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台上一排排身穿囚衣的男人彷佛入夜的白桦林,他们合唱的歌声是抚过树梢的风。气氛在阴郁的弦乐伴奏下更显晦暗。
最后,男声合唱像没入黑暗似的结束。待寂静将残响吸收殆尽,舞台前方辟出的一大片半地下乐队池错落地传来咳嗽、翻乐谱或拉椅子的声音。
不过,指挥台上的娇小红衣背影却仍沉浸余韵之中,摇着指挥棒,没有其他动作。乐团成员们见状开始交头接耳,对年少的指挥投以担心的目光。
「……喂,路德维卡?」
卡尔看不下去,从侧台跳进乐队池,跑向指挥台。
「已经结束了,你还发什么呆呀?」
即使卡尔这么问,小路仍是闭着眼继续为延音下指示。人在观众席的我也急忙进乐队池抓住小路的肩膀。
「小路,整首练习已经结束了。你累了吗?要不要休息一下?」
小路被我碰了才猛然睁眼,尴尬地面对周围斗魂烈士团员的疑惑视线,然后做作地咳了几下,将指挥棒置于谱架。
「嗯、嗯,今天彩排就到这里为止吧!我们就要到普鲁士去了,各自回去准备准备!」
小路说完就下了指挥台,团员也纷纷起身整理乐器。卡尔对各部首席迅速下达个别练习的指示后朝我们走来。
「我再跟你确认一次。」卡尔用手背拍了剧本封面两下。「你真的打算用这样的结局吧?」
「你有哪里不满吗?」小路噘唇回嘴o
歌剧结局最后还是依照小路的要求,决定是费德里奥(蕾奥诺蕾)为丈夫挡刀而死。看来卡尔是因为剧情太过绝望而怀疑。
「我知道作品是你的,我没有插嘴的立场……可是,就算普鲁士气候再怎么阴凉,他们也不会接受这种一点阳光都没有的作品吧。」
「你还是插嘴了啊!」
我也趁这个机会丢出一直开不了口的疑问。
「剧名真的要用『费德里奥』吗?」
「主角都叫费德里奥了,没其他选择吧。」
这说词很是矛盾。没其他选择?
「小路,你之前才为了把剧名改回『蕾奥诺蕾』而和剧院吵架吧?公演不也是因为这样才像停止的吗?」
「唔,唔唔?这个……是没错。」
小路皱起眉,低头看着剧本说:
「可是,蕾奥诺蕾在戏里一直扮成费德里奥……」
小路嘟哝着翻阅剧本最后几页。在我心中,矛盾开始转为寒意。之前小路听力正常时,为了剧院擅自将〈蕾奥诺蕾〉改成〈费德里奥〉而火冒三丈的事,我记忆犹新。
小路现在是怎么了?和那时候相比——简直是变了个人啊。
卡尔或许是听出我的心事,没好气地对小路说:
「既然剧名已经没有争执了,就干脆在维也纳演出嘛,还是你要说现在已经没法拒绝普鲁士的请托?就算这样——路德维卡?喂,路德维卡,你在听吗?」
我这才回神点点小路的肩,她完全没听见卡尔说话。小路跟着抬头,露出「糟糕!」的表隋,用剧本掩嘴。
「路德维卡,你最近是怎么搞的?」卡尔抱胸说道:「是不是耳朵——」
「总而言之!剧本这样就行了,我已经决定了!」
小路蛮横地打断卡尔的话。
「马利亚你是合唱团指挥就专心做自己的事,不要管我的剧本。独唱歌手是柏林那边准备的,不知道会是怎么样的人,你可要把合唱团训练成能够快速配合人家才行喔!我要回去了!」
小路劈哩啪啦说完就大步离开剧场,好几个猩猩烈士都忘了收拾,错愕地目送她的背影。卡尔「啧!」地咂嘴,拨拨他白金色的头发后朝我瞪来。
「那家伙的耳朵这样多久了?」
「啊……你发现啦?」
「那还用说吗?你把我当外行人啦。」
这倒是,毕竟是用耳朵的专家。
「已经发病一段时间了,之后愈来愈差……应该是有定期看医生啦。」
「为什么事情都那么明显了,那个笨蛋还想隐瞒啊。那可是耳朵耶,对音乐家而言可是比丢了双手还严重啊!」
卡尔即使责怪小路执意隐瞒,也机警地压低音量,不让周边团员听见。
「这明明关系到我们每一个人,还演那种烂戏……」
「可是就算知道了,我们也帮不上忙吧?」
「帮不上吗?」
卡尔将声音压得更低,狠狠瞪着我。我看那不是单纯提问,只好紧张地解释:
「……对、对啊,我们又不是医生或科学家。」
「那你为什么要丢着自己的稿子不管,整天跟着小路看她彩排?」
我不禁吞了口水。
「应该是——有什么方法吧?所以你才到处找线索?」
这个人真的很敏锐,但我实在不知该对他坦白多少。
方法我没有,只是心里对原因有个底罢了。而且,我不太想说出来。我所寻觅的是正牌贝多芬——也就是路德维希这男人未经窜改的过去。假如让这世界的居民知道这件事,就等于唤醒了遭隐藏的贝多芬相关记忆,路德维卡可能因此被路德维希侵蚀得更严重。
因此,当时我只是低着头,什么也没对卡尔多说。
「……对不起。」
「道什么歉啊,笨蛋。」卡尔一口骂来。「如果不能说,就给我好好藏在心里,我才不想问那么多。只是你最好干脆一点,不能说的事就直说『不能说』啊,混蛋。看你这么忸忸怩怩,我也很烦耶。」
「对不起……」
「所以要去柏林吗?」
「咦?你说小路?她不是会担心身体就放弃公演的人——」
「笨蛋,这种事情还需要问吗?我是在问你自己去不去。」
「喔……」
