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第二章 水前寺请回答 上集

在晚餐桌上像只牛蛙似的打嗝,用牙签刷着肮脏的牙齿,最后还放了一个屁股都快浮到半空中屁,夕子被爸爸这些粗野行为激怒,无言地站起身来,踏着凌乱的脚步声离开餐厅。跟她错身而过的妈妈一边将热水瓶里面的水注入茶壶,一边露出“你又哪里惹到她了”的眼神,爸爸接过茶杯低声辩解。

“它要出来我也没办法啊!”

“什么东西要出来?”

“屁。”

浅羽在一旁回答。妈妈露出“你又来了”的表情——

“之前不是才跟你讲过,在吃饭的时候放屁,夕子会生气。直之要不要喝茶?”

“要。爸爸的屁好厉害,有时半夜在二楼都还会听到。”

“是怎样,连在家里都不能够好好放屁?而且又不是在吃饭的时候,我是一直忍耐到吃完饭才放的咧!”

妈妈和浅羽的联合政权将爸爸的申诉迅速驳回。“刚吃完饭还不是一样?如果实在忍不住,那就去厕所嘛!夕子是女生,所以会在意这种事。”“还有啊,爸爸不是每次吃完饭都会用茶漱口,然后再吞下去?夕子说这点也很讨厌。她问过朋友,只有爸爸会做这种肮脏的事。”“不会讲英文的爸爸最讨厌了!!”就连开着没关的电视广告都在斥责爸爸。

“我会讲英文!!”爸爸怅然若失地对着广告提出唯一的反击,然后气冲冲地拿起遥控器开始不断转台。挂钟指着八点十七分,寿命所剩不多的日光灯发出唧唧声,电风扇在纱门前面爱困似的摇头。浅羽把手肘胡乱撑在餐桌上面开始读起摊开的晚报,妈妈一边把茶壶加满水一边突然问道:

“欸,直之——”

浅羽没有从晚报上面抬头——

“嗯?”

“是夕子这么跟你说的?”

浅羽还是没有抬头——

“说什么?”

“讨厌爸爸用茶漱口再吞下去,这是夕子当面跟你说的?”

“嗯。”

“什么时候说的?”

“昨天。”

妈妈露出意外的神情。就她所知,夕子已经很久都不跟哥哥讲话了。当哥哥的似乎没什么感觉,一点都没有意识到妈妈的视线,只顾盯着晚报版面,用宛如显微镜的目光,注视着刊载在杂志广告页上面,身穿泳装的彩页模特儿。

被晾在一旁的爸爸用遥控器指着电视——

“喂,来看来看,破世界记录耶!”

“电视机前面的各位,你在一小时能干掉几个樱桃派?赌上美国陆军的威信,现在要向快食王世界记录进行挑战!”

浅羽总算把视线从泳装模特儿的身上移向四格漫画,妈妈心想还是别问了吧。

虽然不确定发生什么事,不过想也知道是妹妹的心情上面有些变化,只是带点迷糊的哥哥并没有发现,于是不曾掀起多余的波澜。妈妈确实很想问出事情的经过,可是这么一来,生性迷糊的哥哥就会察觉妹妹的变化,等于是在得来不易的和解上头浇下一盆冷水。

“这就叫观测题吧?”

听到妈妈口中吐出出其不意的字眼,浅羽抬起头来——

“啥?”

“电视正在播啊!不过妈妈反对把猫放进有毒瓦斯的箱子。太可怜了。”

浅羽心想别开些不像妈妈的玩笑,不过这纯粹是个误会。妈妈只是不太了解而已。被晾在一旁的爸爸对着电视“嗯嗯”点头——

“了不起。这才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好像可以吃到一头牛。”

那是新闻节目的常见主题,画面映出的是某处庆典热闹的光景。根据新闻主播的解说,某个基地举办了与该区居民彼此交流的活动,其中的重头戏之一,就是采用当地名产的樱桃来作成樱桃派,挑战一小时之内能吃几个,有个以大胃王自豪的美国兵缔造了世界新记录,似乎就是这样的话题。

“请看看这副吃相!创下世界新记录的是隶属与美国陆军宣传部的安东尼·高德堡!据他的同僚表示,樱桃派是安东尼的最爱,他本人也自信满满,这次挑战在则是由基地司令官直接给予激励,要他赌上美国陆军的尊严好好加油。”

妈妈在自己的茶杯徐徐注入胚芽米茶——

“对了,直之,那个新闻社的女生,叫什么名字来着……?”

视线再度回到晚报的浅羽背脊突然间出现反应,妈妈像在思索名字似的眉心打结。

“唔——晶……晶子?还是晶世?”

浅羽的背脊跟着放松,原来在说晶穗啊,浅羽暗暗感到放心——

“是晶穗啦,须藤晶穗。”

“啊,对对。”

这时浅羽猛然出现疑问——

“——你怎么会认识须藤晶穗?”

“校庆的时候有见过啊!”

“咦?妈有来参加校庆!?”

妈妈点头,表示确实如此——

“所以呢?你跟晶穗是不是很要好?”

“什……什么啊!”

妈妈偶尔会出其不意地提出类似这样的问题。譬如“有女朋友了吗?”“班上哪个女生最可爱?”之类的。这可能是一个母亲对傻儿子的担心,也可能只是拿思春期少年的共同要害来开玩笑。被晾在一旁的爸爸说道:

“了不起。这么大的派,一般人能不能吃完一个都是问题。”

“安东尼从一开始就步调飞快,轻轻松松吃完了世界记录的三十二个,然后还继续在吃。安东尼实在太会吃了,让活动主办者开始担心准备的量会不会不够。随着限制时间结束,盛大的鼓掌与欢呼迎接了伟大记录的诞生。”

嗯,嗯,接下来咧?爸爸把身子再往前伸——

“那么,在广告后为您播报气象。”

“喂!!”

画面切换成汽车广告。爸爸抓着电视喀哒喀哒地摇晃。

“慢着,喂!新记录到底是几个!?那个大块头吃了几个派啊!?”

这时挂钟指针指着八点二十二分。

“爸爸,你不要那么大声!”

“爸爸,你不要这样,电视会坏掉啦!”

一阵摇晃。

是地震?——妈妈和浅羽马上这么联想。

爸爸还是神情激动地喀哒喀哒摇晃着电视,完全没有察觉。既然都看到这里,总是会想知道,一般那种美国大兵究竟能吃几个派啊?就在爸爸提高音量这么说的时候,餐厅的日光灯瞬间闪了一下,爸爸闭上嘴巴,餐厅里的三个人一齐往头顶上看,看起来适合洋房的灯具略微晃动了一下——

接着爆炸声就传了过来。

在茫然失措的一秒过后,由浅羽最先展开行动。他用爬也似的动作穿过餐厅打开纱门,准备到外面看看情况。看看是瓦斯爆炸,还是司机打瞌睡的大型车撞进了附近哪户人家。把赤脚伸进满是沙子的拖鞋,穿过以庭院称之实在太小的庭院来到家门前面。有几个附近住户已经来到路上,男男女女全都盯在同一个方向。浅羽也学着他们,望向将夏夜空中染得火红,非比寻常的景象。

抓不准距离。

浅羽看到的是树立在大规模火光中的巨大白烟。白烟这时还在缓缓增加它的高度,在风吹之下逐渐散去形状,不过浅羽看到的时候,依然保有向外扩张的香菇状轮廓。

这是什么啊?

“——这下可惨了。”

听到近在耳边的这声低语,脑子里有三分之一左右回魂。凝神一看,像鹤一样削瘦,穿着紧身毛衣的老头正环抱胳臂望着远方。那是附近杂货店的老板,小学时候曾经带自己去钓鱼,不过名字想不起来。

“那不就是园原基地的方向?”

听到这句话,脑中掠过的是伊里野的身影。

好不容易回魂三分之一的脑袋再度开始暴走。

从这里望去只看得到白烟。毕竟是晚上,又有周围房子挡住,究竟是什么爆炸了,什么正在燃烧,完全掌握不到重要细节。浅羽回过身,和终于来到外头的爸妈擦身而过跑进家里。他穿着鞋子踩上餐厅的榻榻米,察觉不对之后又把凉鞋踢也似的扔到庭院,三步并做两步的爬上通往二楼的陡峭阶梯。夕子一听到嘈杂的脚步声马上跑出房间,用手指着自己房间后面大声叫嚷。

“欸,哥!那是什么?那是什么烟!?”

