虽然心里真的有点难受。
「——明明在追求什么,但这个世界,有时候什么都没有反而比较好。真是奇怪的话啊。明明希望有人帮助自己,却没有向任何人求助。哎,那个……我也是一样。即使很爱慕她,也不敢表达。思念令人心痛。不过,已经……」
理沙坐在一旁聆听他说话。
就在床铺的旁边。这个距离说近不近,说远不远。
理沙很想回应他的话,但不知为何想起了母亲,因此并没有像以往一样把浮现在自己脑海里的话语说出来。
从母亲所讲的故事片段来看,理沙以前认为母亲一定从来没有真心地爱过一个人。
不过,或许自己搞错了。也许不是这样。
母亲喜欢上很多人。
还曾经同时跟好几个男性交往。
不过,她那个时候,都是百分之一百、百分之一百二十地喜欢那些人。
她喜欢他们,而且是认真的。
只是喜欢的时间有长短之分而已。
母亲本来就是那种易热、易冷的个性。
她总是很努力地去获得自己很想要的东西,但一到手,热情立即冷却下来。
厌烦了。
母亲就是这样热情奔放的人,受到许多人的爱慕。
母亲很爽朗、不拘小节。
而且,对自己很诚实、平易近人、一毫无心机,让人不能不管她。
这一切的一切就是她吸引人的魅力,令人不知不觉地爱上她。
另一方面,我又如何呢?
没有喜欢过谁,也没有跟别人深交过。
只是习惯假装看透一切、对一切死心。
不过,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除了这里,我哪里也不能去。
只能在规定的范围、界线中活动。
全部就是这样。
这里有我的生活、爱慕的人、亲人以及一切。
我觉得这样就很好。
父亲总是很温柔,母亲则是笑日常开。
虽然她有时喝了酒会揍人。
我想那一定是因为害怕。
母亲一定是觉得自己太幸福了。
所以,她很害怕有一天会失去它。
为了摆脱这个恐惧,她才会想利用喝酒忘掉它。
可是,母亲揍了我之后,总是会哭泣。
哭着说:「对不起,下次不会了。」
不过,她还是无法克服自己的恐惧,又——
「怎么办……」
理沙想起家人。
温柔的父亲、笑日常开的母亲以及自大又很率直的弟弟。
黄昏时分,乐声响起。
一个中板节拍、声音嘹亮的女性的歌声,融入体内。
他凝视着天花板,一脸严肃。
他一直在想事情吗?怎么一动也不动地。
理沙突然很想回家。
虽然知道回去也不会有任何改变。
——因为自己已经死了。
不过,她就是有一股冲动。
人一旦失去了肉体,或许会受到感情这种东西的支配。不过,如果现在理沙的心里有感情的话。
她觉得自己有类似那种感情的东西。要不然,她不会喜欢上人。
失去肉体后,深埋心底的感情会冒出来,真的很奇怪。
离夕阳西下还有些许时间。
夕阳的红光穿过他房间的窗子,照在理沙身上。
理沙第一次决定从六楼走到外面。
——铃……
家。
一点儿也没变。
灯亮着。家人好像在的样子。
不过,灯虽然亮着,但总觉得有些阴影。
啊,原来如此。
因为,我死了啊。
说起来,自己有多久没回家了?
想不起来。
家。
是在一栋大厦的六楼。
和他一样都是六楼。
啊,玄关的花不见了。
那是我插的。
一定是凋谢了。
我的房间。
一点儿也没变。
某天早上,我去上学时——
咦?某天?
什么时候?
爸爸,妈妈……
她在一个房间发现父母的身影。
母亲坐在理沙的遗照前。然后,边道歉边哭泣地说:
「理沙,对不起……对不起……」
窗户开着,窗帘随风飘动。
「理沙啊。」
母亲紧抱着理沙的遗照倒在地上。
父亲则静静地挨近她。不发一语,温柔地抱着她的肩膀,陪在她身边。啊,妈妈,我在这里啊。
为什么你要道歉呢?
没有那个必要。
我在这里啊。
如果可以的话,我想跟你说。
我在这里,你不要哭了。
可是,不行。
你看,即使我伸出手,也无法触摸你。
我是透明的。
虽然我就在你旁边。
我是透明的。
啊,妈妈。
我在这里啊。
——我为什么,
死了呢?
她不知道自己死时发生的事。
不记得了。
自己在何时、何地、如何死的?
她完全不知道。
等她惊觉时,就已经在六楼了。
被他的老唱片吸引着。
她一看到他的脸,心里就觉得很难受。
感觉有一股冲动,像是要唤起自己的记忆似地。
然后,又被他一心思念某人的模样所吸引,进而喜欢上他。
死去的她,并没有想过以前的事,也没想过自己以后会怎么样。
不过,当她一看到母亲哭泣的样子,就改观了。
我,为什么死了呢?
理沙同样在黄昏时分、老地方的六楼,倾听他放的老唱片的声音和他的心事。
「我也该结束了。」他说。
「她总是看着窗外。我也只是想看一样的景色……没错。既然是偶然相遇,就必然会分手吧?那么,就由我来让这个必然性发生。」
他突然看向理沙这边。
理沙吓了一跳。
他还是第一次面对她。
以前他都是对着天花板说话,看也没看她一次。
理沙大吃一惊。
不过,她立即发现。
那是她的心理作用。
——他并没有看着我。
他只是单纯地望着窗外。
平常他都只是对着天花板讲话,今天是怎么了?