卡尔这么一问,我才发现自己有多犹豫。
当初知道能去柏林演出时,我确实有同行的念头,现在却给不出果断答案。卡尔又咂了嘴。
「快点决定,小鬼是一个还两个,对我们的护卫安排都有影响。」
我担心小路的状况,当然想在这趟远行中陪着她;但另一方面,我反而可能加重她的病情,因为我知道遭到窜改前的贝多芬。换言之,我的存在对路德维卡是一种毒。我摸摸胸前的口袋。从发现〈海利根施塔特遗书〉那天起,我就无时无刻不随身带着它,怎么也丢不了。遗书上一字一句都发自路德维希灵魂深处,即使明知烧了它对小路好,我也不忍心。
若要使小路远离有关路德维希的一切,以免她恢复更多记忆,那我就是头一个非离开她不可的人。
可是……
「我知道这种话不好听,但是你对我们是有利用价值的。」
卡尔突然这么说,使我目瞪口呆地看着他的嘴。
「法兰西已经准备进攻,只要普鲁士在谈判中稍微出点差错就会直接开战,而且非常可能波及我们。」
我用力吞口水后点点头。
「波丽娜·波拿巴的伤势完全复原的消息看来是真的。如果她也到普鲁士,就算是米歇尔师父也赢不了她。无论多强,凭人类的肉体伤不了恶魔,而我也没有魔弹了。」
听到这里,我才明白卡尔言下之意。
「……咦?我、我?你是要我对付波丽娜吗?不可能,我不行啦。」
「哪里不行了,你不是杀了萨米尔吗?」
我低头看看自己的右掌。
「那股力量早就消失了。」
自从手枪「维特」使恶魔萨米尔自灭后,就不曾在我的掌中显现。我很明白「维特」已经不存在于我心中任何角落,故事完结了。若说我的魔力是来自使故事具体实现的渴望,那我对「维特」已经无欲无求。
「你的魔术还真是难懂。」
卡尔忿忿地说。其实我自己也是一知半解。
「说穿了,就是帮不上忙吧?那就不要跟来,省得麻烦。」
「就是啊……」
卡尔见到我的颓丧样,又烦躁起来。
「你白痴啊?想跟的话,不会趁现在随便编个藉口吗?你这样也算作家?没见过像你这么不干脆的人。」
我被他说得愈缩愈小。
「受不了,你这小鬼明明这么不可靠,怎么还有一堆人想找你帮忙啊。」卡尔叹了口气。「连师父……来了维也纳也只见浮士德一个……想问波丽娜的事,怎么不直接问我呢?」
我很明白他为何牢骚。上个月,米歇尔·海顿师父悄然现身维也纳,却不见任何斗魂烈士团团员,事情办完就到柏林去了。卡尔身为他的爱徒,会不满也是当然。
这时,听见我们最后几句话的猩猩团员都围了过来。
「师父一定是认为我们还不够格和他对练啦。」
「对呀,像对上拿破仑的时候,到最后还是得靠博士帮忙。」
难得猩猩开口说了人话,让卡尔「唔……」地纠结着脸。不过,猩猩终究是猩猩。
「所以只要我们打赢博士,师父就肯和我们对练了吧!」
怎么会变成
这样?
「博士,拜托您了!」
「照顺序指教我们吧!」
「我们都是来真的,博士千万别留情!」
「我才不要咧!为什么要做那种事啊!」
「喂,博士怎么可能有那种闲工夫和我们一个个练习啊!」
对,就是这样,猩猩中还是有些懂事的嘛。
「当然得全部一起上啊!」「对喔!」期待猩猩的我简直是白痴!
「不愧是博士!」
「我们四十个都会一起上,给我们一个机会吧!」
「兄弟们,博士要陪我们练习了,还不快布阵!」
「立体包围!」
奇怪,怎么会变成这样?我该不会就这样被他们挤成肉酱吧?我对卡尔投以求救的眼神,却遭到冷冷无视。面对步步逼来的肌肉堆,冷汗直流的我拚命瞎扯。
「那、那个,呃……我就是都用魔术战斗,听见我念咒会有危险,所以请先捣住耳朵吧。」
「都给我捣住耳朵!」
「还会喷出毒气,所以鼻子也要捏好!」
「都给我捏住鼻子!」
「要怎么做啊!」
「手只有两只啊!」
「喂,用布袋盖住头就好了!」「你脑筋真好!」
「呜喔!博士消失了!」「我看不见啦!」
「好厉害的魔术!」「不愧是博士!」
幸好他们都是笨蛋。我马上蹑手蹑脚地开溜,卡尔的视线差点没刺穿我的背。
一回到公寓,就听到隔壁房间传来异常粗暴的钢琴声。那真的是小路弹的吗?该不会是猫咪吃坏肚子,在琴键上乱跳吧?虽然这么想,琴声却毫无失误地串连成完整的曲子,只是音量很不优雅。
进房后,我肯靠着墙,感受那灼烧皮肤的钢琴声。她的听力究竟已弱到何种程度?能够弹琴表示还不算太糟吗?不对,可能只是记得指法而已。
光想也于事无补,不如做晚餐填饱肚子。我进厨房蒸马铃薯,用培根和剩下的蔬菜煮汤。
之后我端着汤来到小路房门前,开了一条隙缝,用手将汤上的蒸气瘘进去。
「你在做什么啊,YUKI?」
「哇!」
门后突然冒出小路的声音,吓得我差点打翻餐盘。
「直接敲门就好了嘛,何必多此一举?想用味道引我出来,你当我是猫还是狗啊?」
「呃,这、这个、就是,我怕你听不见嘛。」
「不需要操那种心啦!」小路气冲冲地推开门,一把抢走我手上的餐盘转身就走,我怯怯地跟她进门。小路一在桌上放下餐盘就抓住汤匙,横眉怒目地说:
「而且这个马铃薯是怎样,竟然煮得这么松软……唔、唔唔,嗯嗯,嗯嗯……很好吃嘛!」那你抱怨什么?
