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尾声

等我们终于回到维也纳已经是十二月初的事了。我很担心小路的术后状况,再说火车停驶,因此让我们在拿破仑军占领下的耶拿大学多待了将近两个月。

居留大学的期间,我担任起临时讲师,帮黑格尔等人分担一些工作。听说萨尔斯堡斗魂烈士团在各战地问巡回义演,无论走到哪里都大受德意志人或法军将士的好评。

到了十二月,图林根各邦国和萨克森公国向法兰西投降。这时的普鲁士等同赤身裸体被迫签下极为屈辱的和约。不过这让通过莱比锡、德勒斯登的南向铁路复驶,对我们而书是件大喜事——终于能回维也纳了。

「歌德老师……关于我之前请您移居耶拿或威玛的事,可以再考虑看看吗?」

黑格尔听闻铁路复驶的消息而不舍地来找我。这让我想起我还没回威玛看看呢。

我低下头想了想,拾起腼腆的笑脸回答:

「不了,我还是想住在维也纳。」

「我想这里环境清幽,老师也很熟悉图林根地区的新鲜空气,对创作应该很有帮助。而且……路德维卡小姐也可能需要留在这里继续治疗——」

「真抱歉,你们这么关心我,还替我把旧屋保持得干干净净,但是……」

我稍微缓了一下。这实在很难说出口,却又不得不说。

「歌德……已经死了。」

黑格尔的脸色顿如死灰。

「对不起,突然说这种话。不过,我还是希望你们这样想。这是为了我好、为了你们好,也为了歌德好。」

我想起那时小路抓住我手腕时的痛。即使记忆就要遭梅菲消除,小路仍不愿放开我的手。

「没那回事吧,您只是恢复年轻——最近不是还活力充沛地写了很多新作吗?」

我摇摇头。

即使我的过去和记忆都被侵蚀得残缺不全,几乎失去一切支撑,站也站不稳——但我还是YUKI。我不能舍弃身为YUKI的自己,绝对不行。这么一来——

「其实我……对,我的身分是歌德……但更像他的儿子,只是个继承人。原本的约翰·沃尔夫冈——已经死了。」

那是属于死者的名字,就让它静静安眠吧。

「感谢你们的照顾。」

我鞠躬致谢,然后开朗地补充:

「我这不是和各位永别的意思,只要有空——」

「请老师一定要回来!」「我们随时都能安排老师临时授课!」「名誉教授的帽袍也都已经准备好了!」

一大票人推开讲堂门冲进来包围我。哲学院、文学院、神学院、医学院……教员和学生都热泪盛眶地抢握我的手,左一句「请老师一定要再回来!」右一句「我们都会等老师回来!」让我快要压不下澎湃的情绪,咬唇强忍。

「可以请老师向韦伯阁下转达我们的感激吗?」

「就、就是啊。他一看我们要道谢,就会很不高兴地跑走呢。」

「他可是保护我们校园的大恩人啊。」

「之前我光是向他敬礼,就被他骂了一顿。」

我忍不住笑了。

「你们应该想不到那个人其实非常怕羞吧。」

在我应付握手攻势时,有个白袍老人拨开人群上前来。

「歌德老师,请收下这个。」

那是为小路的手术主刀的医学教授,他将一本厚厚的簿子放在我的手上。

「我们把想得到的药和疗法都写在这里面了。假如维也纳的医师靠不住,请老师随时打电话回来,我们一定会立刻赶过去。」

医学教授握紧了我的手。

「路德维卡小姐一定——一定会康复的。」

我忍着淤积在心中的闷痛,点了点头。

在维也纳等着我的是一如往常的生活。报社、出版社和剧院经理人很快就找上门来,用稿期将我的日程表填得乌漆抹黑;都还没去接猫咪,它们就自己跑来讨饭吃;舞会的邀请函也多到让人头痛。

唯一和过去不同的,是隔壁不再传来钢琴声。

回来后第二天,我终于整理好行李、处理完这些时日堆积的各种手续,抽空去拜访海顿师父,感谢他为我们照顾猫咪。

「我让它们和狗或牛对战来锻链战力,现在五只都强悍得让人刮目相看罗。我在教育方面也很有一手呢。」

「难怪它们催饭的叫声都变得像狮子一样凶暴……」

最小的麒麟尾黑猫和其他四只抢饭时,已经不会被排挤而落得吃不到饭,这一点倒是很值得感激。

但是猫的事聊不了多久,话题很快就转到小路身上。

「她还没醒吗?」海顿师父满面愁容地问。

「不……醒是醒了。手术很成功,肚子上的伤也愈合了。」

一想起小路的状况我就难受。她现在应该是在隔壁房间,坐在钢琴前默默看着黑白相间的琴键一动也不动吧。

「可是,对她诡话她也完全没反应,简直像——」

我抿起了嘴。

因为我脑中蹦出的词实在太切合现况又不祥。她简直像个活死人。

海顿师父也从鼻子喷出长长的气,将整个背沉入沙发。

「活着的死人,死了的活人,阁下身边怎么都是这种人物啊。」

这实在不像玩笑话。师父眉间的皱纹就像河泥乾透的龟裂那样深。

我认为该亲自确认清楚,就打电话到林兹的医院问过了。在那里住院的米歇尔·海顿果然是在八月十日过世的,还特别嘱咐院方不要联络弟子。

真是周到得令人反感。

「米歇尔那个蠢蛋……」

海顿师父感伤地低语,我不发一语窥视着师父的表情。

接获弟弟死讯时,师父脸上没有半点惊讶或难过,只是默默点头,进房里弹了首E小调钢琴奏鸣曲。

其实你一开始就发现了吧?