浅羽默不作声地跑进夕子房间,朝位在大门对侧的窗口极尽所能地探出身子。从前的夕子就算有再多理由,绝对不可能允许哥哥进入自己的房间,现在却贴在哥哥背上,越过他的肩膀往窗外看。

和路上看到的相比多少有清楚一点。

不过二楼窗口还是被周遭建筑给挡住,勉强辨识出巨大白烟的来源是距离园原基地不远的某座山腰。虽然看不到中心点,不过周遭一带似乎发生了规模相当大的森林火灾。夕子压在背上的身体微微颤抖。

“我看窗外有光,正在想那是什么,结果咚锵一声,像之前在学校电影看到的那种蕈状云就涌上来了。欸,哥,那是不是原子弹爆炸?战争要开始了吗?”

浅羽心想哪可能是原子弹爆炸,嘴里差点吐出“你白痴啊”这几个字。原子云的体积不可能只有这

样,再说要是核子弹头在这么近的距离爆炸,咱们这些人也不可能平安无事。只是在这个瞬间,之前视为理所当然的事再也不是那么理所当然,此时的浅羽对任何转枝微末节的小事都无法断言,从骨髓到脑髓全都泛滥着无力感。于是他非常不安,很想清楚知道真相——

“——对了——”

浅羽把夕子弹开,奔出房间。

“等……等等!哥你要去哪里等等我啦!!”

夕子正想拼命在后面追赶,浅羽却已经从自己房间壁橱挖出望远镜,半晌不到就跑了回来。

再度从窗口采出身子,朝黑夜的另一端举起望远镜。

转换倍率,缩小视野一看,深切感受到夜空中往上冒的烟柱之巨大。究竟是什么爆炸了?周边领空有些什么在飞。可以看得到灯影明灭的闪光,或许是园原基地的侦察直升机。从那熟悉的棱线弧形,可以找到中心点究竟是在哪座山上。

“欸,有没有看到什么?真的是原子弹爆炸?”

那是暑假和社长一起待过的后山山腰。

比自己搭帐篷的位置更靠近山顶。那附近完全没有住家,却铺设了无数条林荫道路,要是——

就在这个时候——

“啊!”

夕子高声惊呼。浅羽也看到了。

有什么正在二度爆炸。

爆炸声不像刚才那么大声,不过可以清楚看到重新涌现的火焰以及白烟。咚沙的爆炸声此时还在耳边回响,路上的附近居民交头接耳地议论着。夕子摇着浅羽的肩膀——

“哥,我也要看,喂,哥——”

肩膀被这么一摇,透过望远镜的视线就远远偏离了烟柱。浅羽厌烦地甩开夕子的手,正想用望远镜重新对准二度爆炸的那个区域,却在纯粹的偶然中见到了那决定性的瞬间。

“!!”

他心想自己或许是看错了,于是又看到一次那个瞬间。

连结成行的光点正用意想不到的慢速度对着地表发射。

“直升机开火了!”

那是曳光弹的闪光。

武装直升机正用火神炮,对位于爆炸中心点的某物展开攻击。

“狗哥好奸诈!只顾自己一个人看,我也要看我也要看!”

“怎么样?有没有看到什么?”

那是妈妈的声音。浅羽不自觉地放下望远镜回头,妈妈正从房间门口探头进来。

“——爸爸人呢?”

浅羽一露出破绽,夕子就从他手里抢走望远镜。

“在下面打电话。”

对啊,只要打电话到基地——

就在想到这里的之后一秒,浅羽这才忆起自己并不晓得伊里野的电话号码。伊里野的电话号码联络表上面也没有记载。就算遭到像现在这样的紧急状况,浅羽认为园原基地还是不会理会自己的请求,再说一般电话又不是军用线路,在这种状况之下能不能接得上基地还是个问题。

这时候社长会怎么做?

要不要给社长打个电话——

不,社长现在想必早已采取具体行动。打到家里铁定也没人接,社长对于防谍工作比一般人要罗嗦好几百倍,碰到这种重大事件,绝对不可能采用电话这类草率的工具。就算人在家里,结果也只会胡乱说些“浅羽特派员,唱歌真不错啊”之类的话然后把电话挂断。

妈妈并不了解浅羽的懊恼,一走进房间就挤到夕子身边往窗外看。乡下小镇的夜空响着许多种急救车辆的警笛声,和镇上远处的狗叫声相互呼应。附近住户在路边大声交换意见,片片段段传来的是北方爆炸攻击、间谍恐怖行动、飞机坠落等字眼。

这时有阵突兀的小提琴声划过。

“这里是……山上草町内会。”

是镇上的广播。为了避开回声的混淆,略显苍老的男声一个字一个字分开来讲,用极端缓慢的速度在广播。“哎呀……那是山平的声音,这么晚了真是辛苦。”妈妈前言不搭后语地说道。

“关于、刚刚的爆炸、我们已经、向基地那边、提出询问,只要、知道详情、就会、通知大家,请各位住户、不要外出、冷静地行动,重复,这里是、山上草町内会——”

广播时间拉得很长,兴奋的狗儿一齐热情地在远方吠叫。浅羽把视线转向夜空的另一端。烟柱被风逐渐吹散,看起来就像后山山腰染上了一抹不祥的色彩。

“——想必有什么事。”

会是什么事呢?妈妈低声嘟囔着。

“对了,哥,搞不好明天学校不用上课。”正盯着望远镜的夕子回头,用开朗的声音这么说道。看来已经从当初的震惊状态逐渐回复正常。浅羽突然瞄到架上的电视——

“新闻也许会播。”

浅羽顾不得找遥控器,直接走向电视按下电源。这时爸爸在门口出现——

“喂——我知道了。”

所有视线全向爸爸身上集中。浅羽、夕子和妈妈都在等着爸爸接话。

爸爸沉没了一会,脸上带着老爹的威严这么说道:

“吃派大胃王的世界新记录是四十三个。“

“——什么是吃派大胃王?“只有夕子一个人听不懂,依序仰望着妈妈和浅羽的脸这么问道。妈妈和浅羽都没有答话,爸爸谨慎地再加上这句批注。

“我打电话到电视台问过了。

“现在为您插播一则新闻。在不久之前,大约晚间八点半左右,作为自卫军和美军双方据点的国内最高等级基地——园原基地发生大规模爆炸,情报显示火势目前还在延烧。呃——园原基地发生大规模爆炸,火势目前还在延烧——咦?是,是——

不好意思,有不确定情报显示,园原基地的爆炸事件是来自与北军势力的炸弹攻击。重复,情报显示园原基地的爆炸事件,是来自于北军势力的炸弹攻击,不过目前还无法确认。现在我们的情报也是非常混乱——”

“我是大宫,现在时间是凌晨一点四十五分,您可以看到夜空被染成一片火红,现在我所站的位置……是的,应该距离五公里以上,不过还是可以清楚看见涌现的白烟,已经火灾的红光。爆炸发生地点似乎不在园原基地的范围,而是基地附近的森林,这是我们所得到的情报,镇上出动了许多自卫军车辆,透过扩音器呼吁民众在行动方面要保持冷静——”

“关于发生在园原基地附近森林的爆炸已经随着而来的火灾,在凌晨三点十七分的此刻,火势终于开始熄灭,不过原因以及是否有人死伤的详细情报还是没有进来。自卫军方面的记者会预定在凌晨四点召开,美军方面则是完全没有释出任何情报。华盛顿分部的水木特派员表示,园原基地的相关情报已经传到美国,几乎所有电视台都暂停节目来播报这则新闻——什么?华盛顿?啥?

噢——目前收到最新情报,自卫军的记者会似乎已经开始,之前预定是凌晨四点,不过预定好像提前,自卫军的记者会已经开始,我们正在进行连线——”

“早安。现在是上午七点零三分。昨晚可能有不少人看电视看到很晚而睡眠不足。这个时候要变更预定,继续为您播特别报导。”

关于昨天晚间八点二十分左右,在园原基地附近森林所发生的谜样爆炸,在天亮的此刻,依据国土防卫新法的第二级情报管制尚未解除,详情无从判断。在凌晨三点过后所举行的记者会中自卫军发表声明,表示“有美国空军运输机发生坠落事故的情报”,不过最重要的美军方面目前还是全然保持沉默。

这真的是运输机坠落事故吗?如果是,那么是机械事故、人为事故还是某人的杰作?如果不是运输机坠落事故,那么真相究竟又是如何?这桩事件和“北方”有哪种形式的关联?北军势力在九月底的三十八度线海域封锁行动,又和这次事件有什么关联?这些疑问目前依然无法得到回答,各家电视台与报社等媒体针对炸弹恐怖攻击以及炸弹攻击说进行了各式各样的推测。除此之外,园原基地及附近一带长久以来就有许多UFO目击事件,今早发售的运动报纸各刊头版用的也是《UFO坠落!?》这样的头条,让谜样的程度更是加深一倍。

“接下来把事件经过汇整成VTR,让我们一起来看看。”

隔天学校并没有休假。

浅羽的家距离学校有五公里左右的距离。五公里对乡下人而言并不算是太长的距离,这段距离对每天早上踩着自行车通学的浅羽来说不过只是“短短的五公里”。

在这“短短的五公里”路途,浅羽见到了数十台基地车号的军用车辆以及数不清的自卫官。道路处处遭到封锁,正在指挥交通的自卫官不断指示你走其他的路,好不容易来到了校门前,嗜血的电视记者和粗鲁的体育教师们正再为了拒绝采访的事情唇枪舌剑,鞋柜里面除了自己的室内鞋之外空空如也,不过教室里头的伊里野身影,就和平常一样完全没变。

在看到伊里野身影的瞬间,一股不可思议的安心感唐突地涌了上来。

那股安心感是如此强烈,就连自己都感到意外。

更意外的是伊里野的座位被同学们团团围住。除了晶穗和

清美,西久保和花村这些“浅羽相关人士”,还夹杂了若干平常根本没把伊里野放在眼里的人。

“咦——?可是,多少可以透露一点吧?”