「我看你肠胃有点差,所以煮得比较烂一点。」
「哪有差,只是没食欲、觉得涨涨的又上吐下泻而已。」根本是差得乱七八糟。
两人都用完餐后,小路臭着脸对打算整理餐具的我问:
「……YUKI,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我僵住了。这反应明显得让我觉得自己很不会说谎,但手还是下意识按住胸前口袋里的〈海利根施塔特遗书〉。
「……我没有瞒你什么啊。」
这谎就像说地狱深渊也有黎明之时一样假,让小路的表情更难看了。
「应该是……我的未来吧?所以你最近才会四处奔走。」
「呃……啊。」
小路算是说对了,但她也有所误会,以为来自未来的我晓得路德维卡·冯·贝多芬会遭过何种不幸。错了,不是那样。我知道的未来属于已经从这世界消失的路德维希,并不是你。我对于你将在自己的路上面对何种命运,其实一无所如,所以我才会这么不知所措。
「你就老实说吧,我的身体……会变怎样?」
小路对我投以寄托的眼神,我却只管摇头,甚至不知自己在否定什么。
「不是啦。我不知道,真的。」
我拚命找话搪塞。
「你的,应该说……我所知道的贝多芬的人生和你差很多,所以我也不知道以后会怎样。」
不知道,我真的什么也不知道,更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
小路彷佛感到我没说谎,接受了我的暧昧回答,然后别开眼睛轻轻点头,喃喃说道:
「最近都没看到梅菲耶。」
「……咦?」
听小路冷不防提起梅菲,我一时接不下去。最近的确没看到梅菲,不过她本来就很随性。明明应该和我形影不离,但总是只为捣蛋而现身。
「现在不是大好机会吗?呵呵,要是能治好我的耳朵,灵魂卖给她也无所谓。」
这让我倒吸一口气。
原来对音乐家而言——听不见声音比落入万劫不复的黑暗更难受。
「我现在一躺下睡觉,就好像什么都感觉不到。全身被滑溜溜的虚无包起来、浮在半空中,彷佛全世界的一切都不见了,让我很害怕。所以我最近几乎没睡。」
小路的话使我想起路德维希在〈海利根施塔特遗书〉吐露的绝望,令人头皮发麻。喔,不,那不只是绝望。小路继续说下去:
「奇怪的是,那让我心里只想得到音乐。音乐比以前更猛烈、火热地涌出,渐渐构成一种我从来没想过的概念。现在我就是紧抓着那样的音乐,一直撑到现在。可是,只要想到假如那种音乐没有出现……灵魂什么的对我也不重要了……」
就连小路在绝望崖边止步的原因都和路德维希相同,一如遗书。若没了音乐——
这时,一团黑光在小路背后闪现、立起、凝缩,化成人形。
黑发女恶魔梅菲斯托费勒斯两手撑在小路座椅的椅背上,面无表情地侧眼看我,摇了摇头。小路已和其他恶魔立契,无论小路本人知不知情,契约都不会消解,所以梅菲不能出手。但如果没了这份契约,梅菲会怎么做?会二话不说治好小路的耳朵、取走她的灵魂吗?我不知道。在我眼中,梅菲脸上同时有着出于无奈而无法行动的哀伤,以及不必烦恼是否该依恶魔本分诱惑小路的安心。
……想太多。我暗白嘲笑自己的直觉。梅菲怎么会有那么不像恶魔的想法。
小路抬起头,对我挤出笑容。
「开玩笑的。」
她没察觉梅菲就站在身后,接着说:
「梅菲虽然是恶魔,还觊觎娜奈特的灵魂,但她还是我珍贵的朋友,我不想让买卖灵魂的问题破坏这种关系。」
令人惊讶的是,梅菲什么也没说就消失了。不留一点气息,倏忽而逝。
前一瞬,她脸上浮现的表情是那么哀伤。为什么呢?她不是恶魔吗?以人类刹那的快乐和永恒的痛苦为食粮的恶魔,为何如此伤悲?
小路站了起来,看着脚下怅然一叹。
「好啦,该准备行李了。可能需要在普鲁士待上一阵子呢。」
并将视线慢慢抬到我的胸口。
「那么……你,那个……」小路欲言又止,双手指尖反覆相碰、交错、松开。
她好不容易才敢看我的眼睛,我也看出了她眼中的疑问。问题是,我事到如今仍在犹豫,不知该不该为了防止记忆继续回流而远离小路。
这时打破尴尬沉默的,是到处聚集而来的轻小跫音。有黑有白的绒毛球接着缠上小路的脚。是猫咪。
小路双肩一垮,以日暮时分的火车汽笛般寂寥的声音说:
「……我不在的时候,要照顾好猫咪喔。」
我心里突然一急,不禁抓住她的肩。她睁大了深褐色的眼睛。
「你、你干什么啊?」
小路扭身,但没甩开我的手,因为我的唇间溜出了令人意外的话。
「我也要去。」
「咦……?」
「我也要去普鲁士。」
小路的眼眸在清池中晃荡,使禁锢我心的玻璃箱震出裂痕,最后粉碎。我的回答其实并不意外。我一直有这个念头,只是我找了很多藉口逃避而已。
为什么?因为就近看着小路受苦,我也倍受煎熬,只是这样。但我已经不想再找藉口了,我不会离开小路。
「你、你跟来做什么呀!」
小路红着脸上下甩手,声音都变尖了。
「你说说看呀,你是打算做什么?」
「……既然你不让我去——」
「又没人说不让你去!」
小路对我一吼就蹲进猫堆里。裙摆轻飘飘在地上开成一朵花,黑白毛球急忙走避。接着小路抱起最小的麒麟尾黑猫,按在胸口上。
「只是,那、那样会让人以为是我要你一起来的嘛!马利亚和团员他们一定会这样想!」
「这有什么好怕的吗……不想让他们乱猜就解释清楚呀,说我想跟你去不就好了。」
「你不觉得那样也很丢人吗!」
哪里啊?否则你还想怎样?
「对、对了。」小路以刻意到不行的动作拳掌交击。「大学不是邀你出席什么纪念典礼吗!现在时
间差不多了吧,你就说是为了参加那个才跟的!」
我错愕地眨眨眼。对喔,几个月前确实收到了邀请函。
「听好,你是刚好有事才跟来的!不、不是怕我会孤单,还是害怕什么才来的喔!」
满脸通红的小路说完就把自己关进寝室。留在原地的猫咪都抬起头,眼神疑惑地看着同样留下的我。
※
最后,我们决定将猫咪交给海顿师父照顾。
「好,包在我身上。」
海顿师父一看我们带着五只小捣蛋进门,就「砰」地拍了自己厚实的胸膛一口接下。
「我一定会在两位回来之前,将它们训练成五头狮子!」最好是啦。虽这么想,不过海顿师父好像真的办得到,实在很恐怖。
若问我为何要将猫咪托给这个貌似最不适合的人,是因为之前找的对象,它们都不喜欢。
最早是请公寓管理员照顾,但一进管理室,它们五只就张牙舞爪地警我,根本不行;它们也不愿亲近钢琴工匠娜奈特,还恐怕会将用来卖钱的乐器抓得伤痕累累,乐迷俱乐部的贵族就更别提了(每见必抓);带到皇宫,它们五只却当天就溜了回来。我和小路整天东奔西跑,不知敲了多少门,想不到唯一能让猫咪安分待着的就是这间海顿府邸。真是搞不懂,该不会是只接受音乐家吧?可是我和它们也很亲呀?
「我可是人称维也纳狂狮的拳士,猫当然爱我。」
道理在哪啊?
「这么说来,米歇尔师父好像是萨尔斯堡猛虎嘛?」
难道是海顿兄弟都有猫科动物的感觉吗?从徒弟来看,不管怎样都只想得到大金刚就是了。
「话说,日前米歇尔来到维也纳,是歌德阁下陪着他吧?」
师父一面说一面以意外熟练的动作逗猫。
「这……对、对啊。」
到头来,米歇尔师父还是没和徒弟或大哥见面就先一步前往柏林了,不知道作哥哥的会是什么感觉。
「是认为歌德阁下的武技更胜于我吗?可恶的米歇尔……」
「不是吧,为什么会想到这里呢?」
「立刻和我较量一场!」
「不要乱来,吓到猫咪了啦!」
我跳起来连声恳求,海顿师父才解除战斗架式坐回沙发,将猫咪放在他的双肩和头上。看来他真的很喜欢猫。由于这画面实在很滑稽,我也坐回椅子,稍微别开视线。
「我和米歇尔的想法从以前就很不合啊……」
师父口气阴郁地说。
「两位感情不好吗?」
「没那回事。我们兄弟从小感情很好,常常没日没夜互殴,打到两边都站不起来为止呢。」「在旁人眼中,根本糟到极点吧。」「我们还一起发誓,要成为能一拳劈山破海的音乐家。」
音乐家,嗯,这怎么会是音乐家?事到如今,我已经懒得吐槽了。
「可是,我们还是各走各的路。米歇尔的观念和我有根本性的抵触。」
「这是什么意思?」
「那家伙明明是个音乐家,却太偏武斗了。」
「他一定不想被你这样说吧!」绝对是这样!