我没问出口,问了也没用。

当我们都窝在沙发上想着故人时,客厅的门开了。

「师父,新年弥撒时,如果把团员拆成两组,加倍演出场次——」

是卡尔,看来是来讨论工作事宜的。他回维也纳后就在宫廷、教会或各地沙龙奔走,积极为斗魂烈士团争取演出机会,连停下来喘口气都没有。

「什么啊,浮士德你在啊?路德维卡状况怎么样?说话了吗?」

卡尔还是卡尔,问话方式依然直截务实,不多带情感,让人放心。不必烦恼回答时该模糊多少,只要摇头回声「还没」就行了。

「这样啊。」卡尔双肩稍稍垂下。「我想差不多能办场协奏曲演奏会了。票房绝对有保证,所以我想配几首不知是否会受欢迎的曲子试试反应,但那也得等到路德维卡能够工作才行。」

「卡尔,你回来之后怎么除了工作还是工作?」

海顿师父语气凝重地忠告。

「你不觉得该先为米歇尔办场安魂弥撒吗?工作排这么紧凑,要怎么拨时间为师父演奏?」

「在维也纳为米歇尔师父办安魂弥撒吸引不到听众,不回萨尔斯堡办根本是赔本生意。」

「混帐!追悼自己的师父怎么可以用钱来衡量!」

我也对卡尔过于现实的想法有些意外。

「这样不对吗?我们可是职业音乐家啊。」

卡尔板起脸回话。

「米歇尔师父也教诲我们,要努力锻链、赚钱,为夺回萨尔斯堡而战需要很多钱啊。」

「我想你是曲解了米歇尔的用意。」

「约瑟夫师伯为什么要说这种话?我现在是代理师父,而且我跟着米歇尔师父修行了这么多年,比谁都还要了解师父的想法啊。」

卡尔又不甘地说声「我比谁都还……」之后才猛然回神,深深低头。

「对不起,我太过分了。」

「不用道歉。」

海顿师父双手抱胸说,

「你说的没错,你是米歇尔的嫡传弟子,当然最了解他。但你不觉得这样的你更该为他办场弥撒吗?」

卡尔的脸蒙上一层深深的阴影。

「……我没学过。」

「……嗯?」

「我没学过米歇尔师父的安魂曲。我没乐谱,师父没给我。我也不能因为这样就用别人的曲子吧?」

相信我此刻浮现的表情和卡尔一样凄凉。那时候卡尔对师父泣诉的最后一句话,如今仍在我耳畔萦绕不去。

——我还有好多好多事情想请师父教我啊。

我好想放声问「为什么」

你为什么不见自己任何一名亲爱的弟子一面,却找上了我?为什么都设法延长你那虚假的生命来到维也纳,却只是以令人发毛的事务性态度,收集完能让自己与波丽娜对战所需的资讯就匆匆离去?你不知道卡尔和斗魂烈士团的每一个人有多难过吗?

继续留在这里,我恐怕会将心里的愤慨全说出口,所以默默致意就想离开客厅。

这时,电话响了。

「歌德阁下,莫札特找你。」

海顿师父接了电话并喊住我。

「还要你带卡尔一起过去

。」

我和同样正要离开客厅的卡尔疑惑地对看。

「他有说为什么吗?」

「他说他终于把清册整理好了。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就是了。」

我和卡尔一进瑞士花园鬼屋的地下游戏间,尖笑立即迎面扑来。

「呀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莫札特脚踩房间后头的沙发,一口气跳过宽敞的游戏间并在我们面前着地,将手上厚厚的簿子砸在撞球台上,带动一股轻轻吹起卡尔刘海的气流。

「我终于列好清册啦!无论音乐界有多么广大,能够只用一个半月的时间就将这么多乐谱编列成完整清册的,也只有我这个天主所爱的男人(阿玛迪斯)吧!」

卡尔错愕地看着厚重笔记本的皮革封面,我的目光也在笔记和莫札特之间来回。

「……你说的是什么的清册?」

我代替愕然伫立的卡尔这么问,莫札特就拍了一下封面骄傲地说:

「这可是我莫札特的未发表曲全集啊!歌德,你在出版界人脉很广吧?好好帮我推销一一到时候绝对会造成空前的大轰动啊!」

莫札特的未发表曲?这么厚一本,到底有几首?怎么突然做这种事?即使满头问号,我还是难掩兴奋将手伸向封面,却被卡尔抢先一步。他粗鲁地快速翻了几页,接着突然高高揪起莫札特的长袍衣领。

「你这个臭堂姊夫想骗谁啊!」

「慢、慢着,不要动粗嘛!」

「少废话!这些——明明全都是师父的曲子啊!」

错愕的我翻了翻笔记。我的音乐造诣没好到能一眼就从乐谱看出是谁的曲风,不过卡尔是米歇尔师父的大弟子。这时,领子还被揪着的莫札特夸张地笑了起来。

「呀哈哈哈,看来是露出马脚了。」

「那当然,你以为我跟着师父几年了!」

「佩服佩服,有一套,我认输。这些曲子都很棒,我们曲风也接近,让我又想用我的名义发表,让世人更崇拜我,不过这招果然骗不过韦伯呢。」

「老实说,堂姊夫你替师父编清册到底是什么意思?」

卡尔气得几乎要勒死莫札特,只可惜他早就死了。即使被勒住脖子,莫札特也是一派轻松地回答:

「米歇尔老师来维也纳时就大致帮我打了一个底,之后我就一直写到现在了。」

卡尔的手从长袍衣领滑落到簿子封面上。原来是那时候吗?我瞪大了眼。师父找莫札特询问地缚灵的能耐时,最后一个出房间的他不是一边和莫札特闲聊一边写笔记吗?