伊里野俯首微微摇头,用类似蚊子般的声音说了些什么。

“吵死了——花村,听不见啦!所以咧?怎样怎样?”

“那时我被叫去避难。”伊里野用比刚才稍微大一些些,类似自言自语的声音说道。

“去哪里避难?”

“防空洞。”伊里野只答了这几只字。

“难不成你完全没看到爆炸?”

伊里野说也不瞧地只顾点头。就在“什么嘛”的气氛当中,西久保说道:

“嗯?那不就是运输机还没坠落,就有人叫你去避难?”

伊里野谁也不瞧地只顾点头——

“偶尔会有这种情形。像是基地的飞机故障、没办法顺利降落之类的。”

“所以基地那边早就知道那架运输机有问题。”

伊里野这回则是“嗯”地点头。

“所以咧?并不是像哪个新闻上面的大叔讲的,北方的工作人员用携带式飞弹将它击坠。如果真是那样,一下子就坠落了,哪有时间通知基地。我想应该是引擎故障之类的理由,中间还有参了我不行了不能放弃加油加油之类的对话,可惜后来还是气力耗尽跟着坠落,事情的经过八成就是这样。”

“应该是。”伊里野低声说道。“什么嘛,真无聊。果真不是UFO。”清美这么抱怨,不过西久保立刻跟着说道:

“无聊个头啦,笨蛋。有死人咧!”

“啊?可是新闻上说……”

“新闻说的是坠落现场爆炸没人遭到波及。运输机摔掉了,运输机上面总有驾驶个工作人员吧?”

清美好歹也是个好辩的人,这时竟没有反驳,实在是难为她了。只见她十分惶恐地转向伊里野——

“——呃、这个,抱歉,那些驾驶该不会是——”

伊里野首都和清美四目交接,仓皇地摇头——

“我不认识。”

晶穗耐心地继续说明——

“嗯——看来果真是运输机坠毁事件。太好了,算是不幸之中的大幸,要不是人家叫人去避难,说不定那架运输机就掉在你房间屋顶上面。”

四周转为“是啊是啊太好了太好了”的气氛。这时花村说道:

“既然这样,那照实发表不就得了,就说是运输机坠落事件。可是新闻上说自卫军和美军全都不肯透露实情。”

“也许是因为货物的缘故。”伊里野低声说道。

“咦?”

西久保跟着开口:

“是不是载了什么秘密兵器?”

“哪有什么秘密兵器,大概又是充气娃娃吧。”

笑声响起。

之前中辻班长那群人出现的时候,浅羽逃到了厕所。要是伊里野再次陷入类似的状况,这回绝对绝对要飞奔而出,挺身相护。浅羽下定决心,隔着一段距离观察状况。

不过看来并不需要担心。

伊里野的表情始终僵硬。不过这也算是她的招牌表情,想必是感到困惑或害羞吧?除此之外,周遭的人起码看起来是接纳她的。

浅羽自己一个人苦笑。那么这回该烦恼的就是自己,要自然地融入以伊里野为中心所形成的圆圈需要相当的技巧。浅羽思前想后,把结果整个揣测过一遍,最后决定普通才是最好的选择。浅羽在嘴里反复练习早安这两个字,审慎衡量踏出脚步的时机。3、2、1——

浅羽向来很容易道搞丢东西。

前阵子才弄丢了挂在书包上面的钥匙圈,昨天又不晓得把橡皮擦丢到哪儿去,然后今天搞丢了自动铅笔。午休结束的钟声一响,浅羽从厕所回来准备上第五节课就发现平常固定使用的自动铅笔不见踪影。明明整个午休时间都和铅笔盒一起摆在桌上,心想可能是掉到哪里去了于是左右张望,结果却被坐在附近的女生,误以为是在偷窥裙底风光而被发了顿脾气。

于是也只好算了。

最近搞丢的全是身旁琐碎的,不找也无所谓的物品。昨天弄丢的橡皮擦只剩十元硬币左右的大小,今天的自动铅笔则是从国小用到现在的旧东西。不过话说回来,崭新的橡皮擦和别枝自动铅笔总觉得不太亲切,拿在手里就是没办法安心。

第五节课应该是松崎的世界史,不过上课钟都响了三十分钟,出现在教室里的却是三十五岁单身的河口泰藏。就在所有人心想有什么事,把目光集中过来的时候,河口用“不想讲却不得不讲的”表情这么说道:

“今天课就上到这里结束。”

没有人搞懂他的意思。

“可以不用扫地,所有人现在马上放学。”

在一秒之后,教室里欢声雷动。

河口露出“就知道这些家伙会欢天喜地”的表情——

“喂——!有什么好高兴的!你们知不知道现在是什么状况!?”

没有人在听。河口砰砰地敲着讲桌——

“给我安静!听清楚了,这样处置是考虑到你们的安全!目前园原市,甚至整个国家全都陷入了危机!放学途中不准绕到其他地方!直接回家之后尽量不要外出,在得到新的指示之前乖乖在家里待命!听懂了没有!?”

听——懂了!

听到毫无诚意的回答,河口的太阳穴爆出青筋,然后用吐血似的口吻,传达教职员会议的决定事项。

河口先是心不甘情不愿地承认今天后只要三天到一次(再次欢声雷动,河口重新砰砰地敲着讲桌)。到校日的课程半天就会结束,同时停止社团活动。

“对了,每三天一次的上下课,要戴安全帽通学。”

一阵嘘声响起,安全帽通学——通称“安通”——意思是在类似这回的异常状态发生的时候,戴着学校指定的黄色安全帽通学。这顶安全帽虽然又重又热又可耻,被学生嫌得半死,不过很少有人知道,它可是金满园原市才有的高级品。虽然外覆布套是孩子气的黄色,不过里面可是和美军正在使用的PASGT(Personnel Armor System Ground Troops)制式防弹头盔近乎同等级。美国大兵把自己人用的头盔称为“K POD”或是“KEVLERPOD”,学生用的黄色安全帽则称为“YELLOW POD”来加以区分,看到安通的学生就用“HeY,那边的guys,要去特拉维夫考笔试吗?”来加以取笑。学生都希望至少布套不要是黄色的。要凭内在来一决胜负是没问题,不过远远看起来就像幼儿园儿童的通学帽,这点实在叫人难以忍受。

“今天就先饶了你们,不过到校日会有堆积如山的作业,你们要趁早觉悟。要是只懂得玩,到时就等着后悔。好啦,今天就到这里结束!班长,喊口令!”

河口借着安通与作业获得小小的胜利,勉强发泄他的郁闷,离开了气氛半是欣喜半是沮丧的教室。

不过说来说去,赚到假期的事还是没变。

安通和作业全是两天以后,也就是遥远未来的事。还是先想今天要跟谁去哪里玩,教室里来回交错的是讨论这些事情的声音。

“喂,浅羽,还有西久保,路上绕到哪里去玩吧!”

说着说着就来了。西久保对花村的提议“噢”地跟着点头。浅羽并没有意见,是没有意见,不过——

“啊,不过我有社团活动。”

“没有了啦——!刚才河口不是说暂时停止社团活动!?”

是校方宣布停止,那跟新闻社并不相干。水前寺之所以坚持拒绝升格为正式社团,就是因为不占预算的地下社团,没必要遵守校方的这类指示。

不过——

“社团活动没有了啦!除非浅羽你要自己一个人去。”

背后传来晶穗的声音。回头一看,晶穗的后面是清美,再后面则是伊里野的身影。浅羽对晶穗说道:

“社团活动没有了?是社长说的?”

“社长今天不可能来学校吧?现在一定忙着为‘UFO坠落事件’取材。”

“——不过,万一——”

“不用理他。他没把我跟你叫去,就是断定一个人行动比较方便。”

浅羽心想晶穗对水前寺一向严苛,不过即使如此,问也不问就撒手不是不是有点冷酷。或许是想法就写在脸上,晶穗赶忙加以补充。

“我……我的意思并不是就这样把社长丢着不管。为了确认,我在午休时间有到社长班上去看过,他果真不在,只有社团教室留下一张纸条。”

“什么纸条?”