「就拿钢琴锻链法来说吧。我是用五指倒立挺身在弹,米歇尔却是左手举起钢琴,只用右手弹啊!」根本半斤八两好吗?说起来,压下全身重量的你还比较容易弄坏钢琴吧。
「而且,米歇尔一点也不注重自己能在乐坛造成多少影响力。」
「影响力是指?」
「他一本乐谱也没出版过,我好几次邀他来维也纳发展,他也不理我。就像觉得乐坛怎样都不重要一样。」
的确,米歇尔·海顿留存后世的作品,与他那历史定位为古典派巨匠的哥哥约瑟夫·海顿相比,实在少得惊人。
「歌德阁下,在两百年后的未来还能听到米歇尔的作品吗?较常演奏的是哪些?是不是弥撒曲、清唱剧或安魂曲之类的?」
「啊……」
虽然难以启齿,但我想还是照实说比较好。
「到那时候,几乎没人在演奏了。我知道的就是C小调安魂曲和G大调的交响曲……好像是二十五号吧。」
「二十五号?」师父歪了头。「一时想不起来。那曲子这么特别吗?」
「关于这个嘛,我会特别记得是因为——」
由于原因难以启齿,我不禁舔了几次嘴唇。
「因为很长一段时间,他的曲子都被误认为是莫札特的作品。」
这样的误解是因为莫札特在米歇尔·海顿所作的二十五号交响曲加上自作的前奏还签了名。后人推测,那恐怕是为了补足演奏会长度,才拜借了米歇尔师父的作品。两人曲风相近这点(莫札特受了米歇尔师父极大影响,这也是当然),反而造成了负面影响。
能让这样的误解延续这么长的时间,可见米歇尔师父对出版自身作品多不重视。听我这么说,海顿师父失望地叹息。
「我实在搞不懂,那么有才华的人为何不在宣扬自己的作品上多出点力呢?」
听见米歇尔师父的乐才受到大哥认同,让我有点为他高兴。
「如果他也来到维也纳,我们兄弟就能联手将整个奥地利的乐坛塞满肌肉了。」
幸好他没来,真的。
「我之前和米歇尔师父稍微聊过以后,感觉他是把从法兰西手中收复萨尔斯堡放在第一位,不太计较自己的音乐未来如何。」
「对,就是这样。」
海顿师父表情凝重地频频点头。
「所以弄到最后——我成了格斗音乐家,而他成了歌唱格斗家吧。」
这次,我无法吐槽两边都一样了,因为我渐渐明白海顿师父的意思。
「而且,他到最后都不肯见弟子一面啊……」
「我也觉得那对卡尔他们好像太冷淡了点。」
「的确是很有他的作风。」
海顿师父深深坐进沙发,猫咪在椅背上跑来跑去。
「他对莫札特问了很多问题是吧?」
「是的,说要做一份灵体也能做的训练单……」
「之后——米歇尔就走了吗?」
海顿师父粗壮的大手在正好偎过来的白猫背上慈祥地来回抚摸。
「我也好想再见他一面啊。」
日后回想,这时的海顿师父几乎已经看透一切了。每当我思考何谓真正的坚强时,总会想起师父搔弄白猫下巴的温柔动作。
※
到了十月,启程准备告一段落后,我也必须向皇宫告假了。毕竟我仍是皇室的家庭教师。
「您说普鲁士……是吗?果然歌德老师也要去啊。」
出发前最后一堂课,鲁道夫殿下不舍地说。殿下是奥地利皇帝法兰兹陛下的么弟,也是长相和侄女路易莎公主十分接近的美少年。在他担忧的眼神注视下,浓烈的内疚阵阵刺痛我的心。
「小路也不需要在这种时期到柏林公演什么歌剧呀。现在我国脱离反法同盟,拿破仑的下一个目标应该就是普鲁士,战争很可能就在老师们滞留普鲁士时爆发啊!」
「这个……或许吧。」
不是或许,而是肯定。即使我已无法读懂世界史课本,我也如此深信。我和小路正愈来愈接近战争、接近拿破仑。虽然此刻我不太想用这个词,但我想这确实是命运使然。那指的不是必须面对从天而降的无奈问题,而是现在这一切都是自己的行动所招来的。例如我和小路都成了波丽娜·波拿巴的眼中钉,也被拿破仑本人盯上了;无论去到哪里,都必定会卷入战争。
「放心吧。」
我彷佛是说给自己听一般安抚鲁道夫殿下。
「卡尔他们斗魂烈士团会陪着我们。对于那种危险的事,他们都是非常可靠的人。」
「唔唔……就算真的是那样……」
殿下忸怩地轻点手指说:
「可是小路的身体不是变得很差吗?就是……耳朵。」
「殿下也注意到啦?」
「对。她最近都不肯替我上课,所以我之前就硬请她来一次,结果她样子很怪。」
这也难怪。殿下是小路屈指可数的学生,一上起钢琴课,再怎么不愿意也会发现。
「假如她勉强自己到那么危险的地方公演,我很担心病情会更加恶化。应该找个宁静的地方疗养吧?」
「她不是那种会听劝的人,更何况歌剧的公开演出是她长久以来的梦想呢。」
「对了!由我来代替小路吧!」
那样有意义吗?
「我穿小路的衣服刚刚好,而且我也很会模仿她喔!」
「说起来,殿下还真的做过这种事呢……」
殿下穿女装的适合程度已经到了有点危险的境界。
「老师也把我当成小路,对我做您平常会对她做的事吧!」
「我听不太懂。」会对小路做的事,是指送饭给她、拖她下床、帮她清理头发上的猫毛之类的吗?
当殿下想继续说下去时,有人敲响了书房的门。
「……鲁道夫殿下,请恕小的打扰。」
是
侍从的声音。
「请问歌德老师人在这里吗?」
「他在呀,请进。」殿下一这么说,门就静悄悄地打开,进门的是个年纪一大把的侍从。他向殿下和我默默行礼后,向背后的门瞥了一眼。
「沙皇亚历山大陛下有意和歌德老师会面——」
亚历山大?