「……所以你们写的不是训练单?」

「怎么可能。他托我做这个以后,我就埋头苦干了一整个月呢。毕竟我生前欠了米歇尔老师很多人情嘛。」

莫札特笑道。这可是米歇尔·海顿的杰作集,非常贵重喔:

莫札特说完就将簿子塞到呆若木鸡的卡尔手上。卡尔不断用手掌感受皮革封面的触感,翻页的动作也变得像拨奏琴弦般轻柔。

「这个……」

卡尔嘶哑地低语,视线放在乐谱上不动。

「你要我拿这个做什么?师父留了什么话吗?是要我为他演出还是出版?」

「都不是。他一句话也没留,只是在最后一页写了点东西给你。」

卡尔旋即阖上簿子翻面,翻开封底。

五线谱上是米歇尔师父以难以想像的工整细致字迹写下的遗言。

给我门下全体弟子

为师的已经不在人间,你们还记得锻炼,记得斗魂吗?不必我多操心吧?虽然大哥和沃尔夫一直不懂,但我真的不打算为流传后世而出版我的作品.一来那些都是受人之托而写的无聊曲子,二来音乐会随时代改变,而最大的原因,是我已经留下了我心中的最高杰作。当然,卡尔,那就是你,以及整个斗魂烈士团。

无论是音乐的流行如何变迁,拳的威力,胜利的滋味和金钱的力量也将永远不变。所以我总是告诉你们,要锻炼,要赚钱,要奋斗,而你们也努力学习,歌唱,锻炼,让我极为自豪。

但是将你们送到维也纳,远远观察你们一阵子之后,我发现自己错了。

卡尔,你接触到许多全新的面孔,发现了我从未教导你的全新喜悦和苦恼。当我听闻你有志作曲时,我相当惊讶,也为自己的傲慢深深惭愧。我在这里老实说了,我过去不认为你是我的最高杰作,这样的想法使我没有全心锻炼你,成为你成长的阻碍。老是把锻炼挂在嘴边的我,竟在不知不觉中忘了锻炼自己。你还将不断成长,迟早会超越我的想象,现在的你绝对还没站在巅峰。你要锻炼,锻炼再锻炼!打碎自己的枷锁、拘束、牢笼,奉自由之名锻炼不懈,人的强韧永无止境!我现在最想告诉你的就是这点,虽然我已身骸破败。

因此,我指名约翰·沃尔夫冈·冯·歌德为见证人,卡尔·马利亚·冯·韦伯为继承人,特立以下遗嘱。

一:我将记忆所及之本人作品写与此册,并让与继承人,助其精进锻炼,非为留名后世。

二:我任命继承人为海顿流米歇尔派派主,给予袭名第二代约翰。米歇尔。海顿之权利。

三:与前项生效前,我以派主身份下最后一道命令,撤销「夺回萨尔斯堡」之最高命令。你们应自由生存,自由锻炼,自由发挥,不该受限与我的怨恨。

生为斗魂,死为斗魂。

约翰·米歇尔·海顿

读完遗书的卡尔脸上有如将糖球丢进火中似的显现各种色彩,然后一并消失。他更将那团火整个咬碎、咽下,闭眼片刻等待热度退去。

当那对眼睛再度睁开,他骤然撕下写有遗言的最后一页,再当着错愕的我和莫札特的面,将谱纸对撕成两片、四片、八片,狠狠甩在地上。

在空气都彷佛为之扭曲的沉默中,莫札特开了口。

「是什么让你这么生气呢?」

「遗书啊!」

卡尔怒骂:

「撤销夺回命令?开什么玩笑!」

他的声音逐渐被热泪打湿。

「你以为我——我们是因为命令才和该死的法军拚死拚活吗?少瞧不起人了!我们也和你一样用全部的生命爱着萨尔斯堡啊!我们只是跟着你追逐一样的梦想,为什么连这么简单的事情也不懂!」

雨点般的泪滴一颗颗渗入遗书碎片中。

「什么叫派主啊,混帐东西!第二代算什么,谁要那种垃圾头衔!我到死都是你的代理师父,什么遗言全是狗屁!我要不断不断不断不断演奏你的曲子,把它们全都传到千年以后,让你在那个世界也头痛得满地打滚!」

卡尔宣泄出满腔情绪,彷佛要藏起哭得火红的双颊般转身,粗暴地抓了乐谱就跑出游戏间,脚步声窜上阶梯远去。

我被他话中余热感染得一度无法呼吸,盯着阖上的门一会儿,再低头看看脚下残破的碎页。莫札特表情苍凉地摇摇头,蹲下舍起一张纸片。署名米歇尔的部分被两滴泪大大地晕开。

将故人的名字留在大地之下,要托付给尘者的只有想法与歌曲。若不是这样,大地将会被悲哀埋没。

很快的,我在维也纳的第三次圣诞节就要来了。

连日的降雪将步道铺石、路树下的草皮、教堂尖塔和运河畔连绵的仓库等一切都涂上了厚厚一层白。

「……小路,饭煮好罗?」

我用餐盘盛着蒸气冉冉的汤,一进隔壁房门就闻到甜得刺鼻的花香。穿过乐谱和纸箱堆得快无路可走的房间到了寝室后,我在边桌放下了餐盘。坐在床上凝望窗外银白世界的少女缓缓转过头来。