“这个我看不懂。”

晶穗从口袋里拿出折成四折的纸张,浅羽接过来摊在桌上看,西久保兴味十足地偷瞄——

“——全是数字,这是什么啊?”

“社长的密码文字。”

西久保一愣——

“你……你们用密码记载联络事项!?”

“嗯。”

西久保大笑——

“白痴啊你们!?”

想否认却无从否认

。浅羽转向晶穗——

“社长没把这个的读法教你?”

晶穗噘起嘴来。

“听过就忘了嘛!”

浅羽拿起自动铅笔,开始把密码转成普通文字。花村在一旁“厉害厉害”地赞叹着,西久保则是“白痴白痴”地碎碎念。浅羽用跳过四行的简易解读方式,掌握了大致上的内容——

“——看来真的是这样。”

晶穗说道:

“怎样?”

“他去进行爆炸事件的取材。”

“就这样?”

“还有他虽然只身行动,不过不用担心,各自进行情报搜集之类的。”

“搞什么,不就跟我讲的一模一样?就是今天社团活动停止嘛!喂,我刚刚才跟清美在讲,要不要大家一起去打保龄球?”

花村二话不说地赞成。西久保侧眼瞧着浅羽的反应,不过浅羽还是无法做出决定。社长一个人会不会有事?只要别像在车站厕所进行幽灵取材的时候那样过火,应该就还好——

“——不过,我想还是——”

就在说到一半的瞬间,晶穗在背后轻轻顶了一下,西久保则在椅子下面用脚踢他。干嘛啦,这句话还来不及说,两人就把脸凑向浅羽耳边低声说道:

“笨蛋,你说你要来,伊里野就会跟着一起来。”

“对嘛,你再罗嗦,我就用筷子插你鼻孔。”

西久保直直盯着晶穗——

“你……你的威胁方式还真奇怪。”

“正常啦!浅羽就是要这样讲才有效。”

西久保咧嘴一笑。

“可是,这样你真的觉得好吗?”

晶穗脸红。然后奋力鼓起双颊——

“因……因为她很可怜啊!伊里野从转学到现在都没跟大家去玩,而且大家今天又要四处去玩,要是把她丢在这里,不就好像只有伊里野一个人受到排挤!”

这完全是发生在头顶之上的议论。浅羽由上往下仰望着两人这么说道:

“——那……决定要怎么做?”

晶穗和西久保同时大叫:

“我还想问你咧!”

脖子被晶穗掐着,屁股又被西久保从椅子上面踢开,浅羽步履踉跄地来到了伊里野的面前站定。这时伊里野正忙着听清美对保龄球加以说明,看到浅羽突然出现在眼前吓了一跳——

“——这……这个——”

伊里野突然低下头——

“我要跟大家去打保龄球,伊里野你要不要一起来?”

伊里野还是低着头,踌躇许久。

“——啊,呃……”

背脊感受到有如剑山的视线。清美在伊里野身后嘴唇不停开阖,不过完全搞不懂她想说些什么。

浅羽当然也希望伊里野能够一起去玩。

“走吧,一定很好玩。”

好不容易才说出口。

“你不来就没意思了。”

伊里野还是低着头,不过整张脸涨地红通通的。她这才说道:

“我去。“

像是幼儿一般,只有单字的回答。

顺便说一下,浅羽的保龄球得分从来没有超过一百。一不小心还会低于六十分。

从园原中学沿着巴士站方向往东走个一公里左右,就会看到一条小小的,名为釜藤川的一级河川。河面倒是挺宽的,园原市在上面架了一堆无用且气派的桥梁,过桥之后就能看见被农地与旱田所包围的新兴商业区。有中等规模的百货公司购物大楼家庭餐厅小钢珠店卡拉OK,以及附近有购物车道的快餐店。

这是依附国道与支线等大型道路吸取养分而活的典型街道,处处可见大型停车场以及广告牌。这块乡下的迷你乐园,被园原中学学生称之为“河的对岸”,视为“在考完试之类的好日子放学途中绕道去玩的地方”。不过话说回来,财政问题还是主要的考虑因素,譬如打保龄球就不去百货公司里的“日光保龄球馆”,而是国道路上的“釜藤保龄球馆”。

清美在路上对晶穗问道:

“欸,晶穗,结果你是抛下男人选择友情咯?”

地点是在釜藤川桥上。浅羽和伊里野、西久保和花村全都走在十分前面。阳光很烈,今天还是挺热的,不过比起前阵子算是好多了。

“什……什么啊,我才没那个意思……”

清美马上不耐烦地打断她的话。

“有什么关系,不用装了啦!”

晶穗哑口无言。

“我是怎么想也想不透浅羽究竟是哪一点好,不过既然你喜欢,那就有可能和加奈噗—展开武力斗争。我可不想莫名其妙地变成夹心饼。关于这件事要请你开示一下。”

对话暂停了半晌。

尽管语气像在开玩笑,不过晶穗可以理解清美的诚实。

晶穗顾不得压好裙摆,仰望着天空,嗯地下定决心。回过身偷瞄一眼,浅羽、伊里野、西久保和花村已经消失在桥墩的另一头。距离这么远,不用担心会被听见。

晶穗心想现在,至少现在可以不用隐藏。

桥上的风很大,嘴里说出来的话仿佛马上就会被风吹散。

“——我现在在想,伊里野并不是人类。”

晶穗这么断言。

“我是这么想啦!来了学校也不跟人家说话,不主动交朋友、完全不肯妥协、绝对不弄脏自己的手——之类的,看起来就是这种感觉,会被班上的人排挤也是正常。直到现在我还是觉得,在这方面是伊里野不对。”

晶穗停下脚步,走往走道扶手的方向。

“我认为这个人不值得把她当人了来看,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浅羽就是护着她。我也火大了,筹备校庆的时候,就为了这件事和他吵过一架。”

清美嗯嗯地点头——

“就像男朋友对车子着迷,结果把我丢着不管,类似这种感觉对吧?”

突然有人举了如此浅显的例子,晶穗感到有点没力,不过当时的那种无能为力,确实就和清美所举的例子十分近似。

是啊,对手是“车子”的话也就吵不起来了。

想到自己过去的那种滑稽,就连自己都想笑。晶穗继续说道:

“既然不把伊里野当人,那她就不是对手,输赢之类的事当然也不成立。我也不想主动走进去跟她一决胜负。”

除了等待“男朋友”对“车子”感到厌烦之外别无他法,所以才会跟浅羽吵架。——快醒醒吧,伊里野是哪一点好,那种家伙先不管她可不可爱,重点是根本不值得把她当人来看,全班大概就只剩你一个还没搞懂这件事。

然而浅羽的态度还是没变,晶穗被快速地撇到一旁,最后她决心要把伊里野从新闻社给赶出去。原本打算要在明知她不行的状态下把伊里野带去取材,证明她对社里完全没有贡献,然后再对社长提出严正的抗议。

究竟是哪个地方出了什么样的问题?

经过铁人屋的生死格斗,晶穗察觉到伊里野像人的一面。

“算了啦——晶穗有时就像个大姐姐。”

“什么意思?”

“你不觉得加奈噗—总是活得有点危险?你啊,一旦碰上了就没办法撒手不管。嗯。”

确实是有点心软。

不过对现在的晶穗而言,伊里野可以变成朋友也可以变成情敌。

这回不是决定性的败北,就是全然的胜利。

“那你——”

“嗯,我不会放弃。”

晶穗的脸上浮现笑意。

“我才不会放弃,对不上话的对手这回总算可以吵架了。我不会输,迟早有一天,我要把她叫到校舍后面海K一顿,这次我想伊里野也会认真打回来。”

这时从遥远的另一方传来——

“喂,你们在干嘛啊!!再不快点要放鸽子咯!!”

西久保正在桥墩的另一边跳跃。

“走吧!”

晶穗率先跑了起来。清美两眼骨碌碌转然后露出苦笑,一边喊着等我等我,一边跟在晶穗的后面跑。

顺便说一下,浅羽的体育成绩并不糟。虽然老是待在水前寺旁边而显得不起眼,不过运动神经绝对不差,说到球技则是“十分活跃且扎实的类型”。然而不知道为什么,虽然并不讨厌,不过保龄球就是不行。篮球也打得不太好,或许是对既大又重的球感到棘手。

所以在听到要用果汁来赌输赢的时候,浅羽马上加以反对。

“那我不就输定了?”

浅羽一边心不在焉地选球,一边还嘀嘀咕咕地抱怨。在他左边选球的西久保说道:

“真是的,你有够逊耶,麻烦有点骨气行不行?这可是个好机会,可以让伊里野看看你的优点。”

“要……要是有女生在看就能赢,那不就乐得轻松?”