鸡皮疙瘩旋即唰唰唰地爬满全身。尽管很久没听见这名字,但我不可能忘掉。那个变态俄罗斯皇帝找我干嘛啊!俄军之前不是被法军追击得一场糊涂,逃回故乡了吗?怎么他还在维也纳?
「哈哈哈哈哈哈哈!我亲爱的小鸽子!」
门扉再度敞开,一个金发辉煌的年轻男子推开老侍从大步进房,满身金线刺绣的深红军服绚烂得刺眼。
「我终于找到你了,好久不见啦!还没忘记我们一起度过的那个甜蜜夜晚吧?」
我倒是很想完全忘了你这个人啊……
「呃,老师?那、那个,甜蜜夜晚?」
你看你看,害鲁道夫殿下误会到奇怪的地方去了啦,快住口!
「喔?」
亚历山大陛下一看见鲁道夫殿下就睁大了碧眼,察觉危险的我立刻用窗帘盖住殿下,但为时已晚。
「想不到我的小猫也在这里!嗅,这样的你居然会是法兰兹陛下的弟弟,俨然是哈布斯堡家族血脉的奇迹啊!瞧你那蜂蜜般的金发和奶油似的肌肤,让人好想一口吃了你!」
亚历山大陛下紧紧搂住鲁道夫殿下的娇小身躯后,侧眼对我说,
「该不会这位可爱小王子是我可爱小鸽子歌德的可爱小猫吧?」「我一个字都听不懂,先放手再说。」
「就、就是啊!」
鲁道夫殿下也架起双手,逃出变态俄罗斯皇帝的怀抱。
「歌德老师什么都还没对我做呢!」什么「还没」啊!
「别担心,我可爱的小猫和小鸽子。」
亚历山大陛下矫作地拨起他金黄的卷发。
「俄罗斯正教当然禁止重婚,但是男人几个都行,没问题的。」
「问题大了吧!你到底有何贵干,如果是要我跟你回俄罗斯,那可免谈,快快请回吧。」
陛下眼带哀愁地摇摇头。这个人的动作怎么都让人这么火大。
「你是要我如何空手而回呢?那不就像是夸下海口率军远征欧陆,结果被拿破仑压倒性的战力打得溃不成军又被迫得落花流水,只好夹着尾巴逃回去吗?」「整件事不就是这样吗!」
陛下的脸至此才总算卸下温柔,裸露出因创伤而凶性倍增的王者自尊。
「哎呀呀,不过我还是有收获的。呵呵呵,歌德啊,我爱你爱到时时派人监视你,总算是有了成果。」
我错愕地凝视陛下的脸。监视?
「你和拿破仑的对决跟有关你魔术的报告,我全都研究过罗。真是太美妙了。」
「呃,那、那——是什么意思?」
「所以呢,我有件事想趁归国前问个明白,就将我热切的爱压抑在心底,过来见你了。」
亚历山大陛下接着弹响手指。
书房的门随之敞开,接着进来的是身穿红色军服的魁梧俄罗斯禁卫队。原本尚称宽敞的书房,一转眼就被这群大胡子巨汉塞得令人喘不过气,而最后——
某种「喀、喀、喀」的声音溜进了房间。
「嘻、嘻、嘻,失敬失敬。」
那是个裹着白色头巾和毛皮大衣的男子,肤色略深、年龄不详,有双混浊的鼠眼。那道等间隔的持续响声,是来自男子挂在脖子上的小机械。向上的摆锤左右摇晃,以一定的节奏发出喀喀声响。
……节拍器。
难以名状的恐惧使我不禁后退,一屁股撞上书桌。「老师?」鲁道夫殿下担心地抬头看来。
他是什么人物?节拍器?还有——
男子手上还有东西。那是一个拳头大的玻璃管,里头有三根电极。那不是娜奈特所用的真空管吗?
「哎呀呀,今日有幸拜会举世闻名的魔术师歌德阁下,小人真是光荣之至、光荣之至啊。」
头巾男语气谄媚地上下打量了我一番。
「小人只是个名叫内波穆克·梅智的卖艺人,不值得歌德阁下留意。」
梅智。
我听过这名字。没错,他是以发明节拍器留名音乐史的人物。
「梅智博士最近担任了我军的工学顾问。」
亚历山大陛下得意洋洋地说。
「能够借用博士的长才以及见识你的魔术,就是我此行最大的收获。这趟远征,绝没有白费力气。」
「我……的魔术?那个,那是什么——」
「正是正是正是。」梅智逼上前来。「小人有一事不明,还望歌德阁下赐教。」
「什、什么事?」
「小人将歌德阁下对战拿破仑的那个地下室仔仔细细搜了一遍,连地板缝都没放过;然而很可惜,法军占领时将那里破坏得很严重,魔术的痕迹几乎一点儿也不剩。」
寒意顿时倍增。
那间位在维也纳郊外的屋子是娜奈特遭到囚禁、完成钢琴的地方,而我在那里的地下室使用秘术「魔女厨房」回溯了时间。「见识我的魔术」指的就是这个吗?亚历山大陛下对我的监视,让他知道了回溯时间的魔术?
还有,这名叫梅智的男子搜寻地下室——为的又是什么?
梅智舔舔唇说:
「由于现场还留有些微粉笔痕迹,小人就对魔法阵的图形做了点解析。知道粉末之中含有猿猴的头骨,锅里所用的材料也查得差不多了,还从新型钢琴残骸尽可能回收了所有零件。不明白的,只有一件事。」
我屏着呼吸,看了看梅智的脸。
「就是咒语。怎样的语句具有回溯时间的魔力,只有这点无从查起。能请您告诉我们吗?」
在字句之间规律作响的节拍器喀喀声,敲得我寒毛倒竖。
「你问这个……做什么?」
我反问得一点力道也没有。
「我不会说的,那不是可以轻易透露的事。」
「别这么说嘛,拜托您通融通融吧。」
「不行就是不行,我怎么知道你们会不会用在坏事上。」
梅智又逼近一步,我跟着后退。我的拒绝一半是出自直觉,或者说是生理性的厌恶。我不能告诉这家伙,无论如何就是不行。
「我们是为了维护世界的正义,不会给歌德阁下您添麻烦的。」
「知道了又有什么用?只是模仿形式,没有梅菲的话——」
「梅菲?」
梅智眯起眼睛。我知道自己犯了错,赶紧闭口。
「嘻、嘻,那是歌德阁下的使仆名字吗?」
我默默回瞪那张褐色的脸。
我不知道他为何调查回溯时间之术,但直觉告诉我,这家伙有种危险的气息。
梅智捻了捻他的八字胡,转身说道:
「陛下,我们走吧。小人话都问完了。」
「他还没回答你的问题呢,这样就够了吗?我的皇家爱抚马上就能让小鸽子意乱情迷,什么话都能毫无遮拦地说出来喔?」
「不了不了不了,歌德阁下什么也不会说的。嘻嘻,能说上那几句,小人已经心满意足。」
梅智瞥了我一眼,露齿而笑。
「那么歌德阁下,后会有期。敬请期待小人更上一层楼的发明和表演啊。」
亚历山大陛下也点头致意,跟着梅智走向门口,并在踏出书房前回头对我骄傲地笑着说:
「我冰雪贵公子亚历山大,必将以机械力和财力击败拿破仑!待胜利的曙光升起,我会再来迎接你。届时就让我们高举美酒,沉醉在爱之园里吧。」
随之离开书房的禁卫队雄姿逐渐遮住亚历山大陛下细瘦的背影,最后老侍从也一脸复杂地默默鞠躬告退。我一直等到脚步声远去才敢呼吸,但即使恢复了寂静,节拍器的声响犹然在耳,挥之不去。
我身旁的鲁道夫殿下身子一瘫,垮坐在椅子上。
「……这是怎么回事啊?」
殿下如此呢喃。
「那个……那个戴头巾的人,总觉得……让人非常不舒服。」
我光是点头附和,紧绷的咽喉就痛得彷佛要扯破了。
击败拿破仑?他哪来的胜算?梅智又是哪来的真空管?难道和娜奈特所造的电子钢琴有关?