她琥珀色的瞳眸花了一段时间才定在我身上,接着似乎想做点表情而蠕动唇瓣,但并不梦利,只能对我投射呆滞的眼神。

「今天冷得快结冰,圣诞节又快到了,所以我做了蓄茄炖肉来补一下。」

我坐到小路身边,为她供上稍晚的早餐。她会在汤匙靠过去时张口,会吞下嘴里的东西,也会在问她好不好吃时,在嘴里翻搅几下并想回答什么般发出「啊……」的声音。有时还会深深地注视着我,两只手紧紧抓住衣摆。

不过,她说不出任何有意义的话,也不想下床,只对钢琴有些微反应。她偶尔会摸摸琴盖边缘,彷佛在搓揉伤口减缓断臂的幻痛。

手术后醒来的这两个半月,她都是这个样子。

我常想,她会不会是独自陷入一个时间流速与我们不同的世界。她听得懂我们的话,会思考答覆、选择用词、回想发声方式,但等到好不容易能开口,时机早就过了。感觉上这样的事一再重复,让她非常受挫。看见她能够看人、开口,舌尖却只能欲振乏力地打颤,让我难过得每个脏腑都为她揪痛。

「路德维卡小姐正在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

梅菲说道:

「被某人从另一时空带来的她,灵魂和这个世界的连结本来就不强。而她又发现、意识到了隐藏的路德维希人格,并与自己视为一体,还陷入〈费德里奥〉的情节之中。现在的她究竟是路德维卡、路德维希还是费德里奥——连她自

己也不明白。」

她的灵魂离得太远,任何人的话语或意念都传不进心里,只能任凭这副空皮囊一点一滴侵蚀她的生命。

「那我该怎么唤回她?」

我忍不住问。过去那有如生命之火跃动的丰沛长发,现在却像块冰冷的墓碑。尽管一看就心痛,我还是得时时陪着她。

「如我之前所言。」梅菲也沉着脸回话:「凭我是办不到的,YUKI大人您也不行。只有召唤路德维卡小姐过来的恶魔,或者是……」

就这样,十二月枯燥地过去,圣诞节到了。

我为刚吃完番茄炖肉的小路擦嘴,将边桌推回墙边时发现床头不知何时多了个黑黑的人影。

「这样不是也挺幸福的吗?」

梅菲挽起一缕少女的红发,任其从指缝滑落。她的表情和眼神都不带笑意,不像在闹着玩。

「安安静静的路德维卡小姐就像娃娃一样可爱,我每天早晚替她沐浴更衣时,又能恣意抚弄那珍珠般的肌肤——」

「别说了,我不想听。」

梅菲拍动两下长满黑毛的耳朵,倚上了我。

「或许这对路德维卡小姐而言也是种幸福呢。」

「我叫你别说了!」

梅菲无视我的愤怒,继续说:

「想接触路德维希的记忆和为费德里奥安排那种结局的,都是路德维卡小姐自己。如今怀抱那两个假灵魂的她,会不会就是她心目中的模样呢?」

我摇了头,不停地摇头,彷佛要甩去梅菲的话,但她不肯住口。

「即使路德维卡小姐现在是这副模样,音乐应该也还在她心中沸腾。她对钢琴表现出的些许兴趣就是最好的证明。再不用多久,她就会重新提笔作曲吧。为此,为得到路德维希的绝望痛苦以及从中涌现的音乐,路德维卡小姐才希望患病——」

我用力抓住梅菲的手腕。

「不对。事情——不会是那样。」

梅菲的脸上露出恶魔的微笑。

「YUKI大人您其实也知道,路德维卡小姐是回不来了。您之所以还四处奔波、争取、挣扎,是因为她救了您一命,因为是您让〈费德里奥〉成为现实。为了冲淡罪恶感——」

「不对!」

我将手握得更紧,皮肤上沾满一层冷汗。

「不对,不是这样。就算小路是自己希望这样子,我也绝不同意。」

我感到有种东西在我腹底沸腾冒泡。

那是渴望,以及——魔力。

「我、我喜欢的小路……是爱笑、爱生气又爱哭,创作音乐就像呼吸一样简单,担心猫的样子却又很蠢,会对我的诗或戏剧打从心里兴奋、哭泣、欢笑,是那个全力挥洒人生的小路!」

无论他人有何期望,怎样憎恨、抗拒,我都不管。我要凭自己的意志找回小路。

「即使贝多芬未来的音乐都不会诞生,您也无所谓吗?」

梅菲的声音湿滑地溜进我的耳道。我回视恶魔的红眼回答:

「无所谓。」

梅菲的眼像咀嚼我的话般慢慢眨动。

「就算之后应该会出现的〈命运〉、〈田园〉、〈槌键琴〉(Hammerklavier)、〈大赋格〉、〈庄严弥撒〉都没了也无所谓。小路不是路德维希,只是他的继承人而已。」

我吞下僵硬的气息,转化为言语后吐出。

「小路她只要——做她自己的音乐就行了。」

梅菲死心似的摇头叹气。

「但是,YUKI大人。」

她扫视寝室钢琴上的乐谱和文件后说:

「关于是谁召唤路德维卡小姐,您不是什么线索也没找到吗?这一个月来,您将她的旧谱、书信、笔记全看过一遍了,可是什么也没有吧?」

我咬着唇点头。梅菲将手搭在我肩上,将胸部贴上我的上臂。

「那您又是为什么呢?明明做什么都白费力气,为何您还要继续呢?」

为什么呢?我想。

愈是引发我的渴望、让我动心、尽可能燃烧魔力,就愈接近梅菲身为一个恶魔最想要的结局。为什么——为什么还用这么认真的眼神要我放弃小路呢?