在右边选球的花村说道:

“有什么关系,果汁就果汁,何必那么吝啬。我之前就在想,其实你家很有钱吧?”

“——你哪来这种想法?”

西久保露出“让我想想”的表情——

“——对……对了。你不是有笔记型计算机、有数位相

机,还有什么无线电和单眼相机之类的——”

“那些全是社长借给我的。”

花村露出“什么嘛,真无聊”的表情,突然问道:

“所以有钱的是社长他家?”

“嗯。”

浅羽干脆地点头。花村又问:

“社长老家在做什么?是不是开了很多家公司?”

“桃子和葡萄。”

“啥?”

“农业。果园。社长他家在村上天神再上去的地方,那一带的桃子园啦、葡萄园啦统统都是他家的,还有山也是。他家是很老的家族,好像从古早时代就是那个地方的地主。不过在北海道战争的时候,果园被国家征收了一半。”

花村不知道怎么回事,好像非常嫌恶——

“啧,原来是地主家的执袴子弟。”

西久保也用发现不堪事实的表情说道:

“——难怪,‘水前寺’这个姓感觉就很跩。”

“社长他家我也只去过三次,不过房子非常豪华。既古老又气派,像去毕业旅行一样。”

西久保和花村全都陷入了沉默。

“还有,他姐姐是个大美女。”

突然之间——

“浅羽,快退社!马上退出新闻社!”

“没错!不要在那种社长底下做事!”

两个人的脸上全都刻着“羡慕”。

“不过有钱人就因为有钱,同样有他辛苦的地方。”

连这种事都讲出来真的好吗?——浅羽心里并不是没有闪过这样的念头。

然而假期从天而降的解放感,却让浅羽的嘴失去约束力。

“社长虽然不太提到家里的事,不过似乎和父亲处得不理想,曾经说过很想赶快毕业赶快离开家。还有一般只要讲‘我家’就行了,社长却偶尔会用‘村上老家’这样的字眼——只是很少听到。”

“感觉好像旧式推理小说里的家庭。”西久保这么评论。“少扯了,穷人也有穷人的辛苦!那我宁可有个美女姐姐!”花村则是强力提出这样的主张。

“难以想像社长会向父母开口,看他的性格也是这样,所以我总觉得社团活动用的那些器材并不是求他父母帮他买的——”

“——也许在做什么古怪的打工。”西久保说道。

“我知道了,在园原基地洗尸体。”花村说道。

“喂,你们选球是要选到什么时候?”晶穗说道。

如果要输最多的人请所有人喝果汁,那就等于是在惩罚浅羽,所以就决定用猜拳分成两组比赛得分,输的队伍再请赢的队伍喝果汁。这么一来马上就得对伊里野说明猜拳方式,“结果由我来判断,你什么都不用想,就看你想出石头还是出布。”原本西久保这么一句就能搞定,这句话却为了浅羽多嘴说了“石头是这样,布是这样,其实应该是布赢,不过现在跟那个无关。”而让伊里野陷入混乱,所有人一起讲话又让状况更加恶化,最后演变成对剪刀加以解释的剪刀派及手枪派争论,好不容易听完解说的伊里野只说了一句——

“——浅羽要出什么?”

西久保不断按着太阳穴——

“好,我懂了,就这么办。男女对抗赛。我、花村加浅羽;岛村、须藤加伊里野。没问题吧?”

男子组的投球顺序由猜拳决定为浅羽、西久保、花村。女子组的顺序则是晶穗、清美、伊里野。

浅羽从第一球就不负众望,发挥了他的废物本事连来两次漂亮的洗沟。西久保击倒了六个球瓶,哭着留下突如其来的技术球,花村可靠地来了个补倒。就在浅羽再度持球,准备起身的时候——

“喂,伊里野要投球了。”

花村顶了浅羽的肩。往隔壁球道一看,伊里野正抱着水蓝色的球,吃了一记闷棍似的杵在那里。她背脊所散发的紧张感非同小可,清美正在旁边一步一步地教她,只是不晓得她究竟听懂几分——

“——糟糕,连我这个看的人都跟着紧张。”

花村自个儿叨念。西久保把身子探到隔壁球道低声说道:

“喂,须藤,我这才想到,伊里野对这个拿不拿手?”

晶穗同样低声说道:

“哎呀,虽然是第一次打保龄球,不过总知道她的球技厉不厉害,运动神经好不好吧!”

“我不知道啦!”

“不知道?那体育课都在干嘛?”

“就是不知道嘛,伊里野体育课都在休息。”

花村感染了伊里野的紧张,变得有点胆怯——

“喂,一开始就不该选保龄球吧?”

“提议的又不是我,是清美啦!现在讲这些又有什么用!去卡拉OK绝对要好得多!哎!够了,我看不下去了。”

晶穗起身照看伊里野。伊里野被清美和晶穗夹在中间一一接受指导,对着位在身后的浅羽偷偷一瞄,投出凝结成块的紧张视线。

唯有浅羽相对之下比较镇定。

“没问题没问题,放心放心。”

浅羽笑着这么说道。

在想忘也忘不掉的暑假最后一夜,初次相遇的那座泳池里面,原本是旱鸭子的伊里野在浅羽稍加指导之后马上学会游泳。浅羽知道伊里野的运动神经绝对不差。

伊里野一定没问题。

不知道浅羽的这个念头有没有顺利达传给伊里野。

伊里野突然转向球道。举起十分沉重的球,将晶穗和清美的鼓励声抛到背后,在容易滑倒的地板上困惑地开始助跑。

晶穗和清美忍不住手拉着手祈祷。

对了厕所厕所在哪里——被紧张感击溃的花村盘算着落跑的招数。

尽人事听天命吧——西久保一边这么想一边看着伊里野的屁股。

伊里野把球掷了出去。

在那个瞬间,浅羽发出小小的声音。

“——啊……”

想起来了。

昨晚在家门前的路上看着谜样的爆炸以及扬起的白烟的时候,有个身穿紧身毛衣的大叔低声说这那是园原基地的方向。那时记不得名字。

是中野。

中野大叔,名叫宗助。

大叔带自己到附近水门去钓鱼,记得应该是小学四年级的事。不过那天花了一整天时间却连一尾都没钓到。中野大叔还特地给自己买了冰和果汁,对浅羽来说就算没钓到鱼,整体还是快乐的一天。然而自信满满推荐了水门的位置,却让直之连一尾鱼都没钓到,中野似乎对没用的自己感到愤怒。中野大叔在回家的时候把钓具给扔了,还从脚边抱起尺寸约有西瓜大小的石头,说声给我记住然后丢进河里。浅羽呆呆地看着,小小的心灵想的是“不要这么幼稚”。

浅羽之所以突然想到这件事,是因为从背后看伊里野的投球姿势,就跟儿时朝着河里丢石头的中野大叔的背影一模一样。

感觉就像在说“给我记住”。

其实应该是失误。伊里野脚步没算好,在球道前面的横线多踩了两三步。放手的时机也太慢,从伊里野手中抛出的球画着弧度飞了出去,咚地掉在球道上面弹了几回,虽然还在转动不过球速看起来越来越慢,让人不禁认为会不会在球瓶的前面力竭停住。

不过球并没有停下来。

然后球瓶不可思议地啪嗒啪嗒跟着倒下。

球瓶并不是像高手在投的时候那样撞开来,而是“隔壁的侧了,那我也跟着倒吧”的那种实在毫无气力的倒法。不论是侥幸还是怎样,当水蓝色的球掉进洞里失去踪影的时候,扫球门边直立的就只剩六号和十号两支球瓶。

“呀呼——!!”

西久保拍着双腿大叫。正想偷偷溜进厕所的花村在叫声中回头,看到自动重新摆好的六号与十号瓶之后嘴巴张得老大。晶穗和清美欢呼着跑向伊里野。伊里野察觉到自己的投球姿势十分古怪,当场红着脸低下头来。在被晶穗和清美交相赞美之后头垂得更低,不过脸上总算浮起一抹害羞似的笑意。伊里野忸忸怩怩地回头,战战兢兢地观望浅羽的模样。

——这下可惨了。

然而在这个时候,浅羽却陷在白烟的回忆里头。

——那不就是园原基地的方向?

