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响起了你的声音,所以决定前进。
(inawhitecube)
纯白的房间,是空无一人的房间。
虽然空无一人,却有一名纯白的少女,与一只漆黑的猫。
即使少女踏出脚步前进,即使她的红鞋踩踏地面,也没有发出声音。身旁的黑猫说道:
「这是什么?」
抬头的黑猫那双金黄色的大眼睛,映着一个长有三只脚的平坦箱子。
「你不知道吗?」
少女这么说着,并且坐在箱子前方的地面隆起之后所出现的椅子上。
「不,我是知道啦……可是为什么人类的道具会在这里?」
那是钢琴。
打开琴盖,露出了黑白相间的琴键。少女伸出纤细的手指一碰,
当~
就发出了这样的声音。
黑猫轻盈一跳,跳到了少女的腿上,并且仰望着少女的脸。
少女乌溜溜的眼睛,看起来像是在微笑。
感觉似乎是乐在其中。
「百百,你会弹?」
「你说呢?」
听到黑猫这么问,少女摇了摇头。
然而少女的手指,却像是受到引导一样动了起来。
当啦啦~,当啦啦~,当啦啦啦啦~。
当啦啦~,当啦啦~,当啦啦啦啦~。
旋律像是在唱歌般响起,传遍世界。
从不属于任何地方的这个地方,连结到不与任何地方连结的世界。转圈回荡,重复循环。
宛如在舞动的轻快旋律。
彼此引导,彼此吸引。
编织出来的,是一段故事。
某人的声音。
令人变得温柔的,声音。
要是某人在某处,
发出相同的旋律共鸣,就会逐渐连结。
连结着。
连结而去。
「——抱歉,那个,是我的……」
像这样。
一个非常客气又抱着歉意的声音从斜后方传来。
「……啊……?」
由于原本不可能会存在的这个声音听起来实在很脱线,因此他没有被吓到,而是缓缓转向身后。
一名有着微卷长发的女性左右摇晃着身体,将视线投向他的身后。位于那里的东西……
「……这个,是你的……?」
听到他这么问,
「是的!」
她露出甜美的微笑。
「啊……这样啊。」
冰箱里的正中央。
在那里,摆着一块草莓蛋糕。
孤零零地存在于那里。
两人就这么维持原状。
她,就这么笑眯眯的。
他,将视线投向天花板,并且轻轻「唔」了一声。
她,就这么笑眯眯的。
他,就这么凝视着天花板。
冰箱,就这么开着。
维持现状。
现状维持。
「要是一直开着冰箱,会浪费更多的电费喔?」
她这么说着。
就这么笑眯眯的。
「啊——啊——……不好意思。」
他连忙要关上冰箱的门。
不对。
在那之前。
不对。
等关上门再说吧。
不对不对。
话说,
「——你是谁啊?」
陌生的女性与陌生的蛋糕。他邂逅了。
而且,他,邂逅着。
要说是大楼只能勉强称得上,即使说是公寓也没什么好惊讶的。这个家的狭窄程度,就是如此令人难以定义。
说到为什么会住在这里的原因,所有的家人至今都还记得。
因为可以演奏乐器,可以弹钢琴。
曾经是钢琴老师的母亲,在这里开设音乐教室。
每天,附近的孩子们都会陆续轮流来到这里。
这样的日子虽然不算宁静,却非常充实而和平。
然而这样的事实,却是在母亲过世之后才察觉,所以实在是令人感到难堪。
即使母亲走了,位于客厅的钢琴至今也一直会响起旋律。
曾经感到充实的日子。
曾经和平的日子。
幸福的日子。
使钢琴响起旋律。
这一天,江南孝平也一样,坐在这台像是硬塞进狭窄房间的钢琴前面。
「嗯?」
忽然间,他察觉到椅子的高度与上次坐的时候不一样。不过在这个家,会碰钢琴的人应该只有孝平才对。
总之,这并不是需要紧张兮兮的事情。
大概是哥哥贵一或是父亲随兴所至弹了一下吧。
偶尔会有这样的事情。
孝平对此并没有更加在意,就这么打开琴盖取下绒布,轻轻触摸着琴键。
母亲所教的曲子在脑中响起。
没有看谱。
刚开始只有单手,接着另一只手也逐渐跟上。让指尖在黑白琴键上滑动,钢琴就会发出声音回应。这些声音串连起来,就成为音乐。
即使每次都是弹奏相同的曲子,也会回想起来。
「要再让音符连起来一点喔。」
在弹到这个小节的时候,母亲就会这么说。
只要像这样弹钢琴,就能回忆起几乎要忘记的声音。
音符连结起来,成为旋律。
远在天边的现在,近在眼前的现在。时间这种东西已经无所谓了。
感觉这个房间就像是另一个空间,可以连结到任何的地方。
不过——
因为自己所弹奏的琴声,所以孝平没有察觉到自己与哥哥贵一的房间发出了声音。
结果,这件事情成为了连结的开端。
果然是从这里连结的。
终于,
——随着「喀」的一声,他移开了原本放在踏板上的脚。
琴声像是退潮一样静静消失。
随即,
咕~~~~~~~~~
肚子发出响亮的声音。
现在时间,下午四点半。
他是正值成长期的国三学生。
午饭,十二点所吃的东西早就已经消化完毕,用来驱动身体与脑袋的能源用完了。
在这个时候,没燃料了。
「有没有什么东西吃啊——?」
只有三名男性居住的家。父亲与哥哥都在上班。孝平虽然今天休息,不过只要放学,几乎是每天都要到补习班报到。
父亲或哥哥会买晚餐回来,不过在补习班放假的日子是由孝平负责。
如果是平常的话,在放学回家的途中都会去一趟超市,可是今天他把钱包连着父亲给他的钱一起忘在家里了。
没错,就是这样。
所以他才会先行回家。不过一踏进家门,他就不知不觉地想要感受一下「人的温暖」;并且就这样不知不觉地回忆起母亲,不知不觉地想弹一下钢琴……
咕~~~~~~~~~~~……
肚子里的虫像是在催促一般再度发出叫声。
「好啦好啦……」
总之与其思考家里还有什么吃的东西,孝平决定直接起身前往厨房。
反正等会儿要去超市买东西,也可以确认一下要买哪些不够或是需要的东西。
如果厨房有什么买起来预备的食物,也可以解决空腹的问题,这不是一石二鸟吗?
「对吧?」
他对自己肚子里的虫这么说着。
虽然有点蠢,不过没人在看所以无所谓。
家里没有任何人。
孝平一个人在家里独处。
……明明应该是这样的。
来到厨房了。首先要看的地方当然是冰箱。
母亲很喜欢的那台象牙色冰箱坏掉之后,新的冰箱在去年来到了家里。虽然之前的冰箱用了很久所以舍不得,不过现在的冰箱也相当可爱。
「嗯。」
他自言自语朝冰箱伸出手。冰箱的门设计成两边都能打开,所以对于左撇子的孝平来说是很亲切的。
记得这个,好像叫做通用设计(UniversalDesign)吧?
他回想着家政课所学到的这个词,并且打开冰箱。
冰箱发出「噗」的一声打开,马达发出嗡嗡的低沉运转声。
「喔?」
他在里头发现一个不太熟悉的物体。
「喔喔!」
那是草莓。
大大的草莓。
放在三角形玩意儿上头的草莓。
顶端放着草莓的三角柱。
正确来说并不是三角柱,而是将圆柱分成数等分之后的其中一块。
不过,这种事情根本就无所谓。
总而言之,这是,
有着软绵绵的海绵物质与软绵绵的鲜奶油,以及,草莓。
甜甜的食物。
——草莓蛋糕!
「真的吗!」
只由男性组成的江南家,遭遇甜食的机率极端地低。
孝平是这么认为的。
不过他不会对朋友询问「你昨天有吃蛋糕吗?」这种问题,所以不知道世上一般男生遭遇甜食的机率有多少就是了。
在江南家会出现蛋糕,顶多就只有某人生日的时候。
虽然孝平不会说「我超想吃蛋糕的~」这种话,不过某些时候也会想吃。
所谓的某些时候——就是现在。
现在,他有着「我超想吃蛋糕的~」这种感觉。
看,草莓正在呼唤我。
「敢吃我的话你就吃吃看啊,我、我可不想被你这种人吃掉喔!」
草莓这么说着。
也就是那个意思。
说穿了,应该就是『吃我吧(爱心)』的意思吧?
「不对,一定是这样的。不然的话,就不会放在这种地方了吧?」
孝平自行做出总结之后伸出手。
咕噜一声,他咽了一口口水。
直到刚才都在肚子里吵闹的虫子们,也安分下来等待着这一刻的邂逅。
快了,差一点了。
他拼命压抑着想把头探进冰箱里的冲动,伸出手指准备触摸。
在距离两公分的时候。
「——抱歉,那个,是我的……」
是的,她在那里。
厨房里有一张可以坐四个人的长方形餐桌。孝平与她隔着这张餐桌相对而坐。
面前的她虽然有张娃娃脸,不过年纪应该比自己大很多。
陌生人。
为什么,她会在这里?