不过,理沙的疑问就和她以前所说的话一样,并没有传到他耳里。
夕阳把整个房间照得火红。
唱片的声音虽然断断续续的,依旧在转盘上转动着。
她以前从来没听过这首曲子。比之前的任何一张唱片都来得古老。
警报器又响了。
她觉得耳鸣,眼前有一圈一圈的漩涡。
然后,他笑了起来。
抱着头笑着。
阳台的对面,红色的灯光并没有消失在暗红色的夕阳中,还在远处响着。
六楼、房间、窗外。
窗帘、斜阳、忘了喘息的世界。
他笑着。
发疯似地开始狂笑。
发疯似地开始又笑又哭。
「——我杀了人。」
理沙听到那句话,一点儿也不惊讶。
啊,原来是这样啊。她并不觉得奇怪。
「我杀了她……没错。我杀死了她。我很喜欢、很喜欢她……如此地爱她。明明很爱她。可是,没有办法。因为,她……鸣哇啊啊啊啊———————」
少女从来不认为自己是不幸的。
即使知道了真相。
夕阳里,有一个小孩子挥着手看着远方。
在暗红色的天空下,凝视着我。
九月的天空,又长又辽阔。
捎来比自己身影还长的影子。
送给我。
少年第一眼就被那个少女所吸引。
他是在每天上学的电车里看到她的。
那个少女长得很漂亮。
长长的头发和大大的眼睛。
不过,她的
表情总是一成不变。不晓得在思考什么。
少年一直在注意她。
不久,少年发现自己喜欢上她。
然而,他只是一直看着她而已。
少年每天一回到家,就放喜欢的唱片来听,并想起她。
想着想着。
希望、思念……
越来越膨胀。
可是,少年的思念太强烈了,于是开始走上极端。
每天跟踪她回家、一直望着她的房间发呆,已变成他日常生活的一部分。
不久,少年发现一件事。
她绝对不会瞧自己一眼。
为什么她的眼里没有我?
她明明有一双又大又漂亮的眼睛啊。
为什么?
我这样一心一意地看着她。
我明明就在她的旁边。
有一天,她和某个人在一起。
她偶尔在电车里碰到一个刚好和她同方向回家的男同学。
可是,少年看见了。
看见她微笑的样子。
看见她听着那男生的无聊废话。
对她来说,她只是礼貌性地微笑,并没有很仔细地聆听对方讲话,但少年无从得知。
膨胀的思念,突然啪地一声裂开了。
微微地裂开了。
为什么?
你就是不对我微笑。
为什么?
你就是听不到我的心声。
为什么,你就愿意聆听那种家伙的鬼话?
我明明就在你身边。
思念开始快速地往负面的方向发展。
黄昏、暗红色。
归途。
电车。
手。
许多人。
成群结队。
帝甩古半。
紫色、光线。
煞车的噪音。
裙子摆动。
——他下手了。
下手杀了她。
如果你不能成为我的,如果你会成为别人的,
那么,谁也得不到你。
所以,他杀了她——户时理沙。
户时理沙死了。
被人杀死了。
理沙——想起来了。
有人把她从车站的月台推下去,害她刚好被进站的电车辗过。
理沙坠落之际,看到一个少年脸上似是怯懦、欣喜,又似是恐惧、微笑的表情。而那个少年,此刻就在她的眼前。
有那种坚贞不移的情感吗?
有那种永不磨灭的思念吗?
没有这些东西,或许是因为这个世界早就消失了。
那样的话,我想在这个小角落确实地拥有它。如果失去感情,会到处飘泊的话。
那么,我想保有这份爱。
我终于发现了。
从一开始,既没有失去也什么,没有获得什么,什么都没有。
他喜欢她。
而杀死了她。
她喜欢上他。
而被他杀死。
她在这里。今天也是在六楼的某一个地方等着他。
他放的唱片声,是这个失落世界唯一确实可靠的东西。
所以,她等待着。
——即使他不在了,也一直等待着。
「真相早晚会大白……」
纯白色的死神舞动着。
她没有拭去脸上的泪珠,像在风中飞舞的花瓣一样,运送人类的灵魂。,哀伤的,不是自己。
哭泣的,也不是自己。
因为,又有人在啜泣了。
她舞动着。
在白色死神身旁的黑猫,也张开像蝙蝠的翅膀,同样地舞动着。
而挂在它颈上的那个夸张的铃铛,
铃、铃~~~~~
也随之作响。
夕阳西下。
聚集的云层,不知不觉间遮蔽了星空。
然后,他死了。
发疯似地狂叫着,从夕阳照射的阳台往空中纵身一跃。
从六楼的房间跳下去,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窗户动摇着。
不过,她在等他。
等待以前那个老唱片再度响起。
夜晚来了又走,换成了白昼,白色的阳光照耀着世界,然后,红色的夕阳又再度照在她身上。
没有永远不变的事物。
她明白这个道理。
不过,她相信一定有不变的东西。
她很想相信。
现在,她在这里。
等待着一个不在的人。
等待着某个人。
老唱片的杂音,只有它才是确实的。
失去时间的场所,停止的唱针声。
等待某个人的少女。
九月的夏日微风,响起一阵阵的声音。
白色死神舞动之时。
黑猫的铃铛「铃铃」作响之时。
在世界的边缘、角落的人。
温柔、哀伤以及遥远思念的归所。
送给总有一天会远行的旅人。
暗红色与风声。
想起一无所有的时候。
既非幸福,亦非不幸。
现在,确实的东西——
是幸福的形式。
她总是在等待着。
SunnySideGirl(AI-edit)-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