除了战争之外没有其他可能。那不是战争又是什么?在后山山腰晃动的红色火焰,在映着火光的夜空中出现的覃状云。三步并做两步地爬上家里的阶梯,夕子的身躯在颤抖,二次爆炸的振动晃动着窗棂。

直升机用火神炮对位于爆炸中心点的某物展开反击。

自己确确实实看到了曳光弹的闪光。

浅羽认为自己有看到。

感觉应该是有看到。

那会不会是看错了?电视完全没报导任何相关新闻,今天早上伊里野也说那只是单纯的运输机坠落事故。运输机坠落事故和火神炮完全搭不起来,如果——

西久保这个笨蛋,什么时候不挑,偏偏挑个重要时候踩到浅羽的脚。

浅羽跳了起来,正要向西久保发出抗议,这才发现周围的情况。伊里野正盯着自己瞧,周围的视线也跟着往自己身上集中。浅羽重新往隔壁球道的扫球门一看,剩下

的球瓶只有两支。

他好高兴。当然高兴。

不过在这之前,浅羽对比伊里野还了解伊里野的自己,更是感到自豪。

浅羽带着满脸笑容先对伊里野说道:

“我不是说过了?你没问题的。”

伊里野再度脸红。浅羽接着十分从容地迎向周遭的视线,脸上写着少夸张了是你们太没眼光伊里野只要出手就是不一样我从一开始就知道,然后把同样的话再说一遍。

“——喂、喂。这也太神了吧!”

难怪西久保会这么说。虽然伊里野的第二球漏掉了六号和十号,后来还洗了五次沟流了一次鼻血,不过从第四局开始,不是全倒就是补全倒。姿势多少还有点古怪,不过球路确实十分沉稳。这堆人当中保龄球打得最好的清美用教练般的神情紧跟在伊里野身旁——

“你看,像刚刚那样正面击中一号球瓶就会形成技术球。用勾球瞄准定点,让球从一号和三号之间斜斜通过。“

“加奈噗—你投球的时候是不是看着球瓶?不是这样,要看着圈点。因为球瓶比较远,圈点比较近。“

花村目瞪口呆地说道:

“居然对今天第一次打保龄球的人提出那种建议?“

在第八局的时候女子队总分已经遥遥领先了男子队,男子队就算想拼命挽回,还是碍于阿基利斯腱的存在而回天乏术,浅羽就从这时开始被人称之为“鼻屎地藏”。在每次浅羽洗沟的时候给他黏上鼻屎,就能让全家平安消灾得到保佑。得分在第十格的时候拉开差距,伊里野用全倒结束了最后一球,带着班上谁也没见过的满面笑容和清美与晶穗相互击掌。

结束后一看,女子队得到压倒性的胜利。

于是浅羽、西久保和花村来到了鞋子出租柜台隔壁,三台并列的自动贩卖机前面,三人各自买了两瓶果汁。感觉像是三个傻瓜。

“没办法啦。岛村她爸爸原本不就是职业级的?”

“还不是你害的!!”

左右的人同时抓狂。浅羽把脖子一缩,西久保动作迅速地喝着自己的七喜,然后露出苦笑——

“——不过结果算是OK。原本还担心会变怎样。”

花村用手臂环着浅羽的肩咧嘴笑道:

“安啦,最后会把你们两个单独留下来。”

浅羽猛然张大了嘴,“哎呀哎呀我知道啦不会告诉别人的”西久保和花村推着浅羽的背一口气说道。三个人回到座位,把三瓶果汁咚地摆在桌面。西久保神气地抱着胳臂——

“喂,讲好的东西。”

很好,清美点头。晶穗在隔壁说道:

“那接下来要做什么?”

好问题。照这个状况来看,接着去卡拉OK还是太过冒险。去咖啡店闲聊也很无趣。除了财政问题之外,要是伊里野可以顺利参加那就更难抉择。所有人全都“嗯”地陷入了思考——

“——这个……”

伊里野说话了。

这个意外的发展让所有视线全都跟着集中。伊里野胆怯起来——

低垂着头——

眼珠朝上地抬起视线这么说道:

“我想再来一次。”

沉默跟着降临。

伊里野再次低垂着头。

沉默并不是因为反对伊里野的提议,而是讶异于伊里野居然会自己提出意见。

突然之间,西久保带着无敌的笑容接受了伊里野的挑战。接着就是花村。

“噢——好得很!你这家伙,别因为一点好运就跩起来啊!”

“这回可要杀它个落花流水!不过这回改用猜拳决定!”

两人的话都毫不留情。

因为对朋友不需要那么客气。

晶穗和清美也用力戳着伊里野的肩开着玩笑。浅羽看着西久保和花村、晶穗和清美、再来则是伊里野的笑容,感到了一丝寂寥。

能够挺身而出,为伊里野担任骑士的日子或许已经结束。

别闹了,你是哪一点像骑士啦?要是被人这么一问浅羽可就无言以对。从来没做过一件漂亮的事。不过浅羽还是一路为她担心东担心西,而且伊里野也依赖着自己。

要说不想独占她,那也是骗人的。

不过要伊里野像之前一样,除了自己之外完全不跟别人说话、没有朋友、被班上的人排挤,浅羽怎么样都觉得不好。

“那这回用冰来赌!”

浅羽自己提议。正合我意,陆陆续续响起同意的声音。西久保用侧眼朝着浅羽一瞄,露出无敌的笑容——

“你还挺猛的嘛,鼻屎地藏。好!猜拳猜拳——!我猜——”

西久保应声出了石头。旁边的浅羽出的是布,再再再旁边的晶穗出的是石头,再再再再旁边的伊里野出的是布,再再再再再旁边有人出了剪刀。

是榎本。

“——这位大叔是谁啊?”

打破沉默的是西久保宛如自言自语的嘀咕。花村露骨地扭曲着脸瞪视不请自来的闯入者,晶穗和清美同样难掩困惑。

浅羽则是惊讶到说不出话,只有茫然地盯着突然在眼前出现的榎本。

榎本的模样和记忆中差距甚大。

错不了,确实是榎本本人。那个暑假的最后一晚出现在池边,在社团教室屋顶一起吃杯面的榎本。只是感觉实在差得太多。会把人折磨到这种程度,头发蓬乱面色发黄,衬衫也脏到不行,诡异的是只有领带还绑得好好的。凹陷的双颊满是胡渣,鸭子般突出的嘴唇叼着皱巴巴的香烟。眼神像在替陌生人尸体看手相似的,直直盯着自己比出剪刀的右手。

那眼神里带着某种程度的疯狂。

像是在战役中捡回一条命的残兵的眼神。

让人感受不到重量的声音传来。

伊里野当场瘫坐在地,带着刚从白日梦当中醒来的表情仰望榎本的侧脸。侧眼都能看得出身体正在颤抖。

榎本从右手方向抬起视线,直直盯着浅羽,不过问的却是伊里野。

“为什么没打电话?”

伊里野无法回答。榎本再问一次:

“为什么下午没打电话?”

伊里野无法回答。答不出来。榎本的视线总算离开浅羽,徐徐转动脖子俯看着伊里野。伊里野屁股着地地想要后退,痉挛的喉咙发出不成声音的声音,正用笨拙的词汇想要说些什么。

“是不是玩到忘了?”

伊里野想说的应该是对不起吧。

榎本的右手在这个瞬间移动,抓着伊里野的胸口用力往上提。

“等……等等!是我硬要她来的!”

女人在这种场合比较不懂得害怕。晶穗猛然想要闯入两人之间,不过榎本的手完全没有动弹,反而加倍使力地将伊里野的胸口拉近。双方的身高差距太大,伊里野的身体有一半浮在空中,租来的鞋子只有鞋尖勉强还贴着地板。

“回去。”

榎本正要把伊里野强行拖走。

“慢着,不要使用暴力!!你到底是什么人!?”

晶穗还是不肯放弃,意图挡住榎本的去路。榎本略微放慢脚步,用空下来的左手轻松地把晶穗推开。晶穗失去平衡,似乎很痛似的屁股着地,见到这一幕,伊里野脸上回复了像是表情的表情。像要躲开榎本揪着胸口的右手似的扭动身子,用响遍整个场内的声音大声呼喊。

“我不要!!”