虽然肯定是可疑人物,却完全没有可疑的举动。
反倒是表现出不以为意的态度,好像待在这里是理所当然的。
「我是自己进来的,有什么问题吗?」
她露出像是要说出这句话的柔和笑容看着孝平。
就这么打量着孝平。
她的态度给人的感觉并不是『坐立不安』,真要说的话像是『满心期待』。
即使如此,孝平还是不得不抱持着「为什么?」这个疑问。
——然而在同时,他也觉得可以当作无所谓了。
孝平一开口询问,她就毫不犹豫地回答。
要举例的话,就像是一直等待着饲主把球扔出去的小狗。而且只要把球扔出去,就会拔腿冲出去捡球,偶尔也会不小心冲过头。
换句话说,她连孝平没问的事情都说出来了。
她的名字,叫做松来美玖。
目前的年龄满二十一岁,今年二十二。
然后,是花店的店员。(↑这边不是孝平主动问的)
「那么,松来小姐为什么会在这里?」
孝平啜饮着自己烧开水泡的茶,如此询问。
美玖也做出相同的动作,不过比起孝平更为缓慢地以双手捧起茶杯。
「咦?呃,我就用钥匙开门,从玄关进来,然后……」
「我并不是问『怎么进来』啦。不对,等一下。你怎么会有钥匙?」
「钥匙?呃、就是把钥匙插进去然后转动……」
「所以说我不是问『怎么用钥匙』啦,那把钥匙是怎么来的?」
「啊,原来是问这个吗?呃,是贵一先生给我的啊?」
终于出现一个熟悉的名字了。
至今总是不对盘的气氛,以及这段对话之中的谜,已经开始逐渐解开了。
美玖似乎也察觉了。
「咦?你没听说吗?」
「听说什么?」
「从贵一那里,听到关于我的事情。」
「……什么事情?」
虽然嘴里这么说,不过我已经大致知道了。
只是孝平想到那样的「老哥」……就觉得可能不是那个样子。
「那个,我是贵一的……呃——那个,是他的女朋友。」
美玖这么说着。
听她说出答案之后,除了觉得果然如此,另一方面也会怀疑是不是真的。
哥哥贵一这个人,别说是有正在交往的恋人,甚至完全看不出有这方面的征兆。
不对。一个二十五岁的男人,会有恋人也没什么好讶异的。只是因为至今都没听过他有这一类的桃色新闻,所以有点无法想象。
不过,位于面前的这个人,证明了这是事实。
——如果不是事实,那她就是个跟踪狂了。
「噗……」
孝平这么想着,并且对于会这么想的自己感到意外。笑意逐渐涌上心头。
美玖并没有给人像是跟踪狂的感觉。更重要的是,自己所认识的那个态度认真、给人一种柔和气氛的贵一大哥,不可能会有人跟踪他的。
总觉得忽然松懈了下来。
啊、这么说来,我刚才是想要做什么啊……
咕~~~~~~~~……
好的好的。就是这样就是这样。
「呵呵呵,肚子饿了?」
美玖露出微笑。
被这么一语道破,使得孝平有些不好意思。他发出「啊哈哈」的笑声,微微低头并且搔了搔后脑勺。
随即,她又笑了。
「果然是兄弟呢。」
「啊?」
「——你和贵一很像。」
她说完这句话之后,
「啊,蛋糕就一人一半吧!」
就这么说着并且「啪」一声合起双手。
很像吗?
虽然不是自夸,不过直到今天为止,孝平与贵一只被别人说过『你们不像兄弟』。
不过,就只有母亲会这么说。
「贵一与孝平果然是兄弟呢——因为很像啊!」
孝平原本觉得因为她是亲生母亲,所以才会有这种感觉的。
然而,美玖这么对他说了。
是哪个地方像呢……
连他自己都搞不清楚就是了。
无论是长相、个性、给人的感觉,他都觉得不像。
何况孝平比较像父亲。比方说微微上吊的眼角,喜欢表现自己,被称赞的话马上会得意忘形,相对地,被骂的话会变得很沮丧。除此之外,对于家人有着深深的爱。
贵一像母亲。比方说会乱翘的头发,个性很温和,心地善良,意志出乎意料地坚定。除此之外,非常珍惜自己的家人。
孝平与贵一。这两个人有哪个地方相似呢?
果然搞不懂呢。
「我再去泡杯茶。」
孝平说完就站了起来。
然而在孝平开始行动之前,美玖就像是把这里当成自己家一样,利落地准备好茶杯与茶盘了。光是从这样的动作,就可以知道她今天并不是第一次来到家里。
孝平试着回想。
他从补习班回家之后,桌上就已经准备了做得特别用心的饭菜。这种状况从不久之前就发生过好几次。
只要稍微思考一下就会懂了。
从公司下班的父亲与贵一,没有时间可以准备那样的饭菜。
一定是美玖像今天一样过来家里帮忙做的。
这么说来,最近家里整洁得有些异常。
而且还摆了花来装饰。
唔?花?
哎呀?
喔喔?
——等一下!
唔喔——!
原来那些花,就是这个人拿来的吗!
不对,话说,不就是花店吗!
这个人,不就是花店的店员吗!
她刚才就有说了。
只有男性的家庭里,忽然出现至今没出现过的花,一般来说应该都会觉得奇怪的。
总觉得,各方面的线索都连结起来了呢……
啊~啊……
没有发现呢……
我真是个笨蛋。
前往补习班上课,因此能够解出困难的数学问题之后,却变得没办法察觉到这种简单的日常变化吗?
唉,话说,这种事情,应该要先讲吧……
啊,或许是我没让他说吧。
是我没有听他说。
以大哥的个性,他应该有好几次想要对我说吧……
不过我都在抱怨着像是去补习班上课很忙,担任数学讲师的那个大叔很烦又摆着一张臭脸之类的,老是在说我自己的事情,老是只顾着发泄自己的压力。
何况,最近与家人见面的时间也很少。
平常我都在学校或补习班。除此之外也因为功课与作业堆积如山,一回家就马上窝在房间。而且通勤时间很长的贵一,必须比当学生的孝平还要早起,所以都会先睡。
那么,他当然就很难有机会说了。
孝平姑且算是一名考生。
因此,他正在上一间满有名的补习班。
想到贵一的个性,或许他对于感情方面的事情也难以启齿吧。
其实没关系的。
不需要这么客气的。
因为我们是兄弟。
因为我们是家人。
何况,哥哥的女朋友,已经就像是我们的一家人了吧?
「对吧?」
孝平就像这样低着头,试着询问肚子里的虫子。
当然,虫子就只是
回以「咕~~~~~~」的声音。
像这样……
对于孝平来说,自从母亲过世之后,家里是第一次像这样有女性的存在。
今天回家的时候之所以会回忆起母亲,或许是因为这个人的缘故。
虽然一点都不像,却不经意地觉得美玖与母亲很像。
下午茶时间。草莓与蛋糕都分成两半。
「草莓一定要先吃才行喔!因为要是之后再吃,就吃不出草莓的甜味了!」
她这么得意洋洋地说着。
她应该很喜欢吃草莓蛋糕吧。
因为她虽然给我蛋糕吃,不过并不是全部,而是一半。
「这一半是我的!」
从美玖刻意强调的这句话也可以得知。
在聊过一轮稍作歇息之后,她也陪着孝平一起出门买东西。
在玄关,孝平得知了明明放着她的鞋子,自己却没有发现鞋子的原因。
因为她所穿的,是非常普通的凉鞋。
而且是很不时髦的那种。
「好过分喔……」
美玖变得垂头丧气。
不对,是我的说法不好。
应该说,是不会引人注意的那种鞋子。
即使如此,美玖依然是垂头丧气。
总觉得这个人真的很像是我们的家人呢。孝平有这样的感觉。
夕阳西下化为夜晚,前往超市的路上,影子逐渐消失了。
两人一起前进。孝平很奇妙地相当适应。
明明今天才第一次见面的,却有着怀念的感觉。
他回忆起自己在当年,曾经被母亲牵着手走在这条路上。
不过目前走在身边的是笑眯眯哼着歌,心情很好的美玖就是了。
「唔?那、那首歌……是……难道说,你有听到?」
听到美玖所哼的旋律,孝平变得有些脸红。
因为她所哼的旋律,是孝平刚才以钢琴弹奏的曲子。
那首曲子是——
「是的!你好会弹钢琴呢!虽然这么说……那个,不好意思。其实我那时是在贵一的房里稍微躺一下,结果……不小心……就睡着了……后来是因为孝平弹钢琴的声音才醒的……」
美玖满怀歉意地表现出有些害羞的样子。
「啊,不过我也有学钢琴,所以知道喔。孝平的琴艺很好。」
并不是奉承,也没有顾虑,美玖率直对孝平这么说着。
反倒是听的人会不好意思。
孝平连耳根都变得通红了。
更何况除了父亲与贵一之外,已经很久没有其他人听他弹钢琴了。
「那首曲子叫做什么名字呢?」
无视于孝平内心的动摇,美玖自顾自地这么询问。
「啊?那首?嗯……那首曲子,叫做『由香铃之歌』。」
「由香铃?听起来好像很有趣呢。是喔~~我没听过呢~!」
美玖似乎有些佩服。
「不,那不是什么有名的曲子。因为那是我母亲自己做的玩意儿。」
不过,对于母亲自己编写,并且冠上『由香里』这个母亲本名的曲子,孝平感到很不好意思。
更何况,还写成『由香铃』装可爱。
孝平很希望这个取名是开玩笑所取的,不过母亲这个人的个性就是所谓的「少根筋」。所以即使有一半是认真的,也不会令人感到讶异。
只不过事到如今,也没有办法询问当事人了。
孝平在弹琴的时候,一定会弹这首曲子。
原本这就是身为钢琴老师的母亲,为了她的儿童学生所作的曲子。
这首曲子很受欢迎,很多学生都学了这首曲子。
不过,会来参加母亲钢琴教室的学生,几乎都是年龄比较小的初学者。
与其说是要致力于教导学生们弹琴的技术,母亲更像是想把音乐的乐趣传达给学生们。
『由香铃之歌』,是代替音乐教室的毕业证书,由母亲传授给学生的曲子。
曾经是学生的孩子们,其中也有人藉由钢琴学习到音乐的乐趣,并走上音乐之路。
比方说,这是在入春时期发生的事情。
有一名年轻的女孩前来拜访江南家。曾经在这里学琴的这个人,拥有母亲过世的时候送给所有学生的,这首曲子的乐谱。
而在今年春天,她将要为了成为音乐老师而就读音乐大学。
母亲肯定会非常高兴的。
因为她所留下的想法,已经确实生根发芽了。
孝平也很高兴。
就像是自己会弹奏一样,母亲所作的这首曲子,或许会在某个他不知道的地方被弹奏出来。
在那个时候,那个人是否正回忆着母亲呢?