「并没有白费。」

我用力回视恶魔的红眼,不让意志有所动摇。

「我的确什么也没找到。无论看了几次乐谱、翻了几遍书信,都没发现新的事实。」

「那您——」

「可是,我并不是为了发现什么而去寻找的。」

梅菲的黑色狗耳轻轻浮起,眼睛眨动几下。

「我想找的,是缺少的东西。」

我伸出手从钢琴上抓来一叠乐谱。那是已出版的钢琴奏鸣曲谱,有路德维卡·冯·贝多芬第一号F小调、第二号A大调、第三号C大调……

「你还记得小路的〈热情〉(Appassionata)将会是钢琴奏鸣曲的第二十二号吗?」

「……是的。」

梅菲疑惑的眼在我手中的乐谱上溜转。

「前面缺了一首。就我所知的历史中,〈热情〉是二十三号,缺了一首。在这个世界,其中一首被人抹消、掩藏了。」

我感到经过我舌尖的话语带电似的麻颤,魔力正溢流而出。

「而我发现了那是什么。某个人物——和贝多芬有关的某个人物改写了现实,抹消了那首应已问世的钢琴奏鸣曲。因为,他的名字就大剌剌刻在那首曲子上。」

我站起身,牵着小路的手到钢琴边让她坐在右侧,自己也像要联弹似的在左侧坐下,深呼吸后掀起琴盖。医师用手术刀划开皮肉时那种操控生死的感觉,或许就像现在这样吧。象牙色和黑檀色的键盘就在那底下仰望小路和我。

我吞了吞口水。至今我见过太多高超的演奏家,光是碰都觉得可怕,妈妈也曾严肃地说我不是弹钢琴的料。

我的技术不足以弹到最后,也记不得整首曲子,而且那只是推测。但我只能相信自己全力起跑,这样才能激发我的魔力。我要使那首从这世上消失的曲子再度高响,告诉那个甚至不惜改变自己的记忆来窜改历史的人物,我知道他是谁了,要他想起来。

你就是这一切的开端——

我彷佛将手探进浪涛般按下琴键。

同形的低沉和弦在黑暗中连续敲响。我徐徐改变步调但没缓下节奏,不时将疑问抛向经过淀沉而清澄的夜空,划出一道虹形抛物线继续奔走。节奏在第二段更加细分,我的手指彷佛就要撕裂、崩散。不行,毁了,刺耳的不协和音一再在曲子中撞出污点。

但我告诉自己必须继续奔驰,跑多远算多远。纵使引擎起火、车轴弯折、在空中递寻不着任何黎明的前兆——我依然策足泵血、蹬沙溅浪——一味地跑。

等我发觉时,我已经闭上了眼。我忘了自己是在哪个乐句或和声,连指尖都不再有感觉,记忆中的音符也来到了最末端,再也无路可走。但这首钢琴奏鸣曲仍在奔驰,而且更强力、更婉转、更优美。

为什么……?

泉涌的喜悦冲断了我的呼吸,使我睁开眼睛。以急驰的活泼快板再现的主旋律穿透我的耳手胸腹,和心跳一丝不紊地重合。这不是幻觉,眼前的钢琴正在现实中不断鸣响。在我早已离手的键盘黑森林上,有十道细白的闪电般的指头不分音域地狂舞。

「小路……」

在最高音区迸散眩目火花的分散和弦打消了我的呼唤,多半没传进她的耳里。但她仍陶醉地吐出一口热气,对我乍然一笑。

没错,那才是你的名字,没有别的。你非得回到阳光底下的世界,回到这个以光热、冲动和欲望转动的世界不可。费德里奥一定得恢复成蕾奥诺蕾,一定得让雨水洗去死者之名,再度取回抽芽的新生命才行。

我悄悄提臀离席。小路满是汗水的侧脸在不觉问恢复了生气,略显薄樱。她不应记得、从未创造的奏鸣曲不断喷溅着炙热的喜悦,两个现实正绞轧出尖锐声响。遭掩藏的第二十一号C大调钢琴奏鸣曲及其获得的名称,正欢唱着解放之歌,翔空跨海地向全世界展开。

我吐出一口重重的气,咬住亢奋得颤抖的嘴唇,想想该怎么说。

这就行了,这就是答案。我要喊他了。

「请您至少在这种时候从正门进来吧……伯爵。」

不依靠任何东西伫立在钢琴边的梅菲咽了一口气,望向玄关。

往终曲冲刺的下降音型之雨中,门把缓缓转开。

小路一口气弹完第一乐章后两眼忽然失焦,虚脱地倒在键盘上。同时,门像是下定决心似的大幅敞开。

站在走廊上的华德斯坦伯爵眼中闪烁着血色的火光。

我将小路抱到床上躺下,为她擦去额头和颈子上的汗水。这段期间,对伯爵行高跪礼的梅菲从没抬起头。

「……好了,梅菲斯托。你这么恭敬让我很不自在。」

伯爵一路走到寝室门口,端正的脸庞因苦笑而歪斜。

「不敢。面对魔界的伯爵,这是当然的礼数。」

我的目光完全钉死在梅菲身上。她真的是梅菲?