这时,我想起拿破仑的自白。
——总是会有科技追上我。
——出现新的技术。
——简直就像为了打倒我……
他指的就是这么回事吗?
拿破仑曾企图阻止娜奈特开发新钢琴,是由于害怕其间诞生的新科技会导致他的败亡;而那个名叫梅智的诡异机械工匠打算造出能够击败魔王的武器,将他的恶梦编织成真吗?
回到公寓,我立刻向史特莱夏工坊打电话确认。
『钢琴?你说订购电子钢琴的客人吗?』
娜奈特在电话另一头不解地问。
『歌德老师怎么突然问这种事呀?』
由于她
知道的也不少,我便照实回答:
「有人想把你用在钢琴上的技术用在军事用途上,所以我想他们可能直接跟你买了一架。」
话筒接着传来叹息。
『军事用途?你是指什么人呀?』
「我想,是俄罗斯人。」
『上个礼拜的确有个叫亚历山大的用现金买了一架回去。』
「对!就是他,不会错的。」
『老师问这个要做什么呀?』
这问题使我陷入沉默。我究竟想做什么呢?而且我有什么好慌的呢?亚历山大陛下和那个自称卖艺人的头巾男都不是我的敌人,若同样以击败拿破仑为目的,更可说是盟友。会这么焦急只是因为——一个不好的预感。
『别管那个了啦!』
娜奈特急切地说。
『老师真的要让路德维卡在这种时候到普鲁士去吗?您怎么不阻止她啊,卷进战争里怎么办!现在应该好好休息呀,路德维卡的耳朵可是至宝耶!啊啊,路德维卡完全不听我的劝,让我真的好担心好担心啊。路德维卡,啊啊!』
我随便编了个藉口敷衍感伤至极的娜奈特就挂上电话。我当然也想阻止她,但她根本不听我的话。
话说回来,这表示娜奈特也知道小路耳朵出问题了吧。身为钢琴工匠,的确很容易和小路在处理乐器时察觉异状。
我叹口气,坐在床上呆望着墙。深深射入窗口的夕阳将泛黄的壁纸抹成一片朱红。墙后不时传来拖拉声、柜子的开合摩擦声和轻小的脚步声,大概是小路开始整理行李了吧。
对,娜奈特说的没错,我应该将心思放在小路的病情上。现在不是在意那个不知是敌是友的男人会做出什么武器的时候,况且能否完成都是未知数。
若只是傻傻跟去,我一定会成为他们的绊脚石。得从能做的事做起。
我低头看看脚边鼓胀的行囊。
里头装的全是我这几天跑递维也纳搜罗而来的健康食材;有乾姜、药草和凭着模糊的中药知识挑来的香料。旅途中,我非得尽量确保小路的饮食健康不可。
不过这治不了本。假如她的听力和消化病状真的和贝多芬的记忆有关,只会愈拖愈严重。
「梅菲。」
回答泠不防从耳边传来。
「我在。」
一转头,鼻尖就撞上一丛松软黑发,吓得我倒退。梅菲已经坐在我身旁。随传随到是很好,但每次都这样吓人,对心脏很不好。
「我想问你一件有关小路的事。」
「请尽管问吧。」
「为什么……恢复记忆会伤害到她的耳朵和内脏?」
我指着自己的下腹继续问:
「像我也有歌德的记忆,可是身体完全没怎样。我记得歌德有肾脏病,如果只要继承记忆就会让身体状况变得跟那个人一样,那肾脏病早该发作了吧?」
「这个嘛。」梅菲点点头。
「路德维卡小姐的状况是源自于她本身的期望。」
我一时听不懂梅菲所谓何事,错愕地眨了眨眼。
「期望……咦?不会吧?那是——什么意思?」
「您不了解吗?那和YUKI大人是相同的理由。」
「你……你在说什么啊,解释清楚一点好吗?」
我反射性抓住梅菲的肩。只见她起身退开,坐在窗台上勾起唇角说:
「我之前说过,YUKI大人心里深处是期望路德维卡小姐失去听力,让疾病将贝多芬的音乐推至神的领域。」
「那又怎么样!」
「所以说——」梅菲的话像块烙铁,将我的话压了回来。「路德维卡小姐也是一样,即使自己没有确实想过,但她却下意识感到在丧失听觉、脏腑出毛病、全世界都与自己为敌般的孤独和痛苦所构成的黑暗中,会诞生新的音乐——任何人都不曾接触过的未知音乐。唯有遭受过肉体的磨难、心灵的煎熬,才能烧出空前的音乐之火。」
我凝视梅菲,两肺痛得彷佛有只手狠狠压住,难以呼吸。梅菲的意思是小路为了创作音乐,在无意间选择让自己患病吗?
「你——」
你骗人。我好想这么说,但我想起了小路之前说的话。
——那让我心里只想得到音乐,音乐比以前更猛烈、火热地涌出……
那是有生以来首度因歌剧而挫的她意外获得的答案——只要跳进黑漆漆的井底就能不被光害所惑,清楚窥见头顶上的星空。所以——小路才甘愿受这样的苦……?
我只手掩着半张脸靠墙蹲下。
小路的确可能这么做。若是为了音乐,她连神魔也敢惹.
这么一来,小路和我不就实际上都不希望治好她的病吗?太糟了,这要我怎么办啊?