如果响起的旋律,再度连结到另一个不认识的人……
能够这样的话就好了。
只要回忆那段旋律,就能回忆起母亲。
就可以避免忘记。
可是——
「贵一与孝平的母亲,是一位很了不起的人呢。」
美玖如此说着,并且率直露出微笑。
清澈得令人不敢相信,正直到近乎愚蠢的笑容。
不知何时,浮现在孝平脑海中的母亲笑容变得模糊,被她的笑容所取代。
两人并肩走着。
距离超市还有一小段路。两人穿越着住宅区。
喀、喀。
她像是拖着脚在行走的凉鞋脚跟,与柏油路面相碰发出声音。
喀、喀。
孝平明明平常都是大步前进,今天却是配合着她凉鞋的节奏。
脸颊之所以泛红,应该是因为晚霞的光芒吧。
他这么心想。
喀。
——就像这样,开始而结束,结束而开始。
他还不知道这件事。
还没有察觉。
并不是心情不好,也不是没有干劲。
然而,孝平在这一天试着跷课不去补习。
由于补习班很有名,所以有好几间教室。教室很大,学生也多到无法一个个掌握。
大家都是想要进入明星学校的考生。
在开始上课之前的时间,学生们几乎都是在预习或复习,不然就是写着学校所出的功课。平常的孝平,也总是会学着他们写着功课。
不过,今天他没有这样的动力。
即使一如往常打开参考书、课本与笔记本盯着看……
咕噜咕噜咕噜咕噜。
密密麻麻的文字以及以萤光笔画出的底线,就这么卷成一团袭击而来。
不过这当然是他的错觉。
啊~啊。
国中三年级。虽然成为考生至今还没有很久,不过似乎已经开始喘不过气来了。
他毫无意义将自动铅笔的笔芯按出来。
喀叽喀叽,喀叽喀叽。
以拇指的指甲,将按出来的笔芯弹出去。
噗叽。
从孝平的座位往前数两排,有一个正在全神贯注挑战数学应用问题的自然卷同学。
笔芯就这么「咻」一声飞出去,被吸入那个同学的头发里。
他没发现。
喀叽喀叽,喀叽喀叽,噗叽。
还是没发现。
喀叽喀叽喀叽喀叽,噗叽。
喀叽喀叽喀叽喀叽,噗叽。
喀叽喀叽喀叽喀叽,噗叽。
喀叽喀叽喀叽喀叽,噗叽。
喀叽喀叽——
啊、发现了。
自然卷同学左右张望观察着四周,不过似乎不知道是孝平在弹笔芯,因此再度将视线移回笔记本。他拍了拍自己的脑袋。
发量很多的卷发,很有弹力地弹跳着。
孝平总觉得不想继续玩下去了,就这么把自动铅笔一扔,像是要盖住课本与笔记一样趴在上面。
今天,美玖也会来家里吗?
应该不会每天来的。
因为她是花店的店员呢。
花店的工作,很忙吗?
总之,不会闲到哪里去吧。
毕竟如果不忙的话,她大概就会每天过来了。
花店的店员一定也很辛苦的。
而且到冬天似乎会很冷。
话说,花店明明是花店,为什么常会卖水果呢……
啊~……
好闲呢——……
虽然并不闲啦……
话说,今天明明是上英文,为什么自然卷同学在写数学啊?
啊啊啊啊~~——
「总觉得啊~……」
因为这样——
所以他试着跷课看看。
走出教室,朝着楼梯的方向前进。每间教室都到了开始上课的时间,所以没有任何人的气息。
在补习班大楼里不断往上走。
哒哒哒哒,哒哒哒哒。
刚开始是一步一阶。
哒、哒哒、哒哒、哒哒。
接着改为一步两阶。
在抵达通往楼顶的楼梯转角处时,他已经完全上气不接下气大口呼吸了。
这个不到两公尺见方的楼梯转角处,
与孝平的学校一样,硬是叠了许多没有在使用的课桌椅。
「这些要搬出去的时候,应该很麻烦吧……」
虽然孝平总是这么想,不过他只是侧目看着这个由桌椅组成的物体,朝着通往楼顶的门伸出手。
然而。
「嗯?」
喀喳喀喳。
喀喳喀喳喀喳喀喳,咚!
门是锁着的。
即使再怎么转动门把,门也没有会打开的样子。当然,即使他试着踹门也一样。
「……要说是理所当然的话,也是啦……」
这里是补习班。
为了尽可能进入更高学府而倾注心力的考生们所聚集的地方。
如果将其称为考试战争。
这里就是战场。
所有人都是拼尽全力。
拼尽全力想活下去,想要生存下来。
假设有人在这场战争中败北。
即使会自我了断生命也不奇怪。
虽然只是考试,却不能小看考试。
国中生。考生。
在十四或十五岁的这个年纪,或许将会决定今后要走的人生。
假设有人会从楼顶跳下去,想到这个人可能会是自己,身体就忍不住颤抖起来。
因此,通往楼顶的门是紧闭的。
孝平打从一开始就不觉得门是开着的。他只是不知不觉地走上楼梯罢了。
而且要是门开着,而且成为通往天堂的阶梯,那就不是闹着玩的了。
「还是别开这种玩笑了……虽然这么说,哇,这想法真好玩!…………咕嘿~」
疲劳一口气涌了出来。
孝平靠在打不开的门边,缓缓滑落坐了下来。
他哼着歌。
孝平决定沿着她所奏出的旋律哼唱。
这种说法很奇怪。
因为这段旋律,原本来自于他自己所弹奏的钢琴。
是母亲所作的曲子。
为了回忆母亲而弹奏的钢琴。
然而,孝平现在回忆着她。
回忆着并不像母亲的她。
留有她内心纯真的,笨拙的旋律。
只要回忆,就变得无法回忆。
母亲的笑容,变成了她的笑容。
变得无法回忆。
全部,都是她。
啊……这是怎么回事?
当啦啦~当啦啦~,当~当啦啦,哒哒当当。
哼唱的歌声与旋律。
「——啊,这我知道。」
当啦啦?
当哒哒……咦?
咦?
「哈啰。你是跷课?」
面前站着一名女孩。
还没完全走上楼梯,视线高度刚好与坐在楼梯平台的孝平等高的她,有着一张孝平完全陌生的脸蛋。
头发及肩,发色宛如深色红茶的女孩。
大大的眼睛与长长的睫毛。
美丽的女孩。
是的。
就是如此。
开始而结束,结束而开始。
他,再度———邂逅了。
以结果来说,
开始,结束。
结束,开始。
成为让孝平产生各种改变的邂逅。
她有化妆。头发是褐色的。
裙子,有够短的!
是辣妹!
可是,这件制服……是著名千金学校的制服……
哇——千金小姐里头也有这种像辣妹的人啊……
不过,感觉她漂亮又可爱,好像很会玩……
这就是孝平初遇那名女孩时的印象与感想。
连名字都不知道的女孩,就像是被孝平哼唱的歌声吸引而出现。
「嘿咻……!」
女孩注意着裙子,并且以轻盈的脚步爬完楼梯。
即使是身为男生的孝平,来到这里都会气喘吁吁,不过这名女孩似乎还有余力。虽然从她纤瘦的外表看不出有这样的体力,不过她看起来并没有疲累的样子。
接着,女孩按住裙角屈膝,坐在孝平右前方有点距离的位置。
既然这么在意裙子走光,别弄得这么短不就好了?
而且——这个女孩是怎么回事?