「日前小的不知好歹,将伯爵丢进了河里。冒犯之处,还望伯爵宽待。」

对喔,还有这回事。就是我第一次见到乐迷俱乐部那天吧。呃,还是我要她丢的。

「好了好了。」

华德斯坦伯爵摇摇手,打从心底难耐地说:

「现在我只是个无力的下等恶魔,连自己的能力都几乎想不起呢。」

梅菲这才抬头,但跪姿依旧。我不禁在她和伯爵问来回看了好几遍。

这答案明明是我好不容易求出来的——我却还无法理解。

那个性欲横流、老是追着小路屁股跑的乐迷俱乐部贵族会长,就是和贝多芬结下契约,将小路唤来这十九世纪并改写现实的大恶魔。即使事实就在眼前,我还是连结不起来。

伯爵在寝室墙边的沙发佣懒地坐下,转动仍含着红火的眼看向我。

「我为了隐瞒路德维希的存在,连自己的记忆都改变了,到刚刚才全都想起来,就连自己是个恶魔也是……这件事,浮士德你——知道多久了?什么时候发现的?」

他的语气掺有一丝苦痛。

也许他不想恢复记忆吧。伯爵自己的记忆原本是阻拦路德维希的苦痛淹没小路的堤堰,现在却被我摧毁了。

「我是昨天才觉得应该是您的,因为我终于想起了缺少的钢琴奏鸣曲是哪首。虽然没有实证,但在那一瞬间,所有问题都说得通了——我有那种感觉。」

贝多芬的第二十一号钢琴奏鸣曲,在后世是这么称呼的——

——〈华德斯坦奏鸣曲〉

乐圣贝多芬写了许多曲子,送给华德斯坦伯爵这位举世无双的挚友。其中这首特别知名的钢琴奏鸣曲,就是直接以伯爵之名命名的。

因此,当伯爵将路德维希的存在连同自身记忆一并从这世上消除时,证明两人友情的这首奏鸣曲也就不会诞生了。

然而——

「其实,疑点从一开始就存在了。」

「……一开始?」伯爵蹙起眉心。

「是的。其实我当时也没起疑,可是开始调查小路的过去后,我发现了怎么样也说不通的矛盾。伯爵您还记得吗?我第一次见到俱乐部会员时,其中一个人说『会长在路德维卡宝贝还在波昂的时候就成立俱乐部了』。」

伯爵的嘴微微松开,僵住不动。

「小路是在维也纳出生的,您的剧本是这么写的;在波昂出生的,是原本的路德维希。当然,伯爵您从那时就是路德维希最亲的朋友;会露出破绽,就是因为您忘了消除两位是在波昂结识的记忆。」

无论是多么强效的窜改记忆,都注定会以失败收场吧。因为若连自己的记忆都消除的话,就必定会在某个时间点连「有哪些非删不可的记忆」都给忘了。

尽管如此,也不会有任何人发现才对。

假如没有我这个来自两百年后的异邦人。

「这样啊……」

伯爵像是承认失败似的对天花板吐出一口孱弱的气。

「梅菲斯托,看来你找到了一个好主人呢。」

「……是的。小的也引以为傲。」

梅菲又深深鞠躬,发尾都铺到了地上。

「但仍比不上我的主人路德维卡就是了。」

伯爵的话让梅菲会心微笑。

「无论如何,路德维卡都是那么地可爱,而且非常可爱,除了可爱还是可爱。」

啊啊,这句话与身为恶魔或人俯、删不删记忆无关,完全是出于本性。难怪他会一副把生命都奉献给跟踪小路的样子。

「伯爵从人们的记忆中消除路德维希的存在,是为了保护路德维卡小姐吗?」

梅菲收起笑容问道。

「没错。摧残路易的疾病和死亡气息,实在太过浓烈了。」

伯爵亲昵地将路德维希称为路易。

「路易的疾病和死亡和他创造的音乐息息相关。无论找来多健康的躯体延续他的生命,只要继承了他的音乐继续创作,两耳和肠胃就会受损。」

贝多芬要创作属于自己的音乐,一定得经历耳聋之苦……小路在无意识间给自己植入了这种观念。更糟的是,那不只是个单纯的观念。

「所以、所以——我才想隐藏起路德维希的存在,可是——!」

伯爵双手掩面。

「我失败了,到头来我还是失败了。海利根施塔特……血的记忆果然从那里泄漏了……」

我突然想起重要的事,靠近沙发上的伯爵。

「对、对了,那里——发生了什么事?路德维希怎么了?」

「被人杀了。」

「这我知道,是谁杀的?」

「我不知道。如果知道,应该早就把那个人连同海利根施塔特惨剧的记忆都消除了,问题是我不知道。只要他还在这个世上,我就消不去相关记忆。」

我硬挤出卡在肺里的气,坐在钢琴椅上听伯爵继续沉痛地告白。

「路易召唤我时已经奄奄一息。我听了他的愿望,用路德维卡的肉体为他延续生命,之后的你都知道了。」

「路德维卡她……她到底是谁?是哪个时代的人?」

伯爵先看看我,然后看看梅菲。

「我完全不晓得,那是路易选的。梅菲斯托也不晓得你的身分,不知歌德为何挑选你吧?」

「是这样没错……可是和小路订契约的是你吧?会在小路死后夺走她的灵魂吧?那应该多少会知道些什么才对啊?」

梅菲来到二十一世纪的日本、出现在我面前时,也将契约内容说明了一递。即使她不知歌德为何选我,也知道我是个日本的高中生。难道伯爵不是这样吗?他不是到小路原先所处的时代和她订契约的吗?