榎本的上半身跟着一记回转。

伊里野的身子弹飞开来,背脊在排着各色保龄球的供球桌上面猛力一撞。

榎本的动作很轻微,而且只有一瞬间。

表情也始终没变。

更不像电视剧那样传来痛快的声响。

所以虽然五个人全都当场目击,不过还是无法马上理解是榎本出拳揍了伊里野。伊里野瘫倒在地,胸口有血滴落。不是平常的鼻血,是挨了揍而流出的鼻血。手脚虽然还在无力地抖动,不过看来已经是半晕倒的状态。榎本快步走近,一把抓住伊里野的上衣及头发,将宛如断线人偶的身躯拉了起来。伊里野不再抵抗。榎本没有回头,拉着伊里野就走向出口。

其他人什么也不能做。

西久保、花村、晶穗和清美,当然还有浅羽,全都只能束手无策地目送榎本与伊里野的背影消失在自动门的另外一边。

只要想到接下来可能换到自己被揍,就吓得手脚都不能动。

从来没做过一件漂亮的事。

耳边是一阵静寂。

西久保、花村、晶穗、清美和浅羽这才发现釜藤保龄球馆场内不知从何时开始,除了自己这群五个人之外,已经空无一人。

“——接下来也是园原市的相关新闻。在谜样的爆炸时间经过一天后,自卫军仍在园原市实施高度警戒,有两人一组,被视为北方工作人员的男性开枪试图逃过检查,自卫军部队加以迎击射杀了他们。

枪战地点和发生爆炸事件的后山距离相当近,是位于园原市菊谷地区军用道228号线的临时检查哨。自卫军治安部队从昨晚就在此一检查哨进行警戒活动,今天下午四点,有两人一组乘车的男性,试图通过

检查而被工作人员制止。针对工作人员的质问,两人原本自称是业余天体观测家,就在工作人员心里起疑准备追问的时候,坐在助手席的男性突然开枪,有一名工作人员受到轻伤。

后来两人一边持续开枪,一边急速发动车子试图逃逸,治安部队以自动步枪加以应战,车子于检查哨西北方五十公尺左右的位置爆炸起火。虽然火势马上遭到扑灭,不过两人已经死亡。

关于死亡的两人并未发表详细情报,从爆炸车子里头发现手枪子弹数十发,以及两枚手榴弹,自卫军认为这两人极可能是北方的工作人员,正在进行更详细的调查。——那么,接下来也是园原市的相关新闻。“

“就是因为这样!就是因为这样!究竟要我说几遍才甘心!不论看了什么、听了什么,你们的解释总是万年不变!完全没有从历史当中学习的意愿!给我听清楚了,这次的事件和过去全世界所发生的众多UFO坠落事件极为相似!反重力机关毁坏造成的大爆炸、异常迅速的军方介入、包含政府机关在内的当局,全部采取神秘主义以及二手三手的报导内容!经历过罗兹威尔事件的美军直到目前依然保持沉默,可见这次事件的背后状况绝对极为严重!我的朋友是定期和宇宙人进行联系的超能力者!他的名字我不方便在这里透露,不过他在几个月前就提到过这次事件——”

“早安,现在为您进行园原市的现场转播,在爆炸事件发生后市内的中小学就持续停课,今天是园原市立园原中学每三天一次的到校日,路上可以见到学生戴着黄色安全帽前往学校的身影,这顶安全帽的目的是在通学之中确保学生的安全,由园原市免费租借给中小学生,不过看到小小身躯戴着不搭调的安全帽在等红绿灯,让人不禁深刻感受到这回事态严重。

之前在菊谷地区与自卫军治安部队发生枪战,而后遭到射杀的两名男子身份依旧未明,由于过去北方工作人员曾多次遭到发现在园原市进行间谍活动,这次更加深了居民的不安,于是有业者算准了居民的不安,用非法价格兜售防毒面具、防弹背心等商品,治安部队正加强取缔这些业者,同时不停呼吁居民采取冷静行动,只是部分居民已经拜托在其他区域的亲人进行疏散,根据今后北军情势的发展,预计人数还会继续增加。以上是大宫在爆炸事件第三天的园原市菊谷地区为您所做的报导。”

通学途中的街道,看起来就像被自卫军占领一样。

不但极少见到一般车辆,就连平日这个时间早已开始营业的店面也拉下了铁门。在河滨道路骑自行车,双螺旋桨的输送直升机排着紊乱的队形从头顶呼啸而过。沿着一旁的堤防往上看,只有自卫军的无线转播车单独停在那里。腰杆弯曲的老婆婆正推着手推车代替拐杖从旁边经过,负责看管车辆的自卫官,在以晨雾天空作为背景的画面中动也不动。

说到那顶黄色安全帽,虽然抱怨个没完,不过遵照指示戴着去上学的学生还是占了多数。次多的则是把安全帽绳子绑在书包上面让它晃呀晃的,这些人会在到达学校的前一刻满脸不情愿地把帽子戴到头上,因为教师们正在校门口瞪大了双眼进行检查。一旦进入校舍安全帽就可以脱掉。看是要连着鞋子一起塞进鞋柜,还是带进教室挂在自己桌子旁边都行。

“咦——!那是伊里野的哥哥!?”

晶穗的大叫声让睡眠不足的脑袋跟着麻痹。浅羽把安全帽挂在桌边,面色凝重地点头,然后朝着墙上的时钟瞄了一眼。时间是第一节课开始的前五分钟。

“——详细情形我不知道,不过之前有听伊里野提过。”

今早的话题没有别的,当然就是那个——突然出现在保龄球馆,不分青红皂白把伊里野痛扁之后带走的那个混帐家伙究竟是谁。“真的假的?一点也不像。”西久保在听了浅羽的话之后脸孔扭曲低声说道:“正常啦,长得更不像的兄弟还多着咧!”花村指出这点,这时清美露出似乎想到什么的表情——

“啊,对了,我也有听说。明明是兄妹,那家伙叫加奈噗—的时候却是叫‘伊里野’。”

浅羽把书包扔到桌面坐进座位。花村说道:

“我知道了,他们是同父异母。”

浅羽心想有这个可能。要说那男的和伊里野是普通兄妹关系,就连浅羽也无法相信。甚至怀疑他们两个会不会是毫不相干的外人。

“他们两个人不同姓。”

浅羽含糊其辞地说道:

“他说自己是‘榎本’,名字我不知道。我有问过伊里野,明明是兄妹为什么姓氏不同,不过她没回答。”

这时西久保才恍然大悟地说道:

“慢着,你见过他好几次?”

浅羽点头。这家伙又背着我胡搞——晶穗的表情暗了下来,不过浅羽并没有发现。他有一半陷入了沉思——

“平常的打扮比较利落,实际跟他讲话感觉人也不错。他对伊里野一直很照顾,实在不像会用拳头打人的样子,为什么他会——”

浅羽心想,会不会只是装出打人的样子。

就是因为之前见过好几次面,所以榎本在那个时候真的打了伊里野的事,浅羽比任何人都还要难以理解。伊里野被带走之后,五个人发现被留在空无一人的保龄球馆,困在那份难以理解与微微的惊悚感中,连话都没好好说就各自鸟兽散了。

“天晓得。人不可貌相啊!”

真不像你会说的台词——花村在周围这样的视线当中更是奋力说道:

“哎哟,是真的啦!像虐待儿童的就是这样。之前我住在东京,附近有个以漂亮出名的大婶。每天穿着看起来很贵的和服,表情就像连虫都不敢杀的样子。可是有一天警察突然到她家里搜查。后来听人家讲,当时还是小学生的女儿每次只要尿床,她就拿起木刀——”

清美在花村背后啪啪拍了两声。

“讨厌!这时候别讲恶心的事!”

“喂!很痛欸!没办法,就真人真事啊——啊,对了!我有个好主意。你看,大家一起出钱租间公寓,让伊里野住在那里,不要让那个暴力哥哥知道她的地址还有电话。”

花村又提出了天马行空的意见。“你真是有够白痴。”晶穗和清美异口同声地这么说,在花村回嘴之后转为争论。不过浅羽和西久保多少懂得花村的心情而沉默不语。花村过去曾经千辛万苦地多次转学,现在好不容易和伊里野成为朋友,花村想必是在转学生伊里野身上重叠了自己昔日的影子。再说虽然没有恶意,不过之前对伊里野置之不理的事,也给本身带来了罪恶感,既然伊里野现在遇到困境,那就无论如何都想帮她一把。

浅羽叹了口气。

难道是受到什么诅咒?伊里野好不容易才交到朋友,结果却遇到这种事。要是伊里野有来学校,至少此刻能在这里出现——回头望着伊里野空空的座位,浅羽不禁这么想着。依照之前的经验来看,伊里野要不然就完全不来,要不然就会来得很早。第一节课马上就要开始,既然到了这个时间还没看到人,那就表示今天已经绝望。浅羽不舍地凝望着教室大门,梦想着伊里野推开那扇门走进教室的画面。

伊里野推开了那扇门走进教室。

“伊里野!!”

声音大到连自己都感到惊讶。

西久保、花村、晶穗和清美出现了类似背脊通电的反应。其他人也在浅羽的大叫声中疑惑地抬起头来,整间教室的视线全都跟着往伊里野身上集中。

不过见到那迥然不同的身影,有半晌时间,所有人全都无法出声。

伊里野的发丝,变成了一片雪白。

第一节课开始的钟声响了。

伊里野走向自己的座位。她面无表情早就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但是步伐不对劲。她像得了重感冒似的举步维艰,绊到桌脚之后一个踉跄——

浅羽往桌子一踢,西久保花村晶穗清美往地面一踢,越过挡路的桌子椅子朝伊里野身边飞奔而去。

伊里野被好几双手给扶了起来,似乎直到这时才发现自己周遭的人究竟是谁谁谁谁还有谁。平日毫无生气的白皙脸庞漾起了一抹生硬的微笑。

谁也不晓得究竟该从何问起。

事到如今,清美还是想把事情勉强往好的方向去解释,于是显得有点错乱——

“加……加奈噗—你染头发了!这……这是白金色吧!”