「您还能找出那个恶魔呀。」
梅菲淡淡的回答使我抬起脸。
「……找出什么?恶魔?」
梅菲歪唇一笑。
「就是带路德维卡小姐来到这个世界、与她订契约的恶魔。」
她蛇一般的舌顺着血红的唇爬了又爬。
「若是那个恶魔,或许就能拯救路德维卡小姐。所谓解铃还须系铃人,他应该办得到。」
我将梅菲的话想了一会儿,愈想愈觉得只有这个办法。
「问题是,那个恶魔又在哪里?路德维卡小姐情况都这么严重了,为何还保持沉默,不愿现身呢?」
梅菲望着窗外渐暗的余晖说:
「弄不好,连他自己都忘了这回事呢。」
「……咦?」
「那个恶魔对路德维希·冯·贝多芬施行了连我也无法想像的大规模记忆窜改;所以他也可能不小心改写了自己的记忆,忘记自己和路德维卡小姐订了契约,甚至忘了自己是个恶魔,像个普通人出现在路德维卡小姐周遭呢。」
我吞吞口水,凝视隔开我和小路的墙壁。
忘了自己是个恶魔——像个普通人?
在小路身边的人吗?会是谁?
「那只是一种假设喔。」梅菲隐笑着低语。
「……这么一来……不就几乎不可能找出他了吗?」
「是的。」
梅菲站起身,背对满映夕阳红的窗口轻展双臂,找寻风向似的转了一圈。她的黑发因而扬起,在落日中描出剪影。
「现在能做的只有询问路德维卡小姐本人,探寻她的记忆了吧。无论范围多广的记忆窜改——喔,不,正因为范围很大,破绽也相对地多。YUKI大人您已经在海利根施塔特发现了路德维希曾经存在的证据,一定还有更多。能将您导向路德维希的契约对象的线索,就藏在路德维卡小姐的记忆中。」
我嚿着唇,逐字咬碎、筛滤、细想梅菲的话。
「……可是那样子很可能会让小路恢复更多记忆啊。」
「没错。」
梅菲对我回以彷佛混合了二十种悲切与愉悦的奇异笑容。
「这世界就是这么残酷,想了解更深就得接触更多。哪怕只要轻轻一碰,就会污损、伤害、破坏您心爱的东西。」
她显得十分愉悦,果真是个恶魔。我叹了口气,在夕阳下将脸别开。
而我的预想很快就成真了,快得令人绝望。
※
「……我看过这里。」
小路在我身旁的座位,脸贴着车窗看着川流不息的窗景之余突然喃喃。由于铁轨声不停持续,一开始我还以为是听错了。
「什么?」
「我看过这里的景色。」
小路的鼻子和额头都贴在玻璃上,两眼扫视着一去不回的寒冬枯丘和黑压压的森林坡面。我们搭乘的火车已在一成不变的风景中奔驰了好几个小时。现在差不多到哪里了?我们离开维也纳两天,穿越布拉格、横跨捷克、进入萨克森后通过了德勒斯登城,所以应该快到莱比鍚了吧。
「在德意志不是一离开市区就都是这种景色吗?」
我隔着小路的肩头眺望窗外,殊不知她这时的话有多重要。
「嗯……是这样没错啦。」小路暧昧地嘟哝。她上路以来一直心不在焉,一句话也没说,能看见她稍微打起精神,我不觉得奇怪,反而高兴。
「其实,我也记得这附近的样子。到处都是小湖泊吧,还有小小的聚落,表示莱比锡就快到了;在那边换车以后,下一站就是威玛。我到维也纳时坐的就是这条线呢。」
已经是两年前的事啦,我不由得深深感慨。当时弗里德不告而别,我就一个人收拾包袱、搭上了前往维也纳的火车。感觉就像上个月的事。
「嗯,我也一样是坐这班车到维也纳的。告别了波昂……」
我睁大眼睛,凝视小路低语的侧脸。她没察觉我的视线,恍惚的眼神仍在窗外飘移,双唇继续碎动。
「孤单的我只带着自己和心里燃烧的音乐,就来挑战维也纳这个大城市。既没有钱,也没有依靠。」
「小路,你在说什么?小路!」
寒意顺着我的手臂、腹侧、背脊直窜而上。小路的出生地是维也纳才对。告别波昂来到维也纳?那应该——
是路德维希的记忆。小路依然无神地说着:
「刚开始我作的曲子一直得不到认同,所以首先拚命推销自己的弹奏能力,因为维也纳没有其他人能做到那样热情激昂的即兴演奏。之后,我慢慢地——」
「小路?喂,小路,别说了,清醒一点啊!」
她完全听不见我的呼喊,褐色的眼中只有隔着玻璃飞快流逝的阴寒枯槁旷野。
「我慢慢发表钢琴曲、室内乐、协奏曲……等规模较大的乐曲,让维也纳市民也渐渐认同我的作曲能力。至今我仍无法忘怀,首度发表c大调交响曲时沭浴在掌声和喝采中的感觉。呵呵……那证明我已经成为一个谁也撼动不了的大作曲家。然后就这样,现在终于接近歌剧了。」
小路的语气彷佛发了烧一般升温。
「那可是歌剧啊。身为一名音乐家,至少要创造出一出杰出的歌剧才算站上顶点。我究竟为这一刻等了多久呢?我一直渴望赌上人生的一切,创造出能撼动众生灵魂的德意志歌剧啊。」
小路的声音突然在这时中断,火车辗过铁轨的声响将现实带回周遭。她慢慢转向我,难以言喻的不安和困惑在脸上交杂成一片迷蒙。
「……我、我……」
颤动的唇抖出细小的声音。
「我刚刚……都在说什么?」
除了抿嘴摇头,我什么也做不了,连哄骗也办不到。小路给我的感觉就像某种膜突然崩解,使内容物一发不可收拾地流泄而出,造成致命伤害——而我却哑然无语。
「我——」
小路干涸的声音揠着她的喉管。
「我是怎么了?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我、我会记得这种事?不对,这些景色、这条路线,我应该都是第一次见到啊?」
我不禁扶住小路的肩。她吓了一跳,反射性拨开我的手,并将毛毯盖过肩膀,在座椅角落缩成一团。
「没事,我没事。」
「怎么可能没事!」
不禁喊出声的我尴尬地左顾右盼。尽管这里是双人包厢,同一辆车上还是有许多一般乘客。
「不用紧张,我休息一下就好。我真的没事。」
小路抱住头缩得更小了,似乎完全没听见我的声音。绝望打碎了我的膝盖,使我跌坐在与小路对角的座位上,恍然地看着她露在毛毯外的红发随火车阵阵晃动。
从路德维希的记忆中找寻线索——开什么玩笑?