她对于孝平的存在毫不在乎,就这么开始说着。
「我啊,曾经因为一些讨厌的事情,情绪很低落。那个时候,朋友说有一首曲子可以让我打起精神,于是弹给我听,就是刚才的曲子。」
由于女孩将开心的情绪先行表达出来,孝平一时之间无法理解她想表达什么。
然而,这名女孩所说的曲子,肯定与刚才自己所哼唱的母亲之歌相同。
女孩说着「是这样对吧?」并且以哼唱的方式奏出旋律。
这段只依赖记忆描绘出来,不稳定却确实的旋律,听在孝平的耳中相当熟悉。他不可能会听错的。
这是母亲的旋律。
当啦啦~当啦啦~,当~当啦啦,哒哒当当。
当~哒当~哒哒哒哒啦啦~。
确实的旋律。
「——是这种感觉对吧?」
女孩这么说着。
她微微低下头抬起视线,像是在观察着心不在焉的孝平。
令孝平的内心悸动。
唔哇——
这女孩的这个动作,是出于自然的吗?
不妙。
这样的女孩,果然会很受异性欢迎吧?
不过,我不是很喜欢这种的呢……
总觉得,果然还是……
「——等等,不对!」
试着想象自己所喜欢的女生类型时,不知为何脑中浮现出美玖的脸。
孝平因为这件出乎自己想象的事情而感到动摇,并且将刚才那句话脱口而出,至于女孩则是……
「咦?不对?抱歉抱歉,因为我只是听朋友弹过而已。」
她似乎以为这句话指的是曲子。
「没、没啦,我所说的不对,并不是那方面的不对……呃……」
孝平烦恼着要怎么说明。
他紧咬着嘴唇。
试着想象自己喜欢的女孩类型,脑中居然浮现哥哥女朋友的脸——
这样的话,应该会被误会吧?
与其说误会,该怎么说呢。
因为是自己喜欢的类型?
不对,什么喜欢还是讨厌的,并不是这方面的事情啦!
只是觉得,应该是自己喜欢的型。
啊:咦?
喜欢的型?
对我来说,那样的女性似乎不错,是吗?
是这样吗?
是怎样?
「——的女朋友?喜欢?那样的女性似乎不错?喔喔?」
女孩唐突地这么说着。
「唔啊?」
「所以说,结果你根本喜欢她吧?」
「你、你怎么会知道!」
「啊——?刚才你自己不就说出来了吗?」
「真的?」
怎么会这样。孝平刚才所想的事情,似乎化为自言自语从嘴里说出来了。
喔——我真蠢!
而且,其中的重点被这个女孩完全掌握了。
她掌握了很容易被别人误会的重点。
「所以说,果然是所谓的单相思?而且那个人,是某人的女朋友?」
然而,这个女孩以没有很在意的样子,单刀直入地这么询问。
无法招架。伤脑筋。
今天第一次见到的女孩。
连名字都不知道的女孩。
漂亮,而且可爱。
即使面前有一个这样的女孩,浮现在脑海的,依然是——
的确。
听她这么一说。
孝平察觉了。因此察觉了。
为什么会被别人察觉,而且结果还非得要被迫理解自己的心意呢?
话说……错的人应该是没有察觉到这件事的我吧……
每当旋律响起就应该会回忆起来的母亲笑容那么模糊,「她」却会清晰明显地浮现出来,充满我的脑海。
这是非常奇怪的事情。
为什么,脑海中会浮现出她的身影?
为什么,脑海中非得要浮现出她的身影?
这是非常令孝平困扰的事情。
那个人,不是哥哥的女朋友吗?
不是吗?
牙买加?{注l}
一个开朗的牙买加人,以抒情摇滚的节奏「哼嗨」喊着。
{注l:牙买加与日文『不是吗』音近。}
『OH,你和我都一起来吧,LOVE&PEACE一起一起嘿咻嘿咻,跟着我哼这首歌~!』
牙买加人歌颂着爱与和平并且哼唱。
他所哼的果然是那首曲子的旋律,她的脸果然代替母亲的笑容,浮现在我的脑海。
牙买加人哼唱着。
『YEAH——反对战争反对战争,战争超可怕。不过,是男人的话就得上战场,咚咚嘿咻嘿咻……』
怎么会这样。
这么一来,不就像是……我……———
「真的?喔——真是青春
呢——!」
面前的女孩露出并不是惊讶,也不是无言以对,反过来说也是两者皆有的微妙表情,就这么打量观察着孝平的脸。
咕噜。
他咽了一口口水。
孝平知道自己很明显地正在动摇。
因为他爱上某人的这件事情,在刚才被别人知道了。
何况,这个别人是一名陌生的美少女。
而且,那个某人是昨天初遇的,哥哥的女朋友。
不只如此,这大概是会让自己心痛的初次爱恋。
「没啦,怎么可能呢,啊哈哈,啊哈哈……怎么可能呢……」
对象是哥哥女朋友的这件事情,似乎没有被这个女孩发现,不过内心的动摇支配着全身。
甚至连简单的话语都无法好好说出口。
冷静下来,冷静下来。
『OH,YEAH——不要担心,不必担心,这不是要看你自己的想法吗?』
哎哟,别出现啦,牙买加人!
总之,冷静下来吧。
要冷静下来。
我在做什么啊?
面对初次遇见的人,我这样太逊了。
可、可恶……
给我冷静下来!
然后,总之不用装酷也无所谓,不准再做出丢脸的事情了。
嗯,好!
孝平想到了一件事,并开始摸索制服的口袋。
制服胸口的口袋,裤子两侧与后方的口袋。
找不到。
找不到那个。
跑去哪里了?
在这段期间,女孩也一直注视着孝平。
喔、找到了!
很好,很好,很好,很好,很好!
以双手摸索身体各处之后,终于找到了。
之前买的那个东西,就这么一直放在制服下方的口袋。
孝平所取出的东西,是香烟。
骆驼商标的那个牌子。
打火机夹在包着烟盒的胶膜之间。
虽然想要以这个东西耍酷的想法很愚蠢……
不过他还是以微微颤抖的手,取出了一根烟。
其实,孝平至今都没有机会抽烟,因此他以现在不抽何时抽的气势含着烟想要点燃……不过打火机就像是命中注定一样无法点火。
很明显就是一副不习惯抽烟的模样。
「唔咕……咕咕咕咕咕咕!」
即使固执地硬要点烟,还是点不着。
怎么这样啦!
我这样真逊!
这样不就完全显示出我并不是真的想抽,只是因为身边朋友都在抽所以才抽烟吗!
点燃!点燃!点燃!点燃!点燃点燃点燃点燃点燃点燃点燃点……燃点!
不对!
给我着火!
给我点火!
事到如今,怎样都无所谓了。
烟啊,给我自然点火吧!
此时——
喳。
香烟的前端,随着波的一声出现火苗。
「要用吗?」
女孩手中拿着一个银色的打火机。
纤细的手指,与那个发出深银色光芒的沉重玩意儿非常不搭。
由于现在不是光顾着看的场合,所以我把烟含在嘴里。
「啊,谢了……」
终于点燃了。
我就这么吸了口气,让烟进入肺部。
「呼——…………唔!——咳咳咳咳!」
焦急的心态与不适应香烟的身体联手进攻,使得我拼命咳嗽。
「抽烟对身体不好喔?」
女孩以像是教育节目里头大哥哥的语气这么说着。
「话说,你也有抽吧?何况你有打火机。」
「啊——这个吗?现在没在用了。」
「现在?也就是说你曾经抽过?」
「算是啦。不过戒掉了,毕竟对身体不好呢。何况国中生不能抽吧?」
女孩说完之后咧嘴一笑,并且将打火机收回口袋。
她之所以轻易看出孝平是国中生,应该是因为孝平看起来还有点稚嫩,不像是高中生的关系吧。
「你跟我同年级吧?」
孝平原本以为是高中生的这个女孩这么说着,使得他再度被烟呛到了。
「咦?咳!咳咳!真的?难道说,你也是国三?」
「嗯,活跳跳水嫩嫩喔!」
她露出恶作剧的微笑。
看、看不出她和我同年级呢。
看起来好成熟。
相较之下,自己则是……
因为有朋友在抽烟,因为想要耍酷所以抽烟。这种行为真是幼稚。
居然一样是国三啊……
这个女孩所就读的学校,无论是国中部或高中部都是穿相同的制服,并且以领带的颜色与款式来区分学年,不过孝平不可能知道这样的区别。
何况——
「这么说来……咦?你那间学校应该是直升的吧?为什么还要来补习?」
因为是著名的千金学校,应该是与一般的私立学校一样,不用考试就可以从国中升上高中才对。
随即这个女孩面不改色地说着。
「——因为想念书。」
这应该要叫做随性吗?
「没人规定不用考试升学的人就不能补习吧?」
「应该……没有吧。」
「对吧?何况将来也要考大学呢一
虽然女孩这么说,不过孝平又想起来了。
记得这个女孩的学校是大学的附设学校,所以应该也可以直升大学的。
可是,她却要考试?
「啊,虽然有推甄制度,不过我想念更好的大学。」
随即女孩就像是已经窥视过孝平的脑袋一样,就这么随口回答着。
唔哇——
像这样说得这么干脆,总觉得就不会令人讨厌呢。
虽然孝平这么心想,不过女孩讲话的语气稍微变了。
「我啊,虽然并不是有什么梦想,不过总之我想尽力而为,应该说不想后悔吧?还有,我想成为一个可以对自己孩子自豪的妈妈。」
内心一阵悸动。
感觉她面不改色就说出了惊人的事情。
对于孝平来说,这种构想是非常了不起的。
自己目前依然一无所有。
没有想达成的目标,没有想做的事情,也没有该做的事情。
就只是不知不觉地活着。
甚至可以马上忘记自己正在呼吸的事实。
「我的话,并没有特别的梦想呢。总之以目前来说,我觉得自己怎样都无所谓。」
在经过一阵别扭之后,孝平将心情化为言语,然后变得消沉。
然而,她没有发现自己正拼命挺直身体逞强。
因为他认为,他挺直身体所见到的世界就是一切。
不过,女孩这么说着。
还是一样以干脆的语气,像是要让孝平双腿发软般说着。
「原来如此……你是那种比较笨的人吧?」
「什么——?」
还以为她忽然开口要说些什么,居然说我笨?