伯爵嗤鼻一笑。

「浮士德,看来你误会大了。」

「咦……?」

「我的契约对象是华德斯坦伯爵,当时还是人类的他。他的灵魂很早就在我手里了。」

我差点没惊呼出声。

「就算要有所牺牲,那个男人也要守护路易,所以他召唤了我并献出灵魂和肉体,成为了我。喔,不,应该是我成为了他……」

一样。和波丽娜·波拿巴一样。我感到后颈寒毛一根根竖起。为什么?为何他对保护路德维希如此执着?

「所以路易靠自己的力量和意志召唤路德维卡,我只是将路易移转到路德维卡身上而已。」

「……一个凡人做得到那种事吗?」

伯爵闭上了眼。

「如果没有路易那样的坚强意志又处于濒死状态——恐怕是办不到吧。」

难道他是靠自力穿过时空之墙,带来小路的肉体吗?乐圣的意志力究竟强到什么地步?是什么让他宁愿用这种方式也要延续自己的生命?

还有——为何非路德维卡不可?

不得而知。真相都被死者带走了。

「总之,契约就是契约,我必须帮助路德维卡。」

我回过神来。对呀,一连串的讶异让我差点忘了这才是我找回伯爵记忆的目的。伯爵离开沙发,走近床边。小路裹着毛毯,红发散乱、脸色苍白,鼻息听起来相当难受。

「以伯爵的能力,应该能唤回路德维卡小姐的灵魂吧?」

梅菲在床的另一侧凝视着小路的脸问。

「是可以……但恐怕没用。」

我和梅菲同时看向伯爵。没用?

「那只会重演同样的结果。若不消除关于路易的死和疾病的记忆,无论唤回多少次,那都会残害她。」

「那、那……那该怎么办才好?」

「只要消除掉就好啦,不是吗?」

我默默看着伯爵嘴边。那就像长年在风中磨耗的砂岩,找不到任何表情。

「浮士德,事实就像你所揭露的一样,我失败了。想消除自己的记忆、改变现实,真是太天真了。」

「……伯爵?」

不对劲。

为何你在这时候笑了?现在不适合那种表情吧?嘴上带着笑,注视小路的眼神又是那么感伤,实在不对劲。别笑了,求你别再带着彷佛风一吹就会散成细沙的笑容抚摸小路的红发啊……

「梅菲斯托,我知道恶魔请同业帮忙有违常理,不过——」

伯爵闭上双眼说道:

「……路德维卡就托你照顾了。」

「遵命。」梅菲深深低头。

「伯爵,慢着,请等一下。」

我跑到床边,抓住伯爵的手。

「您到底想做什么!」

「浮士德,这对热爱音乐的你来说或许不太好受,不过就请你将那首C大调奏鸣曲藏在心里头吧。」

我一时说不出话。他是认真的吗?没有别的选择吗?

「我将永远独占那首曲子——一想到这里,我就好得意啊。」

这时,小路在伯爵温柔的掌下微微睁眼,用乾枯的声音说了点什么。

「小路?小路!」我将脸凑上去不停呼喊,好不容易等到她再度低喃。

「……费迪南……」

伯爵笑开了。

「怎么在这时候叫我名字呢?

别这样,会动摇我的决心啊。」

「伯爵,请等等,再想点别的……求求您,一定还有别的啊!」

我抓住伯爵的外衣下摆,慌得满口不知所谓的话。只见伯爵浅浅一笑,摇了摇头。

「好了,路德维卡,你就睡吧,不需要担心。那些苦痛和死亡的气息都是路易的记忆,不属于你,就让我带走吧。」

「伯爵!」

泪水几乎淹没了我的声音。伯爵的手背、脸颊和鼻尖都渐渐崩解成细小的白光碎片,溶于虚空中。

「路德维卡,等你醒来——你已经忘了我的存在。费迪南·冯·华德斯坦这个人从来就不存在——事情就是这么安排的,所有人心中都将不再有我……你说,我是不是一开始就该这么做呢?其实说穿了,路德维卡,我只是想待在你身边,我想一直看着你,想疼你一辈子,想——」