我竟然受到梅菲怂恿,和她在出发前讨论这种事,真是可耻。这样不行,她的记忆恢复得愈来愈多。没错,贝多芬若要从出生地波昂前往维也纳,搭的应该就是我们现在这条铁路,其间也亲眼看过同样的窗景。现在路德维卡正在倒行这段旅程,前往遭层层掩埋、改写的——过去。
不行,要赶快让小路下车、让她回到维也纳,别提什么歌剧公演了。
我才正想动身,门外就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浮士德在吗?」
同时门轻轻叩响。没等我回答,门把已迳自旋动。卡尔探进头来,身后跟着两位烈士团团员。卡尔隔着我看见路的样子就揪起眉头。
「怎么啦,路德维卡?她不舒服吗?」
「呃,对呀。就是,有一点。」
我该怎么说明呢?事到如今,我该继续隐瞒小路的记忆对她的影响吗?犹豫到最后,我还是含糊带过。卡尔疑惑得眉间皱得更紧,但似乎决定不予深究。
「事情不好了,跟我过来。你们两个,顾好路德维卡。」
「是。」「是!」
不停回头看看小路的我就这么被卡尔抓着手臂扯离座椅、拖进走廊。卡尔将我带到车厢间的联结处,倚着扶手探出上身,顺着火车去向指过去,白金色发丝在剧烈逆风中狂舞。
「在那边,看见了吗?」
我也紧抓着扶手,怯怯地将头伸出车厢之间,风立刻砸了我满脸。
前方远处铁轨边有些东西沿着斜坡藏在绿树之间。地平线上凹凹凸凸的彩块应该是莱比锡的建筑,其前方的绿色斜坡上则有些排列整齐的黑色物体。那是人和……马……而那些大上好几倍、棱棱角角的影子是……
「……坦克?」
「那是普鲁士军。」卡尔严肃地说。「他们很可能命令火车停驶,到时候你们都别出包厢。我们可保护不了两个不听话到处乱跑的小鬼。」
「保护?」我转向卡尔。「普鲁士军不是敌人吧,是他们邀请我们的耶,为何需要保护?」
「真是不知死活。你以为他们是特地派坦克到莱比锡欢迎我们的吗?再说车站还远着呢。」
「那——是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总之一定是出了不好的事。」
卡尔几乎完全猜中。火车在根本看不见车站的荒野中停下,乘客开始嘈杂。小路仍用毛毯包住全身,缩在座椅角落。我从窗口查看外面情况,身穿黑衣、形似军人的斗魂烈士团团员纷纷从后方的货车厢走来。他们为了节省车资,和乐器等行孪一起挤在货车厢里。在卡尔带领下,一伙人朝车头走去。
左边传来引擎声,一辆坦克辗散枯草驶来。
「站住,站住!」
从坦克探出头的普鲁士军官向卡尔等人大喊,同时坦克在卡尔鼻尖前停下。尽管只要煞车踩慢了就可能遭坦克辗毙,卡尔也不改颜色,直挺挺地抬头瞪视军官。
「我们受命必须封锁这条铁路,这班车将由军方接管,不准进入莱比锡!所有人都给我下车,下车!」
这番话立刻引来乘客从车窗口骂得口沫横飞,但被坦克后骑兵队的枪一指就全都噤了声。
「简直乱七八糟。」
卡尔咬牙切齿地驳斥。
「这辆火车属于奥地利的运输公司,你们没权力接管吧!」
「住口。现在是非常时期,谁管那么多。再说你们又是谁,这里没有黑帮说话的分。来自维也纳的乐团立刻派代表出来,我有话要通知你们!」
「你说的就是我们啦!」「我们就是萨尔斯堡斗魂烈士团!」
猩猩喧嚷起来,但普鲁士军官完全不买帐。「你们哪里像乐团,少跟我胡闹!」
「喂,快给我解释清楚!」
卡尔进一步逼向坦克,立刻遭士兵举枪包围。
「我没有话和你们说。」军官摆个脸色后转向火车。「乐团的人,派代表出来!」
「就跟你说是我们嘛!」「要不要我们在你耳边合唱整首谢恩赞美歌啊!」「小心我把你们肠子挖出来当弓弦拉合奏啊!」「你们敢再靠近代理师父,我就把你们的手扯下来敲定音鼓!」
愤怒的团员使普鲁士军紧张地抬高枪口,气氛紧绷得稍有冲突就会造成流血事件。我赶紧从小路的行李翻出邀请函,跳出车窗。
「博士?」护卫团员的惊呼跟着从后上方传来。虽然在落地时膝盖发出哀号,我还是跑向了坦克边的卡尔。
「什么人!」
一名士兵把枪指向我。
「我是沃尔夫冈·歌德!」
普鲁士军的表情骤然一变,对我投以讶异的眼光。
「……歌德?」「他就是那个歌德?」「对了,听说他返老还童……」
谢谢你,歌德!幸好你这么出名!
「你出来做什么啊?」我在一脸不悦的卡尔身旁停下,将邀请函举到坦克上的军官面前。
「这是普鲁士王妃路易丝·奥古斯塔殿下的亲笔邀请。我们是路德维卡·冯·贝多芬的随行乐团,要应邀赶到柏林去啊!」
军官的表情转为苦涩。
「……歌德老师,您说的我都知道……虽然我不知道歌德老师为何同行,总之这邀请已经撤销了。」
「……撤销?」
军官总算是下了坦克,从怀中取出令状在我眼前摊开。
大意是不准让贝多芬及其同行者进入莱比锡以北地区。
署名是——腓特烈·威廉。
我错愕地看着军官。腓特烈·威廉三世,不就是普鲁士国王吗?为什么会下这种命令?
「国王是怕了吗?」
卡尔如野兽般低吼唾骂。我看着卡尔更显凶暴的侧脸,心里相当纳闷。
「找我们来的是强硬派的王妃,而保守派的国王还想和拿破仑议和,所以禁止我们入境。竟然会在这种关头出乱子。」
我将视线移回军官。
「是、是这样子吗?」
军官稍微别开眼睛,沉下脸说:
「我身为一个军人,只懂服从命令,无法回答问题。总之——」
他握紧拳头。
「我奉命排除所有可能伤害普鲁士和平的人,就这么简单。」
这回答简直印证了卡尔的说法。我将捏烂的邀请函塞进口袋,卡尔咂了嘴,想推开指着他的枪,使士兵脸上添了更多紧张。
这时——
「博士!」
一道尖锐喊声射中我的后颈。回头看见的是一名将身子探出车窗的烈士团团员。那是我刚刚跳出的车窗。只见他脸色铁青,怀中有个小小的红头。是小路。
「路老师她、她出事啦!」
我还来不及问就发现答案,整个肺都冻结了。
团员的胸口和小路的嘴角都沾上了黏稠的暗红色污痕。
……是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