孝平有些不高兴地这么反问。
女孩与孝平之间的距离,比起刚才还要拉近许多。
她手拿打火机,抱着双腿将下巴放在膝盖上,一直注视着孝平的眼睛。
「啊,会来这间补习班的都是会念书的人吧?那么,就代表你也是一个会念书的人吗……」
这种说法令孝平有些在意。
听起来好像是在说『虽然会念书,不过脑袋不好』。
不对,并不是好像。
就是如此。
孝平被她当成笨蛋。
而且,就像是『好可怜,你是个笨蛋呢』的感觉。
要是再这样下去的话,
「好乖——好乖——好孩子好孩子。」
孝平有可能会被她这么说。
「那个——」
「什么事?」
女孩歪过脑袋。
「可以不要这样吗?」
「怎样?」
「那个……」
「嗯?」
「……那个……你在说我笨吗?」
「吗——?」
她就像是要确认一样重复着语尾。
接着,女孩发出「噗噗」的声音笑了出来。
啊——现在。
我完全被当成笨蛋了。
笨蛋无药可救。
记得大家经常会这么说。
事实上,自己的「初恋」是在他人点醒之后才察觉的。
当然啦,无论是在国小或国中的时候,也经常会有着『那个女生好可爱呢』这样的想法就是了。
不过,孝平没有兴趣将这样的感觉,解释成『恋爱』这种听起来很廉价的说法。
尤其对于同年纪的女生。她们很幼稚。
不过,这是错的。
真正幼稚的人是我。
褐发,有点像辣妹,却穿着千金学校的制服,站在我面前的这个女孩。
她要说多少单刀直入的事情才肯罢休呢?
然而因为是单刀直入,所以也只能一概承受。
在那之后,孝平与这个女孩就完全跷课,进入从补习班走两分钟就能到的速食店。
另一头传来了「欢迎光临——!」或是「谢谢光临——!」这样充满活力的声音。
两人占据了二楼禁烟席的最深处,位于洗手间旁边的座位。
店里有很多与孝平他们一样身穿制服的学生,不过终究是没有人来自于同一间补习班。
这是理所当然就是了。
大家都正在拼命努力用功,赌上了生命。
可是,我却在这种地方做什么?
面前是一边吸着可乐,一边拿起薯条享用的女孩子。
不知为何,这一餐很理所当然地由他请客了。
「自己的份要自己付啦!」
听到孝平这么说,女孩就回嘴说道:
「唔哇,明明是男生却小气到发臭!」
「没有臭啦,没有臭!」
孝平不经意地以余光看见了她的钱包。她很明显比孝平有钱。
不过,在看到她穿着千金学校的制服时,孝平就已经知道这种事情了。
既然这样,就不要叫我请客啦!
到底谁才是小气到发臭啊……
不只如此,在带头的孝平走上三楼的时候,女孩却无视于他快步走进二楼的禁烟席。因为回过头来发现她不见了,孝平连忙走回二楼,结果是被她问了「你在做什么?」这个问题。
这边才想问你呢。
你在做什么?
这个问题,包含了很多方面。
……今天是诸事不顺的日子吗……
女孩大概是肚子饿了吧,就这么一口接一口吃着汉堡和薯条。
这边可是完全没有食欲的说……
「唉——……」
不由地发出了,又深又长的叹息。
自从坐下之后,除了吃东西之外都没有开口的这个女孩,停止了拿薯条的动作。
不过,或许只是因为食物吃光了吧。
「听说叹气会让幸福跑掉的。」
「谁知道啊……唉——……」
会叹气就是会叹气。
即使如此,女孩依然继续说着。
就像是要将内心连结起来。
「看,你又来了。要是气漏掉的话,幸福也会跟着漏掉的,我是说真的。」
她的语气听起来,像是有过这样的经验。
「要是像这样用手把水捧起来,一定会漏出来对吧?幸福就跟水一样,是会流失的。或许每个人能够得到的份量是既定的,就像是即使把手指再怎么并拢起来,水还是一样会流失一样。」
好像有听懂,又好像没有听懂。
自己果然不懂。
「不可以自己让幸福逃走啦。既然已经捧在手中,就应该要好好留住才行。比方说,或许水会因为手心的体温而蒸发,不过这是没办法的。因为人是活着的,所以当然会有温度的。」
捧在手中的东西……自己有这样的东西吗?
就算有,一定也已经全部流失了。
如果不是这样的话,应该就不用变成这样的心情吧。
「什么都没有的。以我来说,我什么都没有……」
自然就脱口而出的话语。
对于孝平而言,他自认自己知道何谓幸福。
自从母亲过世之后他就知道了。即使母亲只是存在于那里,自己就得到了多到无法以双手抱住的幸福。
如今已经没有了。
什么都没有。
「——有嘛。」
不过,女孩却这么说着。
她微微从椅子起身,以双手撑住桌面之后,像是要探出上半身一样将脸凑向孝平。
因为这出其不意的举动而有些惊慌的孝平,变得连动都不能动。
女孩笔直凝视着。
这个女孩是怎么回事?
完全搞不懂。
她在说什么?她想说什么?才刚见面你又懂什么?
虽然这么心想,另一方面却也觉得,自己的内心似乎被她看透。感觉和她谈得来,虽然是初次见面却不会紧张。
所以,自己才会跟着她来到这种地方吧?
这个女孩在不知不觉之间,察觉到孝平无精打采,并且停下脚步不再前进。
对于这样的孝平,女孩几乎是无意识地想要为他打气。
真是个不可思议的女孩呢。
「看吧,有了。」
然后,女孩像是开玩笑一样露出笑容。
她的右手食指,轻轻戳了孝平心脏附近的位置。
「就在这里吧?一种温和的感觉。」
听到女孩这么说,他的脑海中浮现出「她」的脸。
胸口一阵刺痛。
啊啊,是真的。就在这里。
这份心情,应该是确实存在的。
「居然在失去之后才发觉是重要的东西,再笨也要有个限度吧?」
女孩咧嘴笑着,露出了笑纹。
明明有着这么漂亮的脸蛋,应该要多维持一点形象才对的。
然而她的举止却自然得令人想笑。
感觉就像是下定决心,绝对不会勉强自己。
——好羡慕她。
孝平率直地这么认为。
要怎么处理自己手中的「水」,是由自己决定的。
在思考之前就放弃的话,简直就像是一个笨蛋。
既然这样,试着思考也不坏。
如果这份心情是真的,就更应该如此。
可是……
究竟是要我怎么做啊——!
他没想到在察觉之后,居然会令他这么痛。
只不过要是没有察觉,他就不会想到就是了。
这周的周六。
孝平比平常晚起床。
应该说,他几乎都没睡。
脑袋里头天旋地转,就像是倒立站在天花板一样。
一走出房间,就听到夹杂在电视声音里的欢笑声。
父亲已经出门上班了,不过客厅里头有休假的哥哥贵一,还有「她」。
「孝平早安——!」
响起一个拿来当闹钟铃声会很有效的开朗声音。
对于睡眠不足的脑袋来说太有效了。
「…………你好……」
孝平毫不拘谨地搔了搔头发乱翘的脑袋,就这么走向洗脸台。
站在镜子前面。
气色比想象的还要惨。
因为刚起床,所以有点肿。
而且——
「——我为什么,会露出这么丢脸的表情?」
就像是忍耐着不哭出来的状态。虽然如此,为什么会在笑?
「唉——怎么回事啊?」
连自己也搞不清楚自己。
连自己也搞不清楚自己的心情。
我想做什么?
我想怎么做?
平常心就好。平常心。
唔……?平常心?
我的平常心是什么样子?
会露出什么样的表情?
咦?我?
怎么回事?这是我?
在镜子前面的这个家伙,这是我?
啪!
我试着轻轻拍打脸颊。有痛觉。
这样的疼痛,使孝平回想起自己确实存在于这里。
啊——这是我。
虽然是理所当然的。
不过这个丢脸的家伙,是我。
好。
「…………总之,洗脸吧。」
她周末的时候似乎都会在花店工作,不过今天因为店长有事,所以花店休息一天。她就趁着这个难得的机会来家里了。
美玖与贵一坐在客厅的沙发,孝平则是躺卧在旁边的地毯上休息。
电视播放着晨间新闻。
孝平看着新闻。
就只是在看。
虽然声音与影像都有传到脑部,不过解读影音内容的思考能力却在途中消失了。
孝平听着两人以平凡无奇的对话让气氛热络起来,对于有提到自己的话题,则是无意识地予以回应。
啊啊。
嗯。
没错。
啊啊。
嗯。
没错。
避免去意识他们。
越是不让自己意识,神经就越像是被研磨一样敏锐,可以像是在用耳机听声音一样,过滤出她的声音。
两人今天似乎没有预定要出门。
会一直像这样待在家里。
狭窄的屋内。有三个人位于这个被钢琴占据一半以上的空间。
不过,之所以会有种喘不过气的感觉,并不只是因为这个原因。
像这样——与贵一聊天的她更显得纯真,而且一样平易近人。
大概是关心着默不作声而且心不在焉的孝平吧,她会主动与孝平说话。
开心的表情。
孝平没有让她看见,重复以敷衍了事的方式回应她。
兴奋的心情。
孝平没能表达出来,重复着有气无力的方式回应她。
啊啊。
嗯。
没错。
是在说什么啊?