耳鸣吞噬了话声。伯爵的身体白炽得令人睁不开眼,我不禁举起双手遮挡。

下个瞬间,白色光团碎裂成亿万光点,在房中迸散。

……当时,我一如往常坐在母亲腿上,看着她的指头在琴键上舞动,听着她编织的旋律与和弦。曲调绵和、甘美,时而激情,但很快就被温柔地抚平,是首不可思议的曲子。

弹完曲子的母亲将我快滑下去的幼小身体重新抱回腿上放好。我抬起窝在母亲胸口的头,仰望着母亲的脸。

「好奇怪喔。」我说。

「哪里怪?」母亲不解地问。

「已经没了吗?再继续弹嘛,好像只弹到中间耶?」

母亲眯眼微笑。

「对,就是中间。这曲子就是这样。」

「为什么?」

「这首啊,叫做Andante Favori,意思是『可爱的行版』,也就是贝多芬特别喜欢的曲子。

母亲接着将开头的简单旋律用最弱板弹了一遍,给我一种水力小玩具的感觉。

「它原本是二十一号钢琴奏鸣曲中间的乐章,但因为全部会变得太长,所以整段去掉了。」

「喜欢还去掉?」

「没错。」母亲摸了摸我的头。「那是很重要的奏鸣曲,所以它的碎片也一样很重要,令人难忘吧。」

母亲当时的话语在我心中的印象比Andante Favori的旋律更为强烈。那是个意义非凡、令人难以忘怀的碎片……

当我醒来,房间昏暗不明,冷得冻人。

看来我是倚着床脚睡着了。眼球深处隐隐刺痛,全身僵硬,只是稍微伸展一下,肌肉就不停惨叫。

小路像是先一步醒来,坐在床上从窗帘间凝望下着雪的维也纳街景。

「……啊,抱歉。」

乾到极点的喉咙发出了锉过似的难听声音,我赶紧咳几声润润喉再问:

「我不小心睡着了……你怎么样?」

小路点了头。

「没有不舒服,只是你的鼾声太吵,让我很早就醒了。」

我傻愣愣地凝视她的侧脸。

她回来了。眼皮和嘴唇都不再暗沉,眼神也恢复了生气,但我却迟迟说不出表示喜悦的话。为什么呢?

我也随小路的视线望向窗外。

外头正下着雪。雪片静静地飘落、堆积,很怏就会将一切都覆盖成白色吧。预告圣诞弥撒的教堂钟声远远传来,雪在窗外不断飘落——不对,房里也有……

仔细一看,从接近天花板的高度飘下来的物体并不是雪花,而是有如萤火虫的细碎微光。小路将它接在掌心后就燃尽、消逝。

小路闭上了眼,彷佛用鼻尖采寻某种残迹般左右摆头,一会儿后睁开眼睛。

接着她压抑险些满溢的情绪,对摊开的掌心用力大吼:

「——我怎么可能忘得掉啊,笨蛋!」

穿着睡衣的小路毛毯一掀就跳到钢琴椅上,在谱架摆上全新的五线谱,将愤怒、悲伤、失落都溶进墨水、吸入笔尖,彷佛缝补伤口般痛心疾首地奋力刻下串串音符。

「怎么可能忘啊!最好是忘得掉啦!你们、你们每个都这么乱来——我才、我才、我才不会忘记你们呢!」  个建

她十指完全没碰琴键,乐声一次也没响起,只有在泪滴晕开墨迹时才会稍稍停笔。

我就这么一边听积雪压得屋顶吱嘎作响,一边静静地看望她。

所有一切——以血迹抹去的名字、刻于焦铁的名字、谱纸碎片上的名字都将藏于白雪下……

贝多芬的第二十三号F小调钢琴奏鸣曲〈热情〉于翌年出版;同时原该是第二十一号、共二乐章的F大调奏鸣曲也改以「第二十二号」重新出版。

为何跳号?空下的第二十一号怎么了?音乐爱好者问众说纷纭,但作曲者绝口不提,什么也没透露。

这首第二十一号C大调奏鸣曲其中一部分由作曲者亲笔誊为清稿,没有写上任何致词。乐谱一直收在小路房间的抽屉里,一次也没弹奏过。虽然可惜,但约定就是约定。

翌年,小路的歌剧再度改名为「蕾奥诺蕾」,于维也纳上演。

我同样在侧台观赏完整出戏。光是听见序曲,我就感动得眼眶湿热,不敢坐在观众席。

因为,那是我没听过的曲子。

那是我所知的贝多芬作曲史中绝未出现的——若小路接受了疾病侵扰,就不可能诞生的全新序曲。

我在心中偷偷为它起丁个名字,叫〈蕾奥诺蕾序曲第四号〉;不是那三首蕾奥诺蕾序曲,也不是费德里奥序曲,而是小路自己的音乐。(注:贝多芬原本坚持剧名为「蕾奥诺蕾」,第一首序曲作于1805、第二首作于1806、第三首作于1807,但因故未能上演,后来遭误认为是作于第一首之前,所以这三首依序被称为蕾奥诺蕾序曲第二、三、一号。第四首时,贝多芬同意将剧名改为「费德里奥」,故第四首又称费德里奥序曲)

小路就站在乐队池指挥,维也纳音乐协会为她精心挑选的乐团化为她的手足,鲜活地推动歌剧的气氛。即使我已看过无数次剧本,但见到皮沙罗要狠心杀害佛罗瑞斯坦夫妻那一刻,宣告法务部长驾到的号角高声鸣响时,我仍激动得全身起鸡皮疙瘩。

最后,恢复真名的蕾奥诺蕾与丈夫佛罗瑞斯坦及众多囚犯的大合唱逐步加速,歌剧在欢喜气氛中落幕。在观众席最前排感激涕零地鼓掌的,是里西诺夫斯基侯爵和洛布柯维兹侯爵。

两人中间空了一个位子。

据说乐迷俱乐部为筹备这场〈蕾奥诺蕾〉的公演卯足了劲,积极筹措资金。最高额的捐款是来自波昂的一个匿名人士。俱乐部为了颂扬这名捐款人的贡献,将正好从缺的「一号会员」名誉赠给了他。

生命仍将延续、承继、川流不息——

死者之名将悄悄掩埋,冒出遗志的新芽,最后开花结果。我们世世代代都是这么走过来的。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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