画虎不成反类犬的虚张声势,何况染发也是违反校规。

伊里野把书包和安全帽摆在桌面然后坐定。浅羽再次盯着她的头发。等到乍看之下的冲击平息下来,就会发现全白的形容词并不正确。感觉像是整把头发有三分之二的色素彻底脱落,随着观看角度与光线方位的差异会有不同的印象。只是话说回来——

“你们还在搞什么!赶快给我坐好!”

西久保啧了一声。

浅羽咬紧牙根。

三十五岁单身的河口泰藏从窗口采出头来大声叫骂。浅羽用背脊顶着叫骂声,脑袋匆忙运转。糟糕的时机来了糟糕的人,而且偏偏还是河口,第一节明明就是岸本的英文课——

口不疾不徐地站上讲台,有人说道:

“老师——第一节是岸本老师的英文课。”

“第一节自习。”

河口两手撑着讲桌这么说道。

“因为家里有事,岸本老师全家暂时回到乡下,所以第一节自习。”

刹那间,教室里流动着难以言喻的尴尬气氛。

那人落跑了——耳边传来某人的嘀咕。

说家里有事只是为了好听。那是“疏散”的委婉说法,教室里的学生全都察觉到这件事。岸本想疏散就去疏散,只是总要早点联络吧。直到第一节课钟声响了河口才来通知,可以想见学校方面也才刚刚掌握岸本不在的理由,明显表示岸本的疏散方式就跟跑路一样。

河口粗鲁地敲着桌面——

“喂!你们是要我讲几次!快点回座位——”

河口发现了。

一开始他并没有发现。迟迟不肯回座的学生、还有教室里那股似有若无的气氛。自己讲话的时候学生注意力也没集中到自己身上,那些注意力全被吸进了位于教室中的某个小小洞穴。

河口终于发现了那个洞穴的所在地点。

那是教室最后一排,走廊数来第二个座位。

浅羽、西久保、花村、须藤和岛村全都待在那个座位四周。像要把什么、或是把谁藏在身后似的并肩而立。河口心想所有成员全都到齐了。也许本人认为并没有破绽,不过讲台的作用就是拿来拆穿学生这种小把戏。河口从鼻尖哼了一声,步下讲桌,缓缓走向有问题的座位。

浅羽心想已经完了。

河口逐步接近,嘴角浮现掠食者的笑容,现在讲什么他都不肯听。就算他肯听,自己也不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无法清楚加以解释,伊里野更是没办法提出说明。浅羽用手肘顶了顶西久保,喂,西久保,怎么办?该怎么办才好?你比较聪明帮忙想想,这时换作社长又会怎么做——

河口停在眼前说道。

就这么一句。

“闪开。”

已经束手无策。

“老师,不是那样!我想老师看了可能会吓一跳,不过并不是那样!其实——”

是晶穗的声音。浅羽对她打心底感到尊敬。

不过河口还是用力推开晶穗,推开浅羽推开西久保,在见到伊里野的白发之后倒吸了一口气。

“这——”

伊里野定定坐在位子上,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桌子。

河口的脾气马上跟着火暴起来。

“这是在搞什么!喂,伊里野,你说说看!居然在这种节骨眼上给我染发!”

一如所料。河口采用的果然是这种解释方式。不过在浅羽脑中负责理性的另一个自己,低声说着河口会这么想也很正常。在什么也没做的短短三天之内,人的头发要掉色掉到这种程度,一般而言并不可能。

“不要跟我说你是转学生,所以不晓得校规!喂,你会不会太混了?三天只要到校一次是不是很爽?现在外面是什么情况你知不知道?那种事和你无关是吧?就是在这种时期纪律才更重要,你懂不懂!啊!?”

负责理性的自己继续说着要想营救伊里野就得保持冷静。不妙,河口是那种一旦发怒就会越讲越亢奋,然后整个忘形失控的那种人。然而我方阵营也有一名性格类似的武斗派。浅羽认为现在要让河口理解什么并不容易,不过再不迅速收拾局面,到时可就要演变成为真正的战争。

“——老……老师!”

浅羽鼓起勇气说道。

河口瞪过来的样子让人只感到恐怖。

“不是这样,真的不是这样——呃,虽然我也不知道细节,不过真的——”惨了,河口对自己兜来兜去的说法感到不耐烦,“这个……真的不是这样,这不是染的,这个是——啊,对了,伊里野平常都吃很多药,这也许是副作用,伊里野也不想变成这样。”

谁都可以开口,就是浅羽不行。

因为之前就有过类似的状况。

河口突然神情激昂,右手抓着伊里野的白发,然后真的这么说道:

“那就把它染黑啊!!”

站在一旁的晶穗脑中传来“啪滋!!”一声巨响。

“喂,站起来!到办公室去染发!”

河口的右手拉着白发想让伊里野跟着站起来。见到这不单单是言语,而是具体的暴力,浅羽负责理性的部分骤然改变的态度。放弃所有工作往下比着中指。

恶劣透顶。

面对这种状态的河口,任何期待都没有意义,浅羽和晶穗已经搭上无法停止的列车,至于西久保、花村、清美会不会出面阻止还是个疑问。事情再这样演变下去,也许得到办公室才能解决。

不过这时河口突然身子一僵,盯着自己的右手。

然后先是浅羽和晶穗,接着西久保、花村、清美也注意到了。

河口的右手抓着伊里野的一绺白发。那是为了让伊里野起立,直接用右手硬生生扯下来的。

不过是这样一个动作,河口手里那绺白发就有半数以上是被连根拔起、悬垂在那里。

所有人全都僵住了。

在僵住的所有人中,只有伊里野还可以动弹。

她缓缓扬起脸来,预知似的仰望着校内广播用的扩音器。

杂音。

校歌的旋律。

“伊里野加奈,田中来电,请到办公室。伊里野加奈,请赶快到办公室。”

广播内容很简洁。田代的广播最近已经进化到十分简略。照这个样子看来,说不定最后会只剩下“田中”、“铃木”、“佐藤”这样的单字。

伊里野站起身来。

右手拿着书包,左手提着安全帽,伊里野转身踏出一步,然后像后面头发被扯住似的停了下来。

不,真的是后面头发被扯住了。

河口僵立不动的右手,还是抓着剩下的头发。

伊里野斜斜转身,面无表情地盯着河口说道。

就这么一句。

“放开。”

河口就像接受到命令的机器人,右手啪地张开。

掉落的发丝在空中翻飞,没有掉落的发丝就随着主人的步伐跟着逃逸。

伊里野离开了教室。

不行。

不能让伊里野离开。

伊里野曾被那个广播叫出去无数次,到某个地方,然后再回来。然而只有这回,这回绝对不行。必须要阻止她。

要是就这样让她离开,这回她不会再回来。

浅羽在这样的预感驱策之下飞奔离开教室。走廊上面仍是散乱一片,木纹地板积了三天份的薄薄一层尘埃变得很滑,浅羽多次查点滑倒,最后好不容易——

“伊里野!!”

伊里野正站在阶梯通往一楼的转角。

伊里野停下脚步、背对着天窗光线往这边仰望,头发看起来真的是雪白的。

“不要走!”

浅羽停在二楼走廊,正不晓得该说什么才好——

“现在才第一节!这样来学校就没意义了!”

伊里野直视着浅羽,毫不犹豫地这么回答:

“有意义啊!”

伊里野的身影不自觉变得模糊,浅羽慌忙揉着眼睛。这时伊里野仰望浅羽的视线,出现不安的摇晃——

“——浅羽……”

伊里野接着垂下眼帘,自言自语似的问道:

“浅羽,你会疏散吗?”

伊里野人在转角低垂着眼帘,从二楼走廊完全看不到她的表情。只有发丝的白灼烧着双眼。

自言自语似的问句再度传来。

“浅羽会去哪里吗?”

“我不会。”

除此之外没有别的答案。

“我不会。我不逃走,我哪里也不去,我会等你——”

止不住颤抖的声音实在丢脸,没有办法再继续讲。

伊里野把书包摆在脚边。

两手拿起安全帽将它翻面,手脚利落地除去黄色表布扔在地面,拿出卡其色的帽子啪一声戴在头上。

然后绳子摇来晃去地仰望二楼走廊,伊里野笑着对浅羽这么说道:

“没问题没问题,放心放心。“

接着伊里野下到一楼,从浅羽的视野当中消失。

留下的只有白发镶边,勉强到极点的那抹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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