啊啊。
嗯。
没错。
完全回想不出来。
啊啊。
嗯。
没错——
即使如此,却只有她的声音与话语清楚留在脑中。
「下次要再弹钢琴给我听喔!」她这么说。
孝平站了起来。
维持着背对两人的姿势。
虽然美玖与贵一好像有叫他的名字,不过已经不记得了。
「啊,我,要去…………补习了……」
他只有以像是照本宣科的语气,说出这句话作为回应。
而且连补习要用的东西也没带,就这么离开家门。
他应该没办法待在这里。
这只会让他痛苦而已——
自己,是个笨蛋。
傻子。无药可救。
卑鄙的家伙。
懦弱。爱逞强。
在哪里?
真正的心在哪里?
位于某处。
如果有人看见的话,可以帮我捡吗?
如果有人看见的话,请帮我捡。
已经找不到了。
已经找丢了。
虽然就在眼前,
却假装自己看不见。
只要被呼唤名字,胸口就会出现痛楚,并且回想起身在此处。只要心在这里,就会呈现出某人曾经忘记的那个时候。
所以不会忘记的。
因为会忘记。
当啦啦~当啦啦~,当~当啦啦,哒哒当当。
当啦啦~当啦啦~,当~当啦啦,哒哒当当。
当~哒当~哒哒哒哒啦啦~。
当啦啦~当啦啦~,当~当啦啦,哒哒当当。
当啦啦~当啦啦~,当~当啦啦,哒哒当当。
当~哒当~哒哒哒哒啦啦~。
脑海中。
反覆浮现。
旋律、记忆、与残影。
隐隐约约。
变得无法回忆。
母亲的面容。
当啦啦~当啦啦~,当~当啦啦,哒哒当当。
当啦啦~当啦啦~,当~当啦啦,哒哒当当。
当~哒当~哒哒哒哒啦啦~。
即使这是为了无视于浮现出来的她而弹奏的旋律。
即使音符如此确实地响起。
却无法回忆。
无法回忆起母亲。
这并不是忘记会比较轻松的回忆。
音乐的空间没有扩展开来,而是藏在非常狭小的这里并且消失。
因为,这里是我的脑海。
不与任何地方连结的世界。
从小一直在身旁响起并且回荡的音乐们。暖和的温柔。
应该已经满满捧在双手的水,如今也小心保护着避免流失。
害怕着失去。
双手掬起的水,其实正在蒸发。
无论是谁都是如此。
会因为自己拥有的体温而蒸发。
因为活着。
因为拥有温度。
失去的水,只要再度掬起就可以了。
无论在哪里,都会有能够掬水的场所。
即使是滚落在路边的小小石块,也有这样的场所。
例如说,可能是在某人的心中,或是自己的心中。
只要察觉,就很简单。
只要发现,就很容易。
稍微转变一下视线就可以了。
然而,他依然位于小小的世界。
将目光投向天空,太阳位于头顶,还没到补习的时间。
其实孝平并不打算去上课,然而孝平不知为何来到了补习班所在的车站前方。该说是每天养成的习惯吗,他走向几乎每天都会去的那个地方。因为学校放假,所以只有这里了。
「啊——真是的……」
叹息就像是呼吸一样,自然从口中发出。
——听说叹气会让幸福跑掉的。
那个「女孩」曾经说过的这句话,已经完全不在他的脑中了。
搞不清楚。
受到了打击。
开始害怕胸口被压溃。
即使是在这样的大街上,即使是在周六拥挤的人群中,他也想要现在马上坐下。
就在这个时候——
啪——
背部被用力拍了一下。
「好痛!」
「哈啰,你驼背得很严重喔!」
传来了一个清脆的声音。
——然而,在下一瞬间,却变成了困惑的声音。
「咦,怎、怎么回事?真的?为什么快哭出来了?咦?因、因为我吗?」
站在那里的,是在补习班跷课那天遇见的那个「女孩」。
不过,因为转过身来的孝平脸色很难看,使得她吓了一跳。
「你的脸是怎么回事啊?」
这次女孩轻轻将手放在孝平的头上。
「我哪知道。我又看不见自己的脸。」
「我有镜子,要看吗?很夸张喔?」
「…………不用了……」
孝平无力地回答。随即女孩像是无可奈何地耸耸肩摇摇头。
「在这里等我一下。」
女孩这么说完,就小跑步前往不远处,似乎是她朋友的两个人身边。
交谈了几句话之后,她再度回到孝平的面前。
「好,在这附近逛逛吧!」
女孩这么说着。
「啊?可是……?」
孝平不知道女孩为什么会说出这种话。
虽然稍微想一下就会知道,不过他目前的思考能力极度低落。
大概是放假吧,女孩并不像上次见面的时候一样穿着私立千金学校的制服,而是穿着胸口有蕾丝的短袖针织上衣,帆布七分裤以及靴子,是相当休闲的打扮。
事到如今试着去意识之后才发现,她让人感觉到的气氛与上次相差很多。
不过只是外表而已,内在的感觉还是一样。
如果不是这样的话,在孝平大脑变得迟钝的现在,就算是听到她的声音,大概也无法马上认出来吧。
「啊,上次有找到一间感觉不错的咖啡厅,就去那里看看吧!」
女孩嘴里这么说着,朝着还在发呆的孝平背后推了一把,然后开始一步步向前走。
刚才她明明在和朋友一起玩,为什么跑来找我?
虽然这么心想,不过孝平依然像是追随着饲主的狗一样跟着女孩走去。
进入咖啡厅的洗手间之后,孝平才知道自己的气色糟到会让刚认识的人担心。
他站在镜子前面。
啊啊,原来我的脸是这副模样。
啊啊,原来如此,是为了我啊。
啊啊,我应该露出什么样的表情?
在这种时候,要露出什么样的表情才对?
不知道呢。
我不知道。
算了。
没差。
孝平就这么维持着快要哭出来的表情走出洗手间。
回到座位一看,刚才点的咖啡以及女孩点的红茶已经放在桌上了。
红茶茶壶旁边有个沙漏。为什么会有沙漏?
「是用来算冲泡时间的。」
虽然孝平只是心想,并没有把这个问题说出来,不过女孩这么回答着。
脑中的想法完全被看穿了。
这么说来,在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她的观察力也是异常敏锐。
光是自言自语的只字片语,她就能够大致理解孝平的内心。
最重要的,孝平之所以察觉到自己对「她」的心意,就是因为这个女孩。
要是没有这个女孩,或许这份心意将会在不知不觉中消失。
愚笨的自己,将会在之后才察觉,并且更加心痛。
或许会不知道这种心痛所代表的意义,就这么迳自痛苦挣扎。
成为比现在还要丢脸的模样。
「唉…………」
长长的叹息,在还没加入奶精的黑咖啡表面形成涟漪。
「这声叹息夸张到连我都要消沉了。」
女孩以放在桌上的手做出托腮的动作,另一只手将沙漏倒了过来。天蓝色的沙子,逐渐钻过细细的通道落下。
看起来就像是一座由沙子架成的桥,将两个世界连结在一起。
女孩静静地观察孝平的样子之后,说道:
「如果没有想说的事情就算了,不过想说的话我会听喔?」
她随口并且简短说出的这句话,成为了开端。
或许孝平正在等待着这个开端。
「——那个……」
孝平就像是坏掉的水龙头一样不断吐露着。
关于她的事情。
她是哥哥的女友。
可是,自己是应该喜欢她的。
满脑子都是她。
还因此差点连母亲的面容都忘了。
即使弹奏母亲遗留下来的钢琴曲,即使弹奏着旋律。
原本珍惜的事物,依然逐渐消失着。
浮现在脑海的,是她的脸。
虽然看起来稚嫩,年纪却比自己大了许多。
声音很可爱,有种温柔的感觉。
会令自己有种酥痒的心情。
可是,当自己一看到她与哥哥在一起,
就痛了。
内心像是会被压溃一样。
好痛,好痛。
然而,笑得出来。
只要想到她,就可以露出笑容。
因为是笨蛋。
自己珍惜的家人所珍惜的人。
要是喜欢上了这个人,就像是笨蛋一样。
怎么办?
该怎么做?
什么都不能做。
怎么做都没用。
就只会痛。
孝平说出来了。
有确实成为话语吗?有确实传达吗?
他觉得即使没有传达也无妨。即使只是宣泄也无妨。
连自己都不了解自己,自己以外的人不可能会了解的。
因为,这个女孩,是外人。
即使如此——
女孩依然确实聆听了。
在孝平有时说得语无伦次的时候会轻声阻止,让说话的内容连结起来。
孝平所吐露出来的,是情感。
只有情感能够触碰到情感。
即使化为再怎么华丽的词藻,即使化为再怎么丑陋的言语,能够感觉到话中情感的,依然只有情感。
因为这个人应该是这样的人,所以在这种时候应该会变成这样,所以这个人所说的应该是这么回事……女孩并没有这么推论。她并不是当成要套用数学的公式,并不是当成国语的填充题来寻找正确的答案。
对于孝平字里行间遗漏的部分,女孩是感受着孝平的想法来填补的。
不是既定的答案,不是只有对错的答案。
就只是确实去感受。
或许对于现在的孝平而言,他需要一本记载正确答案的教科书或是题库的解答。
然而最需要的,果然还是心情上的处理。
无论答案是对是错都无妨,他需要有人确实承受。
需要有人予以回应。
必须要这样才行——因为他没有这样的能力。
以这个女孩的场合,她果然是以情感来回应的。
「你是笨蛋吗?」她轻声这么说着。
吐露情绪一直说到几乎快喘不过气的结果,却只得到这样的一句话,使得孝平瞪大了眼睛。
感觉像是头皮忽然被掀掉一样。
「话说啊,为什么还没前进就后退了?这种事情没试过根本不知道吧?你果然是笨蛋吧?因为是哥哥的女朋友,所以不说就会比较好?你不是不想后悔吗?」
女孩将完全变凉的红茶一饮而尽。
「不对,办不到吧?你想一下好不好?」
开始搞不懂谁才是笨蛋了。
「因为就算我继续喜欢她,或是变得不喜欢她,她还是会露出笑容啊?她还是一样会在哥哥的身旁露出笑容啊?」
她会露出笑容。
一直近在眼前,然而远在天边。
自己只是眺望着她。
眺望着似乎很幸福的她。
「管他的!」
然而,这个女孩这么说着。
「不然你想怎么做?你想让状况变成什么样子?希望她喜欢你?希望她讨厌你?想要继续喜欢她?想要变得讨厌她?你想要怎么样?」
女孩的双眼笔直注视着。
孝平无法瞪回去,也无法正视她的眼神,就这么移开目光。
「…………不知道……」
随即,
「唉…………~~~~~~~~~」
女孩叹了好长的一口气。
你自己明明说过,叹气会让幸福跑掉的。
「我想你应该不知道呢,因为你根本没想嘛。看起来好像想了很多,却什么都没想。所以到最后,你会说一句『没办法的』然后放弃对吧?就这么放弃掉很多事情。」
「为什么你会知道这种事情啊?」
如今已经只是单纯在彼此找碴了。
这种对话没有任何的意义。
孝平这么心想。
然而,女孩清楚地说着。
「因为,我也曾经这样。」
孝平变得无言以对。
「你和我是不一样的人,我的状况或许跟你的状况不一样……我想想,有种东西叫做『潮流』对吧?我指的是时事潮流那一类的潮流。无论是要顺应潮流还是违抗潮流,结果还是跟潮流有关。我想要由自己来决定要顺应还是违抗潮流,至少我有这样的能力。」
没办法的。
无计可施。
要是说出这种字眼,那就完了。
要是放弃思考,就会到此为止。
即使是外人,即使是不同的人。
却活在相同的地方,居住在相同的地方,呼吸着相同的空气。
这是很清楚的事情。
因为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不过,大家都忘了。
总是要等到失去之后,才会回想起来。
「忘记母亲的长相,或许是非常悲伤的事情。不过如果你觉得是必要的,那我就觉得这么做比较好。不过如果不是自己做的决定就没有意义了,就看你要不要尽力而为。不然的话,要我帮你想起母亲的长相吗?」
「啊?」
话题忽然跳掉了。
「如果你是因为想不起母亲的长相才没办法面对她,那我就帮你想起来吧。」
「啊?这种事情哪可能办得到……」
「办得到喔。可以去拜托纯白的死神看看。」
或许是因为这个女孩也变得情绪化,她的话语及思绪开始变得零散。
虽然很拼命,不过有时会造成反效果。
或许孝平与这个女孩意外地相似。
不过对于现在的孝平来说——他没有思考这种事情的余裕。
完全连一丁点都没有。
「啊———?」
死神是什么意思?
她把我当成笨蛋来耍吗?
我被当成笨蛋吗?
什么嘛,喂。
死神?
「——不要把我当笨蛋啦!自己的事情我可以自己决定的!」
孝平猛然站了起来。
「那你就决定啊!」
女孩也站了起来。
「我不是说过我会决定吗!」
孝平丢下这句话之后,就转身背对着女孩准备离开咖啡厅。
然而,
「等一下!」
女孩叫住了他。并且以咄咄逼人的气势说着。
「记得付钱啊!各付各的!」
这是什么收尾……
「——什么死神嘛,真不吉利。居然把我当笨蛋……」
孝平来到店里的时候是低着头的,然而如今却是昂首阔步,甚至连路上的行人都要让路。
女孩想要传达的事情。
因为能够回忆,所以才叫做回忆。
只要想回忆,随时都可以回忆出来。
不想失去。总是存在。
存在于心中。
忘记也是一样的。
随时都可以忘记。
可以遗忘。
然而,无论是现在的心情,或是已经改变的心情。
全部怀抱在心中前进吧。
什么都不做,应该是最蠢的做法吧?
女孩想要表达的应该是这件事情。
只不过,她所使用的话语不够详尽。
要是孝平有用心去理解,就很简单了。
想要让对方感受自己的想法,就要去感受对方的想法。
这就难了。
然而,女孩这强烈的想法以及强烈的话语,确实撼动了孝平的心。
所以,他目前像这样走着。
他正在试着去想。
在思考。
然而,孝平还需要一段时间,才能够好好思考。
因为,
「啊!——真的超火大的!——那个女的!下次见到的话,我要这样这样对付她!」
愤怒达到极限,呈现即将爆发的状态。
真是的,那个家伙!
那个家伙!
那个家伙!
那个家伙?
咦?
哎呀?
名字……?
那个家伙的名字,
叫什么?
名字……
没有间过。
我也没说过自己的名字。
怎么回事?这是怎么回事?
那个女的。
为什么要对一个连名字都不知道的人认真起来?
为什么要认真气成那个样子?
为什么可以对我认真成那个样子?
明明连名字都不知道的。
却如此拼命。
她一定对于任何人都是如此。
那个女孩很认真,很率直。
我没办法像她那样。
没有能让我如此拼命的事物。
心中没有这样的东西。
然而,那个女孩愿意听我倾诉。
愿意陪着我,一起思考。
思考各种事情。
只是话语不够详尽而已。
无论是那个女孩还是我,彼此都是。
如果可以聊得更多,聊得更详尽……
那就太好了。
「啊~啊……还能再见到她吗……在补习班应该见得到吧……」
女孩在第一次见面时所说的那句话,朦胧浮现在脑海之中。
「没人规定不用考试升学的人就不能补习吧?」
会这么说而且特地来念书的家伙,为什么会跷课跑去那种地方?
……或许是因为难以容身吧。
其实并不需要来补习,不过她有目标,所以才这么做。
可是相对于拼命准备应考的学生们,自己原本是不需要参加考试的。对于这样的空气感到抗拒,所以那天就跷课了。
如果是这样的话,原本孝平以为没有烦恼的那个女孩,每天也是过得很努力的。
应该是这样吧。
她是一个会为了连名字都不知道的家伙而努力的女孩。
每天当然是努力过生活的。
想到这样的事情,反省的心情就涌上心头。为什么刚才会发脾气到那种程度?
感觉好差……
如果下次再见到她,总之,
先道歉吧。
——结果,
这个机会来得意外地早。
感觉有人在呼唤。
并不是用名字呼唤,不过确实是呼唤自己的声音。
是那个女孩的声音。
孝平转过身来。
而在下一瞬间。
映入孝平眼中的,是闯红灯走到马路上的自己,以及笔直冲过来的漆黑车辆。
身体弹了起来。
看到天空,看到地面,然后又看到天空。
没有感觉。
双手双脚,各个部位朝着不应该弯的方向弯去。
被辗过,被撞飞,变得惨不忍睹。
不过,没有感觉。
意外地没有痛楚,冲击也很轻微。
即使如此,还是封闭了。
世界。
视界。
逐渐模糊。
漆黑的黑暗。
消失。
逝去了。
(intothewhitecube)
因为漆黑,而感到害怕。
因为什么都看不见,而感到害怕。
即使想要伸出双手,也不知道自己的手在哪里。
即使想要活动双脚,也不知道自己的脚在哪里。
不知道自己的存在。
自己在哪里?
然而,在这个时候,音乐响起了。
从某个地方传来。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啊啊,我知道这个音乐。
没错。
孝平回忆起来了。
那个旋律。
柔和,温暖,有些令人怀念。
在引导之下,连结,延伸。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孝平回想起自己有眼睛,可以将眼睛张开。
虽然什么都看不见,不过已经不会害怕了。
那里是——
那里是一片纯白,就只是一片纯白,除此之外一无所有。
然而,有一名纯白的女孩,一只漆黑的猫,以及……一架钢琴。
那里不知道是纯白的墙壁还是天花板,宛如远在天边,宛如近在眼前。然而,周围被温柔的旋律所笼罩。
「——你是谁啊?」
这个可爱的男孩声音,使得孝平睁开眼睛。
黑猫像是从天花板垂下来一样,注视着孝平的脸。
而且一副非常惊讶的样子。
「喂~有听到吗?居然还一副很了不起的样子躺在这里!」
黑猫嘟起嘴,以短短的前脚拍打孝平的额头。
大概是肉球之类的吧,有种柔软有弹性的触感。
也因此,他才察觉到自己正仰躺在地上。
一起身,黑猫就跳开跑走了。
黑猫就这么朝着纯白外型的少女跑去。
它爬到坐在椅子上的少女腿上,转过身来观察着孝平。
少女纤细的手指从琴键上移开。
当~…………
音符的余韵响起,然后消失。「叩」的一声,少女红色的鞋子从踏板上移开。
「你忽然出现,害我吓了一跳。」
少女以非常成熟却又非常稚嫩,一种不可思议的声音说着。然而,听起来并不像是有被吓到的样子。
「这里是?」
孝平询问着抱起腿上黑猫的少女。
「一个什么都不是的地方吧?」
虽然少女半开玩笑地说着,不过听起来果然不像是在戏弄他。
「总之,并不是你所认知的世界就是了。」
受到少女温柔地抚摸,黑猫就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
「既然知道了,就赶快出去吧——!」
黑猫虽然露出似乎很舒服的表情,却以嚣张又惹人厌的语气这么说着。
不过由于每个举动都很可爱,所以完全不会令人讨厌。
反而会觉得是个可爱的家伙。
「那个,虽然我并不清楚,不过这里是……」
孝平起身之后,少女转身正对着他。
「看吧,站起来了。」
「咦?」
「这里很狭窄。不过,非常辽阔。对我来说是如此。不过,这不是你所在的世界。你不需要这里,这里也不需要你。」
从少女小小的嘴唇说出的这番话,孝平大概已经理解是什么意义了。
……什么嘛。
原来如此。
原来是这样啊。
啊啊,这里已经不是自己曾经所在的地方了。
记忆以及走马灯的现象。
使他鲜明回想起来了。
那个时候,他失去了生命。
走到马路上的自己,被疾驶而来的车子……
撞飞出去,失去了生命。
一切都结束了。到此告一段落。
意外地短促呢。
这么一想,就令他变得无比悲伤。
虽然曾经害怕着失去某些事物,却没有想到居然会失去了自己。
自从母亲过世之后,他从来没有笔直正视过任何人或是任何事物。
孝平失去了他所珍惜的事物。相对地,他开始害怕失去珍惜的事物。
他失去了珍惜的事物。
所以,那成为了他所珍惜的事物。
那么,他真正珍惜的事物是什么?
找不到。
没能找到。
因为,根本就没有想要找过。
所以找不到,没能找到。
因为害怕。
自从母亲过世之后,他希望自己只是做了一场漫长的梦,希望这一切都是假的。
然后一如往常来到早晨,张开眼睛之后,会看见母亲正在厨房做饭,她所喜欢的冰箱正发出低沉的运转声。
如果是假的,该有多好。
虽然如此,孝平还是习惯了没有母亲的生活,知道自己是在对自己说谎。
笑得很虚假,重复欺骗自己,瞒骗自己,过着不去面对别人,不去面对任何事情的生活。
然而,他面对自己的时机来临了。
居然是因为「初恋」。
害怕面对别人的孝平喜欢上「她」,结果没办法说谎了。
没办法对自己说谎。
即使如此,孝平还是想要瞒骗自己,结果那个「女孩」让他面对了自己。
就像是逐渐连结起来,就像是得以连结起来。
被点醒了。
自己无法对自己说谎。
然而——
「已经太迟了。」
孝平懊悔地呻吟着。
已经太迟了。
「什么事情?」但是少女这么问着。
「因为,我已经死了……」
他露出自嘲的笑容。
然而,他反而被笑了。
少女微微扬起她小小的嘴角。
「放心喔。你有你自己的世界。确实是相连的。与各种地方相连。」少女以温柔的声音这么说着。
「什么东西?」
这次由孝平如此询问。
随即,对方这么说着。
黑猫露出非常无可奈何的样子。
「别问了啦!话说你——还没有死喔?」
「啊?」
——当啦啦。
旋律。
柔和,温暖,有些令人怀念。
妈妈的曲子……
是谁?
是谁在弹?
啊,不对。
这是哼唱的歌声。
「……还真是悠闲啊,别人明明面临生死关头……」
醒来之后,孝平如此轻声说着。
一名女孩就坐在他的身旁。
「啊、醒了?知道这里是哪里吗?是医院喔。」
「啊啊,嗯…
…」
没有死。
还活着。
「……还活着。」
女孩露出微笑,从椅子上起身。
「嗯,你还活着呢,哈哈。何况你说是生死关头,不过只是稍微被车子碰到而已嘛!」
「啊?」
可是在当时,走到马路上的自己,被开过来的车子——
双手双脚,各个部位朝着不应该弯的方向弯去。
被辗过,被撞飞,变得惨不忍睹…………
并没有。
完全没有。
都可以动。无论是双手双脚手指脑袋脖子……
环视周围,这间病房也只是勉强有雅房大小的普通病房。
那个时候,即将被车子撞上之前,因为孝平放在咖啡厅里的钱不够而跑出来抱怨的女孩拉住了他。
与其说是撞到,不如说是轻轻碰到。
那么,那个记忆是?
被辗过,被撞飞,变得惨不忍睹…………
「虽然刚才做过检查,不过医生说完全没问题,只有一点轻伤。话说,应该是我比较严重吧?」
女孩这么说着,并且把脚抬起来放到床边。
她的膝盖贴着一块大大的OK绷。
似乎是在拉住孝平的时候顺势跌倒的。
「你啊,也不要因为那样就昏倒啦。这是医生说的喔?说你可能是睡眠不足,我真的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抱歉……」
只能道歉了。
全都是自己的错。
那段记忆是错的吗?
被辗过,被撞飞,变得惨不忍睹。
不对,可是,那一幕非常鲜明。
不对,可是,是这样吗?
总觉得,对于自己的记忆越来越没有自信了……
何况如果是手脚就算了,自己的身体在物理上扭曲的模样,自己当然不可能看得见的。
如果是灵魂出窍的话,就是另一回事了……
窗外。从拉开的窗帘,看不见外面的样子。
太阳已经下山,外头黑漆漆的。
窗户玻璃反射病房的日光灯,映出坐在床边的女孩。
「啊,大家都有来喔。医院好像有把你出事的消息通知家里,你的爸爸、哥哥,还有『她』都赶过来了。」
「…………是吗,谢谢你……」
「跟我说有什么用啊?你爸爸人在医生那里,然后啊,『她』直到刚才都在哭,现在你哥哥正在外面安抚她。她一直哭着,还说好不容易有机会可以跟你培养感情,可是今天好像惹你生气了,而且还在这种时候出意外。我想她当然会吓一跳吧。因为你说不定会在她惹你生气,并且在还没和好的状况下就死掉了。听说你是忽然跑出家门的?」
女孩像是感到很有趣地笑了出来。
在伤势只是超级轻伤的现在,这完全变成一段笑话了。
这么说来,对喔。
我是因为无法忍受哥哥与她两个人在一起,所以才冲出家门的。
「你真是个小孩子呢!」
「既然是小孩子,那也没办法吧?」
对于捧腹大笑的女孩,孝平只能轻声如此回应。
不过,活着真是太好了。
能像这样呼吸,真是太好了。
拥有完整的手脚与身体,真是太好了。
还活着。
「啊……这么说来,虽然事到如今真的拖了很久,不过我可以问一下吗?」
孝平将视线投向女孩。
「什么事?」
女孩注视着孝平的脸。
「你的名字。」
女孩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笑声再度响起。
不过,总觉得听起来很舒服。
「对喔对喔。还没有进行自我介绍呢。那么,在问别人之前,先从你自己开始吧!」
「也对。」
孝平点点头表示同意,并且让没有大碍的身体坐起来。
「我叫做江南孝平,我想你应该知道了,我目前国三。」
接着,轮到女孩了。
「我想你应该知道了,我也是国三。然后——我叫做香川理胡子,请多指教!」
说完之后,理胡子笑了。
笑得好美丽。
自己对「她」而言,只是个『能够成为一家人的存在』,仅止于此。孝平没有花费太多时间就理解到这件事了。
这件事与车祸造成的伤比起来,更令他痛上好几百倍。
不过,他决定了一件事。
那就是,
关于自己的想法,
以及心意,
孝平要维持原状,就这么不告诉她。
并不是要忘记。
也不是想瞒骗自己。
只是就这么珍惜地藏在心中。
他希望这份心意,能够转变为「珍惜的事物」。
「总之啊,大概有一阵子会很难受就是了。」
被父亲、哥哥贵一与美玖误会两人之间的关系,到最后无法推辞三人的款待而跟着来到江南家的理胡子,即使觉得不太能够适应这种场面,还是悄悄在孝平耳边这么说着。
接着,她补充了这一句。
「不过,如果有机会的话,要对她进攻喔!」
她这么说着。
笨蛋。
少啰唆。
要不要这么做,我会自己决定的。
因为想要确认这一份心意。
谢谢。
所以,笑了。
孝平也笑了。
远处,似乎响起了似曾相识的琴声。
——当啦啦。
弹奏着钢琴。
在阔别许久之后。
见到妈妈了。
Strawberry’sNote–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